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尤尼的盐
“乌尤尼是盐的坟墓,”他曾读到过,或者可能只是自己想到的。“一片白色的虚无,地球在这里停止了呼吸。”
盐。无边无际的盐。
胡利安(Julian)躺在路虎卫士的后座上,车窗外的白色几乎要灼伤他的视网膜。他无法转动脖子,这动作如今需要一种他早已丧失的、有意识的肌肉协调。他只能用眼球的余光去追逐地平线。但这里没有地平线,只有盐与天的交界,一条模糊、颤抖、因热浪而扭曲的线。天空是那种残酷的、不含一丝杂质的蓝色,像一块巨大而完美的绿松石,被一位冷漠的神祇抛光,然后冷漠地覆盖着这片白色的死亡。他想,这蓝色里没有仁慈。没有云,没有飞鸟,没有一丝可以让人稍作喘息的瑕疵。只有纯粹的、绝对的颜色,压得人喘不过气。
“水,”他的嘴唇开裂,声音像砂纸摩擦着干燥的木头。这个词从他喉咙里挤出来,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埃琳娜(Elena)的身影挡住了光。她总是这样,恰到好处地出现,挡住那些过于刺眼或过于丑陋的东西。她俯下身,手里拿着一个金属水壶。他能闻到金属被太阳晒透后散发出的那种干燥、微烫的气味。她拧开盖子,那个动作缓慢而精确,没有一丝多余的声音。她小心翼翼地将壶口送到他嘴边。水是温的,带着一股塑料内胆的味道,但这依然是水。他贪婪地咽下几口,感觉一股生命的热流微弱地滑过他干涸的喉咙,像一条垂死的鱼在龟裂的河床上找到了最后一滩水洼。
“慢点,”她说。她的声音里有疲惫,但依然沉稳。她总是沉稳的。无论是在米兰时装周的后台,还是在加拉帕戈斯群岛颠簸的游艇上,抑或是在这片该死的盐碱地中央。她的沉稳曾是他寻求的港湾,现在却像一堵光滑的墙,让他所有的愤怒和绝望都无处着力,只能软弱地滑落。
“马特奥(Mateo)应该快回来了。”她补充道,像是在说服自己。
“马特奥,”胡利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这动作牵动了他萎缩的胸肌,引发一阵无声的、针扎般的痉挛。他闭上眼睛,忍受着这阵内部的叛乱。“马特奥在奥鲁罗的某个酒吧里,或者在去拉巴斯的路上。他在用我们的钱喝着帕塞尼亚啤酒,对着某个满脸风霜的妓女嘲笑两个愚蠢的美国佬,他们居然相信一个引擎坏了的故事。”
“别这么说,胡利安。他的车真的坏了。那辆丰田老得可以进博物馆了。他会带零件和另一个向导回来的。”
“车,”胡利安看着车顶的内衬,那里有一块被咖啡溅出的污渍,形状像一只折翼的飞鸟。他盯着那只鸟,觉得那就是自己。“我们的车也坏了。这片盐碱地会吞噬一切金属,然后是血肉。它不着急。它有的是时间。这是熵的终极形态。一切都归于无序、平静、和……白色。”
“别说这种话,”埃琳娜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恳求。“求你。我们还有水,还有食物。我们有卫星电话,虽然现在没信号。我们只需要等待。”
