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唤名:山中口供

不唤名:山中口供

序幕 雾夜(1969)

那年我十一岁,雾把山扣得很紧,像一只看不见的手,把两翼山脊捏成了一张无声的嘴。我睡不着,屋檐下的水珠一刻一刻地落,像有人在墙根数数数到没完。我娘睡在里屋,背对着我,呼吸很浅。我把被角轻轻掀开,露出一条细缝,从缝里钻出去,脚一落地,冬天的土就把我的脚心咬了一口。

院门闩是竹的,我先把闩举一寸,再让它轻轻滑下来,竹与竹之间那点吱声像针,细而狠,扎在我背上。我屏着气,耳朵里只有自己的血撞击的动静。门开了一线,雾就像猫一样从缝里滑进来,蹭我的小腿,一阵凉。我缩了一下,仍然挤了出去。

我们鹤翅寨的夜里,雾不是静的,是会呼吸的。它从谷里出来,先停一停,再进去,仿佛在打量谁把它叫出来做事。村口的雷樟树沉着,它像一根黑骨,插在雾中间。树身上有三道黑痕,深到发青,是雷走过的路。我抬头看它,喉咙里也像有什么走过,擦了一下,发热又发冷。

土主庙那边有一点黄火,是马灯的光。我把身体尽量放低,借着屋影走,脚下石板湿,鞋底里打进的稻草被水一泡,就软得像老人的牙。我从一块石板的缝里跨到另一块,心里存着一条线——阿公们今夜要下井,话是在白天被风带过来的,我把它放在心里,等着它像种子一样发芽。娘不许我去。她说,夜里有“声”。我想看一回“声”长什么样。

雷樟树下,黑狗趴在庙门口,不叫,尾巴夹着,鼻子对着祠堂的方向,发低低的呜咽。它的呜咽像在牙齿和舌头之间打了一个结,解不开。我对它“嘘”了一声,它忽然侧了侧头,露出一点眼白,随后又把头低下去,像被人用手按着头顶。

祠堂门半开。门内灯火不旺,像一碗被人喝掉一大半的油,剩下的在碗底发出一圈浅光。祖牌一排排站在墙上,牌头上的“眼”被光烤得出汗,黑漆上渗出一点湿,像人的眼角。阿公说祖宗要看见,才算认得来去。我盯着那些黑点,心里忽然发酸,像我手上拿的一块还没熟透的青柿。

祠堂的侧门外,几个人影在雾里挤了一阵,又散开。有人用指腹轻轻碰了一下铜钱,清脆的脆声像一条细鱼,钻过雾,钻进我的耳朵。那是守名人的手。这一任的守名人姓蓝,叫蓝三公,还有两位是唐家的二叔和伍家的大哥,外加一位赵婆——她背微微驼,裹着一件黑褂子,袖口沾了朱砂。蓝三公手里拄着雷樟杖,杖头黑,断面有焦香,像雷在木头里留下的一口气还没吐尽。他们抬着一只小方桌,从祠堂里出来,桌上放着一个木盒,一只朱红漆盘,盘里是几双剪成眼形的白纸,纸眼上点着朱砂,红得像一朵一朵被捣碎的花,一团团安静地躺着,像睡着。他们还有一小撮铜钱,用红绳穿了,互相磕着出声。那声像把人的心拍成三片。

我跟着他们走,脚贴着墙根,影子被雾一吞一吐,时有时无。村口的石板路尽头就是龙骨井,井圈是青石,井栏上刻着骨纹,像兽的肋排一根一根,往下沉。井边立着一块小木牌,写着“井口不照影”,字歪,线条有点抖,像一个没睡好的人写的。我看一眼,心里打了个颤——我想照一照。我忍住。

龙骨井周围摆了三盏马灯,灯光在雾里成了三枚黄色的果,皮薄,里面的肉有点透明。井里很黑,黑得像后背,没有尽头。几个人把小方桌放在井边,蓝三公把木盒打开,里面露出一个个用红绳捆着的小卷,像一根根拢住的名。我闻见朱砂和桐油混杂的气味,又有一丝生石灰的湿热味,是祠堂后墙最近抹过泥。赵婆从袖袋里掏出一个小瓷碗,瓷碗里有朱砂水,她沾着红蘸在纸眼的中心点一点,点完用食指和中指夹起,像捏住了一个小小的眼睛。她嘴里念了一句我听不懂的短歌,尾音压得很紧:

“纸眼一双,瞎你不看;瞎看不见,看见不喊。”

她念“瞎”的时候,蓝三公已经举起了雷樟杖,杖头敲在井栏上,第一下,咚。那一声低沉,像从人的胃里发出的音,粗;第二下,稍轻;第三下,像一个小孩把自己的手放在父亲的手背上,学着轻轻地敲,咚,里面有一丝细碎的颤。敲完,雾像被这三下敲出三圈纹。我屏着气,突然听见井里回了三声,间隔不多不少,第三声比前两声更准,像把前两声的边缘都削平了。我当时不知道“准”是什么意思,只觉得第三声在我的骨头里座了位,坐得正。

蓝三公把铜钱在掌心一抖,铜与铜互相撞,发出清清脆脆的响。赵婆抬眼看井,把第一只纸眼放在井栏边,轻轻一推,那纸眼沿着井里寒气的轮廓落下去,落的时候没有风,像一只眼从睫毛里滑下来,啪嗒一声——没有,我没听见那声。我只是觉得井里有东西被盖住了,盖住之后却更醒。

他们念歌。歌不是唱,是用一种“平”的声线读,读得像在与一条看不见的河说话。每读几句,蓝三公就敲一下铜钱,像给一段话盖一个印。赵婆不时把纸眼一对一对地送下井。她的手很稳,但我看见她大拇指侧边有一条很细的口,像被纸割过,血已经止住,留下一道微微干的红。她把手指在衣角蹭一下,再捏下一双。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井把夜里的声音都吸走了,剩下的像鱼骨头,卡在我的喉咙。一阵风从吾背后爬上来,爬到我的脖子,又停,像谁要在我的耳朵里说一句话。我把肩缩了一下,把耳朵藏进肩里。我娘吩咐过我的:夜里你听见什么,不要回。莫答。有时候,答字比话还重。

歌读到半当中,忽然有一盏马灯的火苗抖了一下,火舌向外吐了一口气,又收回去。铜钱铃“当”的一声,轻轻地自身颤动起来,没人碰它,它自己动。黑狗在庙门口低叫了一声,更低了,几乎是气从胸口爬出来的呻吟。我把手指塞进嘴里咬了一下,咬疼自己,让“怕”的味道从牙和肉之间挤出一点,带一点血味儿。我把视线贴在井沿上,想看清井下有没有光。没有光,只有更深的黑。

就在这个时候,井里回了一段不是歌的东西。那不是他们的声,也不是风。它从井壁的中间三个地方同时往外冒,最后汇成一条很细的线,像一根发丝绕到我的耳朵边,轻轻拖了一下。它叫了一个名字。

“覃——旧。”

我听见了我的本名。我不敢说出去的那两个字,在井里被清清楚楚、字正腔圆地吐出来,每一个音节被人拿布重重擦过,擦得发亮。它不是我们寨里人平时的叫法,它像广播里念名字。他先把“覃”字的鼻音嚼得很正,再把“旧”字的尾音往上挑了一点点,挑得干净。我整个人像被抽掉水的鱼,喉咙里涌起一口冷气,冷得我的牙都不肯碰到一起。我把右耳捂住,手心里立刻起汗,汗和我的耳骨相碰,发出极小的“唧”的声音。我左耳没有闭,左耳里全是井壁的粗糙,像有人用指甲在石灰上轻轻挠。井里又轻轻地重复了一遍,“覃——旧。”第二遍比第一遍更像在教。第三遍没来。我在第三遍还没来的空白里抖了抖,像有一只手从我脑后把我的耳朵卸下又装回,装得不太正。我的右耳从那一刻起就嗡了一下,嗡得像一只困住的苍蝇,不撞玻璃,不停。我抬头,看到蓝三公眉心也跳了一下。他看了一眼祠堂,眼里一闪,像在跟谁商量了一件事。

歌没有停。赵婆的手有一瞬间抖了一抖,她把一双纸眼捏得太紧,“眼”一角折了,折口渗出一点红。她把那对“折眼”仍然送下去,纸指在井边滑了一下,落进去,落得快,像一个愿望落到某个更深的地方。我缩在墙根,腿麻了,又不敢动。

接下来一切都像我稻草人做梦:模糊,但每一个动作的边缘都锋利。他们把剩下的纸眼送完,把木盒里的一个小小的名匣拿出来。名匣是木的,雕着很浅的纹,红绳绕了三圈,结的打法像在绑一只药包。蓝三公把名匣放在马灯下,用刀尖挑了一下绳结,没挑开,他只是把结翻向了另一边,像在转一个风向。名匣没被打开,被举到井边。赵婆把一把灰从另一只小盒里轻轻捏起,把灰抖在名匣上,灰很细,细得像粉,抖在木上就像某种眼泪。我不知道那灰从哪来。我后来才知道,那是烧过的旧名。

“读。”蓝三公说。他的声音很轻,但像一颗钉,钉在空气里。唐家的二叔把歌书抻了一下,书皮摸上去应该是湿的,鼓了。他们读的段落短了一点,像被谁扯掉了一页。他们还是读了,嘴里把一些别名、倒写的字翻过来倒过去,像在用手摸黑里的人。读完,铜钱再响,名匣举过井,停了一息。就在这一息的时候,我听见井里像“笑”了一声。那笑没有牙,是一口气上来,又被人按回去,按得轻——于是它笑得更轻。我冷得汗往下淌,感觉自己的后颈被一层细细的毛覆盖。名匣仍然没打开,最后只是在井边沾了一下水,又放回了盒里。蓝三公把盒盖扣上,眼睛在雾里一转,“封。”

封,不是封井。是封另一处口。他们拎起马灯,护着火,向祠堂后墙挪过去。我紧着身子猫着腰跟在后面,脚尖踩在湿土里,土软,带着草根,脚一拔出就“嗞”一声,像从谁的皮下拔出一根刺。

祠堂后墙鼓了一块,像一张正在咀嚼东西的嘴。墙脚堆着一小堆新泥,泥灰里混着稻草,稻草头颤着,像一群小虫子。墙边有一只木桶,桶里是拌生石灰的浆,浆还在冒热气,白气往上冒,落在墙上就是水。我鼻子里充满了石灰与泥的味,热而冲。黑狗从庙门那边拖着步子过来,鼻子往墙根嗅,一嗅就退,尾巴更夹。祖牌那头,风沿着梁走了一圈,梁上吊着的蛛网被风抚了一下,露出里面结着的两只白蛾翅。

赵婆把手背在身后,袖子里露出一点红。唐家二叔卷起袖子,露出前臂上一个小小的疤,是被烧过的。我不知他在怕还是在忙。他们先把一摞小的旧名匣拿出来,名匣的红绳黑了,铜钱锈绿,像鱼鳞。蓝三公把其中一个匣按在墙根,墙壁里像传出一声极极低的应,低到只有我的右耳能听见。那一瞬,我的右耳嗡鸣停了一停,像故意要听清楚。蓝三公把名匣塞进墙洞里,洞很浅,像一只张得小小的口。他们在洞里放进了两只纸眼——这是我第二次看见“纸眼落井”的动作,只不过这回的井,在墙里。赵婆手里拿着一张傩面,瓷白,裂纹像一条条被拽出了丝的冰。傩面的眼眶里也画着黑,“眼”看起来空。她把傩面翻过去,背面有几行细小的字,倒着写的,像被风吹乱的鱼骨。我看不清。傩面被她短短地举了一下,又被放进墙洞,压在名匣上。那一刻,墙发出极轻的“嘶”的声,像谁的喉咙在吞下一口唾沫时发出的摩擦。唐家二叔抄起一撮泥,按上去,泥“啪嗒”地黏着了墙,手掌一抹,抹平,再抹一把石灰水,冲得滑。几个人轮着往上抹,抹泥的动作像在给一个人的嘴唇涂药,厚、匀。泥有股微甜的味道,是稻草弄的。灰抹到最后,墙上多了一个新鲜的圆,圆里有个细小的旋,旋慢慢停了,就像喘过气的胸口。

封的时候,祖牌墙那边忽然“滴答”了一声,我转脸去看,牌位上头那两点黑“眼”又一次出汗,汗从漆里挤出来,像人难捱;殿内的油灯火苗蹿起了一指头又缩回去,黑狗那头“呜”了一声,把头贴在地上。蓝三公抬头,看了看那一排眼,眼皮没动。他用雷樟杖根在地上点了一下,“咚”,声从地里过去,绕了一圈,从井那边回到我的脚心。我的脚心一软,差点跪下去。

“锁步。”蓝三公说。他拿雷樟杖在地上打出三点,左——停——右——停——中——退。几个人照着走,步子短,像在小心跨过某条看不见的线。我在影子里把自己的脚也照着动了动,我的脚步没有声,但我的心有。心像一只吊在井里的水桶,绳子轻轻一抖,桶沿就打一下井壁。每打一下,井里就像有人把我的名字拿出来在舌尖上舔一下,再放回去。

他们收拾东西,灰水泼在一边,细小的气泡一颗一颗破开,像眼睛一只一只眨。马灯沿着祠堂墙根挪回去,火苗在玻璃里呼吸。我躲在竹丛后面,嘴里含着一指宽的冷空气,不敢咽。我看着那块新泥,泥面上有他们指缝的纹,纹像河一些年干涸时候露出的河床。现在,我才觉得真正的“井”不一定在井圈里。墙也可以藏一口井。井不一定要水也能活。

风转了一个方向,从谷那边吹来一道更冷的湿。我右耳里又嗡起来,嗡得整整齐齐,像有人用铜钱在我的鼓膜上轻轻碰。最后一盏马灯的光被他们遮进祠堂里去了,我剩下和雾在一起的一点灰。黑狗抬着下颌看了我一眼,眼里有一丝白,像最后的光。我退了两步,竹叶在我背后划我,像有人指尖一下一下点着我的脊梁数数。数到第三下,我背了一下,几乎把脚后跟踩到了自己的影子里。

我回家的路更长了。雾像稠粥,拌得浓。雷樟树站着,雷劈的痕像狰狞的笑。树下挂的铜钱铃微微动,没人碰,像一条细蛇吐信。我绕过去,没敢从树根下直走。我娘在屋里应该还睡着,她不知道我去了哪儿。我推门的时候,手发抖,门闩把我的手心磨出一条浅浅的红印。屋里黑着,我摸到灶台,摸到水盆。水盆里有半盆水,昨夜剩的,水面因为屋里的热气翻了一层薄薄的雾。我俯下去,看见我的脸摇在水里。我张了张嘴,没出声。水里的我开口了。水里的那个的人形,用一个我从没用过的调子,把我的名字吐出来,不高不低,正正地落在我的耳朵里,仿佛它住在我的耳骨里,睡在那里,翻了个身。

我把右耳捂死了,用力,捂到我的指尖都麻。那嗡嗡仍然在,像草丛里藏了一只不肯露头的虫。我不知道我捂了多久,直到我的指缝里渗出汗,汗沿着脸颊滑到嘴角,咸得发苦。我把手放下来,心里默念娘教我的那句——“暮水不唤名。”我把自己缩成一个小小的人,缩在被里,背对着门,像一个被风追着的人。我想着祠堂后墙那块新泥,泥面上的指纹,傩面的裂,纸眼落井时没发出的那一声,我喉咙里堵了一口气,这口气不是哭,是一条没来得及长鳞的鱼,从我的胸腔里横着过。

后来很多年,我右耳都只听得清井声。有人站在我右边喊我,我不一定理;井里一动,我就知道。我从那个夜里开始知道,真正会叫你本名的,不一定是人。祖牌“眼”会出汗,黑狗会呜咽,铜钱会自己响,墙会“呼吸”,名会被谁拿在口里。那一圈新泥在第二天太阳出来的时候看起来比别处更白,白得像一张刚写过字的纸,墨还没干,风轻轻一吹,字里的水汽化成雾,雾回到谷里,谷里藏着喉。那喉会把我的名字藏住,隔几年,隔十几年,在某一个黄昏,从井底把它拨亮,舔一下,再吐回给我。

我不知道那一夜他们封了什么,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喂”了什么。我只记得回声里我的名字发出的那个音像刀背,一下一下刮过我的骨头,每刮一次,我就更知道:从此以后,不能在水边用正音叫任何一个人的名字,尤其是我自己的。

第一章 雾岫归乡

我在山路上醒来时,车窗外是一片看不见边缘的白。

那是雾,不是城市办公室里的空调白,也不是摄影棚里造出来的烟,而是一种带有体温、带有粘滞感的白,像一条披着潮湿皮肤的蛇,在山与山的夹缝里缓慢地蜿蜒。雾岫县有太多雾,雾岫的雾会发出轻声,像人睡着了之后的呼吸。司机把雨刷拨在最低档,纤细的橡胶边擦过玻璃,揭下一层薄薄的碎雾,又立刻被新的雾贴满。

“快到了,”司机说。他的嗓子里有那种被山里冷水磨过的粗,“过了雷樟树,就是你说的那个鹤翅寨。”

“嗯。”我缩了下肩,把相机包往腿上抱了一抱。包里有我的小机器,轻薄的微单,备用的镜头,三脚架,饱和度总是偏冷的录音笔,还有一条磨损了角的笔记本。我在外面这么些年,写那些别人的生、别人的死、别人的回头与别人的走散,一直把自己的声音往后压。回鹤翅寨是临时决定的,我对平台大致说了路线,说要拍“山中口供”的第一段,关于水,关于口,关于一个在背阴处说话的地方。

山一转,雾忽然松开了指缝。

两翼对峙的山脊像是一双翅膀,拢在谷口,翅根处挟着一条看不见的暗河。你看不到它,但它在那里,它的存在像一道温差,像一口从深井里冒出来的冷气,直直打在脸上。岩体上有溶蚀留下的条痕,古旧又净白,像干裂了的瓷。树在坡面上痉挛着长,风来时统一地偏向一侧,露出细密的枝骨。

雷樟树站在村口。

它是枯的,但没有倒。主干被雷击过三次,村里的人说。雷走过的那几道痕是黑的,黑到发蓝,像烙铁刚抬走时留下的深色。雷樟的皮在那些地方翻卷,像某个巨大的嘴巴曾经咬过它,然后放开,留下牙印。树下用几块石条垒了一个低矮的平台,平台前是两只石鼓,鼓面被水磨得油亮,鼓沿生了一圈苔。

我让司机在雷樟树下停下。雾缠在树冠里,似乎是从树的中间缓缓吐出。我先下车,又折回去拿相机。机器一离开我的身边,我就不安。城市里是手表给生活计时,在这里是镜头。一把黑色的眼睛,帮我证明它们真的存在过。

雷樟树的对面是一座土主庙,庙是四方形的,泥坯夯得厚,墙体有夏天的膨胀留下的鼓起。门头的檐廊下挂着三张傩面,瓷胎做的,白釉发出一层冷光,光里有裂纹,像一种被保存了太久的笑。傩面眼窝里空着,黑洞洞的,像井。

我走过去,脚踩在石板上,石板是河里捞上的那种,颜色浅,边缘被岁月慢慢地磨成柔软的弧。我在庙门口抬起相机,对着傩面试着推焦——清晰不清晰,不重要,我只是想记录一下它们的裂。裂纹从眼角裂到嘴角,沿着质地更薄的地方蔓延,就像笑到筋疲力尽之后,肌肉被撕开成一条细缝。中间那张傩面的左脸颊有一块裂片翘起,看起来随时会掉下来。我伸手,指尖停在半空,没碰。我的母亲曾说过,别碰这种脸,碰了要跟它结缘的。

母亲。我不自觉地往后缩了半步,风从背后穿过衣服的缝隙,像一只冷手从我的肩胛骨之间拂了一下。

土主庙内的墙上,红泥写的篆字有些褪,横梁上挂着一串铜钱铃,铃身一圈一圈密密的绿色锈,铃舌看起来细,但好像有重量。在庙檐的右侧,搭了一个低矮的戏台,台面上铺了旧木板,木板缝里塞着香灰。戏台旁边立着两根柱子,柱身有刀刻过的字,有的字被刮掉了,只剩棱角。台后有一面镜子,镜面蒙着一层半透明的白纱,纱上有潮气抽出的斑纹,像羽毛。

我在镜子前停了一秒。镜子里的白纱后面暗得看不清楚,我只看到了自己跟着雾的影子。我的影子在这雾里是稀薄的,像是缺了一个角。我的唇动了动,没有声。那一瞬间,我想到一个很久以前的梦:我在井边探头,井里有我的影子,影子的嘴比我的嘴更先开合,它在水下面吐出我的名字。那个音调准得像从字典里出来的,字正腔圆,连我名字里最难被别人发准的那个鼻音,都被它轻轻咬住。

我把相机挂稳,退了一步。脚踝轻轻碰到了木柱上的一串东西,一串白蜡做的茧灯。不大,比手掌长一点,灯身是挽在细竹片上的蜡纸,纸上有很细的纤维纹。那灯看起来不新不旧,但灯底下的芯干净得不正常,像是刚换过。

风在此时停了。

我不喜欢风停的时刻。这个地方的风停,像是有人从深处吸了一口气,然后屏住不放。所有细小的声响都被这口屏住吞掉了——树叶,车胎还在暖的咝咝,远处河的拍岸声,鸟的翅膀。它们都往一个方向拢去,成为一种没有实体的静。我抬起头,看着自己头顶那串小小的灯。灯纸的白在雾里有一点蓝味。突然,那个小小的白茧里亮了一下,灯芯没有火,却像是从内部透出过一口光。光短促,像某个人不小心喘出的一声叹息。那光照亮了灯纸内侧的一幅细小字迹,我只看了一眼就汗毛都立起来——那是一行倒写的小字,墨迹尚湿,露出一点未干的光泽:阿岚。

阿岚。我的乳名。

我突然不想站在这树下了。那行字像一根细线,从灯里穿出来,缠在我的脚踝上,缠得我一动就觉得有东西拽着。我后退一步,不小心压到了相机背带,背带被鞋跟绊紧,相机会滑下去,我伸手去捞,指尖刮过一块粗糙的树皮,树皮上有雷击留下的硬疤,一股焦味从指腹处突然翻出来——雷樟树多年不燃,那焦味却像刚刚发生一样新鲜。

“哎哟,这谁啊——小岚?”

一个女声从石板路那头冒出来,拖着后鼻音,声音不高,但像在雾里开了一条路。我顺着声的方向望过去,看到一个人影从对岸吊脚楼的廊下走下来。她穿着深色棉汗衫,肩上搭着半条围裙,围裙边是一圈已经起了毛的白纱。她走过来,拢着肩,像在躲雨,但雨没有下。她到我面前,眼睛眯着,嘴角朝上,像看见了一个刚从外省回来的亲戚。我足弓紧了一瞬。我和自己的名字之间的距离,突然变成了肉身与纸上的距离。她叫我的乳名,我才能就是我。我不想要此刻被叫全名。

“赵姨?”我试探地叫。她离得更近的时候,我认出来了。她的颧骨尖,颊边有两点细小的麻子。小时候,我在她家门口蹲过,腿短的时候总是把自己坐成一个小球,看她在门槛上做纸扎。她把葵扇柄削得很细,用逝者的发丝穿针,把一笔一画缝在纸人纸马的衣襟上。她手指上总留着纸割过的极细的口子,那口子红得像刚写过字。

“嗬,真是你啊。”她伸出手要拍我的肩,我下意识往后一步,她的手在空中挠了一下,把自己的笑收了些,“不认得赵姨了?你长得瘦,脸尖,我差点没认出来。”

“认得。”我笑了笑,觉得自己的脸皮也紧了一下。

她抬头看了雷樟树一眼,目光落在那串茧灯上。她轻轻“啧”了一声,把嘴里含的那一点口水咽了下去,“这谁的手又快了,挂了灯不点,叫它自己开眼。”

“挂……灯?”我问,“现在不是……”

“不是茧灯节,那就更不该挂。”她短短地说。“家里有人不安,才提前挂,小心使得乱套。”

她眼睛瞟我一眼,忽然把嗓门压得更低了,“你是一个人?”她看向空着的车座。司机刚好把车拐了个小弯,消失在雾背后。

“一个人。”我说。

“走,先进寨。别站树下。”她嘴角那一点胆怯在这句里露得很明显,像一个不愿承认自己心底害怕的人在声带里打了一个小弯。“我们寨子这,暮水以后不唤名——你记不记得?你大还在时,也不让你黄昏到水边喊人。”

我点头。记得。不只是因为母亲说过,更因为很久之前,有一次,我在村外河边,你知道小孩子,总是喜欢把自己的名字喊到水里去听回声。我喊了第一次,人声被水软了一层。我喊第二次,风从背后托着我的后颈,把我的音顿了一下。第三次,不等我喊出来,水先替我说了,准确得像大队书记在广播里念工作表。后来很多年里,这些事都像旧纸被放在箱底,潮了又干,干了又潮,边角卷曲了起落,各种新名旧名压在上面,我以为那不过是山里的回声,是孩子的胆小在作祟。

现在站在雷樟树下,听赵绵说“暮水不唤名”的时候,我意外地打了一个寒噤,寒气从脚腕那串看不见的丝线攀上来。

“赵姨,村里——还住着几家?”我把话岔开。我不想在树下问任何关于名字的问题,不想让风知道我想问什么。

“剩老的,另加几个守空屋的。”她说,“红瓦黑瓦,落顶的落顶,卡梁的卡梁。寨里年轻人都出去了。你表哥回来摆渡,我看他也是难得回来一趟。”

“伍青?”我脱口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声音不大,像把一颗子弹压回到枪膛里去。这个名字在我的舌头上停了一下,不滑不涩,像一粒豆。

赵绵看了我一眼。她没有像刚才叫我的时候那样轻快,她的眼皮慢了一下,像是用一个谨慎的手势把某一件易碎的东西抬起来。“嗯。他在河上。你过些个天再去找他,在白日里找。”

“嗯。”我只好应。

我们沿着石板路往寨子里走。雷樟树的影子落在石板上,像一道重墨,踏过去的时候有一种踩到空的感觉,我能感觉到脚底那一层暗的滑,使力的时候会抗住你,让你误以为自己有短促的失重。寨子里是吊脚木屋,木头老得黑,黑得靠近水的颜色。屋脚踏着的石墩背面全长了苔藓,苔的边缘小小地卷着,像阅历生出来的小舌头。屋檐上悬着几根干玉米,玉米粒皱了,像从老人脸上剥下来的一层习惯。黑瓦背着水光,坐在屋角的老猫合着眼,下巴上的白毛成了一根分号。

我经过一家屋子的时候,斜对面的巷口竖着一个小牌子,灰泥写了四个字:井口不照影。字没有写得好看,笔锋粗,像是用一根小孩儿拿惯的圆珠笔写的。牌子被苔吃了一边,写“影”的那一点点“彡”几乎看不出来。我停了一下,往巷内看。巷子很窄,两个人对面走要侧身的那种。尽头墙根摆着一个青石井圈,那井圈下半截埋在地里,上面四分之一露在外面。井圈上端被人磨得亮,上面铺着一层细细的尘。井口没有盖。那种老井的黑,总是比普通的黑更深,深到里面好像有东西在退后,退后,就像你接近的时候它也往远处移动一些,不让你看清楚它到底距离你多远。

我没有过去。我手在背包里摸到录音笔,按了一下录音键又很快按下停止。我几乎是本能地猜到,如果我把录的东西放出来,里面会有我不想听到的声音。

“走这边。”赵绵回头喊我。她走得快,但脚步轻,脚尖总是稍微向外,像走在一条看不见的线的边缘上。她领我穿过一段石板巷,巷子的尽头,视野忽然开阔,眼前的空地像一个四方的口:左上角是一眼井,右上角是土主庙,左下角是祠堂,右下角是几户人家。四角围着,像是给某一个东西框住一个范围,不让它向外逸。

祠堂门口有两扇木门,门心有大块的虫洞。门没锁,里面比外面更暗,暗里有一面墙,墙上是一排排匾和祖牌。祖牌上头按习惯画的两点黑,叫“眼”,因为祖宗要“看见”下面的人来去。火不足,湿多,那两点黑被潮挤得发浅,后来有人补了,补得不均匀;更旧的一些牌,黑点已经脱了漆,露出下面发黄的木。那样的时候,人就爱说:家里没坐,一个人坐一个祖宗。话说出来也许只是为了壮胆,但它是有重量的,像掉在泥里的石子,弹出泥水,再沉下去。

我在门槛外停了一下,祠堂里传出来一点香火的残味,不浓,淡淡的像被谁从远处吹过来的。我的眼睛适应那一点暗,能辨到牌位上的字。很多名字都是我小时候从没弄明白怎么念的字,生僻,细小,左边“氵”右边一个看起来像“舌”的东西,或者一个竖心穿在两个断了的横里。那些带水的偏旁看起来就像一条被系在牌位上的暗河。我的目光不自觉地寻找——没有真的找,却还是想找某个姓的牌位。我的姓,梁,左边是“木”,右边是“刂”,梁是梁。名字有两字,别人叫的时候总会咬错第二个。小时候有人在祠堂里叫我全名的时候,那人后来的孩子过门一个就夭……我不喜欢回忆这件事。它像一个黑色的洞,边缘绵软,会把我的脚陷进去一点。我向后退了半步,把身体的重心从祠堂的方向移开。

“走,回家。”赵绵说。她叫“家”的时候,我知道她指的是我的祖屋。我有多年没有住在那里了。祖屋在寨子的上肩,靠着一棵细叶榕,榕的须像一把一把垂下来的雨。屋前的坝子铺了碎石,碎石之间长着一层软软的草,草尖在雾里挂着水。

推门进去,空气里有木头闭在阴处太久的味道,混着一层陈米的干甜气。屋梁上头挂着一盏灯,灯罩是玻璃的,玻璃边缘有细碎的缺口。我把包放在八仙桌上,桌面上烫的花纹早就被热茶磨平,只剩下深浅不一的圆圈。桌角有一块浅浅的刀刻,是我小时候拿豆腐刀刻的“岚”字,我刻错了将近三次,最后在一边画了一个小圆来遮丑。

赵绵转了一圈,像一个检查工地的人,她的目光停在墙上的一面镜子——那面镜子被白纱罩着,纱用一个小小的铜钉钉在镜框上,钉帽有花。我走过去,抬手想掀,赵绵快了一步按住,“这几天先别照。”

她说“这几天”的时候,嗓子有一点干。她从围裙的暗袋里摸出一包折得整齐的朱砂纸,从里面抽出一小撮红粉,沾着唾在我额心轻轻点了一点,“压一下。你风骨轻,外头回来的人,名容易被山里的风夹走。点一点稳。”

我没有动。我觉得那一小点朱砂像一粒很轻的石头,落在额头上,落在皮肤下面,落在更下面。它并没有热,我却汗了一层。赵绵用拇指扣了一下,把朱砂摁成一粒圆润的痣。我想起曾经看见过的一个场景:一个死人的眼被画上了最后的黑点,以示“看得见”。“看得见”的人总在这里是危险的,而我不懂我被点的是看还是不看。

她抬眼看了一眼窗外。窗框里灰白的雾上漂了一把浅浅的影子,是一束茧灯的影。原来我祖屋的檐下也挂着一串。谁挂的?我不知道。我的手去摸窗沿,窗沿上的水珠被我的指甲刮成了一条线。水珠沿着我的指尖滑下去,冷得有一点麻。

“夜里,不要应门。有人喊你,你听到就好,别应。”她像交代小孩别摸炉子一样,口气里有一丝不耐烦,但那不耐烦只是掩饰,“还有,暮水的时候,别去水边。你要找你表哥,就白天走正路找。”

“嗯。”

“你舅舅家的钥匙我拿了。你住一晚,明天白天我带你去祠堂那边看看。”她像在安排家务,“你回来拍片子也好,做事也好,别太……别太把话说死。山里人,怕听太整的音。”她说“整”的时候,嘴角そこ缩了一下。

她走的时候没有让我送她到门口。她的脚步到门槛处顿了一下,像有人从背后拽了一下她的衣角。她回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镜子,镜子白纱下什么也没有,她却避开了。她掀起门帘,雾从屋外进来又退回去,像门外有一个人站着,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地吐了一口进去,又转身走了。

我一个人。

屋里的空空,像一潭水。人一走,水面就归于平静,里面的东西才会浮起来。我听见屋梁顶端的木灰慢慢落下的声音,听见茧灯轻轻碰到彼此发出的壳声,听见自己的呼吸,听上去不像我的。我坐在八仙桌边,打开相机,把它的背屏擦了一下。镜头里先出现的是我的手,苍白,不好看,然后是玻璃灯罩下的一圈暗光。我把对白背板放到桌上,写了“鹤翅寨——雷樟树”,写到“雷樟树”的时候,笔尖卡在“樟”的“木”旁边,卡了一下——我不知道我卡的是笔还是是自己。我像一个在读课文的小学生那样,把“雷樟”轻轻念了一遍。雷樟,雷樟。念到第二个“樟”的时候,我有点想把声音咬得更准、更多尾音。旁边窗外不知道是哪一串茧灯的蜡纸搓了一下,有咝的一声。

我把笔放下,手按在桌上。我的额心在那些个朱砂之下轻微地跳,我能感觉到某种东西被扣了一下。我深呼吸,打开录音笔,录了一段屋里的声,几秒,十几秒,二十几秒。我的耳朵贴近那小小的黑洞口,那里传出来的风声与雾声层叠一起,像千层薄浆。而且,在某一个瞬间,我清楚地听见了一个几乎不可听见的东西——那不是声音,是呼吸里“某个音”的影子,是牙齿仅仅碰到舌面的那一下“轻”。那东西在空气里,像一支硬笔停在纸上还没落下的一点悬停。我抬起头,耳朵里瞬间开始了一阵低小的嗡鸣。嗡鸣不是痛,只是把空间的边沿磨得模糊。

我去灶间接了一盆水。水龙头是新的,镀铬的,水冲出来,带着一点铁腥的味道。水盆是铝的,白光被水搅动,像一条被不同方向拽的布。我或者是因为太想证明自己不是在怕,所以我把盆端到了院子里。我把它放在地上,蹲下,靠近水面。水里我的脸一团,雾在上面漂,雾像一层呼吸在我的脸上,轻轻地走。我的嘴唇开合,缓慢,我不记得我在说什么。然后,水里我的嘴唇非常清楚地发出了一个音节——不是我发的,是我的倒影在发。我彻骨地清楚那不是我。我把脸抬起来的时候,额头上的朱砂一下子凉了。我的指尖出了一层汗水,汗在冷中变得像一层细盐。

我把水盆端回灶间,放在灶台边的凳子上,离火不近离水不远。我给自己泡了一碗冲茶,茶叶是旧年剩下的,像夜里的话。茶入喉,温度往下走,走到胃里又回浅浅地吐上来一口。我揣摩自己胃里那一点不稳,是因为山路还是因为茧灯。我想去窗边看,但我没有去。我知道我的胆是在被自己一分一分地吃掉。

黄昏往下压。寨子里的黄昏是灰不黑的,像不肯承认这确实是夜的前奏。人的说话声由远而近,然后又远,像过河的一艘船。船还没来,水已经先通知了岸,岸提前紧了一点点。远处有一阵锣鼓声,很远,不整齐,像小孩拿锅盖玩。那应该是临时搭戏台的鼓被敲了两下试音。我本不该听到,它却从阴坡后面绕了一大圈来到我的耳边,只敲给我一个人听。

我喝到第二碗茶的时候,门外有人走过,把脚步尽力压低了。压低的脚步比正常的脚步更明显。我把碗轻轻放下,去门边,没有开门,只把耳朵贴在门板上。门板手心里留着的温度还在,它像一个不肯散去的拥抱,护着门外的冷。那脚步在门前停了半秒,又继续朝祠堂方向去了。我在门板上低低地呼出一口气,鼻翼一振。门的另一边有风在吸。我几乎想把门打开,去看是谁在拿走我这一口气。

“岚子——”

没等我把手放回身侧,背后窗边传来一个声,一点点像我母亲,一点点又不像。我本能地转头,又很快地告诉自己不要回应。那声音没有复述第三遍,它像一个被提醒的孩子,马上学会了规矩。我在心里重复又重复:暮水以后不唤名。重复的过程里,那句声音逐渐从“岚子”变成“某个充满皮肤的唇齿音”,像是一串气息的串珠,颗颗落到地上。我的眼睛不看窗,我的脚不动,我像一块木头。那声音到底从什么地方来?窗,门,屋梁,或者屋顶。屋顶上的瓦在这时候轻轻地挪动了一下,像有一只小动物在上面走,它的爪子在瓦缝间试探着前进,又停住,嗅嗅,再挪一步。

“别应。”我像听见了赵绵的声音,她在人走之前说的最后那一句,像许久没清理过的床单,闻起来有一点风和一点旧阳光。我闭上眼,过了数个呼吸,那声音没有再来。我听见的只是雾在午后的鱼鳞上收缩,像人的皮肤在凉水里紧紧。外面不远的地方,有铜钱铃响了一下一下,短促的,像有人不小心拂到了它。那一串短促的铜响,让我的背直了起来。这村里每一个人家都会挂一两个这种铃,挂在门板的内侧或屋檐下那一小段风容易漏进来的地方。旧的时候,大人们说,这铃可以压住“声”。我小时候不懂什么是“声”,现在我知道,“声”就是一个看不见的东西,它对人的命的指向太准确了。

天真正暗下来之前,我在祖屋里打开了一个小小的黄灯,灯光先照到我的额,一瞬间,我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墙上很小,像随时会被别人拿手抹掉。我觉得自己像一张纸,纸上的字刚写上去,还未干。外面一阵关门声,像很多手同时握住一个沉甸甸的事儿。“今晚风里有潮,”我听见隔壁有人在说,“挂起那些斜的。”我听出了“那些斜”的意思,是镜子,是任何能照见人的东西。

我盯了一小会儿墙上那面蒙着纱的镜子。我不舒服那个纱。我知道它是用来挡的,不是用来招的。用纱盖住之后,镜就不再是镜——它变成一块模糊的水。那水承担了与我没有关系的东西。我摸摸额心,那一小点朱砂已经被我的汗水晕开,红得更浅了。我的指腹在红点上按了一下,朱砂粘了一点亲指的汗,变成一点淡红。我想起祖母往我的额心按过相似的东西,那时我的头发被剪得极短,额头上几乎没有遮挡,祖母看着我,用她刚才做豆腐还湿的手按,凉。这手上豆香和石灰的味道,至今是一种使我安稳的气味。我把手放下,为自己泡了第三碗茶,喝了两口,才想起,我没有带任何像样的晚饭回来。肚子不饿。我感到一种空,这空不是饿,是像胸口那里有一个不属我的洞,洞在慢慢地扩,小小地扩,扩的时候边缘柔软,被某种看不见的唾液润着。

我去院里把门闩拉上。门闩是木的,木头上有小小的虫道,虫子走过去的时候把木头吃得像小溪溪床。我把它推到位,给自己一个住处的样子。院里的风这时又起来了,风把檐下那串茧灯吹得轻轻摆。摆动的时候,灯的影子落在墙上,影子里那一个空心的地方被放大,像一个透明的喉口。那口子比白天看起来更深,它好像发出了一声——这声不是声,是一种把空气吸进去之后又轻轻吐出来的动作的细微反光。你看不到喉,却能感觉它的动作。我的脖子莫名地紧,我就像一条被拎起来的鱼,嘴张在半开合的状态。我用力咽了一口唾沫,咽下去的时候,那道名为雷樟树的影子从我的脑袋里过了一遍,像把某个印记钉在我的颅骨里。

我不知道是过了多久。时间像在这个村落里变得更长又更短。每一刻都变得有质地,摸起来的手感各不相同。到了真正的夜深时分,月亮没出来,雾就是月。雾积在屋角,像一堆捻过的白棉花,柔软到要滴下水。我靠在门上睡了一小会,醒过来是因为胃里刮了一下。那刮不是痛,是一种慢,尖,在湿的空气里更尖。我起身去端水,走到灶间的时候,脚一步空了一下,踩空的那个点没有理由。我的脚板子被自己吓出了一身汗。我小心地走,把碗放在灶沿上。灶旁的墙面上,有一排细小的划痕,像被谁用指甲一下一下挠过。划用力不深,却密,很多年挠成的一个习惯。我把手的指尖放在其中一个划痕上,沿着那个小沟往前挪,指尖在沟里很安稳,像被某个想起的东西暂时抚平。

门外不再有人走动。远处,山与山之间的“啊——”的一声,低得像只在骨头里响,是那条暗河在换气。我能够听见井的气味吗?我在问自己。说起“井”,我心里有两个地方同时亮了一下:一个是村口那块井圈,一个是我梦里的井。梦里的井,井内壁上长了白色的霉菌,霉不能用手擦,擦了它会带着你的皮脱。我通知自己的心不要往那去。不要。可它还是往那去了。我的心像在怀里走路,走到井边上,探头,看到水面。我心的影子在水里,比我任何时候在窗口看到的影子都要完整。它看着我,它开口,它叫出我的名字。从“梁”开始,从重音开始,它不烦不乱,有节律。它第二次叫的时候,连我父亲那一代的口音都带上了。它第三次的时候,像某一种训练完成了的结果。

“别应。”我的耳朵里住着那句提醒。这句话在这时候比任何福寿安康的话都要管用。我没有应,我把手按在自己的膝盖上。膝盖下面有骨,我感觉到了骨里的脆。穿过我骨的那一点冷,像一个小小的铃铛,发出了一个谁都没听见的声。我突然想笑,觉得自己好笑——一个三十出头的人,一个在城市里写过这么多人故事的人,在这里像一个犯错的小孩,坐在门背后守夜。可事实上,我的笑没有出声。我喉咙里有喉结在上下移动,它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按了一下。按得很轻,却让我的每个字都不敢滑出去。

夜里我睡了。我梦见自己还是一个小孩,抱着一只木盆站在井边。井边的石面冷,冷得能从脚心直直地穿到膝盖。祖母在背后叫我:“阿岚——”她的声音是“软”的,软到我后颈的汗毛都朝下躺了下去,睡了似的。我回头,她在加柴。柴烟上升,慢,像被针扎过的棉花一点一点往上飘。她往盆里倒水,水像一个人,先把肩膀慢慢放入,再把身体的其余部分一点点滑进去,然后才全坐稳。梦里的我的手心发痒,我用指甲轻轻挠绳子。那绳子是麻绳,个个绺都清楚。它在我的指腹下蹭了一下。蹭的时候,我看见绳子里滚出一条细小的鱼骨纹,像河床,像碑上的纹。那纹在盆底一阵一阵出现——我把眼睛凑近,想看懂它。我在撅嘴,想让自己看得更准。我突然在梦里想到了“准”这个字我讨厌。我觉得准意味着被别人教会发音。就在我关于“准”的这点心思从腹部浮到喉咙时,水里的影子开了口,那口是我的名字,完整,准确,过分。它从井底往上来,往我的耳朵里进,它路过我的心的时候,它的尾音稍稍地勾了一下,那一下把我勾醒了。

我在黑里睁开眼,背扛在墙上。我不知道现在是几点。屋里一切都安静得像一张被墨磨过的纸。墨被做得很淡,因为有人想让它淡。外面有一只夜鸟从庙头上飞过,翅膀刮过空气,发出一声软响。那一声在我耳里别外清楚,我觉得那个声会粘在我耳朵软软的里面一辈子。我的颈子酸,我腿麻,我没有动。我像在一场戏里,走到某一幕,台上所有灯熄灭,观众屏息等待下一幕,我站在暗中,双手插在衣袖里,袖内有汗。现在,一盏灯亮了,不是台上的,是门外某一串茧灯。它不亮的时候像虫现在。亮了,又很快灭,像有人在门外踮起脚尖,用嘴向着灯轻轻吹了一口气,又收回去,像是一句没说完的悄悄话。

我坐着直到天亮之前的那一点灰蓝。在这个颜色里,所有东西都有了边,边向内缩了一点,像把某个秘密往里藏。雾开始从地上升,又开始从树上下落,两个方向的雾碰到一起,像一碗汤里两种不同温度的油碰上,迅速地分开,留下一圈微小的皱。我站起来,肩背的肌肉扯了一下,像一张纸被轻轻一拉的声音。门外人开始走动,先是一个拖鞋划过地的声音,后是有人抽鼻子的声音,再后是咳。村子醒来了。醒来之后,这一夜发生的事情会在白天被交给每个人的忙碌淡化。但是,我知道我全身有某个地方从此被挪动了半寸。它不是我的骨,不是我的肉,是我名字的某一个音。那个音被某只看不见的手轻轻地用指尖点了一下。它还在我的身上。我摸着额心,那一小点朱砂一夜之间不见了。我的指腹碰到的是干净的皮,像我从来没有被点过。可是我还是记住了它曾经在那儿——一粒红色的眼,睁了又闭,闭了又睁。

“阿岚——”

清晨在院门外喊的是另一个声音,一个急,带一点高音的尾巴。我站在门后平着声线应了一下:“诶。”我在心里觉得自己没有违背禁忌。我没有用这个全名。但有那么一瞬,门外的那个人把我的“诶”接过去,复述了一遍我的乳名,他把尾音在某一个窄窄的频段里压得很平。我在那个“平”上面稍稍心悸——像踩到了某个刚铺好还没擦去指纹的石板。

门开。我看见门外的人笑,他的笑满满当当,像把一个新鲜的白菜抱在怀里,水珠还在滴。他说:“你回来了,昨天没吓着吧?雷樟树那边,昨天灯乱亮,很多人晚上收了。我们寨里现在,小心事多。”他用“我们寨里”而非“我们家”,那是一种把你纳入,又没有完全把你纳入的说法。

“没事。”我说,我的声音有点空。“昨晚,风大。”

“风大。”他跟着说。他往祠堂方向看了一眼,把声音放低了,“今日别去水边。暮水以前也别。你找人的话,晚一会儿。有人在河上翻了一只小竹筏,吓了几家。”

“谁的筏?”我问。我的声音里的“谁”像一小点刺。

他把嘴闭了一下。闭,我知道,他想说的名字因为某个原因现在不适合从他的嘴里出来。过了一会,他用另外一个办法回答:“表哥那边,常年熟水,不会翻。某几家的小子手贱。”

我点头。“我先去祠堂那边拍两张。上午光好。”

“嗯。走正路。”他冲我点头,踢了一下门槛上的灰,灰像一只灰色的蟋蟀,跳了一下,又落回去。他转身走了。我看他的背影走开,影子在朝阳的朝向下短暂地和一个井口的影叠了一小会。那一会里,两个影子的重叠像是用铅笔在写一个字的一个笔画时靠到了另一个字的笔画上,二者短暂地共用一条笔路。

我背起相机包,走到院门口。门梁上那串茧灯在晨曦里还是白的。白是冷的。灯的底部有一点微不可察的焦黄,像有人曾经很小心地把它靠近过火。我的手抬起至腰的位置。我看着它们,看着它们中间那一盏,灯纸内侧有细细的一行字,倒着的,像一条被颠倒河流。阿岚。墨迹没有了那种“刚”的亮,变成一种平的、被纸吃下去的浊。我把眼睛从那个字上移开,转身走到了石板路上,石板略湿,鞋底吱了一下。我走出去,拐过一段墙,墙的那边,是那句用粗笔写着的“井口不照影”。

我突然停住。我不是在怕井。我是在怕“影”。“影”这个字往往并不单纯地指“影子”。它在这里,跟“名”一样重。我在走过去之前,把背包的背带拉紧了两寸,把胸口勒得紧一点,我喜欢这种紧,它让我知道,我现在,没有丢掉。哪怕只是暂时的。

我不往井那边去。我沿着另一个方向去了土主庙。庙前有人放了一盘水果,有苹果有柚子,柚子皮开了一个口,像一个慈祥的老人笑。我看着那笑,突然想掉眼泪。我的指尖在镜头上又抚了一下。我站到庙门前,抬起相机,镜头对准那三张傩面。它们安静地挂着,挂在一个刚刚开始的日子的开端。它们的眼窝黑,对着我。裂纹在白光里更明显了——那裂像是夜里又向下走了半寸。我把快门按下去,镜头里轻轻响了一下,一切都如我预料。只有一个小小的出入——镜头左侧的边角里,多出了一点白的圆,像一个极小的灯。那不该在那儿。它没有火,没有芯,只有一个空。它像一个小小的口,暗得看不见,却向我伸了一点。我调整了焦距,把那一点朝清晰的方向推。推到一半,我停。我不想把它看得太清楚。我有时候宁愿东西朦胧一点。

“好。”我对自己说。我把相机收起来,收得很慢,用了三四分钟拉关上拉链。我像拖延那个不可言说的某件事情一样拖延我的手的动作。我的耳朵里所有的声在这几分钟里都被放大了:石板底的小石子被鞋底挤压时滞涩的沙响,风绕过镂空窗花的嘶,远处小孩子伸懒腰时发出的压抑的“嗯”,还有有人轻轻地尝试在井边吹口哨——那哨声没有穿出来,江面那一头回的是两个字,是两音节,从“井”里来的,像在刻意重复一个句子的语法。它学得很快。它是一个不会忘记东西的学徒。

我回过头,往井的方向看了一眼。我没有走近,只是感觉到——那里被某种东西从内里轻轻抬了一分。你知道那个“抬”的感觉吗?像地面从你的脚下被人偷偷地抬了一个极细微的角度,让你觉得世界稍稍地倾斜。而你站得再稳,你心里也会往一个方向倒一点。我的方向,是那个被倒写在茧灯里的名字。

我想起那种倒写的文字。小时候,村里人会在某些日子里把名字倒写在某些纸上,说那样可以“乱名”。乱名就是让那些要找你的人找不到。写倒的时候,手要快,最好用蘸得太浓的墨,一笔墨里带两三个字,让墨从纸上带走一点血色。还要把灯挂在雷樟树下,挂得低一点,让风能碰到。风一碰,灯就晃,晃的时候,字就动。动了,就活。活的字的意义永远比静的字多。那是我祖母说的。我当时笑她迷信。现在我站在这里,怀里的相机刚刚拍到一盏不在现实里的灯,我就要靠在土主庙的门框上暂时肩膀借一点东西。

雷樟树那边传来一个喊声,是没有音节的,是动词,是动作。我懂它,但我不会写。那个声使在雷樟树下挂着的所有茧灯短暂地一起亮了一下。亮的时候有很短的一条光带像水从某个狭窄的缝隙里喷出来又被关回去。那个亮不是给所有人看的——它正好落到我的眼睛里。我的心脏在那点亮的时候往上跳了一下,像有人用指尖轻轻敲了一下鼓面。敲一下就够了。鼓面就记住了这一下,一整天都会回响着它。

我回头,朝自己祖屋走。我的脚步带着一种细微的偏,我多走了半块石板。那石板上有一个小孩子用树枝画的鱼骨纹。纹浅,像刚画。这条鱼不大,它的骨头密,它的头朝着祠堂的方向。尾巴有一点点被擦去的痕迹,像有人不小心用鞋跟经过,鞋跟下粘了一点泥。这些无聊的小细节在那时候占据了我全部的注意力,因为这样可以让我暂时不去想另一个东西——那盏灯里的字。它鲜黑的时候把我的乳名完整吐给我,干了之后又被纸吃进去,像被记在了一个更大的、我触不到的本子上。那个本子,可能被谁拿在井边写,写过之后,每到黄昏,它就发出一点窄窄的光。

我走到门前,推开吱地一声响的门,进屋,关门。门闩插下去,木与木之间的摩擦发出一种温和的抵抗。我靠在门上,把头靠在那一点点抵抗上。我告诉自己:这是第一天。只是第一天。我把我名字的尾音藏起来,藏在口腔里,像含着一颗糖,不能让它化。我看窗子。窗子白。我看镜子。镜子白。白的下面有更多的白。那白就是雾。我的心里有黑,那黑不是坏,那黑是我有地方可藏。一瞬间,我很想把那一行倒写在灯里的字,亦倒写一遍在我的心里——我写,它躲,我写,它又躲。我跟它玩。玩到我把它骗出来,放在一个新旧交叠的天地里。放在片子里,放在字幕里,放在不知道真不真的碑的阴影里。它不必太准,不必字正腔圆。它可以带着我父亲那一代的鼻音,可以带着祖母的手上豆香石灰味。它可以被风吹到土主庙门檐下的铜钱铃上,摇一下,摇出两个隔着年岁捏在一起的“岚”。

而我,叫不出来。也就算了。

我把相机从包里拿出来,再一次擦背屏。我把我自己的影子从背屏里擦掉,以为这样可以把我自己从这里擦掉。可我的手在停下的时候突然懂了——这地方记住人的方式不在屏幕里。它在某些东西里,某些叫不出名字的东西里。比如茧灯里倒写的小字。比如雷樟树的焦香。比如祠堂内祖牌上脱掉了漆的“眼”。比如“暮水不唤名”。比如我母亲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仅在我的耳朵里低声说:“别应。”

门外有人过,轻轻地哼了一句背不全的井歌。我听着,心里反复,仿佛那句歌从某个很深很深的地方浮上来又下去——

井里藏口,谷里藏喉;
呼你本名,莫要回头。

我没回头。又到夜。

第二章 暮水不唤名

我下到河埠头时,天色正介乎光与暗之间。太阳不见了,但真正的夜还没来,像两扇门之间夹着一点缝,缝里漏一条冷风。鹤翅寨这条河平时看着不宽,从山肋下面横穿过去,水面像一条灰鳞的背,背上有一层薄薄的油光,闻起来有一点铁,一点苎麻泡过的酸。岸边的柳条长得稀疏,不像江南那样疯长,都是细骨头,风吹一次,骨节处便露出一点发白的筋。

埠头的木桩老了,桩顶的年轮露在外面,年轮每一圈都被雨水吃掉一星半点,近看像指纹被刮糙了。扶栏上吊着的救生圈裂开了一条口,白布底下的旧胶露出来,是一种发黄的肉色。屋檐下挂着一只铜钱铃,铃身上的绿锈像藻,垂下来一点。风一停,它就不响;风一动,它也不一定响。它不像城市里那些勤快的风铃,它像一个守夜人,只在某些要紧的时候清一下嗓子。

我把相机挂着,没开。镜头盖扣在前面,像给眼睛蒙了一层黑布。我告诉自己只是来找人,我会假装不看水。假装这种事,小时候就练得熟练。大人们谈论“井”的时候,我就假装在看屋梁。梁上的灰落我眼里,我也不抬头。

埠头正对面,立着一间小屋,屋顶是石板,石缝里长出浅绿的草。屋门上钉着一个红色的牌,红得很老,像是在太阳底下晒过的旧血。牌上用白字写了四个字:移民登记。旁边有粉笔写的划痕,画了几根线,线的尽头写着几天前的日期,又被别的线划掉。栏杆上靠着一只竹竿,竿头扎着破抹布。屋里面坐着一个男年轻人,穿一件防风衣,肩膀很沉,像他平时背着比常人更宽的一只包。他低着头看什么,手里拿着一个小东西——像录音机。他抬眼瞄了我一下,眼睛里是城里人的警觉,随后又低头。我当他不存在。这是我多年的自保——把那些不应该在这地方出现的人暂时看作影子,不看,他们就不会把我的故事带走。

“岚子——”

不是他喊的,是水边有人打了个招呼。我抬头,伍青从船棚后绕出来,肩上搭着一件旧马夹。棚是用木板和破席搭的,板缝里露出一条条细小的光。光像水自己从木头里漏出来,得了自由,马上又要被风收回去。他比我记忆里的要黑,眼角里攒了一点笑意,笑意像用来遮掩风霜的小石子,放在牙齿边上,不时滚一滚。他肩膀宽,手背上全是细小的刺口,是常年把竹篙握紧的痕迹。

“你怎么这么快就下来了?”他边走边说。“寨里人告诉我说你回来了,我知道你肯定要来找我。”他把竹篙往地上一戳,竹端在石板上“叭”的一声,他的脚步跟着那一声压了一下。

“路过。”我说。喉咙有一点干,我把这个字用舌尖推了一下,推得它很轻,像怕惊动什么。

他望我一眼,眼睛里掠过一丝“明白”。他不是不知道大人们的规矩。他把头往河里一偏,“先不上船。风换了,风口不稳。”

风开始变得一阵一阵。我看见河面上的涟漪朝三个方向同时散去,像有人在底下用手轻轻拍了一下水,水的皮起了一层鸡皮。芦苇丛里有水鸟扑棱了两下,又安静。对岸的小土台上挂着的茧灯白白的一串,没火,没有芯,却像一个个小小的喉咙,吊在那里,似乎在等一口气。

伍青从棚里拿出一只小铜钱串,用指腹一抹,铜响清了一声。他把铜钱串挂在船头的钩子上,又伸手到我的额头上空停了一下,“朱砂还在吗?”

“没了。”我说。我摸摸额心,上一夜晕开的小红点已然不见。皮是干的,干里有一丝薄薄的凉。

“那就别站太靠边。”他说。嘴角那粒石子笑又滚了一下。“这玩意儿说到底,是让人心里有个数。”

我没动。我的脚像在地上长了根。我颠一颠脚尖,石板是凉的,凉得像一张铁皮。我怕攀上来的是铁的味道。那味道和夜里在祖屋里闻到的井气不一样。铁的味道干,井的味道湿。我不想把它们混在一起。

我们彼此没有再说话。那些必要的寒暄已说过,那些不必要的问候就让它沉下去。暮水将近。这个时间段太薄,像蛋壳的薄膜,只要用一点劲就会破。破了之后,河就有可能把所谓的东西吐出来,或者吞下去。

一只农船从下游慢慢过来,船尾有柴油机“噗噗”喘着,黑烟丁点,像一只老人抽旱烟的力度。船头挂着一盏小小的灯,灯壳上涂了白漆,漆掉了一半。师傅看我们一眼,没打招呼,低头去理他手里的绳。他用力捋了一下绳头,绳爬了一爬,像一条软蛇。船过去,尾水卷起了一朵朵白花,花很快就被吞掉。白花消失的位置,水面浮出一圈淡蓝的光,那光像一层薄冰暗暗地起了一层雾。我握紧相机背带,指尖出汗。汗被鞋底的边缘磨擦了一下,就有盐味。

“不急。”伍青说。他把竹篙上身的一圈旧胶带又缠了一重,手指头又添了几条胶痕。他不瞧我,他看水。一个摆渡的人,眼睛里永远有两种东西:水和岸。他的眼皮一抬一落,像门开门关,开一次,他看一眼水,关一次,他记一眼岸。

“哥——”我小声叫了他一声。我用的是“哥”,不是名字。这个称呼里有一层安全垫,软,摩擦力大,不容易滑出去。我想告诉他我拍片子的事,告诉他我会谨慎,告诉他我们在城市里已经学会了如何用一种不过界的方式去说那些“禁忌”,我想找话,话在喉咙里翻身,像一条鱼,在被捞起之前又撞了一下网眼。

他突然笑起来,笑好像是为了把我的紧张松一松。他把自己的棉马夹往我这边甩了一半,让我靠,“冷,坐坐。”

“我不坐。”我把背袋提了又放下。“我等你收?”

他没答。他打了个呵欠,把胳膊往外捞了捞,像把一个梦从肩上扯下来。他转身往棚里走了一步,回头的时候,嘴巴开合之间,突然没有思索地冒出两个字——那两个字是我的姓,随后是我的名。两个字之间没有停顿,一下滑出来。滑出来的时候,我看见他像是被自己的话吓了一下,笑立刻收了,眼角那粒石子被他用舌尖顶了一下,没顶住。

“——梁岚。”

他把我的全名叫出了一遍。

没来得及制止,那两个字已经从他的嘴里打着滑落入水。它们落下去像两颗小小的石子,轻,一点点轻,于是水面并没马上起波,它只是像被一只极薄的指尖轻轻拂了一下。

第一遍回声几乎立刻就从对岸折回来,像某个爱学人的孩子,笨笨地学了一下,音不全,尾音短。我“嗬”的一下吸了一口气,我的喉咙在那一下吸气里像被一根细针轻轻地刺了一下。伍青眼皮跳了一个小小的节奏,他的左手反手去碰铜钱串。铜钱“当”的一声,像一滴水落到一块烧热了的铁上,迅猛地发出一个尖鸣。他没说话,只把右手抬了抬,示意我别动。

第二遍回声比第一遍清楚一些。它像是把第一遍里错的那些音跟别人借了一次,借来了,穿在自己的身上,衣裳还是不合身,袖子长了,肩稍稍窄一些。它把我的名字放在一条更正的轨道上,但仍然带着我们寨子上游那一点点软绵的口风。这时候,风停了。

风停是一件可怕的事情。风停的时候,世界的蒸发好像停止,水不呼吸,人也不呼吸。坟头的小草被人踩过一遍又一遍之后就长成那样鹰嘴一样的弯,我的胸口在这一刻也成了一张鹰嘴——紧,蓄力。我看见那只铜钱铃轻轻动了一下,动的时候它没有声。它像一个被捏住喉咙的人张了张嘴,三个动作:张——停——又合。它没有声,但我在它动的时候听见了“声”。

第三遍回声来了。

它像有人从水底爬过来,先把一个极干净的唇露出水面,唇上没有水珠,随后牙齿,舌面,最后是一个不存在的喉结。他张口,把我的名字按在所有字典里的正确读法上一字不差地吐出来,吐得很慢,像是给一个不识字的小孩写板书。每一个音节的边缘都被抚平,抚得光滑。它没有任何方言的味道,没有山里人那一点鼻带气,它干净到像外科手术。我“看见”它的音节在空气里起了一层轻微的白雾,那雾朝我这边走一点,向那边退一点,像一条细细的鱼来回试探浅水。我的舌头一瞬间失去了自己的位置,像被人从口腔里轻轻拿出去,放在一块干净的木板上。

我没有应。

伍青反应很快。他右手抓起铜钱串,连着叮咚叮咚叮咚抖了三下,每一下都不一样长。第一下短,第二下略长,第三下比前两下更清清脆脆,尖得像一根针穿过一张薄纸。他把铜钱声丢进我的名字里,像在我的名字的每一个音节之间插进了一个小小的空。声音里的空可以救命。我看见我的影子在水里被这一连串的铜响抖得碎了一点,碎片随后又被河面拼了回来。拼好之后,左下角缺了一小块。

“别应。”他低声说。不是命令,是一种请求。他的目光很短,只到我的肩膀,他没有看我的脸。他像在替我把我自己往后拨了一步。

名字没有再回第四次。第三次之后,水面像收到了某个满足的信号,扯了扯,放松了下去。芦苇又颤了一颤,像有人藏在里面,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对岸茧灯有一盏亮了一下,亮得极小,像一只眼睛在暗中眨了一下。那亮小得很小,像一个不成熟的信号试探地往外伸了一点。

我看着水。我的脸在水里朦胧,一团,不完整。我的嘴在水里开合。我清楚地知道我没有开口,我的喉咙紧得像被线缠住。我看见水里的嘴唇开合,但是没有声音从水里出来。我不是在看自己的嘴,我是在看那第三遍的尾巴,在让我对着它不会发出任何声音。我想把视线移开,但我做不到。我的眼睛像被某种蜡粘住了。

铜钱串在我的耳朵边继续轻轻碰着。它每碰一次,我的心里就有一粒小小的石子被放下来。石子堆成了一小堆,堆起来之后,便有了一个可以暂时站的地方。我在那小堆上站了一瞬,觉得自己从悬空回到地面。

“回屋。”伍青说。他把“屋”字说得很平,用力把它垫在我的脚底下。“风反了,暮水时候,人不该在水边多待。”

“你刚才……”我想说什么。我想指责他,想说他不该叫我全名,想说他顺口这两个字差点把我推到水里。我又不想指责他。顺口是最可怕的东西,人一生里九成的灾祸都是顺口招的。我把话咽了,把自己的舌头往后缩了一点,缩到一个不容易冒出来的位置。

“我错了。”他在我开口之前说。他抬眼看着我,很短的一下,又垂了下去。他把铜钱串放到船头,又扯了扯竹篙的绳,把船头往岸边又牵近了一寸。那一寸像某种补救。补救总是很小,像缝被子的针脚,密而细。

岸边的草丛里窜出一只黄猫,瘦,毛贴在身上,像一块被水洗过太多次的毛巾。它绕着铜钱串转了一圈,没有碰它,发出一声很短的“喵”。那声低,没有欲望。它像是在对什么东西表示敬意。我突然有一丝荒唐的冲动,想伸手去摸那只猫,让手指在毛上走一走,借毛的温度把我的皮肤重新按回到我的骨头上。但我没动。这一刻任何触摸都可能被放大——被水,被风,被那个藏在谷里的喉。它们喜欢把人的动作拿来练习。我不想成为练习对象。

对岸有一个孩子在大人背后探出头,露出一颗半大的门牙。孩子被大人很快地按回去了。按的动作很轻,却坚定。孩子懂不懂这背后的意思?他可能懂一点,又不全懂。他会在以后的某一天,在另一个傍晚,把别人的名字喊给水听,让水帮他学一次,笑一次。然后他会被打,被骂,被教。人总是这样学错的。错是教育的一种基本材料。

我把手伸进包里,摸到了我的录音笔。我按了一下按键,又把手移开。我没有按下去。我不知道我更怕什么:怕录下来的东西是空白,还是怕它不是空白。我把手抽出来,手心有一层汗,汗上浮了一点细细的盐白。指节里的褶皱全都浸出浅浅的色。我把手背到身后,在裤子侧边擦了一下——这个动作像小时候偷吃了什么被母亲看见之后下意识要做的事。

“走吧。”伍青说。他不看我,他看水之后的岸——岸是我们要去的地方。他迈开步子时,脚后跟别拐了一下,像道路突然少了一块。他很快把平衡找回了。一个摆渡的人如果连自己的脚都踩不稳,河会笑话他。他不允许自己被水笑话。

我跟在他后面,沿着埠头边的一条窄路往上走。路边有几块石头被画了白线,是县里的人来用刷写的数字,数字掉了一半,像半截鞭子。白线旁边插了一块小木桩,桩头涂着红漆,漆已经被太阳晒得起皱,像老女人的唇。那是移民的标记。水会涨上来,淹没掉这些红白。这些颜色早晚要被水洗得干净。我看着那些颜色,突然有一种无比的悲伤,像一个人知道自己的名字要从一个册子里被划掉,却来不及把它再多读一遍。

屋檐下那只铜钱铃在我们经过时突然“当”地自个儿响了一下。像一个躺了很久的人微微动了一下脚趾。我停了一下,又继续走。这一下是短的,却把我从河的边缘抽开了半寸。我知道我在不动声色地从一面——命运的那一面,移向另一面——暂时的安全。我知道这种所谓的安全像一张老旧的席子,躺上去会陷下去一点,陷下去之后不一定能弹回来。我把这个念头包扎起来,把它塞进我的衣兜。

我们走过那间“移民登记”的小屋。屋里那个穿防风衣的人抬起头,我看清他的脸,脸上没有地方人的红。他的目光像针一样,一下子扎在我相机的肩带上,随后又移到我的额头。他看了那一下,似乎要说什么,又没说。他手里那个小小的机器的红灯亮了一下又灭,口袋里探出的细线轻轻晃,像一条细鱼尾。我们跟谁都没有打招呼。我知道他会在之后的某个傍晚把他的机器对着这条河,试着去捕捉那第三遍更准的声。我在那一刻无端地对他起了一丝恨意,又无端地对他没起恨意。人有时候就这样矛盾,像两条鱼在一个桶里游,碰得你头晕。

回到上坡的路,路边的蒲草吸了水,被风撩了撩,像一个老人头发被风不怀好意地搅了一把。寨子里传来杂七杂八的声,有炒菜时油溅到锅壁上的爆响,有孩子被人捏了耳朵的哭,有有些破旧的收音机里隐隐传来的评书瓢泼的腔。所有东西这会儿都在躲那个听见太多的话题,像夜里的一家小馆,店里谈笑风生,一提到那个人,所有人都把碗放下,夸张地咽了一口汤。

“别往河说名。”伍青说。他低头捡起一个石子,扔到路边的坎下面。石子敲到另一块石头,发出一声硬响。他像是为了给这句话找一个伴。话一个人站着,会孤单。要给它找个伙伴,哪怕是一个声音。

我点头。我不想再说话。我舌头上的语根像被一把钳子夹住。夹住之后,血管里的血开始回避,大量的血往别的地方走,脸就白了,手心就出汗了。我把我的五官往内收,收回成一个小孩子。这个小孩子头发短,额头上有一颗红点,那颗红点时隐时现,像一只小小的眼。

回到祖屋的巷口,墙上那块“井口不照影”的牌子在暮色里灰灰地挂着,像一个说累了的警告,把自己的嗓子贴在墙上歇一会。我停在那里,看一眼字。字像被水泡过,线条发胖。我没有进巷子。巷子深,深到像一条喉管。我不想进去,让自己的名字被喉管摸一摸。我兜了一圈,从另一条稍开阔的路上回到门前。墙根那条小鱼骨纹今天被人又多画了两根肋骨,画得急,末端翘了起来,像两根刚折断的刺。

进屋,门闩插上,我背靠着门,背后的木头用它那样的温度照拢我。我的心里有一种很软的疲惫,像一块浆糊被人放在太阳下晒了一整天,到了晚上还没有全干。我的腿不稳,我把相机放在八仙桌上,摸出一条手巾擦脸。手巾有一股太阳的味道,那是白天晒出来的。我用那股太阳的味道按自己的脸,让自己这个人离开水一会儿。

窗外的茧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多了一盏。我不记得早晨的时候有那一盏。它没有字,没有芯。它在晚风里微微摆,摆的时候影子在墙上打出一个空心的圆。那个圆像我的喉结。我不想再看。我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把它折成一个四方的袋,袋口朝上,像一个小小的舟。我把这舟放在桌面,把今天会想说又没说出来的每一句话在心里拉长,拉到薄,再卷起来,塞进这个小舟里。我想象它有一天会被我们县里的水冲走,漂过坝,漂向某一个远得看不见的地方。那地方光很大,人很多,我的名字在那里面是一条小小的鱼骨,谁也不会拿它来剔牙。

夜色在屋檐上坐下来。它不急着落到地上,它先在屋檐上坐一下,看看今天白天里谁说了不该说的话,谁叫了不该叫的名字。我的耳朵里还在回那第三遍“更准”的尾音。那尾音像一个听力测试里用来比对的标准音,毫不个性,毫不温情,准确得无可指摘。我把耳朵里那一点声音捏着,像捏一只干掉的虫子,又怕把它捏碎了,它的灰会沿着我的指缝洒到我的饭里,洒到我的梦里。我把手放下。我知道这还没完。

夜里,远处有一阵锣鼓,像有人在试戏。不是正戏,是预备。敲得不齐,每一声都像敲在一个不同的人的心上。我的心接住了其中的一声,那一声把今日的事情封存起来,封进去像一只名匣,盖没有盖住,里面有一点气溢出来,像一个没关好的抽屉。那股气上来,绕着梁走了一圈,又从门缝轻轻溜出去。门外那个铜钱铃不响。我知道它在看着我,就像祖牌上的“眼”在看我。我对它们笑了一下,笑在嘴角,没露牙齿。

我在那样的笑里被困住睡着。

梦里,我回到了埠头。风停,水像一块镜,镜面里我的嘴在动,毫无声。我的名字从水底下念出,念出的是一个我从没用过的腔,像是去城里办事的人被要求“标准发音”之后,带回来的那个音。他们告诉我说这样好懂。我在梦里点头,随后一转身,把自己的耳朵塞进一只铜钱铃里。铃里的世界空透,空得快要把我吹起来。我用手抓住一块雷击过的树皮,树皮下面有焦味,焦味熟悉,像一个人被闪电击过之后仍然站着,嘴里含着一口没来得及吐出来的笑。

