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境之誓

五境之誓

——摘自云歌学院禁断书库,编号73号卷宗,《最后的书记官回忆录》(残卷)

……吾皇,沉日之王,其智识如星辰般璀璨,其傲慢亦如是。

在最后的时日里,他已不再满足于向火沙之主“租借”权能。他开始称神为“那头被锁在地心熔炉里的、吵闹的野兽”,并坚信,凭借帝国那早已超越了凡人想象极限的魔导奇术,足以将神明的权柄,彻底地、永久地,熔铸为帝国皇冠之上的一颗……新的宝石。

我,作为帝国末代首席书记官,曾在他那座悬浮于王都上空、完全由黑曜石与黄金构筑而成的“日心殿”中,亲眼见过那幅亵渎神明的、最终的“火沙魔印”设计蓝图。

那不再是过去那种与地脉进行“和谐共振”的能量网络。那是一张贪婪的、遍布整个南境地下的、由无数根如同吸血管般的能量虹吸管所构成的……巨大蛛网。其目的,不再是“引导”,而是“榨取”。榨取大地母亲的每一滴血液,去浇灌吾皇那早已膨胀到足以吞噬整个天空的、关于“永恒”与“完美”的疯狂野心。

我曾跪伏于他那如同太阳般耀眼、却又如同寒冰般冰冷的王座之下,用尽了我毕生所学的所有言辞与逻辑,试图向他阐述此举可能带来的、足以将整个帝国都彻底焚为灰烬的可怕后果。

他只是微笑着,用他那如同神明般、充满了无上智慧与绝对悲悯的金色眼眸,静静地凝视着我,然后,问了我一个我至今仍无法回答的问题:

“书记官,”他说,“若想让一颗种子,长成一棵足以支撑整个天空的参天大树,难道,不就必须先要彻底地、毫不留情地,榨干其周围所有土地的养分,并杀死所有与它争夺阳光的杂草吗?”

那一刻,我便知道,末日,已无可避免。

我背叛了我的君王,背叛了我的帝国。我偷走了那份最终设计蓝图的一小块、记载着其最核心“失衡公式”的残片,逃离了那座即将被自己点燃的、辉煌的黄金囚笼。

我将这份警告,用帝国最古老的、能抵御火焰与时间侵蚀的秘法,刻在了这块龙皮卷轴之上。我不知道它将在何处被发现,也不知发现它的人,能否理解其中所蕴含的、那份足以让星辰都为之战栗的、关于“绝对秩序”与“绝对毁灭”之间那仅有一线之隔的恐怖真理。

我只知道,当你们读到这些文字时,我的帝国,早已化为了尘埃。

但请务必记住我的警告,后来者啊。

火焰,从未真正熄灭。

它只是,在更深、更黑暗的、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耐心地……等待着下一次,足以将整个世界都彻底点燃的……

……完美的回响。

(卷轴至此,被一股无法辨识的力量,从中烧断,后续内容已不可考。)

千年之后,南境,骸骨峡谷。

风,是这片土地唯一的、永恒的吟唱者。它吹拂过早已被风化得如同白玉般的、巨大生物的肋骨,发出如同巨型管风琴般、苍凉而又空洞的呜咽。

一个身穿破旧的、早已看不出原色的黑色长袍的瘦削身影,正艰难地,行走在这片被诅咒的、充满了千年亡魂的死亡峡谷之中。他并非赤沙行者,他那暴露在外的、干枯的皮肤之上,没有一丝属于游牧民族的、健康的赭黄色泽。他更像是一个从某个被遗忘的、古老的坟墓中,重新爬出来的……活尸。

他的脸上,戴着一张破损的、早已失去了所有光泽的、廉价的金色太阳面具。面具之下,那双深陷在眼窝之中的眼睛,燃烧着一种与周围那片死寂格格不入的、充满了狂热与偏执的、病态的火焰。

他似乎完全不受那些在风沙中若隐若现的、充满了无尽怨念的“沙铸怨灵”的影响。那些怨灵,在靠近他身体周围三尺的范围之内时,便会如同遇到了某种更高层级的、无法抗拒的威严般,本能地、恐惧地,向两旁退去。

他走到了峡谷的最深处,在一座由无数具帝国士兵的、早已与岩石融为一体的骸骨所构筑而成的、巨大的“骸骨山”前,停下了脚步。

他没有理会那些在骸骨的眼窝中,闪烁着的、如同鬼火般的幽蓝色灵魂火焰。他只是伸出自己那如同鹰爪般干枯的、戴着一枚同样破旧的、刻有太阳徽记的戒指的手,在“骸骨山”的某个极其隐蔽的、毫不起眼的凹陷处,按照某种复杂的、充满了古老韵律感的节奏,轻轻地,敲击了七下。

“轰隆隆——”

整座“骸骨山”,竟然如同活物般,发出了一阵沉闷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无数具骸骨,如同最精密的机械齿轮般,开始缓缓地移动、重组,最终,在山体的正中央,露出了一条通往地底深处的、漆黑的、深不见底的……螺旋阶梯。

黑袍人没有丝毫犹豫,迈开脚步,走入了那片绝对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之中。

不知向下走了多久,当他终于抵达阶梯的尽头时,一间由打磨光滑的黑曜石所构筑而成的、巨大的、空旷的密室,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密室的正中央,静静地悬浮着一个巨大的、由纯粹的、暗红色的能量所构成的、如同心脏般、正在缓缓搏动着的……能量球。每一次搏动,都会让周围的空间,产生一丝微弱的、如同水面涟漪般的扭曲。

在能量球的下方,盘腿坐着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极其年轻的、甚至可以说是年幼的男孩。他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年纪,有着一头如同正午阳光般灿烂的、耀眼的金色短发,皮肤白皙得近乎于透明。他闭着眼睛,表情宁静而又安详,仿佛正沉浸在一个最甜美的梦境之中。

然而,他那幼小的、看似脆弱的身体,却正在承受着一件足以让任何一位传奇大法师都瞬间崩溃的、恐怖的事情——他,正是那颗巨大的、充满了毁灭性能量的暗红色能量球的、唯一的……核心与……容器。

黑袍人走到男孩的面前,恭敬地、用一种充满了无限崇拜与敬畏的姿态,单膝跪地,低下了他那颗高傲的、从未向任何人低过的头颅。

“伟大的、沉日之王的唯一继承者啊……”黑袍人的声音,沙哑、干涩,如同两片生锈的铁片在相互摩擦,却又充满了无法被抑制的、狂热的激动,“沉睡了千年的‘种子’,终于,即将迎来它……破土而出的时刻。”

他抬起头,那双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狂热地,凝视着那个依旧在沉睡中的、神一般的男孩。

“所有的‘子魔印’,都已秘密地,送往了它们预定的位置。大陆之上那些贪婪而又愚蠢的‘合作者’们,也已纷纷就位。”

“星辰,即将归位。而您,我至高无上的主人,也即将在‘天启之时’,从这场漫长的、千年的沉睡中,彻底地苏醒。”

“届时,您将继承您那伟大的、先祖的遗志。用您那神一般的智慧与力量,彻底地,纠正这个早已腐朽不堪的、充满了‘错误’的、可悲的世界。”

“一场全新的、足以净化一切的、伟大的……‘赤沙之殇’,”

他顿了顿,用一种近乎于咏叹调般的、充满了无上喜悦的语气,完成了他最后的、如同神谕般的宣告:

“……即将来临。”

第一幕:征兆与集结

第一章:朽坏之兆

中原,绿墙城,初秋。空气中漂浮着丰收尾声的甜香,那是来自城外沃野平原上最后一片麦田被收割后的气息,混合着城内果园里藤蔓浆果熟透后发酵的微醺。这是一个满足而安逸的季节。然而,对于学者伊莱亚斯而言,这片熟悉的、本应带来慰藉的气味,如今却如同附着在一具华美尸体上的最后芬芳,每一次呼吸都让他心焦如焚。

他此刻正跪在巨祖之心最古老的一段根脉前。这不仅仅是一段藤蔓,它是绿墙城的历史年轮,是城市的基石与心脏。它粗壮如千年古树的树干,盘踞在地表之上,深灰色的树皮龟裂出智慧的纹路,缝隙里生长着一层薄薄的、天鹅绒质感的翠绿苔藓。在往昔,即便是最干旱的季节,这根主脉也始终保有湿润的弹性,触手温润,仿佛能感受到内部生命力的缓缓流动。但现在,伊莱亚斯的指尖传递回来的,只有冰冷、僵硬的死寂,如同触摸一块被遗忘在古墓中的朽木。

他的目光专注地审视着病变区域。一片片不规则的灰褐色斑块,正以一种冷酷而精准的速度,蚕食着藤蔓健康的深绿色。这并非寻常的枯萎——枯萎是一种缓慢的、向内的凋零;而眼前的景象,更像是一种恶性的、由内而外的“石化”。斑块的边缘,健康的组织与坏死的组织泾渭分明,形成一道令人不安的界线,仿佛两种互不相容的法则正在此地进行一场无声的战争。在最严重的区域中心,那些细小的、沙砾般的结晶体从龟裂的树皮下析出,在午后斜射的阳光下,它们折射出的光芒既非钻石的璀璨,也非水晶的清透,而是一种黯淡、混浊,仿佛吸收了所有光线,只留下一片死气沉沉的微光。

“‘烬蚀病’,”伊莱亚斯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他用这个自己杜撰的名字,试图为眼前的未知恐惧圈定一个理性的边界。“侵蚀速率比上周观测值提升了百分之七点三。根脉内部的生命能量活性,比对标准样本,衰减了十二个百分点。”他一边说着,一边在随身携带的硬皮笔记本上迅速记录下来。他的字迹工整而细密,充满了学术研究者特有的冷静,仿佛这串冰冷的数字能够构建起一道抵御情感侵蚀的堤坝。

“伊莱亚斯,你的数据总是如此精准,精准得让人心寒。”

一个苍老而疲惫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伊莱亚斯没有回头,他知道那是他的导师,莱安德大师。作为绿墙城“藤语者”议会的领袖,莱安德与巨祖之心的连接远比任何人都要深刻。藤蔓的每一丝痛苦,都会如实体般烙印在他的灵魂上。伊莱亚斯能从导师的语气中,听出那份被数据压得喘不过气的沉重。

“你真的确定,这与那些……被尘封的文献有关?”莱安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愿相信的祈求。

伊莱亚斯合上笔记本,缓缓站起身,他能闻到导师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枯叶气息,这是他们这些自然学者在过度消耗心神后特有的味道。他转过身,看到了莱安德那张布满忧虑的脸。那些皱纹,过去像是智慧的沟壑,如今却更像是干涸河床的裂痕。

“导师,所有的证据都构成了一条完整的逻辑链,而它的终点,只有一个结论。”他从塞满了草图和拓本的皮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本厚重的研究笔记。翻开的一页,左边是他亲手绘制的藤蔓病变细胞微观结构图,纤毫毕现;右边则是一幅他耗费数月,从云歌学院图书馆最深处的禁忌书库中,一卷残破的赤沙帝国莎草纸上拓印下来的模糊图案。

“请看这里,”他的手指划过自己绘制的图纸,“健康的生命导管,其内壁应当是光滑且富有弹性的。但在这里,它们被一种六角形的结晶体大规模堵塞,甚至刺穿。这种结晶化的过程,几乎摧毁了所有输送养分的功能。”他的手指移动到右边那幅古老的拓片上,“再看这里,这是《赤沙遗录》中对‘地脉灼伤’的唯一图像记录。虽然模糊,但您看,这结晶体的形态,这种由内而外爆发式破坏的模式……与我们眼前的景象何其相似。”

“够了!”

一个如寒铁撞击般严厉的声音,粗暴地打断了这场学术探讨。埃德里奇大师,学院“封印派”的领袖,正从不远处的拱门下走来。他的步伐沉重而有力,每一步都仿佛在用鞋跟敲打着律法的条文。他身着的学袍比伊莱亚斯的更深一个色号,象征着资历,袍子上用黑线绣着一只紧闭之眼——那是“封印派”的徽记,代表着“某些知识应当被永久封印,以防悲剧重演”的教条。

“伊莱亚斯,”埃德里奇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我警告过你,停止你那亵渎性的研究。‘赤沙之殇’是众神降下的惩罚,是大陆永恒的伤疤。而你,却像一只不知死活的食腐鸦,总想去啄开它,妄图从那腐烂的血肉中寻找到早已失落的所谓‘宝藏’!”

伊莱亚斯年轻的脸庞上浮现出一抹倔强。“埃德里奇大师,知识本身无分善恶,带来诅咒的,是滥用知识的贪婪与傲慢。巨祖之心正在死去,这不是神话,是事实。我们不能因为对过去的恐惧,而对眼前唯一的求生之路视而不见。”

“唯一的路?”埃德里奇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哼,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片叶子的枯黄,在农夫眼中是季节的更替,在医师眼中是病菌的侵袭,只有在你这种被帝国幽灵迷了心窍的年轻人眼中,才会偏执地将它与千年前的神话灾难联系在一起!你的‘启蒙派’思想,正在像瘟疫一样,腐蚀学院的根基,诱导那些心智不坚的年轻学者,去打开那扇通往毁灭的潘多拉魔盒!”

这场争论,在过去几个月里已经上演了无数次。它不仅仅是学术路线之争,更是两种世界观的激烈碰撞。伊莱亚斯知道,语言的交锋已无意义。他深吸了一口混杂着尘土与枯败气息的空气,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莱安德导师,”他转向自己的老师,目光恳切,“请允许我进行一次微弱的‘源流’侦测。我只需引导一丝最纯净的自然之力流过这段根脉,观察它在传导过程中的衰减与变异。这是诊断,而非治疗。我向契约神文瑟起誓,这将是我们获得最终证据的最无害的方式。”

莱安德大师陷入了深深的犹豫。作为“藤语者”,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源流”侦测的精妙之处,但也深知埃德里奇对此类“探究性”魔法的敌视。在“封印派”日益占据上风的当下,任何出格的举动都可能招致严厉的惩罚。

“我坚决反对!”埃德里奇的声音如同判决,“在病因未明的情况下,任何形式的外来能量刺激,都可能导致不可逆的恶化!这是基本常识!”

“眼睁睁看着它死去,就是你们所谓的‘谨慎’吗?!”伊莱亚斯的情绪终于有了一丝失控,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拔高,回荡在空旷的庭院里。“不作为,才是最彻底的谋杀!”

他看到了导师眼中那丝被说动的挣扎,也看到了埃德里奇愈发冰冷的眼神。他知道,再等下去,机会将彻底消失。他不再请求,而是选择了行动。

他猛地将手掌按在那段冰冷的藤蔓上,口中低声吟诵起一段古老而晦涩的音节。那是一种模仿风吹过树叶、水流过卵石的自然之语。一缕柔和的、如同初春嫩芽般的淡绿色光芒,自他掌心缓缓亮起,如同一滴拥有生命的露水,温顺地渗入粗糙的树皮。

然而,下一秒,异变陡生。

那缕代表着生命与和谐的绿光,刚一进入藤蔓的内部结构,就像一滴冰水滴入了滚烫的熔岩。一股难以言喻的、狂暴而炽热的能量,从藤蔓深处猛然爆发出来。伊莱亚斯感觉自己仿佛将手按在了一块烧红的烙铁上,一股焦糊的、带着硫磺气息的恶臭猛地窜出。他被一股无形的、充满毁灭意志的力量狠狠震开,踉跄着后退了半步,掌心传来一阵剧烈的、仿佛被千万根烧红的针同时穿刺的灼痛。

他惊骇地抬起头,看到了一生难忘的景象。自己刚才接触过的那片区域,灰褐色的斑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扩大,如同一滴墨水在宣纸上迅速晕开。更可怕的是,在斑块之下,一道道诡异的、仿佛岩浆冷却后留下的暗红色纹路亮了起来,那光芒充满了暴戾与贪婪,仿佛藤蔓内部囚禁着一头饥饿的火焰巨兽。

“你……你这个疯子!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埃德里奇的怒吼声中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但伊莱亚斯已经听不进任何声音了。他怔怔地看着自己微微颤抖、掌心被灼出一片红印的手,再看看那段正在痛苦“燃烧”的藤蔓,眼中没有惊慌失措,只有一种被残酷真相击中的、冰冷彻骨的明悟。

他感觉到的,不是自然之力的简单反噬。那是……一种来自更高层级的、绝对的“法则覆盖”。他那温和的、源于生命循环的法术,在这股狂暴的、源于能量湮灭的力量面前,就像一张薄纸般被瞬间点燃、化为灰烬。

他终于百分之百地确信了。巨祖之心,并非在生病。它是在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从最根本的生命能量法则层面,被活生生地、残忍地“抹除”。而这股力量的气息,那种干燥、炽热、吞噬一切的霸道感,与他在《赤沙遗录》中读到的、关于“火沙魔印”的描述,别无二致。

千年的灾难,并未远去。它的余烬,已然在他们脚下,悄然复燃。

与此同时,在中原平原另一端,那条被秋雨浸泡得泥泞不堪的商路上,冰冷的雨滴沿着布琳娅斗篷的边缘滴落,在她脚下的泥潭中溅起一圈圈小小的涟漪。每一滴雨,都像是故乡北境的一片融化的雪,提醒着她身处异乡的疏离感。

她厌恶这种感觉。北境的空气,凛冽如新锻的寒铁,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磨砺肺腑,让人的意志也随之变得坚硬。而中原的空气,潮湿、温吞,充满了泥土和腐殖质的复杂气息,仿佛要将人的骨头都泡软。

她紧了紧身上那件用成年雪狼王皮毛制成的斗篷,经过长途跋涉,曾经蓬松柔软的皮毛如今已沾满泥浆,沉甸甸地贴在她的背甲上,像一件湿透的枷锁。作为这支小型商队的护卫,她的职责明确而乏味:用她肩上那柄比寻常人腰身还粗的北境寒铁战斧,作为一道移动的、会呼吸的警告牌,劝退所有心怀不轨的窥伺者。

通常,这块警告牌效果显著。她超过六尺的身高,在普遍中等身材的中原人中鹤立鸡群;一身实用的、伤痕累累的矮人锻造板甲,而非这里流行的华丽链甲;以及那张最有效的“通行证”——一道从她左眉骨,掠过鼻梁,一直延伸到右边嘴角的狰狞旧伤,赋予了她一种生人勿近的凶悍气质。孩子们会因为她的出现而停止哭泣,酒馆里最聒噪的佣兵在她走近时也会自觉地压低声音。

但今天,警告失效了。

当七个身影如同幽灵般从道路两旁浸透雨水的密林中现身时,布琳娅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到了危险等级的不同。他们的步伐轻盈而同步,落地无声,泥泞的地面似乎没有对他们造成任何阻碍。他们的衣着是统一的深灰色,能完美地融入阴雨天的背景。他们手中握持的武器——清一色的短弩和弯刀——虽非名家打造,却都保养得当,在灰暗的天光下反射出经过特殊处理的、哑光的乌黑色泽。

这不是寻常的拦路流寇。流寇会叫嚣,会虚张声势,他们的眼神里充满了贪婪和一丝丝对未知的恐惧。而眼前这些人,他们的眼神空洞而专注,如同训练有素的猎犬,他们的沉默,比任何威胁性的叫喊都更令人不安。他们不是为了劫掠财物,他们是来执行任务的。

“保护车队!”商队的管事,一个肥胖的中年男人,发出一声被掐住脖子般的尖叫,连滚带爬地躲到了最结实的牛车后面。其余的伙计也纷纷效仿,一时间,商队陷入了一片混乱。

布琳娅对身后的骚动充耳不闻。她的世界里,只剩下了前方的七个敌人。她向前缓缓踏出一步,厚重的铁靴深深地踩入泥地,发出一声沉闷而令人牙酸的“噗嗤”声,仿佛将一根楔子钉入大地。她单手向后一伸,轻松地将那柄对于别人来说需要双手才能勉强举起的巨大战斧从背后解下。斧头在她手中划过一道精准而沉稳的弧线,沉重的斧刃“咚”地一声拄在身前的泥地里,溅起一圈混合着雨水的泥浆。

这是一个无声的宣告:此路不通。越界者,死。

袭击者对她的示威毫无反应。领头一人只是简单地做了一个手势,七人立刻如同一张张开的网,悄无声息地呈扇形包抄上来。他们的目标非常明确,既非货物,也非管事,而是商队中央那辆被厚重油布紧紧包裹着、由两匹骏马牵引的马车。

布琳娅的战斗风格,一如她的性格,没有丝毫多余的装饰,只有绝对的效率和压倒性的力量。第一个冲上来的袭击者身形最快,他手中的弯刀如同毒蛇的信子,划出一道刁钻的弧线,直取布琳娅的咽喉。面对这迅捷的一击,布琳娅甚至没有费力去格挡。她的身体以一个与她高大身材不相符的灵巧角度微微一侧,让刀锋贴着她的甲胄颈环险险滑过,带起一串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就在两人交错而过的瞬间,布琳娅那拄在地上的战斧,以腰部为轴,猛然发力,化作一道横扫的灰色死亡旋风。沉重的斧头带着撕裂雨幕的尖锐呼啸,以一种无可阻挡的气势,精准地砸在了那名袭击者的胸口。