他闭上眼睛,不再理她。他恨这种无能为力。恨这具背叛了他的躯体,这具曾经带他攀上安第斯山脉、潜入红海深处、在巴格达的街头躲避子弹的躯体。他记得那具躯体的感觉:肌肉在重压下燃烧,肺部在稀薄的空气中渴望氧气,肾上腺素像电流一样穿过血管。那时候,疲劳是一种奖赏,伤疤是一种勋章。现在,它成了一座监狱,一座由萎缩的肌肉和失灵的神经构成的监狱。肌萎缩侧索硬化症。ALS。医生用一种平静的、不带感情的语调说出这个词,仿佛在谈论天气,或者一种新的投资产品。一种缓慢的、不可逆的石化过程。你的身体会逐渐变成一座无法动弹的雕像,但你的头脑,那该死的、清醒的头脑,会像一个被囚禁在雕像里的囚徒,目睹着一切的发生。
而他,一个用镜头追逐光与运动的男人,最终却要在一片静止的白色中,被剥夺掉最后一点动作。这真是个不错的、具有海明威式反讽的笑话。他想笑,但他的面部肌肉已经无法配合这个想法。那块应该负责微笑的肌肉,现在只是一块僵硬的、不听使唤的肉。
只有盐。还有回忆。它们像秃鹫一样盘旋,等待着啄食他最后一点意识。它们比外面的那一只更有耐心。
他记得伊斯坦布尔的雨。不是那种缠绵的细雨,而是博斯普鲁斯海峡上空突然汇聚的、带着咸腥水汽的暴雨。雨点砸在加拉塔大桥上垂钓者的塑料桶上,发出鼓点般的声响。他和安雅(Anya)挤在一家小小的茶馆里,就在香料市场后面的一条小巷里。那地方小得只容得下三张桌子,墙壁被多年的茶蒸汽和香烟熏成了深褐色。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苹果茶香气、湿羊毛的味道和劣质烟草的辛辣。
安雅的头发还在滴水,几缕深色的发丝贴在她高高的颧骨上。她有一双灰色的眼睛,像暴雨来临前的天空,充满了骚动和能量。她是一名自由撰稿人,为一些永远在亏损、永远在愤怒的左翼杂志写关于库尔德问题的文章。她抽很便宜的土耳其香烟,烟盒是软的,被她揉得皱巴巴。她说话时总喜欢用手势来强调观点,仿佛语言本身不足以承载她思想的重量。
“所以,你用你的徕卡相机为那些光鲜的杂志拍些漂亮的照片,”她吐出一口烟,烟雾缭绕在他们之间,像一道刻意制造的屏障。“拍那些有钱人度假的异国风情,拍那些他们永远不会真正理解的苦难,然后你称之为艺术?”
“我称之为工作,”胡利安说。他呷了一口滚烫的红茶,放在郁金香形状的玻璃杯里,甜得发腻。“它为我支付来伊斯坦布尔的机票,让我能坐在这里,听你批判我的工作。”
她笑了。她的笑容能点亮整个阴沉的茶馆。那是一种不设防的、带着一丝嘲讽的笑。“你是个混蛋,胡利安。一个才华横溢的混蛋。我看了你以前在波斯尼亚拍的那些照片。在萨拉热窝。那个抱着面包在狙击手小巷里奔跑的小女孩。那张照片。那是真实的。它们有重量,有……有灵魂。现在呢?你拍的是什么?一个穿着比基尼的模特,假装在马拉喀什的市场上迷路了。”
“那个模特为我赚的钱,比我在波斯尼亚三年赚的都多。”他平静地说,这是事实,是他用来武装自己的盾牌。
“钱,”她轻蔑地哼了一声,把烟头摁在肮脏的烟灰缸里。“钱能买来什么?另一台更贵的相机?一套能看到海景的公寓?然后呢?你就在那套公寓里,隔着干净的玻璃,看着真正的海景,同时修着一张假模假样在海滩上奔跑的模特的照片?”