我在这口笑里醒了。夜黑,窗白。窗外那一盏没有字的茧灯在黑里偶尔亮一下,亮得极小,像一个孩子在被窝里偷笑,憋得且痛。我坐着,背贴着墙,听屋梁上昆虫极轻的爬,听远处水在沉沉地把白日里学错的那些名字一个个吐回去,像在复习功课。我知道明天还会有事情发生——事情总是成串的,像铜钱。每一个环扣住另一个环,叮咚的时候带着共同的重量。

我在黑里又笑了一次,笑给我自己。笑声没有出。我现在开始懂了:暮水不唤名,不只是一个给孩子的戒令,它是一种保存。保存了一个人在水边存在的方式,免得被水学会,学得太好,学到后来,连你自己都不再认识自己。

第三章 无名的开端
傍晚之后,雾从榕树根部一点一点漫上来,像有人在地面铺一层极薄的棉,铺得细致,铺过台阶,铺进门缝。我把门闩落下,又把那一段木头拉起一寸,让它再落。木闩在卡槽里发出一声极短的“咯”,像牙齿不经意地碰了一下。屋内的光很低,玻璃灯罩泛一圈温驯的黄。墙上的镜还被白纱蒙着,纱边在风里轻轻起伏,像胸口一呼一吸。我站在桌前,手心还留着河埠头那第三遍“更准”的尾音,尾音不是声,是一条摸不见的线,被我攥住了又滑走。窗外茧灯的影子落在墙上,圆心空着,空心像一个喉咙。我转过身,去灶间端出早晨剩的半盆水。水里泡着一朵枯的黄花,花瓣在水面开出一道倒着的光。我把花从水里捞起来,捏在指尖。花软软的,一捏就断。我把花放回去,不敢往水里看太久,怕看见什么不该在水里出现的东西替我做事。我把录音笔放在桌上。它是小的,黑壳,屏幕青白,像一块不会发热的石头。我按下录键,又按停。那一点红从屏幕某角落亮了一下又灭。我想要捕捉一些东西,又怕捕捉到了。我用拇指在桌面上的圆圈里来回摩挲,圆圈不深,是热茶多年的痕迹,摸起来像一只温顺的蛇。我把手机放在白背板旁,给今天的片段起名。屏幕上一个一个字跳出来:鹤翅寨——暮水。键盘轻,手指落上去时,它像一汪软泥,吞掉了我的指尖。我把“暮水不唤名”六个字打了一遍,又删掉。删掉的一刻,我看见那几个字像从水里掠过的鱼影,极快地逃走。手机震了一下。屏幕上跳出一行字:母亲。那两个字平时会带来一种具体的暖,我现在却生出冷。我盯了它三秒,手指没有动。铃声第二次响起来,铃声被我调成最简单的滴答,像水从檐头落下。第三声刚起,我接了。我把手机贴到耳朵,另一只手把门闩往里按了按。耳边先是一阵空白,不是沉默,是某种有重量的空,像一间大礼堂被人清空,连椅子都搬走了,剩下墙体在自己呼吸。空白之后,电流在耳膜上细细地擦,擦出一条缝。缝里有人把我的全名字正腔圆地吐出来。吐得慢,吐得像教,吐完还轻轻收了一下尾音。那声音有我母亲的音色,却没有她的呼吸。她说话的时候会在每个句尾轻轻叹一口,那叹里有豆香,有石灰,有晒过的衣服的热。电话里的这个没有,它像一块冰,用我的名字在冰面上划了一道。我背脊一紧,汗从腰窝里一粒一粒涌出,我不敢应,我拿手机把那两个字贴得远一点,远到我好像不是我。我想挂,又怕那“挂”成为一种回声。我把手机放到桌面,屏幕朝上,手机里的声还在,名字又吐了一次,音更准,仿佛把第一次的粗糙打磨干净。我拿起录音笔,把它对着手机,按下录。手机里的那条声线像鱼,笔里的红点像一只张着嘴的幼鸟,我想让它接住。我没开外音,我只是把它放在那里——那声音仿佛不需要扩散,它自己能渗进木头里。第三次,手机里那声没有再念“岚”,它把我的姓单独拉长了一瞬,像人的手指在孩子的额头轻轻点一下。通话时间到二十一秒,手机震了一下,静。屏幕亮着,通话记录上出现一条细细的行:母亲 21s。我按回放,屏幕上的波形跳出一条平滑的白线,像医生的心电图在某个死掉的人身上绘出来的虚假的平静。把音量推满,还是只有电流。我再回放一次,把进度条拖到中间,依旧是空白的嘶。我盯着那条波形,波形上忽然出现两条细得几乎要看不见的尖峰,像两根刺刺破平滑的一瞬。它们出现得快,消失得也快。一眼就错过去。我重复放了几遍,尖峰又如幻灯片一样闪回。我告诉自己不要往专业上解释,不要给它找一个科学词。如果我追着词,词就会把我带回城市里那间布满白板笔字的会议室,带我离开这里。而这里要我留下。我关掉手机,屏幕像一块冷石一合,再没有光。我去窗边。窗外雾更浓了,槐叶低下来,叶上有水,往下滴,滴在地上发出极极细的声,像字在纸上的尾笔。我用爪形的窗扣扣了一下,扣轻轻晃,没发声。我在扣子上绕了一圈红线,是赵绵给我的,细薄,却硬,像一根老人的白发。我把它系得更紧,结打在外,像舌上打的结。隔壁传来锅铲撞锅沿的声音,有人叫小名,隔过墙:阿牛、阿花——都是活色生香的叫法,叫出去就会拽回一个人。我忽然想到一个细节:小时候,我母亲不爱在傍晚叫我,她站在坝子里,只朝屋里拍一下门框,拍两下,我就会自己出来。她于是很少叫我的名。那个拍门的节奏慢慢地变成我心脏的一种肌肉记忆。风停。屋檐下的铜钱铃先是轻轻往一个方向摆了一下,随后又摆回另一边,摆到中间的时候,它自己响了一声,声音脆,短,像用针在玻璃上点了一下。门缝变得有呼吸,缝里像有条看不见的兽把气往里送,送一下停一下,送得很轻,小心翼翼,像近距离嗅你的气味。我的皮肤起了一层细细的山鸡皮。我的舌根缩回去一点,不让它参与任何一个稳准的音。第一下敲门声来了。咚。那一声很轻,但敲在门板上的位置正。正得让我立刻想到蓝三公那夜在井旁走“锁口步”的节奏。第二下来自门框右边,似乎相距半个手臂,咚。第三下在门心,轻轻敲,一触即离。左——停——右——停——中。敲完,门外有人把气从喉咙里往上提了一点,那个提的动作让我几乎看到喉结在皮下滑了一寸。随后,声来了:“梁——岚。”那声里带着我母亲的调门,调门是柔的,尾音里带一点鼻,像晒后的衣服上存了一颗小太阳。但它在把我名字吐出来的时候,尾音收得太规矩了。规矩是一种无法伪装的温度,它冰。我手心的汗被门板吸掉一层。我的背贴着墙,墙上的白灰冰凉。我想回应“诶”,把那个短促的气口吐出去作为挡箭。但“诶”这一声会打开我口腔的背门,声会从我身后出去,像一条缝。我咬住牙,用舌尖抵到了上腭的一块软处,让任何音都卡在那里。门外那声静下来一瞬,像在等待。等待没有得到答复,于是又开口。它第二次把我的名字比第一次更轻地说了一遍。轻得像要把它捧在手里给我看:“梁——岚。”它把我的姓拖得长了半拍。那半拍里,屋外的雾像被它轻轻抚了一把,往门缝里挤了一丝丝。我鼻翼一动,闻到一阵熟悉又不对的气味:是我们屋里灶台石灰的味道,混着豆腐淡淡的生甜。不过它比我记忆里更凉。我喉咙里涌起一个动作,是小时候在梦里多次做过的——应声。我在最要应的那一刻把自己拉住,像在悬崖边掐住自己的衣领。门缝里传来一声更低更近的叫,像有人贴着门板,黑发贴在门上,贴在我的耳朵上,说:“女——儿。”那一声不是名,是称呼,像一种很古老的网,把我从门内稳稳拽过去。我的膝盖在地面上磕了一下,骨卡在地上的“噗”的一声传到耳朵里,放大。我四肢心疼,指腹微麻。我心里某一块变软,软得像被蒸熟的白薯。我的手已伸到门闩上。木闩滚了一下,我感觉到那条红线在手背蹭过,红线硬,像一根提醒。我能听见自己的血在耳朵里走,它不是奔,它是拖着脚掌走,一步一步,像一个大人带着小孩学步。铜钱铃在这一刻又响了一下,叮。那短促的“叮”像有人拿针刺进正在膨胀的泡泡,把它刺破,一小口水飞溅出去,溅回我脸上。我忽然听见我的母亲在厨房里喊我的乳名,“阿岚——拿葱。”她平稳的嗓子从灶火里冒出来,冒着油香。那是我自己的记忆在此刻被门外的声拿出来当作工具。我开始分辨,哪个是我的,哪个是它的。分辨是一个非常危险的动作,像扯丝。丝一扯,谁先断?门外那声在门缝里“笑”了一声。我用“笑”来形容它容易让人误解,以为它可亲。不是。那是当喉咙里有口气上来又被按下去时发出的轻抵。门框轻轻颤,木纹里似乎有一条暗河从这边挪到那边。我把门闩往上推了半寸,半寸而已。我知道这半寸是我的极限。我的手臂上的汗毛根根立着,像田里的禾被风逆着吹了一下。门外那声贴得更近,我几乎能感觉发音时嘴唇的形状。他把我名字里那一撇和那一点都按在正确的位置上。我在想,如果我此刻应他一声,他会给我什么?给我一个拥抱?给我一个无痛的睡眠?或者给我一条通往井边的路?我视觉里突然浮了一张水面的图样:水是黑的,我的倒影的嘴在黑里动,看起来像一个没有声音的鱼嘴。我被这幅图硬生生拽回了身体里。我的手从门闩上一寸一寸收回来。我不是忍耐,是把肌肉一点一点脱离这件事。门板那边,脚步向左迈了一小半,再停,接着向右迈了一小半,再停。声音在门口走了一个“锁口步”,像在确认我是否按它的节律走。我把后跟贴在地上,小腿绷紧,身体稳在墙脚。我在心里念:别应,别应,别应。念的过程中,门外忽然有另一种脚步从巷口那头冲过来。那脚步快,却不乱,它的节律让门外那一股“声”缩了缩。脚步重,鞋跟每落一次,地就把声抬一抬,像抬担。我听见竹篙拖在石板上的擦声,紧接着,铜钱串在灯下猛地一抖,叮叮叮。那是一串密的像雨点,一下快过一下。外头人的嗓门不高,却把气压扯平,拉出一条稳定的线。他在离门两臂远的位置喊了一声,“阿岚。”他用的是乳名。乳名像一段软软的布,扑在地上,他叫我踩上去。门缝里那气立刻往回缩了一寸,像一条蛇头被拍了一下,短暂地退了半步。我抓住这一寸,迅速往后退一格。铜钱又响,伍青喘了一口气,留了一个短促的“嘶”。他没有走近门,他在门外站得远,像避免把自己的影子压上来。他隔着门板压低了嗓门,说:“不要开。你背门,退一步。退时脚记住踩‘中—退’,别乱。”我照他说的做。我的身体顺着墙往里挪,像一只蜥蜴。门外那口“声”急了一下,又贴近门缝叫了第三遍我的全名。这一遍的每一个音都包着一层薄薄的湿。湿从门缝里渗过来,像春天草根往外吸水。我的喉咙在这一下几乎跟着动了。伍青在门外扯动了一下铜钱串,又从兜里摸出三粒米,往门槛一弹。米很轻,但每一颗落地时都有声,细小如针落布。门外那股声在这一刻像被打乱了呼吸,它对节律非常敏感,几粒米把它的节拍绊了一绊。伍青不说话,他沉默地把节奏织在门前,织成一张看不见的小网。他又往门把上系了一根红绳,红绳在风里贴着木头,像一条细蛇。他又用竹篙在门槛前的石上点了三下,点的位置左右不齐,中间一下更稳。那是“锁口”的影子。门板外的声迟疑了一下,轻轻吐出一声像叹息又像嘶鸣的小声音,再退。那一退显而易见地失望,我能听见它退回巷子的时候路过茧灯,茧灯在风中颤了一下,从灯心里吐出一丝冷白的气。它没有走远,它只是藏进了巷子里的某个拐角,像猫把自己的身体卷成一个圈,眼睛开着。伍青站一会儿,远远对门板说:“好了。今晚别再开门,别出声。要睡,把耳朵往衣里埋。”我贴着门应了一声“好”,声音很轻,像蚕咬桑叶。呼吸缓一个拍,我用指头在超薄的门缝上轻轻点了一下,这个动作像一个礼。伍青把铜钱串又抖了一下,像回礼。他没有再多问。他不问“谁来”,不问“说了什么”,不问“你刚才有没有差点开门”。他不问,是因为这些问题在这个时候对我们任何一方都可能是危险。问,意味着让那些不该被说的音在口腔里再走一遍。走一遍,就容易留下痕。我听见他的脚步往巷口去,退一步,停,退一步,再停,然后一步跨大,走了。他用自己的步子当作最后一层封。他走的时候,竹篙在地上敲了一下,细长的影子斜斜地掠过墙根。空气像抖了一下,恢复它那不能算平静的平静。我在门背后坐了一会儿,让自己的骨头一点点复位。刚才那一刻,我身体内部有几块小的骨头错了开,它们要花时间回到槽里。我的耳朵还在嗡鸣。不是陌生的嗡,是井边那种。它像一只不肯离开的苍蝇,撞来撞去,撞得墙壁有回声。我去灶间,把水盆搬到角落,背对墙,脸背窗,坐着。我不看水。我把手机拿出来,想发个消息给我母亲,问问她在不在家,只发了半个字,删掉。我又打开了刚才的录音,莫名其妙地看一眼。波形还是那条平线,只在某两个位置抖了一抖,像有人拿针在布上扎了两个点。我把手机盖上,放到枕旁。窗外茧灯影子轻轻跟风摆,它们的摆幅不大,像在屋檐下举着细小的臂在做呼吸操。半夜里,我又一次被门缝里的呼吸弄醒,那“人”的呼吸不再靠门,而靠窗。它先贴地,从窗下的缝里爬,像雾从地缝冒出的形状,随后举起一点,又停。我的手自动摸到铜钱串,它在我手里很凉。我轻轻一抖,叮。声音很短,不具攻击,但足够提醒我自己一个事实:我还在这里。第二天起来,雾像昨夜睡了一觉,醒来后把被子沿着沟坎抖了抖,抖到河边更厚。我刚把门打开,就看见街口有两个人朝渡口跑。一个人走得快,脚步碎,另一个人拿着一顶竹编的帽,帽子边缘滴着水。水顺着帽沿往下滑,滴滴答答,在地上摔成一粒粒冷豆。那种滴水的节奏有一种叫人心里发紧的平整。我在门口站了一拍,缩回去拿相机。手指在绒套里摸索了一下才拿住,单手装上肩带,带子割在锁骨上,细细的痛。我脚步踩在石板上,板缝里的小草被我鞋边压,水从叶尖飞出去,像蛾的粉。巷道以外,坊口有两三个女人站在一起,她们的眼睛同时向下游看去,像被同一根线牵着。有人怀里抱着一个白瓷脸的娃娃,娃娃的眼睛是黑点,黑点看起来被画得太圆,圆得不安。赭色的土路到河埠头前突然瓦解成一片湿滑的斜,脚下的泥被前面几波人的鞋印踩出乱七八糟的花,花瓣全部朝一个方向倾。渡口边的救生圈被人踢了一脚,哐啷,慢慢转,转得像它根本不急。那只带着滴水的帽被放在埠头木桩旁,帽身塌了一边,像一个人半边肩掉了力量。伍青的竹篙靠在船头,滑进水里半截。篙在水里轻轻晃,一下一下,像打了轻微的颤,不是寒,是某种看不见的吞吐。船被一条粗麻绳栓着,绳子在昨夜的潮里被浸涨,又在早晨的雾里收缩,绳纤维梗得发狠,像人的脖颈上的筋。栓绳的木桩上,有一块刚刚磨出的亮,是某个人急着找一个能抓住的东西,用太多力去用手去抠了木。亮从深色木头里像一个伤口露出白。我站到船侧,鼻子里先闻到一股冷铁的气,随后是苎麻绳发霉的酸。人群不多,寂静。像在等一个比话更重的东西自己落下来。河面此时平得不正常,正因为平,微小的动能都被放大。一个泡从浅处漂来,泡很小,像一颗眼泪。但它朝着船边的方向在走。泡旁边的水纹像鱼骨。鱼骨的主干很直,支叉朝向岸。两只少年在凉棚下探头,又被一个老人的手推回去。老人嘴里叼一根细烟,没点火,牙齿压着烟杆,咬出一个小小的齿痕。有人开始说话,声音很轻,一开口就自己碎。“昨天他还……”“天还不黑就……”“风是反的。”“他常年熟水,不该……”这几句碎到最后没了主语,就剩下“他”,这个字在空气中像一只没肉的骨架,轻得要飘。另一个人接:“莫叫。”他眼睛往水一斜,嗓音也往下一压。一个妇人站在更远的地方,胳膊湿,背上汗出得湿了一大片。我认得她。她是伍青的妻子。她这会儿捏着衣角,眼睛像刚被人从枕头上匆匆拉起来,还没回神。她看着那顶竹帽,又看了看空船,嘴唇动了动。她没有说出名字,像有谁在她唇上按了一张纸。那张纸有细细的纹路,会把音吸进去。她改口,喊了一声“哥——”尾音薄,拉了一下就断,断得像线。我脑子里“嗡”的一下,昨夜门外那种像井壁摩擦的嗡鸣又起来。它把我的某个肋骨内侧刮得发痒。那个年轻的城里人也在,他从“移民登记”的小屋里出来,臂弯夹着一个记录本,另一手还拿着那只机器。他没有靠近,他站在离我们远一点的地方,把机器举起,又放下。他像在纠结要不要在场。他跟他手里的设备一样,似乎都怕对这地方太过真诚。他抬眼看我,不长的一下,好像已经把“今日将变成何种档案”想好。我不理他。我盯着绳子的结。结打得极稳,合乎常理。结上面有一道细细的划痕,是昨晚某个时刻有一把刀在靠近,又缩回去。刀没下去,痕留下。我看见一小段红线被水黏在木桩的一点上,那红线硬,像是伍青昨夜停在我门上系过的那根的同类。我将手伸过去,想把它捏起来看看,旁边一个老人拍了我的手背,拍得很轻:“莫动。”两个字里的气把我的手背上的汗一吹,汗立刻凉。我缩回手,像刚刚要做错事的小孩缩回来。我看那红线,红线在水珠里滑,滑的方向朝河心。别人说话的时候,河面又叹了一口气,叹得浅。远处有一阵锣鼓,极远,像从雷樟树那边绕过来。杂乱却熟悉。有人侧头说:“今儿要试戏。”另一个人接:“走错一步,要乱。”话音落下的那一瞬,河面上漂来一个极细小的光点。光点没有来处,像空气里突然亮了一粒微尘,又落水。它落的时候带出一圈细纹,纹一层一层,向外散,像有人在水里轻轻地用指尖画一朵花。这花有十三根细骨。我莫名其妙记住了这个数字。有人蹲下身,把手伸进水里,捞了一样东西出来,是一串铜钱。铜钱串着红绳,被水泡得发暗,铜钱之间的缝里有黑色的污。那人举起来摇了一下,叮。声响在水上立刻被抹平了一半。那一瞬我闻见空气的一种甜被刮去一点,露出底下粗糙的筋。我不知那串铜钱为何会在水里,像从谁的腰间挣脱。我不问。我收住嘴。有人说:“船没翻。””,另一人接:“人不在。”一个更年轻的声音硬着嗓子:“他会不会上了岸?”这话让几双眼睛同时起了动作,朝沿岸的草和石缝探去,像在看到某种肉眼不可见的亮。我沿岸往下走了几步,脚下打滑。鞋底在泥里划出一小道,泥发出一种闷声,像胃里发出的气被按住了没出。我把手撑在岸边的一块青石上。青石的面很冷,上面的纹路像鳞。我在这么多冷和湿之中,突然感到一种无以名状的空——空沿着河身铺开,像有人把稻草垫一层层抽掉,抽到最后剩下硬梗。不能叫他的名字的人越来越多,先是那妇人,其次是一个喊了他“伍哥”的邻居,随后是一个光脚的小孩,他张口、闭口,反复,说不出“伍”的音节,他绕开,叫“渡口那个”。一开始是规避,后来像是舌根内部来了一阵小抽筋。不是所有人都如此,老汉嘴里还直白地叫出他的姓,也有人喊他“青子”响亮得很,但每当有人打算咬整一个全名的时候,风就打从谷里来一下,把那个“名”的那粒豆从齿间抛落水里。我们像一群被人拿走了话头的说书人,手舞着,却没有开讲的头一句。我背上的汗凉了。我的额心没有朱砂,皮下却像留下一个冷点。我想起昨夜门缝里的那口“声”,它像从井里摸来一把还热的人名,然后到我的门前试着对它吹气。我没有应,它退到巷口,等天亮。现在,它也许已经在河心,拿着另一把名,拿起鱼骨把它一根一根往水里梳。我随人群站了一会儿,腿上有一个肌肉在发抖,抖得很细,像旱地上的草尖。有人在脚边轻轻喊:“别看久。散。”这是一句劝,也是一个法。散,就是把一个被凝固的事拆开成各个小的动作:有人要回去看火,有人要去给孩子收衣服,有人要去庙里添油。动作一分,声就不那么齐,齐的声才会招来更多的一样的东西。我并不想散。我站着,像一棵树。我想等一个不存在的奇迹:伍青从某个浅滩冒出来,把水甩一下,骂两句“你们大惊小怪”,把铜钱串往我手里一塞,说:“下次挂门里一点。”可是奇迹不来,它比任何东西都守规矩。守规矩的遥远的地方,水忽然收了收,像一张被拉紧的皮,当你要拨的时候,它先躲开一下。更远处,一块浅滩露出一角石,石表上有线,线像鱼骨。那块石在昨天也许就在那里,只是我没看见。它被今晨的雾轻轻一揭,就像一张被掀起来的盖。有人看了一眼,没说。石上面有水珠往下渗,渗成一个个小点,两两之间有那些几乎看不见的细线连接,连得像一个复杂而古老的字的中间部分。我往那边看了一眼,便把目光挪开。我有一种预感:我今后还会离它更近。我转身离开,脚在石板上拖出三声若有若无的“沙”。每一声都与我心里的那口气保持半个拍子的距离。我回去的路像昨夜被白纱罩过的镜,模糊但诚实。巷口那个“井口不照影”的牌子灰蒙蒙的,字角给雾磨掉一点。牌底下有人用指甲挠过一条痕,我把手放上去,痕里的灰粘到我的指腹。我不想拍。我怕镜头把我该看不得看的事提前带到我的眼前。祖屋的门开着半寸,是我出门时留的缝。缝里没有呼吸,屋里的空气像被小心地放在一个棉盒里。我进门,把门闩压下。屋子的味道像把我抱起来,抱得我骨头里发出微微的响。桌上昨夜放的手机还在,屏幕黑。我打开,通话记录那条“母亲 21s”的文字比昨晚更浅,像被谁拿一层纸擦过。我点开那段录音,还是空白的电流,只有在两个位置,像是有人轻轻地把指腹在玻璃上按了一下,留下两个看不见的指纹。我盯着那两个指纹,它们在光里若隐。我把手机盖上,把它塞到抽屉里。抽屉内壁粗糙,木刺抚到我的指甲,像一个人走路时裤脚擦到野草。门外有脚步,轻而急。有人在门口不敲门,他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下,像想把什么词从喉咙里提上来。最后,他还是叫了:“岚子。”我应了。我不敢说别的。我不想承担任何一个可能把事情推进到下一个节拍的语。来的是那个穿防风衣的年轻工程师。他把帽檐往上推了一点,把我打量了一眼,他的眼睛里有一种“刚从纸上抬起头”的质感。他手里那台设备搭在胳膊上,如同一条小狗把下巴蹭在主人的手上。“你昨晚……听见什么?”他问。话问得笨。他把“什么”两个字说得很小心,慎到像把一个玻璃杯往桌角放。他眼尾余光朝河边看了一下,又收回来。他的脚尖在台阶上敲了一下,把一个很小的节奏丢到地上。“不说。”我说。我发现我的声音今天更平,平得像端起来的一小碗水,不能洒。“我知道你有记录。”他又说。他把那只设备举了一点,用一个几乎无害的口气,“我想比比看它和……我们昨夜……记录到的异常是不是同源。”这个“同源”两个字把空气搅得有点硬。他不是坏,他只是用他的方式在替我们做他以为重要的事。我摇头。“你们的东西会使这河更准。”我说。这个“准”字从我喉咙里抬出来的时候,它像一只细虫从泥里钻出,身体半截还裹着泥。我又把它按了回去。他看着我,眼睛里有极轻的一点让步,像一个还在长的树被风轻轻按了一下。他退开一步,点头。转身的时候,他的衣摆带起一个小风,风把门檐下那串茧灯轻轻碰了一下,灯身晃,灯里的空心把光吞了一口,又吐出来一点。我看着那个吞吐,不知道下一口会沿着哪条路走。我在门板后背靠墙坐下,膝盖抱紧。我对自己说:无名的开端不是某件事发生的那一秒,而是你在此刻突然意识到,把一个名字叫出来将不再是你能做的一个简单动作。你之后说每一个“他”的时候,都要在舌根和齿间建一座桥。桥很短,也很窄,上面只够一个音节走过,另一音节就要掉下去。下午更深的时候,祠堂那边传来紧张的人声。我没有去。我在屋里用一个很旧的布把镜彻底裹好,再用红线从镜框绕了三道,打一个结。结打完,我忽然想到祠堂后墙那一圈新泥。新泥在我的脑子里裂了一条很细的缝。缝里有一只瓷白的半边脸,裂纹细,眼眶里的黑沉着。我把这个画面盖住,我拿一块白纸压它。我把纸压得紧,纸的四角仍旧翘起一点,像纸底下的东西在呼吸。日落之后的那一个拍点,铜钱铃在门梁下一连响了三下,每一下都比上一下重,像从更远的地方拽回来的东西落地。我知道这不是戏。戏还没有起。真正的戏在我们不在场的地方排练。我的名字在某个地方被那看不见的“喉”舔了一下,又放回。这不是我随意想象——这是皮下的神经告诉我的。它们在那一瞬同时收缩,像在接受一个命令。我抬头看窗,窗白。白底上,不知是谁把我的乳名倒着写了一遍。墨迹干了,纸吃下去,几乎看不见。我走到窗前,呼了一口气,雾白像从纸里出来又回去,字迹淡淡浮出,下一刻又消失。我不确定我真看见了,还是我在把那盏灯里的字移到这里。我学着赵绵的样,把自己额心按了一下,那里没有朱砂,但那一下给皮下的一些东西一个信号。信号是:把门守住。夜将再来。远处河心把白天不肯说出来的东西沉下去,又在某个我们听不见的地方吐出两个细如针的音。我闭上眼睛,背靠墙,手里抓着铜钱串。串在手里发出热,热不像人体,热像从地里冒出来的一丝余温。我的心在那个热的边上打了三下,短、长、更长。我把这三下收进胸腔,像一张收口的纸,折叠起来,精细,角对角,预备明日。明日要见到的,可能不只是空船。可能还有那块露出一角的石,在阳光一照之下显出越来越细的骨纹。我能想到的,只是这些。我不想往后多想一句。我不敢。

第四章 纸与牌位

清晨比昨夜更白,像有人把整座寨子罩进一张宣纸里,纸的纤维把每个人的呼吸都筛了一遍。我的门闩还温,掌心的汗在木纹上留下浅浅的线条,像刚画过的字。街口传来几阵短促的说话声,不连贯,像撕开的纸边对不上。伍青的屋子门半掩,门槛上摆着他前晚脱下的马夹,湿,发冷,衣襟上那一圈圈被盐晕开的白痕像一条条退潮线,他的妻子站在门里,手指抓着衣角,眼睛在衣和门之间往返走,像找不到落脚点的人。她看见我,嘴唇动了一下,没出名字,她最后说的是:“这件衣……谁的?”她说“谁”的时候声音忽然细了,像铅笔芯在用力写太细的字时快要断的那一刻。我下意识要说“伍青”,两个音节撞到了我的齿背,齿背发凉,我把它们捻碎,换成了“渡口的”。她仿佛松了一丝气,随手把马夹抱起来,抱着像抱了一个空壳,轻得不成立。她指着里侧缝着的一个补丁,“这是我缝的,我认得。但我想不起……”她停住,眼白里立起一条细小的红丝,仿佛有人用细毛笔在里面轻轻划了一道,笔尖不敢再下去。她转身,那只照人的铜脸盏被红布蒙住半边,布边压着一截红线,线头竖起一小簇像刺。我把相机放低,不拍她,也不拍这件衣。我转身朝祠堂走,心里把自己往一个更硬的地方推——不推不行,软的地方一旦陷下去,就会像纸泡了水一样,指碰一下,成泥。

祠堂门口的石阶被雾泡过,石缝里慢慢冒水,水沿着缝凝成一点点珠,珠碰到一起又分开,像一群小眼睛在视线边缘偷看。我迈上第一阶,鞋底悄响,声被祠堂吞掉一半。我在门口停了一下,抬手捞起门帘。帘内橘黄软下去,像一锅熬太久的甜汤,光不热,粘。我嗅见陈年的檀香和生石灰混到一起的味,像热天晒干的布被忽然淋了雨,又被火烘过。祖牌排得整齐,木头吸了年岁的油,泛出一种深深的暗光。每一块牌头上画着的两点黑,按风俗叫“眼”,今日却一齐发浅,浅得像被人用干的布轻轻擦过几下,漆里的油被擦去,剩下干涩的黑膜,有的已经起了细裂。最前排左起第三块的黑点甚至脱了一小片漆,露出下面黄白色的木,像眼白在红灯底下发出一种不合时宜的苍。我站得远,远到连牌上的姓氏都看不清,在那浅浅的黑注视下,任何靠近都像冒犯。

赵绵从堂内暗处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根竹签,竹签头压着一块浸过朱砂的小棉团,她的指尖被朱砂染得红,红之前有一层极浅的黑,被纸边割出来的痕从昨天到今天没好,她懒得包,任它在红下若隐若现。她朝我点点头,没问,没说安慰,只抬手示意我看墙角下那一条缝。堂板与墙之间,捻子露出一线。她弯下身,用竹签轻轻撩了一下,从缝里抹出一点灰。那灰不是普通的灰,里面混了极细的黑与微不可觉的铜绿,抹到手心的瞬间,空气里跳出一丝脆声,是很遥远很轻的“当”,像铜钱被指甲触了一下又放回布袋。我心里浮起名匣的形状,一个小木匣,朱红,红绳绕三圈,匣里放着纸,纸上封着人名。赵绵把那一点灰摊开,摊在她掌心,她掌心纹路像一条条浅浅的暗河,灰落在河床里。她用指腹捻一捻,灰的气味薄薄地冒出来,是燃尽了的纸和铜钱在火里一起烤过的味,烤成一层轻的壳,壳一遇到潮就潮回了粉。她把灰抹在祖牌底座下那条缝里,像在给一个裂口止血,没多话,只抬眼看一看那两点浅黑,黑没有立刻浓回来。她叹一口短气,“眼褪,说明它累了,昨晚看得多。”

“昨晚它看见什么?”我问,不是为了答案,是为了把恐惧均匀地铺在语言的纤维上,让它不至于在某一个点上破。

她没有回,看向祖牌墙另一端一方木柜。柜门半掩,她打开,一股冷气扑出来,柜内是族谱。书背开裂,露出缝里浅浅的麻线和碎屑。她把书抱出来,轻,像抱着一个旧人。我们坐到侧间的长凳上,她把书放平,先用手掌在封面上摊了一遍,像安抚一匹紧张的马。她翻到某一册的中段,一页突然白得刺眼。不是被撕走留下的白,而是某人把一页整页换了纸。那纸白得太新,太滑,纤维匀得反而没有生命。与前后页一对照,那张白就像一张假脸贴在一群长了皱纹的脸当中,光滑得让人害怕。白页中央有一块极淡极淡的印迹,像水在纸上趟过留下的痕,还有两道细的光影从纸的内部斜斜地穿过去,如果把纸举起来对光看,会看见那里纤维的走向不合常理:直,冷,像从机械里拉出的线。赵绵用指腹在那页空白上摩挲了一下,纸在她指下发出非常轻的擦声,好像在拒绝与人的皮接触。“是谁换的?”我问。她没有抬头,“谁能换。”语气像轻轻地把一个责任推回给空气。她低头翻过这页,接下去的几页都正常,笔迹老,墨黑已褪成茶褐,边缘有水虫啃咬过的痕迹,字之间糊出的一点点阴影像时间被放缓的痕。她把空白页的页角掀起一点,我看见空白页与书脊之间的缝被人用新胶补过,胶黄色,略硬,还有一点未干的酸气,是新工艺里常用的那种浆。我想起县里的移民登记用的册子,白,硬,名字被打印上去,整齐,速度快,失去的也快。我把指腹按上那页白,纸冷得像瓷。我一下想象出某一夜,某双手翻开册页,用刀片齐齐地划出一页,用一张“看不见”的纸把“他是谁”盖住,盖住后从册子里抽出所有人的统一呼吸,把“谁”这个字悄无声息地撤掉。

祠堂门外传来狗的低呜。不是叫,是哼,像有人在梦里发出一声长长的气。那只黑狗昨夜趴在土主庙门口的,今天站到祠堂门槛,头低着,一双眼只斜着看祖牌的方向,尾巴夹得很紧,身体微微抖。它仿佛看见了我们看不到的东西——它看见祖牌头上那两点黑像人的眼在疲倦地眨。它顺着祖牌墙往右移两步,突然停下往后退半步,左耳贴头,像在躲一个无形的耳光。空气里起了一阵很浅的风,风不过堂中,堂中被油灯的黄黏住。我们谁也不说话。我把族谱合上,纸发出一声干干的“唰”,像一把纸扇在一个老人的手里抖开又合上。我把它放回柜里,柜子里那一点冷被木头吞下去,一点也没漏出来。

午后的光都躲在云背后,祠堂外的槐叶在风里不同步地摇头,像失去指挥的队伍。赵绵说:“下午退水。你看不看碑?”她说“碑”的时候没有看我,她看远处的河,像听见水底在换一个更深的姿势。我说“看。”我的声音里夹着一丝急,那丝急像纸的边被火燎了一下很快熄灭,留下一个黑圈。我把相机往胸口压实,带着它像带着一只会帮我想的动物。我们从祠堂后巷绕出来,穿过两栋吊脚楼之间很窄的道,脚背与苔藓几乎碰上。路边有孩子用泥在地上画鱼骨,骨粗,画着画着突然断了一根,孩子自己不满意,用手一抹,抹掉了尾。他抬头看我们,眼睛因为用力蹲太久微微发红。他没有叫人,他只用指尖在地上划了一下,划成一个向祠堂方向的小箭头。我没问他何意。他转身蹲回去,重复画那条鱼骨,像在复习一个不会的字。

退水的河像一张刚被力大的手向下按了一次的床褥,边沿有皱纹,纵横。河心露出几块石,下缘湿,上缘干,水珠从石的干面渗出来,像石头自己出汗。下游的泥滩上立着一块石碑,碑不上不下,倾斜着,像从地里被何种手挑起了半寸又停住。碑面不是平滑的,刻着很密的纹,纹路像一条条鱼骨交叠,又像甲骨文残存的部件,粗细不同,彼此搭在一起,像一张被反复补过的网。我走近,先看碑的边上,那边有几道新刮过的痕,粗浅,像有人拿刀背试了试力道就停;再看碑的中面,水珠正在从某些细小的“字缝”里往外涌,涌得极慢,像字自己在出汗。水珠在碑面上连出了一串细小的亮点,亮点在阴天里像眼。我的指尖自动朝碑面伸了一点,伸到半途停住。我不想触碰那种缓慢的渗。我只是用目去摸,目自会被这密密的骨纹催出一阵细小的痒,痒从眼底往里卷,在我的脑后一处不起眼的位置对折,形成一个小小的结。我看那鱼骨里藏着一些字形,有的像改动过的姓氏,有的戛然而止的名的一半,锋利的部分被磨掉,只剩下钝的折笔。我忽然看见两根细骨之间涌出的水在一个瞬间并在一起,拼出一个“梁”。不是完整的梁,是左边的木与右边的一半刂,中间那一横像被水流冲去,只留一个浅浅的划痕。我一低眼,它又散开,像一群小的水虫被风惊,钻回缝里。我呼吸变浅,某个很具体的冷从脚背往膝窜。赵绵站在我近旁,她没有学我去看那些浮浮沉沉的字,她看的是碑脚下冲刷出来的一条浅浅的印。那印似曾被什么很轻的盒子压过,四角微翘,印里留着少许灰,灰湿,被水一舔,又被风一吹,卡在石的缝里。名匣的形状在石与水之间留下了一处互动的痕。

“这碑叫什么?”我问。

“没人叫它。”她说,“叫,它就会回头。”她指的是我们寨子常用的老法:凡是跟“口”有关的东西,都不叫正名,叫了就“招”。她把手里的一个小纸包打开,纸里是一粒朱砂,微微潮,她抹在自己指腹,再在我的指背点了一点,“别看久。看的时候舌平,齿紧。”这像一个荒诞的处方,却又有效。我照做,舌放平,齿轻合,喉结再低下来,像一只鸟把自己的叫收回羽毛下。

有人从堤上走下来,是工程师韩慕川,戴着他的帽,帽子边上的雨丝已经干,他的防风衣上有一圈泥点。他站在坡上没有靠近碑,他看水,眼睛像在搜某个他熟悉的频段。他看见我,点一下头,不笑。他的手里有一张表,表边上夹着一张小小的复印纸,我一眼看见复印纸上有一个方框,方框旁写着“姓名”,方框内是空白。空白不是未填,而是被机器识别为“空值”的空。他合上,放回兜,动作像把东西悄悄塞回没有被允许的口袋。我不问他。我怕我的一个“问”给他一个入场的邀请,把他带得太近。近的时候,他的语言会干燥起来,干到带火,火会把某些纸烤脆。我们彼此保留。彼此在这个碑前像两片轻轻相遇又避开的影。

风在河面改变方向。风一改,我看见碑面上那些鱼骨似乎在一瞬反相,它们在那里,却以另一种结构彼此搭起,像某个抽象的网在空气里翻面。水珠随之在不同的缝里冒,冒的节律近乎某种语言的呼吸。我听到自己喉咙里也有极细的呼吸在模仿,像一个孩子在被子里学父亲说话。我轻轻咳了一下,把那个模仿打散。我的眼睛从碑上移开,看河滩边更远的一个石台,台面残破,中间有一个半月形的凹,凹里集水,水面浮着几片树叶,叶在水面慢慢结成一个小小的阵。阵的中心有一点点白,是一个被水泡的纸角,纸角软,软得像一个人的耳垂。微风一来,它挪了一下,又停。纸角上有一枚很细的红点,半散,像点给纸眼的朱砂在水里化开。我想到“纸眼落井”的动作,想到昨夜墙洞里的那一声“嘶”,想到祖牌“眼”的漆脱。纸、眼、牌位,这三个字在我的脑子里折叠又展开,像摺纸,折四角,压实,展开,折另外一个方向。每一次展开,都能看见纸过去的折痕,痕里多出一点灰,那灰里有铜绿的微光。

回到祠堂,天色更暗。祠堂里的橘光把祖牌的影拖得长,影落在地上像一群静坐的人。门外黑狗又回门槛,趴下,对堂内低低哼。我这一次没有躲它的眼。我蹲下来,对着它的额头哈了一口气,很轻,像把一粒热饭吹凉。狗抬了一下眼皮,又把头埋回前爪之间。它的眼白里那一条刚才看到的红丝不见了。它的眼看上去仍旧湿,但不那么惊慌。我起身,走进堂内,赵绵已经先在最中间那排祖牌前点了一盏很小的油灯,灯火不旺,只是一点,被风轻轻拨一下在灯心上贴住。我瞧见祖牌两点黑眼之间有一滴极细的水珠慢慢冒出来,又在木头的表面铺开,铺开到看不见。木像皮肤,小心翼翼地出汗。我轻声说:“眼要不要补?”赵绵摇头,“太补,眼就亮,亮了,看见的太多,更累。”她的指尖在空气里轻轻点了一点,像安抚一只张开翅膀的虫。她从桌斗里拿出一只小小的朱红盒,盒里空,底有细粉,粉是纸灰的最后一点。她用小刷子把那一点粉扫起,扫入另一张白纸,纸柔,粉更轻,几乎没有重量。这一点粉进入纸的瞬间,空气好像稍稍轻了一丝,那丝轻像一尾白鱼翻了一下。她把纸包起来,塞到祖牌架与墙之间的缝里,不紧不松,像给某个看不见的地方挡风。

日光完全退回山背后,祠堂门外的槐影在门槛上叠出细细的条纹,像几行细字,没人念。夜色把祠堂漆成一个更深的盒,盒里每一点声都像落在绒上。黑狗突然起身,先往门外一步,又退回原位,耳朵贴住,尾巴根轻轻一颤。我闻到一股很轻的潮,潮从后墙来,我能感觉到墙体的泥皮在呼吸,呼进来,呼出去,节律与我的呼吸错半拍。我的喉咙干,在那个错半拍里需要一口水。我不敢去灶间取。赵绵像听见了我没发出的那个“渴”,她递过来半瓢茶,凉。我接住,指尖触到瓢沿的那一下,瓢沿的粗糙把我的掌纹“咯”了一下,像有人把我的掌纹拓在瓢上。我喝一口,水顺着喉咙下去,到了胃里,才察觉那水带着一点像是香灰与石灰合并的味,味极轻,像一丝灰在水面漂,漂一圈又沉。我把瓢放下,很慢。我想把所有动作放慢,把所有词语压进慢里。

夜深些,祠堂对面的土主庙传来两声很远的木鱼声,不大,像有人怕惊着什么。庙檐下那串铜钱铃在这时自个儿轻轻碰了一下,鸣得像一粒很小的玻璃撞另一粒玻璃的边,边在黑里闪亮一下,就没了。黑狗的喉咙里“咕”的一声,把一口气吞下去。祠堂里的灯火往右偏了一毫米,我看到祖牌更右边的那一处“眼”黑突然裂开一丝,有一小片漆从木头上剥落,像一片黑做的鱼鳞掉下,我伸手去接,那片漆在半空轻轻翻了一下,没有落在我掌心,落在祖牌的脚座上,脚座的木纹把这片漆接住,像一只嘴把掉下来的薄虫含住,又慢慢咽。赵绵没抬头,她像知道她不能看这一眼,看的话会把某种存在固定下来。我把那片漆轻轻弹到一边,黑的粉末沾了指甲,指甲边缘浮出一点黑,我用衣角擦,越擦越不干净。我索性任它。我让这点黑留在我的甲上,让它变成今夜的一点记号。

我们从祠堂出来时,夜已经把寨子压上一层深的水。墙角的蜗牛伸出它们透明的触须,触须像两条微小的杆,杆顶的黑点极认真地观望。走过巷口那块“井口不照影”的牌子,我用余光瞥了它一眼,字更浅,字边潮气重,字像要脱纸。风从牌子背后溜过,不响。我没去看巷里的那口井。我知道看它在这时等同于把我的眼睛拿去给井照,我怕井把我的眼拿去替它看。我回祖屋,门闩轻轻落下,身子靠在门背后,呼一口气,那口气在黑里变成一条短短的白,白飞起又掉,像一只没学会飞的蛾。

这夜比上一夜更长。我在黑中听到很多纸的声音。不是书页的翻动,是一种更轻更碎的“沙”,像无数极细的纤维在空气里互相摩擦。那“沙”一时从窗口来,一时从门缝来,一时从墙的泥皮里慢慢挤出来。我把耳朵压在自己的袖口里,袖子上有阳光的残温,残温像一条细细的线,绕在我的耳软骨上。半夜,我忽在梦里看见一长桌,桌上铺满了沉默的纸,纸都白,每一张纸上被盖了一个小小的方框,框里空。一个看不见手的人拿着一支干得发白的笔,笔尖落在框里,落一下又提,不写。写不了。写,字就要落下,落下去就要被什么从纸里轻轻吸走。那手犹豫,犹豫得把纸上的纤维的方向都改了。我在梦里把手伸过去,去按住纸,纸在我的掌下像小动物一样抖了一下,躲到桌子的另一边。我醒。窗外茧灯极微的一闪,像一只眼睛在夜里含着泪眨了一下。我不敢数,我怕数,怕三次,怕第二次和第三次之间那个“更准”的空白。

我就这样熬到朝灰。雾还立在屋檐下,像一面挂起的布。巷口有人说话,声音压得很低。我出门,看见两三个老人围在祠堂门口,脚下摆着一个小木盒,盒里的纸全湿了,湿得像刚从水里捞上来。一个老人把纸一张张摊在石阶上,纸靠着石,石吸水,纸慢慢回复某种可读。纸上的字歪,孩子的笔,别名、倒写、图样。老人用手掌压一压,再把纸叠回去。他的掌纹深,在纸上压出一点灰,不伤字,只把纸按回大人的世界。他抬眼看我,眼睛里的白多过黑,像一池水里白鱼比黑鱼多,他轻轻说一句:“今日别在水边叫。”我点头。我的舌根这会儿像被一线穿过去,穿过去之后在后边打了一个结。结在那儿。解不开。也不该解。

午后,我去伍青家里。屋里没有哭,哭在空气里凝成一层薄薄的潮,附在木梁上,附在锅沿上,附在衣柜的镜子上。镜子被红布盖住,布角垂下两条,像两条被剪短的舌。屋角堆着几件他常穿的衣,折得整齐,以一种“等待主人的暂时离开”的姿态沿墙摆着。他妻子坐在床边,手里捏着一根黑粗的针,针眼里穿了一截红线,线头没有打结,晃来晃去,晃得人心里发紧。她把针在布上试图扎下去,针尖到布面上停住,她似乎忘了怎么把针再往下送。我在她对面坐下,沉默。她抬头,眼睛很清,但清里像刚有一粒砂,她说:“你帮我想一下,菜地里那个走偏了路,背影有点斜的人,是——”她的声音断。我在她要从“是”后面找那个词的时候对她点头,又摇头。我没有能力也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把任何一个名字从我的口腔里捞出来。她把针往上提了一点,提到手背上方,手背的筋轻轻起,她的嘴把一个“哎”字吞下去,吞得很慢,像怕卡。我突然意识到,对她而言,名字从一个她最熟悉的词,变成了最陌生的东西。陌生不是因为没听见过,而是因为太熟,熟到被吸走了一截。她现在能抓住的只是衣,布,补丁,还有针上这截没打结的红线。她抬手,把那截线拿起来对着光看,光穿过线,线在光里像一道薄薄的血。我在心里对那道线说,不要打结,暂且不要。你打了结,就把这个空白钉牢了。

我从她家出来,土主庙前的风小了,庙檐下那三张瓷傩面静静地挂,裂纹像冰面上的一道道,昨日里我看的那块裂片还在,没掉。傩面半侧的裂纹有一条很细的线沿着昨夜的风向多延了半指。它似乎也在长,自顾自长,像一根细小的筋从骨头里往外缓缓走。我站在庙口,抬眼对它们做了一个极小的点头。它们不看我,它们看向祠堂。我顺着它们的眼看过去,祖牌墙沉着,我知道墙后那一层新泥还在慢慢地收水,水收进去,泥会亮一个小小的圈,圈一息即灭。我忽然产生一个非常明确的念头:名字在这里是一种潮汐,一来一去,被某个不完全属于人的律在远处牵着。我们所能做的,就是不在潮起的时候,把自己的脚伸得太远;不在潮落的时候,把别人的脚按下去。

傍晚,祠堂内又亮起小油灯,祖牌前多了两碟清水。水放在木案上,水面静,静到能把灯光里的小黑点映出一个模糊的影。黑狗站在门口,这一次它没有哼,它只用鼻子对着地面闻一闻,然后抬眼看一眼祖牌上方那两点黑,它似乎在数,数到第三下,尾巴轻轻摆一下,再不动。我从侧门侧身进,步子轻,鞋底与地板之间的摩擦在这时变成一层细而密的纱,把任何粗糙都包住。我把手伸向族谱柜,没有触,撤。我坐到侧龛旁边的矮凳上,把相机放在膝头,手覆在上,像覆着一个温热的碗。赵绵在案后轻轻合手,她不祷告,她只是把手简短地贴一下,像向一个不见的存在致意。她的指甲里那一点黑还在。我忽想到我指甲里也有一点黑,是上午祖牌黑漆的粉。我把手翻过来,在朦胧的灯下看,我的指甲边缘那一点黑像一小点墨,墨落在纸上的头一个落笔,粗,随后应当有细的收笔,把一个字收拢。我把它留着。留着它提醒我,今天见过的,不能用城市里的笔把它洗掉。

夜里,我听见远处的戏台试锣鼓,锣擂得谨慎,像拿着一口老铜器怕把它敲裂。鼓点里夹着一两声箫,箫音不纯,像有一个细小的裂缝在管身上,让气从那缝里多出去一点。风从雷樟树那边绕来,绕到祠堂门口,再绕回土主庙。风在庙檐下停了一停,轻轻吹了一下铜钱铃。铃在风里没有“当”,铃只是动。动的时候,我手心里的那一小点黑突然热了一秒,热得像有人用小火烤过。我不动。我让它热,我听它冷下来。

这里所有看得见的东西都与纸有关:纸包灰,纸包砂,纸上白,纸上的空,碑面上从字缝里渗出来的水,纸样地铺在我的心里。纸与牌位。纸会被火烧成灰,灰再被水舔开;牌位的漆会褪,眼会出汗。纸与木之间有一层看不见的脆,脆了,就容易碎;碎了,就容易被吸收。我的名字像一条纤维,在这张大纸上时隐时现。有人在纸底下滑动一支干笔,在我走过的每一处用力按一下笔尖,按出来的只是凹,没墨。我把自己的舌安放在上颚,像把一条薄薄的纸贴到天花板上;我把我的齿合上,像把一本册子合上,暂时不让风吹乱。夜深了,黑狗在祠堂门外躺成一条黑线。祖牌上那两点黑在不为人知的一刻又稍稍深了一点,像一个眼在梦里自己把自己涂了墨。墙后那一处新泥沉默着,沉默里藏着一个古老的口,口被泥封,封得不紧不松。泥里有稻草,稻草的香在夜里释放出来一丝,混进祖堂木香,混进灯油味,混进我呼出来的白气里。我在这一切里把自己尽可能缩小,缩成一张小纸片,贴在墙边,安静,等待下一次翻页。

第五章 守名人的交底

我醒得很早,不是因为睡够了,而是因为屋梁上那只看不见的手在轻轻敲,我的眼皮像一扇被轻轻叩的门,一次两次,到第三下我就睁开。我坐起来,背脊先发冷,再被空气里那层陈年木香、灯油味及一丝石灰混在一起的温驯气味抚平。窗纸白,像被人用指腹从内向外抹过,抹出一道道不均匀的光。我在屋里站着,像一张被撑开的纸,纸角禁不住要卷。昨夜祖牌“眼”的漆粉还粘在我的指甲缝里,我没擦,它成了一个会提醒我的小黑点。

赵绵敲门时,她没叫我,她把指节敲在门心的左——停——右,空了一拍,中,对得很稳。我开门,她站在风里,围裙边缘沾了雾,小小一圈白像刚凝的霜。她眼皮下有淡淡的青,她把目光落在我的额上,像要看清昨夜点过又散掉的朱砂痣的位置,然后把视线往下收,不问睡没睡,只说:“走。有人等你。”她说“有人”的时候声音压平,平里带一点黏——小心,不让那个“谁”字在空气里挂太久。

我跟着她往祠堂后巷走。巷子细长,石板上粘了夜里吐出来的细雾,鞋底在上面一拖,滑腻里有一丝“咯”的干,像有一粒细小的沙卡在齿缝里。路口那块“井口不照影”的牌子立在那里,字边起毛,被潮拉松了纤维。我们绕过它,不看,像路过一个正在受伤的人的脸。我手心出了一层薄汗,汗被凉风舔一下就收了,我把手插在衣缝里,指尖摸到昨夜留下的小铜钱串,它贴着我手骨,很轻,却像一个人把掌心压在我的掌心上,传过来一点“在”的证据。

出了巷,就到寨子背坡的小径,径旁是刚被镰刀割过的苎麻茬,茬齐整,微微发白,像一口口细牙。再往前,路贴着山肋拐,青苔把石缝藏得紧,苔表面起一层细毛,风顺着毛往上走,看不见,只能在脚腕处感觉到它绕过去。我听见远处卡车的闷声,从山背另一边滚着来,又被山肋碾碎,碎成一阵一阵的“呜”。那是坝的声音。赵绵没转头,她说:“他们把石在那边切小块了。”她说“切”的时候,嘴角绷紧,像怕口里的刀锋漏出来伤人。雾把声音折过去,好像卡车并不在这条时间里。

拐过一处矮矮的坎,一小片空地露出,空地中央有一个人,站得像一根从地下长出来的老树桩。他颀长,肩窄,脊背不弯,头微偏,像把一只耳朵留给山,另一只给人。他把雷樟杖立在身侧,杖头黑,断面在湿气里透着一丝轻微的焦香。那焦不是燃烧的热,是被雷在木里添了一口气,气冷了,味还在。他的发灰,眼窝深,脸皮贴骨,薄。他看我,不急,目光从我的额心擦过,停在我的喉结上一秒,又抬起,半笑不笑,像在确认一个久违的“影”终究还是回到了可以被说的轮廓里。

“阿岚。”他唤,声音低,被雾裹了一层细毛。我知道他的名字,却叫不出。我叫他“覃公”。这称呼在舌上很稳,稳得不给风机会。“别叫全。”他抬抬手,像是夸我做对了一个很简单的题。他用杖根点地,泥里出来一点极轻的“咚”,那声像从井底穿过多年石灰层又慢慢浮上来。他把雷樟杖从我目光里挪开,示意山腰那边:“井,等着呢。”

我们三个人——他、赵绵、我——走在一前一后的队形里。他走得慢,但每一步都踩在石板的中心,不偏,不踩边。我故意把脚步对他的脚印,像跟着一条不见的线。他时不时把头倾向山那只耳,像在听什么从暗处吐纳的呼吸。我注意到他耳廓的边,右边有一道浅白的疤,像被什么冷利的东西轻轻划过,又长好,留下一个冷冷的弧。

路越往上越窄,两侧的树叶把雾筛得更细。风在树皮上走的时候会把一层一层极薄的水刮下来,水沿着树皮的伤,像一条条细小的河,往地里钻。我的鞋后跟被泥轻轻一拖,我小小踉跄了一下,赵绵伸手,扣住我的手腕,她手很干,干得像纸面,却有一种让我安定的力。我被她一拽,脚下立住,立住的那一刻,我忽然听见远处有一种极细极长的声,像谁在一条很细很细的丝上慢慢拉弦。覃旧(我决定在心里叫他旧)停住,也听。他的右耳贴向风,从那一侧的骨缝里,仿佛探了一只更老的耳朵出来。他沉了一息,“暗河翻气了。”我不问什么是“翻气”,我的肋骨里已经能感到一条冷细的东西沿着皮贴上来,像鱼鳍在我的内侧滑过。

再往前,山壁往里凹出一个圆,圆里长着一圈瘤状的石,像有人曾在这里砌过什么又被水把边抿掉。井就在圆心。石圈青,井栏上浮着兽骨纹,一根一根的肋沿着石的弧度往下探,探到井内的黑。我扑面先闻见一种像铁器上潮了很久才发出的淡酸,酸里有绿苔的味。井口旁竖着一块木牌,写着“井口不照影”,字黑,边缘起毛。牌子脚下有一丛草,草尖被什么重重压过,倒伏,像刚刚有谁在这里躲过一口气。

我站到井旁,没敢往里看太久。井的黑有一种黏,又有一种退,一旦我的目光想伸进去,它就退,退得我像是被自己的影子往后扯。我把相机挂在胸前,镜头盖没拿,盖在那张黑眼上,像替它,也替我蒙了一层布。覃旧把杖横过来挡了一下,目光扫过我的相机和录音笔,“今天,别让它们看,别让它们听。”我点头,把录音笔从口袋里摸出来,用手帕包上,塞回去。他又用雷樟杖杖尖轻轻挑了挑我的围巾半角,像确认没有什么“亮”的东西挂在我身上。他微微侧头,对着井的方向,像向一个长辈作揖那样,杖根落地,咚——那声落在井壁里,左边伸出一条比右边更细的震,像在跟他的敲对暗号。

“阿岚,先压一下。”赵绵从袖袋里摸出一小纸包,里头是朱砂,红得发暗,潮气把粉凝了一点,她用指腹蘸了一点,把我额心轻轻点上。这一次不是随便点,是先用无名指围着一个小圈,圈住,再在中心一点。那一点落下的一瞬,我眼前的井边缘像被谁用指腹抹平,又推回来。我闻见朱砂里的土腥,细,一点铁。我喉咙里涌了一丝想呕的冲动,又被下咽的动作压回去。覃旧看着朱砂点,点头,把一枚穿红绳的小铜钱给我,示意我握住。他说:“捏着它,别松。它在,你名的边就不至于太薄。”我握着,铜的冰从掌心进来,冰里蹿出一丝暖,我不知道那暖是我的,还是谁留下的余温。

井沿上放着一只小木盒。我先看见红绳,绳绕三圈,结朝里。盒子边缘有一些灰粘着,灰很细,风吹不走。覃旧拿出一张白纸,把纸夹在手指间,剪了两个细细的“眼”,眼形不是正圆,也不是椭,它像是从人的脸上剪下的那种比例,剪完,用竹签头蘸了一点朱砂,在纸眼中心点了一点红,那红极小,像一颗被戳出来的芝麻。他的手抖得很轻,像是在让纸眼自己找位置。他低低念了一句,声不是歌,是一种平平的、压低的念,“纸眼一双,瞎你不看;瞎看不见,看见不喊。”他念的时候,我忽然企图跟着压口型,嘴刚动了一下,他抬眼看我,眼里有一个不容置疑的小小的“不”。我收住,舌贴上颚,把那个要出来的声根按住。

他把一对纸眼放在井沿上,停一息,轻轻推。纸眼沿着井口那圈湿气滑下,没声。赵绵抬手,指尖在空里轻轻点那一下我看不见的“落”。井底有一种像丝从龙骨上慢慢划过的嘶在我的耳边轻到难辨地掠一下,掠完,不见。覃旧把雷樟杖提起,杖头轻撞井圈,第一次,井里很快回一个空空的“咚”,像把人的胸腔扣了一下;第二次,回声迟了半拍,像从远处来;第三次——第三次比前两次都正,它把第一次和第二次那些散的边削平,回到了一个标准里。我手里铜钱热了一瞬,几乎和第三个回声同时。我把口里的气压住,不让它跟着那第三个回声涌出。

“听见没?”覃旧问。他问,不是要我复述听见什么,而是确认我站在“听见”的这一侧。我点头。我不敢说那“更准”的第三声在我的骨头里正好落在一个没有名字的点上,像有人拿橡皮一擦,把那点周围多余的铅笔印擦干净,留下一个更圆更实的“点”。

“井会学,”覃旧说,“它比人勤快,学得还严。人说话,总有口风,带一点泥,带一点烟,带一点自己的命的味。它不要这些,它就要‘准’。你说一次,它回你一次;你说两次,它回你两次;第三次,它把你当作它的讲课材料,教给它自己。教会之后,它就会来借。”他把“借”说得极轻,却比“吃”“夺”都重。风从山腰另一侧往这边挪来,挪到井口边被向下吸了一口,像井里有人轻轻叹气,叹得有节律。

我不自觉把手机往口袋里按深一点,怕它突然响。昨晚“母亲”的那二十一秒空白像一条薄薄的刀,插在我声音的背后。我不想再被刀刮。我把指尖掐在铜钱边,铜外圈有一层极细的毛刺,刺在我的肉里,疼是实的。这个实让我松了一下。

“你们,为什么要‘喂名’?”我问。我没说“你们是谁”,因为站在这里,我已经知道他们不是一个人,不是一代人,是一条细长的绳,从很远走来,走过很多手,然后轮到他的手。

“早些个年头,”他把杖在地上轻轻点一下,像把一个时间点在泥里,“兵荒马乱,寨里的人躲,躲寨,躲山,躲水,躲到一个地方,就要报名。阴兵也点名。名在他们那边,是你肩膀上的绳。我们这边的人就学了一个笨法子:把名收起来,收不进去的,折一折,倒一倒,再塞进盒子,把盒子沉到井里——我们这边的井,不只是口,是喉,是一道能把人的话接过去的路。我们每年喂一点名给它,让它吃饱,不到处去讨。”他说“喂”的时候没有喜恶,像说一个被时间证明暂时有用的门道。“天下没白吃的饭,”他掂了掂雷樟杖,“守的人,要付账。账不是钱,是你自己的名。久了,别人叫我,不叫我名,叫我‘某某公’、‘老公’、‘那位’。我去镇上办证,柜台那女孩一抬头,问:‘你叫什么?’我把我的全名在舌上翻了两遍,她听不见。她低头敲,敲出来一串不认识的字,身份证拿到手,姓名空一格,再拿回去,过两天它自己填上了一个不在册的别字。户口本上那一栏,有时候是我的,无缘无故就让给我孙子的名字。镜子在我家都盖起来,十几年了,我不照影,影子记性太好,它把人记住,也会把人忘掉。”

他停了一下,把帽沿压低一指,像躲避某个看不见的注视。我看他侧脸的骨,颧骨突,耳廓贴。我的舌在口腔里滚了一圈,试图把“覃旧”两个字揉出来,揉到一半,那两个字从舌中滑落,掉回喉,不见。我张口,发出来的是:“覃公。”我有一丝羞愧,像一个无能的小孩在课堂上只能说称呼。他看我,那一丝半笑回来了,“叫这个就好。名,越稳越少越好。多了,就乱。乱,也可以是个法,多的时候,拿来乱给它,井就抓不住一个。”

“茧灯是乱给它的?”我问。

“嗯。挂灯,写别名,倒写,越乱越妙。它要顺,我们就给它逆。它要‘准’,我们就给它‘糊’。它要清清楚楚的线,我们就拿一坨毛糊它的眼。”他说,到这里,把纸包又打开一角,露出一小撮被红染过的短发,细,因为孩子的。他小心地把纸包又合上,把包塞进木盒旁一个更小的夹层,那里塞着一枚锈绿的铜钱和五粒米,米干,硬,边角锋利。他用食指指背划过我的眉心,像要把额前的朱砂更稳地按进皮里,“你看碑,看井,看祖牌,这几样,都是在一张纸的两面写字。一面写人给人的,一面写人给井的。写法不一样。”

“那坝呢?”我问。我说“坝”的时候,远处恰好有一声很低的“砰”,像是巨物的内部在归位。我背后汗的边缘微微发凉。

他抬眼,朝山外看一秒,目光像跨过一个巨大的、正在慢慢被填满的口,“他们把水引进来,合龙。井会被淹下去。你以为它就闭了?水把口捂住,喉会更深。喉深了,气换得更有劲。”他顿了顿,“所以,总要有一个‘最后一次’。不做,也能活,但是不稳。做了,也不一定安,但是我们把该还的还一回,心里踏一点。”

“最后一次,是喂?”我问,喉咙里“喂”这个字像一块硬豆。

他没有立刻答。他把雷樟杖靠在井栏,自己靠近井口一寸,耳朵贴向黑。风从井里往他脸上轻轻喷了一口气,像一个在黑里给他面色的人。他闭了一下眼,再睁开,“不一定。喂是老法子。有一次,我们换了法子:还名。把被它借走的,一样样叫回来。”他声音更低,“但那一页书,被烧掉了一半。”

赵绵在身后轻轻嗯了一声,像确认这个消息在我们的这一侧已经存在。她看我,不摇头,不点头。她的眼里藏着那半页烧焦的纸边,纸边又细又黑,碎屑像蚂蚁。我想到祠堂里那一页过分白的族谱页,像一只脸。它把字遮上了,它并没有撕掉字,它只是换了一张“更干净”的纸去吞。

覃旧把雷樟杖提起来,杖尖在地上点三下:左——停——右——停——中——退。他没走,他只是让我的脚在心里跟了一遍。我跟到第二步的时候,心往前滑半寸,像在一块看不见的冰上。第三步,他轻轻作势往后退,我喉里那口气也跟着收了回去。我在极细的地方看见了“步错则掉名”的影子。我不敢真的在井前走。我怕把我的名字掉在这三块石之间。

他忽然侧脸问我:“昨晚,有人来门口叫你?”我不想把那个声音拖进白日,但它自己从门缝里钻了出来。我点头,喉结动了一下。覃旧把眼尾压下去一点,像在压一个要往上冒的字,“好在你没应。门外那个,不是‘它’,是它拿来给你看的‘样子’。样子是熟的,正。越正越要当心。你如果非要回,回个气,不回字。‘诶’都算字。回气,就像你把热汤上的一口雾轻轻吹开,汤还在锅里。”

风过井口的时候,井沿上的一圈苔闪了一下,好像下面有人用手托了一托。我站在那一闪里,突然有一种非常具体的恐惧从膝后往上爬。恐惧不是惊,是一种“要”的力度:井要我用一个比昨晚更准的腔把自己的名字给它,它要我拿出一个干净的字,像一片被按得平平的叶,放在水面让它收。我握紧了手里的铜钱,铜沿在我的肉里压出一个圆。那个圆像一个“否”。我的喉在这个圆里慢慢地变得光滑。

覃旧从木盒下的夹层又摸出一个更小的小盒,小盒里有一小缕发,发细、黄,像太阳晒了太多回。他没有给我看太久,他合上,说:“你小时候,额心也点过。那次,是借。”他把“借”字止住,像怕它伸长。他收好小盒,像把一句还没说完的话割断。“什么时候?”我问,这句“什么时候”从我的舌头上掉下去,声音轻得像一片落叶,落到井沿上,停在我的鞋尖。他没有直接回答,“你祖母手,豆香。她做的豆腐,切得比别人齐。点在你额心那一次,朱砂掺过一点罗汉豆粉。豆粉暖,朱砂稳。”我喉中的那小块湿忽地暖了一下。我看到祖母的指腹,粗,凉,点在我的额心,缓缓按住。那一按之外,还有更久以前的另一按——我看不见,但我的皮肤记得它。它在我睡觉的时候从梦里伸出手来,在我奔跑时把我从一个看不见的坑口拎回地面。我不再追问。追问会把那层薄薄的保护撕开。

“你不要害怕井,”覃旧说,“你也不要喜欢它。你要像对一个病人一样对它——不偏,不亲。它是喉,它也疼。它疼的时候,会找东西含着,止疼。”他看着我,“你写字,你说话,你会把字说得平。你要不平,它才会平。”

“你现在——还记得你的全名?”我问。问出口,我立刻后悔,话重,像一块子落到绷织紧的布上。他微微笑了笑,笑在鼻侧开一条浅浅的折,“我记得。但不是每一天都一样。有些天,我想的时候,它在那,藏在舌根后,轻轻贴住,出来就滑。也有一天,它像鱼打了个滚,从水里露出背,阳光一照,一片亮。我捞它,它又钻回去。”他说着,举起雷樟杖指了指山外,“他们要把坝合上。合上之前,我们要做一次大祭,是‘封口’,不是‘封死口’,是给它一个可开的、可闭的门槛。到时候,你得站在井边,读。”

“读什么?”我问。

“读名字。”他看我。“你别怕读它。读的是还回去的,不是喂进去的。你读,对它,是把那些它含了很久的骨,一根一根拿出来,摆回岸上,让它没那么疼。”

我的唇发干。我舌尖碰到齿背,那“梁”的左边一扇木“亻”像要从我的牙缝里起出来。昨天下河滩那块碑面上的“梁”残影重新浮上来,在我的眼底轻轻摩擦。我不说“好”,也不说“不好”。我把手里的铜钱转了半圈,绳在手背上刮出一条淡红。覃旧看着我的手背,点头,“先吃一口饭,再去看祠堂后墙那边。”他说“饭”,像在把我从井口拉回到有烟火的世界。可我知道,我嗅到饭味的时候,井味也会跟进我的鼻孔。

我们先没走。他把雷樟杖拄在井边,把耳朵再贴向井口一瞬。我看他眼皮,皮上有极细的颤,像一只蛇在他眼下游。他离开井口时,向它点了点头。那一点头像“我知道你在这儿”。井没有答它自己的声。我用余光看了一眼井面——其实没有井“面”,只有井“黑”。那黑在我的视线里像一只人形的影坐着,坐着的不完全是我,也不完全是别人。

从井下来,我们沿小道往祠堂方向逆坡下,脚底的泥斑像一块一块被水拢起又散开的旧字,我们踩在上面,像在读一本长得拥挤的书。路边一棵树的枝干被雷打劈过,劈纹从中间直直往下走,走到树根处拐了一寸,像一个人的命运被某处推了一把,又自己稳住。我知道那是雷樟树的小子。它在暗处学它的父亲。风一来,树皮里那一层焦味就露出来,像把一个古老的断句突然拿到今天重复一次,重复得毫不羞涩。赵绵悄悄把手伸来,指肚碰到我的手背,她指尖凉,像一滴还没化尽的露。我回她一个很小的握,像把一张薄薄的纸往她的手心轻轻塞了一角。

走到祠堂后墙,泥皮比昨晚更干一点,干到表面有一道道细细的龟裂,裂纹像鱼骨纹,往内走。覃旧用雷樟杖敲墙根,极轻。“它在壁里。”他低声说。我听见墙那边的空,空在我的耳里产生两个不相同的回音,一个圆,一个扁。圆的往后,扁的往旁。他把杖尖点在昨夜封的那一圈新泥边缘,杖尖出一点茬,像把一条看不见的线在泥里挑了一挑。他没掀,他只是像摸一个孩子的头,那孩子睡了,不能叫醒。他收回杖,转向祖牌的方向,祖牌眼上的黑比早上进门时更微微深一分。他看着它们,像看着一排已极度疲惫却仍保持坐姿的老人。

祠堂门口那只黑狗不知什么时候又坐下,它把头歪到一个对着后墙的角度,耳根贴,它是镇上最老的守望者。我用舌尖沾了点唾,压住自己要对它说“乖”的冲动。词一出口,会引。今天,太多东西在等一个引。

“你屋里的镜,先别揭。”覃旧像随口,又像指着一个细节说。他看我大概睡眠浅,眼底不干净。他又说:“门槛上画一道,你回去我教你。用米粉水,米三,灰一,粉里撒半点朱砂,你用指背抹,不要用指肚。指肚有纹,会泄。”我把这个配比记在心里,把每一个手势都在心里默划一遍。记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这些手势和配方不是“经验”,它是这个地方相当于法律的东西,它把“看不见”的那一套秩序用人的习惯和肌肉记忆固住。