没有惨叫。只有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仿佛湿透的木头被巨力砸断的闷响。那人的胸膛以一个肉眼可见的幅度深深凹陷下去,整个人如同一只破烂的麻袋般倒飞出去,撞在几米外的一棵树上,然后软软地滑落,鲜血和内脏碎片从他破裂的甲胄缝隙中喷涌而出。

这一击的血腥与暴力,瞬间震慑住了其余的袭击者。他们包抄的步伐出现了一刹那的迟滞。

而布琳يا,则抓住了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她没有停顿,脚下发力,泥浆四溅,整个人如同北境的雪崩一般,主动冲入了敌阵。她的动作大开大合,每一次挥斧,都不仅仅是手臂的力量,更是整个身体重量的倾注。巨大的战斧在她手中,时而如盾牌般格挡拍开劈来的弯刀,时而如攻城锤般进行毁灭性的挥砸。

她不在乎那些划过她铠甲的攻击,那些伤痕对她而言不过是勋章。她在乎的,只有如何最快地让敌人失去战斗力。一名敌人试图从侧面用短弩射击,她直接用覆着铁甲的肩膀撞了过去,巨大的冲击力让对方飞了出去,手中的弩也脱手而出。另一人想用弯刀攻击她的下盘,她则用覆盖着铁甲的靴子狠狠地跺在了对方的脚踝上,清脆的骨裂声在雨中格外刺耳。

泥浆在她脚下翻滚,雨水冲刷着她脸上溅上的温热血迹。此刻的她,不再是一个流浪的佣兵,而是一尊从冰雪冻原走出的、冷酷无情的战争女神。

战斗在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内便已尘埃落定。六具扭曲的尸体散落在泥泞之中,他们的死状各异,但都同样凄惨。最后一名幸存者,他的右腿被布琳娅用斧背精准地砸断,此刻正发疯般地用双手在泥地里刨动,试图爬回森林的掩护中,留下一道混合着血与泥的狼狈拖痕。

布琳娅缓缓地向他走去。她的脚步沉重而平稳,每一步都像是在敲响丧钟。巨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将那名垂死挣扎的俘虏完全笼罩。她用战斧那略带弧度的锋利尖端,轻轻挑起那人的下巴,强迫他对上自己那双如同北境最深邃的冰湖一般,不起丝毫波澜的眼睛。

“谁派你们来的?”她的嗓音沙哑低沉,带着一种极地铁矿石般的冷硬质感。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封的喉咙里艰难挤出。

俘虏的眼中闪过一丝极端组织成员特有的、狂热而决绝的光芒。他猛地一咬牙,试图咬碎藏在牙齿里的毒囊。布琳娅对此早有预料,几乎是在他做出动作的同一时间,她手中的斧柄手腕一转,用那厚重的圆形柄尾,精准无误地敲击在他的下颌骨上。只听“咔吧”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对方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痛苦呜咽,下巴脱臼,自尽的企图宣告失败。

“回答我。”布琳娅的声音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刚才那一下只是拂去了一片落叶。

也许是剧烈的疼痛摧毁了他的意志,也许是被她那非人的冷静和力量所震慑,俘虏的眼神涣散了,他仅剩的独眼里流露出极度的恐惧。他颤抖着,目光不受控制地瞥向自己胸前的衣襟内侧。

一个微小的动作,却已足够。布琳娅撕开他被雨水和血水浸透的衣服,一枚用黑色皮绳穿起的徽记滑落出来,带着一丝体温,“啪”地一声掉入冰冷的泥水中。

她弯腰捡起那枚徽记,用手指擦去上面的污泥。那是一块经过精心打磨的黑曜石,质地温润,形状像一颗水滴。但在她冰冷的指尖触碰下,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一种奇异的、挥之不去的温热感,仿佛这块石头内部蕴藏着活物的“心跳”。徽记的正中,用极其精湛的工艺雕刻着一个简洁而抽象的图案——一座正在猛烈喷发的火山。南境的标志。

就在她的指尖与那股奇异的温热感深度接触的瞬间,一股强烈的、如同被重锤击中后脑的晕眩攫住了她。耳边,那个纠缠了她数月之久的梦魇低语,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度和压迫感,轰然炸响。

那不再是模糊不清的杂音。那是一种有层次、有结构的哀嚎。她能“听”到,那是大地深处地壳板块在不堪重负下相互挤压、摩擦的沉重呻吟;是覆盖在整个北境之上、厚达万米的古老冰川,其内部正在缓慢而不可逆转地产生细微裂痕的崩裂声。甚至,她能“看”到一些支离破碎、光怪陆离的画面,在她的脑海中闪现——无尽的、散发着幽蓝色光芒的冰层之下,某个无法用人类的尺度去丈量的、巨大到如同山脉般的轮廓,正在黑暗中缓缓地……舒展。它的每一次脉动,都让整个北境为之颤抖,也让她自己的心脏随之抽搐。

这个徽记……它像一把钥匙,解锁了她与“冰下哀嚎”之间某种神秘的连接!

布琳娅猛地回过神来,急促地喘着气,手中的黑曜石烫得像一块刚从火山中取出的炭火。她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杀意迸发。她再去看那名俘虏,想要逼问出更多信息,却发现他已经口角流出黑色的血液,瞳孔完全放大,不知何时,他已经用某种更隐秘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线索,就此中断。

她缓缓站直身体,握紧了那枚仍在发热的徽记。南境火山的图案,在她的掌心留下了一个深深的、炙热的烙印。她环顾四周的尸体,和远处那辆始终被油布紧紧包裹、透着一丝神秘的马车。

她知道,自己的流浪结束了。她不再是一个仅仅为了金钱和逃避过去而挥动战斧的佣兵。一个更古老、更深刻的使命感,正在她那颗早已被冰雪冻结的内心中,如同冰层下的火山,悄然复苏。

她必须查清楚,南境的火焰,究竟在用什么样的方式,去引动她故乡那片永恒寒冰之下,最深沉的……低语。

与中原平原的泥泞潮湿、与北境冻原的永恒凛冽都截然不同,东方的断峰山脉,是风的国度。

风在这里,不再是无形的气流,而是拥有实体、性格和意志的存在。它时而如温顺的绵羊,轻柔地拂过山坡上的草甸;时而如狂怒的雄狮,咆哮着撞击悬崖峭壁,将万年磐石侵蚀出奇异的形状。东境人,就生活在这风的怀抱与怒吼之间。

逐风崖,天鹰骑士团的本营,正是人类向风之权柄致敬的最高杰作。它不像是一座建造在山巅的堡垒,更像是从山体本身,按照风的意志,向上生长出的一柄巨大的、镂空的利剑。无数高塔与平台,通过摇曳的索桥和刻在岩壁上的旋梯相连,构成了一座立体而壮观的空中城市。

而在这座城市的最高点,一座孤零零的、直插云霄的尖塔,便是“风语塔”,东境的科技与智慧圣殿。

塔顶的圆形观测室内,年轻的工匠托文,正像一位虔诚的牧师,侍奉着他的“神明”——那台被命名为“谐振天星仪”的复杂黄铜仪器。

这台仪器是他们“齿轮传人”最高技艺的活体证明。它没有一丝魔法的痕迹,完全依靠精密的机械结构来运转。底座上,上千个大小不一的黄铜齿轮,以肉眼难以追踪的速度,精密而无声地啮合、转动,它们的律动构成了一曲复杂的、关于宇宙秩序的机械交响乐。这些齿轮带动着一层又一层、刻满了星辰轨迹与季节风纹的同心圆盘,以不同的速度缓缓旋转。而在整个装置的最中心,一块被切割成完美十二面体的巨大水晶透镜,通过一个巧妙的平衡系统悬浮在空中。它能捕捉并汇集来自天空、大地、甚至最细微的大气能量波动,将其转化为一束光线,投射在对面一堵磨砂的黑曜石墙壁上,形成一幅由无数流动符文构成的实时“能量天象图”。

这台仪器,是天鹰骑士团的眼睛与耳朵,能让他们在风暴尚在千里之外的海平面上形成时,就预知其路径与强度。

但现在,这只无所不见的眼睛,“生病”了。

“不对……齿轮比73号的偏心率修正了千分之三,还是不行。”托文喃喃自语,他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的手指,修长而有力,指尖布满因常年与金属打交道而留下的老茧和细小的伤疤,这是一位顶尖工匠的身份证明。此刻,这双能完成最精密操作的手,正捏着一枚比米粒还小的校准螺丝,在一排密密麻麻的调节器上飞速地进行着微调。

然而,无论他如何精妙地调整机械结构,黑曜石墙壁上投射出的符文图,始终呈现出一种狂乱而无序的颤动,像一幅被严重干扰的沙画,所有的线条和符号都混杂在一起,变成了一团毫无意义的乱麻。

“托文,还没好吗?”

一个沉稳而洪亮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是天鹰骑士团的团长,巴雷克,一位脸上刻满风霜、身形如山岩般坚实的中年战士。他没有穿戴全套的骑士甲胄,只是一身便于活动的皮甲,肩上停着一只神骏非凡的巨鹰,那便是他的“风裔神鹰”,名为“风剪”。此刻,这只本应锐气逼人的神鹰,却显得有些焦躁不安,它的羽毛微微倒竖,锐利的双眼不时地警惕地扫向南方。

“山下的鹰巢已经乱成一团了。”巴雷克团长沉声道,“雏鹰们整夜啼叫,连成年神鹰都拒绝进食。今天早上,‘风剪’甚至不愿意飞出塔外。这在它的成年礼之后,是从未有过的事。”

“团长,问题不在于仪器。”托文终于放弃了徒劳的调试,他拧紧最后一颗螺丝,直起身来,用手背擦去额头的汗水,揉了揉因长时间高度集中而酸涩的眼睛。“我以工匠之神的名义起誓,它的每一个齿轮,每一根轴承,都处于最完美的状态。问题在于……我们正在接收的‘信号’本身,就是一团无可救药的垃圾。”

他走到观测塔边缘那没有护栏的平台上,狂风立刻将他的深色工作服吹得猎猎作响。他扶着冰冷的岩石边缘,望向无尽的南方。云海在他脚下翻腾,一座座山峰如同一座座露出海面的孤岛。风,永恒的风,正从南方吹来。但今天的风中,似乎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的、但身为东境人绝对无法忽略的异常气息——一种混合着沙漠的干燥与火山岩的灼热的气息。

“又是南方。”他低声说道,声音里充满了困惑与恼怒。近一个月来,所有这些毁掉他完美仪器的异常能量干扰,无一例外,都来自那个方向。

“是魔法的污染。”

一个严厉而苍老的声音,在他自己的心底深处响起。那是他师傅的教诲,是每一位“齿轮传人”从学徒时期就被灌输的、如同基石般的信条。

“魔法,是混乱的、非理性的、不可预测的能量形式。它是情感与欲望的产物,因此充满了变量。它就是导致伟大的赤沙帝国,那个曾经几乎将机械与魔法完美结合的文明,最终自我毁灭的根本原因。我们的祖先,那些伟大的工程师们,之所以带领我们躲进这与世隔绝的裂谷工坊群,就是为了远离魔法的腐蚀,去追求一种由齿轮、杠杆和精确计算所带来的、绝对理性的、可预测的完美秩序。”

托文对这一信条,曾几何善如流。他鄙视魔法,认为那是投机取巧者的工具。但作为一名将追求真理视为天职的顶尖工匠,他也同样无法容忍自己的造物,自己的骄傲,被这种他所鄙视的“未知”力量所干扰和羞辱。他必须搞清楚这“噪音”的本质,然后设计出一种能屏蔽它的方法。

他转身回到“谐振天星仪”前,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打开了仪器侧面一个被黄铜盖板封住的暗格,里面是一组被师傅严令禁止在任何情况下启动的附加模块——“源波解析阵”。这是由他这一代最天才的工匠秘密设计的,它的原理与仪器本体的“广域接收”完全相反,它能过滤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自然能量(风、水、地热等),只追踪和放大最纯粹、最原始、最高强度的能量脉冲。

“启动禁断程序,工匠托文,身份确认。”他对着一个微小的声音接收器低声道。

仪器内部发出一阵与平时和谐运转截然不同的、略显尖锐的嗡鸣,无数核心齿轮以前所未有的疯狂高速运转起来。黑曜石墙壁上的符文风暴,在那束被解析阵提纯过的光线下,渐渐平息。混乱的线条被剥离,模糊的符号被滤除,最终,在图像的正中心,一个无比稳定、无比清晰的信号,被成功地捕捉并呈现了出来。

那不再是混乱的噪音。

那是一种……心跳。

一个微弱,但坚定得令人心悸的脉冲。它精准地,大约每隔十二个呼吸的周期,搏动一次。每一次搏动,墙壁上的符文都会同步地亮起、收缩,再缓缓黯淡下去。这脉冲充满了侵略性、支配性和一种古老的霸道气息,仿佛某种沉睡了千年的庞大巨兽,正在地壳的深处,重新苏醒。

仪器的指向模块,给出了一个精确到无可争议的方向——遥远的南方,广袤的赤沙荒漠的正中心。

“找到了……”托文的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他的眼中闪烁着一种混合了兴奋、恐惧与不可思议的复杂光芒。他不知道自己找到的是什么,但他可以肯定,这绝对不是自然现象。自然的能量是流动的,而眼前的这个,是“被设计”出来的。这是一种宏伟到超乎想象的工程,其规模与力量,恐怕早已超越了传说中导致帝国覆灭的那个“火沙魔印”。

作为一个工匠的、无法抑制的好奇心,与作为一个“齿轮传人”被从小灌输的、对失控力量的恐惧,在他的内心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战争。他知道,遵循传统与安全守则,他应该立刻关闭仪器,销毁记录,将这个可怕的秘密永远埋藏。

但另一股更强大、更原始的冲动,攫住了他的灵魂。那是一个创造者面对一个超出自己理解范围的、宏伟而危险的造物时,所无法抗拒的、想要去探究其内部结构的本能。他的双手,已经不满足于仅仅是维护现有的秩序了。

它们渴望去亲手拆解这个正在发出恐怖心跳的、巨大的、足以撼动整个世界的……谜团。

绿墙城中,那片被神秘力量灼伤的藤蔓;中原商路上,那枚散发着诡异温热的黑曜石徽记;断峰山脉之巅,那个来自南境中心的、如同巨兽心跳般的神秘脉冲。

在埃尔瑟兰大陆的不同角落,三颗原本毫无交集的、孤独而骄傲的灵魂,正在被同一根看不见的、命运的丝线,缓缓地牵引向了同一个风暴的中心。一场足以吞噬整个世界的光明与黑暗,秩序与混乱的史诗,正在那片被遗忘的赤沙之下,悄然酝酿着它的第一个,也是最致命的……序曲。

第二章:逃亡之路上的契约

对伊莱亚斯来说,世界崩塌的速度,比他用最悲观的模型计算出的“烬蚀病”蔓延速度,还要快上数倍。

就在他冒险进行“源流”侦测的第二天清晨,太阳还未完全升起,一层薄薄的、带着寒意的晨雾笼罩着云歌学院宁静的庭院。学院的卫兵,一队十二人,身着镌刻着学院徽记的硬皮甲,手持长戟,步伐整齐划一地穿过拱门,在导师莱安德的居所前排开,金属甲片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

领队的,正是埃德里奇大师。他换上了一身更为正式的深色丝绒学袍,胸前紧闭之眼的徽记用银线绣成,在晨光中反射出冰冷的光芒。他的出现,不像是来执行公务,更像是来主持一场早已宣判的审判。

他们没有出示任何由学院议会签署的正式逮捕令,甚至没有遵循惯例的事先传唤。埃德里奇只是站在门口,用他那不容置疑的声音,宣布了莱安德大师的罪名:“危害巨祖之心安全,进行禁忌魔法实验,并涉嫌与境外未知势力勾结,试图窃取学院核心知识产权。”

每一条罪名都荒谬绝伦,却又精准地击中了当前学院内部最敏感的神经。伊莱亚斯试图冲上前去理论,辩解昨天的实验只是为了诊断,但两名卫兵用长戟交叉,毫不客气地将他拦住。埃德里奇的目光越过戟杆,像两把冰冷的解剖刀,刮过伊莱亚斯的脸庞。

“下一个,就是你,伊莱亚斯。”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足以冻结血液的寒意,“好好享受你最后一点自由的时光吧。”

莱安德大师没有反抗。他只是平静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回头深深地看了伊莱亚斯一眼。那一眼里,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将万语千言都浓缩其中的嘱托。然后,他被卫兵们“护送”着,消失在了晨雾的深处。

“封印派”的夺权行动,如同一场蓄谋已久的闪电战,迅猛、无情、不留任何喘息的余地。他们不需要证据,只需要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就能将所有阻碍他们的人,像拔除杂草一样,干净利落地从学院的权力土壤中连根拔起。

当晚,夜色如墨,月亮被厚厚的云层遮蔽。伊莱亚斯在他那堆满了书籍和研究笔记的小房间里,找到了导师被带走前,悄悄塞进一本《植物变异学纲要》里的密信。信是用一种只有他们师徒二人才懂的古精灵语速记符号写成的。

信的内容简短而急迫:“他们想要的,是你关于‘烬蚀病’的研究笔记。那里面的发现触动了某个我们都无法想象的存在的利益。不要相信任何人。从第七藏书馆下的废弃学术地道离开,去沃兰集市城,找‘镀金羽笔’酒馆,寻一个可靠的北境护卫。活下去,伊莱亚斯。真相,比我们的生命更重要。”

信纸的背面,画着一个潦草的、正在喷发的火山图案。正是布琳娅从袭击者身上找到的那枚黑曜石徽记的图案。

伊莱亚斯的心沉到了谷底。导师显然知道一些他不知道的内情。“境外未知势力”的指控,并非空穴来风。他将最重要的几本研究笔记、所有关于赤沙遗迹的拓本、以及他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几枚古帝国金币——它们比中原流通的货币更具价值——塞进一个结实的皮质挎包里。最后,他带上了导师留在他桌上的唯一一件物品,一枚用绿墙城自然脱落的“生命古木”核心雕刻而成的叶子护身符,触手温润,散发着淡淡的安神气息。

学术地道里充满了霉菌和被遗忘的知识混合的味道。他摸索着在黑暗中前行,身后是承载了他所有青春与梦想的象牙塔,身前,则是未知的、充满危险的真实世界。

当他终于从沃兰集市城一个不起眼的排污口爬出时,这座不夜城的喧嚣与生机,如同一股热浪,迎面扑来。

沃兰集市城的气味,是中原所有欲望与活力的浓缩精华。刚出炉的面包那温暖的麦香,从东方运来的香料商人摊位上散发出的、混合着肉桂、胡椒与豆蔻的辛辣异香,牲畜交易区飘来的、无法掩盖的浓重膻味,城西铁匠铺彻夜不息的炉火中飘出的煤烟与金属淬火的气息,以及——最重要的——成千上万来自大陆各地的商贩、佣兵、工匠、骗子、艺人挤在一起时,所散发出的、混合了汗水、麦酒、皮革和金钱的独特味道。

这一切混杂在一起,让习惯了图书馆里那干燥宁静的书卷墨香的伊莱亚斯,感到一阵生理性的眩晕和不知所措。

他按照导师的指引,穿过挂满各色风灯、拥挤不堪的中央大街,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找到了那家招牌已经有些斑驳的“镀金羽笔”酒馆。酒馆的木门被推开时,一股更浓烈的、混合了劣质麦酒、烤肉油腻和人类嘈杂体味的暖风扑面而来。

昏暗的灯光下,酒馆里座无虚席。不同种族、不同口音的人们围坐在粗糙的木桌旁,大声地交谈、争论、吹嘘和讨价还价。墙上挂着几张皱巴巴的悬赏令,角落里,一个吟游诗人正弹着鲁特琴,唱着一首关于海盗与财宝的、陈词滥调的歌谣,但没几个人在听。

伊莱亚斯拘谨地拉了拉自己那身在周围环境中显得格格不入的干净学袍,在一片喧嚣中,他像一个误入屠宰场的素食主义者,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他的出现,很快就在这片混乱的生态中,引起了涟漪。一个穿着考究学袍的年轻人,独自一人,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挎包,出现在这种龙蛇混杂的地方,他的眼神里没有老练的审视,只有一丝无法掩饰的紧张与迷茫。他就像一只刚刚离巢、羽毛还未丰满的雏鸟,误入了满是狐狸和野狼的森林。

“嘿,小学者,是不是走错课堂了?”一个满脸横肉、胳膊比伊莱亚斯大腿还粗的佣兵,晃晃悠悠地端着酒杯凑了过来,浓烈的酒气几乎让他窒息。“这里的姑娘可不教你怎么读书写字。”

周围响起一片哄笑声。

伊莱亚斯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记得导师信中的嘱咐。他走到一张相对干净的空桌旁,从怀中摸出一枚沉甸甸的帝国金币,用指尖按在被酒液浸得发黑的桌面上,发出“哒”的一声轻响。

“我需要护卫。”他的声音不大,但在金币出现的瞬间,周围的嘈杂声奇迹般地降低了几个分贝。“最强的那个。去东境,价格好商量。”

金币的光芒,如同黑夜中的篝火,瞬间吸引了周围几道贪婪而审慎的目光。那个横肉佣兵的眼中闪过一丝热切,正要伸出那只油腻的大手,一只戴着磨损严重的露指皮手套、骨节分明的手,却更快一步,如同一只精准的鹰爪,稳稳地按在了金币之上。

“你要去哪儿?护送什么?对手是谁?”

