七夜谈:血色鹊桥
序幕:腐朽的信物
(以下内容来自著名民俗学学者周牧仁教授失踪前遗留的田野笔记。笔记被发现于其乡间住所的书房,夹在一本名为《乡野奇谈考》的旧书里。笔记本边缘因长期受潮而发黑、卷曲,纸页上散布着大片深褐色的霉斑。字迹从最初的工整严谨,逐渐变得潦草、扭曲,仿佛记录者的精神正与纸张一同腐朽。)
第一日
我终于抵达了七星镇。
这个决定或许从一开始就错了。为了抵达这里,我乘坐了十二个小时的绿皮火车,转了三趟长途汽车,最后搭上了一辆据说是镇上唯一的交通工具——一头老牛拉着的、散发着霉味和牲口体味的板车。车夫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头,从头到尾没和我说过一句话,只是在经过第七道险峻的盘山急弯后,用马鞭指了指前方被浓雾锁死的山坳。那就是七星镇。
它不像一个镇子,更像一口被七座青黑色山峰当作碗沿的巨井。我一踏入镇界,现代世界的一切喧嚣便被那道无形的雾墙彻底隔绝。没有手机信号,没有汽车引擎声,甚至连鸟鸣都稀疏得可怜。空气中有一种古怪的、难以名状的气味,像是雨后腐烂的草木,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腥,像陈年的蜂蜜里掺了铁锈。
这里静得可怕。家家户户的木门都紧闭着,窗户上挂着厚重的深红色织锦门帘,上面用金线绣着喜鹊登梅的图案。本该是吉祥的纹样,在这里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那些喜鹊的姿态都极为扭曲,脖颈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向后拗着,翅膀紧紧收敛,仿佛不是在欢唱,而是在无声地尖叫。
村长姜伯接待了我。他像一截被风干的老树根,脸上每一道皱纹都藏着缄默的历史。他把我安排在镇上唯一的招待所,一栋散发着陈腐木香的七间木楼。我住的房间在二楼最里侧。房间很干净,但角落里摆着一架老旧的织机,上面搭着一块织了一半的红布,像被人匆匆遗弃。
“周教授,”姜伯浑浊的眼睛看着我,声音平缓无波,“我们这里民风淳朴,但也有些老规矩。七夕节快到了,这是我们镇上最重要的日子。在七夕结束前,还请您安心住下,尽量不要打扰到大家。为了……大家好。”
他的话语里有一种不容置喙的、近乎命令的平静。
第二日
镇子在夜晚会“活”过来。
白天那种令人窒息的寂静被一种单调而富有节奏的声音取代了——“咔哒……咔哒……咔哒……”。那是织机的声音,从镇子的四面八方传来,汇成一片催眠般的声海。它不像是在生产,更像某种持续不断的仪式,一种用声音来对抗什么的祈祷或诅咒。
昨夜,我失眠了。织机声之外,我似乎还听到了别的声音。是一种极其轻微的、女人的啜泣,断断续续,混在风声里,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仿佛就在我的窗外。我拉开窗帘,外面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我今天试着进行我的田野调查,结果一无所获。村民们对我避之不及,即便被我拦下,他们的回答也永远是那几句官方辞令:“我们只是普通山民”、“七夕是我们最重要的节日,祭拜织女娘娘”、“教授您安心休息便是”。他们的眼神空洞、麻木,像一群活在梦游里的人。
在傍晚,我终于见到了他们口中的那个女孩,“星见”。
她被七个穿着黑色对襟短褂的壮汉簇拥着,从青石板路上走过。她很年轻,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皮肤是一种病态的苍白,薄得能看到皮下的青色血管。她很美,但那种美丽是属于瓷偶的,易碎而没有生气。她的眼睛很大,瞳孔漆黑,却像两口幽深的古井,照不进任何光亮,也映不出任何东西。她只是走着,目不斜视,仿佛周遭的一切,包括我这个突兀的外来者,都不过是虚无的背景。
在她从我身边走过的一瞬间,我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的味道。正是这个镇子空气里那种奇异的甜腥味,在她身上格外浓郁。我还注意到,她纤细的左手手腕上,有一圈极深的、暗红色的勒痕,像是被某种细线长期捆绑、磨损留下的烙印。
第三日
我开始怀疑自己的感官。
昨晚的啜泣声更加清晰了。它似乎在呼唤一个名字,音节模糊,听起来像是“绫……绫……”。我不敢再开窗。我能感觉到,这个镇子正在用它的寂静、气味和声音,慢慢地侵蚀我,试图将我同化成他们中的一员。
我开始做噩梦。梦里全是纠缠不清的红色丝线,它们从墙角、地板缝隙里疯狂地滋生出来,爬上我的床,缠住我的手脚,钻进我的嘴巴和鼻孔,让我无法呼吸。我挣扎着醒来,心脏狂跳不止,总觉得房间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变了。角落里那台织机,在我睡前明明是正对着墙壁的,现在却好像微微转向了我的床铺。
或许是我的心理作用。长期脱离文明社会进行田野调查,难免会产生一些紧张和幻觉。我必须保持理性,我对自己说。我是学者,是来记录和分析的,不是来屈服于迷信的。
为了转移注意力,我今天去了镇中心的“怨女湖”。湖不大,水色是深沉的墨绿,平静得如同一块未经打磨的黑玉,倒映着七座山峰森然的影子。湖边有十几口巨大的染缸,村民们正将成捆的生丝浸入从湖里舀出的水中。我亲眼看到,原本洁白的丝线在墨绿色的湖水中翻滚片刻后,捞出来时已是触目惊心的鲜红。
那种甜腥味,源头就是这里。
我在湖边发现了一块巨大的青石,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记号。不是文字,也不是图案,更像是一种原始的结绳记事的石刻版本。我花了整整一个下午拓印和分析。傍晚,当我在招待所的油灯下辨认出那些符号的规律时,一股寒意从我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每一个独立的符号群,都由一个名字、一个日期和一个相同的标记组成。日期无一例外,都是历史上某一个年份的七月初七。那个相同的标记,经过反复比对,我确认它的含义是……“星见”。
第五日
(此处笔记中断,第四日的记录是空白的,纸页上有被水滴晕开的痕迹,仿佛是泪水或冷汗。第五日的字迹开始变得慌乱。)
它在动。那台织机。它真的在动。
我昨晚没敢睡。我坐在桌前,死死盯着那台织机。子夜时分,织机声准时从镇子各处响起,而我房间里的这一台,也发出了响应。
“咔哒……咔哒……”
梭子在无人操作的情况下,自己穿过了经纬线。踏板有节奏地上下起落,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那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锤子,一记一记地敲碎我的理智。我浑身僵硬,无法动弹,无法呼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自己织布,看着那块鲜红的织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寸寸地增长。
织锦上渐渐出现了一个图案,是一只喜鹊。
它织得那么快,那么精准,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操作。当那只喜鹊的轮廓完成时,织机停了。我瘫在椅子上,浑身被冷汗浸透。直到黎明的第一缕光线透过窗格,我才敢挪动僵硬的身体,走上前去。
那是一小块新织出的布,鲜红得像活物的血肉。上面的喜鹊图案栩栩如生,羽毛的纹理清晰可见。
只是,它没有眼睛。或者说,它的眼睛位置,是一个由黑色丝线织成的、深不见底的空洞。
我凝视着那个空洞,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要被吸进去了。
第六日
我必须带星见离开。
我不知道这个念头是何时产生的,但它现在已经占据了我的全部思绪。我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女孩,像石头上刻着的无数个前任一样,在几天后的七夕夜里消失。我的研究、我的论文、我的学术声誉,在一条鲜活的生命面前,都变得无足轻重。
我找到了那条后山的小路。它隐藏在一片茂密的槐树林后,极为隐蔽。但是当我拨开最后一片枝叶时,我看到路口被人用七根削尖的木桩和红线摆成了一个阵法,上面挂着风干的动物骸骨。村民们早已料到会有人试图逃跑。
但我没有别的选择了。我必须尝试。
今天,我借口观察村民生活,再次靠近了星见。这一次,她的目光终于与我交汇了。在那双死寂的眼眸深处,我看到了一丝微弱的、转瞬即逝的火花。是求救的信号。
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我读懂了那两个字:“鹊桥”。
我回到房间,用我随身携带的一把瑞士军刀,开始雕刻一块木头。我想雕一只喜鹊,一只正常的、眼睛明亮的、象征着希望的喜鹊。我的手抖得厉害,木屑和冷汗一起掉落。这或许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了。一个信物,一个承诺。如果我失败了,至少让她知道,曾有一个陌生人,试图为她搭一座真正通往人间的桥。
第七日
第七天了。这里的寂静会吃人。
他们知道了我的企图。姜伯今天早上来过,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一碗饭放在我的桌上,然后用他那双古井般的眼睛看了我很久。那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看待祭品的平静。
他们没有囚禁我,因为他们知道,我根本逃不出去。这个镇子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牢笼。今晚就是七夕。外面的织机声停了,死一般的寂静重新笼罩了一切。这比任何声音都更恐怖。
我在等天黑。我把雕好的木头喜鹊揣进怀里。它很粗糙,甚至有些丑陋,但这是我最后的武器。
星见,等着我。
……(字迹开始急剧变得潦草,笔画深入纸背)
不。不对。我全都想错了。他们不是要阻止我,他们是在……邀请我。
祠堂的钟响了。七下。悠远而沉闷。我房间的门自己开了。那股甜腥味浓烈得像是浪潮,涌了进来。我看到星见了,她就站在院子里,穿着一身血一样红的嫁衣。她不是在等我救她。她在等我。
她看着我,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表情。那不是恐惧,不是哀求,而是一种……诡异的、期待的微笑。
我终于明白了。他们需要的不仅仅是“新娘”……
那个湖。湖水在上涨。我听到了,那不是哭声,是笑声。织机声又响起来了,就在我耳边,就在我的脑子里。我看到丝线了,它们从墙角蔓延,从镜中人的眼角渗出,甚至……从我自己的皮肤下钻了出来。
湖心……湖心有东西要上来了。那不是桥,阿七,如果你能看到这些,记住,那不是鹊桥……
那是伸向深渊的舌……
(笔记在此处戛然而止。最后一笔是一个巨大的、因无力而拖长的墨迹,仿佛执笔者被某种力量猛地拽离了书桌。)
《七夜谈:血色鹊桥》
第一幕:降临与侵蚀
齐谐是在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中醒来的。
老旧的绿皮火车像一头疲惫的钢铁巨兽,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中喘息着穿行。车窗外是模糊、飞逝的南方丘陵轮廓,偶尔闪过几点农家的孤灯,旋即又被无尽的黑暗吞噬。车厢里弥漫着一股混杂的气味——汗味、方便面调料包的油腻香气、以及劣质烟草燃烧后的焦苦。这种混浊而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味道,曾是他进行田野调查时最熟悉的背景音,是文明秩序尚存的证明。但这一次,它却带来了一丝莫名的烦躁。
他从硬卧上铺坐起身,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这次的目的地,七星镇,是他学术生涯中最具挑战性,也最让他感到不安的一个课题。导师周牧仁教授的遗物中,那本写到最后一页便戛然而止的笔记,像一根扎进他心里的刺。笔记的字迹从最初的工整严谨,到最后的癫狂扭曲,记录了一个理性的知识分子是如何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山坳里,被“活着的诅咒”彻底击溃的全过程。
“……那不是桥,阿七……那是伸向深渊的舌……”