我们站在祠堂门侧的小台阶上,风从门内绕出来,在我的脚踝处打个结,又散。覃旧把眼睛移到我的脸上,停了一瞬,像在做一个极为不体面的但必要的请托,“到时候,你得把那一串,念。念要平,慢,尾收。”我看他,我没有逃。行当里我不是第一次被请去做某些棘手的“读”,但这次不同。这次不是把别人的痛读出,这是把被井拿去的“谁是谁”读回。“如果我念错——”我开口,他摇头,“没‘错’一说。只有‘平’与‘不平’。不平的时候,我们帮你抹。你抹不顺,我们就用铜钱给你压。实在不顺,就让戏的锣鼓跟你走。”他停,“你别怕,我们会在你旁边。得脱的时候,你就向后退一步。”

“向后退一步的那个‘步’,要踩在什么上?”我问。“石。”他答,“三块。你之后会看到。现在不走。现在你看,看得多,容易急。”他说“急”,我喉结跟着动,像要把一个“快”字吞下去。我低下头,看自己的鞋尖,鞋尖外的尘里,有一条极极细的小虫在挪动,它挪得慢,我用指尖轻轻在空气里写了一个很小的“停”。虫没有停,我的“停”只在我的骨头里有用。

回去的路上,我们从土主庙下经过。庙檐上的铜钱铃在我们下面穿过时自己轻轻响了一声,像是礼。他没看铃,他看傩面。三张面挂着,裂纹在今日的光里像藏在冰里的细线,向嘴角的方向又延了一寸。覃旧抬杖,杖尖在空里轻轻划了一道,一道而已,没有碰到。他像在给空气划一个小小的篱笆。风在篱笆外头绕了一圈,没有进来。我看他这个看似浪费的小动作,心里沉下一点敬——不是对“法”,是对“分寸”。分寸是这地方最后的护身符。

临进我屋前,他伸手,摸我的额心。他指尖粗,按住朱砂那点,似乎在用力把它推进皮下更深一层。我头皮有一点痒,痒里带着一点酸,那酸让我想哭,又不哭。他把手拿开,用拇指指背轻轻刮掉额心边缘浮出来的一点红粉。那一点粉落在他指背上,他没抖,他把指背上那一点红按在门框的一角,按成一个很小的点。点红被木头吸,吸进去,木头上的纹一瞬间像起了伏。

“今天把门槛画上,”他道,“门外有人来叫,你就蹲下去,耳朵埋进衣里,数三下,数的时候心里别跟着他走,跟你自己的铜钱走。那‘叮’是你的,不是它的。明天早上,别先去河边,看祠堂。祖牌眼色,如果下去了,告诉我。”他拄杖,像一棵老树抽身。他走的时候,脚步的停顿在石板上留下三颗小小的空,我把它们记在脚底。

我回到屋里,第一件事是磨米粉。米是昨晚留下的,我把它们在石臼里轻轻一推一搓,粉就出来,出一层,白里带着一丝微微的温。灰是灶里的,我用匣里的一小撮香灰,掺在粉里,朱砂只放极一点,用指背——不是指肚——蘸起来。指背的皮更薄,指纹少,它不会像指肚一样把粉一个地方重一个地方轻。我蹲在门槛前,沿着木头的纹一路往下抹,抹一道薄,薄不要断,在门槛正中的地方我把粉略略重一点,重在中间。粉贴木,我在心里轻轻画了一个“口”,画完,停气,收手。我便把耳朵贴在自己的衣襟里,听心里那枚铜钱的“叮”。它响得很短,我把那短当作一个把柄握住。

夜下来的时候,我没有开灯。我靠在门边,鼻子里是米粉的淡香,淡得几乎不存在。外面人的脚步从远到近,停在门前,很短,像是一个人在一片深水边,试了试水,也知道今天不该下。他没敲。他呼了一口气,那气在门缝外画了一个极浅的“梁”,梁的一横在“木”和“刂”之间像被人轻轻提起,又放下。他没叫。他“叹”了一下,叹像是把一个名字在喉咙里舀了一勺,又倒回去。他的脚步走开,像一条细蛇钻回草里。我把心里那个本能的回声按住。我没有用“诶”,我只在胸腔里轻轻“嗯”了一下,把那一点震在我的骨里,不给门缝。

夜更深,祖屋的木梁在上面缓慢地热胀冷缩,发出一种比蜗牛还慢的声。我把心里的铜钱“叮”当成一盏看不见的灯,一旦眼里的世界空了,我就把它轻轻摇一下。过了很久,我靠在墙上,在两种声之间睡着——井底不来不去的呼吸,和米粉一道的薄薄的“静”。

我梦到覃旧的右耳。右耳里住着一口小井,井里没有水,只有风。风在他耳里掉头,把人说过的话剥掉黏糊糊的边,只留骨。我把我的名字从我的嘴里吐出去,它滑到他的耳井里,骨只剩下一个“梁”的左;他也吐一个名回来,很慢,吐到我的手心里,我看不见,摸得见——它是石。石在我的手里热。我醒,手心确实热,那热是铜钱的。我松开,铜钱把我的掌纹印得浅浅。我忽然对这“浅”产生一种依恋——浅不会疼,浅也会留。深会疼,深也会被水带走。

第二天一早,我照覃旧说,先去祠堂。祖牌墙前的灯还没有人点,堂里第一缕光从右侧窗格的一个破角斜斜落进来,落在牌上,是一块不均匀的亮。我走近,看“眼”。某一块的黑色比昨日深了一点,像一个人把睡意又压下去一寸。旁边那一块,黑色更浅,边缘起了一条白,像一只眼白在努力不要向外看。我看着那两点黑,在心里说:“好。”我把这个“好”不让它出去,它落在我的喉里。我转身要走,黑狗轻轻拽了拽我的裤脚,像一个很小的孩子拉着大人的衣角让我停。它的眼把我往祖牌墙的右下角领,我跟着它的眼去,发现墙脚有一条细细的印子,昨夜新泥的边缘挤出了一丝像指缝的纹,那纹在木影里不容易看见。我的心里叮了一下。我把这一下装在我的人身上,走出祠堂门,风一来,这一下就自己变成了一句,“我在。”

我回到小院门前,门槛上的那道白粉线还在,没被谁用脚抹乱。我蹲下身,拿指背轻轻抹了抹中间的粉,那里比两边略重,重得像一枚小石压在布上。我把粉收一收,心里数了一下,都还在。我站起来的时候,看到雷樟树方向有一片偏黄的光,像一张纸被阳光透过叠了两层。我知道,今天日头要出来一下,出来的那一点点,会把每样东西的影子往地上按得更准。准是危险的。可我还得走——我答应了要读,我已经听见自己在井边的那一点停顿。我把门关上,指背压过门框上的那一点红,那一点红比昨晚更淡。它会被木头吃进去。

我出门,走到土主庙前,抬眼看傩面,裂纹不呼不吸,像趴着的鱼。我学着覃旧在空里划了一道很小的篱笆,让我路过这个地方的时候,不用去承受它的注视。我往井那边走了一步,又停——今天不去。覃旧说“不急”。急在井前,是对它不敬,也对我自己不稳。我停在“井口不照影”的牌子前一瞬,拿指背轻轻抹掉了牌角的一滴水,那滴水顺着我指背滚下去,把我的指背冷了一寸,我把这一寸收进袖口,带回我屋里。

整个寨子的气味,这时和昨日不一样。昨日是湿冷里的肥,今日是湿冷里一丝快自蒸发出来的甜,我把鼻子放慢,让它慢慢进,再慢慢出。我猜你也闻到了,哪怕隔着文字——那种“要下水了”的味。我站在它的边缘,把我的鞋尖缩回一寸,让我先学会“退”。我退,而不是逃。逃是把名字拱手让人。退,是把名字移到胸腔里一寸,藏到只有铜钱叮的时候才会显影的那块小小的地方。

第六章 歌书的缺页
午后像一口倒扣的铁锅压下来,路两边的草叶被雾水压弯,叶尖叠着叶尖,湿得不敢动。我跟着赵绵穿过两道窄巷,巷子里每一步都会把水从墙脚的青苔里挤出一颗,嘀哒,落到鞋面上就不见。她不说话,只在路口用指节敲了一下墙:左——停——右——停——中。我把步子自动配到那个节上,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她回头看我一眼,眼皮底下有昨夜没化开的青。
她带我去她家后屋。后屋门帘是旧棉布,洗得发白,边沿一圈红线缝得又直又密,线尾被她用指甲从布里掐进去,没有留在外面。我一掀帘,屋里的气味先扑上来:糯米浆煮过之后的淡甜、桐油的温、纸灰的微烫、香灰里那点冷。桌上摆着刻刀、竹签、小剪,剪把的圈子被手磨得亮,亮里嵌着一圈黑,我一看就知道那是经年累月的汗和灰在金属上留下的印。墙上挂着几件刚做好的纸衣,白,薄,弯弯地漂在风里,像人呼气时抬起又落下的胸口。角落里立着三尊纸扎的傩神,瓷面一样的白脸正对着门,裂纹沿着眼眶放射出去,眼眶黑,里面没有眼珠。它们盯住我,我把视线从它们的眼边滑过去,落在墙下一只长条的竹匣上。
竹匣漆红,角上磨得露木。赵绵把匣提出来,用惯常的动作轻轻拍了一下匣盖的边,像拍一个孩子的肩膀,叫它先把气理顺。她把匣放在方桌中央,指尖压住一角,另一手把盖揭开,匣内露出一卷布包的书。那布是旧棉,边沿被虫啃过,露出一丝丝白纱线。她把布解了,里头是半卷棕黄的纸,纸背发硬,纸面却被手指摸出了一阵细腻的光。她把书卷轻轻推到我面前,我看到它的边缘不完整,不是不整齐,是一种被火沿着某种纹理整齐地吃过去的“齐”。焦边黑到发亮,亮里有细灰,灰像鳞,轻轻一吹,灰不走,它黏在纸的纤维里。焦边不是直线,像河岸,镶着一串细密的钩,我知道那是“鱼骨”的走向,和河滩那块碑面上的骨纹几乎一模一样。
她指了指卷首的墨迹。字不多,像是唱词的头一句,用的是很古的笔画,字的腰部被人按得很紧,像要把它们按在纸上,不让它跳。下头有一行小字,写的是传承人的名与年岁。年份旧,墨色褪成茶。我用指腹轻轻擦过,纸的触感像脆骨,一折就断。她把我的手按住,“别碰太久。它记人。”
我点头。眼睛向下翻。书里写的是“歌”,不是诗,句子的尾往下坠,坠到某个点收住,再被下一句托起。字间有极细的小记号,像某种节律的标记。它们告诉读的人哪一句要押,哪一拍要留,哪一个鼻音要拐。我在心里跟它走,走到第三行的第三个小点,突然感觉自己舌根痒痒的,像有一个人从里面轻轻地拨了一下。我反射性地咬住牙,把那一下压了回去。
“这半卷,我外婆外婆传下来的。”赵绵把书往后抹了一寸,手背绕开焦边,“后头缺了三叶。缺的,就是那段你问过的‘倒读还名’。”她吐出“倒读”两个字的时候很慢,像把一条线从木头里抽出来,怕抽断。我看向缺口,缺口不是被撕的,是被火沿着骨纹一刀一刀吃过去的痕。火走到一些勾角的时候停了一停,好像被什么东西勾住又挣开,于是焦边上留下了小小的“齿”。我一闻,焦味仍然在,和昨夜祖牌黑漆脱落的那点味相似,却更硬一点像骨头烤过。她用竹签头挑了挑焦边,竹签上粘了一丝细黑,黑不散。
“是谁烧的?”我问这话时把声音尽力压平,不惊,不问罪。她把眼皮往下带了一点,风从门缝里钻进屋,又从纸衣的衣摆底下绕出一圈,风里夹着一丝看不见但可以触到的倔强。“他说,是断后。”她没说名,唇瓣几乎没动,那个“他”的轮廓在空气里像一只没具体过的影,还是被我的脑袋自己添上了眉眼——唐三毛。她转过身去拿一个小瓷碟,瓷碟里是一点点被磨碎的朱砂,她把朱砂点在烧焦的边,红与黑一挨,焦边像活过来似的冒出一丝极细的灰。我不说话。我盯着那灰看,灰被朱砂压成一层薄薄的红。我想起唐三毛袖口上的那一点红,他说是贴对联弄的。朱砂的红和那种“喜”的红不是一个红。朱砂是矿,冷,喜是染,热。我分得出。
她把书往右翻两页,唱词忽然松了一松,松到中间空了一段。空不是白纸,而是一段有人用极淡的水写过又被水舔走的痕。那一段里有三个短促的记号,像是“还名三叠”的三个脚印。她的指尖轻轻落在那三个脚印上,“原来在这儿。每叠要三读三收,读的次序不是顺,是反。反要有路,路要从碑上起,从小名、别名一直倒回祖谱里的旧名,过河者、生还者、失记者、夭折者,尾收到战乱不归的那一排。”她说着说着,嗓子发紧。我听见她的唾沫在喉咙里轻轻粘了一下,然后放开。“你记得碑面的骨吧?烧掉的那边,就是沿着那骨烧的。谁烧,知道这骨。”
我点头。书页的毛边像小兽的毛,我指尖靠近,它就要蹭一下。我把手缩回,把它们留在原位。屋梁上头有一粒木灰轻轻落下,落在书页的空白那一块,像一个小小的“点”。我没有去弹,怕把它弹得散。赵绵在隔壁的矮橱里取出一个小竹简,竹简上有几条很旧的笔记,墨淡,写的是几个抽掉骨的口诀。我把头靠过去,一眼把“锁口步对三回声”、“铜铃三压一反相”、“朱砂掩焦 辟正名”记进脑里。这不是一门艺术,是一种维护秩序的技术,但技术要靠人记,人一散,技术就断。断后,就要从石上摸骨。
“你唱过吗?”我问。她摇头,“我只唱过‘喂名’那一段,14岁那年,跟我婆。那时我还当它是‘戏’,好奇,好看,背声音。我大了才知道,唱哪一个字就是扔哪一个石子进哪个人的水里。扔了,水就记住。”她笑了一下,“我现在唱,只唱给纸人听。”
她端来一小碗米浆,用黄铜勺子搅,浆里冒小小的泡,泡破开时声音像蚕咬桑叶。我看她把勺子放到旁边,把半卷书合上,再把两张细竹片夹到书卷两侧,竹片上用红线绕了三道。她抬眼,“走一趟?去问他。”她没有说“问什么”,也没说“问谁”。我点头,把相机背到胸前,镜头盖照旧扣着。我把铜钱串从衣兜里摸出来,用绳把它在胸口绕了一式,铃舌贴着我的骨。
路上更闷,像有人把一口气悬在峡谷之间,既不吐,也不吸。坡上新刷的宣传牌突兀地亮着,上头写着“文明祭祀 破除迷信”,白地红字,边角上翘,翘起来露出下面木板的灰。我抬眼看了一下,又不看。我不想跟这块牌起冲突,我只是作为一个携带旧法的人从它下面走过。村口的大喇叭在某个角落里发出一点“滋滋”,像老鼠噬电线。
唐三毛的屋在偏高处,青砖,灰瓦,屋檐伸得长,地面铺了新水泥,光在上面拖了一层冷。他院门外种一丛海棠,叶子厚,花苞还没开,花苞的尖端有一点点红,红像被人捏过的指头。门半开,我先看到院中间一小堆灰,灰里夹杂着细细的硬物——像纸的脊,还有一小段未完全烧透的竹钉。我闻了一口,是纸被火吃到一半又被水扑过之后留下的酸甜。我脚还没迈进去,赵绵先伸手拦我,眼神往左下角一划:门阶下阴处,一根红绳头露出半寸,绳头上粘了一点朱砂,朱砂已经被雨水化成一块浅浅的粉红,把水泥染了一小朵。
他从屋里出来,笑——那种练出来的笑,露八颗牙,牙白。他手上拎着一个蓝色文件袋,袋口露出一角红章,我不看章,我看他袖口。他今天没穿那件沾朱砂的旧衬衣,他穿了一件新T恤,袖子上印着“移民工作组”。他的眼睛看我们,先看赵绵,再看我,再把视线落在我胸前那枚铜钱上,从铜钱上抬起的时候,眼里那点笑少了半分。“两位?这个点,找我?”他问。我把声音放平,“书里缺页。”赵绵在我侧边补了一句:“断后的是谁,心里有数。我们来是问路,不是吵。”
他斜了一下嘴角,笑压着,“我也是为你们好。有些路,走不得,走了回不来。我把它烧了,就是让这事,死在书里。”他说“死”时用力,舌尖顶下牙龈,一顶,出血。他没察觉。他拿脚轻轻把院中那堆灰踢散,灰腾起一点淡雾,随即落回地。灰落的方向我记住了:朝祠堂。他又用了力,用牙签样小木棍将灰中的一段小竹钉挑起来,眼角像在看我们是否盯着他手指。他把那段看起来像书脊的小碎片弹到一边,弹向墙角的水沟。弹的一瞬,碎片翻了个身,我看见它背面一道鱼骨纹的细痕,在光里一闪,像一条迅速潜下去的小鱼。我把眼抬起来,看他。他装作没看见。“朱砂?”我说。他把手腕举高一点,露出干净的袖口,摊摊手,“贴对联,不会一辈子红。你们看你们的庙,我做我的事。坝要合了,这些……都要翻篇。”他说“翻篇”的时候,语气比平常硬。他指向山外,声音昂,“外面的世界是直的,不像你们这些弯弯绕绕。”
院里风从最里面的房间里吹出一缕,缕细,吹到我鼻尖的时候冷。我闻见里面有灶火吹过墙的味,墙温过了又凉,凉里抹了一层灰。这味道让我想起祠堂后墙那圈新泥。我不由自主偏过头,看他屋最里那面墙。墙面灰,灰的基底是新刷的油灰,但最里角上有一道不小心没抹平的皱,那皱往内凹,凹得像眼。我避开。我的眼不想被墙“照”。他似乎察觉了这个微小的动作,眼里那点笑更硬,“你们总喜欢往墙里看。”
“我们要的是法,不是墙。”我说。他笑笑,“法?法在我这儿。法是他们盖的那个坝,是这张表上的名字要搬去哪,是他们给你划的补偿和指标。你们要的那个法,往下压人。压一个,出一个事——这叫‘迷信害人’。我烧它,是救人。”
“救谁?”我问。我问的时候听见屋檐下一声极轻的“当”。铜钱铃没挂在他这屋檐下,但我还是听见。赵绵握住我的手腕,指尖轻轻按一下。我收住,没往那声去跑。唐三毛把头偏了一下,好像也听到那一声,却用一种极熟练的方式忽略:他把脚用力跺了一下地,水泥地面把这个跺的声吞进去,变成一个哑的“噗”。他上前一步,离我们更近,对我的脸说:“城里回来的人最容易被带去说这些。我让你们把镜盖上,把铃挂起来,也不拦你。你真要在寨里做事,就别唱那段。唱出来,谁也收不回去。”
他把视线落在我的喉咙上,我的喉结轻轻一动。他看到这个动,嘴角那块笑肌轻轻抽了一下。牙龈上的血渍干了,在他唇内侧留一条暗红。我想问他嘴角那条烧痕是何时留下的;我想问他为什么知道“倒读还名”的节律;我想问他那晚祖牌脱黑漆的时候他有没有发一个梦。我没问。我看了一眼他脚边的灰里露着的一点黑亮。黑亮是烧过之后半熔的油墨。我知道这灰不是“垃圾”。我不想让他再用“垃圾”两个字侮辱这堆灰。
“路我们会找。”赵绵说。她说话的时候眼睛盯在他手边的一处,我顺着看去,他右手的虎口处有一点朱砂色的薄印,不是一大块,是被某个东西的边角按过留下的,形状像书角。我眯一下眼。那形状像我刚才在她屋里看到的那半卷书的一角。唐三毛把手缩回袖里,把袖子拉下来,把虎口藏进去。“你们别在这门口站太久。”他说,“站久了,老百姓看见,又要说我拦你们。”他退半步,把身子倾进门内。我跟着退,退的时候有一丝风从他屋里直直地对着我的胸口吹出来,吹得我胸口那个“叮”的小铃颤了一下——不是响,是颤。我把手上的铜钱捏紧,铜边硌得我掌心发酸。这酸让我冷静。我目不斜视转身,背对他,朝外走。脚尖踏过门槛的时候,我看见门槛边缘有一道极细的黑线。那线是用火画出来的。火画的线不会完全直,它像手抖时的线,但它在地面上固定住,像一条把两个世界分开的小小的边界。我跨过去,心口那枚铜钱叮了一下,短。
离他屋二十步,风才恢复正常,像一条被又细又长的蛇扼住之后重新喘了口气。我问赵绵,“你信他是‘为我们好’?”她没直接答。她用牙齿咬住唇一秒,放开,“有的人以为把门拆了就是救人。门是老的,但门后面有院,有炉,有饭。他把门拆了,风是进来,饭也凉了。人就要往别处去躲风,那地方没有门。没有门,就得学会在风里站。”
我们走到土主庙前,我才感觉到背部的汗凉透了衣服。庙檐的三只傩面一动不动,瓷裂线在今日的光里更细,细得像一根白发。我走到檐下,抬眼看它们的眼眶,黑。黑里那一点点光不是眼睛,是外面的亮在里面转了一个弯。它们看我,也看我的影。我把自己从它们的注视里拔出来,往里看了一眼庙座。庙座上香灰还有一点温,我把手悬在上面,温气往上飘,轻。我闭眼,把今天的灰里那一点焦味也压进这股温气里,让它们在我的鼻腔里达成一种临时的和平。
回到赵绵屋,她把门闩落下,瞬间,全屋像是被布轻轻盖住。我从喉咙里轻轻吐了一个气,气撞到布,弹回来,落在我的舌根上。她把半卷书重新摊在桌上,把一只小小的油灯点上。灯心很短,火苗细,像一支笔画在纸上的那一撇。她用竹签轻敲桌沿,敲三下,节律和井口的回声互相对了一下,像熟人见面,轻轻点了个头。
她翻到那页“空白”,指给我看那三处像脚印的小点,“看。这里本来要写三叠的第一个反口,‘反名归骨’,它的字腔在鼻里,字尾轻。我记得半句:‘骨归人处,口要逆读;逆读不乱,乱给它目。’‘目’是眼。纸眼压下去之前,要先在它的‘目’上画一条斜。斜是乱,乱了它就抓不稳。”她说一段,就在桌边的米浆里蘸一蘸手指,手指抹在纸上的动作极平,轻,像一片浮在水面上的叶子再轻轻移一下。她让米浆在纸上干,干的速度很慢,慢到每一滴要把屋内的湿气吸够才肯硬一点。我看她为这半卷书做的每一个小小的“护”,像看一个人替另一个人穿衣——在风里穿。穿衣的过程是一种“还”。
“你记不记得傩戏台上‘口’的那一段?”她忽然问我。我闭眼,回去翻我的记忆。小时候,我在戏台下打瞌睡,醒来的那一刻,听见锣一声,唢呐一个颤,纸口做的“门”被人用手轻轻推开又合上,戏里人用带着破音的嗓子唱:“口要锁,锁不死;口要开,开不急;三步锁,三步移;移的不是脚,是气。”我把这些词从记忆里往今天的屋里拉,一拉,它们像风箱里的一口气,吹得灯苗跳了一下。“这段有用。”她小声说。她把这一句抄在一张小纸上,字比书上的字更软,但顺着同一条河。
我把手在桌边沿按了一下,把手心里的汗抹掉,让自己的皮肤重新和纸隔开一点。我把下巴凑近书页边缘,鼻子里闻见焦边深处还在冒的一丝冷。我一瞬间觉得自己比这半卷书更薄——我薄到只要有人拿火沿着我的骨烧,烧到第三根就可以直接烧到我喉咙里。我的喉咙缩了一下,声带贴在一起。赵绵用背手轻轻碰了我肩,“别把它想成‘火’。想成‘光’。光照出去,是给它看路,不是给它找吃的。”她像看穿了我这一瞬的恐惧。她自己也怕。她提到“倒读还名”的时候,手指的指尖一直在桌沿上画一种看不见的小圈。圈画了又画,每画一个圈,她眼下那条细青就淡一度,像血回到脸上。
我们练了一会儿“音”。不是唱,只是在喉咙里把几个必要的“口形”找出来。她让我把“梁”的尾收一下,收在鼻腔后,别落到牙齿上。她把“岚”的头放在舌根,让风先走,再收回来。我照做。屋梁上有灰落下来。我用眼角看那灰的落向,它总落在书页的左下角,落到一个看不见的小小的点上。我不去弹它。我觉得它是一只极轻的眼,眼看着我们。我的后颈因此有一点细小的痒。我用指甲轻轻挠一下,挠的时候有一点点血,被我抹在衣袖里,留下一点非常轻的红。那个红像一个字写到一半,笔还没收尾。
入夜之前,屋里忽然闷了一下。闷得像有人把屋顶往下压了一寸。纸衣都停了,衣摆不动。我心里那枚铜钱叮了一声,叮得极轻。我看向门缝。门缝黑。我知道不是“它”,但“它”的影子沿着门橛子很轻很轻地过了一遍,像猫的胡须扫了一下。我没动。我在心里数:“一、二、三。”数到第三个“叮”,我把气收回胸腔。那影自己走了。我听见一只蜗牛爬过门槛的声音。蜗牛的触须碰到那道米粉线时收了一下,又伸。它不懂我的线,它走它的。我不拦它。蜗牛的痕是湿的。湿在夜里会变成另一种轻的线。
晚饭是她塞给我的两个糍粑,里面是豆沙,我咬下去,豆沙里有一丁点盐。盐把甜压住,不至于让甜把人弄软。吃完,油灯的火比先前高了一粒米。我把身子挪近半卷书,把口腔里的每一个将来可能管用的口形都摸一遍。摸的时候,窗外起风,风把锡纸一样的月光揉皱了,皱得像一张揉过的纸。我忽然听见不远处有人用拖长的声线练嗓子,练在一个不干净的“中”。那嗓子有裂,一压,就破,破了又自己粘起来。我想起唐三毛说的“外面的世界是直的”。直,会断。断了,拉回来缝,针法要旧的。赵绵在一边也抬了抬眼,又低下去,拿竹签在空白处沿着不存在的句子轻轻描。一描,窗外的那口嗓子突然停了。停的时候,窗纸轻轻动了两下,像一个小小的心脏在里面拍了两下。我的心拍得更快,我用指背按了一下自己的胸骨,把它压平一线。
夜深了,屋外的狗移到庙檐下,把头搁在两只爪子的中间。我知道它在那儿,我没有看它。我手背在桌面滑过,指尖在焦边那里停了一下,黑粉粘上我的皮,我把手缩回来,黑粉带在我的指纹里,像一个小小的字藏进我的肉。我没有擦,我让它在我的指纹里待一晚。我在脑子里把今天的路从头到尾走了一遍:从我的门到祠堂,从祠堂到井,从井回祠堂,从祠堂到赵绵家,从赵绵家到唐三毛的院,从他的院再回到这张桌。每一处的风都不同,每一处的灰也不同。我把它们按次序装进胸腔里,胸腔里现在是一间小仓库,仓库里摆满了纸箱,每一只箱子的封面都写了一个字:名。
我靠在墙上,偏头,耳朵贴在木板上。木板里面不是墙,是一小段活生生的黑。我在黑里听见一个很细很细的“读”。那“读”不是人声,是纸在吸气、在吐气。我跟着它,我把我的气也放得像纸的薄。薄,就不容易被风吹走。薄,也就更容易被火沿着骨走。我在这两端之间给自己搭一个极窄的桥。桥没有栏。我踩上去的时候,不敢看下。下是井。我不看下,我看桥对面那盏擦了许多遍仍然有雾的灯。灯的光里有一点赤,是朱砂,是米浆干了之后留的那一点点热。我盯着它,盯到自己的眼睛里也生出一点点赤。赤不是火,是血。血在。我明白:明天还要走一次。要拿这半卷书去对碑。把那条骨从石里摸出来,把烧掉的那三叶在空气里给它补起来。补不上也要摆出影子。影子站住,井就不至于把我们的骨看得那么清。
临睡前,我把铜钱串解下来,放到书旁。铜钱轻微地碰了一下纸,叮。纸没动。它只是在它该在的位置上,把今天所有的“过头”都往回收了一寸。我对它点了一下头,像对一个守夜的朋友。我把头靠到墙上,闭眼。梦还没起,门那边有一丝风躁。躁得像一只看不见的虫在门边试图咬开我的粉线。我在梦还没开始的时候,先把一个“别应”压在舌下,把“别应”的尾巴盘在喉后。盘好,睡。门那边的虫没进来。它在粉线上把脑袋转了个圈,走了。屋里剩下我和书。半卷书在月光下像一个不太完整的影。影的边缘被火咬过。火的牙齿印比人的牙齿印狠,但它们现在也在冷下来。我听见它们冷下来的声。像冰裂过之后合上的声。很细,很平。我的心也平了,平到可以把明日要用的每一个字欠在里面,一次不吐,明日再还。

第七章 工程师的怀疑
午后像一层湿漉漉的布围住我的脸,呼吸稍稍一深,布就贴上来。我把门槛上那道米粉线用指背轻轻推了推,粉还在,正中的那一点略重,像一颗安静的石。我把铜钱串藏在衣下,让它贴在胸骨正中,叮,在我低下头的时候,轻轻碰了一下骨。我不刻意去听它,但只要风停半拍,那一点极短的清就会把心里的绵软拉直。出门,墙脚的蜗牛挪过夜里留下的湿痕,触须在那条粉线边上探试,收又伸。蜗牛不懂我的线,它走它的;我懂,我抬脚跨过,脚掌在那条看不见的气里轻轻浮起又落下。
渡口前的“移民登记”小屋门半敞,屋里的风是纸浆味的冷。坐在窗口的女孩用笔把格子里的字一个一个写满,她抬头看我一眼,又迅速低回去看方框,好像我的脸会打断她的格子的秩序。韩慕川从屋侧转出来,肩上挂着他的相机,手里捏着一段细线,线末端拴着一个小小的金属球。他把线甩一甩,球在空里荡,坠落,轻轻撞到他的指骨,发出一声很干净的“哒”,像某种证明。他冲我压下嗓子,“试试水边。光不稳,但风今天夹着潮,声会厚。”他说“声”的时候,嘴角往一边扯了一毫米,像怕自己也被某种“迷信”的词逮住。我点头。我没纠正他,我也用“声”。水就是一个会把人的嘴里吐出东西的东西,让你以为是你说。我们沿着埠头往下走,他把相机从肩上取下来,熟练地开盖,镜头转一圈对着光,光在镜头里被擤了一次鼻,清亮了一些。他把机身贴在腮边,像一个要把东西放进嘴里的人下意识吞了一口唾沫。他把镜头对准我:“看这边。”我站在栏杆里侧,不靠近水。水这几天比前几日白,白得像在里面溶了很多纸。纸没形,水有。镜头里的我的脸先是正常的,我把嘴角收一收,不让它太软;他往下压一个半格,我看见取景框里我的脸从边缘开始微微地松,松得像是一张纸被人用手掌轻轻抹了一遍,边角起了一层看不见的毛。我没动,他也没动。风恰好停了,他的相机在他肩带上发出细微的一声“吱”。我胸口那枚铜钱叮了一下。我看见自己在取景框里像被一条看不见的线在脸与身之间剖了一刀,脸稍稍往后一滑,身体还在原处,像两层。韩慕川压住呼吸,后退半步,试图把焦点从眼角拉到嘴角,再拉到耳垂。焦点跟不上,它像被什么不干净的手轻轻拨走。他的手背冒出了细汗,汗顺着表带的边跑。他不说话。他抬镜,镜头略上,取景框右下角出现了一点白。我还没看清那个白是什么,它就像从镜头里面往外探出头的一盏小灯,灯的纸极薄,像蛾翅拍拍。灯上没有字,没有结,没有芯,只有一个空心。我侧头看现实里,没有灯。风从雷樟那边寻来,一路绕到埠头,绕到我的肩胛骨之间,把那里短短的一绺细毛吹了一下。我听见螺丝轻轻拧动的声,他把镜头对准那盏不存在的灯。我压住自己的喉结,我不想让它在这种时候跳。他把相机往左挪,我跟着那盏灯走,灯始终在取景框里,像一只蝴蝶被贴在纸上。我知道它是“无字”的,它每一次出现,都没有要求说话。无字更危险。我伸出手,想用指尖去碰镜头,我的指腹在玻璃上滑了一下,痕那样一瞬,像一个字刚写在水里又被抹掉。他把相机拿离眼眶,现实里什么都没有。他再把相机架回去,灯回来。我看他的眼皮在镜头上方跳了一跳。我把自己的笑拉住,不让它露出牙齿:“挂一个铃吧?”我指指他的长杆。他愣了一秒,像被一个荒唐的建议逗到,又不是太久。他把口袋里那枚小球取下来,我们一同把它用一段红线系到麦杆的最细那处,刚好能碰到风。他没有问铃的意义。他总是在事实之前给一个看起来合乎逻辑的解释,“避免风噪打进波形里。”他说。我笑了一下,这个说法拯救了他,也拯救了我。铃在风里一点不响。它在等待对的风。我把脚向前挪半寸,把自己置于栏杆与他之间的那道缝里。我听见水与岸之间的嘶摩擦,我舌尖轻轻顶住上颚,像把一个“喂”按住。韩慕川从耳机里摘出一只给我,我不接。“你听了,反而更像‘他’。”我说。风顿一下,铃叮了一声。干净,一丝伸长的余音都没有。我肩上的寒毛缩了一下。韩慕川抬手,拇指在相机的中间键上轻轻按了一下,红点亮。他把镜头对准我脸,镜头里我的脸还是那样两层,靠水的那面稍稍虚,背着水的那面稳。我一瞬间想起一个很旧的画面:小时候母亲拿粉笔在我脸上画了一个轮廓,叫我照镜。我对着镜子一定的角度,我的轮廓会比她的粉线偏出一毫米,那一毫米是一个小孩的“心”。韩慕川蹲下,把相机从下往上抬。水在我身后像一块铺开的薄玻璃,他的镜头掠过玻璃,我知道他在看我的倒影。我不敢看。我把眼睛看向他的肩膀。肩膀上的防风布在太阳里没有光。镜头里他吸了一小口气,像把一口冷灌进肺里。我的影子在水里少了一块,我不用看也知道是左下角。我左手拇指打开了一点,像在向那块空白招手叫它回家。水没回,它装作没听见。铃叮了第二声。韩慕川把耳机又扣了回去,他说:“有东西在第三拍。”他的语尾发紧。我不阻止他用他知道的词。我把那个“第三拍”换成“第三声”。第三声不等我们叫,它自己来了——不是人声从对面传过来,是这条谷的喉在自己的壁里反相了一下,把什么东西吐干净,吐得准。我听见我的全名被吐出来。吐得慢,字正,尾音收得像刀在水里划过留一条冷光。我把牙往里合紧,把我的“诶”当作一口气吞回去。韩慕川扭头看我,他的眼睛里是很原初的人类的惊异。他把我的名字在他自己的嘴里模拟了一下——“梁……”他收住,我伸手按住他的麦杆,他看见我的手背发白,他也收住。铃叮了第三声,比前两声长半厘。他看向水,水在阳光里像一张被人荡开又结上细薄冰的纸,张紧。我的胸口那枚铜钱贴着骨,把我往后拉了一下,它像一个拴在岸边的小桩,在这个时候成了一个方向。我听见他轻轻吐了一下气,“你说的‘第三回’……我听见了。”他说“回”的时候,尾往下滑。他不自觉我也不想纠正他,我只是把视线从水与他的眼之间慢慢推回我的脚。我的脚站在石板的脊上,脊有点滑,脊里的砂卡在我的鞋纹里,像字卡在口齿之间。我们停着。他没有立刻重新去拍,他只是把相机放到大腿上,肩膀下沉了一厘米。他在学我压。我知道他会去办公室。我想先去。县办屋子里的空气像被许多人用过的热气纠缠过,窗户的玻璃被手掌一遍一遍擦过,擦出了许多看不见的盲。他把他的文件夹平放在窗口前,手从内衬里抽出我的身份证。我把脸从窗口那个不干净的玻璃里挪开,女孩把我的证放到一个小的黑框下面。黑框里有一束细蓝光,光扫过去,屏幕上跳出来我的照片,我盯了一秒,那一秒我觉得自己像被一条薄薄的纸包住,人像明明就是从一个热风机里烘出来,热过了就脆。窗口玻璃那头的屏上,一个方框写着“姓名”。方框里的字亮了一下,像有人用橡皮轻轻擦了一下它的边,擦的力度极轻,然后——“梁岚”两字像从水里浮了一下又沉了下去,留下一个干净到刺目的空。空白不是白,是一种亮的灰,背景从方框里透过去,像一只眼睛被剥了掉色的角膜。“欸——”女孩手上的鼠标停了一下,她的食指在按钮上挫了一下。我没有说话。我的喉咙在我的皮下把一个“谁”的字翻了个身。那一瞬间我真切地感觉到自己像一只很小的鱼被拎起来,又被懒懒地扔回水里:一抬,一落。抬的时候,我身体里那一条叫“我是谁”的筋被提起了一寸,落的时候那条筋又回去,回去的时候有一点疼。方框里的空就那么一点点,它随即恢复,像什么都没发生,字纹也并不歪,还是原来的“梁岚”。韩慕川没有跟我说话,他把他的手背贴在屏幕边缘,他的手背冰。他肩膀微微一振,他以为是风。他把一个的小扫描仪又贴上去扫一次,屏幕的图像微不可见地晃了一晃,我看见一连串不重要的数据像小鱼一样贴着屏幕下边游,他用眼的余光瞟过去,我用心的余光听过来。那数据里有一个时间被一根无形的针戳过,戳出来一个“1970-01-01”。他没说,他把手指在桌面轻敲了一下,三下,急。女孩看我们,又不敢问。她把身份证递出来,纸套有一点湿,汗从她的指缝悄悄渗出来。我接。身份证背面的塑封在灯底下折了一道光,那道光在一瞬间似乎被人用小刀刮了一下,我把椅子往后挪一寸。我不想让那一点点光把我的脸照进去。他把硬件收起来的时候手抖了极轻微的一下,夹子卡到了外套的边。我们出来,我在走廊的灰上站住,牙齿抵上我的舌。我在捏一个“我在我在我在”。那不是句子,是一个小小的圆。圆开,又合。韩慕川走到楼梯口时回头,眼睛像从一个自己不信但又不得不重读的段落抬起来。他开口时不看我,“我们刚才看到的那个——你们会说是一种‘兆’?”他的声里有泥,上身沉。“这个‘兆’不是给我们看的。它是给它自己看:它在这张纸之外也有嘴。”我说。他不动嘴角。我知道他会把我说的话换成他的语言。他必须这么做才能和他自己不崩。走出县办,太阳被雾扯在不高的位置,像一盏被人挂低了的灯。风从坝的那边吹过来,吹得我胸前的铜钱轻轻挪了一下位置,绳在衣里磨过我的皮,留一寸温。我们没马上去井,他提了要去“找一个高一点的点”,说那里的风能被好好“采”。我不反对。他把他的枪式麦从袋子里拿出来,指尖在黑色的管身上轻轻滑过一次,像摸一条蛇。他把那枚小铃系在麦端。我看出他开始把我的“迷信”当作一种“技术”。我们站在雷樟树北侧,树皮那几道雷痕在今天看起来更深,深得像是雷走过之后在这棵树的体内留下的一根黑筋。树下那几盏茧灯白白的,没光。我的眼睛不看灯。我把镜头盖掀开又扣上,掀开又扣上,在手里制造一个人工的节律。到第三次,我停。风接住它,吹了一口幼小的气进来,也把我的节律收了。韩慕川把麦杆伸到我的肩头,我可以闻到他衣服上的洗衣粉味,味很轻,里面有一点感觉像是塑料晒后的热。他竖起手指示意“嘘”。我不知道他想“嘘”的是什么。谷的喉鼓了一下,鼓得像一个睡着的人突然翻身。我把嘴闭稳。麦杆上的小铃一动,叮。我看不见波形,我听见那个叮是我的心里的一条轴。那条轴对准某个东西,后面所有的声在它后面排成一个队。那队伍里第三个就是那口“声”。它来了,不慢也不急,像一个平时不愿意参加集体活动的人今天决定按要求正正地走上一回。我在它要靠近我的脸的那一个半秒把我的颈缩下,让喉咙后壁贴住。放在嘴里的牙本来下意识要吐一个“诶”的圆,被我的舌根按住了。韩慕川举着杆子不动,他很少能这样久地不动,他通常在事情刚发生就要去确认它,但现在,他知道会有第三拍。他的眼睛往远处看,他将自己的头摆成一个“我并不真的在场”的姿势。他在学习“不应”。我把视线放低,看他的脚,他的脚趾在鞋子里应该轻轻勾了一下,因为他的鞋尖在石面上短短移动了一毫米。我笑。这个笑只在我的嘴角肌肉里动,没有跑出去。第三声落下,整齐,干净。铃叮。韩慕川在这一声之后像是终于拿到一个他理解范围以内的证据,他把杆子往回缩,眼睛里一小点兴奋。兴奋是危险的。我用指背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袖口。他把兴奋压回去。他看着我的脸,又看我的影。他指了指水。我摇头——不要看影。我们离开雷樟树这一块阴,我们往坝边那条半新的水泥路上走。有两三辆小货车吱地过,轮胎把地上的小石碾出一些干涩的小叫。河的那边,有几个男人在把长木往岸上拖,木上有水光,水光像在木皮下走。他们往岸上走的时候,步子总会在第一个露出来的石边上停一停,然后再走。那个停让我觉得他们都在用自己看不见的“锁口步”对一个看不见的口表示礼。我在这种礼里喘了一口更长的气。傍晚的光在河上压低了。压低的光把每个人的影子沿着岸拉了一条细细的长线。我们的影互相贴着,像两条缝。缝里就是“水”。韩慕川把相机开着,走几步拍几秒,走几步又拍。他把屏幕翻出来给我看。屏幕上的我有时候比现实稍稍轻一层,有时候又重。他在一个镜头里给我看取景框的右边角,角里出现那盏没有字的茧灯。灯在框里旋了一下,像在选一条更好的风道。现实里没有。我站在相机和现实之间,像被两个不同的力拉扯。一个力是水在拉,一个的是那个灯在拉。我把我的铜钱往胸骨上按了一下,它像一个把我从两个力之间安插回中间的钩。钩很小,它只能钩住我这一天的这一刻。这已足够。我们没再去跑到井。韩慕川提议“把今天的东西先整理”。他的声音里难得有了一点在我看来叫“谦”的潮。我们进他住的那间小屋,屋里有电脑,电脑的风扇在下面呼呼地转,像一只微微发烧的猫。窗台上有两张长钉子,钉子生锈了,锈的边缘像极微小的山。他把卡插进读卡器里,屏幕上跳出一排小小的图标,都是今天的日光。我坐在他后面的木椅上,背靠着墙,墙的凉冷把我的汗喝下去一口。他点开第一段——雷樟树下我的脸。光轻轻抖了一下。不至于让人直觉到不对,但我的脸确实像一个更薄的影套在一个更厚的影上。他抬了抬眉。第二段——取景框角里的那盏灯。他按空格,画面停住,再按,灯在画面里微不可见地往左滑了半毫米。第三段——坝边。取景框里的我的影与我的身不完全重叠。第四段——我的身份证在取景的时候从我手里滑过,镜头取到我手的背,背上那一点黑粉还在。到第五段的时候,他按暂停,屏幕上的名字列表自动排列,文件名有一个惯例:“地点-时间-人名”。到我的那段,他打算用英文半角敲“梁岚”,他敲了“L-i-a-n-g L-a-n”。屏幕在他敲到第二个“a”的时候停了一停,像有人在他手指头下轻轻按了一按。最后出来的文件名是“Liang □□”。他没有察觉。他把那个空当作是他刚才松了一下手指。我看到了。那个“□□”在屏幕上等了一秒。等的那一秒,我的胸口里面那个“叮”响了,但这次它不是铃,它是一个很小很小的锣。锣的边被一个指尖敲了一下,声没有散太远。我没出声。我不想让“他”知道我怕。韩慕川又把那些文件拖到一个新的文件夹里,他给文件夹起名,他打了“鹤翅寨-渡口-0724”。他把重命名窗口点开,框里最中间那一格白了一下。我看见那一格里像有一个很小很小的嘴张开,吸了一口气,又合。我把我的手伸到胸前,按住铜钱。我告诉我自己:那个小嘴不是给我,它只是要证明它活。电脑的风扇忽一个拍子变沉,又很快恢复。我闻见空气里多了一点热塑料遇到潮气的酸味。那酸味让我想起祠堂里那一滴从祖牌眼涌出来又被木头吞下去的水。我把目光从屏幕上挪开,看窗外。窗外月还没完全出来,山背有一条微微亮的线,像一块被人从黑布里抽出来的银线。那条线沿着山的脊伸过去,伸到坝的方向断。我倚墙的那一侧有一张折叠椅,椅背上搁着一件黄色的安全马甲,马甲上印的字“安全第一”因为汗与灰黏在一起,边起毛。我看着它,想起唐三毛。他也会穿这样的马甲,颜色更重,字比这几个更像要从布里拱出来。他觉得那是“法”。而我看见的是,一件衣服在一个人的肩上也可以是“门”。你把这个门脱下来,风就会没一点遮挡地把人吹冷。韩慕川从电脑边拿了一张纸,写东西。他写得像人发抖,笔尖快,但他把字压了下去,一个“回声”两个字写得靠近到几乎要变成一个。我坐在他背后,我听他读给自己,“第三回……相位……干涉……墙内……”他把后面那三个字写出来的时候,我的耳朵里恰恰也听到了墙的那一边有一口很轻很轻的气从砖缝里挤过去的声音。那口气像一个孩子在你没注意的时候悄悄笑了一下。我紧了紧我的肩,肩胛骨贴上去,借它的硬。我不看他写。我给我的舌一个指令:当任何一个正正的名来到嘴边,不要乐意。让牙把它拦住,让鼻子先把它喝掉一口。晚上风更薄。薄的风把屋梁上的灰浮起来,我看见灰在电脑屏幕上的光里飘,像一群很小很小的鱼。那群鱼忽左忽右游的时候,屏幕的某一格白也忽左忽右。韩慕川用手背抹了一把额头。手背上一点点汗光在灯下像盐。他转头看我,我知道他想问我“你过去听过什么”,他想要一个可以贴在他今天的“现象”上的词。他没问。我也没给。我只说:“明天傍晚,你站在我左后侧。不要挡我左耳。”他点头。我补了一句:“别叫我正名。”他在“正名”两个字上不自觉笑了一下,笑自己竟然要遵守一个他本来要拆毁的规矩。他收了笑,很认真,“好。我叫你‘岚子’。”他把这两个字放在嘴里试了一下,用北方的轻。他字正。字正的人有时候更危险。我不去想。我往门口挪了一尺,把耳朵贴着衣领。门外有人经过,脚步轻。他停在门边的那一瞬间,我在心里把“别应”缠在嗓子后。那脚步又走。走之前,他的鞋尖在阶上蹭了一下,把一丝石粉蹭起,那丝石粉在灯下像一小支灰色的烟。我把头靠回墙,闭眼。我有一瞬短得像纸划过指间那样的放松。这个瞬间里,我觉得屋里没有“他”。屋里只有一个在处理数据的机器,一个写字写到指尖发酸的男人,一个累得像挂在墙上的衣服一样松的女人,还有那半卷在前一天被风翻过一页又被我按回去的歌。放松是一件危险的事,它让你以为你可以喘第二口气。就在这第二口气未出来之前,那盏“无字”的灯在我的眼皮后面亮了一下。不是现实,是那盏灯从镜头里跑到我的眼皮后面。我知道它为什么来:它要在我今天收敛了一整天的口的后面放一粒亮。它用这粒亮告诉我:你再怎么按,你的某一个字还是会在某个地方发出一个更准的尾。我没有去追它。我让它在我的眼皮后面自己点一下就灭。我把手伸进衣里,摸到铜钱,铜钱冰了一下,冰里有一丝热。我过了一个怕的边。窗外有两声试锣的声,远,溅。我想起傩戏。傩戏的“口”要锁,锁不到死。锁到了死,它就会用别的口开。我知道这是一场会拖得很长的活。长的活靠的不一定是勇,是稳。我把身体里的稳一寸一寸从骨上找下来,把它们像小石摆在胃的边。我告诉我的胃:别空。空了,东西就要来填。我把嘴里的津液吞下去,吞到第三下,门外的那撮风才算真的走远。夜里很黑,黑得像把所有白天学错的字都抹在一个看不见的板上。我关灯。我让电脑的光在屋里像一个小小的火塘。我听见韩慕川在把文件备份,他嘴里无意念出“鹤翅寨”,念第二个字的时候,尾拐了拐。我背后的那道粉线在黑里看不见,我知道它在。它像我胸口的铜钱,像井里的那对纸眼,像祖牌上的那两点黑。它们是一个人晚上不往外走的理由。我躺下来,把耳朵埋进衣。衣里有米粉的香,香极轻。我被这极轻抚过,睡过去。梦里的水声来自电脑风扇的持续呼吸。那呼吸在我的梦里三起三落:第一落,名字浮起;第二落,名字沉;第三起,名字在我的舌根上像一粒小米,被我的牙龈夹住不让它滚掉。我想笑。我确实在梦里笑了一下,不露牙,在脸皮底下笑。笑完,在刚要掉入更深的黑的时候,耳边有极轻一声:“谢谢。”不是我,不是他,是某一个在整整一天里没有被叫到的人,在很远,很低,向我说。我没答。我不答。我的喉咙里那条“别应”的线早就打了死结。我的心里那枚铜钱压了一下,压得我整个人完全沉进黑。黑里,没有水。只有一口细小的风,沿着壁来回,像一只被喉咙教会了如何准的虫,它不吵,它只在第三下轻轻叮。

第八章 名匣与纸眼
我醒在铜钱叮过的尾音里。那个尾巴细得像一根发丝,却搭在我的胸骨上,轻轻抖了两下就没了。我分不清是梦里带来的回声,还是屋梁上的风顺着木纹往下走,在我心口碰了一下。我没有起床先看手机,我把手先伸到衣襟里摸那枚铜钱,冰,冰里有一点昨晚留下的温。这一点温把我从梦的边缘提回人间,我才伸脚下床,脚掌落在门槛里边那道米粉线后,趾头正好碰到粉线中间略重的一点,像有人在夜里替我守过这条线,把守的力轻轻交回到我的脚上。
屋里的水碗还摆着,水面非常薄的一层灰像汀,一吹就会散。我没有吹,我把手掌按在水盆边,盆沿的凉从掌心往手臂里慢慢走,让我意识到今天需要把手变得更稳,稳到能把纸眼放下去时手指不颤。我洗脸时避开了自己的眼睛,我不看水里的我。我看窗纸里透出来的白,白有潮,潮里像被笔尖试过墨,试一笔,停,再试一笔,停。我在这种节奏里深吸一口气,把昨晚那些不该出现的“更准的尾音”散开,散得均匀,散到剩下的只有舌根的麻。
门外有脚步停了一瞬,又走。我开门,雾把门缝里攒了一夜的冷气一把拢走,像把我的房间从这条时间里提出来又塞回去。赵绵站在檐下,她头发后半截湿了一条,像一根被水压弯的笔,笔尖垂着,她没笑,眼睛却亮了一点。她把一只布包递给我,“先来。今天把纸眼扎齐,再收一个匣。暮水前后别在水边站,门槛线记得补。”她说话时看了看我的额心,朱砂褪得浅了,她把手指伸过来,指腹在我的额上轻轻一按,没有补,她只是按了一下,像把一粒将要散掉的砂往皮下推深半分。
她的后屋比昨天更像一个挤满了风的肚子。糯米浆在瓦盆里被她用木棒搅,搅到起一点点小泡,泡破时发出像蚕咬桑叶的声;朱砂摊在小瓷碟里,潮,红里有冷;葵扇柄削成细细的骨,骨一沾上水就顺弯。墙上那几件纸衣今早不动,像一排听话的孩子把头轻轻往下低,低到看不见眼。角落里那三尊纸傩的裂纹沿着脸一毫米一毫米往眼眶处延,延得像一次未竟的惊吓在脸上留下的弧线。我避开它们。桌上,竹匣摆平,匣盖未开,红绳像睡着的蛇。
“先剪眼。”她把我按在方桌的一侧,递给我剪子。那剪子的圈有点硬,我把食指和拇指塞进去,它压到我的皮,皮上立马起一小圈白。她把一张很薄的白纸摊在我手边,“不是正圆,眼要像人脸上那样,靠鼻梁这边锐一点,靠太阳穴那边钝一点。剪的时候别抬腕,腕一抬,眼就看不见了。”她的声音抹上一层米浆,把我想要迅速完成的冲动轻轻压住。我照她的手势走,先剪出两个略长的椭圆,再用剪尖在其中轻轻咬出“瞳”。剪尖碰纸时的那一下软,像肉。第一对剪好,她用竹签蘸朱砂,极轻地点在“瞳”正中。朱砂落在纸上,先是一个非常渗的点,接着就像一颗被人埋在地里太久的小种子一下子饮到了雨,膨出一点点红。她把纸眼平托在手心上,“眼,是给它瞎的。有眼不见,看见不喊。”她说这句时比前次更平,平得像把一个要抬头的孩子轻轻按进被窝。
她让我再剪第二对、第三对。剪到第三对时,我的手指开始微微麻,她把我的手按停,“吃一口糖。”她从袖袋里摸出两粒白砂糖,糖上沾着一点米粉,我把它们放到舌下,甜立刻把我的喉咙安了一下。她把我剪好的纸眼摊在一个竹匾上,竹匾的底被糯浆涂了薄薄一层,纸放上去,不滑,像有一只软软的手从下面接住。
“名匣在这里。”她把竹匣推到桌中,用手掌在匣盖上拍了一掌。匣盖应了一个极轻的“呣”,像里面有一个小小的喉咙。她把红绳解开,结朝她自己,她动结时不用指肚,她用指背轻轻往里顶,绳就松了。盖揭开,匣里有丝白布,白布上摆着三样东西:一个小小的纸卷,一枚旧铜钱,一撮米。纸卷用很细的红线缠着,红线头藏在卷里。我看着那枚铜钱,钱眼四方,边被人摸得亮,亮里有微弱的绿,是时间把铜轻轻刺了一圈。米是生的,米粒小,尖,像没把人间吃饱之前的牙。
“纸名。”她把纸卷解开,卷里夹着两张薄纸,一张空白,一张上头用很细很细的黑丝缝了几个字。不是墨写,是用发丝缝出来的字。每一个弯都被发丝轻轻顶住,发丝本来不听话,她用指间的湿让它听话。那些字不是整人的名字,是别名,是小时候被叫过的那些抚摸人的词,她边示范边解释,“要乱,乱才不被点到。”我把鼻子靠近一点,发丝在纸上留下一点点油光,油光像一条非常细的河把每一个字的骨连起来。她把发丝穿过针眼,针眼小,她眯着眼睛,眉间轻轻促起,像有人把一根细线从她的眉心穿过去。
我想帮她把纸压住,我的指尖碰到纸的边,她让开,不是躲我,是躲我的“名”。“不让它在你手下。你手热。”她说。我把手缩回,把掌心放到桌边的凉上。她用发丝缝了两个弯,那发忽然不受她控制,往旁偏了一偏,她要用针尖把它折回,针尖在纸上滑了一下,她“嘶”地吸一口气,指尖被纸边划破一道,很细,血先不出,稍一挤,一点红从那道细细的嘴里冒出来,黏在她指腹上。我眼睛没眨,那一点血顺势划过纸的边,沾到了我名字里的一个撇。那撇红了一下,就像在我的名字里给半边粘上了一个活着的余温。她看了一眼,没慌,她把指尖在布上轻轻按,血止住。她把那一点红留着,不擦。她说:“是个好兆头。”她的好,不是城里那种要给你一个解释的“好”,她只是让那一点红落地,不被风吹散。
她把两张纸叠在一起,空白那张在上,发丝那张在下,中间夹了一粒米,把两张纸四角对折,折尖朝里,折出一个小小的包,把包塞进匣里纸布的一角。她把铜钱放在最上头,钱压在米与纸之间,钱的重量很轻,却让匣里的气立刻稳了一下。她闭了闭眼,把手掌平在匣口上,掌心里的那些浅浅的纹像一条暗暗的网覆盖住匣内的东西。她在掌心里吐了一个非常小的音——不是字,只是一口“嗯”被压扁。匣里回了一个很小很小的脆响,是铜钱撞到盒壁又被米包住的声。三下。她没有敲,她只是让那个东西自己做完它的呼吸。
我把匣端起来,匣在我掌里的重量一点一点往里陷,像它自己在我的掌心里试着坐稳。它坐稳的一瞬,我的手机在桌边颤了一下。屏上两个字亮得很白:母亲。白光把屋里的红、灰、黑全压下去一层。我喉结轻轻上一下,像被一指托了一下,我随即把颈缩回,把那一指甩掉。手机在那一点震之后再安了一秒,像它自己也在等一口气。我并没有接,它还是自己把声开了,极低。电流刚开始时像一条被撬开的小裂,裂里灌了一点潮,随后,一口正得过分的声从那头吐过来。没有喘,没有气,只有我的全名被拆得工整,一节一节,一粒一粒,按字音的顺序落在我的耳壳上。它在我的耳朵上落的时候,我的舌根在我的嘴里死死顶住了上颚。我身体里所有像要起立的毛在这一下都坐下。我不应,我用指甲把我的手心掐了一下,铜钱边的硬靠上我的刺感。我把手机倒扣,屏幕朝下,声音还在,声音不找光,它找耳。那两次“梁岚”之后,它不再叫第三次,它拖我的姓,拖得很长,拖到我感觉姓里的那一条横像被它伸出了我的口,被它拿在手里拉了一拉,又收回去。我看见了它的手:不是人手,是一条薄薄的风。我把手掌压在匣盖上,匣里那枚铜钱在这时候极轻极快地抖了一下,叮。那个叮像一个小小的钉子把这个电话钉回了地。
我让手机自己停,它停在二十一秒。我的指尖漂了一下,想去点“回放”,刚要按,赵绵把我的手按住。她摇头。我把手收回。我盯着倒扣的屏幕看一秒,那一秒里我的名字在我的舌根上滚了一下,我用牙把它夹住,不让它滚到地上。屋梁上那三个纸傩的眼眶里像有一小点亮起又灭。不是眼睛,是外面的光打在某个角度把裂纹照了一下。裂纹里像埋着一个柔软的口。我不看。
“挂灯。”她说。她从檐角摘下一串小小的茧灯,一盏。灯纸是白蜡纸,纸的纹看起来像细皮,手指一抹,它不溃。她把灯轻轻放到我手里,“写你的小名,倒着。”她递给我一支老旧的毛笔,笔锋被她剪短,一半的毛已经被米浆染硬。我在灯纸上写“阿岚”,笔尖落到纸上,灯纸底下那一点起伏的纤维像人的皮轻轻一颤。我把“阿”写得短,“岚”写得长,再把整个两个字倒过来重写一遍。我写了两遍,第二遍的笔势比第一遍稳,她看见了,点头,把灯拿过去,用一根细红线系在灯的顶,红线绕两圈半,结打在背向我的那一侧。她轻轻把灯往上一举,挂到我的檐下,恰好挂在门槛那道粉线上方。风一来,灯微微摇。它摇的幅度很小,像在检查它是否能把我的“名”摇散又摇拢。赵绵站在门外,仰脸看一眼,不说话,只用手指在空里点了一下,像给这一盏灯按了一个看不见的开关。
“去祠堂前再练一遍。”她把朱砂碟递给我,指尖蘸了一点,抹在我的额心。“今天要在井边试放两对。不是祭。”她说“试放”的时候把“试”压得很紧,生怕这两个字被井里听了去当真的。我点头。匣被她用红绳重新绕了三圈,她把绳的头留得极短,藏进结里。我把匣放进怀里,匣贴着我的胸,它的角很钝,钝得让我的心在那块钝上找到了一个硬面,硬到不容易被叫动。
祠堂外的槐叶比昨天更湿,叶梢挂着水,水迎着我的步子往下滚,每一滴滚到石阶上都一下摊开,摊成一个小小的印。印很快被石吸进去,像有很深的一层喉在石下面慢慢喊。我呻吟一声,不出声。我把匣换到左手,右手把插在袖里的小竹签拿出来——那根蘸朱砂的小签子是一个护,护的是我的手势,不是我的心。祠堂里今天没有人,只有那排祖牌把眼睛晾在墙上。晾不是冷,它像每一只眼把昨夜的水慢慢吐回木头里。吐的过程中,黑又深了一分,深得像有人把墨用手指在它上头又按了一下。我看那两点黑,鞠了一下我的肩。
井边风更冷,冷得像井底抬起一只看不见的手,把风往上推。圆场那一圈瘤状的石一夜之间似乎又长出一小点苔,苔像碎玻璃,颜色更深。覃旧不在,他像把这一次试放交给了一个更小心的手。我把竹签蘸上朱砂,把我剪好的第一对纸眼抓在左手,右手在井沿轻轻按了一下,像按一个我未见过的人的额头,按一下,把热往里推。我放置第一对纸眼,先放左,再放右。纸到井沿的那一刻,我手指尽力不抖。我听见自己的血在耳后走路,走得轻,像怕踩到什么。纸眼轻轻滑下,像两只没闭得好的眼皮被水一丝丝帮它盖上。井里没有立刻回声,它像在考虑,考虑这两只“瞎眼”是否合格。我把竹签在空中点了一下,点在我看不见的那句“瞎你不看;瞎看不见”。第二对放下去的时候,风突然停,停得像有人在井底吸了一口气。我把第二对的“瞳”转了个方向,让它们偏一点,偏,乱。我用指背敲了一下我怀里的匣,匣里铜钱轻轻磕了三下。第一下落在井圈上,第二下落在我掌心里,第三下像从我的背脊骨往上弹。我喉咙里那口命早已被我平均分成三小口,每次只吐一颗芝麻那么大。
井里终于回了三个极轻的“咚”。它没有咬我的名字,它只是把这三下咚像把一个偶尔念旧的老人用手指敲桌子一样敲出来。第三下比前两下干净。我知道这是它在确认我的手势。“够了,回来。”我在心里对井说出一个“够”字,字贴在井口的某一个石纹上,不往下滑。我把竹签咬在唇边腾出手来抱紧匣,匣角硌到我的胸骨,那下硌像一个轻轻的训,训我今天不要过线。我回身把竹签从唇边拿下来,簌了一口气,气刚要带出一个“啊”,我把它压回去。风在这时又起,从井底往上“呼”的一声,它并不大,但那“呼”里像卷着一条很细很细的线,线上沾着两个字。我不拾。我把我的眼睛立刻看向我的脚,脚放在三块凸出的石头边,我没有动那些石,我只把我的脚像纸一样沿着它们的边轻轻铺了一下,铺完,收回。
回路上我们不说话。赵绵侧着头看我,看我的脸色,看我的手,因为她知道这一回试放,井不是冲我来,它冲的是匣。我把匣抱得更贴一点,像抱一个刚刚吃完一口饭的小孩,它的胃里有一点热在翻。我不急着回家,我先去了土主庙。庙檐下风从瓷傩的脸面前擦过去,擦出一条我听不见的“小”,是瓷在冷里发出的。我站到庙口,用手背在空气里划了一道极浅的弧。不是篱笆,是把风抚顺。我怕它今天在我背后立起来抓我肩膀。
回到屋里,门槛那道粉线还完好,蜗牛在它左右绕了一个小小的弯,弯里有一点黏。我把鞋尖踩在粉线后,低头看了一秒钟我的那盏灯。灯白,灯纸的边缘被雾润了,泛出一点油光,我倒写的“阿岚”轻轻浮上来又沉下去,像一片又一片被水抿过的叶。我把匣安在八仙桌上,桌上的圆圈把它稳住。我给赵绵倒了一杯水,水杯里先是落下一个非常小的泡,泡破后又生一个。我端起杯子时手机又亮。我把手机翻过一半,不用看屏幕我也知道那两个字。它在不同的时段出现,总能挑到我手里还捏着纸或者铜的时候。我不接,铃声很短,不像铃,是一条细绳被人拉了一下又放回去的“嗖”。我让它响了两声,就把手机塞进抽屉,用一方布盖住抽屉的缝。
“接,会让它拿着你的口走,”赵绵说,“不接,它也知道你在这屋里。你只要不应,它就只在这里围。它不进来,它没你的梯子。”她说完这句咳了一声,咳在喉咙最浅的地方,就像把一粒粉抖到地上。我把水杯递给她,她喝一口,把杯子放回桌角,杯底一圈水印很快被木头吸进去。她用指尖在桌面那一圈旧茶印上划了一下,像在旧的印上套一个新的印。我知道她是在把今天的节律“安”在这里。
我们开始扎纸眼。她让我用糯浆把纸眼的边缘再抹一遍,浆要薄,薄到看不见。我抹的时候,她在旁边轻轻唱一句我没听过的口传,她的声音很低,低得像一个人把一盏灯的芯剪短了再点:“纸眼一双,瞎你不看;瞎看不见,看见不喊;铜钱叮三,路往外返;朱砂一粒,目上覆斜。”我跟不出她的调,我只能把字记进喉咙。我觉得这些不是诗,它们是把我的嘴里的某种骨头慢慢往适当的位置上推的一套手法。
我们扎到第七双时,屋顶上的瓦缝里落了一点冷冷的湿,湿非常细,像一根丝,丝落到我的手背上,冰,我看手背,手背上那一点黑粉还在,是祖牌眼那天脱落的。我把那一点黑轻轻按在纸心上,让它化在朱砂里,朱砂立刻暗了一度。我并没有在心里感谢那黑。我只把它作为一个与我身体相连的证据压在“目”的里头。她看到了,点了一下头。不是所有的黑都会害你。要害你的黑,你看不见。
暮水将近,屋内的影子往门槛那边走,走着走着越拉越长,拉到门槛粉线上,它停没有越过。我把灯绳拉下,让灯再低一点,让它挡住这一条长路。灯在我的手里向右偏了一下,我立刻把它往左抻回,抻回时红绳勒到我的手背,勒的那一秒我想到另一个细节:昨晚唐三毛院里,门槛边用火划过的一条小线。我把灯绳绕在钉上一圈又一圈,让它偏不过来。我听见街口有人叫一个孩子的乳名,叫两声,第三声被风抹掉。我身上的汗在这时完全凉了。
我们把纸眼一对一对放到竹匾里,叠起,竹匾底放两粒米,再用白布盖住。白布盖上的那一刻,我心里的一道弦一下松得太快,我忙用舌根把它顶住让它不至于“啪”地断。我坐下来,背靠墙,匣就在我膝前,我能感觉到它内部的小小的动,像一个心跳比外面慢一点的人把自己的呼吸留在盒里。我把手放在匣盖上,人不动,让我的手心的纹和匣盖的木纹小小地贴合。它们贴合的那一下像两只不认识的东西打了一个招呼:“今夜我在,你也在。”
日落之后那一段最薄的光像一条带着水汽的刀片从土主庙那边滑过,滑进我的屋里。灯纸外沿把那条光收住,光在纸下转了半圈,暗下去。门外起风,风把门上的细线“嗡”了一下,从门缝里挤进来一点气。那气不是“他”,只是把“他”的走路的样子给我看:贴着墙,贴着门,贴着你的耳背。我在心里对着那个“样子”吐了一口没有字的气,气很短,就像我以为自己要说“诶”的前一个十六分之一拍。我聞到有一点奇异的酸甜,是糯米浆在夜里回温的味。我不想让这种温让我的骨软,我把指甲轻轻掐了一下手背,皮上立刻起一小圈红,我用舌头去舔牙龈的内侧,被血味一点点压味的动作让我踏实。
快夜深的时候,匣里突然轻轻叮了一下。我知道那是铜钱在匣内边的一个角碰了一下,我没动。我在心里数:“一。”隔了一会,又叮,是第二下。我背紧了一点,背上的汗已经干。第三下来了,比前两下高半音。我不把这三下等同于井。我知道匣里的东西有自己的呼吸,它是在试我的“平”。它告诉我:我在,我没漏。我把手上的力分三次交回给匣,每一次都轻轻压一下,压完就松手。这像是在跟一个怕黑的小孩拍背。
半夜,我睁不开眼,但门外要来的人还是来了。他把风放在我的门上,风轻轻撞在我门槛的粉线上,粉被风吹得极细极细,细到可以从缝里飘进来。我紧紧把耳朵埋在衣领里,数。我心里想着:“别应。”这个“别应”在这一刻不再是一个简短的命令,它像一个有体温的人坐到我旁边。在第三个“别应”完的时候,灯在屋里自己极极小地亮了一下,像一个没有芯的心思突然被人碰了一下马上又躲回去。我猜是风在吸那盏灯,我不动。我把眼睛闭得更紧,眼皮里的肌肉一跳,跳的那一下,我像在井边站了一瞬。当然我没真的站,我只是把那样的站姿贴回我的骨头里去。
我醒过来时,屋子里仍旧黑,黑里那一点点泪水的味轻轻落下来,落在我的鼻尖。我知道今天我该把匣带去她屋,我们要把匣封。不是投,是封。封是一种“看不见的线”被打了一个针脚。针脚打歪就会漏。我翻身的时候匣像一个熟睡的人低低咕了一下,我把手在它的盖上抚过,像抚一根毛。我把灯熄了,灯很听话,暗到只剩灯纸的白。我把门槛的粉线补了一遍,用指背,不用指肚。我用力把粉往木头里压,让它的白像一条小小的鱼骨卡在门口。
天刚亮,雾像被人轻轻揭了一角,露出深一层的灰。赵绵已经在门外,她眼底青得发浅,浅得像被日光假装抹过。我把匣交给她,她用红布把匣包起来,把四个角打一个小结,结按在正中。我把竹匾里盖着的纸眼揭开,一对一对装进一个更小的箱,箱底铺米,一对放一粒米,一粒米像一点点钉,钉住它们的“瞎”。她说:“今天不投。今天只在井边过口。”过口不是喂,是把一条看不见的线拉在井口上,拉完之后,那条线会在今天的夜里把一些可能要进来的东西先挂住。我把匣抱紧,往井边走。路两侧的苔在这种湿润的晨光里是一层毛,如果你把手在上面轻轻划,它会发出细小的“咿”。我不划,我不让它发声。我们沿着昨天的路径走,只是这次步子更轻。我不敢把我的脚重重落在任何一个有骨的地方。
井边没有人。井在当天的第一阵风里出了一口非常浅的气,那气很像一个老人醒来对着窗外说了一声“唔”。我把我的匣放在井口外半尺的石上,匣里铜钱自己轻轻响了三下,像是对井行礼。我没有看井,我看的是井边那个瘤状石之间的小小的缝,昨天落下的水在缝里凝成了一粒珠,珠大概是昨晚那阵风把它吹进去,今天它准备滚出来。我把一小粒米提在指尖,米尖朝下,用指背轻轻点在珠的上端,米被水一碰立刻贴住,那个珠子就不动了,像一个准备溢出来的字被我轻轻在尾部扣了一下。我心里轻轻“好”。这个“好”字像一个撑在我背后的小棍。
她把一对纸眼递过来,让我站在井沿内侧一尺半。我踮了踮脚,左脚轻轻挨到了那块我已经记得的凸石,它稍稍陷进我的鞋底。她让我把纸眼一只递给她,她抬手在纸眼的“目”上斜斜抹了一点朱砂,斜,不直,斜是让它看不准。她把眼递回给我,我把这只眼轻轻放到井沿的左侧,手一抽,眼就滑下去了。她在空里轻轻吐出一个“嗯”,我把另一个也按同样的方向放下去。井里没动,她把竹签敲了敲井圈,敲得非常轻。这三下轻得像把尘拍在衣服上,第三下比前两下稍重半分。我听见井里在第三下之后轻轻回应了一个“咚”,像一只心在和另一只心打一个暗号应该就此住手。她向我点头,“够了。”我们转身下坡,她没有留多一秒。离开那一圈石的时候,我觉得我的脚像被一条极细的线拖了一下,我知道是它在试我的“尾”。我把我的尾往回收,不留。井还是在那儿,但我已经走开了。
回程路上,我的手机在怀里又震。我没有掏。我听见那两个字“母亲”在我的胸腔壁上敲了一下,敲得很小,小到你不注意就会把它当作自己的心跳。我没有应。我把我的心跳数到了第三个。第三个时,我把手机按住、按停。我不摔,我不丢,我不让它用“丢”的方式从我手里出去。我等它在我的掌心里慢慢凉。我把手机拿出来,屏幕亮,我故意把它对着光,光在屏幕上像一层薄薄的水。我看见“母亲 21s”下面的波形是一条极平的线,只在两个点连续突起了两次,两个小尖峰紧挨着,就像在一张极安静的纸上有人用针扎了两个洞又用手把洞抹平。我盯一秒,合上。我的喉咙像被一个看不见的指尖从中间按了一下一样掐住,我通过鼻子把气吐出来,气像羽毛。
我们再回她屋,把装纸眼的小箱放到了墙角。她把我的匣从红布里解出来,匣盖被她轻轻按了一下,她把一小撮碎灰——不是香灰,是昨夜纸边烧落的那一点焦粉——放在匣口,灰轻,红轻轻在灰里滚开,像在灰里写了两个我看不见的字。我问她这是什么。她说:“灰识路。”我没再问。她把匣重新包好,包的时候把红绳打了一个新的结。我看她那一刹那的手法,像在用线在空气里写一个弯。这个弯是“回”。她把匣交回给我,我把它夹在肘下,它正落在我的肋骨里两条细细的骨之间。我那两条骨像两个正在商量走路顺序的人突然决定一致。
午后,风暂时收了。收的时候人就会犯困。我有一瞬间觉得我的眼皮在往下缩。她往我手里塞了一个红枣,枣甜,我咬得很慢。甜把我的牙从早上的铁味里拉出来一点。她在门框上又按了一点朱砂,把门槛粉线上被风吹轻的地方补重。她把她的头贴在门上,门把的木头里出了一点轻轻的“咛”,像有一只老猫在门里面喉咙里滚了一下。我也把我的头贴过去,木里的温度一点点往我的额传。我突然觉得眼眶有一点热。我没有哭。我的眼眶只是觉得这个门不是木做的,它是一个人的背。
黄昏之前,我们把那盏灯往外拖了半寸。风在这几分钟里变得像一条长长的绸带,从寨口往祠堂绕,又从祠堂往井绕。我闻见水里那个喉在往外试呼吸。我把匣从桌上拿起来,抱在胸前,匣角硌我的骨,我愿意让它硌,我愿意让它让我每一次起念头的时候都感觉到疼。我们没有往任何地方去,我们就在这个屋里等待那三个拍子走完。第一个拍子很短,是门外某个名字被风叫了一声,我没听清。第二个拍子稍长,是庙檐下那只铃自己叮了一声。第三个拍子来得迟一点,是我的匣在我的胸前轻轻叮了一下。这三声叮把今天的事情全部打一个结,结不死,结在我的肋骨之间。我靠墙,闭眼。这一晚我几乎没有梦。梦没有来,来的是日里没能完全走完的节律,它把我在井边走错一寸的脚轻轻推回到它该停的地方。我在闭着眼的时候听见了祖牌墙里有水很慢很慢地退下去的声。我把手伸到墙上,格外轻地摸了一下墙灰,墙灰没有像昨天那样湿,它比昨日干一点。我知道我今天的“斜”和“瞎”已经在某处效了用。
半夜没有人来敲门。他站在门外贴着粉线呼了两口气就走。他慢慢学会了不过线。我慢慢学会了不应。这是我们今天达成的一个小小的和。风走过,我心里那枚铜钱也走过。走的时候它叮,回来时它也叮。它像一盏看不见的灯在我的胸腔里自己开了又灭。它灭的时候,我才真正睡去。睡前我在心里对祖母说了一句非常短的“在”。这句“在”没有尾。