一个沙哑的、如同被北境寒风打磨过的女性声音,从吧台旁的阴影角落里传来。

伊莱亚斯循声望去,看到了布琳娅。她独自一人坐在角落最不起眼的位置,面前只放着一杯清水。那柄令人生畏的巨大战斧,就静静地靠在她身旁的墙壁上,斧刃上残留着尚未干透的、暗红色的血迹,仿佛一头刚刚饱餐过、正在打盹的史前巨兽。她脸上的那道伤疤,在跳动的烛火映照下,时而隐入阴影,时而清晰可见,如同地表的一道裂痕。尽管酒馆里拥挤不堪,她的桌前却自然形成了一片半径三尺的、无人敢于踏足的真空地带。

“我……我需要前往东境断峰山脉,寻求一位学者的庇护。”伊莱亚斯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但他知道,在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冰冷眸子注视下,任何伪装都显得徒劳。“对手……是学院内部的政敌。”他选择了部分的事实。

布琳娅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锐利而直接,像是在评估一柄武器的材质和重量。“学院的麻烦,”她沉吟着,这个词对佣兵而言通常意味着无休无止的追踪、拥有官方背景的敌人,以及远超预期的风险。但伊莱亚斯紧接着拿出的第二枚帝国金币,让这件事的风险收益比,开始变得诱人起来。

更重要的是,他无意中提到的一个细节——他的政敌似乎雇佣了一批“像猎犬一样专业”的追捕者,并且有传言他们与一个使用黑曜石徽记的神秘组织有联系。

布琳娅的心,在那一刻被触动了。

“定金。”她伸出手,五个字,简洁明了。

就在伊莱亚斯将两枚金币推向她的指尖时,酒馆那扇饱经风霜的木门,被人用一种不带任何情绪、却充满了压迫感的力量,猛地推开。

两名身穿裁剪合体的深灰色劲装的男子走了进来。他们的气质与周围五大三粗的佣兵截然不同。他们步伐稳健,肩背挺直,眼神冷静而锐利,如同经过千锤百炼的刺客。他们的腰间没有佩剑或战斧,只挂着一个用名贵黑木制成的、镶有银边的卷轴筒。当他们的目光如同探照灯一般,精准地扫过整个酒馆,最终锁定在伊莱亚斯身上时,整个酒馆的喧嚣,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伊莱亚斯先生,”其中一名面容消瘦、留着一丝不苟短须的男子开口,他的声音平直得像一张被拉紧的琴弦,不带任何感情起伏,“根据云歌学院与沃兰集市城签订的《知识产权滥用及保护互助条例》第十三款第四条,您的学术研究成果因涉嫌危害公共安全,已被学院暂时征用。请您配合我们的‘法律援助’,并立即终止这份您即将签订的、非法的‘人身庇护契约’。”

他们是“契约之刃”,金鳞商会最锋利的爪牙,一群将法律条文与致命武力完美结合的法律杀手。他们总能为自己的一切暴力行为,找到最冠冕堂皇、最无懈可击的法律外衣。

伊莱亚斯瞬间脸色煞白,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没想到对方来得这么快,这么……名正言顺。

布琳娅却在对方话音未落之时就动了。她没有去拿那柄过于显眼的战斧,而是以一种与她高大身形完全不符的迅猛速度,手腕一抖,将桌上那杯冰冷的清水连同厚重的木制酒杯,化作一道残影,猛地朝说话那人的面门掷去。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她肌肉贲张的大腿猛然发力,一脚狠狠地踹在沉重的木桌桌腿上。整张桌子如同一头发怒的公牛,带着盘碟碎裂的刺耳声响,翻滚着朝另一名“契约之刃”撞去。木屑与酒液在空中横飞,瞬间制造了一片混乱。

“我们走!”她压低声音,发出一声短促有力的低吼,手臂一伸,像拎一只小鸡一样,一把抓住还在惊愕中的伊莱亚斯的衣领,将他从座位上提了起来。她没有丝毫犹豫,转身就朝酒馆的后门冲去,坚硬的铁靴踩在木地板上,发出“咚咚”的闷响。

身后传来锐利的破风声。第一名“契约之刃”在间不容发之际侧头躲过了飞来的酒杯,杯子在他身后的墙壁上砸得粉碎。他没有丝毫迟滞,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卷轴筒上,随着机括的轻响,一柄薄如蝉翼、却闪烁着致命寒光的细长短剑,从筒中弹射而出,被他稳稳握住。他脚下一蹬,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剑尖直刺伊莱亚斯的后心。

布琳娅仿佛背后长了眼睛。她头也不回,正向前冲锋的身体猛然沉肩,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向后挥出一肘。这一肘精准、沉重、不带丝毫烟火气,正中对方持剑的手腕。“咔嚓”一声轻微的骨裂声响起,短剑瞬间失去了准头,擦着伊莱亚斯的身体而过,“噗”地一声深深刺入了旁边的木门门框。

紧接着,布琳娅借助身体前冲的惯性,腰部发力,一记势大力沉的扫腿向后甩出。那名“契约之刃”手腕剧痛,立足未稳,被这一脚结结实实地踢中膝弯,闷哼一声,单膝跪倒在地。

不等他或他的同伴做出任何反应,布琳娅已经拖着几乎双脚离地的伊莱亚斯,撞开了吱呀作响的酒馆后门,一头冲进了沃兰集市城那如同蜘蛛网般错综复杂的后巷之中。

“这边!”短暂的惊慌过后,伊莱亚斯的学者大脑开始高速运转。他凭借着自己对城市规划图纸过目不忘的记忆,在被拖拽的颠簸中,为他们指明方向。他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在这种时候,储存在他脑海里的知识,就是最锋利的武器。

两人在纵横交错、狭窄逼仄的小巷中穿行。身后,“契约之刃”的脚步声如跗骨之蛆,不紧不慢地吊着他们。他们显然对这座城市的阴暗面了如指掌。脚下是湿滑的、长满青苔的石板路,空气中混合着周围民居倾倒的厨余垃圾、劣质麦酒和某种小动物尸体腐烂的酸臭味。一个不慎,伊莱亚斯脚下一滑,眼看就要摔倒在满是污水的地面上。

布琳娅手臂一紧,用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将他重新拎了起来,干脆将他半夹在自己的手臂下。“你的重量最好配得上你的酬劳,学者。”她在急速的奔跑中,气息只是略微有些急促。

“绝对配得上!”伊莱亚斯涨红了脸,一半是羞愧,一半是缺氧。“前方路口往左,穿过那个挂着三色布匹的染坊,他们的后院通往城市的内运河区!那里船只多,容易脱身!”

他们像两道灰色的影子,猛地撞开了染坊那扇脆弱的后门。一股更浓烈、更刺鼻的染料气味扑面而来,让两人都忍不住咳嗽起来。染坊的院子里,挂满了五颜六色、正在晾晒的巨大布匹,如同一片片下垂的旗帜,在他们头顶缓慢飘扬,形成了一片光怪陆离的、人为的森林。

身后,两名“契约之刃”如鬼魅般追了进来。其中一人手腕一抖,一条闪烁着诡异绿芒的、布满倒刺的金属链,如同苏醒的毒蛇,从他的袖中无声地滑出,带着尖锐的破空声,朝布琳娅的后背卷来。

布琳娅猛地将伊莱亚斯用力向前推去,自己则在狭窄的空间里悍然转身。这一次,她终于拔出了背后那柄沉默已久的巨斧。

“吼——”

伴随着一声压抑的低吼,她双手握紧斧柄,巨大的斧刃在昏暗的院落中划出一道令人心悸的银色圆弧。她没有去格挡那条毒链,而是选择了更具破坏性的应对方式。斧刃精准地斩向晾晒布匹的粗大竹竿。

“咔嚓!咔嚓!”

两根竹竿应声而断。那几匹浸透了湿漉漉的靛蓝色和猩红色染料的厚重棉布,如同塌方的瀑布,兜头盖脸地朝着两名“契约之刃”砸了下去。

趁着对方被沉重的湿布罩住,视线和行动都受到严重阻碍的瞬间,布琳娅一把抓住刚刚站稳的伊莱亚斯,从染坊的另一头冲了出去,一头扎进了运河区那弥漫着水汽的微凉夜色中。

他们迅速解开一艘无人看管的、装满了腌鱼的货运驳船的缆绳。布琳娅将那柄刚刚立下大功的战斧的斧刃部分浸入水中,用那宽阔的斧面当作临时船桨,虽然姿势笨拙,但凭借她惊人的臂力,小船依然被划得稳稳当当,慢慢地、却坚定地驶离岸边,最终汇入主航道,消失在了城市密集的桥梁和建筑的阴影里。

船上,两人都筋疲力尽地瘫坐在散发着浓烈咸腥味的腌鱼桶上。伊莱亚斯剧烈地喘着气,劫后余生的眩晕感阵阵袭来。他看着身旁这个沉默而强大的女人,她只是静静地坐在船头,用一块布擦拭着自己心爱的战斧,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追逐战只是一次寻常的饭后散步。她的冷静、果断和那份原始而纯粹的力量,给了他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谢谢你。”他喘匀了气,真心实意地说道。这是他第一次,向一个并非出于学术敬意的人,表达由衷的感谢。

布琳娅擦拭的动作顿了顿。她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他一下,目光最终落在他怀中,那被他用生命守护着的、鼓鼓囊囊的皮质挎包上。“你的书,比你的命还重要?”

“它们……”伊莱亚斯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挎包,脸上浮现出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重的表情,“……可能比我们两个的命,都更加重要。”

布琳娅没有再问。她从怀里,掏出了那枚至今依然散发着微弱温热的黑曜石徽记,在手中轻轻地摩挲着上面那个线条简洁的火山图案。她不知道学者的书里究竟写了些什么惊天的秘密,但她有一种越来越强烈的预感。

他们的麻烦,都指向了同一个炙热而危险的源头。

他们刚刚签订的这份看似简单的雇佣契约,从此刻起,已经不再仅仅是为了金钱和庇护。它被一个巨大而无形的阴影所笼罩。契约的一端,连着她故乡北境冰川之下那令人不安的哀嚎;而另一端,则遥遥地、坚定不移地,指向了那片被遗忘的、火焰与沙尘的国度。

第三章:风暴之中的集结

从中原平原到东境断峰山脉的旅途,是一次对旅者感官和意志的双重考验。地貌的过渡并非平缓,而是一系列剧烈而壮丽的阶跃。

最初,他们穿行在无边无际的金色沃野上,空气中始终漂浮着泥土与庄稼的芬芳。道路宽阔而平坦,四通八达,沿途是富庶的村庄和繁忙的集镇,处处都是契约神文瑟信仰下那井然有序的繁荣景象。

但渐渐地,平坦的大地开始隆起,化为一片片连绵起伏的青鸾丘陵。这里是贵族的牧场区,空气变得清新,道路也开始蜿蜒曲折。成群的骏马在如茵的草地上追逐嬉戏,它们的毛色亮丽,体态矫健,是整个大陆都梦寐以求的坐骑。

随后,丘陵演变成了险峻的山麓。植被开始变得稀疏,高大的乔木被顽强的灌木和紧贴岩石生长的苔藓所取代。道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崎岖难行的、由山民和猎人踩出的小径。空气变得干燥而凛冽,风,也开始展现出它作为此地主宰的威严。

最后,当他们翻过最后一道山麓时,断峰山脉,如同创世神话中一排被斩断的巨人的獠牙,以一种令人窒息的、充满原始暴力美的姿态,耸立在他们面前,撕裂了西边的天空。天空的颜色在这里显得更高、更蓝、更纯粹。

伊莱亚斯和布琳娅的关系,也在这次漫长而艰苦的旅途中,发生着潜移默化的改变。他们不再是单纯的雇主与保镖。旅途的艰辛,如同一种催化剂,迫使他们放下了各自的伪装。

在夜晚寒冷的篝火旁,伊莱亚斯会忍不住发挥他学者的本能,向布琳娅讲述他从书本上读到的、关于这片土地的一切。他会解释为何此地的岩石会呈现出富含铁矿的赤红色,会介绍东方山地民族独特的御兽文化,甚至会分析风神阿尔丘的教义是如何塑造了他们自由而坚韧的性格。

而布琳娅,虽然依旧言语不多,却不再是那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雕像。她会默默地将烤得最好的那块肉推到伊莱亚斯面前,会用她丰富的野外生存经验,找到最避风的宿营地。当伊莱亚斯因为沉迷于观察某种罕见的岩层植物而忘记时间时,她会用一句简单却不容置疑的“该睡觉了”,将他从学术的世界里拉回现实。

他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奇特的、相互依赖的互补。伊莱亚斯的知识,为这段枯燥的旅程赋予了意义和方向;而布琳娅的力量,则为这段危险的旅程提供了最坚实的安全保障。

当他们终于抵达逐风崖山脚下时,才真正体会到东方人对“路”这个概念的理解,与中原人是何等的不同。一条仅仅能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栈道,如同一条灰色的丝线,被粗大的铁索固定在几乎与地面呈九十度角的垂直悬崖之上。下方是深不见底的万丈深渊,翻滚的云雾如同一片乳白色的海洋,将山谷的秘密尽数淹没。

风,在这里彻底变成了有形的、狂暴的猛兽。它时而如同一堵无形的墙壁,狠狠地将他们按在岩壁上,让人呼吸困难;时而又狡猾地从脚下钻出,试图将他们掀翻,卷入下方的云海。

“这就是……你们东方人的……路?”布琳娅将巨大的战斧插在栈道的木板缝隙中以稳固身形,抬头仰望着那仿佛没有尽头、高耸入云的山峰。即便是见惯了北境那同样雄伟壮丽的冰川峡谷的她,也不由得对这种纯粹的、垂直的险峻心生敬畏。

“这是对意志的第一次考验。风神阿尔丘会亲自筛选掉那些内心不够坚定的人。”

一个清朗而沉稳的声音,仿佛乘着风,从他们斜上方传来。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身穿贴合身形的轻质合金甲的骑士,如同壁虎一般,仅凭手脚的力量,稳稳地站在一块从悬崖上凸出的、不足半平米的岩石上。他的肩膀上,停着一只神骏非凡的巨鹰,那鹰的体型比布琳娅见过的任何北境雪鹰都要大上一圈,羽毛呈现出一种金属般的光泽,一双金色的眼睛锐利如电,正以一种审视的姿态打量着他们。天鹰骑士。

“学者伊莱亚斯?”骑士确认道,他的声音在风中清晰可辨,仿佛有一种能驾驭气流的特殊技巧。“我是凯兰。托文大师已经在风语塔等候你们多时了。抓住绳索。”

说着,他解下腰间的一根绳索抛了下来。在天鹰骑士的协助下,他们攀爬的效率大大提高。当他们最终踏上逐风崖之巅那片被风磨平的平台时,伊莱亚斯几乎虚脱,而布琳娅也少有地感到了一丝疲惫。

风语塔的景象,让见多识广的两人都为之震撼。它不像是一座人工建造的建筑,更像是一件从山体中自然生长出来的、与环境融为一体的、无比精密的巨型艺术品。无数黄铜与不知名水晶构建的、类似风车的装置,在山巅永不停歇的狂风中自行转动,带动着塔楼内部的某些机械结构,发出一阵阵和谐而深邃的嗡鸣,仿佛整座山峰正在与天空进行一场亘古不变的对话。

他们在塔顶那间几乎是露天的观测室里,见到了托文。

这位年轻的“齿轮传人”,与他们想象中那种满身油污、肌肉发达的铁匠形象截然不同。他身材匀称,穿着一身干净耐磨的深色工作服,袖口整齐地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他的脸上没有山民常见的饱经风霜的沧桑,反而带着一种长期专注于精密工作而形成的、类似学者的专注与严谨。他正低着头,用一种伊莱亚斯十分熟悉的、混合着痴迷与烦躁的表情,审视着他面前那台巨大的、正在缓缓转动的黄铜仪器。

“能量脉冲的振幅,比十二个呼吸周期前,又增强了千分之二。”托文没有抬头,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客人的到来,只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他的仪器说话。“谐振水晶的共鸣已经开始出现轻微的物理形变。再这样下去,它会碎的。”

当他终于从他的机械世界中抬起头时,他的目光首先落在了伊莱亚斯身上。那是一双非常奇特的眼睛,瞳孔的颜色很浅,仿佛能洞察物质最微观的结构。他只是扫了一眼,便微微皱起了眉头。

“你身上有很强的魔法能量残留。虽然微弱,而且性质偏向于温和的生命循环,但它的活跃度很高。”他那平淡的陈述,让伊莱亚斯感觉自己像是一件被分析成分的标本。

“那是自然魔法,”伊莱亚斯下意识地解释道,并挺直了腰杆,“我是一名研究古代生态变迁的历史学者。”

“魔法,就是魔法。”托文的语气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却透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如同齿轮啮合般精准的固执。这是“齿轮传人”传承了近千年的、深入骨髓的信条。“混乱,不稳定,且最终无法被精确量化。”

不等伊莱亚斯为自己所属的学术流派进行辩护,布琳娅上前一步,打断了这场可能发生的、关于哲学与科学的争论。她直接从怀中掏出那枚黑曜石徽记,“啪”地一声,放在了“谐振天星仪”那冰凉的金属操作台上。

“这个东西,你认识吗?”

托文的目光立刻被这枚小小的徽记吸引了过去。他脸上那种属于工匠的、痴迷的表情再次浮现。他拿起徽记,几乎是本能地从腰间的工具包里取出一枚设计精巧的、可折叠的微型卡尺,迅速测量着徽记的长、宽、厚度以及弧度。然后,他又换上一支顶端嵌有高倍放大镜的探针,仔细地观察着徽记内部的微观结构和那个火山雕刻的工艺。

“完美的火山琉璃,内部几乎没有任何杂质气泡,这种纯度,只有在南境的地幔深处,经过数万年的高压和高热才能形成。内部存在着极其微弱的能量反应,频率与我正在追踪的那个该死的脉冲源,完全同根同源。”

他抬起头,浅色的瞳孔中闪烁着探究的光芒,直视着布琳娅:“你在哪里找到的?”

“从中原来的一具尸体上。他们是杀手。”

三人的目光,在山巅呼啸的狂风中,终于交汇在了一起。一个学者,正苦苦追寻着导致中原圣物枯萎的、源于古代帝国的神秘能量;一个战士,正被一个与这股能量有着神秘联系的秘密组织所追杀,并被故乡冰层下的异动所困扰;一个工匠,则凭借精密的机械,直接监测到了这股撼动天地的能量的源头。

三条看似毫无关联的人生轨迹,在这一刻,被一个共同的、巨大的谜团,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了一起。

他们毫无保留地分享了各自掌握的情报。伊莱亚斯详细讲述了绿墙城“烬蚀病”的症状,并展示了他笔记中关于“地脉灼伤”的拓本,其逻辑的严密和证据的充分,让一向鄙视魔法的托文也不得不收起了轻视之心。布琳娅则用她简洁而有力的方式,描述了那群袭击者的专业性和冷酷,以及她在触摸徽记时所感受到的、那场关于“冰下哀嚎”的、越来越清晰的诡异梦境。

而托文,则向他们展示了“谐振天星仪”最核心的秘密。他启动了“源波解析阵”,黑曜石墙壁上,那个如同心脏般搏动的、充满侵略性的能量脉冲,清晰地呈现在了伊莱亚斯和布琳娅面前。

“‘曜日残裔’……”当伊莱亚斯低声念出这个从他导师密信中看到的、疑似幕后黑手的名字时,天鹰骑士团的团长巴雷克,不知何时已来到了他们身后。这位身经百战的战士脸上,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凝重。

“一个极其古老的、崇拜赤沙帝国末期太阳神教的极端派系。帝国的史册中只留下过寥寥数语,称他们是‘渴望拥抱末日火焰的飞蛾’。我们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早就随着帝国的覆灭,一同化为了历史的尘土。”

真相,如同一块被埋藏了千年的巨大拼图,在他们面前,被一片片地挖掘出来,逐渐显现出它那狰狞而恐怖的轮廓。一个所有人都以为早已灭绝的末日教派,正在南境那片被诅咒的废墟之上,试图重新点燃那足以将整个世界都焚为灰烬的火焰。而他们的邪恶仪式,已经开始通过大地深处的脉络——地脉,将它的毒素,输送到整个大陆的肌体之中。

“我们必须亲眼看到全部的真相,”伊莱亚斯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我们不能再凭借这些碎片化的线索去猜测了。”他作为一个学者对完整真相的渴望,此刻已经被一种更沉重、更紧迫的责任感所取代。

巴雷克团长沉默地凝视着南方翻滚的云海,良久,他做出了决定。“风,会给予那些勇敢寻求答案的人以启示。”他转向一位身披多彩羽毛斗篷、手持一根被风侵蚀得如同骨骼般的木制法杖的老者,微微躬身,“御风者,请为这三位异乡的客人,开启‘圣坛之眼’。”

他们被带到风语塔外那片更加开阔、也更加暴露在狂风之中的圆形平台上。这里就是传说中的风蚀圣坛,地面上刻满了古老而复杂的符文,在山巅永不停歇的狂风吹拂下,这些符文仿佛在发出一种人耳无法听见、却能被灵魂感知的低沉嗡鸣。

御风者将法杖的末端,稳稳地顿入圣坛中央的一个凹槽内。他闭上眼睛,开始用一种奇异的、仿佛是风的语言在低声吟唱。他的祷文没有固定的音节,时而高亢如鹰唳,时而低沉如风过峡谷的回响。

整个山巅的风势骤然增强。四面八方的气流仿佛受到了无形的召唤,疯狂地向圣坛中央汇聚而来,形成了一个高速旋转的、几乎凝结为实质的、散发着淡青色光芒的旋风。伊莱亚斯、布琳娅和托文被要求站在旋风的外围,将手按在刻有特定符文的基石上,并将自己的精神,完全集中于他们各自所追寻的那个谜团之上。

一场超越所有已知感官的、恢弘而令人震骇的体验,降临了。

他们的肉体仿佛消失了,灵魂被那股旋风的力量抽离出来,提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世界在他们眼前,不再是由山川、河流、城市构成的实体,而是分解成了无数条色彩斑斓、或明或暗的流动的能量线条。

他们“看”到,整个埃尔瑟兰大陆,就像一个正在沉睡的巨人,其身躯的内部,密布着无数条如同血管和神经般的能量网络。那就是地脉,世界的生命线。大部分的地脉,都呈现出代表着健康与平稳的淡蓝色或翠绿色,如同平缓的江河,静静地流淌。

但在大陆的南方,一片广袤得令人绝望的区域,却被一种刺眼的、狂暴的、如同凝固岩浆般的橘红色所彻底笼罩。

在这片橘红色的心脏地带,一座宏伟到足以让任何凡人工程师都为之疯狂的地下魔导网络,正在被逐一地、有条不紊地重新激活。无数巨大的符文法阵,如同沉睡的星辰,依次亮起,构成了一幅伊莱亚斯只在最古老的、被列为最高禁忌的帝国卷轴中,见过其残片的完整图案——终极的、全盛状态的“火沙魔印”!