阿七。导师在笔记的最后,用这个他自己早已不用的乳名呼唤他。齐谐生于七月,自小体弱多病,迷信的奶奶便给他取了这个小名,说是命贱好养活。他一向对这种愚昧的说法嗤之以鼻,上了大学后便只用自己的本名。然而,当他决定要亲自探寻导师失踪的真相,踏上这趟旅途时,“阿七”这个名字却像一个幽灵,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火车在清晨抵达了终点站,一个名叫“望山县”的小县城。这里已经是现代交通的末梢。他需要在这里转乘长途汽车,前往更偏远的乡镇。汽车站里人声鼎沸,空气中漂浮着尘土和柴油的味道,齐谐拉了拉自己的双肩包,将自己混入这片嘈杂的人流中,心中那点因导师笔记而起的虚无缥缈的恐惧,暂时被现实的喧嚣冲淡了。
长途汽车在坑洼不平的公路上颠簸了三个多小时,窗外的景象从鳞次栉比的民房,逐渐变为大片的水田和连绵的山峦。车上的乘客越来越少,到了一个名叫“山口镇”的地方,司机便不再往前开了。
“前面进七星镇的路,车开不进去。”司机叼着烟,一脸理所当然地对他说道,“你得自己找车。”
山口镇与其说是一个镇,不如说是一个因道路中断而形成的临时集市。几家破旧的店铺,一个尘土飞扬的车站,便是全部。齐谐按照导师笔记里的提示,找到了镇口唯一的一家杂货铺。店铺老板是个眼神懒散的中年人,听闻他要去七星镇,抬起眼皮打量了他一番。
“去那鬼地方做什么?里面的人不出来,外面的人也很少进去。”老板一边说,一边从柜台下摸出一部老旧的对讲机,用含混的方言说了几句。片刻之后,对讲机里传来一阵沙哑的电流声和几个简短的音节。
“等着吧,车一会儿就到。”老板说完便不再理他。
所谓的“车”,是一头瘦骨嶙峋的老牛,拉着一架吱呀作响的木板车。车夫是个佝偻着背的老头,脸上被岁月和风霜刻满了沟壑,一双眼睛像两口枯井,看不出任何情绪。他没有和齐谐说一句话,只是接过他递过去的那几张钞票,然后用马鞭指了指板车,示意他上去。
牛车驶离了山口镇的水泥路,拐上了一条被植被半掩的土路。路越来越窄,两旁的树木越来越茂盛,浓密的树冠在头顶交织,将阳光切割成一片片破碎的金色光斑。空气变得潮湿而阴凉,那种齐谐在火车上闻到的、混杂着草木腐败和奇异甜腥的气味,开始在这里弥漫开来。
“师傅,还有多远?”齐谐试图打破这令人不安的沉默。
老车夫没有回头,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咕哝。
牛车又往前走了约莫一个小时,前方出现了一道山口,浓雾像一堵灰白色的巨墙,将前方的世界完全封锁。牛车毫不迟疑地一头扎进了浓雾里。
就在进入浓雾的瞬间,齐谐感觉到了一种奇异的变化。
首先是声音。车轮碾过土地的“咯吱”声、老牛沉重的呼吸声、车夫偶尔驱赶牛的吆喝声,仿佛都被这浓雾吸收了,变得沉闷而遥远。他自己的心跳声,反而清晰得如同擂鼓。
然后是温度。气温骤然下降,一股湿冷的寒意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渗入骨髓。
最后是方向感。在这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雾里,他完全失去了对时间和空间的判断。他不知道车在往上走还是往下走,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世界被简化成了身下板车的颠簸,和那头老牛模糊的、如同鬼影般的轮廓。
这条路,仿佛有七道险峻的急弯。每一次转弯,牛车都会剧烈地倾斜,齐谐不得不死死抓住车板才能稳住身形。他默数着,一道,两道……每过一道弯,雾气便似乎更浓重一分,那股甜腥味也愈发清晰,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前方腐烂、发酵。当他数到第七道弯时,牛车猛地一停,车夫那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第一次在他耳边响起:
“到了。”
雾气在前方微微散开,露出了一个如同史前巨兽下颚般的村口轮廓。一块斑驳的青石碑立在路旁,上面用古拙的隶书刻着两个字:七星。
齐谐付了剩下的车费,跳下牛车。那老头没有丝毫停留,调转牛头,再次没入浓雾之中,仿佛是一个将他渡过冥河后便匆匆离去的摆渡人。
齐谐独自站在镇口,背脊一阵发凉。这里太安静了。一个活着的村镇,不可能如此寂静。没有犬吠,没有人语,甚至没有风声。空气仿佛是凝固的。他抬头望去,隐约可见七座山峰的黑色剪影,如同一只巨掌的七根手指,将这片盆地牢牢地攥在手心。
镇口的牌坊上,挂着巨大的“血色织锦”横幅。锦缎的颜色鲜红得不祥,上面织满了喜鹊登梅的图案。然而,就像导师笔记里描述的那样,那些喜鹊的姿态都极为扭曲,脖颈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向后拗着,翅膀紧收,仿佛不是在欢唱,而是在被钉死的瞬间,发出了无声的哀鸣。
一个枯瘦的身影从镇里的阴影中缓缓走出。是村长姜伯。他似乎早已料到齐谐会在此时此刻抵达。
“是齐谐先生吧。”他的声音平缓,没有一丝波澜,“周教授……以前也提过你。我是这里的村长,姜伯。一路辛苦了,住的地方已经给你备好了。”
他的话语客气,但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却透着一种审视和洞察,仿佛早已看穿了齐谐此行的所有目的。
姜伯领着齐谐走在镇里的青石板路上。路的两旁是清一色的黑瓦木屋,家家户户门窗紧闭,门上挂着用七种不知名的植物编织的符环,中间点缀着一簇鲜红的“血色织锦”。每家门前都摆着一架织机,上面搭着织了一半的布,但此刻都静悄悄的。整个镇子,像一个被按下了暂停键的舞台。
“镇上的人都在为七夕做准备,不太习惯见生人,还请齐先生见谅。”姜伯不紧不慢地解释道。
“准备?”齐谐忍不住问,“可我没看到一点节日的喜庆气氛。”
“我们的七夕,有我们自己的过法。”姜伯的回答模棱两可,他指了指前方一栋两层高的木楼,“到了。这里是招待所,也是当年周教授住过的地方。一共七个房间,你是唯一的客人。”
齐谐的心沉了一下。他被安排在二楼最里侧的那一间,推开门,一股陈腐的木香和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房间的陈设很简单,一张木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而在房间的角落里,赫然立着一架蒙尘的老旧织机,上面搭着一块织到一半的红布,颜色已经发暗。
这与导师笔记里的描述,一模一样。
“齐先生早些歇息吧。”姜伯站在门口,没有进来的意思,“有件事要提前告知你。从今晚开始,一直到七夕结束,镇里有七个规矩,需要你遵守。每天一个,我会派人来告诉你。这是为了……我们大家好。”
说完,他深深地看了齐谐一眼,然后转身,佝偻的背影消失在昏暗的楼道里。
齐谐关上门,背靠着门板,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旅途的疲惫和精神上的压力让他感到一阵眩晕。他走到窗前,推开雕花的木窗。窗外正对着镇子中心那片墨绿色的湖,湖面平静如镜,倒映着七座山峰森然的影子。湖边,一排巨大的染缸如同沉默的巨兽,静静地伫立着。
他试图用自己所学的民俗学知识来分析眼前的一切。隔绝的环境、独特的习俗、对特定数字(七)的崇拜、排外的集体意识……这些都是典型的传统村落样本。导师的遭遇,很可能是在这种高压、封闭的环境下,产生的“文化冲击综合征”,最终导致了精神崩溃。
对,一定是这样。齐谐对自己说。他掏出自己的笔记本,强迫自己用冷静、客观的笔触,记录下今天的一切。他要用理性、用科学,来剖析这个被迷信和愚昧包裹的茧。
然而,当他写下“七星镇”三个字时,他握笔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第六日·回响
夜晚的七星镇是另一个世界。
白天那种令人窒息的死寂被一种单调、规律、却无孔不入的声音取代了。
“咔哒……咔哒……咔哒……”
织机的声音,从镇子的四面八方传来。不是一架,不是几十架,而是成百上千架织机同时发出的声音,汇成一片巨大的、仿佛能撼动空气的声海。这声音并不嘈杂,反而带着一种诡异的催眠效果,像是无数只巨大的昆虫在黑夜中集体咀嚼,又像是这个古老镇子沉重而规律的心跳。
齐谐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用枕头捂住耳朵,但这声音却仿佛能穿透一切物理阻隔,直接在他颅内响起。他开始理解导师笔记里那种被声音包围的恐惧。
就在他即将被这片声海淹没时,一个不同的声音,如同一根冰冷的针,刺入了他的耳膜。
那是一种极其轻微的、女人的啜泣声,夹杂在织机的“咔哒”声之间,若有若无。起初他以为是风声,但仔细听去,那声音却带着明确的悲伤和呼唤的语调。
“绫……绫……”
声音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又仿佛就在他的窗外,甚至……就在他的房间里。齐谐猛地从床上坐起,心脏狂跳。他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那声音却又消失了,只剩下永恒不变的织机声。
幻听。一定是旅途劳顿加上精神紧张导致的幻听。他这样告诉自己,却不敢再躺下。
清晨,一个沉默的少年给他送来了早饭,并传达了第一条规矩。少年把一个写着字的木牌放在桌上,然后便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木牌上用墨笔写着:日落之后,不可回应任何人的呼唤,除非你亲眼看到他。
齐谐看着这条莫名其妙的规矩,心中一阵冷笑。装神弄鬼。这不过是用来恐吓外来者的把戏。
白天,他试图进行田野调查,结果和预想的一样,处处碰壁。村民们看到他,便像受惊的鱼群一样散开,任凭他如何搭话,都只低着头,加快脚步走开。他们的脸上没有好奇,没有敌意,只有一种深深的、根植于血脉的麻木和疏离。
傍晚时分,他在镇口的石桥上,终于见到了那个名叫“星见”的女孩。
她被七个穿着黑色对襟短褂、面容如同岩石般坚硬的壮汉簇拥着,从镇外缓缓走来。他们似乎是刚从某个地方祭拜回来。女孩穿着一身素白的麻衣,赤着脚,踩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她的脸色比昨天更加苍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她很美,但那种美丽是属于瓷偶的,易碎而没有生气。她的眼睛很大,瞳孔漆黑,却像两口幽深的古井,照不进任何光亮,也映不出任何东西。她只是走着,目不斜视,仿佛周遭的一切,包括他这个突兀的外来者,都不过是虚无的背景。
在她从他身边走过的一瞬间,一阵微风吹过,将那股独特的、混合着铁锈和腐烂蜜糖的甜腥味,清晰地送入他的鼻腔。味道的来源,正是这个女孩。她的身上,仿佛佩戴着一个无形的、由腐朽气息织成的香囊。
齐谐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了她的手腕上。那道暗红色的勒痕依旧清晰可见,在苍白的皮肤上,如同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
女孩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注视,她的脚步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她缓缓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睛第一次与齐谐的目光交汇。
那一刻,齐谐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在那双死寂的眼眸深处,他似乎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某种极其复杂的情绪。不是求救,也不是憎恨,而是一种……类似于怜悯和嘲讽的混合体。仿佛在说:又来了一个……和我一样可悲的祭品。
这个念头让齐谐打了个冷战。
他不敢再与星见对视,仓皇地移开了目光。队伍很快走远了,那股甜腥味也渐渐消散在空气里,但齐谐还站在桥上,直到夜幕开始降临,他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已经满是冷汗,身体也因长时间的紧张而变得僵硬。
回到招待所,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陈腐的木香。他坐到书桌前,试图整理今天的观察记录,但脑海中却反复回荡着星见那双空洞的眼睛。当他写下“星见”这个名字时,昨晚那如泣如诉的呼唤声“绫……绫……”再次在他脑中响起。
星见。绫。这两个名字之间,是否有什么联系?