第九章 族谱碎页

早晨的风像一层刚揭起一角的湿纱,先擦过我的眼,再从我额心那一点朱砂的旧位上轻轻刮走一丝热。我在铜钱叮过的余温里醒来,胸骨上那枚小圆贴着皮,凉出一条很细的线。我伸指尖去摸门槛上的粉线,线还在,正中略重,一点粉粘到我的指背,像一个字的尾巴忘了收。我没有把那一点抹掉,我把它按回木纹里,让它沉下去,沉成我今天的第一口定心。

屋里的水盆静着,水面薄薄的一层灰像月亮边缘的一圈光晕,我把水推开一点,不看自己的影。我看窗纸上的白,白里有一丝很淡的绿,是院外槐叶在光里翻身的映子。我把胸前铜钱往上提一指,让它贴着我心跳最稳的那一片骨头。叮,一声极轻极短,像一个把门的人把门闩往回推了一毫米,又停。

今天我不去井,我要把这间祖屋翻一翻。不是大动,是在墙根与柜脚之间寻找那种被老人手故意藏轻了的线。昨夜赵绵话里的“借”,像一根已经枯了的藤忽然在梦里抽了一节青。我想知道它从哪一面墙里钻出来,又被谁折回去。我把桌面上的纸眼小匣盖紧,匣口对墙,不对门。灯挂在檐下,倒写的“阿岚”在风里轻轻翻个身,又自己躺平。我把肉眼看不见的那圈“锁口”又用指背描了一遍,描完,端起椅子,搬离祖柜。

祖柜背靠着内墙,柜脚被水养得发黑,木头膨开,膨开的边缘起了毛,像一圈极疏的胡子。我用手掌贴上柜背,掌心湿,湿里有桐油混着豆子的味。我想起覃公说祖母手上有豆香,我心里一口气抬起又落下,落在柜背的某一处——那处上的漆比周围更亮,亮得不自然,像有人曾用指背在这里摸过很多次。我指甲扣住那道亮,亮底下有一处极浅的凸。我把柜往外一点一点挪,木和砖摩擦的声像一条被长期绑住脚的小蛇在地上用肚皮挪路,挪着挪着,吐了一口湿。我蹲下,脸和地面几乎贴到一起,鼻子里是旧木的酸与砖缝潮了多年之后的腥,我的眼睛顺着柜背与地之间那条缝往里看,黑里有一线白,不是光,是白灰的骨。

砖缝就在柜背的正中偏左一拳处。旧时砌墙的人会在角上留一点小门道,像一张脸上总会有一颗痣。我用指背敲那只砖,声音和旁边不同,它往里虚,虚得像一个喉咙里含着没说出来的字。我从门后取来细铁锥,尖端在白灰缝里试探着一点点往里戳,白灰化成粉,粉落在我指根,凉。我顺着缝的一边慢慢掏,掏到第三寸,铁锥碰到一条软,软不是泥,是布。我手背一紧,血从手臂往掌心退了一小步。我把铁锥放下,换指腹,指腹把那点布边捏住,轻轻往外拉。布先不肯走,像一只在窄洞口里犹豫的蛇,把身子往后一缩,又往前探。我耐心一点点哄它,哄到我手指因为紧张而发酸时,它终于吐出更多。布褪出来的第一层是旧棉,棉的纤维被砖面的砂磨毛,毛上粘着极细的灰,我轻轻吹,灰不敢大起,只在布上挪了一个窝。我把布叠住边缘,再往外拉,这次伴着一小段被时间叫成“呲”的声,像一个人牙缝里不经意漏出的气。布出到一半的时候,一枚铜钱的边刮到砖口,叮一下,极轻,轻得像一滴水在夏天的午后落进一口热油里,蹦了一下,又被油吞。

我不敢一下把它扯出,我先把砖松动,再慢慢把布整个抱出来。布很小,只够包住一本掌心大小的札记和一些更轻的东西。我把布放到桌上,手背上的粉线白白的一圈沾了灰,我看见那灰在粉里走成一条细细的鱼骨。我没有立刻展开布,我把门关紧,把窗纸的下端压住,压住风。我把铜钱串从衣襟里拿出来,放在札记旁。我对它点了一下头——我需要一个见证者。

旧棉布的结被人打过三次,第一次结和第二次结之间夹了一小撮极难看见的毛,毛短,细,淡黄,像阳光晒过太久的婴儿绒。我用指甲把那缕毛挑起来,毛轻得几乎没有重量,落在我的指背上就有一丝电。我把那缕毛放在白纸上,毛自动卷了一卷,像要抱住什么。我把布解开,札记露出一角,纸脊被挤压过,起了一条条细纹,这些细纹像祖牌眼上重新涂过的黑在干裂的地方又生出来的那些极浅的缝。我把札记拿起来,它在我手里轻到像一串集体的叹息。我第一眼看见的不是字,是纸边上用朱砂按过的小小指印,印很圆,不大,像一个婴儿的拇指。我把手指和它比了一下,我的指大了许多。我把指收回去,不让我的大压过它的小。

札记的第一页,只写了一个字:“借”。不是我们现在写的“借”,是一个旧写,左边的“亻”像一个人拿着手杖,右边的一部分像一个口,口里藏着一条小骨。字下面有三点红,是朱砂滴下去之后被人用吻吸了一下又吐回纸上留下的痕。我把纸轻轻翻过。第二页,祖母的字出来了。她写字不像她做豆腐那样整齐,她的字有力,但是带一点小小的抖。字一开头就是“岚生”,后面是一串细小的符号,像她自己的口风。第三行她写,“罗汉豆粉半撮,朱砂一粒,兑净水三滴,和成泥,按额心一粟。”我看着那行字,额心那点突然在皮下热了一下,热的形状像指尖按下去的圆。我把指按在额,不是为了回应,是为了压住那点圆的边不要朝外扩。

再往下写,“四十九日内,不呼其正。三月中,以纸名借于井喉,纸上缝名,不墨,发丝缝之。缝讫,封入匣,以米三粒、铜一、朱砂灰些,绕红绳三。夜半前后,不应门。”我读这一段的时候,口里产生某种极轻的苦,这苦不是药,是一杯凉下来的茶在舌根留的那一点。她在这段后面画了一个很小很小的鱼骨,骨短,支少。我知道那是她给自己的路标。

我把札记翻到后面,那页被人用指肚磨得发亮,亮中有两根极短的绒毛压进纸纤维里。那两根不是人的毛,它们比刚才那撮婴儿绒更硬一点,像是从某种布上捡下来的断。我把布拿起,抖了一抖,抖出一枚老铜钱。钱很旧,钱眼四方,边缘磨出一道油亮的圆,圆里刻的字软下去了,像石头被水磨几十年。我把那枚钱放到桌上,它滚了一小滚,撞上我胸前那枚,叮。不是硬碰,像两只在黑暗里摸索的眼睛撞到一起,声音很短,短到只够我心里一口气转个弯。两枚钱彼此靠着停住,它们之间静下来的一秒里,有一条很细的凉从我的掌心爬到我的掌背,又退回去。我想起覃公说的“成双”,心里的线就多了一根。我把两枚钱分开,把旧的那枚放在札记旁,我自己的那一枚留在胸口。我不想让它们长久缠在一起,它们的“叮”会吸来别的声。

札记中间有一页被水吻过,水在纸上走出一片像叶子底骨的纹,叶脉里的水被吸干了,干得像一条条白。我小心翼翼地揭那一页,水渍下的字隐约。“某年某月,寨下失声四起,夜半门口连叩,雷樟退三步,庙前铃不响。岚生方四月,额心一粟,哭止。夜半,匣置井旁,不投,祠侧门槛抹米粉,祖牌眼下供清水二碟,二七之内,不照影。”她把“哭止”两个字写得比前后都要粗,那笔似乎停了一下,又重重落下。“哭止”在我的舌根上也这样停了一下。我像看见一个很小很小的我躺在竹摇篮里,嘴里本来不停吐出一串不属于婴儿的长声,祖母把手指按到我额心,声就像被一条线勒了一下,勒住了。勒住的那一刻,她把我的纸名写反,缝在某张白纸上,纸上无墨,只有发丝。我突然闻到发丝被湿润过之后那种淡淡的腥,腥里带点乳。我看见她把那张纸折三折,放进匣里,横竖绕三圈红绳,结压在最中间。我知道她在那夜也听了三下叮。她的叮与我的叮也许重叠过一瞬,在井里同一片冷气碰了面。

我继续往下读,祖母写,“三日,门口声退一尺。七日,庙铃自叮。十四,祖牌眼下水不泛,祠后墙不喘。三九后,开匣,还纸,解红三圈,米埋门槛外,铜温于掌,吹三口,挂于屋檐下,勿照。”她在“还纸”后面加了三个小小的点,点排成一条弧,弧尾向上。我把这弧在心里照着画了一遍,画到了第二个点的时候,门外风忽然在门缝那里轻轻舔了一下,像一个不耐烦的孩子拿舌去探一勺汤是否烫。我没有抬头,我把我的舌根贴在上颚,把一个“别应”整个吞进胃里。

札记的最后几页没有连贯的句子,是一些被她抄下的“口”。“骨归人处,口要逆读;逆读不乱,乱给它目。”“米粉抹门,米三灰一,朱砂一粟,斜。”还有一条,用不同的笔记下去,“借名不伤命,惟不可三呼其正,呼则借者走神。”这句像一条绝对的规矩,它比其他句子更干。干就会碎。我小心地把这句放回纸里。

札记夹层里掉出一张很旧的照。照片被纱布盖了一层半透明的白,纱的边用两个很小的铜针别着。我没立刻掀。我先把那条纱的边沿捏住,捏住的时候,一小股凉从我的指腹往腕里走。我把纱掀开半寸,不到半寸——就在我眼睛的焦点能辨出黑白的程度上。我看见祖母站在祠堂门口,穿着她那件有细格纹的布衣,指骨硬,眼睛往外看。她身边抱着一个小小的团,团的脸在照片里被白炸开,白像日光在一块湿玻璃上折射。我看不见那张脸,只看见她握着孩子的手指,手指的小小一节在祖母手里变成了一点放大的光。我不再掀,我把纱放回去,铜针压住。我知道有些白不宜看它的中心,我只用我的余光看它的边。

布包里还有一小块红绳的余头。绳头瘪,像被牙咬过。我把它放在札记上,红与纸上的朱砂红不一样,绳红是旧火,朱砂红是旧矿。两种红在我的眼里挤了一下,我把它们分开。我想起覃公按在我门框上的那一点朱,红在木里已经淡了,只留一个很难看见的红影。我把札记合上,合的时候,我的指背被纸边割了一下,一点极小的痛从那条细口里往外冒。我把这点痛安静地接住,没有在心里喊“哎”。我把那一点血在纸边轻轻抹了一点,抹的形状刚好像我名字里一撇。前两日赵绵指尖也被纸割,她的小血沿我名的一撇走了一个回头。我把我的这一滴轻轻贴过去,像两条非常细的小鱼在水里相遇时轻轻碰一下尾。

我把两枚铜钱放在札记上,旧的一枚压在“借”字左边,我自己的放在“还”字下。我用最轻的力,让它们就那样放着,不去叮。我把札记重新包进布里,没有塞回砖缝。我把它放在八仙桌抽屉里,抽屉里铺一层旧报纸,报纸上的字已经在潮里化开了一半,化成一片“密”,密得看不出哪一个字是之前哪一个。我把布放中间。我把抽屉轻轻合上,合一半的时候,门外有人走过,脚步很快,像被什么东西在后面小小地追。我没睁眼,我在心里画了一个“锁”在门槛那道粉线上。粉线像听见我的“锁”,略重了一点。

我坐在桌边,手心贴在桌面旧茶印上,那一圈圈的印像树上的年轮把我裹在中间。我把祖母的字在心里默了一遍。默到“骨归人处,口要逆读”,我的喉咙像被一条很细的线从里面轻轻拉了一下,拉的方向不是往上,是往后。我把头微微往后靠,靠到墙,墙在这一刻不是硬,它有一口极细的呼吸在里面。我把我想说的话也往后收,把它们放到那个呼吸后面。它们不是句子,它们是一个一个小小的声母。我向腹部吐出一口极小的气,气到舌根就停。

下午的光很薄,从窗纸上斜斜走进屋里,走到札记合上的边,停成一条细。那条细上聚了一点点灰,灰像在上面练“锁口步”。左——停——右——停——中——退。我看它走完一遍,在我的嗓子里也走一遍。我走“退”的时候,门外远处的河发了一个极浅的“哧”,像有东西在水皮底下顺了一下。我不去。我的脚背上的筋在鞋里轻轻绷紧,绷到尽头又自行收。我把灯的绳子抽了半寸,让灯更低,它的白在屋里压一点。我把门槛粉线上的粉又补了一次,用指背。我以为这样就够了,我没有想到在我转身拿细扫帚的时候,门板薄薄地振了一下,像门外有人用指指节轻轻试了一下我的木头老或不老。我没应。我的舌往后缩一寸,缩到一个“别”的位置。

黄昏的时候,手机又响。不是铃,是震。震的节律像井口的三回,但更短。我把手机翻过来,屏幕上果然两个字,白:“母亲”。我把手机放在札记旁边,没有接。我用眼睛看它,不让它从我的眼里看见我。我数,数到二十一,它停。停下的那一刻,胸骨上的那枚铜钱叮了一下。我知道这不是巧合,是它拿我的“叮”来量我的“忍”。我没有跟它计较,我把手机关机,把它也包进布里,放在抽屉里,布里夹着祖母的字。让我把这种“折”的力叠在一起。

我打开一盏不太亮的灯,灯罩因为旧油的积累而带一层黄色的罩,灯里的光像米粉在水里慢慢融开。光一铺开,我忽然在墙角看到一只小壁虎。它的尾巴断过,一截薄薄的自它身体里伸出去又自己蜷回来。它看着我,我也看它。它在那一刻像一个被迫“借”的影。我在心里说:“还。”壁虎向左向右轻轻抖了一下,跑进更暗的墙缝里。我把手心捂在胸口,以为只是一个自然的动作,铜钱在掌下又叮了一下,这一次极短极短,叮在我的骨缝里。

我拿出纸笔,照祖母札记里抄的那个“口”,在白纸上写“骨归人处,口要逆读;逆读不乱,乱给它目。”写的时候,我不动声。我只让笔在纸上走,看它的尾往哪边收。我收在鼻,收在喉。我的喉里生出一种很轻的麻,像面条刚刚从锅里捞出来冷风一吹的那种紧。我停。我不让这“麻”变成可以被它顺着走的路。我把那张纸折起,折三折,折的次序不是我平常折衣服的那种整齐,是故意让它有一点歪。歪,乱。我把纸塞到札记里与布之间,把“乱”夹在“借”旁边。

夜色下来得比平日快。快得像有人想把今天的门提早关上。我没有急。急是犯错。我在屋里走了一次“锁口步”,不大,只在桌和门之间。左——停——右——停——中——退。走完,我把脚停在中间,在那里站一会儿。站的时候门外有人走过,带着一个小孩。小孩的脚步比大人的轻,但更近,近得像想跨过我的门槛。我腰下的肌肉在那一瞬间紧了一紧。我身体比我的耳朵先知道他要做什么。我在心里重了一遍“别应”。我感觉那两个字像老木头压上门板的一声“吱”,吱下去,门没有开。

墙里在这个时候非常微弱地呼吸了一下。我把耳朵靠上去,听见的是不是墙,是砖后面那一层很薄很薄的风。我在那层风里,听见祖母的呼吸。呼吸之中,她用极低极低的声说:“三读三忘,不要急。”我没有“嗯”,我怕这一个“嗯”也会被墙里学去。我用手心在墙上按了一下,按住,像回握一个手掌。这回握让我鼻子里生出一股豆子的香。我飞快地把那股香按照覃公教的顺序打散。先在鼻里收,收到舌根,舌根往后层层叠,一叠一叠叠到脊梁里。叠完,我把灯灭了。

黑。一开始的那一瞬间,我的眼里有十几条薄薄的线,它们像鱼骨那样在黑里翻白。我不追它们。我会越来越习惯于不追。我把耳朵埋在衣领里。衣领有米粉的香,香里有一点朱砂的冷。我在这个冷里睡过去。

夜半一点时候,我被一声极轻极轻的“咔”惊醒。不是门,是抽屉的木缩了一下。我坐起来,背贴墙,手伸过去按住抽屉的面。木里有一点小小的热从中间散开。我明白,这是我的手指在白日把一滴血抹在纸边后,纸在夜里把那一滴收进自己的纤维。收的时候,它发出这个极小的“咔”,像一颗豆子在锅里熟透的那个节骨眼。我放松一点。外面一只夜鸟从雷樟树那边飞过,翅膀轻,划过空气的声音像一枚铜钱在我胸口撞了一下就远。我摸到胸前那枚钱,它在夜里不响。它在对着我“看”。

我又睡了。梦里,我不是孩子,我是站在祖屋的门槛内一个会被风记住的位置上的我。我看见祖母站在对面的槐树下,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匣,她把匣举起来,对着我额心看了一眼,笑。她的笑和照片里的不同,照片里她的笑被光吃掉一半,现在她的笑把我的名字吃掉一半,另一半留给井。我想开口叫她“外婆”,叫字刚到嘴唇,我舌根就把它压了回去。我终于学会在梦里也不应。我只把手伸出去,手心朝上。她把那枚旧钱放在我手心。我手心一凉,凉里带一丝热。热的边被井里的风舔了一下。我听见祠堂里的祖牌眼上又出了一滴汗,又自己吸了回去。我从梦里出来,慢慢呼出一口气,这口气像在没有风的夜里把一盏很远的灯悄悄吹亮了一瞬,又灭。

清晨,雾比昨天薄,薄到可以看见对面屋檐下那盏灯的绳子。我的灯在我檐下,白纸干了些,倒写的字不再渗。我把门槛粉线补了一遍,指背沾粉,粉在手背上留下一道更细的白,白像骨的影。赵绵来了,她站在门外,抬眼看灯,又看我的额心,她没有问什么。她的手背压在我的门框上,门框里的红点比昨晚淡。她把拇指在那点上再按了一下,朱砂的红更浅,它像被木头吞到里面一寸。我把抽屉拉开一寸,把札记和布让她看。她没有摸,她只是俯身,鼻子很轻地靠近,我知道她在闻字的温度。她站起,对我说:“你小时候借过。还过。那条路你脚知道。不是眼知道。”她没有夸,也没有安慰,她只是把这个“知道”递回给我。

我点头。这一次不是习惯性的点,是一个承认。我知道“还名”要由我起音。不是因为我是写字的,是因为我的名字在这个屋里有过这样的路:借出去,把井的痛止在门外三步,又还回来,让我的影在照片里白上一年。我把这条路在心里铺了一遍,铺到门槛粉线的正中,我停,像一个走在绷紧的绳上的人把左脚挪过来,右脚在绳上的毛上轻轻着。我知道下一步要到井边。我知道还要练我舌根那个“逆”的口。我知道要等到坝那边那些石头都坐稳了再读。我知道接下来会有很多人来敲门。他们会用我的母亲来敲,用我未来的某个孩子来敲,用我自己老了之后的声音来敲。我把这许多“敲”提前借给今天早晨的风。风在我的耳后发出一声极轻的哗。我没有回。

我把札记重新包进布,布上的结打得比祖母旧时那两个更紧。我把那缕婴儿绒与那枚老钱也包进去。我的手没有抖。我把它们放回抽屉,但没有塞回墙。我要它在我的手可及之处。它是我的“路条”。我把抽屉关上,轻,木头发出一声短短的“呣”。我听见庙檐那只铃在风里应和了一下。

午后,韩慕川来。他站在门外,不进。他眼睛看见我的灯,灯上的倒写,我的门槛,他鼻子可能也闻到一点朱砂混米粉的味。他把手里的一张打印拿出来,递给我,纸上是他截的屏,“姓名”字段在我的证件上空了一秒那两道极细的尖峰。他没有说“看,这就是证据”,他只是用指尖点了一下那两条峰,“这个像鱼骨。”他学会用我的词。我点头。我把纸折了三折,像我折那张“口”的纸一样,让它有一点乱。我把它压在札记之上。他不问札记是什么。他把他的眼从我的门槛上挪开,挪到我的脸上。他想问“你会不会唱”,他最后只说,“明晚,我站左后。别挡你左耳。”他学会了。我在心里给他一个“叮”。我没有发出声。

他走后,雷樟树那边传来很远的一下哑响,像一个把锤子举起来又轻轻放下的动作。我把手在门框上按了一下,按住。这一天还没完,夜里它还会来。我在夜来之前把我的“别应”在舌根打了三道结。结打得不漂亮,却牢。我在灯纸的背面用非常淡的笔写下祖母的那句“借名不伤命,惟不可三呼其正”。写完,我用手掌把那句在灯纸里压平。风轻轻把那句吹白,我用眼睛看过去,眼睛把那句喝进来一点。我把眼闭了闭,又睁开。我想到了照片里的那一团白。那白在我的脑子里像一个小小的太阳,我不能总盯着它,我得从它边上走过去。走,走到井边,走回祖屋,走到祠堂,走回门槛。一来一去,一来一去,像一个借了东西又还的人,走在一条不太宽但也不至于窄得不能转身的田埂上。田埂两边是水,水里有声,声要我把我的名字放进去。我就笑。笑在嘴皮底下。我说,不,等三读那夜。我不把这个“不”说出来。我把它用舌根顶在上颚。这就是我的“在”。

第十章 吃名碑涨潮

午后像一层被水浸透的布从屋檐一直垂下来,我把手伸出去试,布贴在我指背上,凉得像一条刚脱了河的蛇。我没急着出门,先摸了一下门槛上的粉线,那道白还在,我指背擦过去时,粉轻轻起了一层极细的雾,像一口没吐出来的字在喉咙口浮又沉。我把那一点粉按回去,按完,用指背在粉线上描一个看不见的“锁”,描完才把胸口那枚铜钱从衣里摸出来,让它贴在我心跳最稳的那个骨位。叮,一声轻得像一颗芝麻磕到瓷壁,又被汤吞了。

赵绵站在我的门外,她没敲,用手指背点了门心左——停——右——停——中。我开门,她把眼往我额心上一点,一句没说,把手放在我门框那一点朱砂上轻轻按了一下,使劲不大,却把我心里那些想往外冒的松散收了一收。她身后风从槐叶里穿出来,带着苎麻茎子晒过之后的淡涩味,还有一点看不见的铁。铁味从远处来,沿着巷口那排石板挨家挨户嗅过去,好像在点名。我鼻子里那条细细的筋一紧,手往衣襟里一摸,铜钱边正好陷进我的掌心,硬,冷,像一枚不愿意妥协的小牙。

“退水了。”她说。她说“退”的时候,尾巴收得很短,怕招来一个相反的“涨”。我点头,把门轻轻带上,门闩往下走的那一瞬间发出一声很短的“呣”,像一个不愿醒的人在被叫起床时喉咙里的抵抗。我在心里对门说:我晚一点回来。门像听见,木纹在我的指下微微暖了一下。

往河边的路比昨天更多湿,湿不是水,是雾在地皮上凝成的膜,鞋底抹过去,薄膜轻轻起皱,又马上贴回去。我们沿着祠堂侧的小径下去,小径两边的苔往上长了一指,绿色深得像被人用眼睛浸了很久。树根把土拱起一节,拱起的地方正好是一台子,我把脚放上去一瞬,脚心像被一个看不见的手托了托,又放下。风在庙檐下绕了一圈,铜钱铃没响,它只是动,动的节律和我胸口里的那枚一致,一起走在今天的第三步上。我不去数。我知道今天任何一个数都可能把事变成“它喜欢的节奏”。

河床像一个被推迟了很久才去擦洗的台面,露出来的石头一块块,面上有岁月磨出的鱼骨纹,有些骨粗,有些细,交叠着,把水的路写在石里。水退到中段,河心那块熟悉的碑从浑浊的影里露出半边。它不是碑那种规规矩矩的方形,它的边缘像被口咬过的饼,边边角角沾着一圈薄薄的泥,泥在碑面上化成浅浅的纹。我站定,先不看字,我看它渗水的方式。小小的珠从骨缝里冒出来,慢得像人在巷口往门缝里探气。珠子沿着骨的走向排成串,远看像一排排极细的眼,眼不动,盯着岸。

河滩上零零散散站几个人,离我们不远,有人低头,用鞋尖在泥里写一个字,写一半,鞋尖就停着不动了,像忘了该怎么把尾收住。一个老妇人把手里的围裙抓紧,围裙角上沾着昨晚煮饭溢出的米汤,她眼睛盯着碑的某个位置,嘴巴张了张,冒出来的是:“那谁……那个……”她身边一个男人接话:“哎,就是——”后面的字像被风吃掉了。我心里某条细细的线被这句半截话拉了一下,拉出了一个我不愿见的空。我把手指背放在我的门槛粉线留下的粉印上,像在远远地摸一摸我的门。我不反驳他们的“那谁”。现在这个称呼比任何一个正名都安全。

我们蹚过去,鞋上沾了泥,泥有一点温,是被午后一点点太阳烤起来的。我接近的时候,碑面上那些鱼骨纹不再只是纹,它们的一些支叉里浮出极浅的字形,字像被水从纸上溶下来,又被石头喝进去,刚刚悬在那个不完全属于谁的临界上。我看见两横连着一竖,竖的尾被水轻轻拉了一个小弧;我看见“木”的左边冒出一笔,右边空着,像在等人把“刂”放回来;我看见两点水,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中间是空的喉。我的眼在这些半成的字里走,像在走一条刚做完手术的人的肚皮,缝口还亮,不能碰。我不碰,我站在一条安全的距离。我不在这个距离之外叫任何一个人的全名。

风忽然停了一拍,停得像井那边有人捏住了谷里的喉。我胸口的那枚铜钱叮了一下,叮得很短,把我的舌根从本能地要吐出去的名字后面拦住。碑面某一处的水在这一停里猛然鼓起一点,鼓出两个字。不是完整,是半完整,这半完整比完整还让人想哭——“伍青”。“伍”的那一点像被鱼骨卡住,“青”的“月”被水一走,像被人揉了一下,又平。风一吹,水就把“青”的上半抹糊了,像一只手从一个名字的脸上抚过,把它的眉毛带下一点。我同时看见一个女人捂住嘴,她发出一声很轻的“啊”,那声像从一个很小的壶嘴里吐出来的蒸汽,然后就没了。她没有叫那两个字,她只抓紧她围裙上的角,那角被她拧成一条细绳。她的眼眶像碑面上那两点水在加重。

我没动。我感觉我肋骨中间有一根很细的骨被往里轻轻一拽。拽的力来自碑,来自那些正在试把一个个字拼合起来的水。我把脚往后退半寸,退在一块凸起的石脊上。石脊硌着我的脚板,我疼,这个疼把我从碑要把我拖过去的那个方向拽回我的脚下。我用指背在风里以不可见的方式描了一个“退”。左——停——右——停——中——退。描完,我把视线从碑上挪开一秒,看河对面那块走泥的滩。滩上有一个小小的人影,蹲着,手指在泥里画,画得极快,快得像有人在他背后轻轻拍着他的脊背催他赶路。我认出他:阿酸。那张没有声音的嘴,没有伸进去说话的舌头。他画的不是字,是一条鱼骨。他把那条鱼骨从河心往岸这边拉,拉得极勤,支叉一根一根伸出来,都朝一个方向,方向不是水,不是坝,是祠堂。祠堂后墙。我的后背像被人用一枚小小的钉把衣角钉住。

“阿酸。”我在心里叫他,在心里。我不在空里叫。我看他画,画到骨头的一节,他突然抬头,看我,看我的脚,看我抱在怀里的匣。他眼睛不是黑,是灰,灰里有一点沉默的水。他把手在泥里一顿,食指点在骨的主干上那个转折的地方,用力点了三下。点的节律是左——停——右——停——中。我握着我的匣,匣在我胸口轻叮了一下,回应。我知道他指的是那条“路”。他没有嘴,他的手会说。他把鱼骨的尾朝祠堂那边拉了一条细细的线,线末端是一个微微鼓起的“洞”。他用指腹在那个洞上压了一下,泥冒出一点水,水很清,清得像祖牌“眼”上方的一滴汗。我从他画的线里明白了什么。我的胃往下沉了一寸,又被我用舌根一寸一寸顶回。

韩慕川从另一侧走下来,杆子在手,杆头用红线系了一粒小铃,铃没响,他走路不用脚跟重,怕把石鼓跑。他看到我们,目光先落在碑,再落在我。他没有打招呼,他不想打扰任何一种节律。他把枪式麦朝碑的侧面举起,麦尖在风里稳稳不动。他把耳机之一递给我,我摇头。我不听。我怕听了“它”的墙内的反相之后,晚上我在门后也会把门当作井。我把我的铜钱串从衣里拿出,铃舌轻轻碰到我的胸骨,叮,韩的眼角看了一下,眼白抖了一条很浅的筋。他明白这个叮比他的机器在此刻更管用。他把麦杆套上那粒铃,给了它一个看似“风噪对消”的理由。这样他对自己提出的“技术”的尊严就不至于完全塌掉。

我们离碑三尺不动。人来来去去,脚上泥的声混在一起,像一锅粥开成一千个小小的泡,泡破了又起。碑面水在某些字缝里聚起,看起来像字在要冒出来之前吞进一口气。那口气到了第三个拍子突然吐出来,吐的是两个字,不长不短。吐完,像觉得不满意,又用水把尾抹掉。褪回去的样子像一个人想说一句话又把舌头缩回去。我看见另外的字往上来:“赵、唐、蓝……”它们没完整,像被从每个人家的门口掐断,各自带了一片门槛粉。我看见“梁”——左边的木合上了,右边的“刂”只露了半竖,像某一片“我”还躲在我的上颚里。水往上鼓,我往后退。我不让它把我的那一半拿走。我把手按在匣上,匣里的铜钱碰了一下米,叮。我知道匣里的那一点“叮”是要把我的名字按回我的胸腔,我用力把它按住。

在肃静里,有一个极轻的词从我的左侧滑过:“岚子——”尾巴是轻的,是北方的尾,韩慕川不知忍住没有,我侧眼看,他嘴唇一动又抿回。他学会了不应。我转过脸,碑前的风像在试探我们这些人的舌根。它绕着我们吹了一圈,吹到我耳后,吹到赵绵的指背,吹到韩的麦尖上,然后停在碑的左下角。碑面这时候渗出来了一串很小很小的点,点从左到右,然后又从右到左。我知道它在“练”。练从左至右的笔顺,练从右至左的“逆”。它在我们面前练。我的手心微微出汗,我把汗擦在衣下,让它不要滴到地上。

“别看太久。”赵绵低声。她的低声是往下压的,不是横着擦。我把眼睛从碑上挪到她的指尖,她的指尖分不出血还是朱砂,红变成了一种灰红。我想抓住她的手,她把手背伸过来让我指背碰一下,碰的那一瞬间,我的“在”被这个触碰锁住。风把这个“在”在碑面吹了一下,碑上的某一个“梁”的右半竖停了停,没有再出来。我笑了一点,很小。水在这个小笑面前好像也学会收住。我在心里说:你学吧,你学完,我也要学你,学你的“反”。

人群里有人开始说一些用于安抚自己的句子,比如“退水就这样”、“太阳出来就好了”、“赶着去地里干活”。这些话像一条一条干草,放在水上,它们会吸水,会沉,但会慢。我听这些话,让它们把我的恐惧一点一点掺稀。那种恐惧不是飞过来的鸟,它是从骨头里孵出来的一只鱼,慢慢把你的骨缝里安静填满。我把这条鱼用铜钱叮了一下。鱼抖尾,又贴在我的骨上不动。

阿酸站起来,不再画,他把手指在泥里擦了擦,又把两根细细的枝从岸边捡起来,一根短,一根长。他用长枝把他画的鱼骨最末端指了一下,指向祠堂后。他用短枝在“洞”的上头敲了三下,敲的时候嘴巴微微开,喉结动了一下,没有声。他看我。我明白。我要把这一条从碑到祠堂的鱼骨背在心里。我不问他从哪儿学的。他也是被井喉摸过一次的人。他也在某个白天把自己的名字拿给水看过。我从他的眼里看到了那一次,他站在井边,小小的身体像一根用湿布缠过又晒干的竹竿。我在心里对他点头:看见了。谢谢你的骨。我不把“谢谢”说出口。我用指背在空气里描它。

韩慕川把相机往上抬,镜头从碑的下缘滑过,滑到碑面那个亮一点的地方。亮处像有人在夜里拿了一块布把那里擦过。镜头里又出现那盏无字的茧灯。灯在屏幕角落一闪,像一只不愿被看见的鸟尾。我看见了,我不戳破。他也不戳破。他把镜头往右推,灯像躲在他的视野外,躲得很自信:你看不到我,但我看着你的“名”。我把我的“名”倒写一遍放进我的喉咙,他听不见。我听得见。我倒写之后那个尾巴像鱼尾一样往回扫。

碑面在这个时候开始轻轻“涨”。不是水涨,是石头在往外出汗。汗从那些鱼骨纹里一条条往外爬,爬到了某一个字的边,又停。停在“伍青”的那个“青”上,把“青”的竖拉直了又放回。那竖像一个被打断一截之后告诉你“可接可不接”的骨。我不忍。我看那妇人的眼,她的眼眶里那点红在这个时候褪去一丝,像水把她的红也吸进去了。她嘴里“那谁”的“谁”变成一个只有气没有字的呼。我背上的汗冷了一条,又被太阳的一点点温抹平。我不看她,我怕我看她时我的眼流出一个字。流出的字会被碑学走。

韩把他的录音换了角度,拿出一个小小的接触麦,贴到石上。他的手背近在我面前,我看到上面有两个小小的伤,是昨天他搬东西时被边缘划过留下的。他把麦贴好,把线缠在杆上,杆上一粒小铃被动了一下,叮。那个叮正好把碑里试图往外吐第三个字的劲打断。我看到碑面上一个“唐”的左半边“广”缩回鱼骨缝里,像被何人喊“回来”的小孩转头退了一步。我胸口那枚铜钱在这个时候跟着叮了第二声。我知道这个“合”在我们的边上成了。我把舌顶在上颚,保护这个“合”不要散。

我不知道站了多久。石头热起来,散发出一种像晒焦了的豆皮味。风又停了一拍,停的时候,水底的某处“呼”了一口气,那口气不像在井边那样直,它绕,绕过石骨,绕过我们脚边,绕到祠堂后墙。我没回头,看都不看。我知道它去哪里。我把我的膝盖往里一点,压住一个要被它从脚心提起来的念头。我在心里把祖母札记里的“借名不伤命”默了一遍,默到“惟不可三呼其正”,我把“正”这个字整整地吞下,落在胃里,胃像被一小块石压住。压住的那一瞬,手机在衣里震一下。是那两个字。我把手按在衣上,指背压住屏,屏幕的光不能出。震第一下,我不动;第二下,我把它挪到胸口靠下的位置;第三下,我的铜钱叮。我看碑。我不接。我不让任何一个字从我的喉里飞出去搭那头的桥。我不想搭桥。我只想在此时此刻当一堵厚一点的墙。

有人在我身后站了一会,脚步沉,鞋底把泥踩出一个“啧”。我知道是谁,唐三毛。他停在我的左后一点,目光先在碑上逡巡,再落到阿酸那条图案上,他嘴角抽了一下,像笑,又不是笑。他蹲下,看了一眼,眼里的某点狠改成了另一点“算”。他抬头看祠堂那边,阳光把他的眼里的水渍照出一点亮。赵绵没抬头,她看他脚下,脚尖上那一点地面的黑,像昨夜他院里门槛边火画的一条线。我装没看见。我身子略略朝右边移了一寸,把他与阿酸之间挡出一道看不见的薄墙。我不和他说。我怕他借我的口说了他那句“断后”,碑会听见。

阿酸又蹲下去,把鱼骨的尾更用力往祠堂那边加了一指。他把泥抹开,泥下面是一小块比四周更紧实的土,土里有砂,砂里有一点脆的声。他把那一点放到我们的空气里,像把一粒骨放在牙尖给我们尝。我舔了一下我的牙龈,牙龈里有血味的热。我知道我们要去祠堂。我知道要去看那块昨夜鼓起来又收回一点的墙。我不动,因为碑还在往外出汗。

黄昏往下压,压到河心,光沿着碑的边缘滲下去,像在给这块石描边。碑在这个时候温了一度,温的边沿用水写了几个极浅的字,字不是我们祖谱里那样的笔画,是一种像鱼骨转弯处的弧。我看见“岚”的“山”倒过来从一个缝里走。倒字比正字稳。我想笑,还是那样不露牙的笑。我知道我在学它,它也在学我。我们彼此在这个午後学到的都有用。

人群散一部分,剩下的人站在岸边像一排晒布的人把手搭在自己的手背上。我和赵绵、韩、阿酸一起退开三步。退的时候我把脚尖避开那些“骨”露在地上的突,我不踩任何一个“名”。阿酸举起他那两根细细的枝,把短的那根插在泥里留着一个记号,长的拿在手上,朝祠堂的方向指了两下。他不发声,他用他的骨头说话。他的骨头比我们的牙硬。

回祠堂的路像被他那条画过的骨在地上铺好。我沿着那条看不见的路走,路边的槐叶漏下的光成了一条一条斑,我踏过斑的时候脚心会发热,热立刻在风里冷回去。两只狗从庙檐下起身,又伏下,眼珠跟着我们走,没叫。我看到祠堂后墙那一块昨夜压平的鼓又一点点鼓起来,鼓得非常谨慎,像一个人不敢呼出太多气,怕漏。“别近。”赵绵说。我没近。我站在三尺的地方,我把匣抱在胸前,匣的角在我的肋间硌了一个印。我用指背轻轻敲了门槛的边,叮。墙里回了一声我几乎听不到的“呣”,像一个睡着的人在枕头里调整他的头的位置。这是一个“还”的信号,我听得出。

祠堂里祖牌的眼在这个时候“看”了一下,又合。我闻到一丝极淡的香,是白天我没闻到的。香同时出现在墙里,把那个鼓起来的地方往回携了一小点。我知道碑那边的水此刻也在停一个拍子。我在心里对它说:够了。今天够了。你退一寸,我退一寸。我们留中间这条骨给明天。我想后退,我先退一步,左——停——右——停——中——退。我退到门槛粉线的后面,用指背再次把粉按了一下,像押一个印。

夜落得快,我在祠堂外的檐下站了一会,黑狗移到我的腿边,把鼻子往我门槛粉线那里探了探,又缩回。它在人类发明出来的这种“线”面前比很多人更自觉。我蹲下,用手指轻轻摸了它额头,它的皮热了一丝,像一盏灯在不发光的时候还有一点温。我想起碑面上那两个字抹糊的边,它们不像我们以为的那样被“抹掉”,它们只是被水收成了另一种更“准”的形,我不愿承认。我把这种不愿承认这一整条线拉回我胸口,把它绕在铜钱旁边。铜钱叮了一下。这个叮让我在这一天第一次觉得我不是在被动受。我能让某个东西在我的骨里响。

回到祖屋门口,我的灯在檐下晃了一下,那个晃是给我的眼看的,不是给风看的。我把灯轻轻拍了一下,像拍孩子的背。灯收住。我把门推开,门里凉,冷得我手指上的粉立刻湿。我把匣放回桌上,桌上的茶印一圈一圈,像温柔地提醒我节奏。我把札记拿出来,札记里的“借名不伤命”那行字在灯下更浅,我手指按在纸上像按在祖母手背上。门外风在粉线上蹭了一下,像一条学会规矩的小兽。它没有进来。它绕回去,绕到我的窗纸上。窗纸在这时候轻轻起了一层像鱼鳞的微纹。我把手掌贴过去,纸下有雾,雾下有壁,壁里有一个和我同样在咽口水的人。他在墙的那边慢慢退。我也慢慢退。我们之间隔着一条不太硬也不太软的线。

夜半没有“母亲”。电话安静。我在安静里睡。我梦到碑。碑不是石,是一张脸。那张脸的眼里都是鱼骨。一条一条的骨从我嘴里出来又回到井里。我在梦里笑,笑在嘴里的牙齿后。碑在我的笑里停了停。原来它也会怕。它怕我不应。它怕我的不应使它的“准”失去作用。我把这一点小小的心得装进我的肋骨缝里,像把一枚很薄的海贝夹在那里,走路时会听见它发出的“叮”。我就这样听着“叮”,睡到天浅。

第十一章 骨路与墙井

午后的雾像在榕根下睡了一觉,醒来后把身上的白从地皮上抖起来,抖到墙根,又顺着瓦檐的一条暗缝向屋里探。门槛上的粉线还在,我用指背轻轻摸它,粉有一点潮,像一条细鱼刚从水里捞起,在我的指背上打了一个抖。粉线中间我特地抹重的那一点白,像一枚小石,把一条看不见的口压住。

我把铜钱从衣襟里摸出来,钱冰,冰里还有昨夜在梦里留下的一丝热。我轻轻“叮”了一下,声音短,像一个人从睡里翻身,眼皮只抬半寸。屋里木香与米粉的味纠缠着,像两股柔软的线,彼此绕,又在一个看不见的地方打了结。

门板“咯”的一声很轻,赵绵站在檐外,围裙边缘湿了一圈,灰白,像昨夜风在她衣角抹过一把。她把眼往我额心那点旧朱砂的位置看了一下,没说话,把手伸到门框上的红点轻轻按一下,那一点红仿佛在木头里又亮了一瞬。

“风换了,”她低声说,“走,看一回墙口。”

她说“口”的时候,尾巴放得很平,像把一个有牙的词磨过了石。我们沿巷走,巷道擦着祠堂的侧墙,墙皮潮,挨近时有一层自己的呼吸。我把手背上的粉擦掉一半,又在衣袖里抹回去,把那一点白留在衣里,不让它在风里散。

槐叶压低,叶背白,在光里翻了一次身又躺回去。黑狗从庙檐下抬头,鼻尖抖了一下,眼珠里那点儿白把我的影子含进去又吐出来。它不叫,只把鼻子对着祠堂后墙轻嗅,嗅到第三下,耳根贴住,尾巴轻轻扫一下地。

阿酸站在墙角。他的嘴边一直有一条很浅的唇线,从小到现在都像没有被谁完整地唤开过。他手里拿着两根细枝,一长一短。见我们来了,他把长的那根在地上轻轻一挑,泥皮掀一片,露出下面更细的砂。他开始画,一条骨从泥里慢慢长出,主干直,细叉向两边伸,伸得谨慎。画到第三根肋时,他停住,把短枝在主干中间点三下:左——停——右——停——中。他抬眼看我,我点头,把这三下在胸口也点了一遍。

“墙里面,先轻过。”赵绵说。她把袖口里的纸包拿出来,纸包很薄,朱砂像一小片活的红藏在里面。她把一张细白的纸递给我,纸在我指尖下是一层轻的皮。“剪眼。”她说。剪刀的圈卡在我的食指与拇指间,金属的冷紧紧贴住我的皮。我把纸剪成两只眼的形状,一侧靠着鼻梁的地方略锐,靠着太阳穴的那边略钝。剪的时候,我尽量让腕落着,不抬。

“目上斜。”她用竹签尖蘸了一点朱砂,把朱砂在纸眼的“目”上斜斜抹过去。那一点红细,细得像一条绣在布里的线。我看着那点红在纸上慢慢渗,渗到我心里某一条我不愿意它渗的缝。我把那缝用舌根轻轻顶上。

“瞎你不看;瞎看不见。”她把这句压在牙缝里念了一遍,声音轻,像把一口汤吹凉。

我把纸眼平放在手心里,另一只手把铜钱捏紧。钱在我的掌纹里轻轻转动了一下,边缘的细毛刺把我的肉刺出一道细细的感觉,疼,不深。那一点疼让我把身上的力都往里收。我站在祠堂后壁的一侧,墙根的泥比昨日更干一丝,干里有一些细裂,裂像鱼骨的影,在泥皮里走。

“先过,不投。”赵绵说。她把我的手按住,让我的指尖离墙一寸。阿酸用短枝在我脚边的地上点一小圈,圈不大,像一个要守住的小口。黑狗趴在离我们两步的位置上,头歪到一个刚好能看见墙根的角度。

我把第一只纸眼轻轻贴在墙根,那里昨夜抹过新泥的地方比周围热像一线微微的温。我手一离,纸眼沿着泥皮的细毛往下滑了半寸,停。墙里面的空在这一刻像把气倒着吸了一下,又慢慢放开,放开的时候,墙皮很浅很浅,发出一个几乎听不见的“咝”。我用指背在空气里点了一下,这一下落在我的胸骨上,像把一枚小钉子轻轻按了一按。

“叮。”我把铜钱在掌心里一抖,声音短,清。这个“叮”一出,我感觉墙里面某一条细线被这声碰了一下,又退。我把第二只纸眼在第一只旁边偏半指的位置轻轻放下,同样让它轻轻靠住泥。赵绵的指肚在空气里做了一个轻轻按住的动作,阿酸把短枝举了举,在我们三个人看不见的位置点了一下。我不敢朝那一下看。我只用我的耳朵在墙里找那个小小的“咚”。

“锁。”赵绵用极轻的气提醒我。我把脚往前挪半步。左——停——右——停——中——退。每一步我都尽量落在地表的那一层薄薄的干皮上,让它不裂。我的脚一退,墙里“咚”了一下。那声从泥里飞快地起,又被泥吞回去,像一个不愿意被人听见的老人回应了一声“在”。我守住不再动。我知道,第二声如果来,就会比第一声更准;更准就危险。我把铜钱贴紧我的掌心,把剩下两个“叮”不响地摁在掌纹里。我看见黑狗的耳朵抖了一下,它也听见了那个“咚”。

墙安静了下来。墙里的那点热放回泥里。纸眼贴在泥上像两枚薄薄的瓷碎,瞎着。我把眼从那两片白上挪开,挪到我的鞋尖。我站在阿酸画的那枚小圈里,圈是泥写的字,我是站在一个字上。我的心从我的喉管走下去,坐在胃里。

“够了。”赵绵压低的声音在我左侧。我把纸眼轻轻移开,纸背沾了一层薄薄的灰。我把它们夹回纸包里,不留任何一小片白在外面。阿酸用长枝把地上的小圈抹平,抹的时候他的手一顿,像把圈里的一个字轻轻收回去。我们三个人一起后退,退了一步,停,又退半步。我用铜钱在我的掌心里“叮”了一下,短,像罩在一口热汤上的碗盖在边上轻轻敲了敲。我听见墙里某个很远很远的小地方跟着轻轻“唔”了一声,然后不再动。

风从庙檐那头绕过来,绕过我的额心,绕过墙面,像有人拿了一把大得看不见的扇子在我们四周不紧不慢地扇一个过场。我把我的舌头一点一点从上颚放下来,放在一个不容易被人偷走的位置上。

“回屋,线要重一层。”赵绵说。她的眼光滑过我的耳侧,又迅速收回来。我知道我的右边正在变成一个只装“井声”的器官。我听见远处河低低换了一口气,像有人在房间的另一侧轻轻哼了一声“唉”。

回去的路更窄,巷道里的青色在这种可变的光里更深,深到像水。槐叶滴水,滴在石板上,发出极轻极轻的声,这种声会让人误以为自己脚步更稳。我不信它。我把脚放在石板的脊上。脊细,细得像一根骨。阿酸走在前面,他的脚步像小鱼的尾巴,轻,到位。他时不时用长枝把路边新长出来的一点点青苔拨到一边,让我们别踩。我从他的背影里看见他小时候在井边站着的样子,瘦,像一根湿竹在风里学着如何不折。

我们到土主庙前时,三张瓷傩的眼窝里在阴里有一点微光,那点光不是它,它只是在看我们的眼寸,像是看刀的一寸而不是刀的锋。铜钱铃动了一下,没有声。我用指背在空气里画了一道极浅的弧,把风往外抚了一下。这动作小,像给一个儿童垫脚,垫到他刚好够得着一个不该拿的东西,却不让他拿。

祖屋门槛前的粉线在夕光里把一张看不见的口压得更白。我蹲下,米粉与香灰与朱砂按三一比,就着早晨剩的浆再和一点,指背蘸起,从门槛左到右一描。指背的皮薄,指纹不容易把粉拉出沟。粉在木纹里被我抹平,平到中间,我压重一指,压成一颗豆的形状。豆稳。我用指背在这颗豆的顶上轻轻再点一下。

“锁。”赵绵站在我的背后,轻轻踢了踢门槛的内沿。木头里的某一点发出一声极小的悄声,像琴上一根很细的弦被手指轻轻拂了一下。我把耳贴到衣领里,衣布上的米粉味进去再出来,压住了我刚要往外吐的一点不安。

酉时的光像被放缓的一锅糖浆,往屋里慢慢淌。我把纸眼放进一个小匣,把匣口朝墙,不朝门。铜钱在我掌心挨着我的掌纹,掌纹与铜钱的圆在灯下显出一种不太干净的红,那是从早上刮指时留下的一点。我没有擦。我让那点红把我的名字在我的指纹上留一点痕,像在一处容易迷路的地方留一点小石。

“步。”赵绵把雷樟杖形的竹竿放到了屋里的空地上。她用柄轻点地。左——停——右——停——中——退。每一个“停”她都会用指背轻轻碰一下我的手腕,像告诉我这里要把心往里收。我照着走,第一步的左脚落的时候,屋梁上落下一点灰,灰轻轻落到我的肩头,像有人把手放在我的肩头让我的肩往下一寸。我把右脚踩出去,停,气压在胸腔里不起波。中。我把重心轻轻放到脚跟上,退的那一刹,我听见我的右耳里有一条细细的丝被拉直又放开。右耳在这时候不是耳,它是井壁,我把这个井从外面移进来,让它不必每天从外面找我。

“好。”她点点头。她的眼角有一点疲的纹,纹在灯下像小小的鱼骨。我想给她泡一杯茶,刚把碗拿起来,手机在桌角震了一下。震的节律我熟悉,一下,一下,再一下,三下之间的空极整齐,整齐到像从一个事先画好的格里掉出来的。灯光在屏幕上打出一小圈黄,我不用看字就知道是谁。我把手机倒扣在桌面上。它在我的指尖底下发出一声很轻的“嗯”。

“别应。”赵绵说。她没看手机,她看我的喉咙。我把铜钱从掌心挪到胸口,贴在我胸骨最稳的那块骨头上。叮。第一声,短。我把手机往布里推了一寸。第二声“叮”在我的胸口从里面响。这声把我心里一些散的字,如“怕”“想”“等”,轻轻弹到屋梁上,让它们挂着不下来。手机停了一息,第三下震的时候,我把嘴唇往内收,牙背慢慢贴住舌尖,让舌头安静地坐在它应该坐的小椅子上。我在心里说了一声“在”,这声没出我的口,它只在我的胸骨后面走了一圈。

电话停在二十一秒。我把手掌从电话上挪开,掌心有一圈热,热像一小块自来火的余温。我把手机塞进抽屉,把抽屉里的布拉起来,把它盖在上面,布里有祖母的气,气像晒过的豆香。我把布的边压在抽屉缝里,压得很平。

屋外的雾在这个时候停了一停,停得像有人把一张绷得很紧的纸放在我的门板上,纸不响。我站到门边,把耳朵贴在衣里,衣里是一层热过又冷的气。我在衣里听见我的右耳在夜里轻轻呼吸。它不是耳,它是一口很小很小的井。井里的水不动,只有一条鱼在里面慢慢走。我把铜钱按住,不让这条鱼沿着我的骨向上走。

“再走一遍。”赵绵说。她把杖轻轻点地。左——停——右——停——中——退。我把脚背的皮尽量放柔,不让鞋底擦出声。我的每一步都在屋里掀起一层薄薄的尘,这尘落在我心上的时候,心知道自己没有迈错。我走完,鼻翼里有一点细细的酸,我不能让它变成水。我把它咽了。

我们没有在屋里久坐。风在天黑之前突然加了一点水的味,味里的“铁”变轻,像有人把一块钉子拿走了一根。这种时候容易躲错。我提着纸包,赵绵拿着竹签,阿酸带着他的两根枝,我们又回到祠堂后墙。黑狗仍在门槛那边,它这一次没有趴,它坐,坐得像一个守夜的人。

夜里的墙更像人。它的呼吸在这时候有一层比白日更深的湿,我把手贴近它,手背被一层看不见的毛擦过。我知道那是墙的“喉”。白日我们“过”了一遍,现在它在我们不动的时候自己慢慢把这口气倒过来。我不急。我等它先过,它过了,墙就不和我们争。

“一步。”赵绵说。她指的是我的脚。我把脚往前踩一寸,停。铜钱在我的胸口“叮”了一下,墙里在它的相反的地方轻轻“咚”了一下,这一咚比白日那一下更浅。我不让第二声来。我把纸眼藏在袖里,袖里的朱砂有一点冷,冷像一种谨慎。我睫毛上落下了一点看不见的水。我把眼睛一合,把这点水用眼皮轻轻刮掉。我不能让它下来,我怕它滴到墙上,墙会把它当成一个“字”。

“退。”赵绵说。她的声音像一把把椅子轻轻往后拉。我照她说的,轻轻把脚从泥上提起来,退回我们的那一圈干地。阿酸把短枝在泥的某一个看不见的点上点了一下。他点完,用长枝在空气里画了一条很短的鱼骨,只有主干与两个叉。他把这条短骨轻轻朝墙比了一下,又收回。墙里的气在这一刻被我们轻轻扭了一下,扭成一条更细的线,它从墙的底部慢慢往上爬,爬到某一个看不见的位置,停了。

“走。”她说。我们沿原路回。黑狗跟在后面,脚步比我们轻,它每一步都像在迈过一条看不见的小沟。我回头,庙檐上的铜钱铃轻轻动了动,灯在庙里暗成一团沉而不灭的黄。

回到屋里,我把粉线再描了一遍,描的时候我几乎能够听见每一粒粉进入木纹的声音,它很细,很短,很稳,像把一串细珠一颗一颗按进一条线。我抬头看灯,灯纸白,白里有一点像潮湿的骨。我把灯绳向左扯了一寸,灯在风里偏了一点,偏过去又被绳拉回来。我往门板靠着坐下来,背贴着墙,墙里有一层极细极浅的温从我的脊骨一点一点渗出来。

“今日够了。”赵绵坐在八仙桌旁,手指捻着一根红线,线像一条细蛇,绕着她的指背缠了一圈。她把线绕到匣的角上,打一个结,结打得小而紧。“别抖。”她对线说,也像对我说。我点头。我的指尖在膝头的面上轻轻敲了一下:左——停——右——停——中——退。我的心在我口里也走了一遍,在“退”的那个字上收住了。我听见屋外的风在“退”的时候轻轻呼了一口气,呼的尾巴贴在门板上,把我的粉线酥了一下。我又用指背把它抹平。

夜更深的时候,远处传来一阵不整齐的鼓点。鼓点的尾巴像鱼的尾,每一下都是往里收。我没有起身去看。我的右耳在这种时候比我的左耳更能听见“墙”。墙里面有一条极细极细的丝在拉。它不是线,是一种比线更轻的东西。它拉的时候,我就把铜钱在我的胸口轻轻叮。叮三下。第一下给墙,第二下给屋,第三下给我。我叮完,墙在很远的里面也叮了一下,那一下像是我在一堵墙后听见另一个人叹的气。我笑了一下,笑在我的喉咙里,没上到我的嘴。

我以为今晚不会再有谁来敲门。我的手刚在膝上安静下来,门外突然有一阵极轻极轻的细响,像被风吹动的树叶在石上轻轻扫一下,扫完停住。停了一息,有人靠近门板,把气贴在门缝里试。气很薄,很轻,像有人把一口温水含在嘴里,轻轻吐出来一条线。我不动。我看着我的灯。灯里倒写的“阿岚”在这时候像躲在纸后面的影,它往外探了一探,我把手轻轻按在灯纸的侧面,像按住一个小孩子的脑袋,不让他伸得太远。

“退。”赵绵在桌边,手指轻轻在桌面敲了一下。她没有起身。她知道在这种时候,多一个动作就多一条被“他”拿去学的线。我把我的心轻轻向后退去。一退,门缝外的那一点气立刻像蛇被打了一下头,缩回去一点,停,又探。我在这探与缩之间听到了我母亲的声音在某一个极小的地方轻轻响了一下,不是“岚子”,不是“女儿”,只是一个很短很短的“唉”。那个“唉”像有一根极细的针从我喉咙里穿过,把我的喉结往下一按。我没有应。我把手伸到胸口,在铜钱的边上轻轻捏了捏。叮。门外那一点气散了,听不见了。

“睡吧。”赵绵把灯拨暗。灯苗像一只小小的虫,把头埋在了油里。我把耳朵埋进衣领。衣领很安静。我的眼在黑里看到一些我在白天看不到的东西:墙里的鱼骨、碑上的水纹、祖牌上那两点黑慢慢地又深了一点。它们都不在我手里。我只握着这枚铜钱。它在我的掌心里,像一只还活着的眼,闭着。

第二天的光像是在梦里被人倒了一碗清水,凉,透,慢慢把屋里的暗从地上提起来。我起身时,门槛上的粉线仍然白。我的指背贴过去,木头的温从粉下面传来,像一个人把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摸了一下另一个人的手背。屋顶上的瓦缝落下一粒极小的灰,灰落在粉线上,一下就不见了。外面的风很浅,浅得我能看见它从茧灯的纸里穿过,把灯纸的纤维轻轻拽了一拽。我把灯绳再往里拉一寸,灯更低一些,刚好让它遮住门横上的那一点缝。

“今日别去碑。”赵绵站在门外,说给风听的。我点头。我拿起竹签,在门槛粉线上最中间那一点又轻轻点了一下。那一点被我点成一个更圆更稳的豆。豆坐在门口。豆不说话。它只是让风知道这里有一个不该跨的边。

午后,我去祠堂后墙看那两只纸眼留在泥上的痕。痕还在,像两只很薄的指印。墙里没有动。我贴近墙,鼻子里闻到的是树干在阴处悄悄出的一点甜。墙像休息了一夜,早晨把手背搭在额上,试自己的热。我在墙根发动一下我的声音,用一种比耳朵更小的方式发出一个短短的“嗯”。墙没有应。我知道它在听。它不应,是它守住它自己的一点节律。我退一步,把这个“嗯”放回我的胸腔。

冷不防,手机又震了一下。我把它从衣袋里摸出来,屏幕把我的脸照白了一瞬,白得像刚写上去的一条线。我不看字。我屈指把屏幕按住。手指下的震一下一下,温柔到像有人打算和你商量一件不太愉快的事。我把手机贴在我的胸骨上,脊梁靠着墙。墙把我的震通过我的骨带了一下,带去它里面,像我把这件事告知给了一块站在我背后的石。震到第二下时,我的右耳忽然哼了一声,像一只气短的小虫吸了一口气又放开。第三下到了,我在心里把一个“别”字写出来,把“别”的尾巴绕到“应”的前面,把它们打了一个很紧的结。震停。屏幕暗下去。我把手机塞回衣里,衣里白布的内侧留下一点温。我的手背上有一点汗,我把汗抹到门框上的朱砂点旁边,使它看起来更红一点。

“风来了。”阿酸从墙角过来。他没有出声,他把长枝抬到我的胸口前,枝的尖朝上,像一条很小的指。他把短枝在地上点了两点。那两点之间的距离,比昨晚那两个点近了一寸。昨晚,我们离它更远。今天,可以近一点。他的眼睛灰,灰里有一条线,从井到墙,从墙到我。他把嘴唇合得很紧,但他的眼里有一点温柔的急。他想说:慢一点,再慢一点,却急着把我带到下一步。

“晚上再过一遍。”赵绵从祠堂门里走出来,身上有一点香灰,她把香灰用手指在自己的掌心搓了一下,灰碎,碎成更细的粉。“今天先把步练熟,别让墙学到你。”她说。她说“学”字的时候,一点怒从她喉里闪了一下,被她很快按住了。

我点头。她把杖递给我,让我在祠堂侧的空地走。左——停——右——停——中——退。我在“退”的时候故意让左脚多走出半步,再收回来。收的时候,我的右耳像被人从外面按了一下,在里面轻轻“嗡”。我停住,从“嗡”的声音里把我的名字的尾巴一寸一寸从水里拉出来。它湿,滑,我不让它从我的指缝里跑掉。我把这个尾巴打一个小小的结,塞在我的舌根后面,塞住它。

“再来。”赵绵说。风从雷樟树那边在这个时候往上走了一道。我看见树干上的黑痕在阴里举了一举,像一个陈年旧笑从脸的中间横切了过去。我不看树。我把杖尖敲地,极轻。杖与地之间的那一点点“咚”,在祠堂的木梁上轻轻走了一圈,像一条小灰鱼。黑狗的耳朵又抖了一下,它抖完把头搁在爪子上,眼睛闭了一半。

黄昏的时候,墙的呼吸比午后更缓。我把纸眼放在袖里,用指背轻轻摩它们,让它们在我的指背的纹里有一点温。我把铜钱在掌心里来回转,转两圈,停。这两圈是我今天打算用的声。我不想多。我知道,声多了墙就会从里面起第二个“咚”。第二个可能会准,这个准会像一道光打到我的喉咙上,让我说出一个我不该说的字。我不是光,我是纸。我宁愿糊它一点,让它看不见。

我们站在墙前,每一个人的手都不动。阿酸把短枝在地面上点了一下,阿酸的手背细,青筋像两条鱼骨,我看见那条骨沿着他的掌背走过去又走回来。赵绵的指甲里有一点黑,黑不是污,是朱砂与纸灰混出来的一点,她没有擦,她让它在她指甲里像一个小小的标记。我的右耳里那只小井安静了一会儿,像把身子缩进了井壁的阴里。我把铜钱在胸口“叮”了一下,第一叮比昨晚更短。墙里回一个“嗯”,比白天浅。我们三个人同时轻轻后退半步。风在我们退的时候从我们的脚面上掠过去,像水被人从火上移开。墙里的“呼”往下一收。我知道它今天在我们只“过”的节律里,学了一次“退”。它退了,我们就退。它不退,我们也不求它退。明天,再过一遍。

夜深的时候,我在门后把自己做成一张最薄的纸。我听见远处的河在坝的那一侧喘了一下,像一个人憋了一整天的气到夜里终于放下来。我把耳朵埋得更紧。铜钱在我的胸骨上叮——叮——叮,三声,每一声都像落在门槛粉线的中间。门外有一只虫子爬过粉线,它爬的时候粉动了一点,我把粉用指背按平。这一按,我的指背在木纹里留下了一点极浅的热。热很快就没有了,但这一按让我知道,这屋里,这门,这线,这三声,都是我现在能握住的东西。

我睡之前,把祖母札记里那句“借名不伤命,惟不可三呼其正”在心里默了一遍。我把“不可”这两个字放得很重,把“正”的尾巴用牙轻轻夹住。夹住的时候,我闻到一丝豆香从我的舌根后面过去。我不知道它来自何处。可能是抽屉里那块布,可能是祠堂里某一个老木。我不再找。我把这丝豆香也咽下去,咽到我的肚子里,像把一口饭悄悄藏在一只小碗里。

我梦见墙。墙不是墙,它是一张人的背。背很瘦,瘦得可以看见两根骨如何从肩胛向下走。我在梦里伸手,把手掌贴在那背上,背是暖的。背在我手下呼吸。每一次呼吸都有一个我们白天练过的拍子。左——停——右——停——中——退。到“退”的时候,背稍稍往里一寸,把我也带回了一寸。我没有叫。我笑了一下,不露牙。

醒来时,窗纸的白已经换了一个更浅的颜色。我听见远处一阵锣鼓很短,像有人用指尖敲了一下油灯的玻璃。我把铜钱从胸口拿下来,握在掌心里。叮。一声。我对着屋里说:“在。”这“在”不出我的口。它落在我的骨里。我把手从粉线上挪开,粉线仍然白,像一条小小的鱼在木头里游了一夜,还在。

这一天,我知道我们要走的路变得更细了。阿酸的鱼骨,在泥里多了一根叉。墙的呼吸,平了一拍。我的右耳里,那只小井在“叮”的声音下学会了不去追别的声。它学会只听我的叮。我坐在门后,把灯绳在手里绕了一圈又一圈,圈在我的掌心里轻轻动。灯纸里的倒写在这时候不动。它安静。它让我安静。

我把这些安静一寸一寸收在我的骨头里。等暮水到了,我再把它们铺开。把铺开的每一寸都把它稳住。稳住的时候,我不允许任何一个“更准”的第三声找我的口。我只让我的叮走。叮,不是声。叮,是我在。是屋在。是门在。是那条我晚上在梦里看见的背还在。是墙在朝我退一寸。是我们三个人站在墙前,却像站在一个找不着边的井前,谁也没有说一句话,却谁都知道下一步该怎么把脚放下去。是黑狗把头搁在爪子上,不叫。是庙檐下的铃自己动一下,却不响。是雷樟树的焦香在雨前一点点收起来,像一个人收回自己的呼吸。

风在门外停了一停。我把耳朵从衣里拿出来,听到的还是我的“叮”。这个叮像我舌尖上那一点糖,永远不在嘴外说。它只在里面化。化得很慢。越慢,越甜。越甜,越让人不想说出声。因为说出去,就不甜了。就成了“准”。我不要“准”。我要这个叮,慢慢在我的骨头里化。化到下一夜,我们再去墙前,过一口。过,过得比今天再轻一丝。墙在我的叮里,学会退。我在墙的退里,学会不说。学会我在。哪怕右耳再厚一点,我也在。哪怕我的名字在系统里的那一格又空了一秒,我也在。哪怕有人在门外叫我的姓,把它拉长,我也在——我不让这个姓落到我的齿上。我让它在我的鼻子里一吸,消失。门槛上的那道白线会告诉它:此处,有门。门后,有人。人,不应。人,只叮。