在那座如同刺穿地狱的魔王之矛般的、漆黑的、顶天立地的巨大方尖碑之下,正是整个网络的中枢。成百上千名身穿黑袍、戴着象征着毁灭之日的金色太阳面具的教徒,如同蚂蚁般围绕着方尖碑,正在举行着某种亵渎神明、汲取大地之力的邪恶仪式。

然后,他们的“视线”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拉升,看到了更加可怕、更加宏大的景象。

从那座作为主引擎的方尖碑之上,延伸出数条比蛛丝还要纤细,但能量的凝练程度却远超主脉的、散发着暗红色光芒的能量丝线。它们如同附骨之疽,跨越千山万水,无视一切地理和魔法的阻隔,精准地连接向大陆各处,那些最脆弱、也最关键的地脉节点。

托文的心脏,在那一刻几乎停止了跳动。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其中一条丝线,如同毒蛇一般,正精准地刺向西境海域的某个深海节点。那里的海洋地脉能量场结构,正在被这条丝线严重扭曲,形成一片混乱的、足以吞噬一切过往船只的魔法漩涡。这完美地解释了,为何他的“谐振天星仪”会接收到如此强烈的干扰。

伊莱亚斯则发出了一声无声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惊呼。他看到另一条同样纤细的丝线,如同邪恶的藤蔓,悄无声息地潜入富饶的中原大地,它的终点,不是别处,正是绿墙城的“巨祖之心”!那被他称为“烬蚀病”的现象,根本不是什么病变!那是单方面的、残忍的掠夺!巨祖之心,正在被当成一个活体电池,它的生命精华,正被这条邪恶的丝线源源不断地吸走,用以滋养南境那个正在苏醒的恶魔!

而布琳娅,她看到了最令她恐惧、最令她血脉贲张的一幕。

一条比其他所有丝线都要粗壮、都要邪恶的暗红色能量丝线,一路向北,如同一把烧红的烙铁,刺穿了整个中原平地的地脉,最终深入到北境那片广袤无垠的、象征着永恒与寂静的冰川之下。它像一根毒刺,狠狠地刺入了那个只存在于她梦魇中的、巨大而沉寂的黑暗轮廓里。

那巨大的、沉睡了万古的阴影,在这股来自于它最憎恨的、火焰能量的持续刺激下,似乎……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幻象,在这惊心动魄的一瞥之后,轰然破碎。

三人同时向后跌倒在地,如同溺水之人被捞上岸一般,剧烈地咳嗽着,大口地呼吸着山巅那冰冷而稀薄的空气,脸色苍白如纸。圣坛上的旋风,在御风者收回法杖后,也缓缓平息,重新化为山巅那永恒不变的、呼啸的狂风。

他们挣扎着坐起身,面面相觑。从彼此那因极度震撼而放大的瞳孔中,他们都看到了同样的情绪——一种超越了个体安危的、对整个世界即将面临的巨大灾难的,深切的恐惧。

这不再是某个地区的危机,不再是一个秘密教派的复仇或是某个野心家的夺权阴谋。

这是一个经过了千年策划的、针对整个埃尔瑟兰大陆、针对五境所有生命形态的、旨在颠覆世界法则的……宏大计划。

“我们必须去南境。”伊莱亚斯挣扎着站起身,他扶着一块被风磨平的岩石,声音不再有丝毫的犹豫和颤抖。他作为一个学者对纯粹知识的追求,在此刻,已经被一种更沉重、更具体的、作为文明守护者的责任感所彻底取代。

“是去……阻止他们。”托文接口道,他也站了起来。他紧紧地握着拳,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他心中那份对魔法根深蒂固的排斥与鄙夷,在亲眼目睹了这个足以将他所珍视的、由精密机械所代表的“秩序”彻底颠覆的、宏伟而邪恶的“魔法工程”后,被一种工匠所特有的、对“终极错误设计”的、无法容忍其存在的愤怒,所彻底压倒。

布琳娅没有说话。她只是默默地走到悬崖的边缘,狂风将她灰色的斗篷吹得如同战旗般猎猎作响。她眺望着云海翻腾的遥远南方,然后,又缓缓地回过头,望向更遥远、更让她魂牵梦萦的、那片被永恒冰雪所覆盖的北方故乡。

她缓缓地、用一种充满了仪式感的动作,将背后的巨斧取下,双手紧紧地握住那冰冷的斧柄。

这一次,斧刃,将不再为金钱、为赎罪、为任何个人的理由而挥舞。

誓言,已无需言说。

在断峰山脉的风暴之巅,一个被迫走出象牙塔的学者、一个背负着过去的流浪战士、一个信奉秩序的孤僻工匠,三个原本如同行星般运行在各自轨道上的人,他们的命运,被一个共同目睹的、恐怖绝伦的真相,如万有引力般,无可逆转地,紧紧缚在了一起。

一场注定要穿越整个大陆的冒险,一次对抗千年阴影的悲壮远征,就在这风神的见证下,拉开了它壮丽而危险的……序幕。

第二幕:暗流与真相

第四章:西境迷航

从东方断峰山脉那嶙峋峥嵘、秩序井然的岩石世界,到西境咸风海岸这片迷离蜃景般的潮湿国度,对于三位旅者而言,是一场从感官到灵魂的彻底颠覆与重塑。他们沿着一条被数个世纪的风雨侵蚀得几乎无法辨认的帝国古道,从令人头晕目眩的高度缓缓下降。脚下那坚硬、可靠、能给予清晰回馈的赤红色岩石,逐渐被一层混杂着黑色腐殖土与白色砂砾的、松软而富有弹性的地面所取代。每一步踩下去,都像是踏在了一块巨大的、吸满了水的海绵上,感觉既不真实,又似乎能听到大地深处传来某种液体的、沉闷的回响。

空气的质感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那股在山巅之上凛冽如刀、能将人肺腑中所有杂质都净化一空的干燥山风,渐渐地、不知不觉地被一股温暖、湿润、并携带着浓郁海盐与腐烂海藻混合气息的海洋季风所渗透、所包裹。托文感到自己那长久以来习惯了与干燥金属打交道的双手皮肤,第一次泛起一种微微发黏的不适感。他信奉干燥、理性和精确测量的世界观,正在被这片无处不在的、象征着混沌、模糊与腐蚀的湿气,一点点地侵蚀着它的边界。

植被的演替同样剧烈而奇幻。那些在东境山岩缝隙中顽强挣扎、形态扭曲如盆景的低矮灌木,让位于一片仿佛从未被斧斤染指过的、原始而野性的阔叶林。林中的树木高大得超乎想象,树干粗壮,上面挂满了如同老人胡须般的翠绿色寄生藤蔓和一层厚厚的、天鹅绒质感的潮湿苔藓,用手指轻轻一按,就能挤出水来。阳光费尽力气才能从那层层叠叠、巨大如蒲扇般的叶片间投下几缕斑驳的光斑,使得整个林地内部的光线始终昏暗不明,充满了神秘与未知。林中回荡的声音也彻底变了,不再是天鹰骑士团那神骏的“风裔神鹰”划破长空时锐利而高亢的唳鸣,而是他们从未听过的、各种色彩斑斓的海鸟那略带沙哑、嘈杂而又充满生命力的鸣叫,间或还夹杂着某种两栖生物在沼泽地里发出的、沉闷的咕噜声。

托文走在队伍的最后,他的每一步都显得异常沉重和不自在。他的精密工具包用多层油布紧紧包裹着,以防湿气侵入,但这似乎只是徒劳的心理安慰。他能清晰地感觉到,空气中那无孔不入的水汽,正试图渗透他设置的每一道防线,去亲吻、去腐蚀那些他视若生命的宝贝齿轮和卡尺。他不得不每隔一刻钟就停下来,打开工具包,用一块经过特殊油脂处理的、极为吸水的北境鹿皮,小心翼翼地、如同擦拭一件神圣的艺术品般,擦拭那些精密的金属部件。

“该死的鬼天气,”他低声抱怨着,声音里充满了工匠对于“熵增”这一不可抗力现象的本能厌恶,“这种湿度,足以让最精良的寒铁在一个月内锈成一堆废渣。真不知道这里的人是怎么活下来的,难道他们用鱼骨头来造房子吗?”

布琳娅则走在队伍的最前方,她巨大的战斧握在手中,既是开路的工具,也是警惕的武器。她陷入了一种更为复杂的、介于怀念与排斥之间的矛盾心境。那弥漫在林间、使得能见度不足十尺的乳白色海雾,让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北境故乡那同样遮天蔽日、足以吞噬一切方向感的暴风雪。但在那片冰天雪地里,寒冷是纯粹的,它冻结一切,拒绝一切,同时也在以一种残酷的方式净化一切。在那样的环境里,人的意志会被磨砺得如同冰川般坚硬而透明。

而这里的雾,却是温热的,甚至是带有生命体温的。它不冻结,而是包裹、渗透、诱惑与改变。它带着泥土的芬芳、植物腐烂的微甜和海洋那原始的腥咸。它不是拒绝你,而是企图将你消融,让你变成它的一部分。她紧了紧身上那件曾为她抵御过无数次极地严寒的雪狼王皮毛斗篷,此刻却感觉它像一块吸饱了水的巨大海绵,沉重地吸附着这片土地的陌生与潮气,压在她的肩上,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

伊莱亚斯是三人之中唯一一个真正享受这段旅程的人。他手中的硬皮笔记本几乎没有合上过。他如同一个闯入了糖果店的孩子,对眼前的一切都充满了无穷无尽的好奇心。他那双学者的眼睛,正贪婪地捕捉着每一个细节,而他的手,则飞快地在纸上绘制着草图,记录着观察笔记。

他着迷地跪在一株奇特的植物前,用随身携带的小刀片,小心翼翼地刮下一点样本,封存在蜡纸里。“看到了吗?”他兴奋地对另外两人说,尽管他知道他们可能对此毫无兴趣,“这就是《西境风物志》里记载的‘雾贝草’!看它的叶片,边缘有细密的绒毛,能最大限度地吸附雾中的水汽,当水分积聚到一定程度,叶片就会像贝壳一样猛然闭合,将水珠挤压到中央的根茎里。多么精妙的进化!”

他又指向不远处一棵树干异常光滑、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类似海豚皮肤质感的银灰色大树。“那是‘月光木’。它的树皮细胞里含有一种特殊的共生荧光菌。白天吸收阳光,到了夜晚或者像现在这样昏暗的环境里,就会散发出柔和的、足以照亮周围一小片区域的蓝绿色光芒。西境的海民会用它的树干来制作船只的龙骨,据说能在最黑暗的无月之夜,为船只指引方向。”

他不断地将现实的观察与书本上那些冰冷枯燥的记载进行着生动的比对,时而因为发现古籍中一处微小的谬误而兴奋地挥舞拳头,时而又为西境这个看似混乱无序的生态系统中,那种环环相扣、相互依存的精妙复杂而由衷地惊叹不已。对于他而言,这片混沌的、充满未知与危险的土地,正是一座最伟大的、活生生的图书馆。

经过了整整两天的艰难跋涉,当他们终于穿过那片仿佛没有尽头的潮湿森林,前方林木豁然变得稀疏,一阵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浓烈、更加纯粹的海风迎面吹来时,一座巨大城市的轮廓,在浓雾中若隐若现地呈现在了他们眼前。那一刻,即便是满腹牢骚的托文,和心事重重的布琳娅,也不由得停下了脚步,被眼前的景象所深深震撼。

海雾港。

这座西境最著名的港口城市,与其说是被“建造”出来的,不如说是在漫长的岁月中,由海洋的残骸、人类的智慧与绝望,以及某种神秘的共生关系共同“生长”出来的。它完全颠覆了伊莱亚斯对于“城市”这个概念的所有认知。这里没有中原城市那种严谨的、如同棋盘般的规划,也没有东方山城那般依靠山势而建的、险峻而有序的结构。整座城市,就如同一大片在某个神话纪元里,被愤怒的潮汐之母猛地从海底掀起,又重重抛掷在海岸上的、五颜六色的巨大珊瑚礁。

房屋的基石,是一些巨大到难以想象的海兽那早已被海风侵蚀得如同汉白玉般光洁的白色骨骸。伊莱亚斯甚至看到了一栋三层酒馆,它的整个地基,就是一头远古巨型海龟那完整的、如同小丘般的龟甲。房屋的墙壁,是用无数艘沉船上拆解下来的、被海水浸泡得发黑发硬的厚重木板,以一种看似随意、实则巧妙的角度拼接而成,木板上还依稀可见旧船那早已模糊不清的舷号和船首那些雕刻着海妖或水神的精美雕像。屋顶,则奢侈地铺满了巨大的、色彩斑纯斓的贝壳,有扇贝、鲍鱼壳、还有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能随着光线变化而改变颜色的螺壳。这些贝壳在终年不散的湿润雾气中,反射着如同珍珠母一般柔和而梦幻的光泽。

城市的街道并非由坚硬的石板铺就,而是被无数岁月里来来往往的脚掌踩得无比结实的白色沙土。沙土中混杂着无数被海水磨去了所有棱角的、五颜六色的海玻璃和细小的碎贝壳,在某些光线恰到好处的时刻,会闪烁出如同星辰般细碎的光芒。最令托文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这座城市的照明系统。这里几乎看不到任何火把或油灯,那会带来火灾的风险,并浪费宝贵的油脂。取而代之的,是家家户户门口都悬挂着一个用特殊工艺吹制而成的、巨大的透明玻璃罐,罐子里装满了清澈的海水,里面养着几只体型硕大的、如同漂浮的蓝色心脏般、有节奏地收缩舒张的“发光水母”。它们散发出的柔和、静谧的蓝绿色光晕,将整座城市笼罩在一片如同深海龙宫般梦幻而宁静的光影之中。

空气中充满了更加复杂、也更加富有层次感的味道:海盐的咸涩、修补船只用的沥青那刺鼻的焦糊味、码头区成排成架晾晒的海鱼和海带那浓烈的腥味、从远方异域商船上刚刚卸下的、装在麻袋里的香料所散发出的甜腻香气,以及——一种无处不在的、作为整个城市背景音的、潮湿木头和海藻在缓慢腐烂过程中混合发酵的独特气味。

他们小心翼翼地走在那柔软的沙土街道上,感觉自己像是闯入了某个光怪陆离的异世界。周围的人,也同样印证了这种感觉。皮肤被终年的海风和烈日晒成健康的古铜色、身材结实的海民,大多都赤着脚,他们的脚掌宽大而布满老茧,能让他们在湿滑的船板和沙地上如履平地。他们的身上,从脖颈到手臂再到小腿,几乎没有一寸空白的皮肤,都布满了用一种特殊的蓝色矿物染料刺下的精美纹身——有象征着家族的图腾,有代表着他们征服过的风暴与海怪的图案,还有一些则是他们向潮汐之母莉瑟拉祈祷的古老符文。

穿着丝绸长袍、来自中原的商人,在这里显得格格不入,他们小心翼翼地提着衣摆,生怕沾上地上的鱼腥水,却又不得不在某个半鱼人摊贩前,为了一串罕见的深海珍珠而大声地讨价还价。托文甚至亲眼看到了几个传说中的、来自更遥远南部群岛的“半兽人”,他们身材异常高大魁梧,皮肤呈现出健康的淡绿色,手臂和背部长有类似鱼鳍的结构,正扛着一根完整的、还在滴水的巨大船只桅杆,毫不在意地从他们身边那狭窄的巷子里挤过,嘴里还用一种如同海浪般含混不清的语言在互相开着玩笑。

这里的秩序,显然并非建立在中原那种神圣不可侵犯的“契约”之上,也不是东方那种对“技艺”的尊重,更非北境那种对“力量”的崇拜。这里的法则,是“共生”与“交换”,一种更加原始、也更加务实的丛林法则。

他们按照出发前天鹰骑士团提供的情报,在城市中那如同迷宫般的、没有任何路牌的街道里七拐八绕,最终找到了“珊瑚群岛邦联”的议事厅。

那是一座足以让任何初次见到它的人都屏住呼吸的宏伟建筑。它的主体,是一头在远古时代搁浅在此的、体型堪比一座小型山丘的巨型鲸鱼的完整头骨。岁月早已将上面的血肉风化殆尽,只留下那如同汉白玉般光洁、流畅而充满力量感的巨大白色骨质结构。海民的工匠们巧妙地利用了它天然的拱形和孔洞,在其内部搭建了数层平台和旋梯,又在两个巨大的眼窝处,镶嵌了两块巨大的、经过打磨的蓝色水晶,如同巨兽死后依然凝视着大海的眼睛。在周围无数发光水母那幽蓝光晕的映照下,整座建筑显得庄严、神秘,充满了原始的、令人敬畏的生命力。

在门口,他们被两名手持三叉戟、身上纹着海蛇图腾的卫兵拦下。伊莱亚斯上前,用他在书中读到的、西境地区古老而正式的问候语说道:“愿潮汐之母的恩赐与你们同在。我们是来自东方的旅者,带来了山峰对海洋的问候,请求觐见邦联的长老议会。”

也许是他的敬意打动了卫兵,也许是他们早已通过某种渠道得知了他们的到来。在经过一番简单的通报后,他们被允许进入。

议会厅的内部,更是让他们大开眼界。这里并非传统的封闭房间,而是一个巨大的、半天然形成的海蚀洞穴,洞穴的另一端,直接与外面的大海相连,能听到有节奏的潮汐声在洞中回荡,仿佛整座岛屿正在随着大海的节奏呼吸。洞壁之上,并没有任何人工的装饰,而是生长着活生生的、如同海底森林般色彩斑斓的巨大珊瑚。这些珊瑚并非静止的,它们的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如同水母般透明的生物薄膜,这些薄膜会随着潮汐的声音,有节奏地、如同呼吸般闪烁着深蓝、浅绿、亮紫等不同颜色的柔和光芒,将整个空间照得如梦似幻。

议会的长老们,大约有十几位,并非如中原的官员那样,正襟危坐在高背椅上。他们各自栖身于一个个巨大的、经过精心打磨、内部铺着柔软海草垫的天然海螺壳之中,那些海螺壳的内壁,都呈现出美丽的珍珠母光泽。他们围成一圈,中央是一块由一整块巨大的、平整的珍珠母构成的圆形议事桌。

为首主持会议的,是一位年迈的女性长老。她的脸上,布满了如同被海风精雕细琢过的、纵横交错的深刻皱纹,每一道皱纹里,都仿佛蕴藏着一个关于风暴、沉船或深海巨怪的古老故事。她的一头银白色长发,如同被最猛烈的海浪冲刷过千万次后留下的、最洁白的泡沫,松散而随意地披在肩上,发间还插着几枚用小块的蓝色珊瑚打磨成的发簪。她的眼睛,是深邃的、仿佛蕴含着无尽风暴与永恒宁静的灰蓝色,当她的目光落在你身上时,你会感觉自己像是被最深邃的海洋所凝视,所有的秘密都无所遁形。她被称为“莉瑟拉之声”,是潮汐之母在人间的最高代言人,也是整个珊瑚群岛邦联最具权势的人。