“一个不用担心下一顿饭在哪里的生活,”他说,声音很低。“一个不用在边境被盘问,不用睡在随时可能被炮弹击中的旅馆里的生活。”
“那是逃避,不是生活,”她说,身体前倾,灰色的眼睛里燃烧着火焰。“生活是粗糙的,是肮脏的,是有血有肉的。你曾经知道这一点。你用你的镜头告诉过世界。现在你却用它来编织谎言,一些关于奢华和无忧无虑的漂亮谎言。你拍的那些地方,那些穿着昂贵亚麻衬衫的男人和女人,他们就像你一样,都是游客。你们消费风景,消费文化,甚至消费苦难的剪影,然后心满意足地离开,不留下一丝痕迹,除了信用卡账单。”
雨停了,阳光像融化的黄金一样,穿透云层,洒在湿漉漉的鹅卵石街道上,蒸腾起一股泥土和石头混合的气味。他们走出茶馆,空气清新而冷冽。安雅停下脚步,仰头看着清真寺的尖塔,在雨后的天空中轮廓分明。“总有一天,你会厌倦那些漂亮而空洞的东西。你会想念那些粗糙的、真实的东西。到那时,你可能已经不知道怎么去拍了。你的眼睛会被那些光鲜的垃圾蒙蔽,你的手会忘记如何抓住决定性的瞬间。你会变成一个技艺精湛的空壳。”
她的话像一根刺,扎进了他心里。因为他知道,她说的是对的。
那天晚上,在他那间可以俯瞰金角湾的小旅馆房间里,他们做了爱。那不是温柔的、充满爱意的缠绵,而是像两头绝望的困兽在互相撕咬、确认彼此的存在。她的指甲在他的背上留下抓痕,他的嘴唇尝到她眼泪的咸味。他闻到她头发上雨水和香烟的味道,这味道比任何昂贵的香水都更让他心动。事后,他们并排躺着,看着窗外船只的灯火在水面上划出长长的光痕,听着远处传来的穆安津召唤祈祷的悠长唱诵。
“别爱上我,胡利安,”她轻声说,声音里没有了白天的尖锐,只剩下一种疲惫的温柔。“我只会给你带来麻烦。”
“太晚了,”他说。
他撒了谎。他没有爱上她,他爱上的是她所代表的那种生活:一种燃烧的、不计后果的、充满了信念与危险的生活。那是他曾经拥有,但后来亲手放弃了的生活。他爱上的是他自己曾经的样子,那个他透过她的眼睛所看到的,尚未堕落的自己。
“胡利安?”埃琳娜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车里的空气像烤箱一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感。“你醒着吗?”
“我一直醒着,”他说。“在这片白色地狱里,你没法真正睡着。你只是在不同的噩梦之间切换。”
“我想和你谈谈。”
“我们除了谈话还能做什么?”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自嘲。“我不能动,你不能离开。我们就像一出贝克特的戏剧,只是布景更宏大一些,而且没有戈多,只有马特奥,而他妈的马特奥不会来了。”
她没有理会他的刻薄。她坐在他旁边的地板上,背靠着车门。他能听到她衣服摩擦的声音,感觉到她身体的重量让车身轻微地倾斜。她从一个帆布包里拿出一块湿毛巾,轻轻地擦拭着他的额头和脸颊。那清凉的触感让他短暂地感到一阵宽慰。
“我整理了你的东西。那些旧硬盘和底片。我把它们都带来了。”她指了指车后座的一个防水防震箱,一个他很熟悉的派力肯硬箱。“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觉得应该带上。”
“为什么?”他问,这个问题比他预想的更尖锐。“为了什么?一场告别巡演?让我在这片盐的屏幕上,放映我一生的失败作品集?”