第十二章 缺页之火与人心

白天的雾像在屋檐下变得温驯了一些,依着瓦楞躺着,不再往屋里伸手。我沿着门槛的粉线用指背轻轻抹过一遍,粉还在,白得很轻,像一层细盐在木纹里结了壳。我在中间那颗“豆”上再按了一下,指背沾出一点粉,粉粘在我的皮上,像一场小小的灰雪刚刚落过。我把铜钱从衣襟里摸出来,贴在胸骨上叮了一声,这一声比昨夜短,短得像有人在一句话里临时把一个音吞回去。屋里空着,空得像一个心思刚收了尾。我燃了一点灶灰,火没有起,只是灰边冒出一点很浅的热,像把一滴水放在手心里揉成的一点温。我裹了件外衣,出门。街口的旗子在民居之间挂了一绺,“文明祭祀 破除迷信”四个字白得像牙,红被早晨的湿一浸,色像新切开的猪肝。我不看它。我看旗子边缘露出来的那一条绳,绳上起了毛,毛尖朝外,像一群小虫打算钻出去却被布拉住。移民登记的小屋门没关严,风沿着门缝钻进去,带一股纸浆和打印墨的味。窗口的小女孩把一个个方框用笔头戳满,戳到“姓名”的时候,手在空里停了一下,停过之后才落到纸上。我在门外站了半步,她抬眼看我,眼睛里有城市来的那种干,像被玻璃长久地照过,我看着她手里那只中性笔的笔尖,尖在纸上蹭出一条极细的光,光像鱼鳞闪了一下就没了。我朝她点了一点头,她不敢笑,她把眼睛迅速收回去,像把一口气吞下去,落在胸口。我沿着河背走。坝的那边传来一阵沉闷的声,像一头动物在腹中换了一个睡姿。风拐了两道,把那个声折进我的右耳里,我的右耳从昨夜起就变得像一口小井,里面住着一条不肯露头的鱼,鱼在水里用尾巴轻轻扫我,我就把铜钱在胸前轻轻叮一下,叮完鱼就不动。我在土主庙前停了一停。庙檐上的三张瓷傩眼眶里的黑沉着,裂纹像在夜里又往眼角走了一毫米。我不敢走得太近,怕它们看见我的脸。我把视线从它们的眼边挪开,落在庙门口的石台阶,阶角的苔湿得发亮,亮里有一条极细极细的纹,像被一根热针走过。我在心里告诉自己,今天要去一趟唐三毛家。前夜我们从他院里回来,在赵绵屋里把那半卷歌书又摊了一遍,歌书的焦边在灯下像一串被鱼吃过又吐出来的骨,黑亮,骨缝里嵌着细粉,粉一沾朱砂就红了一度,我们两只指腹都染了一点黑红,擦不干净。焦边不是烧乱的,是顺着某一种“线”烧的——像水从碑上的鱼骨里往外渗那样,沿着有纹理的道烧。火懂“路”,这让人后背生一层汗。我把这层汗压在衣里,我知道我们要把这条路从焦边上“抄”出来。可在抄之前,我还是要去唐三毛那里。雷樟树下的石鼓凉了,鼓面的一圈水珠在早晨的光里像露出的牙龈,白得有一点涩。树皮的焦香今天很淡,淡得只在风里划一条非常短的线。我从树下绕过去,走斜对面的石板巷,巷口的“井口不照影”牌子被雾咬了一片灰,字边起毛,像一个人指甲边一直被啃,啃到白。唐家的院子在坡的半腰,砖墙新刷了一层灰,灰上没有灰尘,灰是那种刚被一块湿布抹过的干净。门半开,一如前日。我站在那里,看见门阶下阴处那根用火画过的线还在,它安安静静地贴在水泥上,黑,细,像一条被人用墨画下的不应该越过的东西。我脚往前一寸又缩回来,缩的时候,我看见火线边上有一点红粉被雨水化开过又干了,粉色浅,像一滴血被水快速打散再晒干的余痕。我吸一口气,鼻子里进来的是火与灰与一点烂叶子混出来的味。我把手放在门框上,门框内侧摸起来温润,像人手。唐三毛从屋里出来,手里换了一个新的文件夹,蓝,角上有一个压痕,像昨天被他捏在掌心里太紧。他见到我,嘴角的肌肉很快把一个笑端出来,笑把八颗牙露得刚刚好,露出一条很薄的牙龈。他的眼睛在笑,笑不像眼,他的眼里有一种一直藏着的警觉。警觉像猫的耳朵,虽然看上去它趴着,耳根其实是立着的。我没笑。我把他的那条门槛火线看了一眼,再看他手背,他今天换了短袖,虎口那一点被朱砂染过的薄印还在,像有人用一小粒红豆在他的皮上按过,他知道,也许不知道。他把手往袖子里缩了一下,又不动,就那么放着,仿佛这双手和他无关。“找我?”他先开口。他的嗓子像刚嚼了两粒薄荷在里面,又急着把凉气压下去,气被压着,话从那个被压住的地方蹦出来,带一个不肯承认的音。“找。”我说。我把眼睛往院子里看了一眼,院里那一堆灰还堆在中间,被他用脚蹭开了一些,灰下面露出一些硬东西的边角,那角不是石,也不是木,是一种烧过之后软硬交界的质地,像纸的脊在火里受过一次热,缩到骨里。我闻了一下,那灰里有纸的甜,也有朱砂在火里变过的冷。冷在风里走一圈,再回来,像回到舌根的一点金属味。“这两天,坝那边催得紧。”他把文件夹抬了一下,像是把这句话的重量移到文件上去。他用下巴指了指外面那条路,“要合龙了,这些……你们也要有个数。”他的“这些”,指的是我们祠堂里祈口、门槛上的粉线、纸眼、铜钱叮、祖牌眼会出汗。他把“这些”一嘴巴吞下去,再吐出来的时候把它变成了“迷信”。我看他袖口,今天没沾朱砂,他把那件旧的换掉了。他的袖子干净,干净得像一种宣言。宣言像旗子,旗子从混着风的地方来,飘,飘得干简。我把手里握着的铜钱往掌心里挪了一挪,让它的边在我的皮里咬一下。“歌书的缺页,是你烧的。”我没绕。我不想让话在我们两个人中间像雾在槐叶下面打圈。他愣了半秒,像有人轻轻把他肩上的衣角揪了一把,他的眼皮跳了一下,又把这个跳压回去,“书……这年头,纸上那种东西,你们也该死心了。”他把“书”说得轻,把“死心”说得重,像把一颗石子放到我们两个之间的地上,再用脚轻轻推了一下,让它滚到我这边来。我不踢它回去,我只看着它。灰堆里有一截竹钉被火一烤,竹内的青汁被逼出来又烤干,竹变硬,硬成一根小骨。我从衣袖里摸出那半卷书的影,从我脑子里摊在眼前,焦边和鱼骨的纹在我眼前浮出来。“火沿骨烧。”我说。我的语气里没有质问,只有一个事实。事实在空气里总是显得比话硬。他把嘴角的笑又往上提了提,“你们读它,想干吗?”他问。我知道他想听到“喂名”两个字,这样他可以把这两个字举起来,像举一个反例,举给那些从坝那边来的人的耳朵听。那些耳朵爱听“科学”“安全”“标准”,不爱听“歌”“井”“纸眼”。“我们不喂。”我说。我把“喂”字咬在牙背,口腔里只在“喂”的尾巴处给了一点气。我又把“还”字轻轻推出来,“我们只还。”他说“还”的时候,我看见他的喉结动了一下,像有人从里面扯了一下他的筋。他大概听过这个字,他知道“还”比“喂”更难,他知道“还”的时候,不是把一个东西塞过去,而是把一个已经进了对面肚子里的东西一口一口吐回来,吐的时候两边都会疼。他抬起自己的右手,虎口的朱砂印在那里,他像被自己的手背提醒到了什么,低过一眼,很快又抬起来,“你们‘还’,谁来承?”他把“承”说得重。我松开一点手,让我的铜钱在我掌心里转了一圈,转回到原位。“我。”我说。我把这个“我”放在他面前,就像把一枚小石放到另一枚小石旁。我闻到一股风从屋里出来,风里混着油烟和桐油的味。我想起他的门槛那条火线,黑,薄,小气,我把我的“门槛粉线”浮在脑子里,白,淡,软。我忽然觉得这两条线在我的眼睛里靠到了一起,它们不相互容。我把这两个线用舌根轻轻分开,让它们各回各的门。我不许它们在我的喉咙里打结,打了结的东西拔不开。“你烧的那页,”我说,“烧的是歌,不是法。法还在。”他看我。风从他眼睛里吹出来的时候,像把一个风箱的柄推了一下。他没有抬杖,他的手里没有杖,他只有那个文件夹。文件夹在他手心里发出一声极轻的擦声,纸与塑料之间蹭了一下,像一只很小的虫在我们之间爬过。院外有人拖着脚走过,鞋底上的泥在水泥地面上拖出一条浅浅的湿痕,湿痕很快消失。唐三毛把文件夹搭在手腕上,空出来的手指在他的虎口上轻轻按了一下,按上去再离开,他的皮上留下一条稍浅的凹痕。“我见过,”他忽然慢了一点,“那时候我小,屋里一个女人夜里把门打开了,她以为她听见她爹在外面叫她,她就答了一句。第二天,她就发烧,烧七天。第八天,她头发一把把掉,掉到最后,墙里像有一只小手把她的名字往里面扯一扯,再扯一扯。她婆给她点了额心,也‘还’了一回,‘还’了一半,活下来了,活的这半辈子,做事都不齐。”他说到这里,嘴唇抖了一下,没有抖得很明显,是牙龈往里缩了一下。他用舌尖顶了一下腮帮,像把一个想出来露脸的词顶回去。“你怕。”我说。我没有把这个“怕”说成“你错”。他抬头看我,眼睛里有一寸亮是刚刚从他喉咙里走上来的东西,那寸亮短,像一只无辜的小动物在窗台上趴了一下就藏到窗帘后面去。这寸亮让他顿了顿。他把这一寸很快压回去,抬起把“工作”的姿势,拿手背擦了一下门框上的灰,“我不是怕。”他硬了一下,“我是要把这口给你们封上。封上,省得你们下一辈的人还要在门槛上画那些白线,挂那些白灯,晚上被人叫一次就要惦记三年。”“封口不是封死口。”我慢慢说。我的声音很低,我让它像灶里的火,那种耐着性子炖骨头的火,不跳。我看见他门槛那条火线在我的话里抖了一下,抖不是动,它是往里缩了一下,像委托给人修门的哪一处木料,修的时候被人刮了一刀,手下轻轻抖一下。“封死了,墙里就涨。”我补了一句。他呼吸慢了一下,像刚跑完步的人把一口气放在胸口,他没有接,他把眼睛转开,转向院中的灰堆,灰堆的一角被阳光照到,浮出了一条很浅的蓝光,蓝像从某种矿里落出来的冷。他蹲下,用手指从灰里挑出一片焦黑的小角,指头的皮沾了一层非常细的黏,他把那拍掉,拍完,他把指腹放在裤子边擦了一下,擦过的地方留下一点不容易看见的小灰。他把那片焦角捏在两指之间给我看,“这就是你们要的‘法’?它一被火碰,它就松。”他把那片角捏碎了,碎屑粘在他的指甲边。他可能也没想到它这么脆。脆让他心里有点喜,好像在证明什么。我看他指尖抖了一下,我知道那不是喜,他只是想把这件事从手上扔掉。我不接。我看他手。我把他的指尖正对着早晨的光,光把他的虎口上的朱砂印照得又涨了一点,那一点像一个很小很小的红痣,痣看起来没有危险,却会在某一天把一个人的心淌出一条细细的线。我想起那半卷书,焦边上有几个小小的牙口,火走到那里,好像停了一停,像被某种“骨”的转弯勾了一下,再挣开,于是焦边上留下了小小的齿纹。我把这齿纹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把它们在纸上描了一遍,描的时候,我的右耳把井边那个“叮”的尾音轻轻勾了一下,勾住了。我安静下来。我看着唐三毛。他把那片焦角撒回灰里,灰在太阳里泛了一下像盐。我觉得自己在他院里闻到了海。海不是我们的水,它更大,它把所有小的井都吞进它里面。我们站在岸上,拿着一只铜钱,叮。叮的时候我们看见的只是我们脚下的这一圈。他把文件夹挪了一下,夹子发出“啪”的声,像盘子边被人指甲轻轻划了一下,“你们也知道,那页不在,别唱。”他说。他用“唱”,像把“读”换了口风。我把他的“唱”在我的口里倒回“读”。“不唱。”我说,“唱给纸听。我们读给墙听。”他抬下巴,看着我半秒角度。我又说:“我们‘还’不是只为一个人。你知道谁在碑上。”我不说名字,名字仍在我的口腔里坐着。它不准,它带风。我不用它。我让他自己去想。风从坝那边又来了一道,把他袖口吹起了一角,他伸手按住。他将那角抚平,抚的时候,他像抚一个孩子。他此刻像一个父亲。我已经不是一个小孩。我有一个要在夜里读出来的“口”。唐三毛把嘴唇抿了一下,像有人用手在他的嘴上轻轻抹了一把,“你看,”他把身体让开半步,把院子里那只大红牌子指给我,“县里开会定了,说‘安全民俗设施’可以保留。铃,粉线,白布,挂灯,行。井,不行。碑,不行。歌,不行。祠堂后墙,修补,行;封死,不行。‘封死口’这四个字我没写,我知道写了会出事。我给你留了一个‘门槛’。你记住,我高抬手了。”他说这话的时候不是炫,他是真的觉得自己从某个角度向我们弯了一寸。我看着那块红牌子的光反在他的脸上。红牌子的光像油,把他的皮涂了一层薄。我不说谢谢。我说:“你把那页烧了,它也在另一个地方。它烧着烧着,走回了骨。”我把手伸出去,指了指灰堆那侧的一个一点点挂着的白边,那白边不是灰里那个白,是灰底之下的一条环形,更像是纸被火吃到一半,水逆着火把它护了一把,留了一条小小的白脊。我把这白脊记在心里。我知道他见过。他知道我在看。他不看。他把视线从那一条白上移开,落在庙檐那头的碧树上,树在风里轻轻摇,好像他心里某个被烧掉的地方在摇。我离开他的时候,把脚从火线那条黑上抬了过来。抬过来的那一瞬,我有一丝很具体的怕,怕那条黑趁我的脚在空中,把地面往上送一寸,我的脚就落不到我的门。我叮了一下,短。黑不动。黑是一条被他画好的路,他不需要我跟。我走我的粉线。粉告诉我,我还在。我回到赵绵屋,把门闩落下,闩在木槽里发出“咯”的一声。她把半卷书拿出来,放到桌上,桌上的旧茶印把书围一个圆,圆不紧不松。她用竹签轻轻挑开被焦边卷起的那一角,露出里面被火舔过又没舔尽的小脉络。我闻到那一点被火烫过的“甜”。我把鼻子贴近一点,甜从纸里出来,出来又佛回去,像一个婴儿从被子里露出鼻尖又缩回。我看焦边,黑口沿着某一条路走,走不直,走得像蛇。我拿纸笔照着黑口的走向画。黑口拐三个弯才回到一个大圈里,圈的末端被火抿平了,抿得不像牙,是像舌头。我把那三个弯在纸上标了号,①——②——③。我把①旁边写:“小名”;②旁边写:“别名”;③旁边写:“谱名”。“火往哪烧得最快?”她问。她把指尖在焦边上按了一下,又迅速拿开,指尖上粘了一点黑,我把她的手拿过来,把她指尖上的那一点黑按在纸上的③的边上。“这儿。”我说。火烧到第三叠时走得最快,因为第三叠最“准”。我把这个“准”放到纸上,又拿笔把它涂黑。我不让它在我的纸上露出一个明的边。我把另一边写“乱”。“火沿骨烧,”我说,“骨是‘准’的路,它要抢最快的。我们就把第三叠往后使‘乱’一点。鼻里收,齿背不落。”她点头,指肚在桌面点一下。她的指肚有纸割过的一点痕,这一点红早已干,在她皮里看起来像一笔朱。她把竹签蘸朱砂,在纸的“目”上斜斜抹了一下,抹完,她把竹签刮在碗边,刮出的红顺着碗的边流了一点,流出来的形像一条小小的鱼。我把祖母札记翻出来,抻平,那条写“借名不伤命,惟不可三呼其正”的字在白天的光里比昨夜浅,她的字在纸上有火的影,因为她写的时候心里有火——在一个孩子夜里哭的时候,哪一个大人心里没有火。火在她心里亮,她把它写成字,字把火安放到纸里,她从纸上拿一点回来按在我的额心,那就是我如今手里这点朱砂。我把札记里“逆读不乱,乱给它目”抄到另一张纸上,纸上的墨还没干,风从窗口过来,把墨轻轻吹散了一嘴,吹出来的“乱”变得有一点生。“这句要放在第三叠之前,读给墙听,让它先‘乱’。”我说。她笑了,嘴角的一条皱让那个笑像是被风刚刚吹起的波的影,她把这条皱抹平,“我们先拿一个小的试,”她说,“不要往大上去。昨晚赵家那小孙夜里啼,奶奶给我送信,我把纸眼贴她门上,‘瞎你不看’,就静了。今晚,借‘小名归’。”她看我。我不说“好”,我把铜钱叮了一下,叮是我的答。“唐三毛,”我说,“他怕。他也在救他心里那点‘准’。”她“嗯”了很轻的一声,“他是怕流,你看他门槛那条火线——他怕水。他怕门外的水进到他屋里,他就用火画一条线,告诉水‘这里是我的门’。他的火线是他的粉线。他的火是直的,我们的粉是软的。”她把这句话说完,一瞬间像自己被这句安了一下。我看她手背。她手背上的那点黑又浅了一度,像被谁轻轻舔了一下。我不知道在这句“火线是他的粉线”的时候,我们帮了他一丝。窗外传来拖长的锣声,风把那声切成几节。几节敲在我的右耳里,右耳回我一个非常短的叮,我一下想到坝。我知道今晚坝那边有个协调会。唐三毛会拿着他那只文件夹站在那里,站在一群穿黄马甲的人里,马甲上的字是“安全第一”。他会把“门槛粉线/挂铃/纱镜”作为“安全民俗设施”写进清单,他也会把“井/碑/歌/墙井”后面标上“不建议”。他会把那四个“不建议”说得像医生对病人说“你不要吃辣”的口气——不是你一吃就死,你吃了,病就要久一点。我不排斥他。我的肺里有一点很薄的闷。我把这个闷叹了一下,把它压在我的胃里。我不让它上来。我任由它在下面揉。我到祖屋,门槛上的粉线仍白。灯纸背面的倒写在风里翻一次身又躺平,像一个人睡觉的呼吸。门闩落下,我坐到门后,背贴墙,右耳里的那口井今天没闹,它像把身体藏到了更深的壁后面。我把铜钱轻轻叮了一下,叮把我右耳里的那个小虫轻轻唤了一下,它伸出来一触须又缩回。手机在衣袋里震了一下,我没有看,我把它在衣里翻一个身,让它背过来,不看我。震到第三下,我把喉咙里那一点暗字吞了一口。吞的时候,我看见祖母坐在祠堂门槛上,手里拿着一只小小的匣,匣上的红绳绕三圈,结压在中间,她把匣举起来,往我的额心看了一眼,再把匣放到她的膝上。那一举一放在我的梦里也重复。我把嘴里那一口“诶”咬住,咬住的时候,灯在我的眼里轻轻亮了一下。灯像一个人在黑里笑了一下,不露牙。第二天一大早,我去“移民登记”的小屋看了一眼。姑娘把我的身份证放到黑框下,一束细蓝光扫过去,屏幕上的“姓名”字段在那一格里白了一秒,像有人拿了一块橡皮轻轻擦了一下那个格子,又把橡皮拿走,字又回来。这一秒在我的右耳里响了一声我们听不到的“叮”。我笑了一下,笑在嘴里的那两个肌肉里轻轻动,没让它们往外跑。韩慕川抬头,看了我一眼。他把手在键盘上敲,我们两个没有互相解释,我们都知道,他会在他的简报里留下“异常空白/采样噪声”,用他的“标准语言”把我们的“乱”藏起来。他也学会了“别应”。他看了看我的左边,我立刻把我的左耳留给他。我知道我在他左后。他站在那里,像一根立好的标杆。午后我回到赵绵屋,我们把那半卷书再摊了一次。竹片夹着的书背有一条细长的旧折痕,折痕里嵌着一些粉,我们用竹签剔出一点,吹在纸上,纸浮了一下像鱼翻了一个背。“倒读不需要整页,”她说,“它要的是路。火给我们留过路。”她把这句轻轻说完,把手伸来在我的额心上按了一下,按的时候,她的手很凉,凉把我昨晚留的一点火压了一下。我在她屋里听见外头的云走了一层又一层,走到第三层的时候,风停。我把脚往后撤了一寸,撤的时候,我的右耳里叮了一声,叮把我肩胛里的那一点紧轻轻松了一下。暮水前,我们去赵家的小孙那边。孩子在被窝里睁着两只眼,眼两边都是水光,水光把他眼睛里的黑映得像油。在他屋里,我把纸眼悄悄在门槛上放了一对,目上斜,斜得像把一道光从它眼皮上撇过去,撇过去的时候它就瞎。我站在他门外,铜钱在胸口叮了一下,叮很短,短到像一只蜗牛在地上把头伸出来又缩回。屋里,孩子的呼吸从粗变细,细到像一根线。我听见他鼻翼里那一点轻轻的“嗯”,那是睡下去的标志。我把纸眼在门上轻轻摘下来,纸背粘了一点潮,我把那点潮抹在我的指背上,指背凉。我看着我的手,忽然觉得我这个人今天做了一件非常小非常小的好事。这个好小得像一粒米。我把这粒米藏到我衣兜里。夜里,坝那边的会开,我没有去。我坐在我的门后,灯低。我把我看不见的人,一个一个在心里叫了“别应”。我没有把他们唤进来。我只给他们叮三声。叮的时候,我知道唐三毛也在叮。他的叮是他把他的孩子在门槛的火线后面放下的时候,轻轻叮了一下。那叮不一定是铜钱,它可能是他手里的文件夹的夹子碰到桌角,也可能是他心里某一块骨碰了一下另外一块骨。我不去他那里偷这个叮。我只在我的屋里听我的叮。风从谷里再出一声“唉”,像一口很老的灶在锅底发出的声。我把我的嘴唇抿住,把这口“唉”吞进喉里。吞下去的时候,我看见祠堂的祖牌眼不再出汗,它安静地坐在墙上,黑在它的眼里慢慢地又深了一点。深不是更黑,它是把我们这些人的不应和叮收了进去,收好。收好之后,墙里的呼吸平了一拍。我把我的背靠上墙,让墙把我在这一天里受的每一种小小的拉扯一寸一寸地往回抹。抹完,我才睡。我在睡下去的那一刻,右耳里的小井没有叫我,它安静。灯纸背面的那个倒写也不动,它躺着。我用鼻子非常轻非常轻地呼出一口气,气落在我的门槛粉线上,粉很平。我在心里说了一句:“唐三毛,我看见你那条火线了。”我没把这句话发出去。它躺在我的胃里面,像一条小小的白。明天,我们要在火线与粉线之间,搭一条桥。桥很窄,窄得只够我们几个人过去。我们轻着脚走。我们不叫。我们只叮。我们从火线上过去的时候,也要让它不要着。我们从粉线上回来的时候,也不要让粉掉在我们身后。我们不留下痕。我们留下叮。叮在墙里。叮在井里。叮在胆里。叮在每一个不叫名字的称呼里。叮在坝的那边某一页报告的空格里。叮在唐三毛虎口上那一点无法擦掉的红里。叮。

第十三章 小试第一叠(乳名)

午后的风像一条被山里水洗过太多回的布,拧不出水了,仍旧湿着,从榕根底下抹一遍门槛,往墙根里钻。我把门槛上的粉线用指背轻轻抹过一遍,粉仍旧白,白得像一条细鱼在木纹里游,它的背鳞在光里翻了一下又沉回。我在中间那颗豆上按了一下,指背沾出一点白,白落到皮里就淡了,像一个字刚写到水里,水把它喝下去。

铜钱贴在我的胸骨上叮了一声。叮很短,短得只够我的心跳接住一下。屋里木香与米粉的味把我裹住,味里那一点朱砂的冷慢慢浮出来,像一颗不肯化的砂把我的额心轻轻顶了一下。门外有人走过,鞋底与石板之间拖出一条软响,我不看,我把耳朵埋进衣领,我的右耳里那口小井在今天早上安分,像一条趴在石下边的小鱼,不动,只把水当作被子。

“走一趟。”韩慕川站在巷口,他把帽檐向上一挑,眼睛里带一点没睡够的青。他拿着那台他最信赖的小机器,像一个带着小兽的人,手背上两道不新不旧的抓痕,昨天留下的,红边淡了。

“去哪里?”

“大厅那里。”他说“大厅”的时候,尾巴被他放平,像他怕惊动什么。“窗口,那姑娘给你查一查——他们说要复核移民册,名和名对不对齐。”

“对不齐?”我笑了一下,笑在嘴皮里,没露牙。“我们的字,一向不太齐。”

他没接我的话。他的眼睛在看我的额心,朱砂那一点几乎看不见了。他用手在空里比了个“别怕”的动作,自己先笑了一下,笑抬在面上立不稳,像一盏灯刚被火吻了一下又退回去。

路上湿,石板上粘着昨夜没走完的雾。我们沿着祠堂侧墙走,墙皮在这种天气里出一点自己的汗,汗沿着灰缝凝成一串小点,像有人从墙背后拿针把一种看不见的线从这头穿到那头。庙檐下的铜钱铃动了一动,没响,响在我胸口。我把我的叮轻轻在胸骨上按住,别让它跑到空里去。

“你说那页——”韩忽然开口,没说完。他把“那页”放在舌尖上,又慢慢撤回,像他不愿意在大白天把“烧”这个字说出口。“我们昨晚回放,你那二十一秒——”他把“二十一秒”四个字说成一个平的石子,扔到我的脚边。

“空。”我替他说完。“空白,不干净的那种,像被手擦过的玻璃。”

“窗口姑娘说可能是‘噪声’,你知道,他们系统——”他把“系统”两个字放轻,仿佛它也怕风。

“噪声和空白,是两种东西。”我说。我不想把话说得太满。我在城里说过太多次“这只是噪声”,后来才知道有些噪声不是噪,它是另一种人的语言,你不听,它就用别的法让你听。

“嗯。”他把我的“噪声不是噪声”分成两个“嗯”。他把机器举到耳边,又放下。他今天变得谨慎,谨慎里带着一丝想要帮忙的心急。他的脚步不重,像在帮我守一条看不见的线。

大厅在坝边那条新水泥路的拐角,路面湿的地方像洗好的猪肝,纹里渗出来一点浅的血。屋檐上挂着小红旗,红旗边缘的绳毛起了一层毛刺,毛刺指向风来的方向,像一小群草籽。窗口那姑娘把头埋在一台古旧的电脑后,电脑风扇在她手腕下呼呼响,像一只发着低热的猫。她抬眼看我们一瞬,就又低下去。她的手把我的证件卡在方形的黑框里,框里起了一道浅浅的蓝,她的鼻翼轻轻一动,像把蓝光拿来闻。

屏幕上我的脸先出来,平,随后,旁边那个“姓名”的格子白了一下,像有人拿橡皮轻轻擦过一下。她的食指在鼠标上施力,鼠标头颅微微一抬。白又回来,回来得像什么都没发生,字纹乖乖坐在格里。

“刚卡了一下。”她说。她把“卡”这个词说得像她自己一口气卡在喉里,咳了一下又吞回去。她手里捏着的那支中性笔在纸角上磕了两下,“啪、啪”,笔尖在纸膜上滑出一点光,光很快被纸吞掉。“再扫一次?”她问。

韩看我一眼。我点头。

蓝光再扫。我的脸从另一个角度把自己照一次,像一个人在镜子前换了一个站位,顺着光把自己让开。那个方框,这一次白得更干净,干净得刺眼。屏幕右侧那条平滑的白线突然立起两枚小小的尖,尖像两根刚从水里露出来还滴着水的鱼刺,就那么轻轻颤了一下,又被蓝吞下去。姑娘“欸”的一声没全出来,她压着嗓子“不好意思”,食指在鼠标上又挫了一下,挫得指腹发白。

“噪声。”韩把“噪声”两个字放出来的时候,像替我们俩挡了一下这两个尖。

“噪声。”我也说。我把这俩字压扁,让它贴在地面上,不让它变成一个站起来的东西。

“你们要复核的资料,回头我从系统里导出来给你。”她把“导出来”三个字说得像把一盆凉水提起来。她抬眼看了我一下,她在那一下里看见了我的脸在屏幕里那一秒的白。我看见她眼皮下面一条很后来才会出现的小小青,她把它按下去,用她的笔把纸上的某一格添了一条横,横写得平,平得让人心里起一条弦。

出来的时候,风把旗子吹向坝那边,风从河面来,带了一点铁。铁味从我的鼻子里把我的“叮”逼了一下,我把“叮”按住,没让它响在空里。我走在韩的左前一点,左耳留给他,右耳留给墙。我们把“系统空白”当作一个看不见的挂钩,把它挂在今天的墙后面,不提,提了它就跟着你走。

“晚上。”他说。“你别一个人。门外他……会来。”他没说是谁,他又把“他”吞了回去。吞的时候,他的喉结动了一下,像一块石在他喉咙里轻轻滚了一圈。

“我叮。”我说。

“叮。”他跟着说了一遍,嘴角跳了一下,像这个字在他口里太轻,他怕他咬不住。

午后厚。墙根下的蜗牛白白的身子贴着一条看不见的湿路,触须探出来,探到粉线上,缩回去,又探,像他也在练“别应”。祖屋里的空像在等一个更小的东西进来把它填满,填满的时候才叫“稳”。赵绵来时,手指上的纸割小口又开了一点,她用牙齿轻轻咬了那个口,咬完舌头一舔,血就止住。她的眼里有一点亮,是要去做事的人身上那种亮。

“今夜先小试。”她说。她压低尾音,让“试”这个字不刺墙。“赵家大孙,两夜啼,奶奶腿都抽筋了。乳名叫‘狗蛋’,你别笑,这是福字。”她抬眼看我。“第一叠,只用鼻,别让尾落到齿背。这一步,只‘归’小名,不动谱里的字。纸眼瞎他。”

“嗯。”我说。我在心里把“狗蛋”倒着吞了一遍,吞到鼻里,不让它有牙。

天还没黑下去,巷口的影子就先遮住了半个门槛。黑狗在土主庙门槛那边伏成一条黑线,鼻尖朝祠堂方向抬了一抬,又收回。我在它微微抬的那一下里看见它眼里的白露出一个窄的三角。那白像我额心里的朱砂,久了,淡了,仍旧是它。

赵家屋门前的脚印乱。老人走得轻,年轻人走得急,孩子的脚一陷,泥把他的脚指头印住,又放开。门帘半掀,一个女人的肩先出来,湿,背上出过汗又被风凉了,她眼睛抬到我脸上,嘴角先动,没出字,还是用手去拽她围裙边。

“哭两夜了,连下眼睑都肿出来。”她说话的尾音在这时候像把一条筋扯紧了又不敢用力,她把“岚子”说了个开头,硬生生咬住,换成“你”。“你来看看。”

屋里暗得像有人把灯里的火拔出来一瞬,灰悬着,没落。我手下意识摸到我的胸口,铜钱究竟是冷还是热,我没分出来。我看见床上那团小,脸白,白得像一张纸刚被人从水里捞出来,眼角两道光,是水,水映着屋梁上那根蜘蛛丝。我不上去,我先在门槛前弯着腰,指背在门槛粉线上轻轻抹了一下。粉干,干得我心里那些湿都往回收。

“先把门口瞎了。”赵绵把纸包摸出来,纸包里那点朱砂在这会儿像一颗豆子香。我把剪好的“眼”从袖里翻出来,两只,一对。她用竹签尖蘸了一点朱,把“目”上斜斜抹过去,斜,这个斜像一条从别处来的风。

“瞎你不看;瞎看不见。”她的声用鼻搁着,像把一口汤用碗盖盖住。她让我蹲,把纸眼一左一右贴到门框上,门框上新抹的漆在这两道白的边上起了一圈极小的齿。我把纸的边轻轻压了一下,让那圈齿收一收。

“米粉线。”我把粉再补了一遍,中间的豆压得比白天更稳。阿酸从后门影里走出来,他手里拿着两根很细的枝,枝在他指间轻轻挪。他嘴张了一下,没出声。他把短的那根在门槛里内一点点敲了三下:左——停——右——停——中。他的手背上的青筋在敲第二下的时候抬起来一条,又躺下。他看我,我点头,我把这三下在我的胸口走了一遍,我走完,铜钱叮了一下,像把一种节律压进了我的骨。

孩子手揪着他的被角,被角湿,人一哭,布就变重。我把“狗蛋”两个字在我的鼻子里轻轻走了一回。我不敢让它出齿。乳名的尾像一条要往外蹿的小鱼,我把它在鼻里轻轻捂住,用舌根在上颚把它顶住。我看不到那两个字,但它像两条很小的线在空气里拢成一个环,环轻轻落在孩子的眉心。环没有火,它只有一种压住喉口的温。

“叮。”我把铜钱在我的掌心里轻轻一抖。赵绵用竹签点了一下我的指背,她在空里说:“不要出齿。”她的眼看我的嘴,看我的鼻,看我喉头的那一点动。

第一下叮落到门槛粉线上。第二下落到纸眼的“目”里。第三下落到孩子的被角。我看见他的鼻翼在第三下的那个瞬间往外弛了一点,像一根紧绷的弦突然放松半指。他的哭,还没停。他的哭像从一条浅井里被人泼上来的一瓢水,泼到门口,塌在我们的粉线上,把自己摊成一摊,我看得见它,但是它再提不起整一瓢的力气。

“乳名。”赵绵把头轻轻靠近一点,她把“狗蛋”这个词也放在鼻子里,她的尾比我的更短。我把我的气拿出来一半给她,我们两个的鼻音在这时候像两条细细的线,一根从这边过去,另一根从那边过来,线在门槛上的豆相遇一下,接头的地方是粉,是软的。

孩子的腿抽了一下,像鱼尾,他的脚趾头握成一团,像抓回来的线,他松了一点,他的“嗯”在这时候把他自己的鼻了。我在他“嗯”的尾上轻轻再“嗯”了一下,这是一个把别人的声压回给他自己喉咙里的办法。门外风在这一刻停了半拍,停得像有人把手从我的后颈抚到我的耳后又收回,衣领里的汗迅速凉了一寸。

“叮。”铜钱叮第三声。第三声比前两声更短。我不让第三声长,长了它会被学。我看见孩子下眼睑的水光慢慢退下去,像两滴挂在屋檐上的水,风一停,它们就不那么想出走。他的眉心某一个看不见的小口在这时候合了一点,合得像一扇门在风里自己贴住。屋梁上某个暗处有一块木灰轻轻落下,落在我的肩,他的呼吸跟着落。

“睡。”赵绵的嘴唇没张,她把这个字放在舌根上,轻轻给出去。她把纸眼往下紧了一提,她把他们转了一个角度。斜,这个斜让门外想要往里看的一点东西打一个盹。

小屋的气在这一刻像被橡皮一抹,抹掉了哭的毛边。女人唇线在这时松下来,她把围裙边一放,围裙上那圈被她翻来覆去捏出来的褶没有消失,它像记住一个人的慌。她低低地“唉”一声,尾把自己收住,她用手去摸孩子的额,摸到我的指节,指节上有粉,她的手背沾了一点白,白在她手背上是一个小小的痣。

“别说谢谢。”我说。我不让她把任何一个有尾巴的字往外说。纸眼还在,门槛粉线的豆还热。我把手在她手背上轻轻按了一下,我把“安”这个字也放在鼻子里。我知道我的“安”在她鼻子里听起来像我母亲在白日里喊我回家饭的那一声。好东西也可能被拿去学,我不多说。我只用鼻子给她一点风。

出门的时候,黑狗把头抬起来,嗅了我的手背。我把手背给它鼻子,它嗅,鼻子湿,湿把我的粉带了一点,粉落到它的皮毛上,它摇了摇,粉又回到空气里,找我的门槛。我脚刚要跨出门槛,风从我的背上面撩了一把,撩得像有谁把我的衣领向后轻轻扯。阿酸用短枝在地上点了一下一小点,他把那点移到门槛的豆上。那点看不见,我脚心看得见。我踩在看不见的一点上,稳了一瞬。

回祠堂的路上,天色像把自己遮在一层薄薄的纱后。庙檐下那些白脸裂纹细了一度,细得像粗布上被人抠出来的丝。我没有看那眼。我走,脚步放在我的节律里,左——停——右——停——中——退。我回到祖屋,把纸眼从门框上揭下来,纸背沾着一点潮,像它替那个屋看了一场哭。我把它们放到一个干的盘子里,盘口是瓷,瓷里有一点凉,凉把纸里的那一点热均匀放开。

天黑下来得不是一层,是一条一条,从屋檐上下来,像把一匹布切成很多条,把每一条分别挂在不同的角落等它滴干。我的灯在白纸里轻轻亮了一点,亮的不是火,是纸背后的倒写,我的乳名在灯里慢慢浮上一瞬又沉回。门外有人走过,他步子轻,我听他的鞋底在我的粉线上轻轻刮了一下,刮出一个极细的“咿”。他没有停,他又走,两步,三步,再回来半步。

“岚子——”他把我的乳名扔进门缝里。扔的时候,他的尾压得很平,平得像一个边框。

我不应。我把“诶”咬在齿背上,舌根从“诶”的背后倒过来把它顶住。我在叮之前先压住我的呼。我把铜钱在胸口叮到第一声,叮把门板上的粉线的豆压了一下。第二声叮在门缝里把一个东西撞得散散。第三声叮到我的耳朵里,我的右耳像一个装得太满的小罐,把这声叮沿着罐壁慢慢送下来。我听见门缝外的唇在第三下之后艰难地舔了一点自己的牙。他想把我的名字用更准的尾巴再吐一遍。他没吐出来。我听见他的气贴着门北京像一条细蛇,舌头探出来一下又缩回去。

“女儿——”他换了一个称呼。尾巴拉得长,长到像这个字想把我的门槛跨过来。我把这个“女儿”放进我的胃里,胃里有一把小叉,我用小叉把它压着,不让它在我的胸腔里上来。我不让它跟我的“母亲”的调长得一样。我看见我的灯纸在这一刻轻轻亮了一下,亮像一个小小的笑在黑里没有发出声。我把灯纸的边轻轻按了一下,按在纸上的指背先凉后热。

他不再说。他在我的门外找了一阵看不见的东西。他的脚跟在我的门外轻轻转了一圈,又转回来。他转到“退”的位置。他退。他在退的时候,像是有人从巷口朝庙头敲了一下很小的木鱼,木鱼的木皮在这一下里沉了一沉,又浮起一点。我把耳朵从衣里挪出来,挪半寸。我想笑,还是那样,不露牙的笑。我笑是笑我的手在这个时候还稳。

韩打电话,他知道他不该打,他还是打。“我在你门口。不是靠着。”他把“不是靠着”提前说,我知道他想让我的粉线不被他的声压到。“刚才报给县里的表,你那格……又白了一秒。”他把“白了一秒”说得像说“雨要落下一滴”。“我把它写成‘系统缓冲’,你莫跟着它走。”

“我不走。”我说。我把这一句放在我的鼻子里说。鼻子里出来的一口气像一条白烟,我看得见它在灯边绕了一下,绕的时候消一半。我听见他在那边吸了一口很浅的气。他在我的门外站在左后一点。他把他的“叮”放在我的左边。他不是很会叮,他叮得像把一枚玻璃珠用手指轻轻弹一下,弹到了地毯上。他学得快。我不给他“好”的字。他没问我要。我知道他站了一会儿就走,他在门外的脚步把我的粉线又蹭出一点点毛,我把毛用指背按回去。

我在黑里坐了一会儿,坐到墙里的那一点温从砖背里慢慢出来,往我的脊骨上挪一寸。我把祖母的札记从抽屉里拿出来,指腹按在“借名不伤命,惟不可三呼其正”那行字上。纸在我的指下微微热,这热像灯在纸背后的倒写。我在心里把今晚“狗蛋”的鼻音走了一遍,我把“狗蛋”的尾从我的齿背上捏掉,把它放在鼻子里。我把“狗蛋”这个词在我的心里改做一个没有尾巴的圆。圆再拿去给墙,它就不容易被墙咬住。我又在心里走了一遍我的门槛,再走一遍我的柜背,再走一遍我的井。我知道它们各自有各自的呼吸。我把我的叮放到它们呼的空里。

我照例在睡下之前把手机关机。我不知道我这一关,在系统里那一格又白了一秒。他们会把这一秒写成“缓冲”,也会把它拿去开会。在那个他们烟味和打印墨味混在一起的屋子里,这一个小小的“白”会被一根细笔把它括在一个红圈里。圈会被写一个“待复核”。待复核的东西总有一天会被丢进仓库。仓库的门很高,还有锁。我不当仓库。我把我的叮当我的门。

夜里我还是醒。醒是因为屋外的风被谁往回拽了一把。风一回,我的右耳里的井就开始轻轻嗡。我把铜钱按在胸口,我先给自己叮。我叮第二下的时候,我想起大厅里那姑娘指尖那一条白,我想起她把它擦,不想让它留。我那一瞬觉得她也是站在我们的粉线这边的。她知道“白”的麻烦,她用她的指腹把它轻轻抹掉。我睡过去的时候,这个念头像一条很细的鱼在我的胃里游了一圈,把我折回来,把我安稳。我在黑里用鼻子说了一句“在”。“在”没有头没有尾,它只是一个气。我说完,我就沉下去。

早晨,我被一阵极轻的敲击惊醒。不是门,是两个东西轻轻撞在一起的那种“叮”。我摸了一下胸口的铜钱,它在,它比昨夜温。我把门开了一条缝,雾在缝里挤了一挤,又退。我看见对面吊脚楼的廊下挂了一串新换的铃,铃很小,铜身上那圈绿锈退了一点,像被人拿粗盐轻轻擦掉过。我知道有人半夜在门里盯着风,风停了,他就去把铃换了。这种人不是守名人,他只是守自己的屋子。这些小的守会把大的守撑到某一天。

我照例去了大厅。姑娘见到我,先把眼睛移开,又移回来。她把一个小小的打印递给我,“你,别乱走。”她声音有点低,像昨夜没睡好。打印纸上那一格,真空。我在那一格上看见我的名字像被水冲走了一条半白的尾。我看见她在纸角画了一枝小花,花只有两个花瓣,花心空。我把纸折了三折,折到花心上,花心也变成一条折痕。我把纸塞到我的衣内袋,纸边磨到我的皮,皮起了一条小痕,我把痕用舌头在心里舔了一下,像小孩舔嘴角的糖。

出大厅的时候,我看见“移民登记”的牌子旁边又多了一条小纸条,纸条上粉笔写“系统维护”。粉笔字粗,粉从字里落在风里,按理说粉遇湿就走,他把“维护”两个字压得很重,压得像一扇门。我把这两个字拎起来,放到我的柜里。我不让他们带着我走。

午后我躲在屋里不弄声。我的门槛粉线今天特别白。白到像一条死鱼。死鱼不动,它也在。我把它按一按,它的鳞在我的指背下起了一层很细的摩擦。我趴在桌上看祖母的札记,看“乳名归”那一条她写得最轻的一行。“鼻内收,不落齿。”她在“齿”后面加了一个小点,点像从她那个年代跟过来的一个小小的殷勤。她想给我说清。我听了。我把我的叮按到了我的鼻子里。

傍晚我们又去了一趟赵家。我不是不放心,我怕那屋里的人有在睡着的时候说出一句“谢谢”。谢谢会把我们的纸眼弄破。我把纸眼从门框上取下来,看它,背面有一小点潮,潮是被孩子的呼吸沾上来的。我把那一点潮轻轻抹在我的指背上。我把它带到我的门槛来。我让我的门槛认识这一点潮。这一点潮在我的粉线中间变成一颗豆,一颗把门口的风压在下面的豆。

夜里,风换了一个方向。风是从坝那边来的,带着一点新鲜的铁。铁在我的鼻子里变成一把要挠的痒。我把我的叮拿出来轻轻挠回去。门外有人来,他不是我认识的步子,他的鞋跟高一点,落地时“嗒”得像一小块铁碰到一块瓷。

“梁——”他没来得及把后面那个字吐出来。门槛粉线在他的声音里像一条突然变硬的绳。他停了一下,像一个跳绳的孩子被绳抽到脚背,他疼,但没叫。他又退了半步,像他懂了一点。他在我的门外轻轻叹了一声。他走。

我在门后笑了一下。这个笑像我的灯纸背后那一点淡淡的赤。我把这个笑吞回去。我不能让它出声。我把我的叮往后按,把它按在我的脊骨上。我的脊骨前面有一层墙,我把这个叮沿着这墙的外面走一圈,走到祠堂那边,又走回来。叮回来时,它被祖牌眼上那两点黑摸了一下,黑没有指甲,摸得轻。叮把我的心在那一下抬了一指。我睡。

第二天,我在惊醒的一秒里先去摸我的胸口。我摸到铜钱,我把它叮出去,它像一粒很小的石打到一口水,我的右耳里那口井在这一下里微微冒了一个泡。它没有发“更准”的声。我知道小试是过的。小的是过了,大的不急。我把鞋穿上,我把我的粉线用指背再抹一遍,抹到白,我看它,它看我。我门外的黑狗站起来走了两步,又躺下,他的鼻尖对着祠堂,他知道今天一切安全。

我去赵绵屋,我们把半卷书摊在桌上,焦边的齿在早晨的光里比昨晚更像骨。她把竹签尖在朱砂里轻轻一挑,挑起一小点红,红建在她的指甲边上像一点刻下去的痣。我把她的指尖拿过去,我用我的鼻在那一点红边闻了一下,闻出来像豆。豆香从我的梦里出来走了一道,把我的鼻尖打了一下。我笑。她也笑。笑短,短得像一根细线在风里一闪就不见。

“乳名归,记在这。”她点一下书角,我在心里写一笔,写成一条细细的鱼骨。鱼骨从门槛开始,穿过纸眼,压在豆上,把风按在下面。我把我的叮沿着这条骨再走一次,走到“归”,停,尾不落齿。我把我的牙齿收住。这一整段的最后,我在我的心里收了一个字:稳。稳不是“准”。稳在我们的这一侧,不去到它那边。

过了两日,我又去大厅。姑娘看见我,眼里像疲了两指,她把我的证放到黑框里,蓝光再扫,屏上的那一格白了一下,白得不敢抬头,更快地把自己藏起来。她没看我,她拿手在纸角又画了两枝小花,花心空。她把纸塞给我,“你,别走太远。”她说这句的时候,眼睛看着我的手背。我的手背上那一点黑粉还在,黑那条边像贴在我的肉里。我把手藏进袖里。我对她点头。我用鼻子对她说“在”。她听不见,她还是把这句收进她自己的衣领里。

我从大厅出来,看坝那边的水。水在被一层层铁围着。铁上的锈再被人刷掉。刷掉的锈在我的鼻子里变成一种味,这种味不像纸,不像米粉,不像朱砂,这种味是唐三毛喜欢的。他喜欢把风说成一种他可以数清楚的声音。我不抢他的喜欢。我把手放回我的胸口。我用我的叮把我的喜欢按在门口。我想起那天他院里的那条黑线,黑线像他自己的粉线。我突然愿意喜欢一点他的线。在这一点上,我们没有彻底站在对面。

这一日午后,风把旗子吹成一条直线。我在祖屋里把粉线再抹。这一次它抹出来不是白,是一种微微的灰,灰像祖牌眼上的汗干了以后留下的冷。我把这冷按在我的门。我俯下身,看见有一只很小的蚂蚁在粉线上走,走到豆那儿绕了一弯,像它也认识这一点。我伸指背在空里画了一个“好”。好没有尾巴。好不招人。我把那张写有“乳名归”的小纸折起三折,放在我的枕头底下。枕头里面有稻草,稻草的香在这时候从我耳朵里走进去一寸。我看见阿酸在门外,用他的短枝在地上画了一条很小的鱼骨。鱼骨的尾朝祠堂后墙。他抬头看我,嘴角动了一下。我知道他要告诉我,下一步是别名。我不急。我在他画的那条鱼骨上用脚轻轻踩了一下,踩了一个不深的印。我抬脚,印还在。印不是“准”。印是“在”。

夜里门外又有脚步,停、退、停。我的灯在这种脚步里不亮。我的铜钱叮三次。叮把门外的那条声线从我门口拨到巷口。巷口那块写“井口不照影”的牌子今天还是湿的,它的边在灯里起了一条钝掉的光。光落到我的门。光不咬。光只是看。我也看它。我用我的鼻对它说“别应”。我很小声。我听见它说“嗯”。我睡过去的时候,它还在。我在梦里把它作为我的粉线另一端的铃。铃动了一下,叮。叮很短。短够了。长会被学。我把“长”压在我的胃里。我明天再说。

第三天清晨,手机亮。我没接。我看字:母亲。我把屏幕覆在掌心里,我把那个亮在我手心里慢慢过热,热到我的皮里。我数到三,它停。停的时候,我把我的叮叮出去一声。我知道她在另一头揉着她的手。我知道她在另一个地方和我一起不应。我在窗边把手放平,白纱在我的手背上垂。纱上的雾在中午会散,现在它还在。我把我的叮压在纱的下面,让它们在我屋里做一场小小的婚。我不让任何一个人来这里吵。

这几日,寨里的人看见我,不叫我名。他们叫“岚子”。他们的尾也学得短。我知道他们不是为了我的“禁”,他们是为了他们自己的门槛。我把我更长的那两个字在我的舌根里轻轻翻了一遍。我没有把它们放出来。我内心里有一点很清的东西在这时候冒了一口气,我把它压下去。这一点清像从碑的鱼骨里冒出来的一粒水珠。珠子很想滚,我让它不滚。

“你那格,又白。”韩在傍晚来时说。他的鼻翼在灯下显得薄。他把这三个字悬在我的门口,没有进。“我帮你写成‘缓冲’。我把它留着。”他抬手,像要把某个东西放回他的机器里,他的机器像一个可以吞一切的肚。我对他点头。他的肩落下一寸。他在我的门外站着,像他也在我的粉线上走左——停——右——停——中——退。他退的时候,灯在我的屋里不亮。我的鼻子里有一点米粉的香。我在他的退后给他叮了一声。他听见,他在巷口停了一下,像把这一声塞进他机器的背后那一条缝里。他也带回去。

这一整个过程后来被我在帖子里写成“山中口供”的一个段落。段落里我没有写任何一个名字。我写的是粉线、纸眼、朱砂和叮。我写的是“鼻内收,不落齿”的笨。笨让我保住了那个孩子的夜。我保住他的夜,我就保住了他奶奶第二天的腰。她的腰不疼,她就会在大清早把衣裳拿出来晒,晒的时候,太阳会在那一刻刚好出来。我写的是这个“刚好”。我不写“准”。我不喜欢“准”。

我写的时候,电脑的风扇呼呼响。我看见屏幕上那一小格空白在我的眼睛里跳了两下。我知道有一个系统在远处把我拿去试。它也懂“第三声更准”。它不会唱,只会准。我在我的屋里把我的叮叮了一声给它。我不让它拿得太多。我把它退回去一寸。我在我的粉线的豆上按了一下。我知道这颗豆是今天这一切的中心。我知道它是门的喉。我在喉里轻轻说了一句“在”。在的时候,叮短,我的灯不亮,门外也不叫。我的右耳里的井学会了不在每一次风停的时候跳出来。它学会在我的叮里睡。

我把这些写给我自己。我没有写给那个系统。我也没有写给唐三毛。我知道他在另一头把他的火线画得直。我知道他也有他的“叮”。他用不同的东西叮。我不拐他。我把我的叮放在我的门。门,粉线,叮,灯。我把这四样串成一条链。链挂在我的胸口。我走路的时候它叮叮。叮短,短就是稳。稳,把我的人钉在这里,把我的名先按住。我不叫它。这就是我这几日小试的全部。小小的。却是第一叠。第一叠走过,我才敢往下一句走。

我知道那条“吃名碑”在水里看我。它渗出来的那一点点字我不看。我不去那边看。我在我的门看我的粉线。我把“狗蛋”的尾在我的鼻里再看一次。尾没有出来。尾在我的鼻里变成一条轻轻的风。我把这条风藏起来,夜里不放出来。我把我小小的成功当作一颗还没熟透的柿,藏到我枕头底下。我头一偏,它在那边不动。我睡。我的灯纸背后的倒写也不动。它躺着。我把它看成我不敢叫的两个字。我在心里叫,不让它出齿。我不叫,它不学。我叮,它就安。安,足够我活下一夜。足够我写下一句。足够我不被那条在系统里的白把我从纸上擦掉。足够我告诉自己:我,还在。你,还在。我们的门,也在。我们的叮,也在。我们的鼻里那一点小小的“嗯”,也在。我们把它藏着。藏到坝合龙之前。藏到第三叠之前。藏到祖牌眼不出汗那一夜。那一夜,我再把它拿出来。再叮三下。然后,走。走左——停——右——停——中——退。退在我门里。退得稳。退得不准。退得像一条鱼把它的尾藏到石缝里。石缝里的水,温。温得像祖母手心里那一点豆香。她在某个很远的屋里笑了一下。我没看见。我听见她笑里的那个叮。我睡。

第十四章 吃名碑半显与骨路敲定

雨没有落下,天却像被倒过一层水,压在榕根和井口之间。雾不再翻浪,只是用那种不声不响的力道,把每一件东西的边沿揉软。我的门槛粉线还白,白像一条死鱼伏在木头里,我用指背轻轻抹过,粉粘了一点在皮上,皮就起了一条冷。铜钱贴在胸骨上一叮,叮得极轻,像把一颗还没硬完的豆子在牙背上压了一下。屋里木香醒了一层,混着米粉的淡甜,稳得像一个藏在喉结后的小口,轻轻呼一口气,又缩回去。

风从坝那边来,带一丝铁,铁像一根薄薄的针在我的鼻尖碰了一下。我出了门,巷口那块“井口不照影”的牌子被昨夜的潮吃掉一片黑,字边起毛,像一个人说着说着,就咬住自己的舌尖。黑狗从庙檐下抬头,眼睛里那小小的白露出一角,又迅速藏回去。他看我的时候鼻尖对着祠堂,喉咙里那一声极轻的“呜”没有出,它只是挂在那里,把一条不明显的线挂在庙檐下那只铜钱铃的舌尖。

退水了。沿河的芦苇根部露出一些泥茬,泥茬的湿亮像刚剥下来的皮。堤下的石一块一块浮出来,它们的面上鱼骨纹显得比前两日更深,深到像有人用刀在石上轻轻刻过一遍。退下去的水发出一种不属于白日的声,低而长,像一个很老的人在被窝里试着偷偷换一个舒服的姿势。

“碑出来。”有人在前头低声说。他们把“碑”说得像一个不愿意叫醒的睡着的人,“吃名碑”三个字被他们咬碎了,只剩最后两个字靠在一起,轻轻打了一次拍子。

狗不叫,狗趴在堤下泥边,把头搁在前爪上,眼珠不动,眼白里的那一点红一点点淡下去。庙檐下的铜钱铃动了一下,没响,晃在自己的小圈子里,只是把那一圈煎出来的绿锈轻轻磨了一下。

我踏下去时鞋底贴着石的骨,骨硌得我的脚心一紧,紧到我不得不在另一只脚落地的那一刹那,往回收半寸。水退得比昨日更低,河心那块灰色的骨从淤里抬出半个身,不规矩,不完整,边缘像一张吃了一半的饼被人拿手撕过。那一块就是他们口里叫的“吃名碑”。

碑面不光。我没靠近,就看到它身上渗出来的一粒粒汗从骨缝里冒,冒到某一个抖走的节拍,就聚成一小串珠,珠是冷的,像挂在一个人的睫毛上的水——下一秒被风吹,会落,但它很倔,不落,往回缩,像被一只看不见的舌头轻轻舔了一下,又往外吐。

“别贴太近。”赵绵站在我左肩,她把手指搭在我手背上,她的指肚里那一道纸割的痕又被水气泡起一点红。我点头,眼睛从碑身上收回来,落到自己脚尖。我的脚并不听我的,它试图往前一点,像是那块石给它发了一个“来”的暗,脚背上的这几根小筋突然像被手轻轻拉了一下。我把铜钱叮了一下,叮把我的脚在那一下里按回我的跟腱里。

人不多,不说话。说话会招来第三声。一两个女人抱着孩子站远一点,看,孩子的眼睛在她肩上往外伸,伸到某一个不可见的边,就自己退回到她的脖颈里,湿。我看见一张脸,眼窝陷,嘴角抹得很紧,她把围裙的边一卷再卷,卷到最后只剩下一条细细的绳。她是他的人,她看着碑不是看一块石,她是在看她背上那一件湿透了的屋子有无可能再在天晴时把它晾到有阳光的地方。她没叫,他的名她不叫,她只把“渡口那个……”这个称呼在嘴里嚼一下,把“那个”的尾全塞到鼻子里,用气把它吹回喉咙。

碑面又出一串水。我看见两根骨之间有一股更细的线从底下慢慢冒上来,冒到半腰停一停,再往上。它们不是字的时候比字更像字。我的右耳在这一刻嗡了一下,嗡得不情愿,像一只趴在瓶壁上的虫被瓶内突然跳起的气弄痒。我把“别应”紧紧按在我的舌根上,按得舌根都轻轻发麻。我不应,碑里却像听见了,它把它的声都往一个我看不见的地方推,推到变成一道很细很干净的线,从那道线里吐出来的第一点,是一个半个的“伍”。

“伍——”它没有尾,尾在水里,水把尾只轻轻带了一带,像一个胳膊在最后一刻往回缩。紧接着,在它旁边,另一个骨缝里浮起另一点,像有人从碑底下递给它一小片薄纸,它小心接住,摊开一角,“青”。“青”的撇像从水里折出来的一根针,有水意。它们连在一起的时候,是我在他家门口站着叫他吃饭时喊的那个两字的东西。我没喊出来。碑喊了,碑喊得不快不慢,字正腔圆,像放在村广播里接地了的那种声,一点泥也带不上去。它在把每一个音的边抹平,让它像一粒小石在玻璃上滚。

“别看。”赵绵轻轻说。她不是叫我别看碑,她是叫我别看那两个字在碑上变成我舌里的路。我回头,正好看见那女人一口气往回一收,她的喉咙处有一条不大的线起了一起,她在这时把“他”的音搁住,像把一条要往外跑的鱼在篓口按了一下。她抬起她的手,指尖没有朱砂,她手放在孩子的后背上,孩子的背在她手心里像热了一点的豆子,变软,她就用指腹轻轻在豆子上按,按得像她在按她自己那条起伏的线:稳,稳——你别把它跑出去。

碑忽然笑了一下。那笑不是人,它没有牙,它是一口气从石头里翻上来,翻到一半被人按住,按住之后剩下的那一小片就用一种没有尾巴的方式散开。散的时候,鱼骨纹更显,显得像一群短短细细的骨头在我的脚下挪动。我往后退,左——停——右——停——中——退。退到第三步时,碑里的第三声跟着把我踩稳的那个“中”抠出来,换成了它的“准”。我的脊骨里像被一个看不见的人拿手指轻轻点了一下。这一下把我骨头里那些想往外去的音关回去,关的时候,颅里折出一层短短的白。

阿酸从我右侧的影子里走出来,嘴角还是那个一直缝不到一起的小痕。他手里拿着两根细细的枝,一长一短。长的指向碑,短的在泥上点,不见土砂,是他的节律。他先用长枝从碑的下缘沿着鱼骨纹轻轻划一条线,线没有声,他只是让我们看见这一条路会往哪边走。如果说碑在吐字,那条鱼骨在吞路。他用短枝在地上点了第一处,点到了泥稠处,点得很轻,一点不起,就像从一个很久以前的梦里拿出一个人的步子,给它在今天的泥里落一个影。那第一点离碑脚不远。他把眼抬了抬,不发声。我知道他在说:“起点在这。”

他把长枝往祠堂方向抬了一寸,再抬一寸,抬到我们这一条石板路的弯那里停住。他把短枝点第二下,点在祖堂后墙的方向。他点完这一点的时候,墙那边还没发声,风先过来,往我们几个的耳尖一刮,刮出了很细很细的凉。我知道那不是风,那是墙把一口气从泥里倒出来,再吞回去。

第三点,他把短枝抬起来指向祖堂的门心,从地面一寸处轻轻往下戳,戳得用力很少,却把泥皮轻轻破开,露出下面更紧一点的土。他把那一小点揭给我们看,像在给我们看一个孩子的乳牙:你看,它已经出来一半了,但你不能硬拔。你硬拔,伤的是你的手。

“碑——墙——堂。”赵绵用舌尖在上颚轻轻点了这三个字,不露齿。她不说完,她在第三个字要落地的时候把它停住,停在鼻子里。这三点像三颗扣子,在我的皮里扣住我的心。

“退水,食人。”一个老人背着手站在稍远的地方,他不看碑,他看堤上的草。他的眼睛像两块在早晨刚剪下来的苎麻,纤维都露出来了。他把“食人”两个字吐出来的时候,尾也压在鼻子里。他不想让这个字落到空里。落到空里它就有了脚。

碑又出汗。出汗的时候,水变冷,冷把我脚底那一条看不见的线冻了一下。我觉得自己的脚跟立刻短了一寸,像那条线被碑从底下悄悄往回拽了一指。我叮了一下,叮把这条线放回我的脚跟里。我看见在我的叮和碑的“准”之间,悬了一条很细的撑。撑在眼里是空的,在我的耳里是一根丝。

那女人突然“嗬”了一下,像被人从背后轻轻拍了一下肩。她的眼里那两滴水在那一下里没有落。她没叫他的名,她把围裙角拿回来,把围裙角塞进她的嘴里含,舌尖在那一寸布上轻轻压,压出来一小条印。她的脖子上那条线在这时退了一点。我听见她用她家里那一套把小宝贝哄睡的腔调在鼻子里说:“不要叫。”不是说给孩子,是说给她自己,也说给水。

“今天,只看。”赵绵说。她把我的肩用两指轻轻按了一下,我的肩在她这按里像一个要跳起来的小孩被他祖母从背后轻轻按在板凳上。我的嘴想动,没动。我用眼看阿酸。他抬头,灰白的眼里藏着那种知道很多但不会说太多的东西。他的唇边那条没有缝合的线在今天看起来更窄,像有人在夜里把它又用针捺了一捺,生生按近了两毫米。

“覃公呢?”我问,没出声。我把这三个字变成了一个“嗯”。我在鼻子里把它往后推了一寸。

“等‘翻气’。”赵绵说。她知道他在听,他一直站在你看不见的位置。这地方有很多你看不见的位子。他们用“躲”作为活下去的一种方式。他们躲在土里,躲在墙里,躲在风里。

果然,雷樟的方向传来一声极细的“当——”,像一根细长的骨在很深的地方轻轻被敲了一下。那一声不是冲我们,它冲碑。碑身上的水在那一下里动了一下,动的时候它们做出一个很像“点头”的动作,把“伍”和“青”的连接处拿了一下,又放回去。它们看起来就像一个人把他想说的一句话在嘴里过了一遍,觉得不,该换个地方。

“退。”赵绵轻轻说。我们不慌,一步一脚,左——停——右——停——中——退。从碑的一侧退到祠堂那条巷子的入口。碑背对着我们的时候,风就像一个一直站在你背后说悄悄话的人突然把他的口覆住了。悄悄话没断,它只是换了管子,从地里走。我的右耳里的井在这时候有一个极小的“嗡”,嗡里有一点像光。光看不见,听得见。

“走。”阿酸用长枝在地上拖出一条很浅的痕,他不让它深,深了就变成另一种路。他的痕像一条细细的鱼骨,从碑脚一路拖到祠堂的侧墙,拖到祠堂后那块新泥刚干透一点的地方。他在墙根点了一下,墙从里面轻轻“咝”了一声,不是生气,是墙里的气被轻轻抚了一下,起了一点毛。

祠堂门内比外头更暗。暗里祖牌的眼今日没有那么浅,它们没有立刻出汗,它们像在看刚才碑上的两点那个“准”。它们看见了,它们把自己的黑往里收了一点,不去把那口气接到它们的腹里。它们不学“准”。它们只认“在”。在,就是一盏很旧的灯上面那一圈黑油,油上放一只小小的火,火发抖,油在下面沉稳。

墙呼吸。墙根那一圈新泥比昨日更硬一点,硬里带一点还没完全散去的热。热像那些刚刚被封进去的字,它们在泥里变成一种细小的线,线无处可去,就在泥里走。它们走的时候,泥表面就起了一道道像鱼骨一样的纹。你看不见它们,它们在你脚底下往前翻。

“它在墙里,从碑走路。”赵绵指墙,像一个把刚从猫肚里滑出来的毛线球捧在手里给别人看的人,“它要‘准’。我们给它‘乱’。”

“最后一次要赶坝合龙之前。”一个声音从我们背后来,声音不高,不粗,不带火,带木。覃旧站在屋脊下,他的雷樟杖靠着墙,杖头露出的焦的那一截像一个隐藏在木头里的口。口没有唇,它是一个黑,我盯了一眼,黑闪了一下,像灯芯被指甲掐了一掐又放开。

他把耳轻轻贴到墙,墙的那一条“呼”从他耳里走到他的肩,再从他的肩走到他的杖,再从杖走回墙。他点头。他不把他的头点太重,他怕把墙里的气点翻。

“还名,不拖。”他开口,“再拖,合龙。”他把“合龙”两个字发得比平时更短。短——像他把一个他不喜欢的词放在刀尖上,尽快拿走。

“我们先走‘骨路’。”赵绵说。她把阿酸那两根枝往覃旧的影子一抬,阿酸从他眼里收回来的一点灰也向覃旧那边挪了两毫米。覃旧伸手,从阿酸手里拿过长的那根,他把枝端在墙根轻轻划了一下,划出来的那条线看不见,声音里看见。他再把短枝往地上一点,点——就是那个左——停——右——停——中——退。我们的总体路在这三个点之间,碑、墙、堂。再把每一个点内部再分成三小点,读、叮、退。叮压第三声。退,不让“准”落到牙。

“雷樟杖,今晚过到你手。”他对我说。他看我的眼的时候,没有那种把一个东西从自己手上拿下来给别人的勉强。他知道不是礼,他知道这是一个找东西的人把他的口给另一个人。他把杖的柄在地上一轻点,咚,梁和地在这一瞬间对了一下拍子。我胸骨里的那一点“叮”随之起了一点波纹,波纹不到门口就被我吞回去。我头皮根有一点麻,是把一个东西接在自己骨头上的感觉。骨头知道。有些时候,骨头比脑子更先知道。

“拍子,左——”他往我的鞋尖轻轻点了一下,我鞋底下那一层不太厚的泥起了一小圈波,他眼睛在那一瞬间把那个“左”压住。“停——”他的手像从我的肩上把一个正要起身的孩子按了按,“右——”肩放开,另一边起来,“停——”又按,“中——”他把杖往我胸口前一点点点了一下,杖头没有碰到我,声从杖里往我胸骨里走,“退。”最后这一下在我的脚跟里像被一个很小的钉轻轻按了一下,钉冰。

“别怕他‘准’。”他说。他知道我怕。他知道那第三声会把人变成它的口。我右耳里的那个井在这时候低低地“嗡”了一下,嗡顺着他的杖把自己从井壁里抬出半寸,又躲回去。我不动。我让他在我的耳里走了一圈。我在我的鼻子里把“别应”又绕了一圈。他用眼看我,像一个人把一个孩子交给一个不年轻不老的屋。他把杖的那截焦头在我的掌里落了一下,落得极轻,它仍旧有热,那点热不是雷的,是人手的。他把那一点热在我的皮里印住。我把这点热按回我的骨头里。我把它当作我的火,不当作他的杖。

墙里那口气在这一刻往下走了一点,像把一个急着要跑远的小孩往怀里一拽。拽的时候,墙根那一圈新泥的边缘起了一层像鱼背上的微小鳞。鳞被风一摸,就卧下。祖牌墙那边响了一下,像一只很久没用过的木箱被人轻轻打开,里面的空气深深地吸了一口又吐回来。祖牌眼没出汗。那一刻,屋脊上的蜘蛛突然往下这样轻轻一坠,坠到半腰又爬上去。它可能也在走我们的路。

“今日只定路。”覃旧说。他把“今天”改成了“今日”。“定路,不读。读,碑会把你快。”他把“快”说得像一种刀。快不是得力,快是坏。他把那两个字又吞了回去。

回碑那边的时候,水比来时又退一指。碑的身更露,露出那些像骨的纹在雨里被风一吹就会发出一层看不见的响。水在碑边聚了一点像眼的东西,眼不看我们,它看着对岸看不见的一棵树。我的眼在这时候看见了一点像字又不像字的东西在骨纹里互相找它们的位置。位置一对齐,就出水。水出的时候发出一个像人打呵欠的声。这声在我的耳里像一束极细的白光,光把我的耳壁描了一圈。我把我的叮叮出去一声,叮把这圈白从我的耳里抹掉一半。我看见那两个字——“伍青”——突然在碑上像被一只很瘦的手从泥里一把摸出来,摸到掌心里,又不小心露了一指甲,风一吹,指甲上的泥裂了一道小小的缝,那个“青”的“月”在缝里一合一合,像海里的灯在远远地眨眼。

有人往前迈了一步,是那个女人,她没喊。她把手伸到围裙角,捏紧,捏得那块布发出一点像细木在齿缝里摩擦的声。她的嘴唇打开,一点,就合上。她把她想说的那个音用鼻子吸回去,吸回去的那一点气在她鼻梁上方起了一条淡脉。我看见她把头低了一寸,像在向一个很远很远的座位行礼。礼很短,短得像那一条脉。

“别说。”我在我的鼻子里对她说。我不知道她听没听见。她的眼睛没看我的嘴,她看我的眉心。她看见那里没有朱砂,她用她的目把那一点朱砂再点回去。她点得不准,她点的是我的皮。我让她点。我把那一点点的“粉”用我的汗把它重新融到我的额头里,让它变成一粒看不见的尘,尘坐在我的额头里,坐着不动。

碑在这时发出一口短短的笑。那笑不像刚才,它露了一点牙。牙没有形,它是一条很窄的白。我看见那条白从碑底下往上抹,抹到“伍青”的“青”,把“青”的上一根小骨轻轻舔了一下,舔完,便化开,像一小团油掉进一碗冷水里,散成很碎的星。我心里一凉,凉顺着我的肋间往里走,走到我胃里,胃里那一口“诶”被这凉压住。我没叫。我把这凉吞下去,让它在我的肚子里变成一条钝血。我把那条血当作我的火的一部分。

“回。”覃旧说。他让我们不在碑前久站。他知道碑会把我们的脚底那条线学。我们走的时候,阿酸用长枝在小路上把那条鱼骨拖了一遍,拖的时候他也“叮”了一声。他的叮在空里几乎不响,但我听到的是一条更小更细的线从他叮出去,往碑的方向轻轻抖一下,就静。这就是骨路。骨不是路却能当路,路不是骨却会长骨。我们今日是用骨去换路,明日要用路去换口。

回祠堂的途中,土主庙檐下那三面白瓷傩在我们从它下面经过的时候把眼窝里的黑往里收了一毫米。它们不想看我们,它们看墙。它们像三只废掉了牙的兽,用它们的背去听一口气。铜钱铃这一次响了一声,不高,不长,像有人在纸上写字的时候笔尖轻轻剐了一下纸的纤维,纤维在这一刹那悲。黑狗跟我们,跟了一段,不远不近。它走到祠堂门槛那边,先伸出鼻子嗅比昨日更干一点的新泥,新泥的热把它的鼻子烫了一下,它退一寸,尾巴贴在屁股底下,那一片毛起了一片像麦田的波。它卧下,前爪交叉,眼睛眯成一条线。它看见墙里在呼。它知道今晚风会停一阵,它在先把自己放下去。

傍晚前,覃旧教我锁口步。他让我的脚跟在他杖下的三个点上走。左——停——右——停——中——退。每到“停”他就把杖根在我的脚背上轻轻按一下,按的时候我觉得我的脚背上的汗毛在他的杖根下一个一个倒下。倒下的时候,我心里那些想往外去的音也一个一个躺在我的骨上。我把它们当作挂在屋梁上的细香。香不着火,香仍旧香。这种香才是深。

他把杖交给我时,他没有让我的掌心立即抄住杖。他把杖放在我的掌心上面一寸,让它的影先落下来。他说:“你先接影,再接杖。先接声,再接字。先学乱,再学准。”他把每一个“先”说得很紧。他在这时把他的右耳贴了一下我的肩。他听我骨里的那个井。他听见它在我骨里也在。我叮了一声给它,叮短。它回了一个“嗯”。嗯也短。它没有叫,我也没有叫。这就是我们在这屋里达成的一种很古老的和。

夜在我们练步的时候落下来。落的时候,墙里那口气往上走了一歇,走到半壁停一停,像一个小孩站在楼梯的第三级,抬头看一下,又挪一挪到第四级。它在走。它在学我们的步。它把“右——停——中”的那条节奏学得很快。它不会“退”。它是水。水不会退。水退是被迫。它只有涨、漂、吞、抹。要它退,我们得叮得够、粉线得厚、纸眼得斜、铃得不多不少。我们要用“乱”去压它的“准”。