伊莱亚斯上前一步,再次恭敬地行了一个中原学者特有的礼节,用他所能达到的最清晰、最严谨的通用语,开始阐述他们的来意。他首先表达了对西境人民与海洋和谐共生的敬佩,然后讲述了他们从东方断峰山脉远道而来的目的:他们正在追查一个可能危及整个大陆的古老阴谋,而线索最终指向了遥远的南境。由于陆路被敌人封锁,时间紧迫,他们希望能借道邦联所控制的、传说中记载于古老“蓝晶契约”之中的秘密航线,以最快的速度抵达南境,并为此愿意支付丰厚的报酬——他展示了几枚在中原地区价值连城的、赤沙帝国时期的纯金古币。

“蓝晶契约……”女长老的声音,如同最古老的海浪,冲刷着布满鹅卵石的沙滩般,带着一种古老、沙哑、而又充满力量的韵律,“那是很久、很久以前,我们的先祖为了对抗来自‘无光之渊’的深海巨怪,与来自北境冰下洞窟的矮人,用他们最坚硬的寒铁,和我们海民勇士流出的、蕴含着大海力量的珊瑚之血,共同签订的神圣誓约。它不是一张可以用金币随意买卖的船票,来自中原的学者。”

伊莱亚斯还想运用他在云歌学院学到的辩论技巧,从历史的角度和互惠互利的原则,去进行逻辑上的争辩。但布琳娅,却用一种更直接、也更符合北境风格的方式,打断了他。她一言不发地走到那张巨大的珍珠母议事桌前,将那枚她始终紧握在手中、至今依然散发着微弱温热的黑曜石徽记,轻轻地放在了桌子中央。

“我们追寻的敌人,”她用她那沙哑而低沉的声音说道,每一个字都如同从冰川的裂缝中挤出,“也同样是,并且即将成为,你们的麻烦。”她言简意赅地将自己在中原遭遇伏击的经历,以及这枚徽记在她身上引发的、与北境“冰下哀嚎”之间的神秘感应,简要地说明了。

女长老那双灰蓝色的眼眸,在看到徽记的瞬间,瞳孔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她伸出那只如同枯萎珊瑚枝般干瘦、却异常稳定的手,轻轻地触摸了一下那枚黑曜石。她的目光在徽记上停留了许久,仿佛在阅读一段失落已久的可怕历史。

“南境的火焰……”她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被洞中回荡的潮汐声所淹没,“是的,我明白了。最近,‘母亲的摇篮曲’确实变得有些不协和,有些刺耳的杂音混了进来。海洋的脉搏,也变得有些紊乱。有些本应在‘无光之渊’中永远沉睡的东西,似乎正在被这股来自远方的、不祥的热量所惊醒。”

她抬起头,目光重新落在了三位不速之客的身上。那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鱼叉,在伊莱亚斯那闪烁着智慧光芒的眼睛、布琳娅那如同磐石般坚定的身躯,以及托文那双布满了工匠老茧、代表着精湛技艺的手上,缓缓扫过。

“一个关于火焰与寒冰的故事,虽然有趣,但单凭这个,还不足以让我们为了几个外乡人,去重启一条需要付出巨大代价才能重新开启和维护的古老航线。”她的话锋一转,变得锐利起来,“不过,潮汐总是公平的,它带走一些东西,也总会带来另一些东西。盘踞在风帆要塞的那些自封为‘潮汐男爵’的海上鬣狗,最近也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活跃和富有。我们的斥候冒着生命危险带回消息,他们与一些同样佩戴着这种火山徽记的神秘人,正在进行着某种大规模的秘密交易。”

托文的眉毛立刻拧在了一起,这是他每次遇到无法理解的机械结构时,下意识的反应。“交易什么?”

“我们不知道确切的内容。我们只知道,那些交易的‘货物’,让环绕西境的‘女神之雾’变得更加危险,让生活在雾中的海怪变得更加狂躁不安。”女长老的眼中闪过一丝属于统治者的、冷酷的决断,“潮汐是公平的。你们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一条通往南方的航路,那么,就先为我们清理掉航路上那些新出现的垃圾。去风帆要塞,查清楚那些‘货物’究竟是什么,并尽你们所能,摧毁它。那不仅是对你们的考验,也是你们为这次航行所必须支付的‘船票’。”

她的目光变得无比深邃。“作为回报,如果你们能活着回来,‘雾舞者号’的船长,会带你们去你们想去的任何地方。这是我,‘莉瑟拉之声’,在潮汐之母的见证下,向你们许下的誓言。”

这是一个不容拒绝的考验,也是一次充满了西境风格的、最原始的交易。这里没有繁琐的羊皮纸合同,只有在神灵的见证下,用言语和行动共同构筑的口头承诺。对于海民而言,这便是最高形式、最神圣不可侵犯的契约。

他们别无选择,只能接受。

当晚,在一间由一艘巨型沉船的船长室改造而成的、充满了海洋气息的客房里,三人展开了他们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跨文明的作战会议。房间的窗户,就是船长室那巨大的、镶嵌着厚厚水晶玻璃的舷窗,窗外,就是深邃的海底世界,能看到五颜六色的鱼群在发光的珊瑚丛中穿梭。

伊莱亚斯将一张从海雾港黑市上高价买来的、用某种防水巨兽的皮革鞣制而成的海图,铺在了那张由一整块巨大船舵改造而成的桌子上。海图上,用特殊的荧光墨水,绘制着从海雾港前往风帆要塞的、数条极其凶险的航路,以及那座臭名昭著的海盗巢穴的简易结构图。

托文则坐在旁边,借着窗外透进来的、珊瑚那忽明忽暗的柔和光芒,仔细地调试着他为了应对这次任务而新发明的一些小型便携式机械装置。其中包括一个能发出人类听不见、但能让大多数海洋生物感到极度不适的高频声波,以驱赶潜在威胁的“声波驱逐器”;还有一个外形如同海星、能像蜘蛛一样在任何潮湿的垂直表面上攀爬、并传回影像的微型“机械斥候”。

布琳娅则像往常一样,沉默地坐在角落里。她正在用一块质地粗糙、却蕴含着某种特殊矿物质的北境磨刀石,一遍又一遍地、有节奏地打磨着她那柄巨大的战斧。斧刃被她打磨得锋利如镜,能清晰地映出她那张写满了决心、也同样写满了疲惫的脸庞。

他们的任务,被清晰地、逻辑严密地划分开来。

伊莱亚斯,凭借他对古籍的研究和刚刚在“雾舞者号”上得到的灵感,将负责在航行中,破解那变幻莫测的“女神之雾”的秘密,确保他们能够安全抵达。潜入要塞后,他的任务是找到敌人的档案室或指挥中心,寻找书面文件,最终确定那些神秘“货物”的具体内容和用途。

托文,将充分发挥他作为“齿轮传人”的专业技能,负责在潜入后,悄无声息地破坏掉风帆要塞几处最关键的防御设施——比如负责与外界联系的信号塔、以及布置在港口用于防御的几座大型鱼叉弩炮,为他们的行动和最终的撤退,创造一个混乱的、有利的窗口期。

而布琳娅,她的任务一如既往的简单、直接,也最危险。她将负责处理所有“人”的问题。她将在最合适的时机,以最引人注目的方式,正面制造一场巨大的混乱,吸引并牵制住“潮汐男爵”麾下最精锐的主力卫队,为伊莱亚斯和托文的秘密行动,提供最完美的掩护。

第二天拂晓,当浓雾还像一床厚重的、湿漉漉的棉被,严严实实地笼罩着整个港口时,他们在一艘与海雾港中其他色彩斑斓的船只截然不同的、通体漆成深灰色、船身修长得如同猎犬、挂着三张巨大灰色船帆的快船上,见到了即将带他们开启这段死亡之旅的船长。

那是一个身材不高,但上半身结实得像一块礁石的海民,名叫老海狼芬恩。他的脸上和两条裸露的手臂上,几乎没有一寸空白的皮肤,全都被蓝色和黑色的纹身所覆盖。那些纹身,仿佛是一部活生生的、写在他皮肤上的航海史诗——有他年轻时征服过的、滔天的巨浪;有在战斗中被他刺瞎了一只眼睛的、传说中的深海巨怪;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一条,是环绕他整个左臂的、一只触手几乎缠绕到他脖子上的巨大深海乌贼。

“听着,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旱鸭子们,”芬恩船长叼着一根用某种不知名海兽的骨头制成的、已经被烟油熏得发黑的烟斗,口齿不清地说道,吐出的烟圈都带着一股浓烈的咸腥味,“从现在起,在这艘‘雾舞者号’上,我,就是你们唯一的神。我的话,就是这片海上唯一的法则。你们的脑子,”他的目光轻蔑地扫过伊莱亚斯,“你们那些叮当作响的铁疙瘩,”他又瞥了一眼托文的工具包,“还有你那柄只能用来砍柴的大家伙,”他的眼神在布琳娅的战斧上停留了片刻,“在‘母亲的摇篮曲’里,全都屁用没有。”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斗,用一种混合着敬畏与自豪的语气,缓缓说道:

“在那片神圣而又致命的迷雾里,唯一能让你活下去,并且值得你百分之百相信的,只有三样东西——吹过你脸颊的风,流过你船底的水,以及,你们自己的耳朵。”

随着他一声沙哑的、如同海鸥鸣叫般的命令下达,“雾舞者号”如同一条早已与这片海雾融为一体的灰色游鱼,悄无声
息地、不带一丝烟火气地滑出了繁忙的港口,然后一头扎进了那片传说中既是西境海民最温柔的庇护所、也是所有外来者最恐怖的坟场的,永恒的、无边无际的乳白色海雾之中。

第五章:风帆要塞的交响曲

一进入那片被海民们以一种混合了无上敬畏与日常亲昵的口吻称为“潮汐之母的摇篮曲”的浓雾区,世界仿佛被瞬间投入了一只巨大的、盛满了乳白色液体的研钵,所有的轮廓、色彩与距离感都被彻底地溶解、碾碎,最终化为一片无边无际的、温热而流动的混沌。

上下左右的概念开始变得模糊而不可靠,太阳和天空——这两个大陆居民赖以为生的最基本参照物——彻底消失了。他们仿佛被包裹在一头史前巨兽那温暖而潮湿的胃里,唯一能证明他们仍在前进的,只有船身破开黏稠的海水时那单调而富有节奏的“哗哗”声,以及从那三张巨大的、如同幽灵翅膀般的灰色船帆上传来的、被厚重的雾气过滤得异常沉闷的风的微弱呜咽。

这里,视觉已经完全失去了其作为“万感之王”的地位,反而成了一种负担。托文那双能分辨出千分之一毫米误差的眼睛,在这里只能看到一片不断变幻形态、时而稀薄时而浓稠的、令人头晕目眩的乳白色。长时间的凝视,甚至会让大脑产生一种自己正在融化、正在变成这片雾的一部分的错觉。他带来的所有精密光学仪器——无论是测距仪还是星象观测镜——在进入雾区的瞬间就彻底失灵了。布琳娅那双足以在北境最猛烈的暴风雪中,仅凭一丝轮廓分辨出百米外一只雪狼踪迹的锐利目光,在这里也同样失去了用武之地,前方五尺之外,皆是未知。

“闭上你们该死的眼睛,三个聪明的旱鸭子!”芬恩船长的吼声从船舵处传来,他的声音在浓雾中失去了方向感,仿佛是从四面八方同时响起。“你们越是想‘看’,就越会迷失!母亲的摇篮曲,是用心来感受,用灵魂来聆听的!用你们的耳朵去听水流的低语,用你们脸上的皮肤去感觉风向的转变!”

伊莱亚斯是三人中最先理解并遵从这一指示的。他强迫自己放弃了那种学者式的、依赖视觉信息获取安全感的本能。他深吸了一口潮湿的空气,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将自己所有的精神力量都集中到了听觉和触觉之上。

起初,他能感知的世界单调而乏味,只有永恒不变的水声和风声。但渐渐地,在他的学者大脑那强大的、如同精密仪器般的分析能力作用下,这些看似混乱的、背景噪音般的声音开始分层,展现出它们背后隐藏的、丰富的结构和意义。

他能“听”到,船底左侧的水流声,其频率和冲击力,明显比右侧要急促和猛烈一些,这意味着他们的左舷正靠近一股湍急的、看不见的暗流。他能“听”到,在那些持续不断的“哗哗”声之下,还存在着一种极其低沉的、如同远方巨人心跳般的、富有节奏的轰鸣,根据声音传递的衰减和延迟判断,那应该是巨大的海浪在反复撞击着一片绵延数里的、隐藏在雾中的巨大礁石群。

然后,他听到了最关键的声音。

在风中那持续不断的呜咽声里,夹杂着一种极其细微的、但穿透力极强的、如同有人在用湿润的手指摩擦高脚水晶杯边缘时发出的那种清澈而悠长的嗡鸣。这嗡鸣声并非一成不变,它的音高时而上扬,时而下沉,仿佛是在吟唱着一首没有歌词的、旋律变幻莫测的古老歌曲。

他猛地想起了什么,冒着让书籍受潮的风险,迅速从挎包里翻出那本已经有些卷边的《西境海歌考》。这本书是他临行前从云歌学院图书馆借阅的、一本极其冷僻的学术著作。“船长!”他压抑着自己的兴奋,大声喊道,“海民传说中,潮言礁石能发出‘引航之歌’,指引船只穿越迷雾,这首‘歌’的旋律起伏,是不是……是不是就和我现在听到的这风中的嗡鸣声是完全对应的?”

船舵旁,芬恩船长那张被海风侵蚀得如同老树皮般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讶表情。他叼着的鱼骨烟斗都差点掉进海里。“嘿,你这个浑身散发着书卷霉味的书呆子,居然还真有点门道。没错,小子,”他的语气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真正的尊重,“那就是‘潮言礁石’的共鸣,是我们的潮汐之母哼唱的歌声。只有顺着她的歌声走,才能避开那些隐藏在雾中的、连光线都能吞噬的‘无声之喉’。大多数外乡人,穷其一生也学不会分辨这歌声,他们只会把它当成普通的风声。”

接下来的航行,变成了一场由古老经验与现代学术共同谱写而成的、奇特的协奏曲。芬恩船长和他的老水手们,凭借他们那已经融入血脉、如同本能般的丰富经验,通过感受脸颊上最细微的风压变化、和脚下船板最轻微的震动,来判断船只的姿态和周围的环境。而伊莱亚斯,则凭借他那过目不忘的惊人记忆力和严谨的逻辑分析能力,将《海歌考》中用复杂符号记录下来的、数段残缺的古老歌谱,与风中那变幻莫测的嗡鸣声进行着实时的、紧张的比对和破译,为船只的每一次转向和变速,提供着精确到令人发指的理论支持。

当托文在他的所有精密仪器都变成一堆废铁、整个世界观都受到巨大冲击和动摇的时候,伊莱亚斯那些看似无用的、脱离实际的“书本知识”,第一次在最纯粹的、最致命的实践之中,绽放出了无可替代的、璀璨的光芒。

布琳娅则始终像一尊沉默的雕像,稳稳地站在船头。她巨大的战斧,斧刃向下,插在甲板的缝隙中,既是支撑,也是武器。她也闭着眼睛,但她关注的,并非风与水。她将她那在北境极夜的死寂中磨砺出的、超乎常人的敏锐听觉,调整到了最高警戒状态,过滤掉所有自然的声响,只为了捕捉那浓雾之中,可能出现的任何“非自然”的声音——比如,另一艘船的船桨划破水面的声音,或者,某种潜伏在水下的巨大海怪浮上水面时那沉重的呼吸声。

他们就像一个临时拼凑而成、却又配合默契的奇特生物。经验是它的双腿,知识是它的眼睛,而力量,则是它那随时准备出鞘的利爪。他们依靠着这三者的完美结合,在这片足以让任何强大的外来舰队都迷失心智、最终葬身鱼腹的白色迷宫之中,奇迹般地、坚定不移地,向着他们那罪恶的目的地前进着。

经过了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的、精神高度紧张的航行,当一座巨大的、如同史前怪兽那突出水面的黑色脊背般的狰狞剪影,终于刺破前方的浓雾,突兀地出现在他们眼前时,风帆要塞,到了。

这座盘踞在西境主航道之上的海盗巢穴,是人类的想象力、贪婪与实用主义在隔绝环境下疯狂发酵后诞生的一个畸形而又壮观的怪物。它的主体,是一座在远古时代就已经彻底熄灭、如今只剩下一个巨大环形山体的海底火山岛。历代的海盗们,将他们从大陆各国海军手中俘获的、最大、最坚固的数十艘巨型铁甲战舰,像孩童堆砌积木一样,以一种充满了野性与暴力美学的方式,层层叠叠地拼接、焊接在一起,再用数不清的、比成年人大腿还粗的巨大铁链和船锚,将这整个钢铁丛林,硬生生地、永久地固定在了环形火山那陡峭的内壁之上。

那些曾经在海战中所向披靡的战舰的甲板,如今构成了要塞内部犬牙交错、高低起伏的街道和喧嚣的广场;它们那被划分为无数隔间的船舱,则被改造成了酒馆、赌场、兵营、住所和储存赃物的仓库。一座座早已不再悬挂船帆的高耸桅杆,被改造成了挂满风灯的灯塔、布满箭垛的瞭望塔和安装着巨大鱼叉弩炮的防御平台。整座要塞,就如同一座用从世界各地掠夺来的钢铁、亡魂与绝望,共同构筑起来的、混乱而又充满着勃勃生机的海上巴别塔。

在芬恩船长的熟练操纵下,“雾舞者号”没有愚蠢地从那布满了重重防御工事和警惕哨兵的主航道进入,而是在靠近火山岛之后,拐进了一条极其隐蔽的、隐藏在一片巨大珊瑚礁之后的、只能容一艘像它这样修长的小船勉强通过的天然海蚀隧道。

隧道内部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水滴从头顶的岩壁上滴落时那清脆的“滴答”声。布琳娅和几名精干的水手,用包裹着厚布的长杆,小心翼翼地撑着两旁湿滑的岩壁,让船只在几乎没有水流的隧道中缓缓前进。

“都听好了,”芬恩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压低声音说道,他的声音在狭窄的隧道中产生了奇怪的回响,“这条路,是当年第一代‘潮汐男爵’为了逃避海军追捕而开辟的秘密通道,能带你们直通要塞最下层的污水排放口。那是整个要塞唯一一个因为太过肮脏和臭气熏天,而没有重兵把守的薄弱环节。”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无比严肃,“记住,你们只有两个小时的时间,在下一次涨潮之前,必须回到这里。这里的潮汐,和外面的不一样,它会像一头准时归家的巨兽,将这条隧道彻底淹没,连一丝空气都不会剩下。母亲的怀抱,既能给予我们生命,也能毫不留情地带来死亡。”

从小船上岸后,一股混合了未经处理的排泄物、变质的食物残渣、船只排出的油污和浓烈海水腥味的恶臭,如同有形的重拳,狠狠地击中了他们的嗅觉神经,让伊莱亚斯和托文都忍不住干呕起来。只有布琳娅,依旧面不改色,仿佛她曾在比这更恶劣的环境中待过。

他们成功地潜入了风帆要塞的最底层,如同几只进入了巨人巢穴的老鼠。

三人按照之前在船上就已经反复推演过的计划,迅速而无声地分头行动。

托文的目标,是要塞中上层的中央信号塔,和位于主要港口区域的那几座大型鱼叉弩炮。他如同一个融入阴影的幽灵,在要塞那如同迷宫般错综复杂、到处都是滴水管道和生锈铁梯的钢铁结构中,快速而精准地向上攀爬。这里的一切,都让他感到一种既亲切又鄙夷的矛盾感——亲切的是,那些随处可见的、裸露在外的巨大齿轮、杠杆系统和蒸汽驱动的滑轮组,那是他最熟悉的、如同母语般的机械语言;鄙夷的是,这些本应得到精心维护的机械装置的糟糕状况,大多数都已经锈迹斑斑,关键的连接处甚至是用一些完全不合规格的零件草率地修补而成,充满了“能用就行”的海盗式实用主义,这在他这个信奉“完美精度”的“齿轮传人”看来,简直是一种不可饶恕的亵渎。

他悄无声息地潜入到位于最高桅杆之上的信号塔控制室。这里是整个要塞与外界进行灯光和旗语联系的中枢。控制室里,只有两个喝得醉醺醺、身上散发着浓烈朗姆酒味的海盗,正趴在桌子上打着响亮的呼噜。他没有拔出匕首,杀戮并非他的第一选择。他像一只灵巧的猫,悄无声息地绕到两人身后,用手中一把沉重的特制扳手,以一种经过精确计算的角度和力度,分别敲击在两人后颈的某个特定神经节点上。两名海盗连哼都没哼一声,只是身体抽搐了一下,便从醉酒的浅睡,陷入了更深沉的昏迷。

然后,他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那台巨大的、由黄铜和钢铁构成的信号传动装置上。他只用了不到一分钟,就完全理解了其运转原理。他从自己的工具包里,取出了一颗他为了这次任务而特制的“定时磨损齿”。这颗齿轮的外观和尺寸,与传动装置中某个关键位置的齿轮完全一致,但它的材质,却是托文用一种特殊的、会在持续受力摩擦下一小时后发生金属疲劳而自我崩碎的炼金合金制成的。他熟练地替换掉原来的齿轮,并在上面涂抹了和周围一样的、厚厚的油污,使其看起来天衣无缝。

做完这一切后,他又如法炮制,如同一个勤劳的“啄木鸟”,在几座大型鱼叉弩炮那负责提供关键扭矩的绞盘结构的核心齿轮组里,都悄悄地换上了他带来的“特洛伊木马”。

与此同时,布琳娅则走上了一条与托文截然相反的、通往要塞中央最喧闹区域的、宽阔的钢铁主干道。她的目标,是制造一场足够巨大、足够血腥的混乱,将“潮汐男爵”麾下所有主力卫队的注意力,都牢牢地吸引到自己身上。她的方式,简单、直接,并且充满了北境冻原般的、毫不妥协的暴力美学。

她大摇大摆地走进了要塞中央那个最嘈杂、最混乱、也最能代表海盗文化的、名为“淹死的海鸥”的露天酒馆广场。这里由几艘最大战舰的甲板拼接而成,聚集了至少上百名正在酗酒、赌博、吹牛和斗殴的海盗。她那高大的、身披重甲的外来者形象,立刻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嘈杂的广场出现了一瞬间的安静。

布琳娅没有理会那些充满审视和敌意的目光。她径直走到广场中央一张正在进行着一场高额赌注的骰子赌局的桌子前。在所有赌徒那紧张而贪婪的注视下,她抬起她那覆盖着铁甲的沉重靴子,然后,狠狠地一脚,踹在了那张由一整根巨大桅杆横截面制成的、无比结实的赌桌中央。

“轰——”

一声巨响,坚固的赌桌从中断裂,无数的金币、银币和骰子,如同雨点般飞溅开来。

“是哪个不开眼的狗娘养的……”一个独眼的、脸上刺着骷髅纹身的海盗头目,暴怒地跳了起来,拔出了腰间那柄锯齿状的弯刀。但他刚吼出半句话,剩下的脏话就全都被他自己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因为,他看到了布琳娅那如同小山般投下的阴影,和她手中那柄静静地、却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比他见过的任何武器都要巨大的寒铁战斧。

“潮汐男爵在哪?”布琳娅用她那毫无感情起伏的、如同冰川摩擦般的沙哑嗓音问道。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之后,是如同火山爆发般的、被羞辱感点燃的集体暴怒。对于这些将荣誉和面子看得比生命还重要的海盗而言,一个来路不明的、尤其还是个女人的外来者,在他们的地盘上,以如此嚣张的方式进行挑衅,是绝对不可饶恕的。

“杀了她!”