“不是失败作品。”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受伤。“我以为……我以为你可能想看看。在……在这里。你说过这里的光线很特别。”
“是啊,特别到能杀死人,”他说。“你想让我干什么,埃琳娜?用我这双连杯子都拿不稳的手,去摆弄那些几十年前的老古董?让我看看我曾经是什么样的人,再对比一下我现在这副德性?这真是个体贴的计划,非常……富有同情心。”
他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僵硬了。她收回了手,毛巾掉在了地板上。沉默在他们之间凝固,比外面的盐壳还要坚硬。他知道自己很残忍,但他控制不住。痛苦和屈辱像胆汁一样从他心底涌上来,他只能把它们吐向离他最近的人。而她总是那个离他最近的人。那个用她的善良和财富,为他铸造了这个金色牢笼的人。
他娶了她,因为她很美好,很善良,很富有。他娶了她,因为他厌倦了伊斯坦布尔的雨和巴格达的尘土。在黎巴嫩的一次任务中,一颗流弹擦过他的手臂,他躺在贝鲁特一家嘈杂的医院里,闻着消毒水和死亡的气味,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他不想再追逐危险了。他想睡在一张干净的床上,床单上有薰衣草的香味。
他在一个朋友的画廊开幕式上认识了埃琳娜。她父亲是华尔街的大人物。她穿着一件简单的黑色连衣裙,戴着一串珍珠项链,身上有一种他从未在他认识的女人身上见过的、从容不迫的优雅。她谈论罗斯科的画,谈论托斯卡纳的葡萄酒,谈论帆船。她的世界是那么的平静、有序、安全。他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她伸出的手。
他告诉自己,这是成熟,是选择了一种更安稳、更明智的生活。他用她的钱在长岛买了一栋房子,有绿色的草坪和白色的栅栏。他把他的徕卡相机锁进了防潮柜,换上了数码相机,开始为高端旅游杂志和时尚品牌工作。他拍了很多漂亮的照片,赚了很多钱。他和埃琳娜去世界各地旅行,住最好的酒店,吃最贵的餐厅。生活很好,真的很好。
只是,他再也没有拍出过一张有灵魂的照片。安雅的预言成真了。他的眼睛被蒙蔽,他的手变得迟钝。他成了一个技艺精湛的空壳。
现在,死亡来了。它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以一颗子弹或一枚路边炸弹的形式瞬间降临,而是像一种缓慢发作的毒药,一点一点地溶解他的身体,让他有足够的时间去审视自己空洞的一生。而埃琳娜,这个他选择的安稳生活的化身,却把他带到了这个世界上最不安稳、最极端的地方。他不知道这是她天真的浪漫主义,还是某种潜意识里的、残酷的审判。
“对不起,”他终于说,声音微弱得像耳语。
“不,”她说,拾起毛巾。“你不用道歉。你有权愤怒。”
她总是这么说。你有权如何如何。她用她的理智和财富为他构建了一个柔软的笼子,里面铺满了理解和宽容。他多么希望她能对他大喊大叫,能和他争吵,能像安雅一样用真相来刺痛他。但他知道,那不是埃琳娜。她只会用她的善良,把他包裹起来,让他慢慢窒息。
他又想起了钱。那感觉很好。第一次拿到一张五位数的支票时,他把它放在手里,感觉到了它的分量。那是一家瑞士手表品牌的广告。他让一个男模戴着那块表,假装在阿尔卑斯山的雪峰上攀登。背景是真的,人是假的,情感是假的,但钱是真的。他用那笔钱买了一辆车,一辆黑色的保时捷911。他喜欢在长岛的公路上飞驰,引擎的轰鸣声能暂时压过他内心的空虚。
他和埃琳娜在圣巴特岛。他们租了一栋可以俯瞰整个海湾的别墅。早晨,他们在无边泳池里游泳,喝着鲜榨的橙汁。下午,他们开着租来的迷你敞篷车去白沙滩。他为一本杂志拍摄埃琳娜,她穿着白色的比基尼,戴着宽边草帽,躺在沙滩上,像一幅完美的广告画。他拍了很多张,光线、构图都无可挑剔。照片发表后,很多人都说,他把妻子拍得像个女神。
那天晚上,他们在岛上一家著名的餐厅吃饭。桌上点着蜡烛,海浪在下面的礁石上拍打。他们喝着昂贵的香槟。埃琳娜举起杯子,她的眼睛在烛光下闪闪发光。
“敬我们,”她说,“敬美好的生活。”