齐谐感到一阵心烦意乱。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房间里那个雕花的黄铜盆打了些冷水,准备洗去一脸的疲惫和灰尘。招待所里的水是从后山引来的泉水,冰冷刺骨,让他的神经为之一振。
他弯下腰,将脸埋入水中。刺骨的凉意让他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当他抬起头,抹去脸上的水珠,视线不经意地落回盆中时,他的心脏猛地一滞。
铜盆里那圈尚未完全平静的水面上,清晰地倒映着他的脸庞。水中的影像被摇曳的烛光照得有些模糊,五官像是融化的蜡。然而,就在齐谐与自己倒影对视的那一刹那,他清晰地看到,水面倒影中的那个“他”,嘴角正缓缓地、向上勾起一个极其诡异的弧度。
那是一个他自己绝对没有做出的笑容。
那个笑容里,没有丝毫的善意或喜悦,只有一种冰冷的、看穿一切的嘲弄。仿佛水下的那个“他”,才是这个躯壳真正的主人,而水上的齐谐,只是一个暂时占据了身体的、无知的过客。
齐谐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他猛地向后退了一步,撞在了身后的桌角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他再低头看去,铜盆里的水面已经恢复了平静,倒影也恢复了正常,映出的依然是他自己那张因惊恐而微微扭曲的脸。
刚才的一切,都像是瞬间的错觉。
“幻觉……一定是幻觉……”他喃喃自语,但声音却抑制不住地颤抖。是旅途的疲惫?是初入陌生环境的紧张?还是这个镇子本身,就带有一种能侵蚀人感官的诡异力量?
他不敢再看那盆水,匆匆将其倒掉。他将注意力转移到房间角落那台蒙尘的织机上。它安静地立在那里,和他早上离开时一模一样。织到一半的红布,松松垮垮地搭在上面。
一切正常。
齐谐这样告诉自己,却在关上门窗时,犹豫了一下,最后用椅子死死地抵住了门。那个来自水底倒影的、嘲弄的笑容,如同一个不祥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让他彻夜难安。
第五日·同化
第二条规矩在清晨如期而至。
不可饮用生水,尤其是湖里的水。
这条规矩反而激起了齐谐的研究欲望。很显然,“怨女湖”是这个镇子一切诡异现象的核心。那鲜红如血的织锦,那奇异的甜腥味,都与它脱不了干系。
他带上水质取样器和相机,绕开了镇上的主路,从一条偏僻的小径来到了怨女湖边。近看之下,湖水比远观更加诡异。它不是寻常湖水的绿色或蓝色,而是一种近乎黑色的墨绿,水面上漂浮着一层薄薄的、彩虹色的油膜。湖水没有丝毫波澜,像一块巨大的、凝固的毒胶。
湖边那十几口巨大的染缸里,正浸泡着成捆的生丝。几个穿着黑衣的村民,正沉默地用长长的木棍搅动着缸里的丝线。他们动作机械,面无表情,像是某种古老仪式中没有灵魂的祭司。齐谐看到,那些原本洁白的丝线,在墨绿色的湖水中翻滚片刻后,捞出来时,已经变成了那种他无比熟悉的、妖异的鲜红。整个过程,没有使用任何其他的染料。
他偷偷用取样器取了一些湖水样本。水体冰冷刺骨,入手便有一股粘腻感。那股甜腥味扑面而来,让他几欲作呕。
就在他准备离开时,他的目光被湖边一块巨大的青石吸引了。正是导师笔记里提到的那块“星见石”。石头面向湖水的一侧,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刻痕,岁月在上面留下了深浅不一的痕迹。
他立刻拿出工具,开始拓印这些符号。这项工作耗费了他整个下午。当他带着几张拓满了符号的宣纸回到招待所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
油灯下,他将拓本一一铺开。这些符号杂乱无章,非字非画,乍看之下毫无规律。但他毕竟是周牧仁教授最得意的门生,在古文字和符号学上有着深厚的功底。他沉下心,将符号分类、比对,试图从中找出某种逻辑。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窗外的织机声再次响起。他浑然不觉,完全沉浸在了破解谜题的世界里。
终于,在午夜时分,他找到了突破口。他发现,这些符号可以分为三类。第一类,是一些抽象化的名字,有着明显的女性特征。第二类,是代表时间的符号,通过反复比对镇上一些古建筑的碑文纪年,他确认那是一种独特的干支纪年法,所有日期都精确地指向了历史上某一个年份的七月初七。
而第三类符号,只有一个。它总是在一组名字和日期之后出现,像一个结论,一个印章。那个符号的形状很奇特,像是一颗星星下面,画了一双睁大的眼睛。
星……见。
当这个词在他脑中成型时,齐谐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他颤抖着手,开始逐一解读那些名字和年份。
“锦娘,丙申年七月初七,星见。”
“素娥,癸卯年七月初七,星见。”
“婉君,庚戌年七月初七,星见。”
……
一行行,一列列,整整一块巨石,记录了数十个名字。她们的人生,都被浓缩成了三个简单的元素:一个名字,一个死亡日期,和一个祭品的代号。
他导师笔记里提到的那个女孩,早已在七年前的那个七夕之夜,化作了这块冰冷石头上最新的一道刻痕。
齐谐瘫坐在椅子上,拓本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散了一地。他一直试图用“文化”、“习俗”、“信仰”这些学术词汇来包装、理解七星镇的一切。但此刻,所有的理论都显得苍白无力。这根本不是什么民俗研究的宝库,这是一个运转了数百年的、以活人少女为零件的血腥献祭机器。
巨大的恐惧和愤怒攫住了他。他站起身,想冲出去,想质问姜伯,想……想做什么?他又能做什么?他只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外来者,一个无力的观察者。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木头摩擦的“吱呀”声,从房间的角落里传来。
齐谐猛地转过头。
角落里那台蒙尘的织机,在他无法置信的目光中,踏板正自己缓缓地、一下一下地起落着。
“咔哒……咔哒……”
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样,狠狠地砸在他的神经上。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只连接着纬线的梭子,在无人操作的情况下,自己穿过了经纬线,然后又从另一边穿了回来。
他不是在做梦。这不是幻觉。
那台被废弃的织机,正在他面前,自己织布。
那块织了一半的红布,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寸一寸地增长。
齐谐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冻结成了冰碴。他的身体僵硬得如同一尊石像,无法动弹,甚至无法呼吸。大脑一片空白,所有他引以为傲的理性、逻辑和科学知识,在眼前这无法解释的一幕面前,都变成了一堆苍白无力的废纸。他能听见的,只有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与织机那不祥的“咔哒”声,交织成一曲令人疯狂的协奏。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只黑色的梭子,像一只被诅咒的夜鸟,不知疲倦地来回穿梭。随着它的每一次飞掠,鲜红的纬线便紧密地嵌入经线之中。织机的踏板有节奏地上下起落,发出沉闷的、如同敲击棺木的声响。这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重锤,一下一下,精准地砸在他最脆弱的神经上。
整个过程充满了某种亵渎神明的仪式感。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操控着这一切,那双手冰冷、枯瘦,带着来自湖底的湿气和怨恨。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几分钟,或许是一个世纪,当那块红布上,一只完整的、没有眼睛的喜鹊图案赫然成型时,织机猛地停了下来。踏板归位,梭子静止,仿佛刚才那诡异的一幕从未发生过。房间里恢复了死寂,只有窗外那片永恒的织机声海,提醒着他自己身在何处。
齐谐的双腿一软,重重地跌坐在地上。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如同溪流般从额头滑落,浸湿了衣领。他缓缓抬起头,再次看向那台织机。它又变回了那副蒙尘、破败的样子,静静地立在角落,仿佛只是一个无害的古董。
但那块新织出的布,却是铁一般的罪证。上面的喜鹊图案,黑洞洞的眼睛位置,像一个微缩的深渊,正无声地嘲笑着他刚才经历的恐惧和无助。
“鬼……真的有鬼……”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沙哑,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
那个夜晚,他再也没有合眼。他将房间里所有能搬动的东西——桌子、椅子、箱子——全都堵在了门口,然后蜷缩在离那台织机最远的墙角,睁着眼睛,直到窗外透进第一缕灰白色的晨光。
第四日·丝引
黎明并没有带来任何慰藉。当齐谐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打开被堵得严严实实的房门时,一个熟悉的木牌,正静静地躺在门外的地板上。上面是第三条规矩,也是他目前为止,所见过的最具体、最富含警告意味的一条。
镇上的红线,皆有归属,不可乱动。
红线。齐谐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想起了星见手腕上那道暗红色的勒痕,想起了那些挂在村民门口、织锦上的红色丝线,更想起了昨夜,那台织机吐出的、如同鲜血凝固而成的红色织物。这里的红色,不是喜庆,是禁忌,是危险的符号。
“皆有归属……”他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这意味着,每一根红线,都可能连接着某个未知的、不祥的存在。触碰它,就等于触犯了那个存在的所有权。
他本该对这条规矩抱有前所未有的敬畏,但一夜的惊魂未定,加上连续几天的压抑,反而激起了一种近乎自毁的逆反心理。恐惧到达极致,便会催生出一种畸形的勇气。他不再满足于被动地接受和观察,他要主动出击,他要搞清楚这背后的一切,哪怕代价是被这潭深水彻底吞噬。
逃跑的念头此刻变得无比清晰和迫切。研究、论文、导师的真相,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活下去,离开这个活生生的噩梦,才是唯一的目的。他必须找到导师笔记里提到的那条“后山小路”。
他没有吃早饭,带上了一些简单的工具和一壶水,便匆匆离开了招待所。今天的镇子,似乎比前几天更加死寂。路上几乎看不到一个村民,家家户户的门窗都关得更紧了,连那些挂在门前的织机都被收了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风雨欲来的紧张气氛。
齐谐刻意避开了主路,沿着镇子边缘的田埂和树林穿行。他像一个幽灵,悄无声息地在这片被时间遗忘的土地上移动。他的感官变得前所未有地敏锐,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他的神经绷紧。
寻找过程比他想象的要困难得多。镇子的地形复杂,巷道交错,好几次他都迷失了方向,绕回了原地。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太阳升到了头顶,毒辣的日光炙烤着大地,却驱不散空气中那股阴冷的湿气。
终于,在一片遮天蔽日的槐树林深处,他找到了那条被藤蔓和灌木几乎完全掩盖的小径。路径的入口非常隐蔽,如果不是有心寻找,根本不可能发现。导师没有说谎。齐谐心中涌起一丝希望,他拨开最后一片垂下的枝叶,准备踏上这条通往自由的道路。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他的希望瞬间化为冰冷的绝望。
路口,七根被削尖的、碗口粗的木桩,呈北斗七星的形状,深深地钉入泥土之中。木桩之间,缠绕着密密麻麻的红色丝线,构成一张巨大而复杂的网。线上挂着几十只风干的乌鸦尸体,它们的喙部大张,黑洞洞的眼眶正对着他,仿佛在无声地诅咒着任何企图闯入的生灵。
这是一个阵法,一个充满恶意和警告的结界。村民们早已料到会有人试图从这里逃跑,并用这种最原始、最直观的方式,宣告了此路的终结。
齐谐瘫坐在地,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希望破灭带来的打击,远比直面恐惧更加令人崩溃。他像一头被困在陷阱里的野兽,四面八方都是看不见的墙。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和微弱的吟唱声,从不远处的空地传来,将他从绝望中惊醒。他立刻隐蔽身形,拨开灌木丛的缝隙,向声音来源望去。