不知是谁先吼了一声,紧接着,整个广场的海盗,都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群一般,怒吼着,拔出各式各样、长短不一的弯刀、短斧和铁钩,从四面八方,朝布琳娅这个孤独的中心,蜂拥而上。

一场纯粹的、充满了原始暴力的、毫无章法可言的屠杀,就此展开。

布琳娅没有使用任何花哨的、多余的战斗技巧。她的每一次闪避,都精准到毫厘,让最致命的攻击贴着她的甲胄滑过;她的每一次格挡,都沉稳有力,能将对手震得虎口发麻;而她的每一次挥斧,都充满了北境冻原那种最简洁、也最残酷的毁灭性美学。她的战斧所过之处,甲胄破碎,骨骼断裂,血肉横飞。她的战斗,不像是一场对决,更像是一场高效的、冷酷的收割。

很快,地面上就躺满了哀嚎的海盗。而男爵麾下最精锐的、负责维持要塞秩序的卫队——一群穿着统一的、由某种不知名深海巨兽皮革制成的黑色皮甲、手持两柄淬有神经毒素的短弯刀的精英海盗——终于被吸引了过来,他们以一种远比普通海盗专业得多的战术阵型,将布琳娅团团围困在了广场中央。一场真正艰苦而血腥的战斗,现在才刚刚开始。

而在要塞最深处,那个阴暗潮湿、充满了发霉羊皮纸气味的档案室外,伊莱亚斯正面临着他自己的、一场无声的战斗。

这里由四名异常警惕、眼神锐利的守卫看守着,他们没有像其他海盗那样酗酒,而是全神贯注地盯着通道的每一个角落。硬闯,是绝对不可能的。伊莱亚斯躲在堆积如山的货物箱的阴影之中,如同一个耐心的猎人,仔细地观察着守卫的换班规律、他们的视线死角,以及他们那个放在墙角、供他们轮流饮用的、巨大的朗姆酒桶。

他的大脑在高速运转。最终,他从挎包里,取出了一个毫不起眼的、装着透明液体的小玻璃瓶。这是他在穿越西境森林时,从一种名为“幽眠菇”的、外表美丽却含有强烈催眠毒素的蘑菇中,用学者的专业知识提取并浓缩出来的精华汁液。它无色、无味,但只需几滴,就足以让一头巨熊陷入长达数小时的深度睡眠。

他看准一个四名守卫同时将注意力转向通道另一端某个声响的瞬间,如同一只敏捷的狸猫,从阴影中窜出,闪电般地将一整瓶汁液悄无声息地倒入那个巨大的朗姆酒桶中,然后又在零点几秒内,退回了阴影。整个过程,快得如同一场错觉。

几分钟后,当其中一名守卫像往常一样,去酒桶里打了一杯酒,并与其他三人分享后,四名守卫便开始接二连三地、东倒西歪地倒下,很快就发出了沉重的、如同拉风箱般的鼾声。

伊莱亚斯迅速溜进档案室。在成堆的、散发着浓烈霉味和海水咸味的羊皮纸卷中,他开始以一种经过专业训练的速度,疯狂地翻找、辨识。大部分都是些无用的抢劫记录和赃物清单。最终,在一只用整块船只保险柜改造而成的、上了三道复杂机械锁的铁箱子里,他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一份用防水墨水书写、并盖有南境火山徽记和“潮汐男爵”那独特的、用混合了鲨鱼牙粉的蜡油压制而成的三叉戟纹章的秘密交易契约。

契约上的内容,让他的心脏瞬间沉到了谷底,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变得冰冷。

货物,并非他之前猜测的任何一种武器、财宝或是奴隶。而是一种他只在最古老的、被列为禁忌的帝国魔导技术文献中,见过其概念图的、被称为“地脉热能虹吸管”的可怕装置。根据契约附带的那份虽然简陋、但核心原理清晰可见的图纸和说明,这东西就像一根邪恶的、能刺入大地母亲血管的吸管,一旦被安装在某个地壳的薄弱节点之上,就能无视自然法则,强行地、掠夺式地抽取地脉之中最纯粹的、最原始的热能。

而这份契约的附加条款中,明确地标注了这批虹吸管的预定安装地点——风帆要塞所盘踞的、这座早已熄灭了数个世纪的海底火山臼的火山口!

伊莱亚斯瞬间将所有的线索都联系了起来。他的大脑因为恐惧而感到一阵战栗。“曜日残裔”,他们的阴谋远比他想象的要宏大和复杂!他们不仅仅是在南境激活那座作为“主引擎”的魔印,他们正在利用大陆各地那些被贪婪蒙蔽了双眼的合作者,像建立一个庞大的、用于为他们那邪恶仪式提供能量的、星罗棋布的“子魔印”采集网络!

而风帆要塞,就是他们在西境海域,最重要的一个“能量采集站”!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般的警报声,响彻了整个要塞的每一个角落——那是托文设置在信号塔里的“定时磨损齿”,在他精确的计算下,准时地崩碎了。伊莱亚斯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迅速地用自己随身携带的拓印工具和特制墨水,将这份至关重要的契约拓印了一份,小心翼翼地塞进怀里的防水油布袋中,准备立刻撤离。

在他准备悄悄溜出档案室时,室内一堵伪装成书架的暗门,被无声地推开了。“潮汐男爵”本人,一个身材精悍、并没有像其他海盗那样显得粗鲁,反而带着一种类似贵族般优雅与残忍气质的、留着精心编织的胡须的中年男人,从暗门后走了进来。他的身后,如同两座移动的铁山,跟着两名身高超过八尺、手持着比人还高的巨大船锚的巨人护卫。

“我就知道,一只来自学院的、迷路的小老鼠,总是对纸上的东西,比对金子更感兴趣。”潮汐男爵微笑着,但那笑容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暖意,只有如同深海般冰冷的算计。

伊莱亚斯的心,瞬间沉到了最深的海底。他被发现了。

然而,就在那两名巨人护卫迈开沉重的步伐,准备上前将他捏成肉泥的瞬间,档案室那由厚重铁板构成的墙壁,“轰隆”一声巨响,被一股强大的外力,硬生生地砸开了一个不规则的、巨大的破洞。

布琳娅浑身浴血,如同地狱中归来的女武神,从破洞外冲了进来。她的身上布满了新的伤口,但她的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明亮和坚定。她的那柄巨大战斧上,还在不停地滴着温热的、不属于她的血液。她显然是凭借一己之力,硬生生解决掉了外面的精英卫队,杀出了一条血路。

紧随其后,托文也敏捷地从那个还在冒着青烟的破洞中钻了进来。他的手中,正拿着一个刚刚停止冒烟的、外形奇特的炼金炸药原型机。

一场充满了戏剧性的、三对三的对峙,在这间充满了霉味的、狭窄的档案室里,瞬间形成了。

“有趣……真是有趣。”潮汐男爵的眼中,第一次闪过了一丝真正的惊讶,紧接着,又转变为一种病态的欣赏。“看来,珊瑚议会那帮整天只会对着月亮唱歌的老家伙,这次是真的下了血本了。”他并没有像一个普通的海盗头目那样暴跳如雷,反而举起一只戴着数枚宝石戒指的手,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那么,在你们把我的房间弄得比现在更乱之前,我们或许可以……谈谈。”

他的目光,越过布琳娅和托文,落在了伊莱亚斯手中那份还没来得及完全收起的契约拓本上,轻轻地叹了口气。“我知道那东西很危险。一个理智的人,是不会把一头饥饿的火山巨兽养在自己的床底下的。但是,那些戴着可笑的太阳面具的家伙,他们给出的价钱,足以让我在半年之内,重建一支足以将整个珊瑚群岛邦联都送进海底喂鱼的无敌舰队。而且,他们向我保证,这东西只会‘借用’一点点火山那几乎无穷无尽的热量。”

“他们在撒谎!”伊莱亚斯激动地、几乎是破音地喊道,他学者式的冷静在巨大的危机感面前荡然无存,“这东西一旦启动,它就不会停止,直到把这里的地脉能量全部吸干为止!到时候,这座火山会彻底变成一座冰冷的死火山,整个海域的生态都会被毁灭,这里最终会变成一片真正的死海!”

“也许吧,”潮汐男爵出人意料地、漫不经心地耸了耸肩,“谁知道呢。但在那可怕的‘未来’到来之前,我已经成为了整个西境唯一的、无可争议的国王。至于你们……”他的眼神变得深邃起来,“我欣赏你们的本事和勇气。但你们也应该看到了,你们试图对抗的敌人,远比你们想象的要庞大和可怕得多。他们无处不在。今天你们毁了我和他们的这桩交易,明天,他们就会找到下一个、甚至十个‘潮汐男爵’。孩子们,你们不是在和一个邪教作战,你们是在和整个大陆根深蒂固的贪婪作战。”

他的话,如同一桶混杂着冰块的、最寒冷的海水,从头到脚,浇在了三人的心头。

“现在,带着你们侥幸发现的这个小秘密,滚出我的要塞。”潮汐男爵突然做了一个优雅的、仿佛是在剧院里邀请女士跳舞般的“请”的手势,“就当是我,对值得尊敬的勇士们的一点小小的敬意。当然,如果你们执意要留下来,我的这两位巨人朋友,也很久没有好好地活动一下筋骨了。”

这是一个赤裸裸的、带着一丝戏谑的驱逐令,也是一个极其聪明的、止损的选择。他不想为了一个尚未到手的“未来”,就在这里和三个实力深不可测的怪物拼个鱼死网破。

三人沉默地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同样的无奈和沉重。他们选择了撤退。他们的主要任务已经完成,更重要的是,潮汐男爵那个充满了残酷现实主义的警告,让他们心中那片本就阴云密布的天空,蒙上了一层更深的、近乎绝望的阴影。

他们的撤退之路,是在整个风帆要塞那震天的警报声和四处奔走的混乱人群中,强行开辟出来的。信号塔的失灵,关键防御武器的瘫痪,加上布琳娅之前在广场上那场惊天动地的“个人表演”,整个海盗巢穴已经陷入了一片相互猜忌、相互指责的内乱和恐慌之中。

他们有惊无险地、在最后关头,回到了那条隐蔽的海蚀隧道。在涨潮的海水开始疯狂倒灌、淹没入口前的最后一刻,他们精疲力竭地登上了早已等候在那里的、如同灰色幽灵般的“雾舞者号”。

当快船再次悄无声息地融入那片永恒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乳白色海雾中时,船上的三人,都陷入了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们成功了,却没有感受到一丝一毫的喜悦。

潮汐男爵的话,如同一个恶毒的魔咒,萦绕在他们的心头。他们正在对抗的,不仅仅是一个狂热的、妄图改变世界的宗教团体,更是一个由遍布大陆的贪婪、短视的野心和根深蒂固的无知,共同交织而成的、无形而又无处不在的庞大网络。

他们的旅程,才刚刚开始,却已经看到了令人绝望的、深不见底的黑暗。

第六章:沙漠中的吟唱者

从西境那片潮湿、暧昧、万物边界都被乳白色浓雾所消融的混沌世界,到南境赤沙荒漠这片炽热、空旷、所有生命痕迹都被绝对的光与热所抹除的严酷国度,是一次从幽深梦境瞬间坠入炙热熔炉的、极其残酷的空间转换。

当“雾舞者号”小心翼翼地、如同试探般停靠在南境边缘一个早已被黄沙半掩、只剩下几根断裂石柱证明其曾经存在的帝国古港时,船舱门被推开的那一刹那,一股干燥、灼热、夹杂着亿万颗细微到肉眼难辨的滚烫沙砾的热浪,便如同有形的、透明的墙壁般,携带着来自大陆心脏的毁灭气息,狠狠地拍击在了他们每个人的脸上。

空气中最后一丝水分仿佛都被瞬间抽干、蒸发了。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艰难地吞咽一把刚刚从永不熄灭的篝火中抓出来的、带着火星的沙子。喉咙、鼻腔和肺部的黏膜,立刻传来一阵阵针刺般的、抗议式的干渴与灼痛。布琳娅下意识地收紧了喉咙,感觉自己像是被一条来自沙漠的巨蟒扼住了脖颈。

眼前的景象,是一幅由纯粹的、令人在生理上感到敬畏与绝望的广阔所构成的画卷。无边无际的赤红色沙丘,如同史前巨兽那凝固的、流淌着血液的肌肉线条,层层叠叠,一直延伸到与被永恒的太阳烤得发白、扭曲的天空相接的遥远地平线。整个世界,只剩下这两种单调到令人发疯的颜色——红与白。

天空是如此的纯净,没有一丝云彩能够为其提供片刻的荫蔽,那轮巨大、暴虐、散发着白光的太阳,就像火沙之主卡萨尔那只冷酷无情、不带丝毫怜悯的独眼,毫无遮拦地、慷慨地倾泻着它的全部怒火与威严。大地之上,除了被风永不停歇地吹拂、塑造成各种奇异形状的沙子,和偶尔可见的、某些巨大到难以想象的古代生物那早已被烈日与风沙风化得如同白玉般的巨大骸骨,再无任何可以被称为“生命”的迹象。

“潮汐之母啊,”老海狼芬恩船长站在受潮汐庇护的、相对凉爽的船上,用一块浸透了清水的海藻布紧紧捂着自己的口鼻,他那双见惯了各种风浪的浑浊眼眸中,第一次流露出一种发自内心的、对这片土地的敬畏与厌恶。“这该死的鬼地方,就连我们西境礁石上最顽强、最能忍耐干旱的藤壶,都活不过一个潮汐的时间。祝你们好运,旱鸭子们。记住,大海虽然危险,但它至少……是活的。”

说完,“雾舞者号”便迫不及待地升起它那灰色的船帆,如同一条侥幸逃脱的游鱼,以最快的速度掉头,重新投入了西境那片相对而言“温柔”得多的、熟悉的乳白色海雾的怀抱之中,仿佛身后有什么可怕的怪物在追赶。

三人被孤独地、决绝地留在了这片仿佛被众神彻底遗弃的土地上。

他们立刻感受到了生存法则的急剧变化。伊莱亚斯首先从他的挎包里取出了几块宽大的、用特殊植物纤维织成的亚麻头巾,分发给另外两人。“包住口鼻,尽量减少水分蒸发。用鼻子呼吸,缓慢而深沉。”他的学者知识,在这种极端环境下,再次显现出了其实用价值。

然而,即便是最充分的准备,也难以抵御这片土地那无处不在的、充满敌意的“拥抱”。布琳娅那身由北境矮人大师倾力打造、曾为她抵御过无数次刀剑与严寒的厚重板甲,在这里成了一件最致命的、自我施加的酷刑。在太阳的无情直射下,那些寒铁甲片很快就变得滚烫,仿佛一个移动的、贴身的烤炉,隔着内衬的皮甲,依旧将她的皮肤烫得阵阵刺痛,汗水刚一分泌出来,就被瞬间蒸发,只留下一层白色的盐渍。

托文的境况同样糟糕。他那些由无数精密零件构成的宝贝仪器,在这种极端的高温环境下,开始发出细微的、代表着金属热胀冷缩的“咔哒”声,内部的润滑油变得异常黏稠,好几台设备的核心显示水晶上,都出现了代表过热的红色警报符文。他不得不将最重要的几件仪器,用沾了水的布包裹起来,用蒸发降温的方式,勉强维持着它们的正常运转。

只有伊莱亚斯,他虽然同样感到酷热难耐,嘴唇因为缺水而干裂,但他那双银灰色的眼眸中,却闪烁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混合了敬畏与兴奋的复杂光芒。这里,是赤沙帝国的发源地,也是它的坟墓,是他所有研究的起点与终点。

他们按照从潮汐男爵那里拓印来的地图,顶着足以将人烤成干尸的烈日,艰难地向着赤沙王都遗城的方向行进。在这里,他们之前所有的生存经验都变得一文不值。布琳娅无法从沙地上分辨出任何有用的踪迹,风会在几分钟内抹平一切。托文的机械罗盘,也因为地底强大的、混乱的残余魔力场而失灵。他们只能依靠伊莱亚斯对古代天文学的知识,通过夜间观察星辰的位置来勉强确定方向。

白天,他们躲在岩石的阴影下,忍受着足以将鸡蛋烤熟的高温;夜晚,气温又会骤降到几乎结冰,让他们在篝火旁瑟瑟发抖。水,成了最宝贵的资源,每一口都必须经过精密的计算。

第三天,当他们的水囊即将见底,所有人都开始出现脱水和中暑的征兆时,这片看似死寂的沙漠,终于向他们露出了它狰狞的獠牙。

当黄昏的最后一缕光线被地平线吞噬,天地间陷入一片诡异的深紫色寂静时,他们周围的沙丘,开始无声地“蠕动”起来。起初,伊莱亚斯以为那是风吹的效果,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错了。一个个由流沙和骸骨构成的、摇摇晃晃的人形,从沙地之下缓缓地“升”了起来。

“沙铸怨灵。”伊莱亚斯的声音因恐惧而嘶哑。他在古籍中读到过这种只存在于南境的恐怖生物。它们是千年前“赤沙之殇”中,那些被瞬间气化的士兵和平民的怨念,与被魔力污染的沙子融合后形成的产物。它们没有实体,身体就是一团不断流动的、被仇恨所束缚的赤沙,核心处燃烧着一团幽蓝色的灵魂之火。

怨灵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默默地、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向他们涌来。它们的攻击方式原始而致命,它们伸出由沙子构成的“手臂”,企图将三人拖入沙地之下;它们会突然解体,化作一阵夹杂着骨骼碎片的沙暴,从各个角度进行磨蚀性的攻击。

这场战斗,是他们经历过最诡异、最绝望的一场。布琳娅的战斧,能轻易地将一个怨灵劈成两半,但那流动的沙子会立刻重新聚合,仿佛毫无损伤。托文的音爆螺,能暂时震散它们的形体,但无法熄灭它们核心的灵魂之火。伊莱亚斯试图吟唱的安抚性法术,在接触到它们那纯粹的怨念时,就像投入火中的雪花,瞬间消弭。

他们被逼得背靠背,围成一圈,在无尽的沙海中,对抗着这支由千年亡魂组成的、不知疲倦、不知恐惧的大军。体力在飞速地流失,绝望,如同沙漠的夜晚,冰冷地笼罩了他们。

就在他们即将被淹没的时刻,一阵悠远、空灵、带着一丝悲悯的歌声,如同穿透一切黑暗的月光,从远方的沙丘之顶传来。

那歌声无法用任何已知的语言来形容,它仿佛是沙漠本身在吟唱。每一个音节,都带着风沙的沧桑,和星辰的宁静。随着歌声的响起,那些狂暴的沙铸怨灵,动作竟然开始变得迟缓,它们核心那幽蓝色的火焰,也开始剧烈地摇曳,仿佛在被这歌声所安抚。

紧接着,大地开始有节奏地轻微震动起来。伴随着“沙沙”的巨响,他们面前那座巨大的沙丘,如同活物般从中间裂开,一个庞然大物,从沙地之下,缓缓地升了起来。

那是一只体型堪比小型山丘的巨型甲虫。它的甲壳呈现出与赤沙融为一体的暗红色,上面布满了被风沙侵蚀的古朴纹路。在它宽阔得如同一座移动平台的背甲之上,竟然搭建着数顶用特殊兽皮制成的帐篷,帐篷之间点缀着发出柔和光芒的晶石灯,构成了一个小型的、移动的营地。

这就是传说中赤沙行者的伙伴与家园——“沙舟巨甲虫”。

在那巨甲虫的头顶,站着一个窈窕的身影。她身穿便于活动的、用浅色亚麻布制成的沙漠长袍,脸上蒙着面纱,只露出一双如同夜空中最亮的星辰般,深邃而明亮的眼睛。她手中握着一柄由巨兽肋骨和黑曜石打磨而成的、形状奇特的月牙形沙镰。刚才那抚慰亡魂的天籁之歌,正是出自她口。

她就是索拉雅,赤沙行者部落最年轻的史诗诗人与故事传人。

她没有理会地上的三人,只是继续吟唱着那首古老的“慰灵曲”。那些沙铸怨灵,在她歌声的引导下,眼中的火焰渐渐平息,最终,它们重新化为一堆堆普通的流沙和骸骨,坍塌在地,回归了它们沉睡了千年的寂静。

危机解除。索拉雅从巨甲虫的头顶,如同风中的一片羽毛般,轻盈地跃下。她走到筋疲力尽的三人面前,明亮的眼眸中带着一丝审视与好奇。

“外乡人,”她的声音,和她的歌声一样,清脆而空灵,仿佛带着沙漠夜晚的凉意,“是什么样的命运,将你们吹来了这片被遗忘的、只剩下悲伤与回忆的土地?”