“敬美好的生活。”他附和道,和她碰杯。
就在那一刻,他突然想起了巴格达的夏天。热浪像固体一样压下来,空气中弥漫着尘土、腐烂的垃圾、烤肉和柴油混合的气味。他和一支海军陆战队的巡逻小队在一起,他们正在萨德尔城的一条小巷里穿行。他讨厌这种嵌入式采访。你和士兵们同吃同住,开始喜欢上他们,把他们当成朋友。这会影响你的镜头。一个好的摄影师必须是冷酷的,是一个幽灵,一个只记录而不参与的旁观者。但他做不到。
带队的是一个叫马库斯的中士,一个来自德州的年轻人,有着一双过于天真的蓝色眼睛。他喜欢谈论他的小女儿和他在家乡开一个拖拉机修理厂的梦想。他给胡利安看他女儿的照片,一个扎着辫子的小女孩,缺了两颗门牙,笑得很开心。
“关键是要保持移动,”马库斯一边用手势示意队伍前进,一边对胡利安低声说。“永远不要在同一个地方停留超过三十秒。狙击手就喜欢静态目标。”
胡利安的相机挂在胸前,像一个沉重的十字架。他感觉自己像个骗子。他在这里寻找的是什么?是安雅所说的那种“真实”吗?还是只是一种对过去的廉价模仿,为了向自己证明他还没有完全被长岛的安逸生活所腐蚀?他甚至不知道答案。
然后,爆炸发生了。
不是那种电影里惊天动地的巨响,而是一种沉闷的、发自地底的“噗”的一声,仿佛大地打了一个嗝。接着是寂静,一种比任何声音都更可怕的、耳膜嗡嗡作响的寂静。胡利安被气浪推倒在地,他的头盔撞在墙上。他挣扎着抬起头,看到前方十几米远的地方,一个水果摊变成了一团燃烧的、冒着黑烟的废墟。空气中充满了尖锐的、金属燃烧的气味。
他闻到了血和烧焦的肉的味道。他听到了尖叫声,那种你一辈子都忘不掉的、非人的尖叫声。他看到了马库斯中士。马库斯躺在地上,离爆炸中心很近。他的下半身不见了,肠子流了一地,像一堆灰色的蛇。但他还活着。他的那双蓝色眼睛正看着胡利安,眼神里没有痛苦,只有一种巨大的、孩子气的困惑。他的嘴唇在动,似乎想说什么。
胡利安举起了他的相机。
他的手指放在快门上。取景框里,马库斯的脸清晰无比。光线很好,带着悲剧感的戏剧性光影。构图也很完美,背景是燃烧的废墟和惊慌失措的人群。这是一张可以获得普利策奖的照片。一张能定义一场战争的残酷与荒谬的照片。一张能让安雅闭嘴的照片。一张可以证明他还没有死的照片。
但他没有按下快门。
他的手指僵住了。他想到了那张五位数的支票。他想到了那辆黑色的保时捷。他想到了圣巴特岛的白色沙滩和埃琳娜在烛光下的脸。他想到了那张铺着薰衣草香味床单的干净的床。
他放下了相机,爬到马库斯身边。他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握住他的手?对他说一些毫无意义的安慰话语?但他什么都没做,因为当他爬到那里时,马库斯眼睛里的光已经熄灭了。那片蓝色的天真,永远地消失了。
后来,他告诉自己,他没有拍照是因为人性。因为在那一刻,他选择做一个同类,而不是一个摄影师。但这是一个谎言。他知道真实的答案,一个在他内心深处腐烂的秘密。他没有拍照,是因为他害怕。他害怕那张照片会把他拖回他早已逃离的生活,拖回到那个充满了痛苦、贫穷和不确定性的世界。他害怕那张照片会摧毁他在长岛用金钱和妥协精心构建起来的一切。他害怕那张照片会像一个幽灵,永远地栖息在他的海景公寓里,嘲笑他拍的每一张光鲜亮丽的商业广告。他害怕自己会再次变成那个睡在肮脏旅馆里、靠黑咖啡和香烟度日、永远在路上的胡利安。
他选择了安逸。在那一刻,在巴格达那条尘土飞扬、血流成河的小巷里,他杀死了自己身体里的那个艺术家。他用怯懦,亲手将他窒息。
车里的空气越来越热。风扇的嗡嗡声是一种单调的催眠曲,让人昏昏欲睡,却又无法真正入眠。他能感觉到汗水从他的额头渗出,流进眼睛,带来一阵盐分的刺痛。埃琳娜拧开另一瓶水,用一块干净的布沾湿,再次为他擦脸。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他看着她,看着她因脱水而干裂的嘴唇,和眼角因忧虑而加深的细纹。他突然意识到,她也和他一样,被困在了这里。但他至少还有回忆可以逃避,而她,她只能清醒地面对这片白色的绝望。
“为什么是这里,埃琳娜?”他问,声音嘶哑。“在所有地方里,为什么是乌尤尼?”