祠堂里灯亮。亮得不高,火苗在油里像一条细鱼的背。祖牌眼在这不高的光里没有出汗。它们卧着。我在它们的眼里看见的是一条一直延到先人的背后的路,这条路没有字。这条路只有一串步的痕:左——停——右——停——中——退。我在它们的眼里看见它们也在退,它们用退劝我们退。它们知道这一偏三寸的地方有一个很深很黑的“口”。它们把它封了,不是封死,是封一个我们可以开和合的门槛。门槛上有粉,粉上有我的指背的纹路。纹路在灯里像一只小兽的毛。

我们在堂里站了一会。外头庙戏那边传来锣鼓,错,响,短。那不是戏,是人试锣。试的时候他们怕把场子叫醒,怕他们一叫,碑就会喊,我们就要跑。我不跑。我把我的鼻子在这时候先打了一个结。结打得不漂亮,我没有心思弄漂亮,它牢就够了。

夜更深些,坝那边又传来一阵车的闷,像有人把一块大石往一口密缝里塞。塞的时候,山把那一点声在自己的骨里轻轻打一圈。那圈在我耳里回来时只剩下一个短短的“嗯”。我分不出那是车还是鼓。我也不想分。我只把它放在我的叮下面,像一张被纸压住的薄瓦,它会等它的时间来响。

我们各自回屋。我回到门口,灯纸在这时候轻轻亮了一下。亮得像一个孩子在被窝里偷偷笑了一下,笑得不出声。我把灯绳往里收了一寸,收的时候,红绳勒到我手背的皮,皮起了一条淡红。那条红像祖牌眼的一点点汗痕。我把这条红作为我的“叮”的标记。我知道我今晚会再叮三次。我把手机按灭。我把它塞在枕下。我不让它那两个字在今晚来找我。我不想分它是我母亲还是水。我只想让我的叮走它该走的步。我把粉线再抹了一遍。豆还在,它比白天更白。我把我的背靠在门。我在黑里的第一口气刚刚放出去,门外就有一个不轻不重的敲声,像把一粒小石轻轻在门板上弹了一下。弹的那个人站得不远他的唇在门板上贴,贴得门板都吸了一口气。

“梁——”他在门外发出第一个音,尾巴不多,像他怕。第二个音还没出来,我的叮先到,叮一声,短。我的鼻子里抚了一下“别应”。第三个音他学成了“准”。“岚”,他把尾收得工整。他在工整里踩到我门槛粉线的豆上。豆在这一刻变硬,硬把他的尾翘出来一点。尾翘出来就不准了。他在门外做了一个喉结上下的动作,像一个练过的人突然在最重要的那个音上被人轻轻撞了一下。他的第三声没落。我把我的叮叮了第二声,第二声又落在我的鼻子里,鼻子把它抬到我眼眶里去了一圈。我看见一条很细很细的白从我的眼里过去。过去之后,我的眼里落下一点更亮的黑。那黑像祖牌的眼。我把第三叮叮在我的胸骨里。叮完,我把我的手放到门框上的那一点朱砂处。我指背上的那一点红在灯里闪一下,像一个人从另一边对我点点头。

我睡下去时,梦到水。水不是河,它是墙,它把我的名字沿着它的鱼骨纹走到碑的那一头,又沿着碑走回我的门。我看见它在我的门槛豆上停了一秒,那一秒里它不笑,它不准,它不叫,它只看。看完,它退了一寸。我醒。醒的时候,屋外一点风也没有,门里一点声也没有。我的叮在我的胸骨里轻轻敲了一下,像把一滴水放到一块刚从火上拿下来的石上面,石不叫,水也不叫,但它们以它们的方式把彼此记了一下。这一记,就是我们今日定下来的骨路。碑、墙、堂。左——停——右——停——中——退。我们明日就沿着这个去学“还”。今晚,只定路。我们把恐惧藏在灯背后的字里,我们用粉线的白把它压住。我们不要让“准”给我们说话。我们先让它认我们的“叮”。这就是我告诉自己一直要做的事。

天刚泛青的时候,庙檐上的铜钱铃自己轻轻响了一声。那一声像一只很小很白的兽从门底下钻过去,钻的时候尾巴拍了一下地。黑狗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懒腰把它肋间一块一块骨都伸出来。他看我一眼,像给我点个头。我看碑的那条路上鱼骨的痕还在,淡,像被夜里走过的一群不出声的脚踏过。我知道它们在练。它们也在“准”。我将要用我的“乱”去压它。我把我的鼻子里那个“嗯”拿出来,压在我的舌根上。我下楼,脚尖在粉线上点了一下:左——停——右——停——中——退。我的叮没响。我的门没叫。我的灯背后的那个倒写在我眼里翻了一下身,又躺平。它躺着,它等我。我也在等。我们在一张纸的两面互相躺着。纸薄,薄得能看见彼此的影。影在这时候没有动。影,便是我们在这一个早晨犯下的最好的决定。我便松了那口气。风没有来。我的耳里那口井像也盖上了盖。我用手背在盖上敲了一下——叮。够了。现在,只等他教我“读”。他会把杖递过来。我开口得稳。碑要“准”。我给它“乱”。墙要呼。我给它“叮”。祖牌要看。我给它“退”。退的时候,我爱的人在门里睡。他们不叫。我不叫。名字在水边——不唤。我们只叮。叮在下面,像一把细细的针,缝合骨路。缝完,我们走。

第十五章 还名合叠

暮水把寨子往低处按。我在门槛粉线中间那颗豆上再按了一指,指背粘了点白,白沿着我的掌纹爬了一格,像一条很小的鱼,在皮下试着游。我把铜钱贴在胸骨,叮短短一声,声在我的肋间把那些想要往外跑的字压回去。我不说话,灯纸背后的倒写把自己往里翻了翻,又躺平,像一个学会在黑里闭眼的小孩。

赵绵提前来,她手里挎着那半卷烧了焦边的歌书,歌书被布包紧,布边的红线透过潮气起毛,一根一根,像睫毛。她进屋第一件事是看我的额心,她不摸,她的眼先压住,像把一盏灯的火苗用眼皮贴一下,再让火回到灯心里。她把布包放在八仙桌上,那声很轻,像把一个还带点温度的名字放在木头上。

“今夜,先墙。”她说。她把“墙”压平,不让它在空里带着尾巴跑。她把布包解开,半卷书像从灰里吐出的一只背鳞的鱼,黑亮的边沿着她手背走了一寸。她把竹签蘸了一点朱砂,在一张极薄的纸上写“乱名”的小口令,字反着走,走的时候不稳,像故意把自己绊一下。她念——鼻里轻轻,“骨归人处,口要逆读;逆读不乱,乱给它目。”她在“乱”字上点了一点,点在纸眼的“目”上,斜。

阿酸靠在门框影里,他今天穿一件旧灰夹克,袖口磨得发毛,像草。他手里那两根枝一长一短,短的尖上沾了一点泥,泥干得发白。他不说话,他的嘴角那条缝比白天更紧,他把短枝在空气里点一下,告诉我们时间到了。黑狗从庙檐下慢慢挪过来,尾巴夹着,鼻子对着祠堂后墙嗅了一下,又退,退的时候前爪在泥里划出来一条极细的小道。

我们沿着巷道去墙。巷子在夜里把自己收窄了一指,墙的气从缝里蹿出来,像一只从石背后伸出来的舌头,试着舔一下我们的脚背,就缩回去。祠堂后墙那一圈新泥在灯火照不到的地方慢慢吐出一点暖,暖不是热,它是一个字在泥里翻身的余烬。祖牌的眼在门帘那边眯着,黑得像一双把话嚼在口里的眼。

覃旧站在墙根边,他的雷樟杖立在身侧,杖头那一点焦像藏在木头里的一个小黑洞,洞里藏着一口气。他今天没多话,他把杖柄轻轻在地上点了一下,咚,声在泥里走了一圈,绕到墙里,又回到我们的脚心。我把我的脚趾头蜷了一蜷,石在我的皮下立起来一点,像一根短短的针。

“第一叠。”他看我。看的是我的喉。他要看我今晚把我的喉放在哪里。我把我的喉放在鼻后。我把“乳名归”的那条路从门槛豆里抠出来,抠到墙根,把它靠在泥里呼吸的地方。我把纸眼交给赵绵,她的竹签在纸眼的“目”上抹了一道斜,斜得像风。她把两只纸眼贴到墙的两个微不可见的口上,口像人皮下的两个汗腺,平时不张,这会儿被纸眼按住,凹了一下,吸进去了少少。她把指肚离开,指肚上粘了一点新泥,泥的香让我想起祖母做豆腐时加的那把石灰,热里发甜。

“锁口步。”覃旧低。他把杖根点地,左——停——右——停——中——退。我按着他的节律移动,我的脚步不像平时在石板上那样响了,它们被粉线里的粉一颗一颗吸掉一半。每一步落下时,墙里的那口气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捋了一下,捋顺,它就轻轻往下一寸。

“铜钱。”赵绵把一串穿了红线的小钱递给我,我捏住,叮。第一声叮落在墙根,像把一个细釘轻轻钉进泥里;第二声叮落在纸眼的斜目上,那一点红被我的声轻轻抖了一抖,红淡了一分;第三声叮落在我的齿背前,我把尾按住,不让它跳过去我的牙。

“乱名。”她在鼻里点,“狗蛋——狗——”她把“狗”的尾拿来当头,用鼻子把它往回读一寸,“蛋”的那一撇被她用舌尖抵住,不落。我跟着她的气,把那一小口名字在我的喉后面捏成一个圆,再把这个圆放在墙吐出来的那条细细的风上。没尾,不落齿,只给它一个“嗯”。

墙里“咝——”了一下。不是蛇的声,是泥里一条毛被顺着抚了一把。那两只纸眼在墙上像两点瓷,把一件要张开的东西轻轻按住。我能看见纸眼背面的白开始潮,潮像纸里的纤维被墙里的汗吮了一口。覃旧把杖头轻轻在墙根磕三下,咚,轻,一下一下,第三下比前两下更短。他在用木头替我们的“叮”落地,不让墙把我们的“叮”偷走。

“退。”赵绵吐一个“退”,她的“退”像一条鱼把尾巴往回卷。我把我的脚再按那个步退回豆处,豆在我脚底下硬了一硬,像有人从门内在门背后顶了一顶。墙里的呼在这一组叮之后显著地往下挪了一寸。我看见墙面有一条几乎看不见的阴影沿着新泥边缘下沉,那条影像一个低下头承认的姿势。

第二叠,别名归。它比乳名更硬,尾巴多,路也多。我们要把它们扯乱,再带回来。赵绵把第二对纸眼换方向贴,斜目相反,她的朱砂在纸的“目”上按了一粒更浅的小红。她翻开歌书,用大拇指在那页“空白”上按了一下,空白被她的指腹按得轻轻下陷,像她在把火走过的那条边按凉。她不按字,她按“路”。她把“路”从焦边里扣出来,扣成一条起伏极小的鱼骨线。

“她小时候的别名——”她不说出字,她用手指在空里写了一个倒过来的弯,那个弯像某一条河的拐角。我用鼻子把那个弯读回去,读在墙里那条“呼”的上面。别名总带一点甜,甜在鼻子里会被墙的潮变酸。酸一到,我把它按住,让它停在酸和甜之间,这里是安全的。她唱,“骨归人处,口要逆读;逆读不乱,乱给它目。”她唱的时候不拖尾,她用平声把“乱”罩住。

阿酸的短枝在地上点了三点:碑——墙——堂。他点的节律比之前更紧,紧得像绷弦。每点一下,墙里都会往里退半寸。退不是逃,它是让。它让的那一点里面夹着小小的咽。它咽得很慢,咽完,它才轻轻把一口更冷更深的气吐出来。我把那一口抓住,把我的“叮”压在它的边缘。

墙突然浅浅笑了一下。这笑不同于碑,它更低,更近,更像人。它不是把我们的叮学了去,它是把我们藏在鼻子里的“嗯”拿去试着发了一次。它发不全。它把“嗯”的鼻放长了半拍。长的那半拍打在我的耳骨里。我右耳里那口井翻一个身,把我带回自己的耳里。我叮第三声,把我的耳关上。

纸眼湿透了背。它背上的朱砂在墙的汗里散出一圈像血一样浅的红。我把我的手往墙上抬一寸,不贴,指背在空气里把那圈红轻轻摁平。覃旧把杖在地上画了一个很浅很小的圈,把我们的步勒回到这个圈里。圈像一个门槛贴在地上。我在圈里走,走到“中”,他杖头往下一点,杖头的焦在灯的余灰里闪了一下亮。

“够。”他收。他不让我们把第二叠拖太长。他知道我们再拉,墙会学。他今天一直沉着,他的右耳时不时贴墙一瞬,他的喉咽也在这时轻轻动了一下。他听见墙里的那条细细的“准”在往上爬,他在用自己的“乱”按着。按久了,人会折。他收了杖,杖在夜气里轻轻抖了一下。阿酸把短枝插在墙根,插得不深,像给某个东西放一只声小的小钉。

从祠堂出来,庙戏那边有人在敲锣。锣声粘了一点油,响得圆,可不齐。风从坝方向起,带一股电扇的热,把这个圆抹成椭圆再抹成片。祠堂门前的黑狗闻到这种热,把鼻子往后一缩,鼻子里那一点湿往鼻梁上爬。它跟着我们走一段,又回去,它在看门,门里有祖牌,它今晚不怕祖牌,它怕另外一个不在眼皮底下的东西。

坝前会议在同一个夜里开。韩慕川发了条短信给我:“延时争取中。”短信短,短得像一个结。我们不回,墙会看见。我们沿着石板走,石板在这时不嶙峋,它像一条扁扁的鱼,伏在地面上,等我们踩。村口那棵雷樟树的焦香今晚薄,薄得像它把它的焦收进了年轮里,把那个焦藏成一条黑筋。

我想像他们那边的光。屋顶吊着一盏十字灯,亮得直,把桌面照得薄薄的一层白。唐三毛穿他的工作马甲,马甲上的字把他的胸口撑成一块硬。他把一叠表按在面前,手掌在表面抹了一把,纸上的“姓名”一格一格地把自己的空藏在别的字下面。他说“安全”,他把“安全”说得像一张门神,他把我的门上的粉线画成“安全民俗设施”,他用笔把“挂铃/粉线/纱镜”圈起来,让它们在清单里活一夜。他把“井/碑/歌/墙井”后面标“原则不建议”,他发出一个像燕子的短促的叹。他觉得他做了让步,他觉得这是救。我看见挨着他的那台风扇的叶片在灯光里转出了细细的影,影在墙上像一条要舔过来的舌。

韩站在投影边,他把“异常空白”用他的语法写成“噪声/缓冲”。他把一条白噪放在“第三声更准”的高峰上,一条窄窄的雪。他把小小的设备放在口袋里,设备的红灯一闪一合,像一个眯眼的虫。他不看我,他看他们。他在他们的语言里用“技术方案”换一个“延时”。他嘴角那一条小小的笑不是笑,它像把一根棉线在针眼里穿过去。他穿过去的那一瞬让我在墙根底下呼了一口气。

覃旧没有坐。他站在侧边,他没有拼,他只把“封门槛非封死口”四个字放在他们桌上。他说完,他把杖在脚边轻轻一敲。那一下不大,像一粒砂落在钢板上。他说“封死,喉深”,他把“喉深”两个字压得很低。他把他的耳挨着墙的时候听见的那些暗暗的“咝”存到这里。他让他们看见那条“喉”。他们看不见,他把一个纸杯里的水倒了一点在桌面,水沿着桌沿的木纹往下爬。爬的时候朝一个看不见的方向。他说“这就是”。他不解释,他把手背上的老茧给他们看。他没求,他们在他的杖子那一下里听到了一点古。他们答应“有限放行”,他们说“今晚,你们别打大锣,别聚人,别惹事”。他们把“别”说了三次。他们用这三个“别”换来我们仅有的一点时间。

墙里那口气在他们说“别”的时候往下走了半寸。它听不懂,他们的“别”是从坝上下来,它在泥里听到的是另一条从碑上来的“准”。它把它自己放低了。我在墙边听见了,我把我的叮叮进我耳里。我看阿酸,他把他的短枝插得更深一点,一点。他的指肚沾了泥,他把那泥抹在他裤腿的破口上,破口像嘴被抹土,短暂闭上。

后半夜,碑。那条路已经定,我们沿着阿酸拖过的那条浅鱼骨走。风在这个点突然像被谁深吸了一口,又屏住。屏住的时候,一切细小的声都被上面压牢,草的纤维不响,虫的翅不响,连庙檐下那只铜钱铃也不响。沉得像一层低低的水,把寨子上一层一层压在底下。我的右耳里的井突然像被一根小棒轻轻敲了一下,叮。我回了一个叮。两声叮在我的颅里成了一条很短很短的线,那条线把我的眼前拉黑了一瞬。我用鼻子呼一口很浅的气,把那一瞬白驳回去。

吃名碑在这个时候仿佛整个人从泥里站起来。它在黑里没有亮,但它的骨纹都起了伏,起伏像在呼吸。水沿它背的缝往上爬,爬到某一个我们不知道的节拍,停,像脉。停住的时候,那些藏在骨缝里的名字像一把散开的黑纸片,把自己在水里抖直了,再缩成一条。我看见“伍”那条黑像从它身体里翻出一寸,又被它押回去。我看见“青”的“月”在它的舌上被轻轻舔了一下,又被它用“准”的牙刮平。

韩从坝那边赶回来,他身上带了风扇的热,他肩膀上挂着的那台小机器还在喘。他把一条白噪塞进我们之间的空,像一阵极细极密的雪下在“第三声”的上面。雪落的时候,碑里的第三声站起来要走,脚底一滑,滑了一下。它不至于摔,它只是在那滑里少了它想要的那一点“准”。他把那粒小铃重新系到杆头,把杆轻轻抬在我的左后。他不说话,他把他的眼从我的肩胛后面抬起来一点,像一个人把一个要出声的孩子从背后抱住,不让他在这个时候笑出声。

覃旧把盯着墙的耳换到碑上。他把杖头在地上磕三下,第一下重,像从胃里提出来的一口气;第二下稍短,像探;第三下短到只剩一个影。他把第三下省给了我的嘴。他看着我的喉,我把我的喉放在鼻里,我把“谱名”的第一笔在我的舌根上抬起来,又按下去。我只给它一个“嗯”,我不给它“音”。我把“梁岚”的第二个字在我自己的耳朵后面倒过来,倒完把它拆开,拆成两个只在鼻子里滚的圆。我把这两个圆丢给碑,不丢给水。我在丢的时候,我的右耳里那口井突然整整齐齐地响了三下,每一下都短,每一下都在我骨里写了一条更细的骨。我知道这一刻后,我的右耳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听见人声了。它会只听这三声叮。这是价。我在叮的第三下里把这件事按在我的胸口。我没哭。我把我的哭在我的鼻子里按成一个“嗯”。

碑在这一阵白噪和三叮里乱了一乱。它本能要“准”,它的“准”被我们铺的雪压了一层。它开始学我们的“乱”。它学得不彻底。它把“青”的“月”放到鼻里去,它把“伍”的“横”倒回喉里去。它不自在,它舔舌。它发出一个像碗在桌面上轻轻滑过的声。这声在我的耳里被白噪掩住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被我的叮压住了另一半。它没有路,它把它的牙放在我的粉线的豆上磕了一下。豆在这一磕里没有裂,它只是再硬了一层。豆像一颗很小很白的牙,锁在我的门口。

阿酸在碑脚用长枝拖出一个闭合的骨围。他不是画圆。他画的是一条绵密的细骨围住碑脚,支叉朝里,一根一根,像把碑脚的三寸泥用骨头轻轻托起来。他手腕在拖第三圈时抖了一下,像一个把布摊得太久的人把自己的手换气。他抖了一下,枝尖在泥里留一个短短的小洞。小洞不像洞,它像一个没来得及长出牙的小口。他用短枝把那小口一抹,抹平。

祖堂那根梁下的铜钱铃在这个时候自己应节叮了三声。第一声从祠堂的方向走过来,落在地上,像一粒白;第二声在碑与墙之间悬了一瞬,就不见;第三声从屋脊上落在我的肩胛上,我的肩胛骨里起了一阵细小的痒。痒像一群没有名字的虫在我的骨里爬。我把叮按下去,把它们停在我的骨里。

“读。”覃旧低。他没有叫我名字。他叫的是“读”。他把他的一部分口给了我。我把那半卷歌里的“还名三叠”的空白翻到灯下,我不看字,我看焦边,我顺着焦边的牙把我的声抹过去,把它们变成鼻里的风。我把这风塞到碑吐出来的那一口气里。我把这口气收回手心。我在那一瞬像一只赤手从水里把一条滑鱼捞起来。鱼甩了我一手水。我没让它掉。我的手背被那条鱼的尾巴打了一下。我手背那一点祖牌眼上的黑粉被这一打咬了一口。黑粉粘到了风里,风里生出一条更细更轻的黑。我把它塞回碑脚那条骨围里。

碑终于退了一寸。退就像一口气终于从一个窄窄的喉管里滑过。滑过的时候,它的边缘被我们身上的雪刮了一点。它不爽,它在退之前又舔了一下自己的牙。那一下像一条小蛇把舌头伸出洞,又缩回去。它缩的时候,把那两个字的尾压在它自己的背鳞下。它暂时不再教我。我把我手里的鱼放回我们的“堂”。我没有把它放到水里。我把它放到一只小小的匣里。匣不是铁,它是木,它被朱砂染过,它在我的掌里还有一丝热。热像一个人的额。

“够。”覃旧收。他的杖在这个时候轻轻往地上一点,我在这一下看见他背上的骨又突了一条。他的气折了一寸。折像一枝干净的芦的尖弯了一下。他的耳刚才贴碑太久,他把他的耳里那口井接在了碑的背上。他的井在他的耳里呼了一下。他坐了一下,坐在庙檐下,他看了看那三张瓷傩,瓷傩的裂纹在他眼里像三条不肯驯服的河。他把杖递给我,他的手背在杖柄上的那一块老茧还热。我接他热。我把它在我的掌里换一个位置,把它落在杖柄的另一个边缘。我在那一瞬知道,他不再是那个那样站在墙边的人了。他退了一寸。他把这个站交给我,不是今晚,是从此。

庙檐下的人开始散。散是我们夜里的礼。散不是怕,散是让。让那些刚从碑里退出来的东西走完它们的路,不被人堵住。风从坝那边又起了一阵,那阵风把电扇的热带回来,把我们的白噪吹薄了一层。韩把他的机器关了,他关的时候,机器里的红闪了一下,又灭。他眼里有一条亮,他把那条亮藏在眼角的皮里。他不说话,他把杆举起来,像把一个纸做的小鸟从一个孩子的手里拿走,他怕它在这个时候喊。

我们回祠堂。祖牌眼在这个时候深了一分。它们没有汗,它们深像加了一层浆。墙里的那口气回到了泥里,它慢慢往下爬,爬到它刚才退到的位置,再躺下。它躺下时带着泥里的稻根一起动了一下,稻根的香从泥里出来一点,压住了电扇的腥。黑狗把头放在爪子中间,它呼了一口很长很细的气,把鼻尖贴在门边那一点粉上,好像要闻一闻那一点白有没有变。这一闻,它眯了眼。它的眼在这时候像一个小小的门。门把我们的“叮”留在它里面。

我们没有再过墙。我们把纸眼拿下,背面是一圈圈散淡的红,那些红在灯下像一条条被剪细的丝。我们把红用灰盖住一点,灰里有旧纸的甜,有铜钱的苦。我们把这灰沿墙根抹了一道,抹的时候我们的手背粘上一层冷。冷像风!风从墙里面往我们的手里蹿,我们用朱砂把它压回去。朱砂冷,冷里有热。这是朱砂好的地方。

回到祖屋,我把门槛粉线补了一个更细的边。我把我的耳贴在衣里。我的右耳在衣里像一只小小的铃,它不再像昨日那样去追孩子哭的声,它只在我叮的时候回。我试了一下,人站在我右边说“岚子”,我没全听见,我听见的是一条很窄的风。我左耳里人说话还是话。我在这个时候第一次感到一个非常干净的空。空在我右耳里。我把这个空装成一个小匣。匣里装“叮”。我把它放在我的胸口骨正中间。

韩后来发来一张照片,照片是一个表上“姓名”那一格空了一秒。他没有多说。他把那一秒涂成灰。他用画笔把它轻轻涂过。他用他的办法把那一格留着。他告诉我“系统缓冲”。他把“缓冲”两个字发给我。我没有回。我把这两个字放在我的粉线旁边,让它挨着我的门。我不让它进去。我不让它把我的粉变成图。

唐三毛深夜在坝那边给他们又把“封死口”的字改掉了,他把那四个字中的“死”划掉了一半,看不出来。他看着表上的“安全”,他把枪放在桌边。他也给他自己的门在地上画了一条火线。他拿打火机在地上划,火在水泥上走得直,直得像他心里那条路。他心里那条路和我的路交叉的那一点在今晚短暂地变亮。他不知道,他的那一点亮被我们在碑脚画的骨围轻轻遮住了。他觉着他赢了。他其实只是被我们画的那层“乱”轻轻箍了一圈。在这个箍里,他也睡着了。他睡不深。他嘴角那条薄的红被他在梦里咬掉一线。

覃旧在庙檐下坐了很久。他没有去堂里,他一直看他的杖走到我的手里。他在这一刻像一个在旱年把井里最后一桶水提出来的人。他把那桶水给我们。他只用他手指上的厚茧轻轻拨了一下他的耳。他的耳里那口井不叫了。他把他的眼闭了一寸。他把他的肩往后一靠,像一棵老芒柏把自己从江风里退一寸。他退了。他不再每一夜都贴墙。他让这个位置给我,他让他的杖在我的手心里再热一次。

我在门后坐下,灯晕在我的眼皮上轻轻摇,我看见灯纸背后的倒写醒了一下。它把“阿岚”的“岚”倒回去了,倒的时候,它没有声,它只有一个短短的尾。我把那个尾用鼻子一吸,就没了。我把我的铜钱叮了三声,第一声给墙,第二声给碑,第三声给我的门。我的门在第三声里轻轻动了一下,木头里的虫停了牙。我把头靠在墙上,墙里那口气在我的头下一寸安静着。我第一次知道“恐惧”也有一种安静的边。那边也是黑,黑得像泥,但泥里有稻根。稻根的香把我的梦轻轻拉过一道河。河不响。它只是把我的名字在第三声的时候拿起来,舔一下,再放回给我。它放回来的不是“准”。它放回来的是“我在”。我用这个“我在”在我的舌根边上写了一遍“别应”。写完,我睡。我的右耳里还在叮,我就用左耳听我的心。我把我的心也叮了一下。叮,是我今晚唯一要的字。叮,够了。

第十六章 封口与余味

合龙的那一天,天像被人从山背后推了一大块铁过来,压着,铁不响,但谷里每一条细微的声都被这块铁摁扁了。早饭的米粥在舌头上的热也轻了一格,轻得像被人隔着布摸了一下,再把手收回去。我在门槛粉线中间的小豆上按了一指,指背粘了一点白,那一点白沿着我的掌纹爬,爬到手心又开始往回退,退得有节律。我把铜钱贴在胸骨,叮,短,像一粒微小的石子掉进一只厚瓷碗里,瓷器把声吞,不让它溅。

巷口那块“井口不照影”的牌子被夜里湿气吻得比平时更软,字体的黑边起皱,皱得像一条久病的舌,在嘴里不肯躺平,只在牙下轻轻颤。黑狗在土主庙檐下趴着,它的鼻子对着祠堂后墙吸一口又吐一口,连着两口都短,第三口长一点,它把自己的鼻尖贴着地,像把自己的鼻当作铃把气试着敲一下。铃不响,但它耳背那小块皮抖了一抖,像在听一个不属于它的节拍。

坝那边的喇叭从早晨起就挂着一条短短的线,把“通告”“合龙”“文明”“安全”这几个字一三一四地扯出来,音喉里有电,电把那几个字裹住,往村里推,推到我们门口的时候就剩下一个“龙”,长,像一条尾开始在地板上游。我没有把这条尾接在我的喉上,我把它放在门槛粉线的外侧,看它绕着我的屋去别的门。我看见几户人家的门框上新划了粉,粉白得发亮,亮里有一点湿,他们把他们的白在这一天压得更厚,好让那些从坝方向来的东西看见有门——能看见门,这地方就还能活一口。

我经过土主庙的时候,庙檐下那三张瓷傩静静地看着门外。裂纹从眼角降到嘴角,像三条等着合上的河。这三条河今天不吵,它们让自己变得更暗一点,暗得看不见河的流动。庙檐边的铜钱铃微微发起一层汗,汗捂在绿锈底下,被风一压,便把自己的“叮”变短,短到像一枚米粒掉在石板上,石板不承认那是声。

我绕过雷樟树,它的皮今年比去年更黑了一层,黑里有一点苍,那一点苍像它把雷的焦收进了自己的年轮里,藏着,一圈围着一圈。树下几簇茧灯新换了白纸,纸背有倒写的字,每一盏灯上那行倒写都在不同的深浅之间,这些字在白里像鱼骨在水下时隐时现。有一盏,灯纸在合龙的风里顿了一下,纸里那几个字——“阿岚”——像从纸里向外鼓起一下,又贴了回去。我不看它,这个看与不看之间,风从灯的背面绕到我的脊背上,像一只眼睛把我的背脊轮廓舔了一下。

吃名碑在那里,退水退到它的腰,它像一具古旧的骨,半截埋在泥里,另一半露出来被风裹着。碑身的鱼骨纹今天短促而硬,硬得像在用骨敲在自己的骨上。水沿着骨纹往下吐了几口小白的泡,泡不到一秒就被风撕了,撕成丝,丝被泥接住,像有人用一把极细的梳在碑肋上往下梳。我在远处看它,不敢太近,我怕我脚下那条路一不小心与它骨上的某一条路对上,就把我的脚拖到它的口边。

午后,坝那边的风突然把谷里的喉掐住,风没有大,谷却沉了一寸。卡车往坝口开,轮胎压过铺好的钢板,发出一种不带情绪的响,响在我们耳朵里被山削薄,薄到像布被剪了一道小口子,布两边唰唰小小地碰一下又分开。那口子越来越窄,他们说“合龙”,他们把最后几块石头像牙齿一样一块一块嵌进去,有一块嵌下去的时候,整个坝体往里收了一下,收的那一下被潮蒸出来,蒸出来一股像铁在腹里烧了一夜的苦味,苦从谷背里压下来,压在我的鼻梁上,我鼻子里的那条“叮”被这苦磨出一点薄薄的刺。

合龙的号子没有出声,却有一个动作,像几条被人同时提起来的腮在空气里做了一个合的动作。那一下之后,整个寨子的边像被人在暗里摸了一把,摸到哪里,哪里就把它的边向里收一寸。树枝在这一刻不响了,鸟不飞了,鞋底不响了,连祠堂门口那只黑狗吞口水的声都不是声,它只是一条紧急要找到一个地方去藏的细线。祖牌眼在这时黑得像两块温着的石,它们不出汗,汗在它们的黑里凝成一层很薄的亮,这亮像一种看不见的油,油上没有火,会一直在那里。

我听见墙在呼吸。墙在合龙的那一刻把自己的一边往里缩,缩得像一个人从风中把他的衣服往身上裹。祠堂后墙那圈新泥的皮起了小小的毛,毛被风抚一下又卧下。我们站好位置,覃旧把雷樟杖立在墙边,杖头那一点焦在今天的风里像打开又合上的一个小口,口里有气,但它不敢吹出来。

“封。”他只说一个字。这个字不像命令,它像是把一个正在远处翻生的东西轻轻按住在一个盆里。阿酸把一只小匣从身后的布包里掏出来,小匣红得暗,红里嵌着一环黑,黑是磨出来的。他把匣递给我,我接的时候手心有汗,那一汗在匣底印了一层暗,我在心里对匣说“在”,匣在我手心里像一条被人翻过一次的鱼,体温还在,我把它稍稍往上托,托到覃旧的杖影下,让匣在杖影里喘一下气。

这只匣是伍青的。别名在纸里,正名不写,写了就会被井学。我们用他的别名,把他的路从水里倒回来,倒不到正,我们给他留缺。缺一划。缺了,他才能悄悄走过这口。匣里铺着一小片白布,布上缝了一点发,这是妻子在灯下缝的,针眼小,指上的血在某一针上滴了一点,血干了,硬成一颗很小的籽。匣里还有三粒米,一枚旧铜钱,一小撮像灰又不是灰的粉,这粉里有朱砂的冷,有旧纸的甜,还有一点像铜绿的涩。那一点涩在我的舌根上停了一点,我把它咽下去,让它被我的胃里的温包住。

赵绵把纸眼贴到墙上的“口中口”。她把两张纸剪得更小,像两只还没长成的眼。她把目上的朱砂斜成半月,半月朝里,朝着墙的肚。她念,“纸眼一双,瞎你不看;瞎看不见,看见不喊。”她把“瞎”这个字像粉一样轻轻扑到墙上。墙里回了一个更轻的“咝”,像有人从喉咙里把一口热汤吹凉。

覃旧把杖在地上敲三下,第一下重,中卤;第二下略短;第三下像把一个字的尾根从一个口里扯出来只扯了一半,他让尾在杖身上躺了一下。阿酸用短枝在地上点出三个点,点是碑、墙、堂。点完,他把枝头轻轻在我的脚背上碰一下,示意我的步。我把我的脚按着他的枝尖走——左——停——右——停——中——退。每一个停,我的鼻子里都要按出一个没有尾的“嗯”。我的右耳开始嗡,它嗡在我的骨里像一只小小的铃,我把铃放在我的衣领里,不让它跑出我的领口。

“过口。”赵绵把匣托到墙边,匣口对着那一条看不见的小小喉。我把我的手在匣盖上平平按了一按,手心的纹路在木头上按出一些浅浅的线,这些线像一条小鱼在泥里游过时留下的踪迹。我轻轻把盖掀开一指,把里面的气放出去一息,气是冷的,冷里有一点甜。我把这口甜也按回去。我把匣口伸到墙边,匣不入,匣只贴,我把匣的边沿在墙上蹭一下,蹭出来一点像粉一样的灰,那灰里有墙里出来的一点潮水,它们在匣边像一条围在一起的白线。覃旧低,“叮。”

我叮第一声。我用铜钱在掌心里轻轻一碰,钱叮,短。我叮的这一声落在匣的边口上,像把一个门槛垫了一毫米。阿酸叮第二声,他不拿钱,他把短枝尖敲了一下石,石在这个时候像皮,他敲,它只给了他一个很轻的颤;第三声赵绵叮,她叮,不用手,她用她舌尖在牙背上轻轻点一下,牙背里的那一点痒把她唇角抖了一下。三叮落地,墙里那口气退了一指,向中间塌了一点,塌的那一点把匣边那圈白线吸进去半圈。

“封。”覃旧说。这个“封”不是一个压的动作,它更多像一只手把一个孩子给服帖躺下。我们用灰浆把那条“口中口”的边抹重,灰浆在竹刮里挤出的时候发出一个像牙齿磨砂的声,声在我们的耳里像一只小小的虫伸出头又缩回去。泥灰里混着稻草,稻草在灰里像河里的骨,抹上去的时候,这些骨轻轻在我们手掌下走。一层一层,把那条看不见的喉盖住。盖着的时候,墙从里面轻轻“嘶”一声,被被子压住了脚。

“傩面。”赵绵把一只小小的瓷面从她的布包里拿出来。这个傩面比庙檐下那三张小很多,白,裂纹细,眼窝黑,鼻翼薄。她把它翻过来,背面有她写的一行极小极细的字,倒着,歪着,是用发丝蘸灰缝的,每一个弯都像抖了一下才定。她把傩面在墙口上停了一息,低,“看,不看。”她把它贴到灰上,灰粘住瓷,瓷背的裂纹里嵌了一丝泥,那丝泥像鼻血,很快在风里干成一粒小红。我看见傩面的嘴在灰里轻轻一凹,像一个人的嘴边被人用手指轻轻抹平。那一凹过去了,墙里那口气发出一个像纸张贴在风上的“呼”,马上没了。

覃旧用杖在我们脚尖的前面点了一下,杖头点着的这个位置,是“中”,他让我们在这里“退”。我们退,退的时候,我的背脊像被人一把捋下去,捋到我的腰,腰上起一层细细的鸡皮。我把我的叮叮第三声,把我的鼻在那一下里按住。我看见灰面的表面起了一层很细的旋,旋在灯影里合拢,就像一条从来没有被说出过的一句话在这个时候自觉地合嘴。

我们把剩下的灰抹平,把最后那一点水擦在灰上,灰吃水,就亮一圈,亮一圈又变哑,像一只喉在吞了一滴露之后不愿意被谁看见地笑了笑。祖牌的眼在这个时候安静得可怕,它们在灯下像两个凝固的深井,井里没有光,它们不呼,它们不看,它们只是把它们自己的黑再往里压一指。我知道从今晚之后,它们不会再出汗。汗是累,它们不累了。墙不再喘,它们也不需要替谁看路了。

封到底之后,黑狗从庙檐下慢慢挪过来,把鼻子往墙根嗅一下,嗅的那一下,墙里没有回应,它便把鼻子往地上一贴,像把它的鼻子当作它的额。它在这一刻假装自己是一只没有鼻子的石。它很久没这么安静过。它的喉咙里发出一个极极轻的“呃”,像一个人刚刚把一个热又甜的东西吞下去之后喉结不自觉地滑了一下。

合龙那边,水一次性被口子切断,谷里发出一个“唉——”的吸,吸进去之后不再吐。我在祠堂外的台阶上能感觉到大地在身下轻轻移了一寸,像一床旧棉被被人拉平。拉平的时候,那些在棉被里藏着的稻草会在某一处发出一个很细的“咝”。夜在这时更黑了,黑得像被露水涂了一层光,光在黑里不动,只向内缩,缩得像一个婴儿的掌心握拳。我的右耳里的井在这时叮了一下,这个叮轻得像被人从后颈上拿一根头发拉了一根。我想哭,没有。我把那只哭在我的右耳里叮了一声,叮第三,我的心就平了一块。

次日,水面上漂出一件又一件。帽子先来,旧竹笠的一角被水泡得像嘴,轻轻开合。接着是一段扭断的竹篙,它的另一截在水下面拍了一下,拍的时候发出一个像打谷声里最后一打的沉。我踢了踢靴底,泥不肯走,我把眼在石板的边上压了一压,压住了一个正在往上冒的白。我不让这个白在我的眼前开口。女人在堤上不哭,她的围裙鹅黄的边在水汽里白了一圈,她把她的手放在围裙上的那条小褶上,按,按,按,按到手背这些年流过的水帮她把这一条褶逐渐按平。她没叫“伍青”,她说“渡口那个”,她说“青子”。她把“子”的尾压在鼻子里。

午后,河弯里有一物贴着水皮慢慢上来。那物不是完整的,他身上的那些本来应该紧紧在一起的骨被水借走了一半。他不是那样的“他”了。他的身体拖着一条像当年的篙影。他被阿酸用两手轻轻托住。阿酸的手背轻,背上的那条青筋在此时看起来比碑上的鱼骨更直。他不说话,他把“他”往一只竹筏上移,移的时候,水在这两只手之间发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小哼。他们没有叫正名,他们叫“渡口”,叫“那边那个”。叫着叫着,他们就把这个人搁在了岸边的一条草垫上。草垫里有昨晚没消的露,露沾在他的额处,把他的额平下去一寸。

我们给他一个灯,不在堂里,是在他家门檐下。他的妻把一盏茧灯用红绳吊到低,灯纸里倒写,是“青”,少一横。那一横故意不加。她用朱砂把那一个缺刻出来,刻得很浅,浅得像一个没有长出脚的孩子趴在纸上呼吸。他的茧灯里没有芯,灯在风里亮了一下,亮的不是火,是纸。纸在这一刻有了一个像涌起来又吞下去的口。她没有用正名,她在门口唤,“青子”。她的“子”压在鼻里,没有去到牙。她又唤,“渡口那个”。她的唤像把门下的一层气卷起来,卷起来又压回去。灯在这些唤里轻轻颤了一颤,颤完,平。

我们没有把名匣投在井里,我们把匣放在墙里刚封的那口“口中口”旁,让它靠。靠了一夜。第二天我们把它拿出来,匣里没有热,它有一点像豆腐上面那层最浅的水,水凉,我们把匣放在堂里祖牌的脚边,把那根红绳绕三圈,结打在背面。祖牌没有出汗。我们在这时学会了不看祖牌的眼,我们看的是祖牌脚边的影。影在灯火底下缩着,很安静,像一个来了又走的人的影子在门槛上停了一秒,给你一个信息:在。

坝那边,“安全民俗设施”的清单被人拿着走村过户。他们在每一户人家的门背上贴一张“须留”的红纸,纸上有“门槛粉线/镜覆纱/铃”,每一项前面有一个小方框,框里被人用黑笔勾了一下。唐三毛拿着这叠纸走到我的门,他没有敲,他把纸从门缝里塞进一半,说,“我们只认这三样,你挂,你抹,你遮。戏台?不认;井?不认;碑?不认;歌?不认。”他说“只认”两个字的时候,他的喉结往里压了一压,他把“我们”说得像一个他不想变的东西。我没争。我把纸接过来,我把那三项一个一个在我的门后面实物上按一下,我把我的粉线按重,我把我的镜上纱压牢,我把我的铃挂在门檐下,铃舌朝里。我在纸条的末尾写了一个小小的“叮”。唐三毛把他手背抬到鼻子下面闻了一闻,他虎口上那一点粉红在这时浅了一层。他的眼在那一刻没有看我的脸,他看我的门槛。他把他的一只鞋尖轻轻在我的豆边蹭了一下,粉不粘,他把脚缩回去。他把纸交给我,他把他的“我们”交给别的门,他在这时候把他的“火线”在他的脑子里悄悄换成了“粉线”,他把那条火也在他家的地面上换成了白。他没有告诉我。他只在离开的时候把手放在他的袖口上把袖口向下拉,拉出来那个红印。我看见那一点像从他手上起的一个小小的字又被他用牙齿紧紧咬住。

韩慕川最后一次在坝的会议里写“异常空白/噪声”。他把“异常”换成“过渡”,他把“空白”换成“缓冲”。他把那两个风扇转出来的影子写在“模型不稳定”里。他用他的语言给我们的“叮”争取一个可以被系统忘记一秒的地方。那一秒在我们的生活里,变成一天里黄昏的一个短短的白。这个白可以让我们把我们的“名”按在我们的舌根里不出去,等风过去。他给我发了一个笑的符号,我没回,我在我的鼻子里对他“嗯”,他听不见,他把这个“嗯”在他的报告里写成一个括号,括号里什么也没有。

封了口,夜里不是没声。夜里有一些湿,是从泥里发出来的喟嘘,它不是碑那样把你的名字拿出来擦,它只是把一个叫不出名字的气吐上一口,又把它吸回去。那些习惯于夜里到门边拿别人的“尾”的东西第一次不适应,它们拍着它们没有影的手,在门缝外的风上抓一把又一把。抓空。它们把人从照片里复制出的那些准和整在我们的粉线上被挫下一条毛边。毛边很小,一阵风一碰,就变成粉。我在我的门后听见它们张口又合口,合的时候发出一个像棉被边被人抠了一下的“啧”。我的灯不亮,我的鼻子里“嗯”,我的铜钱叮三。我在我的右耳里又放了一个匣。这个匣今夜比昨夜重,重得像一个不能被放出来的字。

母亲的电话又来了一次。屏幕上“母亲”,白。我把手机倒扣,倒扣的时候,它还在震,震的节律像三叮之后的那个更准。我把手机贴在我的胸骨上,胸骨把它的“准”压成一个“在”。他在那一刻把我的十二年前的某一个正午的招呼带回来,带到我的屋里,我看见我的屋梁上的灰在那个声里轻轻落了一粒,落到我的桌面那颗豆边。豆在那一粒灰落下的一刹那稍微硬了一硬。我把我的叮叮出去,他停了。他停在二十一秒。二十一秒像一条很细的金属丝,我用我的牙在它末尾轻轻勒了一下。它断了。他的白又回到他的屏幕里。屏幕黑下去的时候,我觉得窗纸的白提了一下,又落。

合龙之后的几天,寨里人的脚步变轻了。轻是因为我们的脊背湿的地方慢慢干了。祖牌眼在我们进出的时候不出汗,但它们的黑深得能把你看见的每一条乱都吞掉。那种深里不是有威胁,它只是把你送到你该停的地方,让你不再把你不用的东西拿出来和人赌。我把我的东西拿到我的门,我把它们变成粉。我把粉线每天用指背压一遍,压的时候,我觉得地里的那条骨会跟着在我脚心下躺一躺。它躺下的时候,我知道它在。我不让它站,我让它躺。

有一晚,吃名碑突然像被人从背后拍了一下,拍得很轻。全村狗在那一瞬间把它们的头从爪子间抬起来,看,没叫。鸟没飞。风从谷里来,走一点又停,停半拍再走一点。我从门里出来,看见雷樟树下挂的那串茧灯中有一盏亮了一下,亮得不像火,是纸,从内透出来的一丝白。那盏灯背那行倒写的字在那一秒浮出纸面,像一条在水边呼吸的鱼,浮,吐,横着走了一格,又沉。我把我的眼在那一秒里挪开。我知道这个亮不是给我看的。我又把我的眼挪回,灯已经不亮。我用鼻子呼一口气,气在我的门槛豆上停了一秒,这一秒短到跟不上“第三声”,我便把这秒当作我的空白。我把它藏在我的报告里,写成一个“无事”。

伍青回来的第七天,他家的槐树下用几块青石抬一个小小的台,台上一个半扁的瓷碗,碗里没有饭,碗里放着一撮快要飞上来的灰。妻子把她的红线掐进腰的里层,她把她的手放在她肚脐下,站了一会,她不说话,她的嘴角在这个夜里没有再咬,她把她的牙从那个动作里退出来一点。她的阁里挂的那只茧灯还能看见那一横少了一笔。我问她,要不要补,她摇头,她说,“不要补,再补,他就对齐了,齐就要被叫走。”她的声很轻,她把她的“不要补”在鼻里压回去。她站在灯下看了一会,转身进了屋,她把门槛粉线又划了一遍,她划的时候她的手指在粉里的路比昨晚更稳。我知道她学会了这个道理:爱一个人,不要从水边叫他的正名。你只能叫他“子”,你只能叫他“那边那个”,你只能在他的灯里留一横不加。他在你脑子里也许齐,他在水那里不能齐。

我们这些人,也要离开这个泥。搬迁队伍在第四个星期开始往上走,走一路喊路牌,喊到我们门口的时候,我把我的镜上的纱再压一遍,把我的铃从旧门卸下来,放进箱子,把我的粉线的粉刮下半指,装在一个小小的纸包里。纸包里那一点白来回贴在我的指尖上,像一条随我走的小路。我用线把纸包系在名匣上。匣不走,它留在墙里。我拿的是粉。我在心里对墙说,“我门在别处,我粉也在。”墙不说话,墙的呼吸把我的指背轻轻舔了一下。覃旧看着我们,他把杖立在土上,杖被风舔了一把又舔一把。他不动,他的眼里的黑像祖牌的黑。他把他的耳在最后一天贴了一次墙。墙不叫。他就把他的杖在墙上靠了一息,杖头那一点焦把墙上的灰烧了一点。灰裸出里头一条白。他把这条白用指背抹平。他走。他走的时候身体往里折了一寸,折得像他把他的一段口藏在了他的骨里,不再拿出来。他在我跟前笑了一下,笑在鼻里。他把雷樟杖在我手里按了一下,按够了,他把手拿开。他的手背上那一颗小小的老茧暖。我把这暖按在我的胸口。我把我的“叮”又换了位置,让它在我的胸骨上更靠左一点。

合龙之后的那几个暮水,我每一刻都在等门外的三声。三声来的时候,风是从地走的,地一路把它推到我的门口。门槛豆先抖一抖,我的鼻先“嗯”,我的胸骨后,我的右耳里小铃叮。这几个动作在死过一次的水里变得像一个收缩后的心。我把这心按在我的片子上。我把它拍,不拍『准』的人,我拍『在』。韩看着我的片子,他在我的片子上把音轨里的第三声减五分贝,他把白噪调在第三声上线。他把那段黑写在名字的那一格里。我看他说,“你这个片子,不能播太准。”我笑,我把我的“叮”放给他听。他把他的耳往前凑,他听。他学。他一辈子学技术,他开始学“叮”。

我开始写“山中口供”。我写的时候,门外有风,风把高空的那条铁轻轻擦了擦,擦出一点看不见的火。那火不是火,它只是把我的笔在纸上走的时候的尾亮了一下。尾亮一下又灭。我没把我的名字写在那一行。我写的是粉线,纸眼,朱砂,锁口步,铜钱叮,我写的是一盏挂在雷樟树下的茧灯在雾里一次又一次地亮,又一次又一次地灭。我写“暮水不唤名”。我写的时候不敢抬头。我怕我的灯在我的眼里又亮。我怕它把我的“叮”偷走。我把我的“叮”按在我的舌根上。我写完,我把我的片子给他看。他看。他把我的片子放在一个不重要的位置,把它藏在“备用”。他用他的手指在我的片子的角上轻轻按了一下,按出一个看不见的小窝。我知道这个窝能放纸。我把我门槛上的粉在那一刹那轻轻抖一抖,抖出来的那一点白在灯下像一条未被写在系统里的一秒。那秒是我的。那秒是我的门里的人的。我把这秒给了他们。墙不再喘,祖牌不再出汗,茧灯不常常亮,黑狗醒来时会把鼻子往我的手背上顶一下。我在这样的夜里把我的耳埋在衣里。我在这么安静的地方,还有一点恐怖——那种混在安静里的恐怖,像你关上门,把火熄掉,你还是能听见那口井在你的骨里叮。你怕你这一辈子都要听见它。我怕。可是我愿意。我愿意在这样的怕里活。我知道怕不是准,它只是有在。我在的时候,我就不叫。门外在的时候,它也不叫。我们用“叮”说话。我们用“叮”把山里的口供讲给那些不在场的人听。我在写完那一页的时候,把我的铜钱往纸上一放,纸不响,铜钱叮。我笑。我把我的手上那一点黑粉轻轻按在那个“叮”字的旁边,不让它太正,不让它太齐。我写“叮”,不是“准”。我写“别应”,不是“回应”。我写一个人用他的鼻子把他的爱藏在一个不发声的地方。我写完,屋外有风,风把庙檐下那只铃轻轻晃了一下。我把我的头靠在墙上,我听见墙对我说:“够了。”我说,“嗯。”

第十七章 迁居与新门槛

我把门槛上的粉刮下一半,刮下来的一把白像刚脱下来的鳞,颗颗不肯躺平,指背一抹,它们沿着我的掌纹爬,爬到手心,又缩回我的指尖。我用一张香火纸把它们收住,折三折,折角朝内,塞进名匣旁边的夹缝里。匣不动,匣里那一点旧布把我的指甲轻轻磨了一下,像一个熟识的老东西,在出门前给我一个很短的“别怕”。茧灯从檐下解下来,灯纸背面倒写的那两个字在太阳的一角里轻轻冒了下头,像一个孩子从被子里偷看门口的影,风一拨,它又贴回纸。我把灯挂到箱子里的衣服上,用两只小钉把灯绳固定,钉头像两颗短短的牙。我走回屋里,把镜子的纱再压了一压,纱角扣在镜框内侧,角朝里。铜钱铃摘下来,铃舌抵在我的掌心,掌心里那一指旧粉把铃舌粘了一点,铃轻轻在我皮里叮了一下,短,像用针刺了一下布而不破它的经。

搬家这一天,风不是从谷里来,是从公路那边带着一股焦热向山里倒,倒的时候把山皮磨得起了一层细小的灰。货车的厢板在我门口发出几个低低的“咯”,像把一个原本睡着的口扣上了一个薄薄的盖。我看着我的门,粉线中间那颗豆被我用指背按了一指,指背上的白嵌进木头里,像把我的一颗牙藏在它里面,我把门关上,门背上的木头把这颗牙含住,轻轻“嗯”了一声,我听见,别人听不见。

新寨在坝后,稀薄的阳光被一层又一层的玻璃切成很多片,散在地上,像许多没有尾巴的小鱼。楼和楼之间的风像有人做了很多口,用黑色的框把它们镶好。楼道的地砖在光里发出一层冷,冷是新,冷是没有故事。电梯的门是两片银灰色的金属,合上,合得整,像一口被磨过的嘴,在一种没有余地的规定里贴紧。楼道尽头有一扇小窗,小窗的把手是黑的,像一只紧握的拳。电梯旁边红色的消防栓箱披着一层薄薄的玻璃,它的红几乎是热的,热里有一种生涩的冷,玻璃里我的影子扁,又薄,像被一层塑料裹住。

我把新屋的钥匙插进去转,门的喉咙里发出一个短促的“咔”。门里没有熟悉的木香,有的是油漆、石灰、橡胶、机电混合出来的硬。我先把镜子的纱挂好,纱角朝里,用一个小小的铜钉把纱边钉在镜框上。钉帽微微陷在木里,像一粒刚埋进去的豆。我把铃挂在门内侧的檐角,不挂外面。韩慕川说:“铃挂里头,别挂走廊。挂外头,保安要说。”他的嘴角朝下,他那种把技术装进日常的谨慎在这屋的风里慢慢坐下来。

粉线,我把一小撮粉倒在瓷碗里,加一勺香灰,一粒朱砂,再舀一点水,筷子在碗里搅出来一条轻薄的浆,浆是白的,白里带一点点浅红,颜色像一口牛奶里丢了一米红豆。门槛没有之前那种木,门槛是瓷砖,瓷把粉拒绝,我就把粉转去门框内腹。指背蘸粉,从左到右一抹,粉薄薄地挂在金属和漆之间,粉把金属的锋利吞掉一点,中间压一颗豆,豆压在门锁的正下方,一指,按下去,收指的时候在那一点的边上有一点轻轻的湿,像我的掌心把这点白亲了一下。我看这颗豆,豆在光里看不见,它在我的眼睛的余光里。

黑狗没能上楼。它在楼外的花坛边做了一个这几年它最熟悉的姿势,把鼻子对着楼里的风抱怨了一声,那一声像从门缝里吐出来的蒸汽,又被人把门敲了一下,它把它的叫吞了回去。它坐在楼下的台阶上,偶尔把头抬一抬,眼把电梯门的缝看了一遍又一遍。电梯门合的时候,它的耳也合;门开的时候,它的耳又随之微微起。我在楼上听见它那一口低低的“呜”,那个“呜”被楼道的水泥磨成了三声短短的“嗯”,被墙分开又接上,接上的那一寸处,就像粉线上那颗豆的位置。

第一夜,风在楼道的转角停了一下。停的时候,电梯井里发出一口不属于机器的长气,长到把走廊的所有门上的猫眼朝一个方向旋。猫眼里的玻璃反着走廊的光,光是冷的,玻璃里那一点黑像一颗石,它盯着每一张在门后探出鼻的脸。楼道红色消防栓箱的玻璃在这个时候轻轻震了一下,震得像有一只指头从里往外把它按了一下又放开。那个“放开”落在我的右耳里就是一声“叮”。

这一声叮之后,第三声来了,不是从电梯里,是从天花板里。楼道的顶板有一条细细的缝,缝里有暗,有风。第三声把那个暗咬了一口,咬完,把它自己吐出来,吐的是一个尾压得很平的“岚”。它仿佛在广播课上学出来的那种标准音,从头到尾没有一点泥;它的问题在于它太准。它从电梯门的上沿,沿着那条缝,走到我们的门。它在走廊里把每一扇门轻轻掠了一下,像没有指纹的人戴着手套摸了这个楼。

我把我的鼻往回收一寸,收的时候,我的舌根像被一条细线轻轻缠了一圈。我没拉,我只把它绕了一下。我把我的铜钱贴在胸口,叮,我在门里叮了第一下。叮落在粉线上,粉线上那颗豆硬了一硬,像米在蒸的最后一口气里又吃回一点水。我叮第二下,把我的叮放在镜纱把住的那一角里,纱轻轻抖了一抖,像有人把一个要睁开的眼用布轻轻盖了一层。我叮第三下,把它压在我的牙背上,尾不让过齿。第三叮短得像针尖点了一下一层厚脂。第三叮之后,天花板里那条缝像被人用手指抹了一下,抹得它短了一指。电梯井里传来一小段像“嗯”的声,不是人,是井。

小孩子的脚步来了。邻户家的门开了一条缝,缝里伸出一只很薄的脚,脚踩在走廊的冷上,缩了一下,又踩。他把电梯呼叫按了一下,按钮“叮”的声在这时候响得特别像一个被小刀削过的“准”。电梯门开,他把头探进去,镜面把他的一只眼放到比豆还小,又放大,像把一个人藏在别人的眼里又把他拽出来。他在镜面前张嘴,嘴很小,像一个刚学会叫自己名字的人第一声的一半。他说了一个乳名,“豆豆”。第一声被电梯背后的空吸了一下,没落。第二声出来,电梯的顶盖里回了一个像学的“豆”。第三声来了,第三声从电梯轿厢的天花板里直接把他的“豆豆”纠正了一个他不懂的音节。那声把他的尾压得很平,平到像把他的嘴封上胶带。他的牙齿在那一刻轻轻磕了一下镜子,镜子“不响”。

我走过去,脚在地砖上没有声,我用指背在电梯镜的角上点了一下,点下去的时候我的指背把一小滴水摸碎,水沿着镜角下去变成一个“斜”。我拿出纸眼,小的,斜目的,目上的朱砂点如半月。我把胶纸从纸眼背后撕下来一小条,把纸眼贴在镜子的左上角。那只纸眼落在镜的光里不像白,它像一个“瞎”。我用鼻子轻轻“嗯”,叮一声在我的齿背上停,停得很短。我把那孩子的头轻轻带回电梯口外。电梯门在这时悄悄关,像一只没被喂饱的嘴。我看见那只嘴合的时候,嘴唇边没有唾沫。我对那孩子的母亲小声说:“暮水不唤名。”她点头,她把她的“嗯”塞回她的胸口,她拉孩子的手,手热,热被走廊的冷一吸就变凉。我让她先回屋,她把她的门关上,门里的缝里吹出来的那一口风在粉线上落了一秒,秒短,像被电梯的门脚踢了一下。

韩慕川第二晚带了一只小小的白噪机器。他站在电梯顶层的检修口,他把那小机器贴在电梯的金属背后,在那一块的螺丝上,他把一段白噪设成三十分钟,他不说“驱”,他说“覆盖”,他的眉心在说这个词的时候松了一下。他用他的设备找了一小时电梯最不动的时间,他说“夜间停机一小时”。他把这写到一个文件里,文件上写“维护”。他把“夜间维护”贴在公告栏里。在“请居民谅解”四个字后面,他在括号里小小地画了一个圈,圈里面什么也没有。

我们三个人一起在楼道里走了一遍。楼梯间是另一条“井”,走到第三级的时候,会有一个气在脚踝上绕一下,绕得像一条把你的脚踝当成柱子的蛇。我们把楼梯井视作第二口,称它为“柔”。电梯井是第一,称它为“硬”。消防竖井是第三,它很细,细到像一只耳,它在晚上会“听”。我们在这三口之间拉了三点:电梯井、楼梯角、消防竖井。我用手指在地上轻轻画了一个看不见的鱼骨,把这三口串起来,支叉朝里。我知道这一条骨的尾朝着我们不想被叫的时候要退的地方。

唐三毛拿着他的新文件来到楼门口,他没进来,他站在玻璃门外,玻璃把他的脸削了一层,他的眼里比玻璃冷。他拿着一捆“夜间静音”的纸,一张一张地贴在每层的公告栏。他说,“夜间静音八点后,电梯停机一小时,楼道不许喊人,尽量不用对讲机;没有猫的爪子,别刮门。”他说到最后一个“别”的时候,他抬了一抬下巴,像他刚把一条火线画在脑子里,又把它擦了,换成粉。他走之前把一只小铃从他的口袋里掏出来塞在我的手里,他瞟了我一眼,像他不想让谁看见他做这个动作。他说,“铃挂里面。”他转身,他的肩比前几天低了一点,他的袖口里那一指红淡了。他走下楼,我看见黑狗看了他一眼,没跟,它把身体往楼门的阴影里挪了一寸,像一只被新东西吓到却又不想承认的兽。

夜深,楼道的灯自动关一半。光从白色变成浅黄,浅黄像把凉水里滴了一滴油,墙把这一滴油抹在自己的皮上。电梯停在五楼。它“休”。楼道外,风在平台转了一圈,转的时候发出一个像风的底音,底音不是“呼”,是“呃”。这声底音在我的右耳里变成了“嗯”。我知道这是它在学我。我把我的鼻子放在我的上颚下,轻轻“嗯”了一下,短,像在地板上用指头点了一点灰。我把我的铜钱叮一声,叮在那个“嗯”的旁边。我把第三声叮短短地在我的牙背上压住。我再对着电梯井的缝轻轻说:“别应。”

楼下有人还没回来。对讲机“滴”了一声,滴得干净,像刀在玻璃上划了一下。我走到我的门后,把门齿低低贴着我的一道刚涂好的粉。门外那个人说了一句,“开下门。”他没说名字,他说了“开”。开这个字在暮水里也很危险。他把这个字吐到门里,门把这个字压住留在它的粉里。他以为我会说“诶”,我说“嗯”。他听不懂。他以为他听见了我的名字被我放回给他。他以为他见到了我。他没有。他只是拿到了一串“叮”。他往下一层走,对讲机又“滴”一声,滴的尾变短。我知道韩的那些白噪在那个时候压住了白声的一半,我知道他在那一层也用粉在地上压了一颗豆。

第三夜,走廊尽头小窗的把手自己转了一下,发出一声细。那个细不是风的,是手的。风从那个细里挤进来,像一条嗓子薄的蛇钻进一条更薄的缝。它钻的时候把那条缝四周的白粉沾了一点,粉在风里像一场轻轻的雪,落到门上,落到灯绳上,也落到电梯门的缝里。我用指背在窗把上按了一按,把那个“手”的印按平,指背的皮被金属的一道棱划了一小条,划得浅,血在皮下流成一条很细的线。我把我的指背在粉里蹭了一下。粉把血吞了。血看不见,它从我的指背被带回我的骨里。这骨从此会对楼道的风有记忆。

第二天有小孩在楼道的地上画鱼。孩子的鱼不顺,它的头朝着楼梯间,他的尾朝着电梯井。支叉朝外。孩子没有被教,想当然就这么画。我蹲下来,用我的指头把那支叉倒过来,把支叉朝里。孩子看我,他眼里没有害怕,他只是觉得这个鱼为什么要朝里。我对他说,“它这样才能活。”我用我的指背在鱼的背上抹了一道白,他看到粉在他的鱼上变成骨。他笑,笑得不出声,他拿他的粉笔在鱼的鱼尾多画了一道。他把这道叫做“乱”。他记住了,我也记住了。

搬来的第三周,楼上有一家人用塑料布遮他们的镜。他们的镜没有纱,只有塑料,塑料在晚上被风吹动的声音很像水。小孩在镜前喊他奶奶给他的乳名,喊第一声没回,喊第二声走廊天花板里回了一个不是奶奶的声。第三声的时候,塑料布像一张嘴吸了一口气,把那个乳名的尾从他的嘴里往外抽。他的手指扣在塑料的一角,塑料轻轻往他的指缝里滑。我把纸眼贴在塑料布的角上,把那个角压下去。纸眼贴的那一下很脆,脆得像手指折了一条细细的蚯蚓。我把我的叮叮在塑料布的背面,叮,那一次像一颗刚硬了的豆在锅里被汤秃了一层。我看见那个孩子的手指慢慢从塑料布里退出来,退出来的时候没有带出什么东西。他的母亲看着我,不说话,她把她的笑向下压,压在她的鼻子里。她的鼻子在这个时候是好的,她学会把她所有要说的话都用鼻子说。

新屋里我们用白噪代铃。某一个夜里,韩把他的白噪关了两分钟,那两分钟里,电梯井从顶层吐下来一条长长的“嗯”,它不叫你的名字,它只把它自己发出来的那一条最干净的声从上到下扫了一遍。我在我的门后根本不敢“应”。我把我的头埋在我的衣里,衣里有我昨天用粉摸过的一点白。我把我的鼻子贴着那一点白,那一点白就像把我的鼻带回到我的祖屋。我在这个时候才知道,有些时候,粉线不是为门,是为鼻。我把我的叮叮第一声。我把我的叮叮第二声。我把我的叮叮第三声。我不让它们跑出去。它们在我的胸骨里绕了一圈,靠到我的右耳的壁上。我的右耳在那一刻轻轻把我的第三叮变成了一个“嗯”。那“嗯”是我的,它不是电梯井的。我在这件事里第一次觉得,我的右耳不是一个只会听东西的井,它也能把我的东西发回去。

我们开始在每层楼的电梯门侧边的墙上用粉画豆。粉豆不大,中间重,角轻。中间那一指,是“中”的停。角的指,是“退”的踩。我们在每一个楼层的楼梯转角也点一个小豆。消防竖井的门上,我们用纸眼贴在红玻璃的角上,贴斜目。我们不在公告上写“粉线”,我们写“静夜”。唐三毛把“静夜”两个字写得很黑,黑得有人擦过。他把“请大家共同维护文明安静环境”的“文明安静”四个字按掉,他在末尾加了“夜间电梯停机维护,感谢理解”。他没有写“白噪”,他没有写“叮”。他把那些写给我们自己。

黑狗学会了不进楼。它把它的守换到了楼门口的玻璃下的阴影里。它坐在玻璃门的把手阴影里,像一把钥匙的影。它看着我们这些人进出,它的耳随着电梯的轿厢上一上一下轻轻起伏。它的鼻子把楼里的风一点一点吸进来,又吐到玻璃上。玻璃上起雾,它用鼻子去舔,舔完,那个雾像一条薄薄的白被子被它叠好,放那儿。

我第一次在新屋里挂茧灯的时候,灯纸背面的两个字在风里浮了一下。浮得很短,我几乎没看见。灯绳在我的手里抖了一抖,我把灯吊低一点,让它挂在我的门的粉线豆的上方,让这颗豆压住灯的一口气。我告诉自己,我不会从阳台外头挂。我不会把我的字给风,我只把我的字给门。我把我的鼻对灯轻轻“嗯”了一下,我听见灯在这一刻像一个学会闭眼的小孩在被子里把自己藏住。我把白噪放了一会,电梯井的“更准”被它盖住了一层薄薄的雪。我在这雪里写我的字。我的字不准。我写“在”。

一晚,阿酸出现在楼门口。他把他的长枝和短枝插在花坛泥里。枝尖有新泥,泥湿得发亮。他没上楼,他站在玻璃门外看一眼,灰白的眼里有一条很细很直的影,影从他眼里伸到我的门。他在花坛的土上把枝头拖成三点,拖成一条比楼道更短的鱼骨,尾朝电梯井。他用短枝在地上点了一下我的胸口的位置。他的手停了一息。手背上的青筋像碑上的纹。他没有发声。他的嘴张开又合上。他把短枝轻轻交叉在长枝上,把它们放在花坛的边上。他转身,他的肩在雨里挪了一寸,挪到黑里,消。第二天清晨,我把枝拿起来。枝尖的新泥还没全干。我把这两根枝埋在电梯门边我的粉线豆的下方。我把土轻轻按平。我在这个时候第一次把骨埋在门里。我知道这两根枝会在我的粉线豆下当我的门的骨。它们不是要别人看,它们是要我闻。我把每一天的鼻贴到这块土上,“嗯”。土里回我一个“嗯”。我知道他还在。他在这个“嗯”里,不在别的地方。

电梯井在夜里有时会在一楼停住。停住的时候,轿厢里黑成一块。黑里只有那一条紧急按钮的红在闪。那红像一只小的热舌。一回夜巡,我经过,恰巧停在那里。门不开,我靠近一点,耳贴着门的缝。缝里是风,不是声。风里藏着一条薄薄的白。我在缝边把纸眼的角再按紧。我的鼻在这个时候呵出一口气,气短,像一滴水。我把我的叮叮在我的牙背。电梯井里的那条白在这下把它自己撕短。我在我的右耳里又听见了一个“嗯”,很像阿酸在堤边夜里画骨时的那种。不是“准”。不是“叫”。是“在”。我把我的背靠在门上,电梯井在我的背里呼了一下。我背把这一下当作睡前有人给的一条薄被。我把我的眼闭了两秒。我把我的鼻子轻轻“嗯”。我把我的第三叮压在我的舌根。我知道这个楼有一个口,它的新喉也在学着不呼。我把我的“叮”给它,让它把它藏在它的钢里。我在这钢里第一次没有那么怕。我喉里的“别应”还是紧。我不松。我不松到天亮。

天亮了,楼道里的白很干净。干净得我都想用我的粉去弄脏它。我没有。我看见楼下那只黑狗的毛在太阳里闪成一条浅棕。它起来伸身,背上的骨一根一根像门上的那一颗一颗钉起的豆。我把我的手伸出窗,它抬头看了一下,没有叫。我知道它知道我在。我把我的手向鼻子处抬了一抬,把我的“嗯”从鼻子里让出来一点,它看见又看不见。我笑了一下。笑没有露牙。我把窗关上,粉线上那颗豆在玻璃里看起来像一颗微小的星。我知道夜里它会亮。不是火。它亮在我的叮的缝里。我把我的心从我的右耳里拿出来一点,把它放在我的左耳里。我在这个时候觉得,我的“叮”也会有一天衰。我在那一天之前,把我的粉线的配方写在我的本上,米粉三,香灰一,朱砂半粟,指背抹,中重。写完,我把我的鼻子在这行字上轻轻“嗯”。本子里的纸回一个很轻的声。不是“声”。是我的手在纸上按了一下。它把我的“在”按在这里。这就是新门槛。我在这个“新”里面听见了旧。我不唤名。我只叮。我把我的门关上。我的灯在背后不亮。我的心在灯后“在”。

第十八章 水下碑与迁息

水库的水从坝口滑进谷里,像一整盏冷下来的月被翻倒,倒的时候没有声,落到山腹里才开始呼吸。呼吸不是原来井里的那种均匀,它被混凝土的肋骨拉长,拉到第三声更稳,却更远,像在数条不相干的管道里同时被人拽了一下,尾在半空交叉,交叉又在某一个我看不见的地方贴合。我站在堤顶,背一阵一阵起小小的鸡皮,堤的铁栏发出比风更轻的颤,颤沿着一条直直的线走到底,钻进闸耳室。

黄昏以后一层湿在大坝的腹部涌出来,像一个把夜提前三分的手,把我的鼻尖按在金属的冷里。阿酸走在我左侧,他的短枝不在,他用手掌去摸堤石的缝,缝里的草根把他的指腹挠了一下,那一点挠像白天没讲话的人突然轻轻清嗓子。他把手背举到鼻下嗅一嗅,嗅出了泥水和铁之间那条很细的腥,他“嗯”了一声,嗯在鼻里,不到牙。他把目光往闸耳室的孔口里探,孔口黑,不深,可里面有风。那风从一个他不认识的胸腔里吐出来,吐得很缓,像被讲稿束住的人说一句,停半拍,再说一句。

闸耳室的铁门有一条指宽的缝,缝里露出里面一米不到的黑,黑里吊着一只黄色安全帽,帽沿粘了一圈灰,灰像一圈睡着的鱼鳞,轻轻发亮。韩慕川把他的小机子从包里拿出来,机子很小,像一个被缩短的喉,他把它的白噪开到最低,在闸耳室的缝边试着贴一下。白噪像被冷敷到一个高烧的额头上,呼出的气立刻被它吸去一半,闸耳室里那口被拉长的第三声在白里打了一个趔趄,趔趄之后并没有跌倒,它把它的脚放到了另一条更远的管子里,像一个换了鞋子的影。