在巨甲虫那如同小山般平稳的背甲上,三人第一次体会到了在沙漠中行走的“奢侈”。这座移动的家园,不仅为他们提供了遮挡烈日的荫蔽,那温顺的巨兽体内,竟然还储存着经过生物过滤的、甘甜的纯净水源。

夜晚,在围绕着一堆用特殊植物块茎燃烧的、几乎无烟的篝火旁,索拉雅为他们讲述了她的族人,以及这片土地的故事。她不像伊莱亚斯那样,用严谨的、考据的方式去讲述历史。她的讲述,是通过吟唱的方式,将千年的史诗,化作一幅幅生动而充满情感的画卷,展现在他们眼前。

她唱了“火沙之主”卡萨尔如何恩赐这片土地,让沙漠中开出繁花;她唱了赤沙帝国的崛起,那些建造了通天奇观的伟大君王;她唱了帝国末期的傲慢与疯狂,皇帝如何试图奴役神明,最终引来天罚。

当她唱到“赤沙之殇”那一章时,她的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悲怆。她的歌声,仿佛带着魔力,让三人身临其境地“看到”了那场末日浩劫:天空被烧成赤红,大地被撕开裂缝,城市在一瞬间化为玻璃,人民在绝望中被气化成灰烬……

伊莱亚斯听得如痴如醉。索拉雅口中吟唱的史诗,其细节的惨烈、其情感的真实,远比他从那些冰冷的、残缺的文献中读到的任何记载,都要震撼百倍。他第一次意识到,历史,并不仅仅是记录在羊皮纸上的文字与数据,它更是一代代人口口相传的、承载着血泪与情感的、活生生的记忆。他的知识,与她的传承,在这一刻,形成了完美的互补。

当索拉雅唱完最后一个音符时,篝火旁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你们要去的王都遗城,”索拉雅终于开口,打破了寂静,“那里,是所有悲伤的源头,也是所有怨灵的巢穴。我能从风中,听到那里的亡魂正在哭泣,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响亮。一股邪恶的力量,正在唤醒它们,试图重演那段最黑暗的历史。”

她看向伊莱亚斯腰间挂着的、那枚用生命古木雕刻的叶子护身符。“你的身上,有生命的气息,有……绿墙城的味道。你是来寻找答案的。”

然后,她又看向布琳娅手中那枚被她握得发烫的黑曜石徽记。“而你的身上,有北境的寒霜,和南境的火焰。你是来阻止宿命的。”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托文那双布满老茧、却依旧灵巧无比的手上。“至于你……你的身上,有钢铁与齿轮的秩序之歌。你是来修正错误的。”

她仿佛能看透他们每个人的灵魂和使命。

“我的族人,是‘赤沙之殇’的幸存者,也是这片被诅咒的土地的、最后的守护者。”索拉雅站起身,望向远方那片在星光下如同黑色巨兽般蛰伏的废墟轮廓,“我从我的巨甲虫‘沙丘’的低鸣中,感知到了大地深处的灼热哀鸣,我知道,灾难即将重演。我的使命,从今天起,将不再只是被动地、一遍又一遍地,去传唱那段悲惨的历史。”

她的眼中,闪烁着与她柔美外表不符的、如同黑曜石般坚硬而锐利的光芒。

“这一次,我要亲手,将那段早已注定了结局的悲惨史诗,用我们的鲜血和意志,写上一个全新的、充满了希望的结局。我带你们去王都。但记住,在那里,你们要对抗的,不仅仅是那些活着的、被疯狂理念所驱使的敌人。”

她顿了顿,用一种无比庄严的、仿佛在宣读神谕的语气,缓缓说道:

“你们将要对抗的,是整个赤沙帝国那沉睡了整整一千年,却从未有一刻真正死去的……骄傲的亡魂。”

第七章:沉日之王的启示

在索拉雅和她那如同一座移动小丘般温顺而可靠的沙舟巨甲虫“沙丘”的带领下,前往赤沙王都遗城的最后一段旅途,变得出奇的顺利,甚至带上了一种近乎于朝圣般的庄严与静谧。这头与沙漠共生了数个世纪的巨兽,仿佛是这片土地流动的意志本身。它能轻易地在看似完全相同的无尽沙海中,找到最坚硬、最稳定的沙层,避开那些隐藏在沙丘之下、能瞬间吞噬整个商队的致命流沙陷阱;它那呈现出暗红色的、岩石般的巨大甲壳,其颜色能够随着周围环境光线和沙丘色温的细微变化而发生极其微妙的改变,使其在千篇一律的沙漠背景中,成为最完美的、几乎无法被察觉的天然伪装。

而索拉雅,这位沙漠的女儿,她那与生俱来的、仿佛能与风沙直接对话的神秘直觉,更是让他们数次在最后一刻,悄无声息地绕开了“曜日残裔”设置在王都外围的、那些伪装成风化岩石或巨大骸骨的隐秘魔法哨站。

他们没有选择任何一条常规的、可能会留下踪迹的地面路径。索拉雅站在“沙丘”的头顶,迎着炙热的风,吟唱着一段只有她们部落最古老的史诗诗人才会传唱的、关于“大地脉络”的古老歌谣。那歌声,仿佛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能与沉睡的大地产生物理共鸣的力量。在歌声的指引下,“沙丘”用它那如同攻城锤般巨大的前肢,挖掘开一片看似普通的沙地,露出了一条早已被千年风沙彻底掩埋、几乎被世人所遗忘的、帝国鼎盛时期修建的地下引水渠的巨大拱形入口。

他们进入了这条宽阔得足以让两辆马车并行的、完全由打磨光滑的黑曜石砌成的黑暗隧道。隧道内部阴凉而干燥,墙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刻画着帝国时期用于照明和净化空气的、如今早已黯淡无光的复杂符文。在这里,他们成功地、如同一群潜行在巨人血管中的微生物般,绕过了王都外围最严密的、由无数巡逻队和魔法陷阱构成的地面防御圈。

当他们最终从引水渠某个因为顶部塌陷而形成的、隐蔽的出口,重新回到地表之上时,那座传说中的、承载了无尽荣耀与毁灭的赤沙王都,终于毫无保留地、以一种令人窒息的、充满着悲剧性宏伟美感的姿态,展现在了他们面前。

即便已经化为了一片被黄沙半掩的广阔废墟,这座城市的轮廓,依旧充满了那种属于一个曾经征服了整个大陆的、强大文明的磅礴气势。一根根高达百尺、需要数十人才能合抱的巨大方尖碑,从沙海中刺出,如同被众神折断后随意丢弃的、指向天空的黑色手指,无声地诉说着往昔那份敢于挑战神明的无上荣耀。一座座巨大的、由整块黑曜石雕刻而成的神庙外墙,虽然大多已经坍塌,但残存的部分依旧可见描绘着帝国君王征服天空巨兽与深海巨怪的宏伟战争壁画。那些壁画的线条,充满了力量与动感,却大多已被千年不息的风沙磨蚀得面目全非,仿佛连最坚硬的石头,也无法承载那段历史的重量。

伊莱亚斯甚至看到了一头巨大到难以想象的、由整座山岩雕刻而成的石制斯芬克斯的头颅,正半掩在一座巨大的沙丘之下。它那双如同深潭般空洞的眼睛,正无神地、永恒地凝视着那片烤得发白的天空,仿佛在质问着那个早已无法回答的、关于“命运”的终极问题。

但与这片充满了历史厚重感的、亘古不变的死寂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种令人感到极度不安的“新秩序”与“生机”。

在这片广阔的废墟之中,随处可见那些身穿统一黑袍、脸上戴着金色太阳面具的“曜日残裔”教徒。他们如同一个纪律严明的巨大蚁群,正在紧张而高效地劳作着。他们清理着被砂石堵塞了千年的坍塌通道;他们在一些关键的、如同城市“穴位”般的节点之上,用某种混合了火山灰和魔法材料的液体,重新刻画着巨大而复杂的能量符文;他们用一种散发着刺鼻气味的、如同黑色沥青般的魔法粘合剂,修补着那些破损的能量导管和建筑结构。

他们的行动高效、沉默、精准,充满了宗教般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狂热。这里,早已不是一片任由盗墓贼和探险家光顾的废墟。这里,是一个正在被精心唤醒的、巨大的、沉睡了千年的战争机器。

他们四人小心翼翼地躲在一座倒塌的、只剩下半截身躯的巨像的阴影之后,压低呼吸,制定了最后的侦察计划。

索拉雅闭上眼睛,将手掌轻轻地按在沙地上。她进入了一种奇特的冥想状态,她在聆听,聆听那些由远处教徒的脚步声、工具的敲击声、以及能量的流动声所引起的、通过沙子传递过来的、极其细微的震动。片刻之后,她睁开眼,用手指在沙地上,为他们绘制出了一副精确到令人难以置信的、敌人内部巡逻小队的实时路线图。这就是赤沙行者赖以在沙漠中生存的绝技——“沙语”。

伊莱亚斯则根据他对帝国城市能量网格规划的深入了解,结合索拉雅提供的情报,迅速地推断出了这座城市能量网络的最核心、也是防御最严密的区域——那座作为整个“火沙魔印”系统主引擎的中央方尖碑的精确位置,以及通往那里的一条最有可能的、防卫相对薄弱的路径。

他们的计划,在经过短暂而紧张的讨论后,被最终确定下来:进行一次快速、精准、以获取情报为首要目的的破坏性侦察。

计划的核心,由托文来执行。他将利用他那经过改良的、威力可控的炼金炸药,对一条连接着主方尖碑的、暴露在外的关键能量导管,进行一次小规模的、精确到秒的爆破。这次爆破的目的,并非要造成多大的物理损伤,而是旨在瞬间中断正在进行的能量仪式,并从那必然会产生的、剧烈的能量过载反应中,让伊莱亚斯有机会近距离地观测和记录下关于新“火沙魔印”运转模式的、最关键的核心数据。

而布琳娅和索拉雅,这两位风格迥异、但同样强大的战士,则负责在爆破发生后,于外围清理掉任何被爆炸声吸引过来的、反应最快的敌人卫队,为托文和伊莱亚斯的成功撤退,争取到那宝贵的、可能只有几分钟的黄金时间窗口。

行动,在夜空中那轮如同死神镰刀般的残月,爬上中天之时,正式展开。

他们如同四道融入了废墟阴影的幽灵,无声地、敏捷地潜行在那些倒塌的石柱和断裂的墙壁之间。然而,他们越是靠近那座在夜色中依旧散发着不祥的、如同伤口般暗红色光芒的中央方尖碑,一种越来越强烈的、如同溺水般的违和感和压迫感,便如同潮水般笼罩了他们。

太安静了。

安静得令人窒息。

按照索拉雅之前的“沙语”探知,这片核心区域,本应是整个废墟中防御最森严、巡逻队密度最高的地方。但现在,这里空无一人,连一个游荡的教徒都看不到。只有那永恒不变的、冰冷的夜风,吹过那些废墟的孔洞时,发出的、如同无数亡魂在低声哭泣般的、鬼魅般的呜咽。

“不对劲,”布琳娅是第一个停下脚步的。她那在北境极夜的无数次生死搏杀中磨砺出的、近乎于野兽般的危险直觉,正向她的灵魂,发出最高等级的、刺耳的警报。“这是一个陷阱。”

但她的警告,已经太迟了。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同一个瞬间,他们脚下那看似普通的沙地,以及周围那些看似随意的、倒塌的石柱和墙壁的表面之上,无数早已用一种特殊的、能在黑暗中吸收光线的隐形材料刻画好、又被一层薄薄的沙土巧妙掩盖的复杂符文,猛然间、如同被注入了生命般,同时亮起了刺眼夺目的、如同正午太阳般的金色光芒。

光芒,在零点一秒之内,就从一个个独立的符文,连接成片,形成了一个巨大无比的、覆盖了方圆数百米范围的、如同一个从天而降的神明鸟笼般的、充满了神圣而又无情气息的立体符文法阵,将他们四人,严严实实地、毫无悬念地,困在了法阵的正中央。

一道道由纯粹的、高度压缩的能量所构成的、半透明的金色栅栏,从地面“生长”而出,直冲云霄,最终在他们头顶的百米高空汇合,形成了一个完美的、无懈可击的能量囚笼,将他们与外界的自由世界,彻底地隔绝了开来。

“欢迎来到我的王国,几位远道而来的、迷途的羔羊们。”

一个充满了奇特磁性的、优雅而又带着一丝仿佛来自神明视角的、深沉悲悯的男声,从那座巨大的方尖碑的方向传来,经过法阵能量壁的共鸣与放大,回荡在整个囚笼的每一个角落,如同神谕。

他们四人惊骇地抬起头,望向声音的来源。只见一名身穿与周围那些普通黑袍教徒截然不同的、用纯金丝线在衣领和袖口滚边的、无比华丽的黑色丝绒长袍的高大男子,正迈着一种如同在宫廷舞会上漫步般优雅的步伐,缓缓地从方尖碑那深不见底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他没有像其他教徒那样,佩戴着象征狂热信仰的金色太阳面具。他露出了自己的真容——那是一张堪称完美的、仿佛是由最伟大的艺术家,用最圣洁的白色大理石,参照着神话中的太阳神所精心雕刻而成的、英俊绝伦的面容。他有着一头如同正午阳光般灿烂的金色短发,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仿佛能看到其下流淌着的、蕴含着巨大能量的金色血液。他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金色的眼眸,那并非凡人的瞳孔,更像是两颗微型的、正在稳定燃烧的恒星,里面充满了智慧、狂热、骄傲,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早已看透了世间所有悲欢离合的永恒悲哀。

他的气质,与这片充满了死亡、腐朽与毁灭气息的废墟,形成了最强烈的、最不可思议的反差。他不像是一个躲在阴影里策划着阴谋的邪教领袖,更像是一位本应出现在帝国最辉煌的宫廷宴会之上、被无数贵妇人爱慕的、忧郁而又高贵的王子。

他,就是“曜日残裔”的最高领袖,那个只存在于帝国最古老传说中的、赤沙帝国末代皇子——瓦勒留斯。

他的身后,没有跟随任何一名卫兵或仆从。他就那样独自一人,以一种君临天下的、无可匹敌的自信姿态,缓步向他们走来。他每向前迈出一步,他脚下的沙地,就会如同拥有了生命般,自动地、无声地凝结、升起,形成一级级由光滑的、如同镜面般的黑曜石构成的华丽台阶,供他优雅地踩踏。当他最终停在距离他们大约二十尺远的地方时,一座由沙石与黑曜石瞬间凝聚而成的、装饰着复杂太阳图腾的、充满了威严与力量感的巨大王座,在他身后拔地而起。

他优雅地转身,缓缓地坐下,如同一个刚刚结束了漫长流放、重新回到自己王国、审视自己领地的帝王。

“我很欣赏你们的勇气,真的。”瓦勒留斯微笑着开口,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那笑容,充满了令人无法抗拒的魅力,却又让人从心底深处感到一阵冰冷的、如同被毒蛇盯住般的寒意。“从中原那座愚蠢的、只懂得被动防御的绿墙,到西境那个肮脏的、充满了短视与贪婪的海盗巢穴,再到我这片被凡人遗忘了千年的、神圣的土地。你们一路追寻而来,就像几只执着的、试图追寻光源的飞蛾。”他停顿了一下,金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奇特的光芒,“但你们和那些普通的飞蛾不同。你们似乎,真的愚蠢到相信,自己能够扑灭这团即将净化整个世界的……太阳真火。”

“你究竟想干什么?!”托文是第一个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的,他发出一声愤怒的厉喝。他下意识地将手伸向腰间的工具包,想要拿出他威力最大的炼金炸药,却惊骇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像是被灌满了沉重的、凝固的铅块一样,在法阵那无形的、巨大的压力之下,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变得无比困难。

“我想干什么?”瓦勒留斯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于神圣的、庄严无比的悲悯。“我不是在‘破坏’,孩子们。我是在‘纠正’一个根本性的、从创世之初就已存在的错误。我正在进行的,是一场前无古人、也后无来者的、为了治愈这个被所谓的‘众神’、被毫无意义的‘地域性差异’、被永无休止的贪婪与战争,所折磨得千疮百孔的、早已进入弥留之际的垂死世界的,伟大‘手术’。”

他轻轻地抬起他那只戴着金色手套的、修长的手。随着他的动作,他们周围那由能量构成的、半透明的囚笼壁上,开始浮现出一幅幅清晰无比的、流动的立体幻象。他们看到了,北境的极光人与南境的赤沙行者,因为无法适应彼此的气候而在边境爆发的血腥冲突;他们看到了,中原的“金鳞商会”,是如何利用他们那套虚伪的“契约法则”,贪婪地剥削着所有过境的、来自其他地域的商队;他们看到了,东方的天鹰骑士团,与西境的“潮汐男爵”,为了争夺一条重要的海上航道,而进行的、持续了数十年的残酷海战……

“看啊,”瓦勒留斯的声音里,充满了痛心疾首的、仿佛来自一位悲天悯人的圣贤般的失望,“这就是五位自私的神灵,为了维持自己那可笑的、地域性的神域,而为这个世界设下的‘规则’。一个被‘差异’所彻底撕裂、永远无法真正统一和进步的世界。我的祖先,伟大的‘沉日之王’,曾经试图用绝对的武力来统一它,但他失败了。因为他只是在修剪枝叶,而没有去根除问题的本源——那就是‘差异’本身。”

他的那双金色眼眸中,猛然间燃烧起了如同超新星爆发般璀璨而狂热的火焰。

“我,将完成他未竟的伟业。我并非要愚蠢地‘重启’那早已过时的‘火沙魔印’,那是小孩子玩弄火焰的把戏。我正在将它……‘升华’!以这座作为帝国千年智慧结晶的、独一无二的主魔印为核心,以你们在风帆要塞看到的那些‘虹吸管’、以及我已经秘密地、遍布在大陆五境所有关键地脉节点之上的、数十个‘子魔印’为支点,我将把它,变成一根足以撬动整个埃尔瑟兰星球地脉法则的……神之杠杆!”

“在星辰运行到千年一遇的、那个最完美的位置的‘天启之时’,”他的目光,如同审判之剑,依次扫过他们每一个人,“我将同时引爆大陆上几个最关键的、也最脆弱的地脉法则节点——包括你故乡那片永恒冰川之下,那个封印着原始‘寒霜之灵’的古老封印,来自北境的战士。”他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了布琳娅身上。“也包括你故乡那块能与整个海洋的意志进行对话的、独一无二的‘潮言礁石’,西境海民的后裔。”他的话显然是从某种他们无法想象的渠道,早已洞悉了他们的真实来历。“我将引发一场……可控的、覆盖全球所有角落的、彻底的‘魔力重置’。”

“当重置完成之后,整个世界的魔力背景,将被彻底地洗牌、均质化。五位神灵,将因为失去了他们赖以存在的、独特的地域性‘神域’,而如同被拔掉树根的大树般,从高高的神坛之上,跌落凡尘,变成普通的、只不过是活得久一些的强大生物。所有因为地域而产生的魔法差异,都将被彻底抹平。届时,整个埃尔瑟兰,将迎来一个没有神灵束缚、没有魔法壁垒、所有种族都站在同一起跑线上的、由我们人类最优秀的、最纯粹的理性和智慧来统一领导的……完美的新世界!”