这是他们出发前,他就想问的问题。当医生给出了最后的诊断,当所有的治疗方案都被证明无效之后,埃琳娜对他说:“我们去旅行吧。去一个你一直想去但还没去过的地方。”他当时已经说不出话,只能眨眼示意。她拿出一张世界地图铺在床上,让他用目光指出。他的目光扫过西伯利亚的冰原,扫过亚马逊的雨林,最后停在了南美洲那片巨大的白色斑块上。乌尤尼盐沼。他一直想去那里,想去拍摄那天空之镜的奇景,那极致的、纯粹的光。但他选择它,还有一个更深层、更阴暗的原因。他想去一个与他即将来临的命运最相似的地方:一片静止的、没有生命的虚无。他想在那里死去。
他以为埃琳娜不明白。他以为她只是在满足一个垂死之人的最后愿望,带着一种悲剧性的浪漫情怀。
但现在,她的回答让他吃了一惊。
“因为你说过,”她低声说,眼睛看着窗外那无尽的白色,“你说,这里是地球上最接近天堂的地方。一片纯净的画布,光线在这里以最纯粹的形式存在。你说,如果有一个地方可以让灵魂得到净化,那一定就是这里。”她停顿了一下,声音变得更低,“我想……我想带你来净化你的灵魂。或者,也许,是净化我的。”
“净化你的?”他问,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我偷走了你,胡利安。”她说,泪水终于从她一直坚强的眼睛里滑落。“我用我的钱,我的生活方式,把你从你的世界里偷走了。我把你变成了一个……一个漂亮的装饰品。我爱你,我真的爱你。但我爱的是那个在长岛为我拍照的你,那个陪我在欧洲度假的你。我害怕那个在波斯尼亚和巴格达的你。我害怕那种生活里的危险和不确定。所以我把你关进了笼子,一个用金钱和安逸打造的、舒适的笼子。我以为那是爱,是保护。现在我才知道,那是自私。”
他的心像被一只手攥住了。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交易的主导者,那个用才华换取安逸的精明男人。他从未想过,在这场交易中,她也有她的愧疚和负担。他们是共犯,共同策划了这场对艺术和灵魂的谋杀。
“不是你的错。”他说,用尽力气。“是我自己选择走进那个笼子的。”
“但我是那个拿着钥匙的人。”她摇着头,泪水滴落在干燥的盐土地板上,瞬间消失无踪。“现在,我们都被关在了外面。”
“有一只秃鹫,”埃琳娜说,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她想转移话题。
胡利安费力地将视线转向她手指的方向。远处的天空中,有一个小小的黑点,正在缓慢地盘旋。那姿态从容不迫,充满了古老的智慧。它知道不需要着急。在这片土地上,所有的生命最终都会变成它的盛宴。
“它们总会来的,”他说。“它们有耐心。”
“马特奥会回来的,”她重复道,像是在念一句咒语,祈求一个不存在的神。
“也许吧,”他说。“也许他会带着一个神父回来,而不是修理工。”他想让这句话听起来刻薄,但说出来只剩下疲惫。
他又闭上了眼睛。盐的白色灼烧着他的眼睑,即使闭着眼,那片白色也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他感觉自己正在溶解,正在被这片白色的虚无所吸收。身体的边界变得模糊,意识开始漂浮。他不再是胡利安,他只是一段段记忆的碎片,像被撕碎的照片,在时间的风中飘荡。
他记得父亲的手。一双粗糙、布满老茧和油污的手。他的父亲是一个汽车修理工,在科罗拉多州的一个小镇上有一间自己的修理铺。那铺子总是弥漫着一股汽油、机油和金属混合的味道。他不怎么说话,但他的手能让任何熄火的引擎重新咆哮起来。他能通过触摸和倾听,诊断出一辆车的毛病。对父亲来说,世界是由可以拆解、修理和重组的部件构成的。一切都有它的逻辑和秩序。