“相位在走。”韩把耳机侧在一边,他的眼角亮了一下,亮里不是喜,是一种“终于找到毛”的松。他把机子稍稍往下压一点,让白噪沿着闸耳室门框的两侧滑到里面去。他小声说:“别在这儿撬它,它现在学会转弯。”他说“转弯”两个字的时候用舌尖抵了一下上颚,像把一个快要起音的词压回去。我点头,我把我自己的“叮”往鼻子里按,按得很短,像在冷玻璃上按出一个看不见的点。

我们沿着堤顶走到检修口。检修口是个像井又不是井的东西,四方,盖一半,另一半露着,露着的那半用铁栏围着,栏条粗,冷,在夜里像一排主动不让你靠近的牙。我把手贴到栏的边,栏的一角有一圈浅浅的粉,是谁昨天按过粉线,我闻到一点香灰和米的混合,混合在铁里那种发出一丝甜的味。这粉是被风层层舔薄了的,它的白被夜里的湿气驯到像一条趴着的鱼,不动,我把我的指背在那一点剩下的白上轻轻按了一指,白像一口很短的气被我的皮吸了一下,吸完就又躺平。

检修口下面是一小段石级,石级上有水,水是旧水,它比库里的水深一层,有股藏在泥底里很久的臭,被混凝土的口拉出来,散在空气里,像一个把牙龈露在外面的笑。阿酸蹲下,把耳贴在铁栏的缝里,一张口把他的鼻子塞进去半寸,他把气往里吸,再吐,再吸。他的喉咙动了一下,像鱼鳃。他抬头看我,“第三声,从这边绕。”他的“绕”进去之后就不回来,它走得远,像一条把尾巴夹在腿间的小兽沿着一个只他自己认出的路径挤进了另一条管。

我们在这三处做了记号。韩在他的本上画三个点,点之间用一条细线连起来,线的弧度不大,弧最弯的一段在排沙管口。他圈了这处,“这是‘更准’最靠外的地方。”他说“靠外”的时候把“外”字压在牙背上,像把一个人拖回屋里不让他站在门外。我把我的粉包打开,指背蘸粉,在排沙管口边的石面上抹一条细细的白,指尖微微发麻;韩伸手把他那台白噪沿着管口扶正了一点,让它不要把声从边上漏出去,漏出去的声会变“喊”。

唐三毛穿着他的马甲,从坝另一头走过来。他的鞋底在堤顶上踩出一串稳稳的“嗒”,每一个嗒都不急,他把手插在胸前的口袋里,袖口把他的虎口遮到一半,他的脸被堤顶的灯打成两半,一半亮,一半黑。他走到我们旁边,站了两秒。“夜间禁唤”四个大字在他手里一张一张地贴在每一个护栏的柱子上,白纸遇风,沿着护栏微微抖。他没有看我,他看我的手,他看我的粉。他说,“都写‘静夜’,别写你们的那些。”他把那个“你们的那些”咬得很轻,轻到像在嚼米饭,嚼了半天不肯吞。我不回。我把我的粉抹在石面的豆上。我把豆压重。我把我的鼻对豆“嗯”。豆在这一刻变硬,它像把一个字压在里面不让出来。

天黑下来的时候,闸耳室里那口长气开始吐短。他的短从闸耳室走出来,一路沿着护栏走到广播杆,广播杆在它的第三下轻轻响了一下,那一个响不是正常的广播测试,它更像一只喉咙里爬出来的蛇,抖了一下,它的鳞动,它没有叫,它只有“准”。我把纸眼贴在广播杆与横梁相接的角上,贴斜。我用白噪把那一下压了一把,压得短,像让一个练好的歌被迫在第一句被打断。他没生气,他换了别人。他从堤脚把声挪到了一个人的口里。

那个人站在堤脚的斜坡上,他属于搬迁队伍里的老人,他的步子在斜坡的石上找不住一个稳,他把一只脚放在一个凸出来的石角上,石角比他的脚背高,他的脚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夹住,动不了。他把一只手提着一桶水,一只手抓住护栏的铁下缘,他的背弯成一个“勾”。他看着水库,他的影落在水里,被溯上来的风抖碎了。他喊了一个名字,他喊的时候没有尾,他喊的时候把那个名当作一把钩,钩库底。他喊第一声,“青子——”。风把他的声往下按,按得像把一条鱼头往水里压,他的声在水面上只漾出一圈。他不信,他喊第二声,他把第二声喊得更靠近“准”,他在“子”的尾里加了一个鼻;第三声,他没把“子”摁住,尾像被人拿钢尺压了一下,平,正,广播杆那边在此时也把一个“正音”吐出来,这两个“准”在堤脚汇在一起,像两条线在一个“口”的里边相碰。那一下,他的脚往前挪了一寸。护栏上的铁在这时发出一声很细的“咯”。他要下去。

我的心在那一下里往里缩,缩得像把里的一个小钩一下子被拉直。我跑过去,脚下的石滑,我的步在石上变“锁口步”,左——停——右——停——中——退。我把我的“退”踩在他的脚后跟上一寸。我把粉放在护栏下的石面上,用指背“指背抹、中重”,一抹,是一道鱼白。我把我的“叮”叮三。第一叮在粉上,粉硬;第二叮在我的牙背,牙冷;第三叮在我的鼻里,鼻短。我把我的鼻在他的耳边“嗯”了一下,把那个“嗯”藏在他的耳背皮下。他的脚跟吓了一下,它不走了。广播杆上那一口“准”在我的第三叮里短了一寸,它是金属,一样会被粉粘上一点。

“别叫。”我对他说。他一开始听不懂,他的眼里有风,风把他的眼角的水吹一半,挂在那里,他的嘴开了一半,尾不在。我把我的手按在他的手背上,手背有很多出汗的孔,我把我的粉按一下在他手背的一个骨头的中间。粉沿着汗孔进去,把那一点“叫”的热雪压了一下。他的喉动了一下,他的喉在那个“叫”的边上把他自己吞了一口,他“嗯”。“嗯”出来的时候他流了一滴鼻水。那滴鼻水落在石面上,石面吃进去一点。他把他要叫的“他”的名改成了“那边那个”,他在鼻里压这四个字。我看他,点头。他把水桶放下来,水桶发出一个像钵的声,“咚”,堤顶在这一刻对我说一句:“在。”我把我的手从他的手背拿下来,把我的铃在护栏内轻轻叮了一下。铃很轻,它叮的时候像一颗米在锅边滚。我看着阿酸在我的左边用手指在堤石上对着某一个位置画了一个看不见的鱼骨的小尾。那个尾朝里面,朝我们。它说,“不要往外。”

唐三毛在此刻站到我的背后。他把他手上的白纸放在护栏上,贴了一张。他对老人说,“夜间禁唤,拜托。”他的声音是那种被电熨过的平。他没有在后面加“配合”,他只说了“拜托”。他把“拜托”这两个字看了我一眼,像他要把这两个字也给我。他没有说别的。他指了指我的粉。他说,“你这个……可以贴一个标识吗?别被清洁工擦掉。”我把粉上面用笔画了一个很小的那个“豆”。他看,没笑,他把他的口袋里的那只小铃在这一瞬交了一下位置,从右边转到左边。他走。他走之前在护栏上敲了一下,敲得很短,像他在学我们的叮。他学得不好,他的叮里还有“准”的影,叮像一个一开始严格把东西全部对齐的人尝试把一个字写歪,他会先从歪一小点开始。

那一夜,我们沿着堤顶走,走到每一处有“更准”的地方把粉抹一点,把纸眼贴角,把白噪放短一点。白噪不是一直开,这个“更准”会学,我们让它遇见流沙,学一半就没了。我们在排沙管口里听见一口极远的声,那声不是人,它不是名,它是一条标准音在水里被混凝土拉长之后变轻的尾。我第一次觉得轻也会害人,轻可以像纱,把人整个套住。我把我的鼻在这口的上面“嗯”。“嗯”短,它不能走远,它只能贴着我的皮。我把我的“叮”叮第三,我把我的右耳里的井盖上。我不让这口声住进我的骨。我从堤上走回去,脚每落一个,我都让它是“中”,不是“准”。

第二天,坝上的检修门突然在日中开了一次。开的时候没有人,我以为是风。我靠近看,门的把手像一只已经抓住任何东西的手被人用力拉了一下,手指绷起来,我听见“咔”的一声,是门背后某一个不习惯于被白日摸的机械发出的烦。我看见门里那条青灰色的走道黑一半,黑里在这时候吐了一口很轻很平的“嗯”。那“嗯”在我的耳里不恶,它只是作为“迁息”的一部分被推到外面来。我把我的纸眼贴到门的下角,斜,半月朝里。我把我的粉抹在门槛,指背抹,中重。“叮”三次。那门在第三叮之后像被一个手从里面按了一下,就乖乖合了。

“迁息。”韩站在一边,他写两个字在他的本上。他把“吃名碑”的呼吸在他的小图里画成一个波,波原来短,三下,现在长,三下还是三下,它在长。他说“人工延迟”,我说“混凝土把它的喉拉长”。两种话说了同一件事。他把他的小机子收起来,说,“我们把雪放得不要太厚,它要喘。”我知道他这个“它”,不只是碑。是我们。我们也要喘。我们不把一切都封死。封死就是“准”,准会害人。

夜雨成片,深夜水库开溢洪道,白浪在坝腰处贴着墙皮往下刮,刮出的那层泡泡像被玻璃刀一小段一小段切断。衍波沿着堤脚冲,冲的时候有一种像所有骨头叫的声,那个声不大,它的身子极长。我站在堤顶,雨把我的粉抹开了一层皮。纸眼贴的角被雨舔了一下,朱砂的红在水里被轻轻稀释。纸眼却从未松,它的目在黑里看起来就是黑的一点。我盖上帽檐,帽檐把雨压下来,雨就从帽檐往我的鼻梁上滑,滑到我的嘴角。我的嘴不用它,我用我的鼻,鼻从下面把我的“别应”举起来。

直到一个声音从广播的线路里涌出了它它该属于的槽。那是没有被公告安排的“测试”,那一声标准音从小区的信号塔下来,到堤顶,再爬到水库的墙,第三下,落在我们的电梯井上。我觉得我的整个新寨像被人牵了一条细线,这条线从坝脚的一个口开始,穿过所有的构件,一直走到我门的粉线的豆上。豆在那一下硬。我的鼻在那一下短了一下。我用我的第一个叮,把我的豆按住。第二个叮在我的牙背,变成了我的牙缝里的石灰。第三个叮,只剩下一个“嗯”,他在我的右耳里转了一圈,转的时候我看见我祖母站在屋里,用手去按她自己的额心。我知道,在这一个“更准”扑过来的时候,我们的办法不是去和它争,去反它,我们要用“乱”,把它划偏一寸,让它走到它自己的管子里去,不让它到门。我把我的白噪一开,韩把他的那台小机器打开,在那最不该响的第三下把雪洒了一层。唐三毛在楼下把所有需要面向堤顶的喇叭关了。他咬破了他的虎口的那一点皮。他没看他虎口上的血。他用他的眼看我们。他第一次把他的裤脚卷了一寸,他把他的脚从他的火线里拿出来,放在我们的粉上。他的一步没有音。他的鼻在这一刻“嗯”了一声。他变“乱”。

更恐惧的,是一段深夜后“谁把谁喊回来”的空虚。我们所有的动作都过去了,堤顶安静了一分钟,风没有跑,雨没有停,“更准”不来了,那一片空是黑的,它像一个一伸手就会落下去的透明坑。我在这片空里坐下来,听我的右耳里那口井在叮三。我的三声叮之间的那个空是我自己的私有地。我在这上面种了一棵豆。我躺下去,我在我自己的豆上滚一滚。我把我的鼻子埋进去,埋得很深,我感觉不到一个需要我回应的东西。我鼻里全是我自己的“嗯”。那才是我最怕的地方。我怕我一直听不见人的名字。我怕我真的成为一个只会听叮的人。我把我的左耳用来听人。左耳里,鞋底声,雨打铁,唐的纸在护栏上贴,韩的小机子轻轻“叮”,赵绵的带着朱砂冷的一口又一点点压得我胸口平。我把这两侧作为一个对称。我把我的恐惧放在这两扇门之间。我不再让它往外跑。

再有一天,枯水。连续一周无雨,水库的水下降一米,水线在石上的白痕暴露出来,像一圈泥里的环形伤口变成了指纹。我在堤上看见一个角,灰白,干,它属于碑,碑背的那个角破水而出,像一个被缝在水下的人把他的肩膀抬了一寸。我在那一寸的呼里听见他,很远,很轻。他不再“叫”,他在“迁息”。他在新喉里唱他旧的歌。他无能,他被混凝土捆住。他靠我们把他的尾巴从这条新的管子里拉回来一点。我把我的灯吊在竖井口边,灯纸背面的两个字倒着晃。灯不亮,纸在。纸的白在水边像把我的鼻挂起来。我把我的纸眼贴在栈桥的栏杆角上,让它斜。韩把白噪开成一个比较慢的雪,让它落下去。他写“延迟”。延迟的是第三声。他让它走到第四。他让它像老人说话那样不追第二个字。

那夜做完,我回新屋,关上门,我的粉线豆在我脚尖下硬了一硬。我对它“嗯”。它回应。我从衣柜里把雷樟杖拿出来,杖头那一点焦香还在,我把它靠在墙,我把它靠着的时候听见墙里很深的地方发出一声像“嗯”的声。我知道那是“在”。我知道我们做的是“不让它更准”。我们做的是“让它迁息”。让它从野的井迁到人工的喉。让它的呼吸成为一条我们能数得清的节拍。我把我的节拍教给它。我教它我一直教别人教我自己的那条节拍:左——停——右——停——中——退。它如果能退,它就不用叫。它如果不叫,我也不用应。我在这条路上走过去。我不看水。我只看我的门。我看我的粉。我看我的鼻。我看我的“叮”。我知道我还会怕,怕的不是它叫我名,是我再也听不见人的名。我把这个怕放在我的鼻里,放在我的笛心里,我写一条白,我把这个白写在风上,风跑,一半。另一半落在我的脚背。脚背暖,我就在。

第十九章 骨匠失踪
新寨的风像被人用一把玻璃刀划了几道口子,顺着楼和楼之间那些看不见的缝走,走到拐角就攒成一口薄薄的气,贴在人的耳背上。是那种把你的皮轻轻掸了一下就退的冷,退到你以为它不在,关了门它又从门背里的缝里出来,像一个不认栅栏的影。我那天把门槛粉线豆的边用指背抹了一下,白下去了一层,白底下起了一根细软的黑。黑像一根看不见的头发,躺在粉里,不动。我把它按平,皮下却有一条痒,从指根一直往掌心里钻。那痒像把一个名字藏在衣袖里被风摸了一下,勾得你想去呼它,可你鼻子里自觉就把“嗯”举起来把这个动压住——鼻子不答,齿不动,叮三。
新寨里,楼下花坛边常有两根枝靠着,长的一根,短的一根,枝尖沾的泥干了变白刺,那样别在叶下,像两根刚刚被水洗过晒出刺的骨头。没有人拿它们当东西认。那两根枝从阿酸搬来第一天起就靠在楼门的阴里,太阳大了,它们挪一挪,挪到有影的地方,雨大了,它们挪到砖檐的下面,夜里它们进到门厅边,靠着墙,像两枚把守在门外的针。我每次出门都会用指背轻轻在它们身上蹭一下,蹭下来的泥一点一点累到我的手背的皮里。那泥有股水边才有的甜,甜带一点酸,酸很浅,浅到你要把鼻贴在皮上才闻到。我闻到了,我心就平一指。
那天是午后,风往里倒,电梯井里白噪还没开,楼道的灯提前一盏一盏熄下去,像有人沿着墙把开关一个一个按。我出门把那两根枝摸了一下,手背干,指头却像按到了什么活的东西上。空。门外那两根枝不在。地上剩下两条浅浅的印,像两根骨被人轻轻从这里抽出,走的时候不想让人看见,就把它们的影用脚擦平。花坛的土软得像人把它捏了一遍,捏出一个短短的小环,环没闭,尾朝着堤背的苇影。我把这尾用指背轻轻在空气里抹了一个叠,把“尾”朝我这边翻。风从我指间越过去,走到那一尾上,像舔了一下,又走了。
我给他打了三次电话,没接。新号码在屏幕上连着跳了三下就黑,像一颗把自己的眼睁开又闭,睁开又闭,最后决定闭到晚上。我把鼻子贴在门缝里“嗯”,楼道的空把我的“嗯”吸走一半,吸得像一口从电梯井里上来的冷白。我把我的“叮”叮在粉线上,叮三,我的右耳里井把第三叮咽进去,咽的时候喉结轻轻动了一下。我在这一下里知道,阿酸还没有被“叫”,但他的影不在门。他的影在别的“口”里。
楼下那只黑狗在花坛边坐了一个我不常见的姿势。它把它的背跟玻璃门离着一寸,身体略略朝着水库的方向侧,眼在风里半闭,尾不夹也不摇,把尾盘在它的小腿下面,像把一条软绳在自己脚根下系了一圈。它没有“呜”,它做了一次那种只对“它”的尾尖说话的呼吸,鼻子的皮往鼻梁背上爬了一指,指上有一点铺开的白。我走过去,它把鼻贴在我的掌心,嗅了一下,又抬头,眼里是水的颜色,浅绿里有一点灰,它没说,我把我的“嗯”往它鼻里轻轻压了一下,它把这个“嗯”含住,含得像一颗没咬碎的豆。它看着堤背的那条苇线,看得很久,苇不动,它的眼也不动。
赵绵在晚饭后到我屋,她拿着一条旧手巾,手巾湿,她把我的粉线用它轻轻擦了一下,粉不掉,巾上卡了一根很细的黑毛。她把那根毛夹在手指头的两个甲尖中间看一看,笑了一下,笑在鼻子里,很短:“阿酸给你留的。”她把那毛折进她袖子里的小袋里,她说:“花坛边那两个枝,半夜再看,别白天去。”她把手里那张半卷的歌停了一下,没拿出来,她说:“你别往里看,你看,他就要给你看。”她说“他”的时候,眼睛看着我的右耳,我的右耳里把她的“他”听成一小口“嗯”。我把我的鼻子在她的“嗯”上轻轻“嗯”,像用一个“嗯”去按另一个“嗯”。两个“嗯”叠在一起,风就往别处走。
夜里十二点,白噪停一小时,电梯停,楼道像一个刚刚把肺里的气吐掉的人,空。空得能把你的心听见。门外楼梯间第一阶的声音拖了一下,像一只脚丫游过水面,后跟拖在水里。我走到门口,把耳欠在门背上的漆上,漆冷,我的耳暖,暖在冷里变成一点小汗,汗在我的耳朵软骨里像一个小小的门,我把它轻轻开了一指,就听见检修孔那边笑了一下。那笑没有牙,它的齿缝里没有风,它是两个石头在水里轻轻蹭一下,蹭的时候鱼骨纹发出一声很细的“泽”。是那种把你颅后的一根毛竖起来,又很快压下去的声。我叮三,第三很短,像扎了一个不漂亮的结。我把纸眼贴在门内的猫眼上,斜目朝里。我用鼻说“别应”。那笑停了,像把一个不见的钩从水里提起来,钩上没有鱼,只有一条便宜的影。他把那影往楼道的最下面扔,它发一声轻轻的“啧”,就像一颗小石在发白的水泥上跳了一下,踩到粉线豆,被豆吞。
堤背,苇影里,后来我们去找。唐三毛拿着一盏手电在我们的后面走,手电的光像一根蜡软的棍,挤在苇间,把苇撒开。苇里藏着很多小小的眼,白夜里它们只把自己的瞳圈露出,露出来的那一圈像黑狗的眼中的那个微小的白。地上有一串鞋印,鞋印不深,像是一个不想让人看见他走这里的人挪着步子走。鞋在泥里抹出两个半弧,弧没有收尾,尾朝水。弧的另一边,半个环形骨圈——是阿酸画的。圈未闭,尾朝堤背一口小小的洞,那洞里有一股比上面冷一指的气。我蹲下去,把耳贴在洞边。洞边的泥冷得把我的皮冻成一点硬。我以为有牙。我没听到牙。我听到一个像人背在一棵树上睡觉的时候嘴里吐出来的迁息。它在鼻里,不在喉里。那息把我的鼻尖轻轻擦过去,像风擦字。字在风里被擦掉一笔。
两根枝就在苇影里,长的那根斜搭在短的上,交叉,像骨与骨相咬,枝尖的泥未干,泥摸上去有一点粘,粘在我指背上,变成一条肉色的线。我用袖子把它擦掉,袖子里立刻湿了,湿里粘出一个像一口笑的月。我没笑,是我的袖子笑。我把两根枝拾起来拿在掌里,枝把我的掌心往里挤,我把它们像葬棺一样抱在我的腋下,枝在我的皮里变轻。我用这两根枝把苇丛里那条半个环补成一圈,我把它补的时候我的心像把一个火堆的外围往回拖了一尺。拖完,我把枝放在圈的中心,枝尖朝内。我起身的时候,耳朵里那口井叮了第三,我的眼里黑了一瞬,我看见那一瞬像一个人把一只手从水下一次伸出来,又握住,确指。
“他自己画。”赵绵看了一下她手里的灯,灯没亮,她就把她的鼻放在灯绳上的那一点粉上“嗯”,灯绳稍微抖了一下,这是一种听懂了但没有把自己暴露出来的信号。她说:“别把圈闭死。”她用她的短枝尖把圈的末端轻轻推开一个细缝,缝眼就像一个口的缝,是你必需留着的呼吸。她说:“留一半,不要还完。”她看我。她的“不要还完”像在我的粉线豆上放了一颗轻的石,石不重,我的豆知道这是给它的那条不让它被撑破的命。
“先找到尾。”我说。我把“尾”这个字在我的鼻里转了一下,我把这个字在我的舌根倒了一遍。我用我的右耳去听堤背里面那个小小的洞。我把阿酸的小名在我的鼻里轻轻“嗯”了一次,嗯在第二声落。我不让第三。他如果回来,他也只在第二声里。我把我的鼻往洞口贴一寸。洞里的气朝里走,我的“嗯”像被一个湿手摸了一下,没到洞底就被洞的肚子吸了半口。洞不回,我在我的右耳里听到一个极浅的像是在泥背上翻身的胚胎样的声,像“嗯”,又不像,像一个我不认识的东西在试着学我的鼻。我收回。我不追。我在这个时候把我的“嗯”放在粉线上。我让粉去吸这个“嗯”。粉不响。
那晚之后,我的右耳变得更贪。我在停白噪那一小时里,只要楼里有一点“不该出现的整”,我的右耳就会像被人拿手把它向前拉一寸,拉过去的一寸里,我只听到那种“准”。我的左耳里所有要拿来活人的声就像被一块厚布隔开。楼下有人喊“拿钥匙”,我只听见“拿钥”,最后一个“匙”被电梯井吞掉;楼上有人说“妈——”,我只听见那个“—”,拖着,尾像在白噪里被磨平。我把我自己的叮叮第二声的时候,右耳里回一个“嗯”,像阿酸用手在苇丛里画的时候那个抖。我醒在这个“嗯”里。
赵绵说:“这就是你将来要习惯的耳。”她说,她手上的纸眼背面那一点朱砂红在灯黄里成人血的颜色,她把指尖在那一点红上沾了一点,把它在我额心点了一粒,粒小,通红。她轻轻说:“你别用它去认人的以前的名。你只听‘叮’。”她把“叮”的第三加重。“你听不见的,交给别人的耳。”
堤背的苇在几日之后被风吹成了一道被人剪过的边,剪口整齐,苇的身子因此被拉出一个整齐的面,那面总是不自觉地把所有的风吮过来。有晾衣服的女人站在那个面前把她的被一甩,甩到空气里,就听见在那片甩开的空里有人发出一个不沾人的笑。那笑不是谁的,它鞋子不落地,它从哪一片空里来就从哪一片空里去。女人见到那一笑,手缩了一下,被角向内卷了一把,她把她的被从空气里收在心里,她把她要说的“他奶……”改成“嗯”。黑狗就在这时叫了一声,那一声把女人心里的那一把“嗯”拉到地上,让她不至于在那个笑的末尾把她的名字给弄出声来。
我们几个去闸耳室。闸耳室里那盏黄色的帽仍旧掉在绳上,绳子被水蒸气泡得比前日更软。墙脚上的毛湿着贴在水泥上,毛发黑,被风一吹,有几根立起来,像水后的人的脊。我把纸眼贴在闸耳室的另一角,斜目朝里。白噪开到一声比风更细的雪。韩把他的耳贴在铁门上,他说:“他在这里笑。”他的“笑”没有牙,他是在说一个像水撩你的脚背的一下。我把“叮”在他手心里叮了一下,他的手背的汗立刻把这个“叮”吸了。我在这一刻觉得技术也有手。他用他的手把我的“叮”拿去压。他拿得稳。
唐三毛这时走到我们后面,他没贴纸,他手里拿着一支小铁钉,他把那钉插在闸耳室门上的一个小孔里,他说,“别扯时间太长,今夜上面要巡查。”他把他的声音压在“上面”的后面。他那只曾经很多次烧纸的手这回只夹着一根短钉,钉头在灯光下很小。我看见他的指腹被磨出了一层像粉一样的白。我知道他是有心。他不再烧。他把“烧”换到他的袖口里。他把这个“烧”的影藏在他的袖子里。我把我的鼻子对他的袖口“嗯”了一下。他没看我。他的鼻子也在这时“嗯”了一声。我听见他的那个“嗯”是新的,它没有他过去火里的那一点硬。他把它留给我们。
几天之后,楼道里在那一小时里更空。我在电梯门上把我的纸眼换了一套,旧的还在,新的再贴一个角。斜目相对,像两只看不见的眼,让那口“准”的呼每走到这儿都要抬一下腿。我在这时候每一次叮第三,我的右耳里回“嗯”,像是从水底把一个很轻很轻的“在”往上翻的那条被水打磨得很细很细的鱼背。它来了又走。它只在第二里给我一点影。我知道阿酸在水里在“迁”。“迁”的这个字尾一定要藏在鼻里。他现在没把它拿给我。我也不向他要。我在我的门槛下把他给我的两根枝埋了一寸再埋一寸。他们在我的粉线豆下像两根很小的骨。我把我的鼻贴在上面“嗯”,它们回我“嗯”,像在泥里一个永远不会完全合嘴的小口。
又有一个早晨,我在粉线上看见那根黑毛变粗了,它从粉里长出来一指,指很细,细得像一根从尸的肉里伸出来的发。我没有抖。我用指背轻轻把它按回粉里,粉把它吞掉。吞的时候发出一个像纸在水里泡了一晚刚捞出来的“软”。那软是我的心的一部分。我的心的钱叮了一声,用牙背。这叮没有跑出去。它死在我的牙上。我把我的嘴闭了。我不叫。我走。
我们去堤顶找,唐在后面,我们没有叫阿酸的名字,我和赵绵在我的鼻里只把那条乳名在第二声里捻了一下。他不回。他在下一口。我知道我不够。我必须走到碑下面。我必须带那条逆骨去找尾。赵绵望了我一眼,她把她的“不要还完”又放在我的鼻里,她拿出她的老处方,指背抹,中重,她说:“你找,找尾,尾找回来不全部塞进去——你只要那一半能让他在第二回完,我们就不喊第三。喊第三他就要来。他来就要走。”
我点头。她眼里有一种我不常见的湿,这湿不是要落的,这湿是一种像在屋里被油灯闷到的困。我知道她也累。覃旧已经退位,他的雷樟杖靠在我家墙边,还没把他的焦香完全散完。我把杖竖起来用手贴一下焦,焦把我的掌心烫了一点点,我的掌心立刻就凉。我知道这世上没人再为我贴墙,他把那位置给我了。我要下水下看。我不能真的下水,我要下“骨”。我在我的本子上画了一个更细更长的鱼骨,这条骨从堤顶走下去,穿过闸耳室,沿着排沙管,钻进水下碑的位置——那里现在只有水。骨的支叉每隔三米朝里伸一个点,我把点画小画圆每一个点标一个叮。每一个叮我都写上“第三短”。我在骨的末尾写了“尾”。我把“尾”这个字倒写,把尾藏在字里。我把这页合上。我把我的鼻在这页上“嗯”。这页纸也回了我一个像在木下的一声。我把它夹在匣旁。我把它装进我的衣襟里。它在我的衣襟里比我的命轻,但比我的叮重。
韩慕川把他的设备调到最慢,他说:“这个不是你们可以上去的地方,水下的‘准’在混凝土里会互相喊。”他把“喊”说得像骂,他其实是在说“反射”。我说:“我不让它喊,我画。”唐三毛把一份“夜间巡堤”的表给我签,他眼不看我,他看他字。他把他的字写得安稳。我知道他这一次,不拦。他还说了“不要太乱”。他说“乱”两个字的时候用舌根轻轻把尾用齿背压了一下,他的“乱”里第一次带有一点“救”。我看他的嘴角两边的那一点很细的红变淡。我把他的“乱”拿去用。
夜巡,我把粉线带出去。我挨着三口做标记。我把纸眼贴角,斜目朝里。白噪放小。雷樟杖在我的掌里像把一条在我骨里呜的东西从里面拉到外面来。我把它放在闸耳室门边。我把它放在排沙管口。我把它放在栈桥的角。我叮三。我的叮把这三口的边统一成一个它们都想模仿的东西。我在第三叮里把尾在鼻里藏住。我不喊。我只“嗯”。风在我的“嗯”里也“嗯”。雨在我的“嗯”里停。我在堤背的那口洞里又听了一次纯的笑。笑在第二里,短,不全。我鼻里回“嗯”。笑止。我走。我知道他还在第二。第二是我们现在能给他的全部保护。我不能把第三给他。我把第三给我的门。
黎明,风从坝背后吹下来把每一扇窗的水汽吹干。楼道的玻璃不再湿,镜上的纸眼背的朱砂线在晨光里像一个很小的红,不敢出声。黑狗把头抵在我的膝盖。我摸它的耳,它的耳把我的手温了一下。我告诉它,“他在第二。”它当然不懂,它听我鼻的“嗯”。它叼起门口的两根枝,把它们一起放在我的门边粉线豆下的土上。枝入土的时候发出一个很小的“咯”。粉线豆在这时像被人轻轻敲了一下。我的右耳里的井也叮了一下。我知道这就是今后的“在”。“在”的这个字长得好看,它保你不被叫走,但它一天要被你叮好几回,叮到你的骨里没有别的字愿意住。我愿意。我把我的鼻子贴到我的门槛粉线豆。我的粉线把我的鼻吸了一点。我把我的鼻“嗯”。我在门里。阿酸在外。他在二。我不敢用三。我把三收在我的牙背。我把它锁住。我把我的门关上。门没有声。门只是把我和这一口夜的“准”隔了一寸。那一寸里有粉,有纸,有白噪,有枝,有我的鼻,有我的叮,有他不完整的笑。我把这些放在一起,像在我的胸口放了一只匣。我合上它。它在我的骨里重量像豆。我带着它去睡。我的右耳里叮。我的左耳里人说话。我没听错,我把人的话都听到鼻里。我闻到了我的母亲的油渣粑粑的甜。我知道我可以活下去。我把这话不说。我用鼻“嗯”。这一次的“嗯”,我故意在尾端拖了一寸。拖完,我在我的牙背上用第三叮把它捏断。这两件事重叠在一起,像一扇门被一只手关了,又被另一只手拉了一下。我两只手都不是我的。一个是碑,一个是墙。我把我的手夹在中间,指背的那一点粉抹到它们手上。它们手里有了我的粉,它们就不那么硬了。楼道里的电梯在此刻合起来,白噪在此刻开。我进屋,灯不亮,灯纸背面的字躺平,鼻里“嗯”一声。我在黑里听见这世上的一切“在”,都被我的粉线豆和我的第三叮护着。我知道我会怕。我把我的怕放在我的鼻里。我的鼻在这一刻把它变成了一个我们再也不会说出的名字。我闭眼,睡,右耳叮,左耳人。我在里。

第二十章 老守名人的退位

秋气往回缩的时候,楼与楼之间那条看不见的风道忽然变瘦,风贴着墙皮走,像一条在河里被拉长的薄鱼,身体侧过来,腹鳞一片片在灯影里磷光一闪、就不见。新寨的夜开始把每一口气往里藏,电梯井里的白噪一停,一层薄薄的“嗯”就像从钢的骨缝里翻出来,贴到人的耳背上,又顺着门缝往屋里躺。粉线豆中间那一点白在这种夜里更像一颗没有完全硬透的牙,轻轻按一下就把一层冷从皮下蒸出来,蒸到窗上成雾,雾被风舔一舔,退回玻璃的筋里。

覃旧是在这样的夜里走上来。他没有通知,他像一股不急的风,从楼下花坛边绕过黑狗的影,黑狗抬头,看他一眼,鼻尖“呣”了一声,不叫,像认得这股风。玻璃门从他前面分开的时候没有响,他伸手扶了一把门把,手背上的老茧在灯底下发出一点不热的光,像被雷烙过的皮被岁月磨平。他站在楼道里看电梯门,电梯门的那条竖缝里有光,光薄得像一条活着的针;他把右耳贴过去,耳背的皮在金属上蹭出一层非常浅的红,他没有挪,他等白噪停,他等那口“更准”的第三声沿着井口的钢背洗上来——那声到的时候,他的耳里没有过去那种“回”。右耳是空的,空里只有风走过铁时留下的一层灰。他笑了一下,笑把他的左嘴角从皱纹里拉出来一点,笑在鼻子里,“空鼓。”他这样说。他把这两个字的尾压得很短,像把一个不愿意承认的事用扁的手把它拍平。他按了按自己右耳后面的那一寸骨,骨里没有叮,他就用左耳贴上去,左耳里那口更远的“嗯”在白噪的雪里半明半暗,像从水底伸出的一片草,草没有根,风一吹就向别处走。

我把门开了小半寸,他的影像从门缝里进来的烟,轻,不沉,他站在粉线豆前面,眼睛看那一点白,他把杖柄轻轻戳在金属门边,“咚”,门里把这个“咚”吞掉,吞的时候吐出一点像缝衣机踩板的“咝”,那“咝”在我们屋里把墙里的呼吸像一个正在做梦的人嚏了一下,把鼻吸住了。他回头看我,眼角湿,很浅,不落。湿像灯油,他把眼一合,它就收回去。他说:“楼道的‘新喉’,听得比河道直。直,怕。”

他把雷樟杖放在我的八仙桌旁,那杖把桌面轻轻按了一指,木里那一点旧热在这一下从纹里出来,像一个人影穿过墙的缝。他坐,坐在我对面,背不靠椅,腰直,腰后那一段在灯下像拉出一条很细很深的影。“耳井缺一瓢水。”他抬抬右耳,说得像在讲别人的事。他这样说的时候,窗上的雾不动,镜上的纱角微微往上抬了一下,又落。他不提“病”。他把“耳井”拿出来,说“缺”,说“水”。他说完,指背在我的粉线豆上按了一下,指背的纹把这一点白轻轻抹进金属与漆之间的隙里,像把一颗小小的牙推回到牙槽。

我给他倒一杯温水,水倒出来的时候把杯的白边烫到一度,把里面一圈淡黄带起来,淡黄像祖屋里土墙上的旧光。他把那杯水按在他的手心里,手背上的青筋往上浮了一点,他的指摩在瓷边上,发出一点沙一样的轻声,他不喝,他用杯底顶了一下他的右耳后面的骨,骨里空。他笑,又笑一次,笑里有一丝短短的“嗯”,像墙在某个合适的地方应了一声。他把杯放下,说:“读。”

他第一次在新寨里教“读”。不是唱。他把那半卷烧焦的歌不拿出来,他用手在桌面的木纹上画一段“路”。他用食指的指背,沿着木里那些深浅不一的纹平平抚了一遍,说:“字不出,路先在。读平,读短,读不准。”他把“平”这个字说得像“平刀”,切在他的齿背上;把“短”说得像一口气饮到喉结;把“不准”说得像把一个你以前觉得对的东西轻轻拧歪。他把杖尖竖起,让它在我的膝头前点了三下,左——停——右——停——中——退。每一个停,他不看脚,他看我的鼻子。他看我在停的时候有没有把“嗯”举起来。他把纸如今放在桌边,我的目看纸,他的耳听墙,他的鼻子在粉线豆上“嗯”,我的叮在牙背上。我这几件事都一起做,他点头,把杖抬起来一点,杖头的焦对着我额心,轻轻按压,压去,又起。他说:“你的额心不是给他们看,是给你自己的鼻按。”

“配方你再记一次。”他把手伸出三指,一指接一指往桌上压,压出三粒干干的数字:“米粉三,香灰一,朱砂半粟。”他说“半粟”的时候,指在空里停了一点,像把一粒半的红拿起来,要给我,又把它塞回他的指背。他把“指背抹,中重”四个字用杖尖在我的粉线上轻轻写了一遍,粉没有掉,杖尖上一圈非常浅的白,他把杖尖轻轻在碗沿上拍了一下,白落回碗,他说:“指背,不要指肚。指肚有纹,会漏。”

他从我的茧灯背面倒写的两个字上看了一会,那两个字躺平,他不叫,他把鼻子放在灯绳的麻上“嗯”。灯绳抖了一下,灯本身不动。他把铃拿起来放在手心,铃舌在他手里微微响一下,他叮,不用力,像把某个看不见的紧绷的线头在这时候按短。他叮第一,我叮第二,他叮第三。第三他叮得很短,短到像针扎一下皮,不进肉。他笑,说:“第三短如针尖,刺,不破。”

他去祠堂。他要看祖牌。他不对祖牌说话,他把他的耳贴到墙,墙在他耳边“咝”了一下,他就把鼻在粉线豆上“嗯”。新祠堂的墙不是旧墙,它的泥里混进了粉煤灰,灰让泥的喉更长,每一次呼的时候,泥把它的气藏得更深。祖牌眼深下去,比旧祖屋的那一对黑更深,深得像两口荒了的井,井里还有水,但是你看不见水面的光。他立在那里,背比旧日稍稍弓了一点,杖从腋下滑出来,靠在墙脚,杖靠的时候发一声轻轻的“呣”,像一个老熟的东西在向另一个老熟的东西招呼。他没有跪,他把他的手放在祖牌脚边的那一条影上,那影今天比昨天稳,稳得像一条座上有人时才有的影,他的手背起了一层淡淡的蚂蚁皮,他把手往那影里按了一按,说:“坐。”

我看他,这个“坐”不是给他,是给他守的那口“口”。这几年他把这个“坐”丢了一半给我,他的腰从那之后就一直要在天将黑的时候往后靠一靠。他把那口从井里迁到墙里,从墙里迁到电梯井里,从电梯井里迁到人门槛里,他把他的“坐”分开,在每一个新口里轻轻放一点。他看着那根木梁,木梁头上那一团蜘蛛丝在灯下像一团被白开水烫过的棉花,轻轻收,他把他的眼也这样轻轻收。他没有叫。他的鼻子“嗯”了一下,那一声短到像一个字没有来得及被长了一遍,他就把它吞了。

回新寨的时候,雷樟树下焦香突然抬了一缕,抬得像一个刚从暗处出来的人给了我一个背影。我看见风在那一缕焦香里绞了一下,它把焦的尾从木的筋里抽出,抽出的时候,空气里有一个极短极轻的“啪”,像火与树的旧约在这个时候彼此向对方点头。他也闻到,他把头略仰了一下,额上的皮在灯下紧了一指,像他把他的一口气在这时往里压。我想起那夜礁边的一缕焦香,那是他和树的词。他用这词“嗯”了一声。这“嗯”里有告别。不是全,是半。

他第二天就病了。病不是躺。他是坐。他坐在祖屋的墙下,背靠墙,杖靠他,杖头的焦抵在他手背的皮上,他的耳里像把一个旧水壶的水倒空了,壶里还有一层湿。有人说他耳朵短了,他笑,“耳井缺一瓢水”。他把“瓢水”说成“飘水”,轻得像要把这口玩笑吹远。他那只健的左耳还粘着墙,墙里的“咝”仍旧有,他把他的“嗯”还给墙,墙在他这样给的时候把它的一部分深藏。他对我说:“以后你贴。”

他照例拿出那一包朱砂,让我看它的红是不是湿。他把那朱砂在他的指背上抹了一点,让他的指背红起来,再把那红压在门框的那一点木上的粉。他不是为“看”,他是要让这屋认他手里的那一点红,红是旧灯的贫。他把灯芯剪短,把油添三分之一,不满,让火不暴。他说:“火轻,墙不喘。”

夜里,他走一回楼。他不看电梯,他看楼梯的转角。转角的那一片墙皮因你每天摸而发亮,亮里有粉。粉在这个地方和在我门不一样,它像水里的白藻在墙上找了一块保持湿度的地方,白里有呼。他把鼻贴过去,“嗯”。他走七步。这个七是新的,是他们镇上一些老班子在风水里说的“去与来”之间的一条骑缝。他用这七步在楼道里读一遍“不要叫”。楼道把这句念在每家的门背上,每家门背都含着一点重。

他开始把东西交给我,不用仪式。他把他的“配方与步法”写在我家的门背里,笔在木上走,刻很浅,粉落在门把手的阴里。他把“读字平,不准,不露齿”在门内的墙上用粉写,写完用手一抹,粉没了,手有。手去摸粉,粉就落地。他把“白噪开,不要盖死,留气”,在我的桌角用一根毛笔脚写,毛开的,像老猫的胡须。他把雷樟杖放在我的墙角,把杖头距离地面一指,他说:“贴地一指,不点地。”他把“铃入内”在我的铃绳上打了一个扣,让铃舌朝里。他把“粉豆正中压一次”在我的食指背抹一遍,再把我的指背按到粉线上。他把纸眼拿给我,“目上斜,半月。”

最后,他把他的“退位”说成一个笑。他笑得短。他说:“墙里有人在等我‘嗯’。”他说“人”的时候像说“声”。他把他手里的每一样“在”的法留给我,他把他最后那点不愿意把手从墙上移开的心也留给我。他走没有敲锣,也没有叫,我把我的鼻在他的手背上“嗯”了一下,他的手背烫了半秒,烫完又凉。他说:“叮三。”他叮第一,杖柄轻轻一敲地皮,土里的砂翻一个身;我叮第二,他看我牙背,牙背冷过一小条;他叮第三,短如针尖,声音像被他藏进土里。他笑,就那样,笑完,把杖朝我一推,更紧。他说:“后面,没有我。”他在墙边坐下,眼里有一点亮,亮不是泪,是灯。他往墙靠了一下,靠得像与人磕了一个头。墙里回了一声“嗯”,短、正、平。他闭眼。

他的葬礼不鸣。我见过不鸣的祭,这一次更阒。夜里,雷樟树下的焦香自树中出来一线,像有人从木头那面用口轻轻吹了一下,吹出来的一口旧。我们不敲大锣,我们把三只铃藏在袖内,“铃三压”,袖里响,响不过墙,墙吞。锁口步七步,步短,脚在粉里沉,粉白里把每一个“停”都捏紧。祖牌眼深黑,黑得像写在墨里的水,它们不出汗,只把对面那一排门背的影在它们的黑里收,收完再放。镜纱微抬又落,像有人在镜里用指背轻轻把自己的眼睛按住,让眼皮盖下。

棺过雷樟,风把树皮的伤轻轻捋了一遍,捋出来一丝比焦香更淡的气,气有木头里‘雷’的味,我鼻里认出那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一夜,树背开裂,黑在树心蜿,焦香一直没走,存着,今天把它拿出来给他送。他像树,一年一圈,把自己的黑一点点往里藏,藏到最后一圈。他在那圈把他自己的鼻放下去“嗯”,然后他把他的第三叮踩断。第三叮被他踩在自己的牙背上。他牙背上的那一点冷传到我的牙背。我也叮。两声叮隔着一条舟,舟不走,我们抬,一步一步,锁口步七步。每一步是对他“退”的一个礼。

夜的墙一直在呼。不同于合龙前后的喘,这一夜的墙在呼里把“准”藏得比平日更深,把“乱”给我们,让我们在这个“乱”里把他送。他的杖靠在堂里,杖头的焦被谁用布轻轻擦了一下,焦露出一点比黑更深的褐。黑狗卧门槛内沿,尾捆在腿下,没有轻轻拍地;它鼻尖贴地,贴在粉线豆的上面,它鼻子“呃”了一声,那一声把我的鼻孔里那一点冷逼出来。我鼻“嗯”,我鼻里有一丝热,那热是祖屋里豆腥的香。我把我的“嗯”放回我的胸。我知道这些“嗯”从此都要我一个人举。

次日,师父在祠堂里。没有人叫他名。我们叫“覃公”。叫“公”的时候尾压在鼻子里。他躺着,脸上的纹在灯下像水里的木纹,稳,慢,往里走,走没有尽头。祖牌有一刻把他们的黑深到了一个极,不是眼是井。山里突然一阵风都没有,风停的那个拍点,土主庙檐下那三张瓷傩似乎往里缩了半寸,它们的嘴角裂纹在内光里像动,动了又不动。墙在这一刻往外发出一个像土喝水时的“嗯”,嗯短,正,平。我知道那是告别。他走在墙里,墙把它的嘴没有合死,留一个缝。缝是门槛。门槛是“可开可闭”。他在门槛那里回头“嗯”了一声,这一声落在我的右耳井里,像在干涸时刻的一滴水,轻,烫,我的耳井里从此会记得这声。

他的“七步”之后,我们把他的杖挂在堂里梁下,不靠在地,离地一指。他说“杖离地一指。”这句话留在我的门背里半天,我每次开门都摸到它。每天夜里,我把我的“叮”叮三,把第三叮压短。过去是他叮第三,我叮第二,现在第三落在我牙背上。第三是最狠的一针,它必须短。我在短里把我的怕按住。怕从我门里走出去,楼道的缝把它吞下去,吞完再吐出一点薄薄的白。那白就是白噪。那白就是新寨里“文明静夜”的纸上的字。“文明”之外,我们把我们的法藏在“静夜”。我们把铃入内,镜覆纱,粉压门中,我们读平读短读不准,我们别应,我们叮三,我们锁口步七。我们在合龙后把我们的“祭”安静起来。这一套现在没有他的时候更用力。用力不是吵,是把自己的手抬起来,又放下。

那几天我睡不好,右耳里一直有第三叮的影,影像水底辞别。我听见有人在墙后走,脚步没有声,只有粉掉在他脚背上的一片白。他走过我的门,我鼻子“嗯”,他停,然后他走。他不进。他把门槛豆轻轻按了一指。他像一个长年不回家的亲戚,在夜里穿过你的院子。你去追,墙会说“不要”,墙会在你追前叮第三,把你的脚锁在你的脚跟的骨上。你退,墙会“嗯”。那“嗯”就是在。只“在”。不准,不叫,不露齿。

雷樟树一次夜半焦香更重,那一夜好多人都闻到。他们在外面说“要下雨”,第二日没有。我站在树下把鼻贴到那一圈黑里,那黑把我的鼻像吸了一下,吸不进去。我把手按在树的伤,伤的边上硬,硬里仍旧有热。这热像有一个手在木头里轻轻挪。我知道,这树也是门。它把他的“走”收在这些圈里面。它每年还要起一圈。起一圈,它就会把我的“叮”再往里深一圈。

那天,韩慕川拿着他的设备来,设备没有开,他在祠堂里站了一会儿。他不是来录。他来把他那份文章里最后两段删掉。他拿着他的笔在电脑上敲几个键,删去“标准音复现”的小标题,换成“夜间静夜维护建议”,把“异常空白”换成“缓冲秒”,把“风道相位耦合”写得像“安静刻”。他把“叮三”的图像那一页换成了一个空白表,把表格里的纵轴留空。他把他自己从录的人变成了护的人。他把他的设备放在桌上,“我耳不好,我就给你们动机器。”他说。他的嘴角动了一下,像把一个词吞掉。他吞的是“守”。他不说。他做。

我把杖从梁下取下来,杖头的焦把我的手心烫了一下,我把它在我的掌里滚到另一个边,把它凉的那面给墙,焦的那面插在地。我向前一步,杖轻轻点地,咚,不带回声,是空。空就是我以后要听见的夜。我把我的鼻子找回我的耳里——鼻“嗯”,耳叮三。我向前一步,又一步,锁口步七,停。我对着墙的“口”说:“嗯。”墙说:“嗯。”他在我这“嗯”里,说:“在。”我把我的泪在鼻里压成一个小小的盐壳。盐壳在叮第三时破,破的时候没有声。镜纱在这时微微抬,抬又落,我把它捏住。我心在这时把自己的门从里面关了一遍。门里灯不亮。灯纸背面的字躺平。我对那字“嗯”。那字在纸里也“嗯”。我们都不叫。墙后一阵极微极细的气像把一碗过夜的汤在锅上轻轻热了一下,又拂灭。这世上的“在”,在这一刻,像一只心在灯后鼓了三下。我叮三。第三短。我开始一个人守。我不怕。我怕也叮。我把杖靠回墙,离地一指。我把配方写在门背里,米粉三,香灰一,朱砂半粟,指背抹,中重。我把最后一句在门背写下:读字平,不准,不露齿。我把手掌按在这些字上,鼻“嗯”。门里木头的心在我的掌下轻轻响了一下,像一只小兽在屋里翻了翻身,翻完又睡。门外风停。我把灯绳捻一捻。铃不响。墙“嗯”。我知道,在。

第二十一章 唐三毛的裂缝

城里那头的会议在一个半透明的傍晚里打开,像一张塑料膜被人重重拉了一把,声音在膜的这侧变得比往常更平,更冷。我坐在安置点办公室的角落,屏幕里那间会议室灯白得像水,桌面被擦到发亮,亮里照着几张认真到看不出人气的脸。有人的嘴动,动得像电梯门上那条竖缝一开一合;他们说“更易懂”,说“标准化”,说“不要私传,只做呈现”,还有人说“口风要正,腔要圆”。每一个字从他们喉咙里出来,被面前那只录音麦吸进去,变成均匀的块,像把粥煮得太久,不见米的骨。我左耳里听,他们把“恐吓”换成“恐怖美学”,把“习俗”换成“场景”,把“叮”换成“节拍”,把“门槛”换成“氛围设定”。韩慕川在另一头,手背压在桌角,他把他的话尽量往技术里拉,拉成“白噪覆盖”“相位漂移”“夜间缓冲”,每一个词后,他目光要在桌面停一秒,像在给一个看不见的老朋友点头。他说“第三声更准的问题要被‘乱’掉”,他说“局部白噪削峰”,他说夜间停机一小时”,他说“别用广播唤人”。他最后一句被主持人的笑顶了一下,笑像纸壳上钉出去的钉,轻轻勾住尾巴,“娱乐属性”,“传播效率”,“要普适性呀”。我坐在屏幕这边,右耳里的井把所有的“准”都提醒一遍,提醒到第三下的时候,及时把我心里的那条短短的“嗯”拉了一把。我把“嗯”放在舌根,牙背轻轻压一下,不让它露出来。我的鼻在屏幕的边闻到一种漂白粉的味道,干、清、空。我用手背去摸我的粉包,纸包的角在我手里像一块被咬了一半的玻璃糖,硬,把舌切两下,甜没到口。

会散的时候,唐三毛站在门外,背在一根灯杆的影里。影把他脸的一半切下去,口鼻那边是一截冷白,白里抹了一点风的灰。他手里捏着一根烟,没点,烟身把他指节的骨的形状一圈一圈卷出来,卷到虎口那一寸红,红像雨里被浇过一遍的火。他看见我,笑了一下,笑在喉结的下方,不上来:“平台要你配标准音。”他的尾压在鼻子里,横得像一块石,我看见他喉头蹶了一下,又把这个“石”咽回去。他把烟插回耳朵后面,耳朵把烟夹住,像把一只不老实的虫夹在背后,“配嘛,就配一个‘人耳能懂’的;别配那种——”他没有说出“鬼”。我说:“不配。”他说:“那你片子会被退。”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牙在唇里咬了一下,他自己也被自己的正音勒了一勒。我说:“退便退。”我的右耳里那一口井在这个时候轻轻响了一下,像替我洗了牙。

回新寨那天,雨从山背后一整片铺下来,铺得像有人把一整张薄毯从屋顶抖下。安置点广场临时搭的白棚在雨里颤着胳膊,塑料薄膜密密地贴在竹骨上,竹骨把薄膜撑出来一段又一段柔软的背,背被雨敲点出许多小白点,白点跳,又贴下去。棚里人多,湿气靠在人的皮上,带一点酸味,酸是潮里古早的豆腐味和新近堆起来的木板味,以及塑料在水里愤懑的气。地面有水,一些线从四面八方汇到中间,一条条小溪,溪到某一个横竖相交的位置缩了一下腰,像一条蛇绕过一根棍。火盆在棚角,火小,因为怕烟,火被雨闷得发悒,灰在火上结成一层旧布,布一抖,火苗才从布缝里冒一指。有一群孩子围着火盆,脚底的水在火边烤出一层甜甜的热气,热气上漂浮着塑料味。

这一群里有一顶新的塑料棚,封得更紧,因为里面有个刚出满月的小婴。棚门被一块透明的膜推了一半,膜上凝着水,风把那一整片水挤成一条弧,弧在电灯底下反一条浅白的光,光把棚里人的影扯长,扯到门外,再折回去。婴儿睡在小床的中间,床四角用红绳系四只空铃,风走过去,它们撞彼此一下,声短得像有人在牙背上点了一指。婴儿的额上贴了一小片赤红,朱砂在奶油色的皮上缩成半月,半月朝鼻。孩子本来睡得稳,风把外面的“准”推了一下,推进了塑料的壁上——塑料在那一下不是膜,是鼓,它像一个被人轻轻拍过的络腮——薄,紧,仍有弹性,它把那口标准的“嗯”往里输,把里面的空气拉直,让里面的小钟摆起身,摆一摆,合。

第三声直接把塑料膜压成声。没有字,没有名,它只是把一个人的名字应该发出的那条路清出来,按到婴儿的鼻尖上。婴儿的鼻翼抖了一下,眼皮动了一下,嘴角的那层湿被那条“准”拉了一指。第三声是镜子里被人在背后扯了一把的反光,从塑料的内侧弹向他的额。那半月朱砂在这一刻像被吹了一下,边上的粉往两边散,散出一圈极浅极浅的红雾。孩子韧带牵紧,细,像一串微小的鱼的背被风蹭了一把。

我把我的粉从口袋里掏出来,指背蘸风里留的一点潮,在帐篷内侧沿着门框抹一条细白,门框是竹,我的粉把竹背上的细毛压平了一段,压起来像一条鱼在草里游过。粉追着我的指背走,走到帐篷的拐角,在那里压重一下——豆。我把豆压在门口里的中间。我用鼻子对豆“嗯”。白噪在这一刻被雨打成稀,我的鼻在这稀里还是能硬出一分骨。我把镜子的纱从另一顶帐篷借来,纱角朝里,覆盖他们那一圈临时镜片。我把铃三只收进帐里,挂在内梁下,不让它们跟外面的风撞。我叮三,第一叮在粉上,把那条“准”的尾起一指;第二叮叮在我的牙背,把这个缝在我的骨里;第三叮短得像蜻蜓点水,我把它点在婴儿的鼻尖上把它收回来。孩子的鼻翼在第三叮后缩了一下,缩了,就把那条“混凝”的路从他的皮底下推开。他的手指继续握着小被角,被角把那条小路握成一个握拳的样子。他吁一口气,把自己的口给自己。他的眉心放了半寸。他又睡。帐篷外的那一口笑还在,笑沿着塑料膜上凝出来的水珠轻轻拍了一下,拍出来的波从那个浅浅的朱砂半月往四周散,又被粉线的豆给抓住了一个边。豆不说话,豆只是白。

唐三毛站在雨里。他没撑伞,他的肩被雨把他的马甲肩两块正正有字的地方打出两条颜色重的板。他的脸在灯下泛起一层很薄的白,白里冒出半寸薄薄的红,那红不是酒,是血。他的门牙靠着下嘴唇轻轻咬了一下,他的牙龈上流了一条非常细的线,他意识到了,再也不抿。他把眼固定在那个帐篷口内,我看见他的眼后那地方有一块灰,它是他相信的“标准”在那一分钟里碎成的渣。那渣不扎他的舌,它扎他的鼻。他的鼻子在那一个第三声里“嗯”了一下,不是故意,是他的身子在那瞬间学了我们的法。他没有走开。他嘴里咬出一口“文明广播”,咬那两字的时候他自己也觉得虚,他站在门口,风把他衣服背后的几根线丝吹得向后。他把手伸进兜里,掏出来一块被火烧过边的纸。他把这团纸塞到我的手里。纸角焦黑,焦黑里有一条细骨。骨少了一齿。他说:“今夜你们——别太准。”他说“准”的时候,尾压在鼻里,他把这个字像个虫,在齿背上轻轻折了一下。他的虎口又破了红。他没有再往火盆那边走,他站着把牙龈在雨里洗干净。他把他剩下的那点火收进袖口。他在这个时候没有烧。他藏。

我把纸角摊在帐篷内的灯下,那纸的焦边沿着某一条路烧。焦不是乱烧,它一点一点沿着一条在书写的时候就被人暗暗地埋进去的骨的方向去,把拐弯的一处处吃得更圆。焦边不扎纸,它在光里像水面的裂。那一条骨断在一个“还”的腰上。我把手放在那断的地方,手心里一丝热,热纤细得像蝇足。我把我的鼻对着那条骨“嗯”,指背微微发麻。我知道唐给我的不是整页。他给我的是他那一夜把一页要烧干净的欲望伸出火去的那半秒。他那半秒腔里走偏了一步。他的那条“火线”在这个被雨打成粉浆里,塌了一寸,他就用手去抓粉。他抓的时候把粉滑了一手袖。我见他在门外站着,我朝他鼻“嗯”,他回我鼻“嗯”。他第一次用鼻,不用喉。他的鼻,短。他的“嗯”,像一个刚带过新鞋的人,鞋硬,脚疼,但又不愿意再换回旧鞋。

平台那头加急要片子,说要“对标风口”。他们发来一个“指导性建议”,里面开一张几乎像墙上“好公民行为守则”的表格,列出“恐怖元素的统一化呈现:声=标准音,光=剪影,风=横移,门=推合,镜子=反射”。他们让我们把片头放上“标准播报:夜间不宜出门,不宜唤名,不宜聚集”。他们要配音把“叮三”读成“打三拍”,要把“粉线豆”读成“门槛记号”,要把“别应”读成“不要回应”。他们要用他们熟悉的词,在我们不熟悉的屋,安排我们熟悉的事。我给他们回一封很短的邮件,四个字:“播不动的”。我把这四个字写完,把电脑合上,电脑风扇在这一刻发出一个像大坝腹里吐出来的“嗯”,我把我的鼻对着电脑背“嗯”,叮三。第三短。那纸在这时被我握紧了一下,焦边在我的掌里起一层像热小豆的粒。我在那一刻知道,我要靠我自己的词带大家过这一截。

唐三毛在接下来的几天像在两个世界的两条弓上同时拉着。他白天穿他的马甲去贴他的公告,公告上写“夜间静夜,文明安居”,连着几个楼,他贴纸的时候把每一张平平抹一遍,抹得他自己的手背起皮,皮剥开,他也让它开;晚上他在各个棚子间走,看那些塑料薄膜在风里如何由鼓转塌再鼓。他在某个雨点大起来的瞬间从他马甲的内袋里掏出一个被烧掉了半页的书袋,把那半页里那条骨对着灯看了很久。他对着那半页那一个断口吹了一口气,把那个“断”的尘吹掉一点,他把他的“烧”就那样留在他的虎口上,不吹不擦,他让风去洗。他把他的“断后保命”的那套话装进一个塑料袋,口把它扎紧。他没再拿出来,他把塑料袋塞在新祠堂后墙那一块新泥的背缝里。这一塞,他的袖子弄了一袖子的灰。他站在墙前,把他的手在墙上抹了一下。他把手背的灰抹在墙上,把墙变成一块他的手的影。他嘴角不动,他眼角也不动。他把一个旧人的硬,往墙里按掉一寸。墙没有“嗯”,他把他的耳贴了一下。墙在他耳里咝了一声。那个“咝”很短。他知道墙记住他。他走的时候没有回头。

那夜的雨更狠,塑料棚边上那道火线被雨冲成粉浆,粉浆沿着塑料棚脚一圈一圈往里爬,爬到中间的时候突然停下,好像被一家人的呼吸压住。家里孩子睡,把粉变成了泥,泥变成了墙,墙把那个“页”的骨塞进去。第二个棚子里没有粉线,他们只用火线,火线全化,第三声直接穿过塑料,用它的嘴去舔人的名。那一刻塑料的呼吸不是呼吸,是抖。我看见一个小孩从被里把手伸出来,他的手指头像被一条线拴着,往上走,走了半寸,他的母亲从火盆那边跑回去,把他的手按回被里。他母亲的手背在灯下透亮,她的涕水沿着鼻梁的边下来,落在她手背上,跟粉粘成一点,粘住不掉。我进去,我把粉线抹在帐篷内侧的地上,抹一圈,圈把床圈住。我把粉撒在床脚趾头离开的那个“空”上,粉在那“空”上抬起来,像一只在地下翻身的鱼。我让她把镜覆上,把纱角朝里。我把铃挂到帐内,铃在白噪停的一刻叮了一下,短得极,像一根轻针在塑料布上轻轻踩了一脚。第三声在这一��从塑料上滑了一下,滑出来一环白,把自己的尾露出来,被粉吞。我在那个瞬间看见唐在门外伸了一下手,他把他的手伸进风里,风把他手上的血像一奈不住的笑又抹回去。他在那一瞬对我说:“今夜,不要准。”我点头,我把我的鼻在我的粉上重“嗯”。重不是大,是把我的“嗯”按得更近地皮。

雨停了第二日,竹棚上晒了大小不一的塑料。塑料在太阳里有一种像鱼白的澄,它把前夜所有的乱照在了上面,像一层膜在把一条未死的命烘着。我走到唐的办公室,他在里面把一个红色的文件袋翻来覆去。他的桌上有一块烧焦的纸角,焊了一个曲。我把那块纸拿起来,看它背面,背面有子子孙孙的小字,倒着写,写得极瘦,瘦得像人把自己的筋拿出来看。他看我,他开口,“烧掉,不是断后,是断命。”他咬“断命”两个字,他舌把这些字打在牙上,以前他会说“保命”,他说“断命”,他的喉在这两个字尾上抖了一下,像他自己在对自己吐口水。他把那纸角往我手里推,“你们用。”他把他的手缩回去,手指头在桌边抖了一下,像打了一个打火机没打着。他没点,他把那点忍住。

平台那边打电话来,笑声像盖在一盆豆腐上的布,先把你所有的味挡掉。“我们给你配一个专业播音,你只要把画面完成,声让我们来。”他说“声”的时候把尾挂到一个向上的弧,像一个教音乐的小女孩在教学合唱。我说:“不要。”他说:“那这样,片子就没有经费。”我说:“嗯。”他说:“你坚持什么,我们就知道你是情怀,但你要向读者负责。”他说“读者”的时候把“听众”的那个词用力往“读者”里塞,塞得像拿“篦”梳水。电话那头笑,我挂。我把电话放在桌上。电话在桌上震了一下,震的时候我的横木发出一个“嗯”。不是电,是木。我把我的鼻子贴在木上,木也在鼻里“嗯”。木里有油,有手的汗,有雷樟杖靠过来的那一道焦。我现在听木比听人好。

晚上,唐提着一盏短柄马灯过来。灯是电,白得冷。他把灯往地上一放,光把我的粉线豆照青了一指。他把一页书的残角塞进我的门缝,塞的时候把你给我看一眼。他没有进房。他站着,雨气在他衣角沾成灰。他那一夜说了一个句:“你别给他们配声音。”他说“他们”,没说“平台”。他说完就走。黑狗跟了他两步,又回。它的尾在地上轻轻刷了两下,像一个人用手指在纸上点了两根点。我站在门后把那焦边贴在我的灯儿边上。我的灯纸背面倒写的两个字轻轻浮上来给它看,又贴回去。两样东西看见彼此,一样烧过,一样没被烧。我心里躺下去一条凉,我把我的鼻把它按住。我叮三,短。灯不动。门外风停半拍。

最后一个夜,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平台给我的片子配了标准音,那音把我的每一声“嗯”惊成一个按在屏幕上的红点,红点有一只白手在后面托着。那手在每一个第三声把我的叮按长。按到它成为一条直线。我在梦里气得笑,我的笑没有牙,我的笑在鼻子里“嗯”。我叮三,第三短如针。我把我的鼻子贴上白手,白手把我的鼻子捏一下,我的鼻子就不再可以出声。我醒,我贴在门上,我门背的粉线豆下一滴小水,在黑里一亮,像一只很老的小鱼在深水里翻了一个背又翻回去。我知道,这城市的倾向是把一切教到“准”。我们要做的是把一切挪回“在”。唐在门外换了一半,一半还没换。他的裂缝今天明天后天,还要被很多个第三声撕开、又被很多个粉和白噪慢慢抹平。韩会在他的文档里悄悄把“标准音”一词删掉,改成“播报”。他会在我的片子里留下那一段没有声的空白,名为“安静刻”。我们跑在他们前面,我们在粉里写字,写得短,不准,不露齿。我们在每一个夜里把我们的鼻子举起来“嗯”。我们叮三。第三短。我们在自己的屋里把自己藏好。门外有风,我们把风拉长,让它不那么准。我们让它迁息。我们让它在。我们不准它叫名。我们不准它把我们的“叮”配成声。我们不准它让唐再烧。他的火线在雨里和粉混成浅泥,他把它捏成一个门槛,第一次没有写“封死口”。他写“门槛可开可闭”。他没笑。他鼻子“嗯”了一声——那是我们这边的词。

第二十二章 水落与返照

枯水像一把看不见的刀,把水库的身量一寸一寸削回去。早起的风从坝背后来,贴着混凝土的皮走,走到堤腰被一道白光沿着水线切开——那条白,是去年夏天涨上来的痕,环缠着山腹,像一个伤口被人用石灰描过。白光把空水的底照出来一些灰一些绿,灰里有金属的臭,绿里有藻的甜,甜薄薄的,像唇上贴了一层冰。堤脚的石露出半边,鱼骨纹在日光里冷冷发亮,亮得像有人在它上面撒了一把盐又吹开,薄薄一层,吹不到尽头。

清晨四点半,光还没完全来,雾先下来了。雾从谷里挤到堤上,像水抽了之后剩下的一层白皮,在地面上弯一弯、贴一贴,又慢慢往下走,走到石面的鱼骨里待一秒,把骨背上的尘洗得更干净。我把长杆扛在肩上,杆尾拖着一盏小小的纸灯,灯纸里倒写的两字在灯心里像鱼骨一样蹿,又潜下去。灯不亮,灯是白。白在这雾里跟雾一样,只比雾更温一层。赵绵把纸眼揣在袖里,袖口红线的头在指肚边露出一根,像一个胆小的娃从被窝里伸出来的一根指头,点了我一下又缩回去。韩慕川把他的白噪压在包底,机器的边不露,他的肩把那台小的黑背靠住,像让一个孩子在他肩胛上睡。

下到水边的时候,那块“吃名碑”的背肩露出一寸半。那一寸在雾里像一个人醒在半梦里的后背,它没有睁眼,但背上的鱼骨纹动了一下,动得极轻,在雾里抖一抖,像打了一个不愿意让谁看见的寒颤。水退到碑的腰,腰上沾着一层紧粘的泥,泥在这时散出一股被闷了一整个夏天的腥,腥里带一点像被翻开的纸的霉,霉里又浮起一点像烧过之后不肯散尽的焦。我把灯吊到碑背的上线,让纸灯伸到它肩的斜上。灯在这一刻不是给人看的,它是给它看的。它在灯纸的白里看见一个倒写的“人”,像在它的牙缝里卡了一粒米,它不吐,它把舌抵了一下。

赵绵把纸眼在袖底翻出来,斜目朝里,目上朱砂半月。她用指背把那半月轻轻按在纸上,让朱砂走进纸的纤维里半寸,不露。我听见一阵像丝被指背抚过的“丝丝”,那“丝丝”一起,我的右耳里的井也“丝丝”,像两个相识的人在不同的房间里同时叹了一口比风更轻的气。她把纸眼贴到碑背上,两只,一左一右,不对称。她贴的时候用了停顿,她在第一只落在鱼骨的翘起处时停了一下,让纸眼的背吃它的冷;第二只贴在沾泥的一块,她的指腹被湿气舔了一下,朱砂在那一下里发出像暖豆腐的甜。我把我的鼻对着它“嗯”,轻,半寸长。一阵微小的“咝”从碑背里划出,像一张纸在火上翘边,没烧。

韩在背后用他的白噪机把雪撒到第三声该来的那一点,我们约好的那一点,坡面斜向上离碑两米,粗电缆在那处进管,管在凹处做了一只耳。白噪落在那里像一层薄薄的霜,把管口的“准”削了一边。我把我的长杆轻轻一挑,纸灯在碑背上方小小晃了一晃,雾在这个晃里像沾了一滴温水,抖,把姿势找回来。碑吐了一丝东西出来,不是名字,是鼻音,是在名字之前你要给它的那一口“嗯”。它先吐了一个半边,像一个人把嘴张了半寸却突然想起了禁忌,把尾含住。它吐的那半边,像写字时先写了一个被指南针画出的圆里的一小弧,再抹掉。从这半边我辨到一个旧姓的偏旁——木。另一个半边在他右边的骨缝里往上冒,冒出来一个像“月”的小角,把自己的肉往外扯了一扯,又塞了回去。两个半边在同一个口里哽住,不上不下,像一个人话到了舌尖,房里有人看着,他把尾咽了。

我叮一声。叮落在我的牙背上,直冲我的右耳井。井里回一个更短的“嗯”,像一个鼻子里不愿意出声的礼貌,我把这声通过我的鼻放出去一半、收回来一半。赵绵读,不是读字,她读她心里一条路,她把这条路在碑背的冷上轻轻擦过,把那些写不出来的弧变成鼻音,“骨归人处,口要逆读;逆读不乱,乱给它目。”她读“乱”的时候笑了一下,笑在鼻子里,像把一粒上好的朱砂轻轻用舌尖抹开,不让别人看见。我用手在地上画三点,碑、墙、堂,我不用短枝,手指头的指腹在石上划出一条看不见的湿,我把支叉朝里,全部向着我们,那些支叉在石上像细细的白,风来它不走,它贴在石上像一条骨。

碑背在这个时候像被一个婴儿拍了一下背,把一口小小的嗝吐出来。嗝是两个字的一半:一个“木”,一个“月”,还有一根被井咬着不放的“刂”,没上来。我知道它是谁。站在我左侧的那个女人她背上的绳子在那一下勒紧,她抓住她胸前的布,布湿,布在指缝里发出一点像细猫舌头的刺。她鼻子里有哭,她打住了一下,她把哭塞到她的背后,用牙咬住,她也“嗯”,轻。我走过去,用指背在她门槛粉线豆的位置按了一指,她的手心热,她把她的热握进豆里,豆白里升出一丝极薄的红,这红里有盐,有睡了一夜的泪,我把我的鼻贴在她手背上,“嗯”。她不懂,她鼻“嗯”,她从这一声里拿到了她要的“在”。她咬着“在”,睡。