在一片被清理出来的林间空地上,他看到了星见和那七个黑衣护卫。
今天的星见,换上了一身繁复的黑色长裙,上面用银线绣着与“血色织锦”上一样的、姿态扭曲的喜鹊。她的头发被高高挽起,插着七根银色的发簪,脸上涂着厚厚的白粉,嘴唇却红得像要滴血,整个人看上去像一个即将被献祭的、精美而易碎的人偶。
她正在跳舞。或者说,她正在被强迫着跳舞。她的动作僵硬、机械,四肢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姿态摆动,完全没有美感,更像是一个提线木偶,每一个动作都由一根无形的丝线精准地操控着。那七个护卫则围成一圈,口中吟唱着一种古老、单调的歌谣,曲调悲凉而诡异,正是齐谐奶奶哼唱过的那首童谣的完整版本。
齐谐屏住呼吸,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他终于明白,这根本不是什么舞蹈,这是一种仪式前的排练。他们正在驯化这具“祭品”,抹去她最后一点属于“人”的痕迹,让她彻底变成一个能与“神”沟通的容器。
就在这时,一阵山风穿过树林,吹起了星见额前的碎发,也吹动了她头上那根作为点缀的、最长的红色丝带。丝带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然后轻飘飘地脱离了发簪,被风裹挟着,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齐谐藏身之处不到三米远的草地上。
几个护卫的目光如同七把淬毒的利刃,瞬间锁定了那根红色丝带掉落的方向。他们虽然看不见齐谐,但他们知道,那里有人。
齐谐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凝固了。他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都几乎停止。他知道,只要自己稍有异动,那七个壮汉就会毫不犹豫地冲过来,将他撕成碎片。
恐惧如同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要被发现,不要被发现……
但就在这时,一直如同木偶般的星见,却缓缓地转过身,那张涂着白粉的脸,正对着他藏身的方向。她的眼睛,那双一直空洞无神的眼睛,第一次准确无误地找到了他的位置。
她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怜悯或嘲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齐谐无法理解的、极其复杂的情绪。那里面有绝望,有乞求,有催促,甚至还有一丝……决绝。
她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齐谐读懂了那两个字:“拿…起…它…”
这是一个陷阱。齐谐的理智在疯狂地尖叫。这是他们设下的圈套,用来引诱他现身的把戏。第三条规矩,“镇上的红线,皆有归属,不可乱动”,此刻像警钟一样在他脑海中轰鸣。他绝对不能碰那根丝带。
可是,星见的眼神,像两根钉子,死死地钉在了他的灵魂上。那眼神里的绝望太过真实,太过浓烈,让他无法移开视线。那是一种将自己所有残存的希望,都寄托在一个陌生人身上的、赌上一切的眼神。
或许,这真的是唯一的生机?或许拿起它,就能触发什么,打破这个僵局?
一秒钟。两秒钟。
在护卫们开始缓步向这边逼近的瞬间,齐谐的理智防线彻底崩溃了。他被那个眼神击败了。他猛地从灌木丛后冲了出去,不顾一切地扑向那根红色的丝带,将它死死地攥在了手心。
第三日·对质
指尖触碰到丝带的瞬间,世界在齐谐的眼前轰然崩塌。
没有眩晕,没有过渡,他的意识仿佛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从自己的身体里硬生生拽了出来,抛入了一条由无数混乱记忆构成的湍急河流之中。
这不是幻觉。这比任何亲身经历都更真实。他能感觉到冰冷的河水,能闻到血液的腥甜,能听到临死前的哀嚎。
他变成了一个旁观的幽灵,被迫观看一场上演了数百年的悲剧。
第一个画面,是一间灯火通明的织房。一个名叫“绫”的绝美织女,正微笑着将一匹织好的七彩锦缎,送给一个风度翩翩的游商。那游商的眉眼,竟与他自己有七分神似。男人的眼中充满了爱慕和赞叹,但在这份爱慕之下,却隐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贪婪。
画面切换。一间昏暗的酒馆里,那个游商,正与另外六个男人围坐一桌,他们分别是镇上的铁匠、书生、猎户、木匠、郎中和富家子。他们的脸上都带着嫉妒与算计的表情。桌子的中央,铺着一张画着复杂图案的图谱——正是那匹七彩锦缎的织法。游商正在口若悬河地描述着这图谱能带来的巨大财富。
“只要让她再也无法织布,这图谱,就独属于我们七个了。”
接下来的画面,变成了支离破碎的噩梦。
——他看到了七夕之夜,绫在湖边被七个她曾深爱或信任的男人围住。
——他看到了铁匠用烧红的烙铁,烫毁了她那双灵巧的手。
——他看到了书生用墨汁,玷污了她美丽的脸庞。
——他看到了猎户用绳索,捆住了她的四肢。
——……
——他看到了那个游商,亲手用一根红色的丝线,勒住了她的脖颈,在她耳边低语:“绫,别怪我,要怪就怪你太才华横溢了……”
最后一幕,是七个男人将奄奄一息的绫,绑上七块石头,沉入了怨女湖那冰冷、墨绿的湖水之中。绫的眼睛在沉入水底前,死死地盯着游商的方向,那眼神里没有了爱,只有无尽的、足以焚烧整个世界的怨恨和诅咒。
而那个游商,在完成了这一切之后,带着图谱,仓皇地逃离了七星镇,消失在了浓雾之中。
“啊——!”
齐谐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猛地从那片记忆的洪流中挣脱出来。他发现自己正躺在冰冷的草地上,浑身剧烈地颤抖,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一样。那根红丝带早已从他手中滑落,但那些恐怖、鲜活的记忆,已经像用刀刻一样,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那七个黑衣护卫不知何时已经退去,星见也不见了踪影。空地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知道,他们已经得到了他们想要的东西。
他踉跄着站起身,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撕裂成了两半。一半是属于现代学者齐谐的,另一半,则属于那个数百年前背信弃义的游商。他扶着树干,疯狂地干呕着,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他的喉咙。
他跌跌撞撞地跑回招待所,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阻拦。整个镇子仿佛都在为他让路,用一种无声的方式,欢迎他这个“迟归者”。
他冲进自己的房间,踹开了被自己堵住的门,然后疯狂地翻找着自己的行李,拿出了一面小小的旅行镜。镜子里,是一张因恐惧和疲惫而扭曲的脸。他卷起自己的衣袖,死死地盯着手腕上那个天生的、形似北斗七星的暗红色胎记。
在那些记忆碎片中,他曾瞥见过,那个游商的手腕上,有着一模一样的印记!
那是家族的烙印,是血脉的诅咒,是永远无法洗刷的罪证。
他想起奶奶在他儿时,总是在不经意间哼唱的那首、他一直以为是普通童谣的歌谣:
“七星桥上望,织女泪千行。
血染嫁衣裳,郎心铁石肠。
丝丝皆是怨,夜夜织罗网。
待到归来日,血债亲手偿……”
他一直记错了最后一句。不是“莫把郎心忘”,是“血债亲手偿”。
阿七……七郎……七星……七……
所有的巧合,在这一刻都串联成了一条无法挣脱的宿命之链。
齐谐像一头被困的野兽,在房间里发出一声绝望的咆哮。他冲下楼,穿过空荡荡的院子,找到了正在院子里,悠闲地为一盆兰花浇水的姜伯。
他冲到老人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抵在墙上。他将自己的发现、自己的猜测、以及刚刚经历的那场恐怖的记忆附体,用嘶哑的、几乎不属于自己的声音,歇斯底里地吼了出来。
“这一切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我会看到那些东西?!那段记忆到底是谁的?!‘星见’到底是谁?!而我,我他妈的又是什么?!回答我!!”
姜伯被他粗暴的动作弄得咳嗽了几声,但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惊慌或愤怒。他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褪去了那种古井无波的平静,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压抑了数百年的、近乎病态的、狂热的兴奋。他看着眼前这个失魂落魄的年轻人,就像在看一件失而复得的珍贵祭品。
“几百年了,”他喃喃道,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石头在摩擦,带着一丝诡异的颤音,“织机,终于等到了它的第七根弦。绫……也终于等到了她的第七个爱人。”
他缓缓抬起枯瘦的手,轻轻拨开齐谐揪住他衣领的手,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拂去一件艺术品上的灰尘。
“你说的都对。”姜伯的声音恢复了平缓,但那份平缓之下,是足以让任何人胆寒的残忍与坦然,“‘影织女’绫的诅咒,源于七个男人的背叛。这七个男人,代表了世间的七种罪恶——贪婪、嫉妒、色欲、暴怒……他们的血脉被诅咒,要世世代代在这镇中轮回,他们的后代,就是如今这些行尸走肉般的村民。他们存在的唯一意义,就是每隔七年,为绫献上一位新的‘新娘’,以平息她那永不满足的怨恨。”
“但六个家族的血脉,早已在漫长的岁月中被恐惧和绝望稀释、污染。他们献上的祭品,就像是劣质的燃料,只能换来短暂的安宁,甚至会让绫的怨恨越来越深。因为,仪式永远是不完整的。”
姜伯缓缓走向齐谐,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齐谐手腕上暴露出来的七星胎记。
“你的导师,周教授,他不过是一个不小心闯入蛛网的飞蛾,一个无用的、让我们失望的插曲。而你,齐谐,或者说……阿七,”姜伯念出那个乳名时,脸上露出一个足以让地狱冻结的微笑,“你的到来,不是偶然。你以为是你自己在寻找真相?不,是血脉在召唤你,是绫几百年来在湖底日日夜夜的呼唤在牵引着你。你不是来客,你是回家了。”
他枯瘦的手指,终于轻轻地落在了齐谐的肩膀上,冰冷得像是尸体。
“你不是来揭露真相的观察者,”姜伯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魔鬼的耳语,“你是这场持续了数百年献祭仪式的……”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一口棺材钉,狠狠地敲进了齐谐的灵魂深处。
“……最后一件,也是最重要的祭品。”
第二幕:挣扎与献祭
第二日·囚笼
世界在阿七的耳中嗡嗡作响。
并非某种具体的声响,而是一种源自神经末梢的、高频的共振,如同无数细小的虫豸在他脑海中爬行。姜伯那番话语,像一群无形的、以灵魂为食的蛆虫,钻进他的耳膜,沿着听觉神经一路啃噬,直到彻底瓦解了他意识最深处的基石。他松开了揪住老人衣领的手,身体如同被抽去骨架的布偶,软绵绵地晃了晃,向后踉跄着,直到背脊重重地撞上院子里那棵歪脖子老槐树粗糙的树皮,那刺痛感才让他勉强站稳。
他不是来客,他是回家了。
他是最后一件,也是最重要的祭品。
这两句话,像两枚在怨念中淬炼了数百年的冰针,精准地刺入他太阳穴,搅碎了他二十多年来建立起来的、那个由科学、逻辑和唯物主义构筑的坚固堡垒。那堡垒在一瞬间坍塌、粉碎,变成了一片无法辨认的焦黑废墟。在这片废墟之上,一个名为“宿命”的狰狞怪物,正缓缓睁开它血红的眼睛。
院子里安静得出奇。那盆被精心照料的兰花,正静静地绽放着清雅的花瓣,散发出若有若无的幽香。但这香气,与空气中那股甜腻得如同腐尸上流淌的蜂蜜般的腥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令人作呕、让肠胃痉挛的矛盾气息。姜伯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被弄皱的衣襟,脸上那短暂的狂热已经退潮,又恢复了那种仿佛万古不变的、枯井般的平静。他看着阿七,眼神里没有了审视,也没有了敌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看待一块终将归于尘土的墓碑般的、悲悯而麻木的眼神。
“回屋去吧,齐先生。”他的声音平缓得没有一丝波澜,像是风吹过干枯的落叶,“天快黑了。今晚开始,规矩会有些不同。好好活着,别给自己找不痛快。到了七夕那天,一切就都结束了。”
“结束?”阿七的喉咙里挤出一声沙哑的、如同锈蚀金属摩擦般的低吼,“结束是什么意思?是要……杀了我?”