胡利安十岁那年夏天,父亲教他如何拆卸和重组一个化油器。那是一个复杂而精密的玩意儿,充满了细小的弹簧、阀门和垫圈。他把那些零件摊在一块干净的破布上,像外科医生摆放他的手术器械。
“每一部分都有它的作用,”父亲说,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你必须理解它们,尊重它们。它们如何协同工作。如果你弄错了顺序,或者弄丢了一个小小的垫圈,整个东西就成了废铁。”
胡利安花了整整一个下午,才把那个该死的化油器重新装好。他的手指又黑又疼,但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他看着那些零件,在他手中从一堆混乱的金属,变成了一个有特定功能的、完整的整体。
父亲拿起那个化油器,对着光检查了一遍,然后点了点头。那个点头里没有赞扬,只有一种事实的确认。一种“事情本该如此”的默然。
“就是这样,”父亲说,把化油器递还给他。“没有捷径。要么是对的,要么是错的。”
要么是对的,要么是错的。胡利安想,他一生都在走捷径。他用长焦镜头偷窃远处的苦难,用漂亮的构图包装它,卖给那些只想在餐后甜点和另一杯霞多丽之间感受一点安全共鸣的人。他选择了埃琳娜的钱,而不是安雅的火。他选择了放下相机,而不是记录马库斯最后的困惑。全都是捷径。而所有的捷径,最终都通向了这里。这片盐的虚无,一个无法再走任何捷径的终点。
光线开始变化了。那片残酷的蓝色天空,在西方的地平线上,开始被染上柔和的橙色和紫色。太阳正在西沉。白色的大地反射着这种光芒,不再灼人,反而呈现出一种奇异的、超凡脱俗的美。盐的结晶体像无数破碎的镜子,闪烁着柔光。这片死亡之地,在一天将尽的时候,展现出了它最温柔、最美丽的一面。
“很美,不是吗?”埃琳娜轻声说,仿佛怕惊扰了这神圣的时刻。
“是。”他说。这是真话。在这一天里,他第一次说出不带怨恨的真话。他是一名摄影师。他一生都在追逐光。而此刻,他正躺在世界上最伟大的光影工作室里。讽刺的是,他却连举起相机的力气都没有了。
“把那个箱子拿过来,”他说,声音里有一种新的、平静的决断。
埃琳娜愣了一下,然后迅速地把那个防水防震箱拖到他身边。她打开了它。里面是他的过去,整齐地码放着。一排排的底片,用半透明的纸包着。几个标记着年份和地点的硬盘。还有他那台忠实的徕卡M6,静静地躺在为它量身定做的泡沫塑料里。机身上的黄铜已经露了出来,那是多年使用留下的痕迹。
他伸出手。他的手指在颤抖,不听使唤。但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种从记忆深处涌出的力量。终于,他的指尖触碰到了那冰冷的金属机身。他把它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失而复得的孩子。这台相机是他身体的延伸,是他眼睛的延伸。他能感觉到它的重量,它的质感,它的一切。
“帮我,”他对埃琳娜说。他的声音不再有尖刺,只有一种请求。“帮我装一卷胶卷。”
埃琳娜的眼睛里闪着泪光,但她什么也没问。她知道这是一个重要的时刻。她熟练地打开相机后盖——他曾经教过她——取出一卷Tri-X黑白胶卷,装了进去。卷片,上弦。咔哒一声,清脆而机械。这是他听过的最美的声音。是秩序的声音,是创造的声音,是父亲的修理铺里那种“事情本该如此”的声音。
“现在,”他说,呼吸开始急促,“把我扶起来一点。对着窗外。”