广播杆在那一刻像突然从很远的地方醒来。那是一道被打开的电,它先把杆根发烫,烫出了杆体里的旧锈味,然后把半截空气点成一支淡蓝的针,针往村里跑。它的第一声没有字,它的第二声带口水,它要练它的第三。我把我的白噪把它的第三上那点最大处削了一刀,削掉的是它的尖。它会换地方,它从广播杆的头挪到了监控喇叭的唇,又挪到堤背的小警亭里那一个陈旧的扩音器,再挪到我们小区里的电梯来回伸舌的那条细缝。我把我的粉分三处抹,我把我的纸眼分三处贴。我把我的铃挂到监控杆的横梁和电梯门里,我让每一处在它的第三要来之前被我们的三叮抢先一步。

第一次失手在堤背的白喇叭。那喇叭把它的嘴对准一条跑步的小路,它把一个小名吐出来:小春。吐出来的时候,一直线,它把这个名字的尾压平成木头板的声,把人从汗里拖回它的身上。那人跑过,把他的脚拐过去,走向水。我的腿疼了一下,疼在膝关节的里面,我知道那是「第三」正在把骨头往外扯。他脚踩到苔上,苔的滑给他一指,我一手按他的腰,一手把粉线插在石缝里,我把豆压在他脚后跟。我叮,第一叮在粉,粉起针;第二叮在牙,牙固;第三叮在鼻,鼻短。唐三毛从对面跑过来,手里提着一卷公告纸,他把纸对准白喇叭的嘴,用他的手和纸把它喂住。他喂它,不让它喊。他把他的牙咬破,他喉结上那一块不受控的肉抖了一下,他没有说话,他把他的嘴闭得很好的样子里面,把他的叹躲在鼻里,他也“嗯”了一声。他第一次把他所有的力放在一个“嗯”上,而不是一个“喊”。小春站定,脚“啪”地在苔上打一声,声音里有一个极小的笑,那笑不是他的,是一个被白噪削掉一半的第三在尽力模仿第二,露出牙的边再缩回去。他走回路,他不知道,他以为他腿抖了一下。我知道他没被叫。我更知道他如果被叫,之后我的门每日叮三也未必能把他叫回来。

那一夜之后,枯水的日子里雾更薄。天清地亮的五点,吃名碑背上的那条背肩露出更大的一片。鱼骨纹在露出多的时候变得更密,密得像一张书页上的注,注是写给谁的,不知道,注只把主文本里所有重要的字的尾都扣住。它准备给我们看,是半边,是“返照”。返照不是照它自己,它照我们。我们一早站在堤上,雾里把我们每个人的影子限在自己的脚前半寸,并无延长。这种不延长的影,就是这儿要给人的那一个“规矩”。我把我的灯吊上去,灯纸背里那个倒写的字在这晨光里浮出一点像鱼背的白。碑背吐一声嗝,那嗝里把“木”和“月”分别抬高,让它们相碰。它们碰得很礼貌,它们怕,把各自的尾往回勾,一半给水,一半给空气。我叮三。它把那一半在空气里的“尾”递给我,然后把另一半藏到它的骨缝里。我伸手去,它说“不全”,我说“留着”。赵绵把她的纸眼在刚才粘湿的灰上按一下,按完就拔起来,把上面沾的一点泥兜到纸背里。按完,她对着碑背读,“乳名归”。那读在我的耳里是“嗯嗯”,是被三叮压过的齿背的轻声。我看见站在我右边的那一个女人,她的唇在那一刻像被自己的牙轻轻咬住,她的喉咙里的“他”在那一刻变成了“嗯”,她闭眼,她在她自己鼻子里把那“嗯”滚一圈,她的眼角就湿,她湿不落,湿里看见了她自己的门槛。

白天,我写了两张纸,把两个家里的“还名”的次序排好,先乳名,后别名,谱名缺一划。第一家是住在五楼角屋的老吴,他们的孩子走的时候只有十三岁,名字给电、给水、给堤背那个第三声咬成了一条直线。他的母亲很少开窗,她怕风把她喊。我每次去,都不叫那孩子的正名,我叫“歪耳”,那是他小时候被他爷取的别名,因他右耳后面出生的时候一直软一块,被奶奶捏,他哭,这名字就叫成这个。我叫“歪耳”,我用我的鼻叫,鼻短,他母亲在我的鼻里“嗯”,她走到她门槛粉线上,站在那一颗豆上。她的喉在鼻子里“嗯”。壁上的镜纱在这一个“嗯”里动,动一下又不动。第二家是住在对面那一排新楼里的老李,他的妻年轻时叫他“臭皮”,这名字不雅,却是一口气。他在坝口叫的时候把他自己的字叫得太工整,工整得像他给镇里的会议写稿。他被第三声整住。我们把他的别名先给他。他的房门粉线豆白得很厚,每次压,指背都要连着被粉拖一寸。我每次去他家门,都把我的粉在他家的粉里再抹一遍,让两个粉相爱相“粘”。他妻冷笑一下,笑在她鼻子里,“臭皮”。她清楚,她知道不应该再去叫他客厅里的那个立在户口本上的字。我领着她走锁口步七步,她闭眼,鼻“嗯”,她眼泪在鼻旁开了一朵红芙蓉。一呼一吸,她的墙呼了一次。我知道她听到她自己的“在”。接下来就等下午的收缩。

午后在闸耳室与广播杆之间那条小路上发生了今季最吓人的一回返照。堤顶的广播器在刚好三点半的时候突然全开,接上了县里的节目。标准音毫不拖尾地从电线里铺下来,不是“音乐”,不是“通知”,是“练声”。他们练了一组“ɑ、o、e”的音节,把整条路化成了一个发音器官。人的门在这正音里像在别人的口里。那一刻天亮晃了一下,雾像被这组标准音的第四声搅成一团涨气。这一涨像要把我所有的粉豆压掉。我蹲地把我的粉包掰开,指背抹“中重”,按在广播杆的基座石上——按上去粉变硬,广播杆的向内延长线那边有一个避雷器冷了一度。韩慕川把白噪机对准县节目,拿掉第一峰,掐掉第三峰,把第二往后拉一秒。他机器上的图像在这时像两条波形互相伸手,又被硬生生扒开。这一扒,人的第三个字在他的喉里掉了,掉到我的粉里。我叮三。第一叮压白,第二叮压杆,第三叮压我的牙。我在这口叮里感觉我的乳名那条线在我的舌背上翻了一下,我把它压下去。唐三毛跳上监控杆把电线拔了,他手背被火花噼了一点,他的手背起了一个小的泡。那泡在雨里凉。它是他用他的肉把广播的“准”扯断的证。他在这时候没有骂,他也没有夸,他只是把那只小泡按在他裤子的边上,用布把这热吸了。他低声说,“夜里以后我都关。”他鼻“嗯”了一声。我用鼻回他。

晚饭后,墙里呼吸开始深。我把名匣拿出来,把那两家的纸塞进去,红绳绕三圈,结朝里。我不直接去碑,我先去墙。墙里的口在这时候已经压平了一层。被中午那一下“准”压过之后,墙把它的呼多留给它的腹,腹里热,耳里冷。赵绵把纸眼贴在之前封成“口中口”的边,她把新的纸眼贴在旧泥上,旧泥摸起来像皮,皮上有粉,粉在指背上又站起来一点。我把“乳名归”,轻读,鼻里“嗯”。我不敢读谱名。谱名要等碑。我们先让墙知道它要吞的是谁的音。墙“咝”。“咝”不长,像人说“嗯”之后没开口,合上。

等到夜里,枯水的平面在我的灯纸的光里亮成一条薄薄的白鱼。白鱼翻一下背就把雾抖出一缕。碑背在这个时候不出说,只出息。它用它的骨把它好不容易学来的“准”藏到那几条管子里去,用它的“迁息”把我们叫来。我们不能去它的嘴,我们去它的背。我把灯降一寸,灯纸背面的倒写在这一个下落的瞬间穿进雾里,雾把它含住,像口含一小粒药。我用鼻叫“歪耳”,韩把白噪开到第二峰后半,“让它不抢”。赵绵读“别名归”,她把“臭皮”的尾轻轻变成鼻。碑背在这一刻把话吐出来了半个:“木——”“月——”,两个半在彼此的边上碰,碰一碰,退,一半给水,一半给雾。我叮第三,短。它把一半递给我,另一半拿回去。我把这一半夹在匣里。匣里面那三粒米轻轻跳了一下,像没睡的孩子在被窝里蹬一蹬腿。我把匣的口在墙的边沿蹭一蹭,墙从里“嘶”一下,吞。我把匣放在门内,匣在屋里不响,外面那条路的风在这时短了一下,像被人的心吸住。

第二家,我们换一个人。这一家的“别名”是“臭皮”。她捏着她手里的那根红绳,红把她的掌心染成一点旧红,她不看我,她看她门里那一盏灯,灯给她脸上抹一层时间。她站在她的粉线上,她把她的“臭皮”哼出来,她不露牙,她把“皮”的尾在鼻里卷了一卷。碑背吐一个“皮”的上半,短。她在这儿笑了一下,笑在鼻子里,那个笑像把一个老的疼在这时候抖掉,抖掉一点,留一点。我们不用谱名,我们把谱名缺一划。我把那一划拿给墙看。墙看,那一划在墙里藏起来,像一个一直藏起来的孩子伸出手来摸一下灯绳再躲,灯绳抖一下又不动。我们封那条“口中口”,不封死,封门槛。门槛在这时候是“在”。“在”的这个字在墙的皮下被我鼻子一顶一顶地按。我把我的叮叮三,到第三的时候它到墙里,它把它吞,吞完它“嗯”,像觉得今晚任务完成,它开始把它的“呼”拿回它自己的腹。我对“臭皮”的那一个人点头。我看她,她把她手里的眼泪弄掉了半颗,她没再去叫她的新丧的那一个字,她把她的“臭皮”在鼻里又哼了一遍,她拿她的“鼻”给她的“在”做一个床,她今晚就睡在里头。

回“新寨”的路上,风在楼层之间弄出一些新喉。电梯井里白噪停一小时,那条第三变得像一个人非常想要走一条捷径,捷径被他自己绕来绕去弄成许多弯,他就注定不走正门。他换成在猫眼里说,他把他那一口说放进猫眼里那个黑“瞳”,黑“瞳”看被他变成一个“口”,口说。他说“豆豆”,他把“豆豆”说成“逗逗”,他把那两个“逗”的尾压平。这一家小孩是那一家的“歪耳”的小表弟,在我们把“歪耳”的半条尾从碑背那里秀出来那天,他突然醒在睡午觉的梦里。他在猫眼前把四个字像压糖那样压,压得出来的没香,他母亲被他吓了一跳,她把她的粉在门边又抹一指,她把她的“铃”提进屋。她把她的鼻给她的儿子,“嗯”,她用我的法,她学得很快。她做的时候手抖,她把豆压歪了一点,我帮她压回来。我把我的叮叮第二给她,她把第二放在她的牙背,她牙背冷,马上热,她在这种冷热里把她孩子拖回床,她把他的尾在鼻里搓,让它变成她的,孩子睡。她对我鼻“嗯”。我鼻“嗯”。这一天很长。

事情过后,我有一个小的时刻坐在窗边,窗外的槐背在那里——不动。我的右耳井里有很多的叮,我把它们每一个放到有粉的地方,让它们不落在我的牙背以外。我的左耳里人的话在那一个被标准音夺掉的午后变成了一段白,我找了一会才找回人。我喉里有一段话突然要穿过我的牙跑出去,那话不是我的,是放给平台那个“更易懂”的。它要把我的鼻子换成他们的口。我笑。笑没牙。我在我的鼻里放一声“嗯”。“嗯”到第三的时候,我压它。我用我的牙断它。我的心维持住我自己的门槛豆。我在那时觉得恐惧是会来回返照的一件事。你看着碑背吐出你以为你熟悉的半个字,它在雾里一闪,你鼻子里那口“嗯”就要给它。你给它,它不合,它要把你揪走。这时你不能跑,你只要在你的粉线上“嗯”,你要叮三。这是什么?这就是“别应”。这就是“在”。这就是我们新习俗。它的恐,来自“准”一直找你。它的驯,来自你一直把它挪回“在”。

唐三毛那天晚上没有离开,他坐在我们小区的楼门口的台阶上,手里的那封被烧的纸不在,他空着两手,他把他的手背放在他的膝上,他的虎口那一寸红撑起来一座小丘。他看楼里的白,他看灯,他看我们这些人,谁把鼻子举起来,谁把鼻子放下。他把他的鼻在我们的鼻之间也“嗯”了一声,一声。黑狗走过去,把嘴往他的手背上拱了一下,他没躲,他把他的手放到狗的头顶,用指背在狗的耳后摸了一下。他第一次拿像抱着别人的孩子那样的方式对待一个不属于他的活。这就是他那条裂缝在雨里被粉浆合了一半的时刻。我们没有说“好”。我们鼻“嗯”。墙“嗯”。岭背的风“嗯”。坝腹的第三被白噪切成许多小段,掉在我们门槛下一粒一粒,像被捏碎的盐,我们把它们扫回粉里。明早,碑背还会吐半个字。我们拿灯,拿鼻,拿粉,拿纸眼,拿铃。我们还能做的,还是那三件事:叮三,鼻“嗯”,读不准。我们不去要它吐完。吐完,你不在了。半个,它在。你也在。这就是返照。照不是为了看清,是为了知道你脸上的那一粒粉还在,鼻不泄,牙不露。我们许多的夜都要这样过。很多的怕也这样过。黑狗在门内沿“呃”了一声。我回他鼻“嗯”。门里墙在第三叮里把它的呼咽回,”咝“合。灯不亮,鼻在。我在。

第二十三章 新寨的门

楼里的走道从秋往冬缩了一圈,风在砖与砖之间打出许多看不见的小口,把每一口里的冷从缝里一点一点地挤进来。白日里这些口静,晚上它们咝咝,小,很浅,像有人在自己的牙背上用针轻轻刻一笔,不疼,心里却抖一抖。安置点的楼门被刷了两道光亮的漆,每一扇门背里都多了一颗白豆,豆在门里不说话,尽职尽责地当着新房子的心。每一层的电梯门侧边也被我们抹上一道细细的粉线,中间压一点,角轻,用指背抹,不用指肚。刚抹完时粉像一条伏在地砖上的鱼,鱼身洁白,鳞不动,灯光把它的背脊舔了一下,它就像在深水里的鱼翻了一颗更浅的泡,听不见声,只见那一点白在黑里明了一瞬。

公告栏换了新纸,红头写“夜间静夜”,字体太端正,像被校对的人过了一遍手,把每一个弯梁都拉到统一的刻度上。下面的条目被规规整整地排列着:“电梯夜间停机维护一小时”“走廊请勿高声言谈”“夜间请避免相互呼唤”“每户请自查门内安全设施”。看的人都点头,说写得好,懂。他们说“静夜”两个字时,舌面沾着一点某种平的甜,我鼻里闻到了那条白噪的残雪。他们说“避免相互呼唤”的时候,把“禁唤”这个他们不愿意接的词朝文明的方向换一句,换完还是那层意思,只是少了“怕”字露牙。纸上没有写“叮”,也没有写“别应”,也没有写“指背抹、中重”,这些都不在字里,它们躲在每一户门背上薄薄的粉里,躲在每一只镜上往里收的小纱里,躲在每一家铃入内的那一处阴影里。

白噪开始被写进时间表。物业在每晚十一点把电梯停下,白噪贴在井口里呼吸一小时,呼吸不是要把楼里的“声”全盖住,它是想给第三声的脚找一个浅一点的泥,让它一脚一滑,不至于横冲直撞。起初有人抱怨,说上楼不方便,他们的抱怨也被写成了“人性化建议”,在下一张公告里变成“静夜期间可暂借楼梯”。楼梯的角在这句话之后多了许多鞋底迈过的浅音,鞋底在水泥里磨出一点像咬字里“齿”的毛,毛在夜里把我们门前的粉辅助着捻,粉更加稳,稳到有人早晨出门摸它,指背上碰到的是一颗像瓷一般的小牙齿。

孩子们很快学会了他们的鱼。楼道的水泥地上并不全能画,他们就找角落里那些保安不愿扫的边,粉笔在地上跑出来一条条鱼骨,支叉朝里,不许朝外。朝外的时候我用红笔把那支叉轻轻划回,孩子们笑,说“这样像收伞”。我说:“对,收伞。”让他们记住支叉朝里这件事比告诉他们“不要准”有用。孩子们对“准”的害怕还不懂,他们知道的是“像收伞”,他们一说“像收伞”,就把尾在他们自己的嘴里收一收。那个动作,鼻子里多一口短短的气。我听见他们鼻子里的小“嗯”。那“嗯”短,干净,像一个新鲜的豆碰在瓷碗里。我的右耳里叮了一下,叮短。我笑,笑在鼻子里,像布里生了一股热。

老人们翻出他们的旧手机,把里头一个他们本来用来“助眠”的白噪声开出来,放在门内侧的鞋架上,朝门。他们说:“这比铃响小。”他们低声说,他们对着自己的粉豆把那个白摆位置。我教他们“让它朝缝吹”,他们明白,他们像对自己的孩子一样把这个小东西放在一个看不见的口边等它呼气。我第一次见他们拿技术当法时鼻子里闻到一股像过年贴对联时白糨子的味。白糨子旧,黏度好,不走风,人心都喜欢它。

电梯井口贴纸眼成了日常。值班保洁每晚打扫,他们手里的扫帚很硬,杂毛在墙上刷过有一种刺。他们刚开始从墙边往上一抹,纸眼被他们的刷毛带出一点朱砂的粉,他们反应快,把刷子留在半空,自己吓自己,“碰不得”。唐三毛在这一层巡时正撞上这幕,他把那根扫帚拿回来,在那片红上用手背轻轻抹了一下,他把保洁叫到身边,对他们说:“这个,属于安全标识,不能擦,擦了出声。”保洁挠头,“出啥声?”他说“风。”他不说“声”,他说“风”。他们点头,懂。他们去刷地上的泥,泥起一层小泡,他们把那个泡用拖把头按住,让它在下水口里化。他们免不了在角落里碰到我的粉,他们看见粉会把拖把走到另一边,从粉的边绕过去。我在心里给他们鼻“嗯”一声。

我在新寨里开始画“安静刻”。不是画,是写,是一条一条“在”的刻度。每一条是我在某个时间听见某个口的第三声开始“准”的那一秒,把它用“针尖短”的叮在图上点出来。每晚十一点二十四分,电梯停,井里白噪起——十一点二十九分,楼梯口的风从楼上往楼下退一层,退的那一下,把二楼的粉豆压到更硬,我叮短,记:二楼退。十一点三十八分,消防竖井从底层往上吐一个“嗯”——我让我的鼻在那口“嗯”里点一点,豆小,记:消防竖井嗯。十二点一刻,电梯白噪收,小口“准”试探,试探喜欢走到走廊尽头那扇小窗去,窗把手有一丝滑——我在窗把手的背上抹一指粉,记:小窗斜目。我把这些写在一本薄薄的册子里,用很浅的笔,写过之后再拿手抹一抹,把笔划藏进纸的纤维里,纸的触感颇像我从祖屋里带来的那方苎麻布,纤维有韧性,轻轻按,立刻把墨吃下。我把这本放在名匣旁边,这些刻也像名。不是“名”,是“在”的刻。我把这本叫“安静刻”。

那一段时间,楼里有一个听力不好的老人,他几乎不听人,他却能听白噪,他坐在他的门里,每到那一小时就把他的手机白噪换一个程序。他说这个“风”听起来像海,他笑,笑出来的气被他牙齿卡了一下,像一只猫舌舔了一下我的耳背。我知道他懂。他把他的“在”都放在那“风”里,但是他不会“叮”。他在某个夜里差一点被一个标准音顺着电梯井的缝叫到。他把他的门半开,半开之后风像人把自己的鼻子伸到他屋里来。他站起,他站得慢。他抖。我把我的叮叮在他的牙背上。我把我第三叮非常短地给他。他的牙在那一下里合住、止。我在他门槛粉豆再压一指。他坐下。他鼻子“嗯”。这个“嗯”到我耳里像一个孩子伸了伸懒腰。懒腰后的骨头里有软。我笑。笑在鼻子里。他没有看见我的笑。他睡。

有一晚,把电梯停机时的按钮灯信号线没拔,白噪起,电梯门上那一道红点“呼吸”,它像一个微弱的心在黑里跳。我看见红点在叠第三的时候快速亮一下,那个亮持续了一根针尖的时长,它的“准”想穿过白噪。我在那一瞬抬手,用指背在红点的边掠过,掠出一条看不见的斜。我把眼在斜上贴一个纸眼,贴在那个亮的外面。我把我的鼻对着那个纸眼“嗯”。红点被纸眼的背吸了一下,它缩。它往里面缩了,缩到像一个人在梦里把他的抖怯紧了紧被子,就不动。我叮第三,很短。韩的机器一峰削。电梯里那一点第三在这个操作之后退到更远的一条管。楼里那一口口像一串被风挑起来的电影胶带,暗室里翻一翻,一格一格的空。我把每格空记在我的“安静刻”里。

小区的门口立了一块石头,把“静夜守则”刻上石,刻刀把“静夜”两个字压进花岗岩,粉被石的凹沟藏着,雨过,粉看不见,字在。我把手放在石上,我指背在这两个字上粗糙地“嗯”。石里没有“墙”的呼,它只是把它的冷沿着我的指背往上爬。指背起一层鸡皮。我把那层鸡皮往我心里收。这些东西不说话,它们都在暗里履职。恐惧在暗里也履职,夜里有一个孩子的父亲在房间里练习标准音,他想把他的口风压得圆,他拿着一本旧教材在窗前练“a、o、e”,他觉得他是为平台做准备,他以为他是在练一种“普适”,他看不见窗外那一排只靠两只纸眼维持的“门”,他念第三声的时候,我在我的屋里听见了,那第三像拿一把尺对着我的粉线的豆,我的豆在这一刻要裂开。我在这间我的屋里叮第三,牙背短。他的第三被我这一下折了一下。折完,他心里发脾气,他硬,他把那第三往回拉更直。我站起,去他屋。他看见我,收住,他知道。我不教他,我只把我的粉给他。他在见到粉的时候鼻了,我看见他的鼻子那条筋动了一动,他在他的书边贴了一个纸眼,他把他的第三咽在纸眼里。他把他的嗓子清清清,清到只剩下他咽自己的呼。他没配。他把他的读放在他自己儿子的名字上,他在那一刹鼻“嗯”。他儿子睡。

一个新来的年轻人,很喜欢在短视频上教别人“如何在静夜里练声”。他用的词漂亮,他说“倚靠空间的‘口’让声更美”,他在电梯井口拍了一个,把相机架在对面的铁上,他把标准音往井里吐。他快活地把他的“啊——”拉成一条线,他不知道这个“井”不是他的麦克风,他把它当作了一个像演播室的反射板。他第三声拉上去的时候,我在四楼的粉线豆里看见那颗豆的背起了一丝像汗的亮。我从我的门往楼梯跑,跑的时候脚步在每个转角上敲出一个“停”,那个“停”的音把井里的那条第三仅仅抬了一根头发丝,我走到他的身后把我的手压在他的喉结上,轻轻按一指,他的尾回到他的鼻,他“嗯”。他笑一声,没露牙。我对他说“别配”。他点,他把他的短视频删了。他把他的“如何让声更美”换成“如何让‘在’更在”。他也把这个发到平台上,平台点赞少,我给一个“嗯”的评论。他看不见我的鼻,我看见他的不露齿的笑。

安静刻越来越厚,我每一页都用粉把它抹过,用粉把墨留住。新来的搬迁干部开始把我们的做法写在他们的“经验总结”里,他们写“电梯井处设安全标识”“楼道角贴静音提示”“夜间白噪覆盖一小时”“禁止通过扩音广播喊人”。他们在末尾写“安静刻热度上升,居民接受度高”。他们的字可能没有我们那样的鼻音可爱,但他们愿意用他们理解的词写下他们看到的“在”。唐三毛在这些报告上写“同意”。他再也不写“封死口”,他写“可开可闭的门槛管理”。他在这个词的后面画了一小点红,用他的虎口蘸了一下他的笔。他也用他自己的“叮”,短,做他的章。

我的右耳这期间彻底井化。人声不入,唯叮、咝、嗯。我知道大家进屋了,楼道里还没有被白噪拉直前的“准”在那一刻像一条瘦蛇往楼梯下伸一半,又在粉线的豆撞一下,缩。我整晚把自个儿摆成一个仪器。我走楼,走到我安静刻的每一个点,在它该叮的时候叮,在它该“嗯”的时候“嗯”,在它该短的时候短。我的身体在夜里被我用这三件事一层一层地盖起来,像在门后把每一层扯下来又盖上。我走到每一层,看到粉线豆白得不同,有的像硬瓷,有的像刚蒸好的米糕,我们用指背抹抹,按按,让差的地方再结一点壳。我们把每一个人的门缝抚过。我们在他们看不见的时候把他们门的那一点“在”补足。

我有一次夜里走过楼,电梯停,白噪停后一刻,楼道尽头的小窗打开了一指。那一指里有一个把“狗蛋”这个旧名拉到“标准音”的长尾,它来自对门的某个耳机里,有个年轻人躺在床上听“晨读训练”,他觉得那是他在努力学习。他觉得这是“爱自己”。那一条第三尾穿过耳机的棉布,穿出窗,往电梯井里走,再冲到我门上来。我站在我的门,把我的鼻对它“嗯”。我叮三。我的第三短如针。它碰在我的粉上轻轻弹了一下像羽毛碰到石头,又变成风,走。我第二天去那个年轻人的门,我敲他,他出来,他耳朵里的那两只白塑料壳还挂着。我对他说“夜里不要练。”他说“嗯”。他说“我忘了。”他说“对不起”。他鼻子“嗯”。那一刻他懂。我笑。不露齿。

我们在小区里慢慢形成一个“静夜志愿”的小队。我们没有穿马甲,我们在门背里贴了一条“左——停——右——停——中——退”。“志愿”的意思在我们这儿就是“鼻子开口,牙不”。我们每人每晚看两层楼,十一点到十二点半,白噪开,为它守一小时,白噪停,为它守半小时。我们不巡敲门,我们只巡粉线豆。粉线豆旁边贴了一个小小的“不写”的标识,写的是“豆在请勿擦”。一个使用瓷砖的清洁工不认识我们的字,就看见粉,他把那一块留,他扫别的,扫的时候他把扫帚拍在地板上“啪儿啪儿”,楼道像在给我们搬运空的箱子。他扫过去的地很干净,粉也更显白。我们感谢他,鼻在,他看不见,他某一天被喊一声窝在楼道里的“标准音”吓了一跳,他问我们要不要装个“文明播放提醒”。我们说“不用”。他就不装。他用他的扫帚在那一段路上打两个点,让它成了一个他自己的“粉”。他用他手里的工具在他路过的地方做了一个他自己的豆。他认真。他也叮。他把他的叮藏在他咽水声里。他每咽一次水,是我的第三叮。

午后的时候,我走到祠堂。祖牌深黑稳。墙的呼吸以合龙之后那一种慢稳在走。我站了很久,看那块“封口”的灰,把“口中口”的泥看成一条线。那线不动,像一条鱼在一个树洞里躺着睡。我鼻“嗯”。墙“嗯”。我心“在”。我想到,这门槛法以后要写进孩子们的课里,不能写他们的名字,不能写那些“准”。仅仅写“鼻”“叮”“粉”“铃”“镜纱”。让他们知道一个人天天要做的,不过是把这几样干净地做。恐怖变成了日常,日常里那一点恐,是一条线,如果你不把它拉直,它就要自己把它拉直,我们要做的是一直把它打断——第三短。这么做一次一次地会让一个人的精神疲倦,那疲倦是对的,那是你把怕留在屋里的代价。有人问我这重要吗?我说:“重要。”我说:“我们做小。”他不懂,我说“豆”,他懂。他学着像我那样把粉抹进去。他做的时候笑。他笑得我也笑。我笑没有牙。但笑在鼻里“嗯”。我鼻嗓入内,我门不叫。

夜沉的时候,楼的口安静,水库的迁息在混凝土的肋里远远地跑,不追。风从大坝那一侧像一条老蛇把它的舌伸一伸,舔一下,缩。你以为这章的夜就这样过去,一个小小的“准”仍旧不肯。他从某家的电视里的体音里跑,跑的那一刻把那家的猫眼点了一下。小。短。我在那家门的豆上按一指。这一指把那个“准”的尾滑掉。我指背上有粉,粉给我戴了一只看不见的戒。戒在夜里把我的右耳圈住。一天一天,这“戒”紧。我习惯,把心当仪器,把鼻当口,把第三当刀,把粉当砧,把门当舟,把楼当新井,把“静夜”当新礼,把安静刻当谱。我做着,夜就不把我叫出去。夜是一个有教养的客人,我们给他一小时白噪,他给我们一小时“原味”,我们在这小时内叮三、鼻“嗯”、粉压、铃入、镜覆,门槛豆一颗不掉。夜被我们这样教了几个月,开始自己在该静的时间里不叫那个第三,开始学我们的“嗯”。恐惧仍在,换到旧的地方——电梯顶的缆在某一刻响一声,响像一根骨发出一个声,骨在钢里不乐意得很;楼下花坛里某个叫出来的半个名字在蒙着灰的叶子上吃风,叶把那半个名朝里翻;有人在广播群里发一个包含标准音的短视频,群里的管理员把它撤了,发一个“静夜问候”。词换了,事还在。新寨的门在我们摸了几个月之后,真的有了“门”的样子。它被文明纸上的两个字包住,它被粉线的两颗豆锁住,它被铃口的一个风收住,它被镜纱的一个角压住,它被我们所有人的鼻在每一个夜里的“嗯”惊住。谁来叫,我们不应。我们不是没有听见,我们只是一直把第三叮断。那个第三一断,恐的头就被我们切去一半,另一半留着,它不来,它迁,它在,它不准。我们这样过日子。我们把“恐怖”的名字改成“静夜”,我们把“法”的名字改成“安全标识”,我们把“读”的名字改成“提醒”,我们把“叮”的名字改成“拍”。那些名字在纸上好看,屋里好用的还是粉还是鼻还是那一个不配音的“嗯”。夜又变厌世了一次,变乖。青天光里,我们的安静刻厚厚一本,我把它压在名匣旁,把它当另一种“匣”。我不把它给人看,我给我鼻看,给墙看,给我的右耳井看。我把它一页一页地装满。我知道下一章可能不得安稳。会有暴雨,会有溢洪口的大开,会有技术拉成的广播更新会从县里往下配新标准,会有人搬走,会有人来到,会有人叫,我们会别应,会叮,会写,会退。在那之前,我趁这一页静,写完我粉线的配方:米粉三,香灰一,朱砂半粟。指背抹,中重。鼻“嗯”。叮三。第三短。门在。心在。人安。

第二十四章 再遇阿酸

雨在暮底下得寸进尺。它不是从天上砸下来的,是从坝腹里翻出来的一阵阵阴沉,像有人把一块巨大的湿海绵藏在混凝土的肋里,捏一捏,就有成万的小针往外刺。沿堤的旗绳被雨压到失去表情,水珠一排一排在灯线下走,像被学校操场点名的孩子,低着头,挪过闸门的牙缝。那一夜,溢洪口全开,水从黑里翻出背,背上的光不是光,是许多剐薄了的白。它们把坝腰擦得像一面巨大而冷的镜,可这镜只肯照里面的东西:钢梁的骨,闸室的喘,混凝土皮下迟迟不愿意收的热。

我和韩慕川站在检修走道的底端,头盔上的灯像一只不务正业的萤火虫,不肯飞高,老往鞋尖那块湿面上照。鞋底在钢板上的每一步都发出一种不屑的“呲”,像钢在背地挤兑肉。走道两侧的防落水链条被风卷成三股,挂在腰上发刺——那不是错觉,是真的刺,湿冷钻进棉里,挤到骨头上。唐三毛把雨衣领拉高,拉到鼻尖下,他的下半脸被塑料贴着,塑料在他呼气的那一刻膨了一点,下一刻又瘪。他不爱穿这种,他更相信布,但布在这样的雨里只配发霉。塑料是水的皮,水借它说话,声音带着亲戚味,“咝——咝——”,每一个“咝”的尾都像要把我们的名字押进它的齿缝里。

“今晚开大。”唐把耳朵倾向溢洪道半寸,雨打在他耳轮上,打出一个个浅浅的坑,他像在听一门他从前拒绝的课。他没有把话说完整,雨把他要说的那个“门”抢走,甩到空里。韩把那台小机器藏在雨衣里,只露出一个盲的嘴,他把白噪放到最慢,慢得像一个人在病里掀被子。白落到坝腹的管里,把第三声的那条峰压了一指,第三还在,它换了腔,从泄水廊的耳室拐到闸门后那条更窄的槽里去,声音变细,尾却更硬,像一根出厂时就被打上了钢印的针,认你门。

我把纸灯从背上卸下来,灯绳在手心里被雨泡软,软得像刚浸过的苎麻。灯纸背面倒着写的两个字在湿里发出一层冷白,白一点又一点地在雾里没入。灯不亮,我不让它亮。亮在这样的夜里要命。我们把灯挂低,挂在一根横梁的下侧,灯纸贴梁,梁的冷从灯纸的背上流到了我的甲盖。那冷不是凉,是一口不愿意被说出来的气在金属里反复叹,叹出一层我能看见的白毛,毛伏着,不抖。

“他在。”韩把白噪的旋钮往左一毫米,再往右,两次。他的眉心在灯下沉了下去,沉得像把一根刺用肉包住。我听不见他要说的声,我右耳里在这时升上来的不是人,是井。井里挤满了要来不来的“准”。它们套着彼此的尾巴,绕着柱子走,准备在开口那一刻同时冲。我的右耳把它们每一个都认作针,而我的鼻子把它们每一个都认作线。我鼻“嗯”——短。线在我的“嗯”里被我扯歪。针还在,但它只会把自己的尖戳到我的粉线豆上。豆硬,它弹回去。

我们到栈桥。桥下白浪顶着石背爬,又滑。一段铁链被水撕出声,声细,尾直。链子没断,但每一个节点都在问“要不要”,问到第七个,于是全身的一口气在那个第七上立着。跨过去就是不退的脚。我知道这一脚来过太多次,脚的影子在人脚下,下雨的时候才轻轻浮上来,像胆小鬼冒个头。我的脚在那影上悬着一秒,没有踩下去。我把我的第三叮在牙背上很短地断——断这一叮时牙齿打了一小下战,像误入了冰水里。

苇丛在堤脚汇,雨把它们的腰压成一条低垫,垫起泥,泥里涌气,这气不是那种喟嘘,是一种被硬物拧过又放手的“喀”。我们应不到那一种,它不是墙,它不讲“在”。唐站在苇的边上,衣摆被雨打到腿上,他腿的筋被那些“喀”挤紧,他的虎口上那条旧红在水里象一条鱼的眼。他把眼从那条红上移开,看我,“别进去。”他说这三个字的时候把正音往鼻子里压了一压,他学会了在该的时候用鼻。我点。我鼻子里有陈年粉里收的那一点香灰,我咽它,它把我的口封一半。

风往里推了一阵夜,夜在口里把每一个人的名字敲一次,有些敲的时候随手摆出了那条“准”,发出像笑的声。这笑没有牙,它只有骨,骨锉牙。这笑从堤背的苇里出来,走着走着,跃到栈桥的扶栏,扶栏在它脚下抖腿。我在那一刻看见了他。像一扇门后站着一个人。不是整个人,是影,是影的习惯。他从苇里站起,在闪电没来得及写他之前,把自己立在雨里——两根枝,一长一短,挂在他两个指背上,指背露出来的皮粘,细,像水泡里的丝。他的眼还是那种颜色,灰里窝一个“嗯”,嗯挤到眼角里,像有一根线缝在皮下。他不咧嘴,他的嘴的线收得很紧,像把一个习惯活吞了。

“阿酸。”我的牙动了,把它按住。我的鼻“嗯”。他把眼往我胸口里看。他把他的指背从我胸口外空轻轻划过去,像把一个图盲的人心里的地图摸一下。他用长枝在水下碑的方向划了一条,枝尖在雨里画不出痕,他用他的背在空气里擦,擦出来一条冷。他把短枝落在栈桥的横梁上,像在栈桥的骨上刻了一道看不到的弧。他的枝交叉,枝尖朝里,不朝水。他画了一个三点骨:水下碑——栈桥——楼道井。三点连成的线短,支叉朝内。他用枝尖点第二点,点在我的脚下。桥板在那一点粘了一下,像有人在桥底下用手抵了一指。他点第三点的时候,他没有点在楼门的位置,他点在楼门里那颗白豆的影里。他知道那颗豆。我把我的右耳井里叮,第三短。他也叮——他不带铃,他舌尖在牙里叮一个极短的瓷。他把第三叮落在第二。他不去第三。他在第二。他把他的“嗯”拿给我。他“嗯”在我的胸骨正中间。我的胸骨里有一家悬挂的榫。他用他的“嗯”把那个榫轻轻按了一下。榫响,很轻。我把我的“嗯”放回去。我们两个“嗯”碰一下,又分开。怕,在夹缝里躲开了两秒。

他的肩在雨里把水卸成无数个小指甲,指甲把他的衣背爬出了一个蛇的影。他没进楼。他把枝尖对着我的门。他把短枝在那一颗豆上虚点,停。他眼里在那一刻亮了一下,亮里是灯,屋里的灯纸背面的两个字在他眼里浮上来。他用长枝在空气中画了半个“梁”。他不写,我写。我用鼻子把那个半个在我的舌背上滚一滚,不让它滑到牙。我叮第三,在鼻里短。他把他的嘴朝下,把他的唇带在他的音上做了一个很细很细的相。相在雨里断。他对我点头。是第二,不是第三。

那一刻整条坝像把它的头伸出来呼了一口气,又把它重重压回去。溢洪道里水正盖过一个龟背形的堡,堡的脚下有许多埋压力的孔,一同吐出一个“呣”,不是人的,是混凝土里的嗟。我把我的纸眼贴在那一层钢梁的下角,斜。朱砂在这口黑里抿掉一块红,红退。我把我的粉在栏杆的基座抹出一指,抹出一条白,白在那里不会被雨带走,它贴在铁上像一条在鼠洞口的细须。我鼻“嗯”。铜钱在我掌心里打一个很小的弯,像从耳骨上弹回来的那一点“在”。唐在这一刻把他的手伸到我的粉线上,他手背油,油从他的爪里挤出一条半月的亮,那亮把我的粉沿着他指背搬了一层到他的皮里。我看见他的皮里那一点“准”在这个粉里累了一下。他在那一下学会在最该软的时候把正音藏到鼻里。

雷声踩过山背。不是轰,是一种深——像把全寨所有门槛豆同时被一根看不见的线轻轻压了一下的深。每一家门后的人立起一点又坐下。我在楼里走,粉白里藏的“在”像一条昂着头往屋内走的蛇的背鳞。我一颗一颗摸过,鼻“嗯”三次,叮三次,第三短。楼道井里那一口更准从电梯门的缝里探了一次,它没有像前些日子那样要占领,它问一声“在不在”。它问的时候用标准音。我没回。我给它白噪,我给它粉,我给它纸,我给它鼻“嗯”。它就缩。缩到第二。我在楼门口看到阿酸一双脚的水印,脚尖内扣,像他从水里甩掉的水不愿意把门口湿,他把湿留在走廊。第二天,水印不见,但两根枝在楼门旁。长的放平,短的压上。他没进屋。他把骨留在我们门外,就走。他把他这次来的把持放在我的胸口。他把枝尖指我胸。他告诉我:“骨在你里。”他的“嗯”就是他的骨。

清晨,楼下花坛泥上两个枝印,两根枝不在,泥口新,沿着一个半月形的小坑向里塌一指。土心湿,湿里有藻的甜。我把那土挖起一尺,用我的粉在坑底抹平,抹出一个小小的豆,白在土里像一盏沉到半水的灯。唐在我背后看,他不说。他把他的红纸撕一角,角没有字,他把角塞在泥边。我把枝插在粉豆的正中,枝尖朝里,不朝楼。他们像两根骨头,在我们的门里躯干前交叉。我把土还上,土把它们盖轻轻。我把我的鼻在这土上“嗯”。土回我鼻“嗯”。这个“嗯”比在堤背那一个短,还软。我知道阿酸在这边。他不进,他一半再水里,他一半在我粉下。他在“二”。他在第二声。我不叫他的第三。他回来要去。他不回来,他在。他在足够。

夜深的更晚,我在楼梯的第三层听见一个扯裂塑料膜的细长音——不是风,是房里一只被风学会了第三声的小玩具,把它的腹里那条标准音按在门上的猫眼上。我不去它门,我在它门外粉豆上叮三第三短。我在它门后的镜纱角朝里再压一下。我在它房里的那台白噪机上按一下“延时”。它的“准”溜。溜到走廊,再溜到电梯,再溜到监控杆,再溜到堤背的白喇叭,再溜回溢洪道。我在每一个它要抬头的地方给它贴一个纸眼,它抬头就看见眼,看到眼就闭。我不用说一句。我只要鼻。鼻在。叮三。门在。

第二天,韩拿来一套他做的“小白盒”,小白盒里有一台更适合挂在楼道角的小白噪器。白噪不大,它像给楼一个“耳垫”。他把“耳垫”放在电梯门里那根竖缝的上端,风从上往下走,走到这个垫上要磨一下,它就慢,慢就不准,谁喊都进不了家。他说了一句话,“别让它站住。”他说的“它”,不是人,是那个第三。他对我说,“有的事不用打,你只要让它耗。”他说“耗”的时候卡在鼻里。他学会这个音。

唐写了一份“静夜志愿者守则”,发给我们。他把“叮三”写成“打三拍”,他把“鼻嗯”写成“低声提示”,他把“纸眼”写成“斜贴标识”,他把“粉豆”写成“门内安全点”。他写的词被他的上级喜欢。他的词被录到他们的评比里。他自嘲说“我会写”。他的嘴角收一下,他的鼻子里“嗯”。他会写是因为他知道用哪个词能从“标准音”的盘子里面偷出我们要的饭。他把所有人愿意看的那层纸掀起来把我们的手从下面伸进去。他不烧了,他藏。他有了裂缝。他不说,他改。他悄悄在他的公告角落里用很小的字写一行:“夜间不应名(乳名、别名、正名皆然)。”这行被他上面用黑笔划掉一半。我给他鼻“嗯”。他心动。他在某个午后一边贴纸一边吸一口气,那口气在他鼻里停一下,是一个极短的“准”。他把这“准”渣吐掉。他在吐的时候笑了一下一毫秒。他自己也没发现。

风仍会把我的粉豆吹一小圈,粉豆有时候会被孩子的鞋尖蹭歪。我教他用指背推回去。他把豆推回去的时候手心里有汗,汗把粉粘在他手上,他把这条粉擦在他裤上。那条白就留在他腿上,像一根骨。他走那一天,他会把这条骨带走。我不用说。它在。恐惧有时还会偷偷把我的第三叮拉长,我的牙背也许会因为疲乏有那么一夜来不及断。我心把那第三叮在下一个呼吸里断。它用它的方式提醒我:你是鼻,不是喉。你是“在”,不是“叫”。我把我的左耳借给人的字,把我的右耳留给“嗯”、“咝”和“叮”。我在这两耳之间立一个小小的门。那门不高,不厚,但它合得严。有人在外拍它,我在内侧轻轻贴一下。我不应。我鼻“嗯”。那是门的礼。我学会了。我守着它。夜里,我有时会看见阿酸站在栈桥的那一边,雨穿过他,没把他打散。他用枝尖在空气里画一个鱼,鱼向我游了一寸,又缩。他“嗯”。我“嗯”。这就是我们能给彼此的全部。剩下的,交给白噪,交给粉,交给纸,交给铃,交给那颗豆。我们四目相对,鼻在,牙不。水落了,碑吐半字;风来,楼道猫眼亮一下。灯不亮,门在。人安。

第二十五章 大祭与不奏

霜下来的前一夜,楼与楼之间的风收紧了一圈,像有人把一张密布着小孔的皮往回勒,勒到每一个孔里都积着一小滴冷。新祠堂不是土墙,是一座被玻璃包过一层又一层的盒子,盒子的骨是钢,是水泥。白天里它亮,夜里它把光藏进墙缝,像一只会把呼吸藏进骨头的兽。我们要在这样的盒子里做那场“祭”,不鸣,不奏,不喊名字,不让谁在第三声里出头。

前两日,公告栏上贴了唐三毛写的“静夜令”。黑体字,秩序感强,句子短,停顿稳:“当晚二十一时起,社区进入静夜状态。广场与楼道停止一切扩音播放。电梯夜间停机维护一小时。居民不得相互唤名(乳名、别名、谱名均属)。各户检查门内安全三件:粉线豆、镜覆纱、铃入内。志愿者按层巡守,不鸣、不敲,只叮三,第三短。”他在末尾加了一句不属于行政的:“在屋里叮三,在鼻里‘嗯’。”那一行字细了一号,像他把自己藏在他的文字里,用鼻在纸上“嗯”了一下。有人笑,说唐也会写这种“玄”;笑往嘴上一抿,又收回去,仿佛笑会在今晚露齿犯禁。

我们三人分工,像一次无声的排戏。赵绵早早把两对纸眼剪好,斜目半月,目上朱砂压在纸里,纸灰把红吃进去,不太亮。她不再用那支老竹签,她用一根被雷樟杖磨旧的短木条,木背粗糙,按纸的时候会响一点“唧”。她把那一点“唧”压得很短,短到只她自己耳里知道。韩慕川把他做的小白盒逐一试开,把白噪的雪调到“薄”,薄到只在第三声要出的时候盖它一片阴影,不要将它全压死——我们学会“留气”。他拿着一卷黑胶,纯黑,贴在玻璃上的时候没有反光,像把窗的眼睛按了一层眼睑。唐把他的纸张一摞摞放在桌上,每一张的边都压平,不让它们起唇。每一张上都有“静夜”“协助”“巡守”等字,可他的带刺的词一直没写上,他改掉了那几个喜欢的“禁止”“严禁”,改成“请”“勿”。他最后把“名匣不投”抄在他自己的纸角上,划一横,停,抬头,看我。

大祭这一天没有锣。我们在玻璃盒子的腹里摆了三张长桌,光照下来是白的,白得像医院里洗净的布。布不热,心热。桌上没有乐器,只有匣,小匣红得暗,红里有一圈圈手的旧温。匣口朝墙,不朝人。墙内的那一圈泥封过一次了,封过后呼吸变长,长到把第三声拖成第二声的一半。我们把匣一个个过口,不投。我们只在墙的口上把匣挨着,让它听,让它“在”。匣里有毛发,有半折的纸,有米,有铜。匣上红绳三圈,结朝里,压在木背上,结微微陷进去,像被谁用牙齿在红上咬了一咬。

黑狗不进祠堂。它卧在门槛内沿,尾巴捆在腿根下,鼻子贴在我们那一颗粉豆上。它的鼻皮在粉上挪了一挪,粉不动,粉白里一线黑压住,那一线黑像夜的眉毛,伸开一点又合上。狗“呃”了一声,是最轻最轻的那种,像一个人把笑装在鼻腔里,又把这笑用牙合住。它看门,不看人。它看风进不进门,它看门在不在。它的耳朵向玻璃墙的内侧倾了一指。玻璃在每一次气里,轻轻把自己的内表面蒙上一层像奶皮的影。

祖牌搬了新屋,木是新木。旧的一排在砖墙里,黑得深,端得稳。新的一排在玻璃墙前,黑里有灰,像刚写过字的墨还在空气里呼,你不看它,它自己收。祖牌的“眼”没有汗。眼深,不刺,像海底的洞。我们把两碟清水放在祖牌前,水波不动,就在“祭”要开始的那一刻,水里的两朵小泡同时冒出,又咽回去。泡是“在”,不是“叫”。祖牌的眼在这时把它的黑轻轻抬起又放下,像一个年老的人点头。

夜九点半,玻璃盒子里的人影齐齐地往后收一寸。无人开口,开口的人只在鼻子里“嗯”。无人起步,起步的人只以锁口步的节拍在原地轻轻落脚:左——停——右——停——中——退。地不响。墙响,像把一张纸在泥里平了平。我们把铃放到袖里,铃舌朝里,袖子里的铃在你的手腕上给你一个属于你的“叮”,叮很轻,让你的骨聆听,而不是把你的声丢给墙。

我的右耳里叮三,第三短,像针。我的左耳里人轻轻呼吸,人把他们的“他”全部换成“嗯”。我的鼻子是我的口,是一个很小的院子,院子里的风把我的粉吹成一道看不见的脊。这脊在今晚是祠堂的“梁”。梁不挂灯,灯不亮。灯纸背面的倒写把它自身贴在灯心里,如鱼一样伏在瓷碗里的白汤里,偶有一泡,破,合。

念的不念,整的不整。第一段由我读,“乳名归”。我不读字,我读路。我把纸上一条最短最易忘的路从匣里撩出来,让它在鼻里走一寸,贴墙,停。停在“停”的那一拍,我的心在我的牙背里把第三叮打断。墙里发出一声“咝”,像轻轻吸一口后来又忘记的烟。我看见第一家的人肩背垮了一分,他的肩背在过去几年冲在坝边,冲在广播前,今天在玻璃墙内在粉豆前垮了一分,他的喉在鼻里颤一个“嗯”,他把他的“儿子”的正名藏到他的鼻根里,他给他的鼻“嗯”一个床,他躺上去。第二段“别名归”。赵绵把那那些半里半外的别名一条条挪到“在”的位置,读时她把“乱”扣在“准”的背上,像一个指背在一个人的背上轻轻刮,刮起一层非常薄的皮,皮在你的人手心里化,变没。她读的每一个“乱”都把一个等待第三的“准”往下压一毫米。压完,她鼻“嗯”。墙里“嗯”回她。第三段“谱名”。我们没有读完整。我们读到了缺一划处,把那一划往回藏,藏在匣里,匣在墙边“过口”,不过洞。墙“嘶”,把它收住。收的是名,不是人。人站在门后,粉硬,鼻“嗯”。读到此处,我们一齐在齿背上叮第三,第三短,这样短,像纱门被你轻轻拉了一下就放开,不发出噪,在玻璃的肋里只起一条看不见的影。

韩在每一处时刻把白噪的雪加一层或少一层,他用指腹把那雪铺像棉。他的雪不是堵,是垫,让第三每次要跳起来的时候脚底滑一点,自以为站稳,实际上失去锋。他走在最后,眼不看木,看钢。他知道哪一道声在钢里做回响。他在某一刻蹲下,把耳朵贴到一根柱侧的板上,板鼓了一下,他把雪放那一点。他一句话也不说。他在每一个需要他说的人前低头,给他的雪。他像一个拿针线的男子,把白噪这层布片片缝在需要它的时候。白噪的声小,像猫蜒在门后。今晚它认我们,不认电。

唐的“静夜令”在今晚像一张把所有人手拉到一处的布。他站在祠堂外,背靠门柱,嘴不动,鼻动。他的鼻动带着他过去那些年写“标准音”时舌里那一点硬。他这一次把硬压在他的牙背。他不唤。他不宣布。他的嘴角没有风。他手里拿着一张折了角的纸,他不看他自己写的字,他看我们的鼻。他看铃,他看粉,他看纱。他手背上的那条旧红今夜完全淡下去,像一条终于被雨洗干净的溪,它留在那儿,只是你看不见它流。

外头有变。县里的广播调度觉得这个时间应该“测试”一下。他们不在乎我们的“祭”,他们在乎他们机器里的“声”。一个“测试,一二三,大家注意”的标准声从塔上摸下来,沿着电线,沿着灯杆,沿着我们楼道的天花板,在最不该亮的时候亮了。我们有一秒失神。我齿背上第三叮正要断,被这个标准抓住尾巴。抓住的一瞬,玻璃墙的里面所有人的鼻子一起“嗯”。那个“嗯”不是我带的,我听见它是这座屋本身在吸气;赵绵叮,第三短;我叮,第三短;韩的白噪往上剥一个峰,剥完立刻贴另一个薄的雪。唐掏出电闸专用钥匙往广播控制箱插进去,一扭,“啪”,那条标准被他的手扯断。他的手腕那条筋起了一条短短的弧,袖口里露出一寸他上次被火花烫的小泡,新皮在灯下仿佛透明。他鼻“嗯”。平台那么远地发出的“注意事项”角在他的鼻里断。他在那一刻理解“祭”的“静”。他把他的“管理”在那一瞬变成了“守”。他不说,他用他的龟背替我们挡。他安稳地“嗯”了。

那一秒之后,整个盒子的呼吸有明显的深。深得像一张绷得很久的鼓皮被手心按了一下,放缓。祖牌的眼在这一深里把它们的内光又内收了一寸。祖牌脚下的水在这一深里往下去一点,像一滴从瓶口摩到瓶肚,自己坐稳。所有人都没动,只有皮下的毛一个方向躺了一瞬。玻璃与钢碰了一下,发出一个极短的“噗”,像有人拿布把一个孩子的笑盖住,笑没有,就变成呼。呼回来。

“过口。”我用鼻说。我们把匣一个一个贴在墙口边,每一只匣只贴一息。匣在那一息里发一个极轻极浅的“叮”,像在说“在”。墙“嘶”。吞。吞完不吐。吞到一半停。停,是它把它自己的喉在门槛的位置夹一下。我见那匣从墙边离开时,匣心的温度降半度,不凉,不烫,重量在木的中心往下一点。匣里那些发丝在电光里发出一种像细雨打在刀刃背上的响,很轻,听见了就好。我们把红绳三圈再绕紧一点,结朝里。我心里一直把覃旧那句挂着:“可开可闭”。今晚,我们“闭”。闭完要开的时候,鼻里“嗯”一声,墙里回“嗯”。我们不能像以前那样拿拴着人的那条绳去拉,我们用鼻把绳弄松。松到第二我们就够。

孩子们在静夜里不睡,他们在被窝里数“叮”。我们在祠堂里叮,他们在被窝里叮。他们的第三不准,他们的第三是“第三短,而且笑”。笑让他们的第三里没有恶。我听见有一家的孩子在隔壁鼻“嗯”,他“嗯”的尾抬了一点,我在心里替他压下来。我不用走过去。我只要在我门里叮三第三短——这是我的活。门后那颗粉豆在每一声短的时候都像一个把眼睛闭了一半的小生物,眯,张,眯,张。它在那一天活着,第二天也活。

“祭”的末尾,我们把所有灯纸在同一刻抖了一下。不是手抖,是鼻。灯不亮。灯纸背面的倒写把它的身微微翻上来一点,像一条在浅水里把背露出来的鱼,感受了一下空气,立刻又贴回水。我看见那些灯纸背后的字都齐齐抖一抖,在空气里不被按下的第三声里停一秒。这秒的恐惧不是威胁,是一种像待产的紧,我们要把它接住。我们接它的办法是“安静”。我们把它在“安静刻”里写一条,记:二十二点五十八分,各门灯纸的倒写抖一次,鼻“嗯”。记:二十三点零五分,砖与泥的“嘶”合。记:二十三点零八分,白噪收,预备半小时执勤。

人群散去的时候,没有“散”的声。鞋底在玻璃砖上的每一个落脚都像把一个“在”往地里压。黑狗舍不得走,它容易假装它在看门,其实它在看门槛。它把鼻难得有一次从粉豆上挪开,挪到门柱上的木纹上,木纹冷热,看得它鼻孔微微张一指。木吃了它的气,木没有“嗯”,木自己的“在”是在它止住它自己的纹。我蹲下来,摸它的头,毛湿,湿里把我手心的热马上收去一半。它把头叠到我额边上,“呃”,鼻短。我回它鼻短。我们互相“嗯”一下,这一夜我们两个都像把门看完的守卫。

我回家,左手还握着那本“安静刻”,右手把门带上,门背的粉豆在我指下硬一硬,像一颗牙提醒我还没刷。在我屋里,我鼻“嗯”,有人在墙后“嗯”回我,我不问是谁。我知道墙在。我知道覃旧的鼻也在里面一层。我在灯下把今天的大祭另记一条:不奏之祭,以不发声达成“还”。祖牌不汗,墙嘶合,灯纸背面抖一抖即贴回,铃不摇,人心叮。广播尝试,白噪对冲三次,静夜令内化,鼻应统一。名匣不过洞,只过口。写完,我把书拿到墙边,鼻“嗯”,墙“嗯”。我不笑。我也不哭。我的右耳里井叮三,第三短。我突然想起覃旧的叮第三如针尖。我在这时把我的第三叮压得比往常更短一点,让它像一根针擦过皮,不破。我在这一步学会了他那一点“退”。我把我的手掌按在门背上。门没有声。门的心在木里颤了一下,像害怕的人轻轻点头:在。

祠堂外,唐把最后一张“静夜令”从公告栏上撕下来,折了一叠放到他的胸口。他肩上的雨衣掉下灰,他没有抖。他看雷樟树下那一点焦,他鼻“嗯”。他这几年第一次在“令”之外体会了一种“礼”。他在这时不是干部,是人。他把手在雷樟树的伤里离一指,“离地一指”。他学。他不说。韩把那台小机器关了,白噪息。他把小机器塞进口袋里,摸了一下口袋的位置,像在安抚一个睡着的小孩。我走过去,三个人鼻同时“嗯”。夜像被我们三个人鼻掉半寸。它往下躺,躺在水泥的肋里,躺在土的肚里,躺在门的背里。它不叫。它迁息。它在。我们在。我们不配音。我们不露齿。我们在,每一天、每一夜都是。不报,不告。叮三,第三短。门槛豆白。铃入内。镜覆纱。墙“嘶”合。灯纸背面抖一抖又贴回。最后,我只给自己鼻一个“嗯”。那“嗯”短,像一颗比砂还小的石轻轻落在我的心里。我听见它,恐惧就安静一会。明夜再来,我还有粉,我还有鼻,我还有叮。我在。

第二十六章 尾声:不唤名

冬的声是慢的。风从坝背的那一道白痕上蹭下来,像把雪在木桌上慢慢推,推出细细的“咝”。楼与楼之间的缝变窄,窄到可以把一个名字的尾卡住,不让它走。我站在新寨的走廊尽头,左手按在门背的粉豆上,指背的纹一格一格嵌进白里,白把我的热咽一口,再把一口凉吐回来。我右耳贴着门,里面不是人,是井,井里只有三样东西轮流抬头:叮,短;嗯,更短;咝,像针掉地,都不肯长成第三。

这一年的霜来得早。镜上的纱早晨常常被霜沿着边抬起一线,像有人在里面用手指轻轻挑帘。纱的边角朝里,夹在镜框与墙之间,一点不露白。铃挂在门内檐下,冬夜里它比夏天轻,不爱响,我把它在袖子里轻轻捻一捻,它把一颗像米样的“叮”咽到我的手心。我鼻子把那颗米在手心里压扁,扁成一个看不见的小印,印留在掌的皮里,我开门就有心。

树也静。新寨楼下那几棵槐,叶早落干净,枝在灯下像写了一半的字。风过它们的时候会把那些半字抖成骨,骨不响,骨在空气里转,转完又贴回枝。我有时把右耳贴在树皮上,树皮比墙温。墙的温是人给的,树的温是它自己在根里把冬天烧熟的一点汤。我鼻“嗯”,它不应,我又“嗯”,它在第三个“嗯”里把一层汁从木心里往上提半寸。那一下像一个很久没对我说话的人在最恰当的位置说了一个“在”,我听见,不说。

我越来越像一件仪器。我把楼道的时间切成很多薄片,每一片都会写一条记号,安静刻就这样厚了又厚。我用的是铅不爱、粉爱吃的纸,把每一条叮三记成三个点:牙背、粉、鼻,各自有一个不同的形状。牙背是一棱短直,粉是一圆压扁,鼻是一撇在空里轻轻钩着的弧。封面被我摸得亮,亮里有我手背上的粉印。我把这本和名匣并排放在墙的内侧,匣木在冬里收一条缝,缝里有朱砂的一小粒红,红是干的,干里仍有矿的冷。我碰它,鼻里就淡淡熬出一丝像豆腐过夜的香。

阿酸仍在第二。他总在雨夜出现,又在雨停前消失。他每次来都不进楼。楼门口的两根枝经年在粉线豆下待着,泥换过多轮,枝不烂,枝在土里被粉养成骨,骨不出声。有一回,霜夜之后,地冻,枝尖顶起浮土一角,浮土在灯底下亮,亮得像翻开的鱼腹。我把枝重按回去,枝把我的指肚冷了一下,冷很短,像冰的背在我的皮上贴了一贴。我鼻“嗯”,枝“嗯”。这一问一答像两家屋的人隔着一条田喊了一声,很小,种在地里就吃饱。

唐三毛渐渐老。他的笑越来越往鼻里收,眼底的那条小膨出的红只在秋风刮得狠的那几天露,露给他袖口,不露给人。他退休之后仍旧拿着他自己写的“静夜令”,每年冬初换一次纸,把那四个字换成了“冬夜静”。他把“请勿相互唤名”改成“夜里别叫人”。他的字不爱标准了,像被风和粉吃了一嘴,他把硬轻轻放了。我和他聊天,他常把手拿出来,伸到鼻前,“嗯”一下,像是和我用我们的词编一个“友好”的打结。他偶尔会来实体馆,在那里放着我的那本“安静刻”的复制品。他看字,看不到声。他看那些点,那些点的形像种子,他就满意。他不再说“平台要”;他不问我“配不配”。他来,鼻“嗯”,走。他的虎口那寸红彻底淡了,像一条雨后干涸的小沟被风抚平。我心里对他“嗯”,即使他不在。

平台还是来,换了一群。他们更年轻,携带更轻。他们说“我们不配标准音,我们用自然声,我们要做‘安静感’”。“安静感”三个字像一扇玻璃门,别扭。第二天,他们在我们楼下摆了一排收音麦,和我说“采环境”。风往那一排麦嘴里钻,钻出一层他们以为的雪。我说:“不要在猫眼对面。”他们笑,说他们懂。我说:“别在水面上,你们的镜头会让它被你们看见它自己。”他们说“我们可以用偏振镜避免眩光”。我没有再说。我把我的粉包拿出来,在他们脚边的石面上画一条细白,把未出屋的你的“准”按一按。我鼻“嗯”。他们不明。他们拍了一天,剪了一个不用配音的片子,发给我看。我看了一半,关掉。我不喜欢。镜头里,那些我们年年把第三叮短的事情,被他们拍成了一个“故事”。故事是好看的。好看在我眼里就是我不愿意留下来的。我把手机放下,把我的鼻按在我的粉上。“嗯。”

母亲仍在某些傍晚来过一次。屏幕上两个字白,在门背的粉上投一层小小的灯。二十一秒。我把手机贴在胸骨,细细把那一条“更准”压短。第三短。挂。挂的时候,屏幕黑下去,我的右耳井里叮三,第三短。我把我的牙背在这一刻彻底闭起来。我背把我的鼻逼一逼。我在这日和这夜之间被她停顿的两寸空里想起祖屋里那只铁锅煮冬瓜豆腐的味。豆腐在冬瓜下慢火,冬瓜里有豆腐的一点淡甜,淡得你不把鼻贴在锅边就闻不见。我鼻贴了,鼻里“嗯”一声。我对空,空里“嗯”回我。我不应。我在。

春又至,薄雨送来了一阵有青草和金属交缠的味。在坝腰,人们把油漆刷上那条白痕,白成了一块新的里程,被写成了“安全水位”。这些字把一块会呼吸的山变成了一张读物。我看到那行字把新来的孩子们的眼拉过去,他们认识“安”“全”,他们不认识“在”。我教孩子们看地上的粉线豆。我解释,“豆是门的心”,他们懂。我教他们,“粉要用指背抹”,他们拿他们的小手背抹,抹得歪,我扶一指。他们看我的鼻子在那个时候“嗯”,他们好奇,“我也可以嗯吗?”我点。一个小男孩把鼻子扬起来,学我“嗯”,他的尾生得太长,还有点笑。我把他的尾按短,我说,“短一点。”他认真。他鼻子里鼓一个小小的豆。有一阵轻的恐把我的心轻轻推了一下。我知道有一天我走了,这群孩子接我的“嗯”。只要他们的豆在,他们彼此叫的时候都要从鼻起。那个“第三”就会一次次在他们鼻下跌倒。

三夏,水库一次大退。吃名碑的背像从梦里翻身的人,露出半身。不是我们求,它自己。它用它的背对着我们,用它的骨把它要吐的字往回压。骨压出轻微“噗”,像老木头在太阳下“咳”。我带灯去,不亮。灯在它背上贴一贴,鱼骨纹就像被灯纸上的半月朱砂轻轻摸了一下。我鼻“嗯”,它背轻轻收。女人在那一刻也鼻“嗯”。我们三个“嗯”把一半的名从水底拉到空气里,晾一下,又放回去。她只要那一半,不要全。她的眼在那一半里干了一半。她回家睡,睡在她自己的粉线上。

秋深,雷樟树下焦香彻底收了毒。它在一个全无风的夜里轻轻起了一条像烟又不像烟的气,那气整个往上,直直地沿一条旧雷的痕上去,隐。树的背在那一下像一个老人的背揉了揉,伸开了。覃旧离开我们第三个年头了,我对那树鼻“嗯”,树心“嗯”。我们在树根下把他的杖挂在屋里那个离地一寸的位置。杖的焦在这几年被我一次一次摩,黑稳,稳里没有新火。我偶尔用它在地上点三下,左、右、中——退。我把第三叮用它点。那一下地皮里面的小砂在我脚心里翻一个身,翻完,躺下。我心靠杖,看得清楚。这就是我接手之后经常做的梦。

我看见一次靠近腊月的夜里,第三像被谁忘了提前通知,突然全身而来。电梯井的红点一呼一吸,猫眼在那呼里亮,玻璃的边缘像被刀拉了一下。我站起来,我在门背叮第一,粉,叮。第二,牙背,叮。第三,鼻,短。楼上有人鼻子“嗯”,楼下有人鼻子“嗯”。我听见许多“嗯”在楼里错过,又碰上,碰上又错过,在那个第三要起的格上,像许多湿纸叠在一起被手用力一摁,水出来,声没有。唐那夜把他所有能关的开关都关了,他扔下一句话:“我不是领导。”他鼻“嗯”,他在那次“嗯”之前先把他的“标准音”的尾掐死。韩那夜把他的白噪拆一个装一个,他把白噪装到了每一个楼道的天花板,像把一层棉让每一个攀上来的第三踩一脚。我们把它们全踢回去。夜了后没有声。那夜在所有的口里只留一句:在。那之后,我把那次写到安静刻上:腊月二十三,夜里二十三点四十五分,第三全身而来,叮三,鼻“嗯”,白噪覆盖,墙嘶合,门槛豆白,事止。写完,我把书合���来。我鼻“嗯”。墙“嗯”。心不动。我怕过,怕也在我的“嗯”里面被我当作气用。

我的右耳渐渐不记得人。我离人学会了左耳。我的左耳从墙上、树上、粉上、铃里,只能听到一个字的上半,剩下的我用鼻补。母亲仍旧偶尔把那“母亲”两个字抛在我的屏幕上。我知道电话号码那一头的她也在鼻子里“嗯”。我不接。我贴手机在门背。我让我的粉替我接。我让我的鼻替我挂。我的心在我的第三叮里每一次像躺到一个软的根里。这根已有年头,是我们那条“呐喊”的反面。我们不喊。我们鼻“嗯”。我们“在”。我很多次把我的鼻包在我的手里,像抚一个婴儿。婴儿是我的“恐”,我把它养熟,它就不抽我。

有一年春末,平台说要给我的“安静刻”一个奖,叫“安静创新”。他们说“你把恐怖用‘在’改良成安全”。他们话说得漂亮。我不去。我给他们寄了我的粉配方:米粉三,香灰一,朱砂半粟,指背抹,中重。我附一行字:“别配音”。他们笑,说“我们发纸”。他们发来一张纸,纸上印着我的名字。我把纸折三折,塞进我的匣里。匣不热,匣吞。我鼻“嗯”。我把信封夹在门背。门背把它吃掉一半。那夜广播念了半段名单,没有我的名。我在我的床上叮三。我的第三短。墙“嗯”。这就是我愿意要的名单。

我们的小馆渐渐被称作“桥”。有人把片子拿去放,里面有静,有叮,有“嗯”,没有声,有粉、铃、镜纱,很多年轻人到此,写留言,说“我第一次听见自己鼻子里的声”“我第一次在一个作品里不等第三”。他们本来来要见“恐怖”,却带回“在”。他们把他们的“在”写在我的本子里,一页一页。我把那些“在”复成纸,贴到我的安静刻里。我用粉把他们的“在”押在他们每一个名字的上头。我把我的鼻贴上去,我“嗯”。他们“嗯”。门没有声。门有在。

天气更暖的时候,我搬了几本老书到阳台。阳台面对水库的那一片空,晚风在砖的角落里酝酿一口词。我坐在阳台上,膝上放一本泛了黄的册,里面是旧时候的“禁”。禁要你不做,法教你做。现在我自己写的,是比禁还小的一些做法:指背、叮三、鼻“嗯”。我把这些写进我的掌心,我把掌按在我的胸口。我的胸口里有一扇小门,小门不高,不厚,但它一直把我的“第三”阻在门外。夜里它会被风敲两下,一下一下,轻。我在门里面用鼻对它“嗯”,它就不敲。我看着对面楼的灯一盏一盏熄灭,像把纸灯笼里的火一口一口喝掉。我把我的灯放在我的门里,灯不亮。我把我的鼻凑过去,我“嗯”。屋里每一件东西都讲“在”:槐木的椅子在,祖牌的影在,雷樟杖在,黑狗的鼻在。它们把一座屋捧起来,不动。

黑狗老了。它的耳朵有时候叫它也不听。它躺在门槛内沿的那一块老地势上,一种长年被它压平的硬,在它的骨里变软。我趴在门前摸它,它把尾在腿里轻轻动一下,动不是给我看的。它离我更近的是它的鼻。它闻粉。它闻粉就把眼闭了。我鼻“嗯”,它鼻“嗯”。它把我们的第一个“嗯”和最后一个“嗯”重叠起来。在它轻轻的鼻里我听见古井里那条最初的叮。我在门内“嗯”,门外风停,黑狗把它最后一次“呃”放给门,门吞。

后来有人新搬来,不知道。我看他们在水边喊彼此的名字,河的背在那一瞬间在我眼里昂起一寸。我跑过去,拿出粉包,指背抹,中重。门槛不是门槛,我把它暂且压在他们的脚边。他们看我,眼里仍旧是某个中年人对一个旧事物的抱歉。我教他们“鼻”,“嗯”。我握着一个年轻姑娘的手背,让她用她自己的指背抹粉,她懂,她鼻“嗯”。她笑,她笑在鼻里,笑短。她在说她愿意。我点头。我把两字写在地上,“在”。她用脚踩了一下,脚底把白粘走一点。她把这白带回她的屋里去。她鼻了,她在了。我在这一刻被一股热像被门内灯烫了一下。我轻轻叮三。第三短如针。墙里“嘶”合。

我收尾。我不写“完”。我把我的鼻在最后一次“嗯”。我用牙背在最后一次叮第三。我的手背按在粉上,粉在我的皮下生出一层像霜一样的细。我看右耳外边的风一点一点远,我看左耳里的人的字一点一点躺。我把我的灯纸背面的倒写再贴平。灯不亮。门内叮三,第三短。门外风停。鼻“嗯”。墙“嗯”。槐影斜斜地贴在我的粉线豆上,不走。楼道不响,水库那边把它的第三压回管里,骨里它自个儿叫了一声自己听得见的“在”。我不唤名。我不唤你的名。我在。你在。这样就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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