“不是杀。”姜伯摇了摇头,那动作缓慢而僵硬,像一具老旧的木偶。他用一种纠正孩童错误认知的耐心,缓缓说道:“是‘归还’。你的祖先从这里带走了不属于他的东西,也欠下了一笔永远还不清的血债。你来,只是为了物归原主,债偿血脉。这是轮回,是天理。”
说完,他不再理会失魂落魄的阿七,转身走回屋里。那扇漆黑的木门在他身后“吱呀”一声沉重地关上,如同墓穴的入口,将院子里的阳光和阿七心中最后一点光亮,一并隔绝。
阿七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招待所的。他的双腿像是灌满了湿冷的湖泥,每一步都沉重得仿佛要陷入青石板之下。镇上的道路空无一人,两旁的黑瓦木屋如同排列整齐的棺材,门窗紧闭。那些挂在门帘上的、姿态扭曲的喜鹊刺绣,此刻在他眼中,每一只都在无声地狞笑着,那用黑线织成的空洞眼眶,正贪婪地注视着他这个自投罗网的猎物。
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一推开门,那股混合着灰尘和陈腐木香的气味便扑面而来,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浓郁,仿佛这房间已经死了很久。那台鬼魅的织机静静地立在角落,新织出的那块红布,在愈发昏暗的光线下,红得发黑,像一块刚刚从活人体内剥离下来、尚在抽搐的血肉。他再也不敢看它一眼,仿佛那块布会突然伸出无数血色的丝线,将他拖入其中。
他被囚禁了。
这种囚禁,不是靠锁链和牢门。这里没有上锁的门,没有看守的狱卒。但他知道,他走不出这个镇子。整个七星镇,就是一个巨大的、活着的、由所有村民那麻木的集体意志和古老诅咒共同编织而成的巨大蛛网。而他,就是那只从出生起翅膀上就带有标记的飞蛾,无论如何挣扎,最终的命运,都是回到这张网的中心。
第四条规矩在黄昏时分,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的门缝下。那是一张狭长的、质地粗糙的红纸,像极了旧时用来书写符咒的纸条。上面的字迹是用某种黑色的、带着淡淡腥味的液体写成的,笔锋锐利,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命令。
今后,不可直呼其名。
“其名”?是谁的名字?
阿七的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答案不言而喻。是“绫”。那个在啜泣声中被呼唤的名字,那个在幻觉记忆中被背叛的名字,那个创造了这一切恐怖的根源。
这条规矩,不再是行为上的限制,而是思想上的禁锢。他们要从他的意识里,像剔除一颗毒瘤般,根除那个引发一切悲剧的名字。因为名字,是咒语最短的形式。呼唤她的名字,就等于在黑暗中点燃一盏灯,会引来所有趋光的飞蛾……以及更深沉的黑暗。他们害怕他这个“祭品”,会在最后关头,与那位怨灵产生不该有的共鸣,从而引发无法预料的变数。
恐惧,如同水银一般,沉重而无孔不入,从他心底最深的缝隙中渗出,缓缓将他淹没。他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所有的反抗,所有的挣扎,在这个巨大的、精准运转了数百年的献祭机器面前,都显得那么幼稚、可笑和无力。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用那床散发着霉味的被子将头死死蒙住,试图将自己与这个恐怖的世界隔离开来。但在那片隔绝了光线和声音的黑暗中,那些不属于他的记忆,却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鲜活。那个游商脸上伪善的笑容、绫沉入湖底时那双由爱转为无尽怨毒的眼睛、以及其他六个男人贪婪而狰狞的嘴脸……这些画面如同地狱的走马灯一般,在他紧闭的眼睑内侧疯狂地、反复地上演。
他甚至开始感觉到一些幻痛。他的双手会突然传来被烙铁灼烧般的剧痛,让他忍不住蜷缩起手指;脸上会有被冰冷的、黏稠的墨汁玷污的羞辱感,痒得钻心;脖子上,则会一遍遍地体验被那根红色丝线紧紧勒住的、令人窒息的错觉。他会猛地扯开自己的衣领,大口大口地喘息,但那窒息感却源自灵魂深处,无法摆脱。
他在被同化。绫的痛苦和怨恨,正通过那条看不见的、流淌在他血管里的罪孽之线,跨越数百年的时光,侵入他的身体,占据他的灵魂,要将他变成一个承载那份古老痛苦的新容器。
前夜·静默
七夕的前一天。
镇子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绝对死寂之中。
从前几日开始便日夜不息的织机声,在这一天的黎明时分,仿佛被一把无形的巨剪齐齐剪断,戛然而止。那种持续不断的“咔哒”声消失之后,整个世界仿佛被抽走了背景音,只剩下一种空洞的、能让耳膜隐隐作痛的真空般的宁静。
这种寂静,比任何噪音都更加恐怖。它像一个巨大的、透明的真空罩,将整个七星镇密不透风地笼罩起来。这是一种等待的寂静,一种风暴来临前,万物屏息的寂静,预示着一场无法言说的恐怖盛宴即将开席。
第五条规矩被放在了他的早餐盘旁边。早餐是一碗寡淡的白粥和一小碟黑色的咸菜,像是一顿送行的断头饭。
日落之后,不可在黑暗中视物,亦不可窥镜。
这条规矩像是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撬开了阿七心中那扇名为“自我认知”的、已经摇摇欲坠的大门。不可窥镜,是因为镜子里会照出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他立刻想起了第一晚在黄铜水盆里看到的那个诡异倒影,那个属于“他”,却不属于自己的嘲弄笑容。现在的他,身体里寄宿着另一个人的罪孽,承载着一份古老的痛苦,镜子里那张脸,到底还是不是阿七?还是说,镜中的影像,才能诚实地反映出他灵魂此刻真正的、被污染的样子?
白天,他试着走出招待所。院门口,昨天还空无一人的地方,此刻多了两个沉默如石的黑衣壮汉。他们不是在看守他,而更像是两尊防止外界打扰仪式的镇墓石兽。他们没有阻拦他,只是用那种看待一块即将入土的尸肉的眼神,冷冷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阿七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所有的店铺都关了门,家家户户的门窗都被一种画着扭曲符咒的黄纸封死,符咒的朱砂红得刺眼。空气中,那股甜腥味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吸入一种黏稠的、带着腐败气息的有毒糖浆,甜得发腻,腻得令人作呕。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双脚却不由自主地将他带到了怨女湖边。
湖水似乎比前几日更加墨绿,更加粘稠,像一锅正在缓缓冷却、尚未凝固的巨大松香。湖面上飘着一层薄薄的白色瘴气,即便是正午那毒辣的阳光也无法将其驱散分毫,光线照在上面,反而折射出一种病态的、尸体般的惨白。湖边那些巨大的染缸,已经被清空,但缸壁上还残留着暗红色的水渍,一层叠一层,如同干涸了数百年也洗刷不净的血迹。
湖的中央,不知何时,已经搭起了一座狭长的木桥。那桥的结构极为简陋,由七根粗细不一、材质各异的朽木搭建而成,那些木头看上去饱含水分,呈现出一种沤烂的青黑色。桥面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看上去摇摇欲坠,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其吹垮。它从湖边延伸出去,如同一根探入怪物咽喉的舌头,终点是湖心一座小小的、由嶙峋黑石构成的孤岛。
那便是……“鹊桥”。
阿七看着那座通往死亡的桥,双腿抑制不住地颤抖。他想象着,明天晚上,星见就要穿着那一身嫁衣,像一个被精心打包的礼物,一步一步地走上这座桥,走向那个由湖水和无尽怨恨构成的怪物。而他,就要作为这场血腥戏剧的压轴祭品,被推上舞台,为这场盛大的死亡献上最关键的祝词。
不。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
一股最原始的求生本能,如同绝境中被火星点燃的枯草,瞬间在他几近死寂的心中席卷开来。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哪怕只是徒劳的挣扎,他也要死死抓住。
他突然想起,在导师周牧仁留下的那些驳杂的研究资料里,似乎提到过一些关于“血祭”和“咒术反制”的记录。那些曾被他当作封建迷信的、荒诞不经的无稽之谈,此刻却成了他在黑暗中唯一能看到的、一丝微弱的磷光。
他疯了似的跑回招待所,冲进房间,将自己带来的所有资料和书籍,不顾一切地全部倒在了地上。他像一个溺水的人,双眼布满血丝,疯狂地翻找着,试图抓住任何一根可能存在的浮木,任何一个可以破解这必死之局的词句。
他找到了。
在一本记录南方巫蛊之术的古籍影印本的夹页里,他找到了导师用已经褪色的红笔重重标注的一段话。那段文字用晦涩的古文,记载了一种名为“血脉嫁接”的禁忌邪术。它提到,在某些以血缘为核心的诅咒仪式中,诅咒本身具有一种类似野兽的“趋利性”,如果能在仪式关键时刻,提供一种比原定祭品更纯粹、更强大、更符合诅咒“口味”的替代“祭物”,就有可能将诅咒暂时引开,从而为原祭品获得一线生机。
这段文字的旁边,是导师龙飞凤舞的批注,字迹因激动而显得有些潦草:“七星镇的献祭,或许存在漏洞?‘新娘’并非关键,‘引子’才是核心!‘她’的恨意直指背叛者的血脉。若有外力干预,提供一份更浓烈的‘恨’作为食粮,是否能‘欺骗’诅咒,引其转向?”
欺骗!
这个词像一道惨白的闪电,劈开了阿七脑中的混沌。对,欺骗!他的祖先用欺骗开启了这场持续数百年的诅咒,那么他,是否也能用一种新的、更高明的“欺骗”,来为自己博得一条活路?