她用几个枕头把他垫高。他把相机举到眼前。他的手臂像灌满了铅,每一块肌肉都在尖叫抗议,但他坚持着。通过取景器,世界被重新框定。那无边无际的盐,那柔和的天空,那远处孤独的路虎的轮廓,都被裁剪成一个完美的3:2的矩形。他看到了线条,看到了纹理,看到了光与影的交媾。
他看到了他父亲的化油器,每一个部件都在正确的位置上,等待着赋予引擎生命。他看到了安雅在伊斯坦布尔雨中的脸,真实而粗糙,美丽而充满生命力。他甚至看到了马库斯中士的眼睛,不是在血泊里,而是在德州的阳光下,看着他的女儿骑上拖拉机,眼神里充满了骄傲和希望。
它们都在那里,在这片白色的虚无里。一切都回来了。所有的错误,所有的妥协,所有的爱与失去,都在这一刻,在这个小小的取景框里,找到了它们的位置,形成了一幅完整的、有灵魂的画面。
他的手指放在快门上。他没有力气按下它。肌肉已经彻底背叛了他。但他知道,他已经拍下了这张照片。它印在了他的脑子里,印在了他的灵魂里。一张没有捷径的照片。一张关于他一生的照片。
“好了,”他轻声说,放下了相机,把它放在胸口。“好了。”
他感到一种巨大的疲惫,但也是一种巨大的安宁。他不再恨这片盐。它不是坟墓。它只是一个终点。一块白色的画布,让他看清了自己一生的所有笔触,那些明亮的、黑暗的、正确的、错误的笔触,它们共同构成了一个叫胡利安的男人。
“你睡一会儿吧,”埃琳娜温柔地说,为他擦去额头的汗水。“马特奥会回来的。天黑前他一定会回来的。”
“是的,”他说,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他会回来的。”他知道她需要相信这个。而现在,他也不再介意了。
他闭上了眼睛,这一次,他真的睡着了。他梦见车修好了。不是路虎,而是一架轻型飞机,像一只巨大的蜻蜓。马特奥在驾驶,但当他回头时,他变成了胡利安的父亲。他没有说话,只是稳稳地握着操纵杆,脸上带着那种“事情本该如此”的默然表情。飞机爬升,越过盐滩,向西飞去,飞向那落日最后的余晖。胡利安从舷窗往下看,他没有看到埃琳娜,也没有看到那辆抛锚的车。他只看到盐,无边无际的盐,在暮色中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像乞力马扎罗山顶那洁白、清冷、永恒的积雪。他知道,这就是他要去的地方。
埃琳娜坐在他身边,握着他的手。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消失在地平线下,天空变成了深邃的靛蓝色,星星开始一颗颗地亮起,寒冷随之降临。她感觉到他手里的温度在一点点流失,像退潮的海水。她把自己的外套盖在他身上,然后又把自己的身体紧紧地靠着他,想用自己的体温留住他。
她俯下身,把耳朵贴在他的胸口。风扇还在单调地嗡嗡作响,但除此之外,一片寂静。那曾经有力的、稳定的心跳,现在已经听不到了。
“胡利安?”她轻声叫道。
没有回答。
她抬起头,透过车窗看着那片在星光下泛着幽蓝光芒的盐。它不再是一片虚无。它很美,美得令人心碎。她想起了他最后说的话,想起了他脸上那从未有过的安详。他找到了他的安宁。而她,将在这片盐的寂静中,独自等待黎明。
远方,那只盘旋了一下午的秃鹫,终于收拢翅膀,缓缓地落向了白色的地面。又过了一会儿,远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一个移动的光点。它正在向这边驶来。马特奥回来了。但他来得太晚了。或者说,也许,他来得正是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