可是,去哪里找一个比他这个“原罪血脉”更纯粹、更强大的“祭物”呢?在这个与世隔绝、人人麻木的镇子里……
就在他陷入沉思,几近绝望时,一阵极其轻微的、仿佛老鼠用指甲刮擦木门的“窸窣”声,从门外传来。
阿七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全身肌肉紧绷,悄悄地走到门边,透过那道细细的门缝向外看去。
门口站着的,是星见。
她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暂时避开了那七个如影随形的护卫的监视。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陈旧衣服,与周遭那令人窒息的仪式感格格不入。她的脸色比前几日更加苍白憔悴,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燃烧着某种不甘的、绝望的火焰。
阿七缓缓地、不发出一点声音地拉开了沉重的门栓。
星见如同一道影子般闪身进来,迅速将门关上。她背靠着门板,胸口因紧张和恐惧而剧烈地起伏着。
“你……都知道了?”她的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阿七疲惫地点了点头,撸起袖子,将自己手腕上那个已经变成暗红色的七星胎记展现在她面前。“他……是我的祖先。”
星见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那双眼睛里好不容易燃起的火焰瞬间被巨大的恐惧所吞噬,只剩下灰烬般的绝望。“引子……原来引子的传说是真的……”她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每一代的‘星见’,都以为那只是村长用来吓唬我们、让我们认命的故事……引子的血脉出现时,就是‘她’最愤怒、最饥饿的时候……”
阿七这才彻底明白,自己的到来,不仅没能成为拯救者,反而成了加速献祭、提升恐怖等级的催化剂。他的出现,让这场原本只是例行公事的、用以“续命”的献祭,变成了一场期待了数百年的、饱含复仇快感的饕餮盛宴。
“我们必须逃。”阿七压低声音,眼中闪烁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光芒,“我知道一条路,后山那条小路。虽然被封住了,但我们可以想办法破开那个阵法。只要能逃出这个镇子,逃出这片山坳,我们就还有活下去的机会。”
星见看着他,眼神里的绝望渐渐被他话语中那种不顾一切的求生欲望所感染。她长久以来被灌输的、如同基因般刻在骨子里的认命和麻木,在死亡真正逼近的这一刻,终于开始出现了裂痕。
“没用的。”她虽然这样说,但声音里的迟疑却出卖了她的内心,“整个镇子都在看着我们。每一块石头,每一棵树,都是‘她’的眼睛。我们跑不掉的。”
“总要试试!”阿七抓住了她冰冷的肩膀,用力地摇晃着,仿佛要将自己的求生欲注入她体内,“我们不能像牲口一样,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走上祭台!听着,你了解这里的地形,我……我有一些关于破除咒术的知识,我们合作,还有机会!”
星见看着他那双因绝望和疯狂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沉默了很久很久。那沉默中,是两个年轻生命在面对不可抗拒的宿命时,最后、也是最悲哀的挣扎。最终,求生的本能战胜了数百年来施加在她血脉中的宿命枷锁。她缓缓地、郑重地点了点头。
“今晚,子时三刻。”她低声说道,声音快得几乎听不清,“那是镇上守备最松懈的时候,所有人都必须在家中静坐,等待七夕的到来。那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我们在后山那条小路的路口汇合。”
说完,她不再停留,像一只受惊的夜鸟,迅速地拉开门,身形一闪,便消失在了昏暗的楼道里。
阿七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感觉心脏狂跳不止,几乎要撞碎他的肋骨。他不知道这次合作是饮鸩止渴,还是绝处逢生。但他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他将那本古籍中关于“血脉嫁接”的内容撕了下来,仔细地折好,贴身藏好。他必须做好两手准备。如果逃跑失败,这就是他最后的、也是最疯狂的、用以欺骗神明的底牌。
夜幕,如同巨大的黑色天鹅绒,缓缓降临。镇上的最后一丝光亮被黑暗无情地吞噬。阿七坐在房间里,在无边的黑暗和静寂中,听着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声,等待着子时的到来。
就在这时,第六条,也是七夕前夜的最后一条规矩,从门缝下被塞了进来。这一次,纸张是漆黑如墨的,上面的字迹,却是用某种尚带余温的、鲜红的液体写成的,散发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鹊桥已成,不可回头。
阿七拿起那张散发着血腥味的纸条,一股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寒意,从他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这已经不是警告,而是宣判。
他们的逃亡,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条不归路。
七夕之夜·献祭
子时三刻。
阿七如同一个幽灵,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招待所。今夜的七星镇,静得如同一个被遗弃的巨大墓园。没有风,没有虫鸣,甚至连空气都仿佛凝固成了固体。浓雾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厚重,像一大团肮脏的、灰白色的棉絮,将整个镇子包裹在一个巨大的、与世隔绝的茧里。家家户户的窗户都用黄纸封死,门缝里却透出微弱的、摇曳的烛光,让这些木屋看起来像一排排闪烁着鬼火的灵柩。
他一路潜行,避开主路,穿过狭窄阴暗的巷道,来到了后山那片槐树林。槐树林里阴气森森,即使是微弱的月光也无法穿透浓密的枝叶。他借助那点从雾气中透出的惨淡天光,看到了那个由七根木桩和红线构成的邪恶结界。星见已经等在那里了,她的身影在婆娑的树影下,像一个即将消散的、孤单的鬼魂。
“跟我来。”星见没有多余的废话,声音压得极低,领着他绕过结界,走向旁边一处不起眼的断崖。
“这是唯一的路。”她指着断崖下方,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里是镇子防御最薄弱的地方。崖不高,下面是软泥地,长满了苔藓。跳下去,只要不被发现,我们就能顺着山谷的溪流离开这鬼地方。”
阿七探头看去,下面是深不见底的、翻滚着浓雾的黑暗,像巨兽张开的嘴。但求生的欲望压倒了一切恐惧,让他没有丝毫犹豫。“你先下,我在上面帮你看着。”
星见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正准备攀着崖壁上湿滑的藤蔓往下爬。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而平缓的声音,如同从他们脚下的泥土中传来,带着一种宣判般的冷漠,在他们身后响起。
“我说过,鹊桥已成,不可回头。”
两人猛地回头,心脏瞬间沉入冰窖。只见村长姜伯,不知何时已经无声无息地站在了他们身后不远处。他的身后,黑暗的树林里,如同从地里长出来一般,影影绰绰地站着几十个村民。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根没有点燃的黑色火把,像一群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送葬者,沉默地将他们包围。
他们的逃亡,从一开始就是一个被精心设计的、充满恶意的陷阱。星见的“成功”潜出,他们的一路畅通无阻,都是被默许的。村民们只是想欣赏一场猎物在掉入陷阱前,那徒劳而可笑的最后挣扎。这是一种恶毒的、属于猎人的娱乐。
“为什么?”阿七的声音干涩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碾出来的碎片。
“这是仪式的一部分,齐先生。”姜伯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执行天命般的庄严,“恐惧、绝望、以及被背叛的愤怒……这些都是最好的开胃菜。你们越是挣扎,‘她’的胃口就越好。一份心甘情愿的祭品,远不如一份在极致痛苦中哀嚎的祭品来得美味。”
星见发出一声被扼住喉咙般的、绝望的悲鸣,双腿一软,瘫软在地。
七个黑衣护卫如同幽灵般从人群中走出,像提木偶一样,将她和阿七架了起来。他们没有捆绑,也没有殴打,只是用一种不容反抗的、如同钢铁般的力量,将他们押送回镇子,押向那片等待着盛宴的死亡湖泊。
怨女湖边,早已站满了全镇的村民。他们每人手里都举着一根被点燃的火把,火光汇成一片橘红色的、颤抖的海洋,将湖边的黑暗驱散,却也映照出了一张张麻木、空洞、甚至带着一丝宗教式狂热的脸。
湖水在火光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如同陈年淤血般的暗红色。湖心的那座“鹊桥”,在摇曳的火光下,显得愈发狰狞,像一具伸向湖心的、由骸骨搭成的肋排。
阿七被押到了一根刻满了扭曲符文的木桩前,四肢被一种冰冷、坚韧、散发着浓烈甜腥味的红色丝线死死地捆绑在上面。这丝线,正是用怨女湖的水染成的“血色织锦”。丝线一接触到他的皮肤,一股刺骨的寒意便瞬间侵入他的四肢百骸,让他动弹不得。他被迫以一个极其屈辱的姿态跪在那里,正对着湖心的鹊桥,像一个等待观赏自己同伴被处决的囚徒。
星见则被几个面容如同风干橘皮般的年长妇女带到一边,她们七手八脚地、粗暴地剥去她的旧衣,为她换上了一身繁复得如同枷锁般的鲜红嫁衣。嫁衣上用金线绣着无数只扭曲的喜鹊,每一只都像在尖叫。她们在她的脸上涂上厚厚的白粉,像是在粉刷一面墙壁,嘴唇被点上猩红的胭脂,眉心被画上了一个诡异的七星花钿。她不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个被精心装扮的、献给死神的精美祭品。
子时正。
“咚——”
一声悠远而沉闷的钟声,从镇子最深处的、被黑暗笼罩的织女祠里传来,划破了死寂的夜空,仿佛敲响了地狱的大门。
那钟声仿佛带着某种不可言说的魔力,每响一下,阿七身上的红色丝线就收紧一分,带来一阵勒入骨髓的刺痛。湖面上那层厚重的瘴气,也随着钟声,开始如同活物般剧烈地翻滚起来。
“咚——”第二声。
“咚——”第三声。
……
当第七声钟响落下时,整个世界仿佛都静止了一秒。所有的村民都屏住了呼吸,脸上露出一种既恐惧又期待的表情。
姜伯走到湖边,张开双臂,用一种古老的、吟唱般的语调,高声喊道,那声音在湖面上激起层层无形的回响:
“吉时已到,新娘登桥!”
两个年长的妇女,一左一右,像拖拽一件物品般架着已经失魂落魄、身体软得像面条的星见,将她推上了那座通往死亡的“血色鹊桥”。
献祭仪式,正式开始。
星见的赤脚,踏上了桥的第一块朽木。那木头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令人牙酸的呻吟。她像一个梦游者,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艰难,仿佛每一步都在消耗她残存的生命。
当她走到第一步时,一个黑衣护卫从旁边走上前来,面无表情地将一缕黑色的青丝,轻轻地放在她脚下的桥面上。
姜伯的声音再次响起,像是在解说一场神圣而残酷的戏剧:“一祭青丝,断绝尘缘。”
星见颤抖着,在身后妇人的推搡下,迈出第二步。
又一个护卫上前,用一根锋利的银针刺破她的指尖,将一滴鲜红的血珠挤出,滴在桥上,瞬间便渗入那腐朽的木头里。“二祭眉血,迷惑心神。”
第三步。一个盛在白瓷碗里的、不知是露水还是泪水的液体被倒在桥上。“三祭苦泪,偿还悲戚。”
第四步。一把小巧的、由人骨打磨而成的纺锤被轻轻放下。“四祭纺锤,永世劳役。”
第五步。一片被撕碎的、华美的丝绸。“五祭残锦,破碎情爱。”
第六步。一根被从中间“啪”的一声折断的银簪。“六祭断簪,诀别旧梦。”
每一步,都伴随着一件残忍而充满象征意义的祭品。每一步,都在冷酷地剥夺星见作为“人”的属性——她的尘缘、她的感知、她的情感、她的尊严……将她改造成一个纯粹的、盛放痛苦与绝望的容器。
阿七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目眦欲裂。他疯狂地挣扎着,但捆绑在他身上的血色丝线却如同活物一般,越挣扎勒得越紧,深深地陷入他的皮肉之中,带来火辣辣的疼痛。他发出愤怒而绝望的嘶吼,但他的声音,却被村民们此刻开始吟唱的、那首古老而诡异的安魂曲,彻底淹没了。那歌声不高,却整齐划一,像无数只虫子在啃噬着夜晚的寂静。
终于,星见走到了桥的中央,也就是第七步的位置。她站在那里,摇摇欲坠,像一片即将在狂风中被吹落的、血红色的叶子。
这一次,没有祭品了。
因为她自己,就是最后一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件祭品。
姜伯高高举起双手,枯瘦的身体因极度的兴奋而微微颤抖,声音里的狂热达到了顶点,响彻整个湖岸:“七祭己身,魂归怨女!”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怨女湖,沸腾了。
湖水中央,一个巨大的漩涡开始形成,旋转着,咆哮着,仿佛地狱的大门被一股巨力缓缓推开。湖水不再是暗红色,而是变成了纯粹的、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深渊般的漆黑。一股浓烈得令人当场昏厥的甜腥味,如同实质的浪潮,猛地席卷了整个湖岸,让上百支火把的光芒都为之黯淡,仿佛被蒙上了一层血色的纱。
村民们的吟唱声变得更加高亢、更加疯狂,仿佛一群迎接他们邪神降临的狂信徒。
漩涡的中心,无数条黑色的、如同女人头发丝般的丝线,从湖底疯狂地涌出。它们在空中交织、缠绕、攀升,如同拥有生命的毒藤,渐渐构成了一个巨大得足以遮蔽天空的轮廓。
一个女人的轮廓。
那便是“绫”,“影织女”。
她没有清晰的五官,没有实质的身体,完全由无尽的怨念和流动的黑色丝线构成。在她的脸部位置,是七个不断向外流淌着黑色粘稠液体的孔洞,对应着人的七窍。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阿七却感觉自己的脑海里,响起了一声足以撕裂灵魂的、由亿万个女人的痛苦哭嚎汇集而成的尖啸!
“绫”从湖中缓缓升起,她的目光——如果那七个孔洞可以称之为目光的话——瞬间锁定了鹊桥上那个瑟瑟发抖的、如同蝼蚁般渺小的身影。
无数条影子般的触手,从她的身体里猛地伸出,如同活生生的、饥饿了数百年的毒蛇,嘶吼着,咆哮着,向星见卷去。
它们轻而易举地击碎了朽木搭建的鹊桥,星见发出一声短促到几乎听不见的尖叫,坠入了冰冷的、漆黑的湖水之中。
就在那万千触手即将触碰到星见,将她彻底撕碎、吞噬的瞬间——
所有的触手,都猛然停滞在了半空中,距离水面只有几寸的距离。
那个由怨念构成的巨大轮廓,僵住了。然后,她缓缓地、以一种极其僵硬的、仿佛生锈的机械般的姿态,转动着她那没有脖颈的“头颅”。
那七个流淌着黑色液体的孔洞,越过了在水中挣扎的星见,穿过了摇曳的火光,最终,精准无误地、带着一种跨越了数百年的刻骨仇恨,死死地,“盯”住了岸边那根木桩上,被捆绑得如同牲口一般的阿七。
第三幕:真相与传承
子时正·影之凝视
夜空被怨女湖升腾的黑气和村民手中的火把染成一种诡异的橙红色,扭曲得如同神祇垂下的眼睑。阿七被捆绑在木桩上,感受着那股缠绕身体的血色织锦勒入皮肉的生疼,神经却已经麻木了。他的瞳孔,被湖中缓缓升腾的巨大轮廓彻底占据。
“绫”,“影织女”。
她没有五官,脸部的中央只有七个幽深而空洞的孔洞,如同七个正在缓慢渗出漆黑粘液的窟窿,那是被活生生挖去的眼耳口鼻。它们不发一言,却散发出足以压垮世间所有生灵的,跨越数百年的怨恨与痛苦。那并非某个具体的实体,而是一种纯粹的、高度浓缩的负面情绪集合体。她就像一台精密的织机,用无尽的黑暗编织出自己恐怖的形态。
在她的“凝视”下,阿七感觉到一股冰冷、潮湿、带着无边绝望的意识,如同千万只看不见的虫豸,沿着捆绑他的血色丝线,缓缓地爬入他的身体。他每一个毛孔都在收缩,每一寸肌肤都在尖叫,那是被无形之物强行窥探灵魂深处的剧痛。那些在他脑海中反复回放的幻觉记忆,此刻在“绫”的面前,变得清晰而具体,如同身临其境。他感觉到自己身体深处,似乎有一个与那怨灵产生共鸣的东西,正在微微颤抖,呼应着这古老而饥饿的存在。
岸边的村民们,在这一刻停止了吟唱。他们的脸,被摇曳的火光拉伸出诡异的长影,表情从先前的狂热逐渐转为一种不解的疑惑。湖中,被抛入漆黑湖水中的星见,仍在拼命挣扎,发出几不可闻的窒息声,可“绫”巨大的身形,却丝毫没有转向她。所有的,那七个流淌着黑液的空洞,所有扭曲的黑色触手,都集中在了阿七身上。
“这……这不对劲!”人群中响起一声压抑不住的低语。恐惧,在村民们的心中蔓延。以往的仪式,怨灵降临后,会立刻吞噬“新娘”,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如同雕塑一般,凝视着一个无足轻重的外来者。
姜伯苍老的脸上,先是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茫然,随即,那份茫然被某种更加深刻、更加冰冷、如同看透天地运行法则的理解所取代。他的眼睛,穿透了弥漫的黑雾,看清了“绫”真正锁定的目标。他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一个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词:“……引子。”
他缓缓走向捆绑着阿七的木桩,每一步都踏得极为沉重,如同丈量着某种古老而残酷的仪式。他没有看阿七,也没有看湖中的怨灵,他只是看着脚下那片被火光映照得如血一般赤红的泥土。在他的眼神里,没有了狂热,没有了期待,只有一种属于祭司的、对命运的绝对臣服,以及一种对更强大邪恶的、近乎痴迷的敬畏。
姜伯站到了阿七面前,与那尊恐怖的“绫”只有咫尺之遥。阿七被他身上的气息和那份即将被揭露的最终真相压得喘不过气。
“孩子,”姜伯的声音压得很低,但在这寂静的湖边,却如同雷鸣般清晰地传入阿七耳中,“我告诉你过,你的到来不是偶然,是血脉的召唤。”
他抬起手,用一根枯瘦的手指,指了指阿七那仍在发烫、不断向外溢散着血色荧光的七星胎记。“你的血脉……是这里最独特的线,最粗壮的经。你的祖先,并非仅仅是一个‘背叛者’。他比所有人都更狡猾,更邪恶。他并非简单的逃离,他是……他从‘绫’的怨恨中,汲取了力量,并用他自己的方式,诅咒了这里,也诅咒了他的子孙。”
阿七浑身一震,被勒得失去知觉的手腕上,仿佛又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姜伯继续说,声音带着一种冷漠而精确的描述,像是讲述一段已经排练了千年的戏文:“绫在湖底被七个男人共同杀死,她的怨念是世间所有爱恨交织的极致。每年七夕,她需要汲取七份‘馈赠’来平息怒火。我们镇上每七年一次的献祭,那少女‘新娘’,是她的身体和爱意的化身,负责承载她被背叛的痛苦,成为她的血肉祭品。那些所谓的七样祭品,只是让她感受被摧毁的一切。”
他指向水中挣扎的星见,眼神毫无波澜:“新娘只是仪式的一环,像是一把古老锁链上的一个环节,每次祭献都能短暂‘锁住’‘她’七年,给镇子带来虚假的安宁。她并非诅咒的根源,也无法真正满足‘绫’的怨恨。”
“真正的核心……”姜伯缓缓地伸出他那只苍老的手,像指引死亡方向般指向了阿七,指向他胸口那颗因为极度恐惧而几乎要冲出肋骨的心脏,“真正的核心,是你。你那带有‘欺骗’与‘自私’原罪的血脉!你那体内流淌着当年游商的烙印!”
姜伯的声音在湖边回荡,如同审判的钟声:“你祖先的罪孽并非只有背叛。他在逃离之时,并非简单地将那份沾染了怨恨的七彩图谱带走,他同时还对‘绫’的怨念,做了一件事……他施加了一种更深沉的、只有背叛者才懂的邪咒。一种‘传承咒’!”
“传承咒?!”阿七失声惊呼,嗓子仿佛被刀割一般刺痛。
“没错,传承咒。他在逃离前,刻意用自己的血,在那张图谱上留下了标记,同时将他自己的血脉,作为引线,与‘绫’的怨念绑定!”姜伯的语气中充满了怨毒与绝望:“这诅咒不是简单地索取生命,它寻求的是完整的‘报应’,一场‘背叛’与‘归还’的轮回。他将‘绫’的恨,与他自身的血脉,像编织七彩织锦那样,强行扭曲在一起。这并非要平息她的愤怒,而是将她困在一个永远需要‘他的血’才能被‘满足’的囚笼之中。七星镇成了囚笼,而他和他所有的后代,成为了她永远的锚点和引子!”
姜伯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第一次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对宿命的恐惧,也有对这个“传承咒”制造者的恨意。
“你的到来,你血脉的再次显现,意味着那个诅咒的核心,正在饥饿,正在渴望最原始的罪恶重新被点燃!你以为你是外来者?你体内流淌的每一滴血,都刻满了‘归来’的印记。她从数百年前就开始呼唤你的血脉了!”
他猛地回头,对着岸边面色煞白的村民们大声喊道:“这个游魂外乡人!不是他,不是他打断了祭祀!是他,是他的到来,唤醒了沉睡的巨兽!他就是那个最终的‘引子’,是连接了七百年前所有背叛的元凶!他才是让‘绫’最终得以复苏的关键!他……他将继承所有!你们!还不动手?!将这背叛者之血,献给古老的织女!”
村民们原本涣散的眼神,被姜伯的吼声唤醒,一股集体的、盲目的狂热再次席卷了他们。他们举起手中的火把,齐声呐喊,如同潮水般涌向阿七,那声音嘶哑而兴奋,像群兽出笼。
他们将七件祭祀之物从阿七身旁的木箱中取出。
“一祭心火,断念!剥皮抽筋!”一个村民大吼,将一团干枯的红色苔藓按在他的胸口。
“二祭筋骨,受困!千刀万剐!”另一个用钝刀在他皮肤上轻轻地划动。
“三祭七情,剥夺!噬心蚀骨!”带着令人窒息的恶臭,从他七窍灌入七枚虫子。
“四祭……”
剧痛袭来,但阿七的大脑,却在极度的痛苦中保持着异乎寻常的清明。
传承咒!祖先用血脉连接了诅咒!
他想起那本古籍中关于“血脉嫁接”的描述,导师笔记里红笔标注的批注,此刻像七把闪烁着微光的钥匙,在他眼前逐一浮现。
“欺骗诅咒,引其转向!”
“‘新娘’并非关键,‘引子’才是核心!”
“提供一份更浓烈的‘恨’作为食粮……”
他的思绪在死亡的边缘疯狂地运转着。如果他的血脉是核心,是诅咒的引线,那么,彻底中断引线,亦或者……反向激活引线,是不是能彻底打破,甚至,转移这份诅咒?
村民们带着邪恶的狂热,准备对他进行第六道献祭。然而,他们的身体,在跨出第五步的瞬间,猛地停滞了。一股来自湖中、如同重锤般的怨念,将他们狠狠地压制住,仿佛有无形的大手掐住了他们的脖颈。
那巨大的“绫”,从她那七个漆黑的孔洞里,爆发出更加强烈、更具侵略性的凝视。她的黑雾触手不再缠绕挣扎的星见,而是铺天盖地,宛如黑色丝绸巨瀑般,直接垂落在阿七头顶上方。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甚至扭曲了周围的火光,让空气都变成了粘稠的暗红色。
在这样极致的、足以让凡人彻底疯癫的恐惧面前,阿七的意识却在一瞬间清明到极致。他回想起祠堂里看到的壁画,那些早已被抹去的细节:被七个男人共同肢解、捆绑的少女绫。她的真名,曾在残破族谱的最末页,被刻画在石头的裂缝里——那个早已被遗忘的名字:“洛绫”。
那是她身为人类的名字,是被爱和恨双重侵蚀前的名字,是诅咒最开始,也是最脆弱的一环!
阿七知道,他唯一的生机,不再是逃跑,而是赌上自己的一切,用自己的“血引”身份,在这场早已注定结局的献祭中,进行一次最为危险的“博弈”。他不是要打破诅咒,不是要解放村民,甚至不是要救赎星见。他要做的,是在被彻底吞噬前,将自己从这个无限循环的“被祭品”身份中抽离出来!
而唯一的机会,就在于——以他祖先“欺骗”诅咒的方式,再次“欺骗”诅咒!
姜伯在不远的地方,被那股从湖中传来的无形力量压制得动弹不得。他死死地盯着阿七,眼中充满了警惕,他感觉到了某种不祥的变数正在阿七体内酝酿。
“他想干什么?”姜伯干涩的嗓子里挤出这句话。
阿七没有回答。他的目光,在姜伯,在火光中的村民,在水中挣扎的星见身上,一一扫过,最后,再次定格在那尊庞大、恐怖、且正在渴望他的怨灵身上。
一股求生的欲望,以及一股近乎毁灭的决绝,冲破了他的所有心理防线。他知道,现在他只剩下一个选择:与其被动地被“绫”以恨的方式吞噬,不如主动地,以自己的方式,“掌控”这份诅咒,甚至——成为诅咒本身!
他猛地低头,用尽全身的力气,用牙齿狠狠地咬破了自己的嘴唇,滚烫的鲜血,带着祖先原罪的苦涩与腐朽的甜腥味,瞬间充满了他的口腔。他不再犹豫,猛地张开嘴巴,对着湖中那巨大的“绫”形轮廓,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沙啞却无比清晰的怒吼:
“洛绫——!你的痛苦!你的仇恨!我收下了!你的债,也由我来——偿还!”
随着这带着鲜血和罪孽的呼喊,阿七的口中的血液猛地喷溅而出,飞洒在他身上的血色织锦丝线上,如同点燃了某种邪恶的引信。那鲜红的丝绸,在接触到他血液的瞬间,发出妖异的暗红色光芒,像是沉睡的怨灵被骤然唤醒。他手腕上那个一直滚烫的七星胎记,在此刻变得灼热如火,透出诡异的赤光,沿着血管向外蔓延,清晰地映在他的皮肤之下,如同一个正在燃烧的标记。
他的怒吼和血祭,彻底激怒了那庞大的“绫”。或者说,满足了她数百年来压抑在灵魂深处最深层的渴望!
“绫”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震碎灵魂的尖啸!那声音并非由声带发出,而是由无数怨念凝结而成,像数万个女人同时发出临死前的惨嚎,又像是千万根琴弦在同一刻崩断!湖面瞬间爆裂开来,掀起数丈高的巨浪,将岸边的火光打得七零八落。村民们被这股恐怖的音浪震得七窍流血,纷纷瘫倒在地,惨叫声连绵不绝。
那巨大的身体不再是单纯的黑色轮廓,它变得更加凝实,像一块无边的黑绸,在空中翻滚,舞动。它的七个漆黑的孔洞,此刻喷涌出浓郁得化不开的黑气,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吸力。
无数条黑色、如同发丝般的怨念触手,不再散漫,而是疯狂地从“绫”的体内涌出,汇聚成七道黑色的闪电,穿透了弥漫在湖面上的厚重浓雾,径直射向阿七。它们如捕食的蟒蛇,瞬间撕裂了捆绑在他身上的血色织锦丝线,然后以雷霆之势,钻入了阿七的七窍——双眼、双耳、鼻孔和嘴巴!
“呃啊——!”
阿七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尖叫。那不是喉咙发出的声音,那是灵魂被强行撕裂、侵蚀的绝望呐喊!他的身体剧烈地抽搐着,眼珠不受控制地向后翻白,浑身血脉贲张。那七股黑色的怨念如同一千根燃烧的烙铁,从他的七窍深处,野蛮地钻入他的大脑,他的血管,他的骨髓,与他体内那带有“原罪”的血脉,开始了疯狂的融合、同化!
他的皮肤上,开始浮现出黑色的、扭曲的纹路,像是数不尽的丝线在他皮肤下疯狂地穿梭,重新织就他的肉体。他的面部开始扭曲,那七窍的孔洞不断向外溢出黑色的、粘稠的液体,那是血与怨念混杂后的产物。他感觉自己的记忆正在被吞噬,被重组,那些属于阿七的学术知识,他曾经的梦想和追求,此刻都在被另一种更强大、更古老的意识强行覆盖。
他看到了那张图谱,那张他祖先带走的、被怨念诅咒的“七彩霓裳”图谱。现在,这张图谱不再仅仅是图像,而是活生生的咒术核心,它随着“绫”的侵入,被铭刻在他的灵魂深处。
阿七的身体不再是他的身体。他的意识不再是他的意识。他能感觉到体内有一股无边无际的恨意正在沸腾,一种对世间所有“背叛者”的,永不满足的渴望。
那七股怨念的黑流最终与他血脉中的七星胎记完美融合,胎记的 red 光变得更加炽烈,瞬间扩散至他的全身。
湖水中央,“绫”的巨大形体在一阵恐怖的震颤后,轰然崩溃,化作万千缕黑色丝线,迅速回流至湖底。
湖面恢复了平静。一切,似乎都结束了。
所有的惨叫都平息了。村民们从地上缓缓爬起,狼狈不堪,许多人七窍流血,但他们的目光,依然带着那种深植骨髓的麻木和迷信。他们看到,湖面平静了,“绫”的气息消失了。献祭……似乎真的成功了。
湖岸边的木桩上,阿七仍旧跪在那里。但他身上的红色织锦已经寸寸断裂,化为黑灰,随风飘散。他缓慢地,极慢地,直起身来。
他抬头。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阿七的脸,苍白如纸,七窍之中,正缓缓流淌出浓稠的黑色液体,犹如被浸透了墨汁。他的双眼,瞳孔彻底失去了颜色,变成一片深邃不见底的纯黑,其中却闪烁着一丝若隐若现的暗红微光,那是恨意的火苗。
他的表情,似悲似喜,似怨似笑,一种扭曲到极致的超脱。他的身体上,被诅咒侵蚀后形成的黑色扭曲纹路,若隐若现地从衣领和袖口透出,如同他皮肤下,刻着一张由无数丝线织就的咒符。
他没有看村民们。也没有看跌坐在岸边,已经被吓得痴傻的星见。
他只是缓缓地转过头,将那张淌着黑色液体的脸,对准了村长姜伯。
“你的债……”他开口了,声音嘶哑低沉,却带着一种超越人类的、多重叠加的回响,仿佛同时有无数个女人在他的喉咙里共鸣,语调冰冷而机械,“……还清了。”
姜伯,这个世世代代守护着七星镇,执掌着献祭仪式的老人,此刻终于露出了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他的脸色在火光下变得惨白如雪。他看着眼前的阿七,一个活生生的、承载了所有罪孽与怨恨的新“神”,他的眼睛,此刻比那片怨女湖还要幽深、还要恐怖。
“现在……”阿七,不,现在应该是“他”,伸出那只布满黑色纹路的手,轻轻抚上了自己的胸口,那里原本是阿七的心脏所在。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病态的、渴望的,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轮到我开始,编织了。”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他的脚步沉重而缓慢,但每一步都充满了某种无可阻挡的力量。他缓缓转身,走下木桩,沿着来时的路,向镇外走去。
村民们恐惧地看着他,自发地向两旁散开,没有一个人敢阻拦。他们没有欢呼,只有一种比死寂更令人绝望的、来自血脉深处的颤栗。他们以为的平静,只是一场更宏大、更无边际的恐怖的开端。
当阿七的身影渐行渐远,那片浓郁的瘴气和晨雾,再次像巨大的幕布般落下,将他重新吞噬。他消失在山口。
阿七走出了浓雾。
现代世界的阳光第一次让他感觉到了刺痛。身后,七星镇如同一个做完便被遗忘的噩梦,悄无声息地隐没在晨霭之中。他搭上了一辆满载货物的卡车,司机是个健谈的中年人,热情地问他从山里出来要去哪里。
他没有回答。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绿色。他能感觉到体内有什么东西正在沉睡,又像是在苏醒。那股庞大的怨念并没有消失,而是与他的血肉、他的灵魂彻底纠缠在了一起,变成了一种全新的、活着的结构。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皮肤之下,那些黑色的纹路已经隐去,但在特定的光线角度下,依然能看到它们如同沉睡的蛛网般潜伏着。手腕上那个暗红色的七星胎记,如今变成了一种纯粹的、吸收所有光线的黑色,像一个永不愈合的、通往深渊的伤口。
卡车在黄昏时分进入了一座巨大的城市。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垂死的日光,如同无数面冰冷的镜子。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这是一个由亿万个陌生人组成的、温暖而疏离的世界。
夜幕降临时,城市的灯火一盏盏亮起,如同地面上燃起的无数繁星。阿七站在天桥上,俯瞰着下方川流不息的车河。每一个车灯里,都可能载着一个家庭;每一个亮起的窗户后,都可能上演着一出悲欢离合。
他闭上了眼睛。
黑暗中,那台老旧的织机声再次在他脑海中响起,“咔哒……咔哒……咔哒……”。这不是回忆,而是一种生理性的、源自灵魂深处的饥饿。
他感觉到,体内的“绫”开始躁动。她不需要食物,不需要水。她渴望的,是某种更本质的东西——那些隐藏在城市光鲜外表之下的情绪:背叛的苦涩、谎言的甜腻、嫉妒的酸楚、以及绝望的冰冷。这些,才是她最好的丝线。
“咔哒……咔哒……”
织机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急切。他睁开眼睛,那双漆黑得不见底的瞳孔里,映出了这座城市的万家灯火。它们不再是温暖的象征,而是变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的、等待被收割的桑田。
新的织者,并不需要寻找猎物。
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每时每刻,都有人在上演着背叛的戏剧。
他的织机,早已悄然运转。
而这座城市里每一个心怀鬼胎的人,都已经成为了他那幅无形织锦上,一根根等待被抽出的、颤抖的丝。
新的织者,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