他的话,如同九天之上的惊雷,又如同地狱最深处的魔鬼低语,狠狠地劈在了他们每个人的心头。他们终于,完全地,明白了。他们所面对的,不是一个妄图复辟失落帝国的疯子,也不是一个追求纯粹毁灭与混乱的狂人。

他们面对的,是一个拥有着宏大到令人恐惧的救世理想,并拥有着足以将这个疯狂理想付诸实施的、神一般的智慧与力量的、彻底扭曲了的……“救世主”。

“现在,就让我亲眼看看,你们那份维系着旧世界、可笑而又脆弱的‘誓言’,究竟有几分斤两吧。”

瓦勒留斯的话音,如同最终的判决,缓缓落下。那束缚着他们的金色法阵的压制力,骤然增强了百倍。

他首先将目光投向了托文,那英俊的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仿佛老师在考校学生般的、温和的微笑。他只是轻轻地打了一个响指。

托文腰间那个被他视为生命的、装满了无数精密金属装置的工具包里,在一瞬间,发出了如同被捏碎的玻璃般刺耳的、密集的哀鸣。他所有的、那些凝聚了他无数心血的精密齿轮、杠杆和游丝,都在一瞬间,因为某种无法理解的、强大的高频能量共振,而从内部结构上,彻底地崩碎、变形,变成了一堆毫无用处的废铜烂铁。他毕生所引以为傲的、信奉的、如同信仰般的“机械秩序”,在绝对的、无法理解的力量面前,显得如此不堪一击。

然后,他转向了布琳娅。他的金色眼眸,如同两把锋利的手术刀,直视着她的灵魂深处。布琳娅瞬间感觉自己坠入了一个由她最痛苦、最不愿面对的回忆所构筑的、永恒的冰冷地狱。她清晰无比地、一遍又一遍地,看到了那次在冰原上因为她的一个错误判断而导致全队覆没的任务失败的每一个细节。她看到了同伴们在临死前,那混合了失望、不解与责备的眼神……她那份早已被她打磨得如同盔甲般坚硬的意志,在那一刻,被轻易地、残忍地击穿了。她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痛苦呜咽,巨大的身躯再也无法支撑,沉重地、耻辱地,单膝跪倒在地。

接着,是伊莱亚斯。瓦勒留斯没有用任何力量去攻击他,他只是用一种充满了怜悯与同情的、仿佛长者在看待一个执迷不悟的孩子的眼神,静静地看着他。“学者,”他的声音温和得如同春风,“你的知识,值得尊敬。但它们,全都来自于早已腐朽、死去的过去。你即便皓首穷经,将所有图书馆的书都背下来,也只不过是成为了历史这个巨大坟墓的、一个合格的保管员而已。而我,”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可匹敌的、创造者的骄傲,“正在创造全新的历史。”

他的话,没有一句是谎言,却比任何恶毒的诅咒,都更加精准地,击中了伊莱亚斯内心深处,那份作为一名历史学者,对自身在改变世界这一宏大命题面前,那份无法言说的、深刻的无力感。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索拉雅的身上。当瓦勒留斯看向她时,这位沙漠的女儿,是唯一一个勇敢地、毫不退缩地迎上他目光的人。她开始吟唱,不再是悲伤的“慰灵曲”,而是充满了反抗、力量与沙漠子民千年不屈意志的、古老的“太阳战歌”。

但瓦勒留斯,只是轻轻地、带着一丝赞许地,摇了摇头。仿佛在欣赏一件虽然美丽、但终将破碎的艺术品。他缓缓地伸出他那只戴着金色手套的、修长而完美的手,食指轻轻地、仿佛是在指点江山般,指向了法阵外围不远处,那如同小山般静静蛰伏着、正因为主人的危险而焦躁不安地发出低鸣的巨甲虫“沙丘”。

一道肉眼可见的、由纯粹的、高度凝聚的热能所构成的、如同太阳光矛般的金色长矛,瞬间从他的指尖凝聚成形,然后以一种超越了声音的速度,精准无误地、毫无悬念地,命中了“沙丘”那坚硬得足以抵挡任何常规攻城武器的巨大背甲。

“轰——”

一声沉闷得、仿佛大地的心脏被击穿般的爆炸响起。“沙丘”那无往不利的甲壳,被轻易地炸开了一个巨大的、边缘呈现出恐怖的、被瞬间熔化又冷却的琉璃状的巨大伤口。这头温顺而强大的、陪伴了索拉雅整个童年、如同亲人般的巨兽,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充满了无尽痛苦与悲伤的哀鸣,它那庞大如山的身躯,在剧烈的抽搐中,重重地、无力地,摔倒在地,扬起了漫天的、仿佛在为它哭泣的沙尘。

“不——!”

索拉雅发出一声凄厉到足以撕裂夜空的尖叫,她的歌声,戛然而止。她那双如同星辰般明亮的眼眸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流出了如同泉涌般的、充满了绝望与无助的泪水。

瓦勒留斯缓缓地从他的王座上站起身,满意地、如同在欣赏自己刚刚完成的一幅杰作般,看着眼前这幅充满了悲剧美感的景象——一个被剥夺了心爱工具的工匠,一个被击碎了钢铁意志的战士,一个被彻底否定了存在价值的学者,以及一个被残忍地摧毁了最后信仰的诗人。

“看,这就是你们誓死守护的、那个旧世界所能给予你们的、全部的力量。”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淡淡的、近乎于无情的失望。“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你们,甚至不值得我亲自动手,来结束你们这毫无意义的生命。”

他挥了挥手,如同在驱赶几只烦人的苍蝇。

那困住他们的、仿佛坚不可摧的金色能量囚笼,瞬间化为无数金色的光点,悄无声息地,消散在了冰冷的夜风之中。

他甚至,不屑于杀死他们。

在他的眼中,他们,以及他们所代表的一切,都只是几只在风暴来临前,侥幸窥见了一丝天机,却又完全无法理解风暴之伟力的、微不足道的虫豸。他的这份源于绝对自信的、神明般的傲慢,比任何直接的、血腥的攻击,都更具毁灭性,更能摧垮人的灵魂。

团队,彻底地、毫无悬念地、从精神到现实的层面,完全溃败了。

在接下来的混乱中,闻讯赶来的、抱着必死决心的索拉雅的族人,在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制造了一场自杀式的骚乱之后,才侥幸地,将他们这几个如同行尸走肉般、失去了所有灵魂光彩的人,从那座正在被彻底唤醒的、宏伟的死亡之都中,救了出来。

他们狼狈不堪地、如同丧家之犬般,逃离了那座在他们身后,正散发出越来越强盛的、如同心脏般搏动的暗红色光芒的废墟之城。

当晚,在远离王都的一处隐蔽沙谷里,他们围坐在奄奄一息、呼吸微弱的巨甲虫“沙丘”旁。谁也没有说一句话。空气中,只有索拉雅那压抑到极致的、低低的、如同受伤的幼兽般的啜泣声。

他们的计划,他们所有的努力和牺牲,彻底地、可笑地,失败了。

他们所面对的敌人,比他们所能想象的最可怕的噩梦,还要强大千万倍。而他那套逻辑自洽、充满了宏大诱惑力的、扭曲的救世理论,更是让他们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发自灵魂深处的迷茫与无力。

他们意识到,他们不仅要阻止一场足以将整个世界都拖入深渊的物理灾难。他们还要去对抗一个,从哲学与理念的层面上,自认为是这个早已腐朽不堪的世界……唯一的、最终的解药的“神”。

第三幕:灰烬中的重铸

第八章:流焰绿洲的献祭

失败的滋味,是一种缓慢渗透、直至将灵魂完全浸透的毒药。它远比南境夜晚那能轻易冻结骨髓的凛冽寒风,更加阴冷、也更加刺骨。

在狼狈地逃离赤沙王都遗城后的整整三天里,一种令人窒息的、比沙漠本身那永恒的死寂还要沉重的沉默,如同一口无形的、用绝望铸成的巨钟,将这支元气大伤的队伍牢牢地笼罩在其中。他们不再交谈,甚至连最基本的眼神交汇都刻意地、近乎痛苦地回避着。每一次无意的对视,都会像两面破碎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对方眼中的溃败、迷茫,以及那份被瓦勒留斯无情剥夺了所有骄傲后,所剩下的、赤裸裸的脆弱。

言语,在那样一场从物理到精神、从理念到信仰的、全方位的碾压式溃败面前,显得如此的苍白、虚伪,甚至是一种极其残忍的自我嘲讽。任何一句试图安慰或鼓励的话,都会在出口的瞬间,就变成对自己和同伴那份深不见底的无力感的又一次无情确认。

于是,沉默成了他们之间唯一的、也是最后的默契。

每个人都蜷缩在自己那被瓦勒留斯用言语和力量轻易击碎的、如同地震后废墟般的精神世界里,孤独地舔舐着各自深可见骨的、血淋淋的内在伤口。

伊莱亚斯不再翻阅他那些珍爱的笔记。那些曾经被他视为开启世界真理之门的钥匙的文字与数据,如今在他看来,不过是一堆记录着早已过时、且毫无用处的规则的废纸。瓦勒留斯那句“历史的保管员”,如同一个恶毒的诅咒,在他的脑海中反复回响,将他那份作为学者的骄傲与使命感,侵蚀得千疮百孔。

布琳娅依旧负责着队伍的警戒,她的身体依旧保持着那种如同北境冻土般坚硬的战士姿态。但她的眼神,却失去了焦点,变得空洞而游离,仿佛她的灵魂早已飘回了多年前那片埋葬了她所有同伴的、白茫茫的冰原之上。瓦勒留斯那直击灵魂深处的精神攻击,如同一个最高明的锁匠,轻易地打开了她用数年时间精心构建起来的、用坚毅和冷漠伪装的内心壁垒,将她内心深处那个最脆弱、最不堪一击的、充满了愧疚与自责的自己,重新释放了出来。她不再是一个背负着过去、却依旧能够昂首前行的流浪战士,她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在北境漫长的极夜中,因为自己的一个致命过错,而导致全队覆没的、永远无法被宽恕的罪人。

托文,则将自己与世界彻底地隔绝了开来。他整日沉默地、近乎于自虐般地,坐在颠簸的“沙丘”背上一个偏僻的角落里,反复地、机械地,将他那些被瓦勒留斯用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力量,从内部结构上彻底震碎了核心的精密仪器,一件件地拆解开,又一件件地、徒劳地试图重新组装。但每一次,他都只能面对一堆无法重新啮合的、冰冷的、失去了灵魂的金属废墟。他那曾经如同完美水晶般通透、建立在绝对秩序、精密计算和可预测性之上的、如同完美机械结构般坚不可摧的世界观,已经彻底崩塌、粉碎了。他第一次,对自己那双引以为傲的、能创造出奇迹的手,以及他毕生所追求的“技艺”,产生了深刻的、足以动摇其存在根基的怀疑。

他们唯一的、还能让他们作为一个整体而勉强行动下去的共同目标,只剩下了一个——拯救“沙丘”。

这头温顺而强大的、如同移动山丘般的巨兽,如今正奄奄一息。瓦勒留斯那一道看似随意的、仿佛只是为了展示力量而发出的“神罚”,在它那足以抵御重型攻城武器的坚硬背甲上,留下了一个巨大而恐怖的、至今仍在冒着缕缕青烟的创口。伤口的边缘,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如同被闪电击中后瞬间熔化又冷却的黑色琉璃质感,并不断散发着一股焦糊的、蕴含着霸道而又充满毁灭意志的火元素的腐蚀性气息。这股源自“火沙魔印”的邪恶能量,如同附骨之蛆,正不断地、残忍地侵蚀着“沙丘”那庞大的生命力,阻止着伤口的任何一丝愈合的可能,让它的每一次呼吸,都充满了痛苦的、如同在拉动一台早已生锈的巨大破风箱般的沉重杂音。

索拉雅几乎不眠不休地、寸步不离地守在“沙丘”的身边。她那双曾经如同沙漠夜空中最璀璨的星辰般明亮的眼眸,如今被一层厚厚的、因无尽的悲伤与彻底的无助而凝固的死灰色所覆盖。她不再吟唱任何一首史诗,她的歌声,连同她作为史诗诗人的骄傲与信仰,都仿佛在那一刻,随着“沙丘”的轰然倒下,而一同崩塌、粉碎了。

她只是用一块从自己长袍上撕下来的、珍贵的白色亚麻布,蘸着他们仅剩的、比自己生命还宝贵的清水,一遍又一遍地、徒劳地擦拭着“沙丘”那滚烫的、不断渗出如同石油般粘稠的黑色液体的恐怖伤口。她的口中,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破碎得不成调的音节,反复呢喃着巨兽的名字。那是她的伙伴,是她从记事起就陪伴在她身边的、如同亲人般的存在。

“只有一个地方,或许……或许还能救它。”

在第四天的黄昏,当西边的太阳如同一个巨大的、流血的伤口,将半边天空都染成一片壮丽而悲伤的暗红色时,当“沙丘”的呼吸微弱到几乎要与沙漠那永恒的寂静融为一体时,索拉雅终于开口,用她那如同刀锋般的声音,划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她的声音嘶哑、干涩,仿佛是两片在沙漠中被炙烤风化了千年的砂岩,在相互艰难地摩擦。

“流焰绿洲。”

这个充满了矛盾与冲突感的名字,如同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地刺入了伊莱亚斯的耳中,让他浑身一震。他当然知道这个地方。在所有关于南境的、哪怕是最古老、最晦涩的文献记载中,“流焰绿洲”都是一个充满了不可思议与神秘色彩的、近乎于神话传说般的存在。

据说,那是整个广袤无垠的赤沙荒漠之中,唯一一处,并非由珍贵的、深藏于地底的地下水所滋养,而是由纯粹的、狂暴的、直接来自于地心深处那永恒熔炉的火焰能量,所强行维持的、一片违反了所有自然法则的“反向”绿洲。

“那地方太危险了,索拉雅,”伊莱亚斯几乎是本能地、用他那学者式的理性反驳道,“所有的记载都说,那里由一个脾气极其古怪、信奉火焰力量的沙漠精灵家族所世袭统治,他们仇视一切外来者,将绿洲视为自己的私有神域。而且,传说绿洲的核心,直接连接着狂暴的、混乱的火元素位面,那里的能量,比‘火沙魔印’还要原始,还要不可控。”

“但那里,也同样拥有着整个沙漠最纯粹、最神圣的、能够净化和驱散一切阴影与邪恶能量的‘生命之火’。”索拉雅缓缓地抬起头,她那双早已被泪水和绝望浸泡得黯淡无光的眼眸中,第一次,重新燃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却又无比执着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希望之火。“只有沉睡在那里的、伟大的‘烈焰之泉’的力量,才有可能,彻底驱散‘沙丘’伤口之上那股属于帝国亡魂的、不死的诅咒。”

他们,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为了拯救这头象征着他们最后羁绊的巨兽,也为了拯救他们自己那即将被绝望彻底吞噬的、最后一丝残存的希望,他们艰难地驱使着痛苦的“沙丘”,踏上了前往传说中的流焰绿洲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求生之路。

两天之后,当他们历尽千辛万苦,翻过了一片由纯粹的、散发着硫磺气息的黑色火山岩所构成的、如同巨龙那暴露在外的狰狞脊背般的嶙峋山脉时,一幅超乎他们所有人想象、完全违反了他们对这个世界所有已知认知的、充满了魔幻现实主义色彩的奇异景象,毫无征兆地、如同一幅神迹画卷般,展现在了他们眼前。

在一片广阔的、由冷却的、如同黑色镜面般的火山玻璃和扭曲的、如同巨兽筋腱般的熔岩流所构成的、寸草不生的、充满了死亡与硫磺气息的荒芜盆地正中央,竟然真的,奇迹般地,存在着一片生机盎然、散发着浓郁生命气息的、完美的圆形绿洲。

这片绿洲的规模并不算巨大,直径不过数里,但它的生命力却旺盛得令人惊叹。一棵棵他们从未在任何典籍中见过的奇特树木,环绕着一片如同被神明滴落在黑色画布上的、巨大而纯净的蓝色宝石般的中心湖泊,茁壮地生长着。这些树木的树干,呈现出一种奇异的、仿佛被天火从内部反复烧灼过、却依旧坚韧无比的暗红色,上面布满了如同岩浆流动般的天然纹理;而它们的树叶,却又如同最纯净、最剔透的翡翠般,晶莹欲滴,甚至在空气的微小波动中,会发出如同风铃般清脆悦耳的碰撞声。

最不可思议的是,整个绿洲,都笼罩在一层薄薄的、肉眼清晰可见的、如同仙境晨雾般的、正不断地从地面蒸腾上升的白色透明热气之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极其奇特而复杂的、混合了硫磺的刺鼻、青草的芬芳和纯净水汽的独特气息。这里,并非水的国度,而是由火所创造的、一个温暖而湿润的生命奇迹。

在绿洲的最边缘,紧贴着那片翠绿色的植被,建立着一座小型的、充满了异域风情的城镇。这里的建筑,完全由打磨得光滑如镜的黑曜石和那种独特的、散发着淡淡清香的红色树木构筑而成。其风格,与赤沙帝国那种充满了力量、征服与几何对称感的宏伟风格截然不同,它优雅、纤细、充满了流畅的、模仿自然植物生长姿态的曲线,完美地展现了那种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属于精灵文明的独特美感。

然而,当他们一行人,尤其是那头身受重伤、步履蹒跚、每一次呼吸都喷出痛苦白气的巨大“沙丘”,如同一个闯入宁静花园的受伤巨人般,出现在绿洲边缘时,这座看似宁静而美好的城镇,立刻展现出了它那隐藏在美丽外表之下的、充满了敌意和警惕的獠牙。

数十名身穿由某种红色巨蜥皮革鞣制而成的轻便皮甲、手持由火山玻璃和红色树木制成的精美长弓的沙漠精灵,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从城镇的各个角落——树屋之上、岩石之后、甚至是从地下伪装的掩体之中——同时出现,在几秒钟之内,就将他们这支疲惫不堪的队伍,严严实实地包围在了中间。

这些生活在流焰绿洲的沙漠精灵,与伊莱亚斯在书本上读到的、那些生活在中原森林里、性情温和、热爱诗歌与自然的远亲,截然不同。他们的皮肤,并非苍白,而是呈现出一种健康的、如同被烈日亲吻过无数次的小麦色;他们的头发,也并非传统的金色或银色,大多是如同燃烧的火焰般的赤红色,或如同脚下黑曜石般的纯黑色;他们的眼神,锐利、警惕、充满了野性,如同盘旋在南境火山群上空、最高傲的沙漠猎鹰。

“外乡人,这里是‘守泉人’的神圣领地,不欢迎任何携带了死亡与诅咒气息的闯入者。”为首的一名身形高挑、脸颊上用白色颜料画着火焰图腾的女性精灵队长,用一种冰冷而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说道。她手中那张由一整根不知名巨兽的、呈现出玛瑙红色的犄角所制成的巨大长弓,已经被她拉成了完美的满月。弓弦之上,搭着一支箭头由被地心之火淬炼过的、呈现出半透明质感的火山玻璃、被打磨得无比锋利的箭矢。那闪烁着致命寒光的箭头,正遥遥地、坚定不移地,对准了布琳娅的眉心。

“我们并非带着恶意而来。”索拉雅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摇摇欲坠的“沙丘”背上滑下。她摘下了那块早已被泪水和沙尘浸透的面纱,露出了她那张虽然因无尽的悲伤和极度的疲惫而显得憔悴不堪、却依旧美丽得令人心碎的、最纯正的赤沙行者面容。“我是赤沙行者部落的史诗传人,索拉雅。我的伙伴,‘沙丘’,被一股来自帝国亡魂的邪恶能量所伤,已经濒临死亡。我们前来,是为了向伟大的、沉睡于此地的‘烈焰之泉’,卑微地祈求一丝净化的恩典。”

那名被称为伊瑞尔的精灵队长,在看到索拉雅那张独一无二的赤沙行者面容,并听到她那充满敬意的言辞时,眼中的敌意稍稍减退了一些,但手中的弓箭,却丝毫没有放松。“赤沙行者,你们是这片土地之上、为数不多的古老朋友。但‘烈焰之泉’的恩典,并非可以随意祈求的商品。它每一次从沉睡中被唤醒,都会消耗巨大的能量。上一次,有外人胆敢在非祭祀之日,试图打扰长老的沉睡,还是在五十年前。而那个不知死活的盗宝贼,如今已经成了绿洲边缘那片食人沙地里的一具最好的肥料。”

就在双方的气氛再次陷入剑拔弩张的僵持之时,一个苍老、悠远、却又充满了奇特韵律感的声音,仿佛乘着那蒸腾的热气,从城镇中心那座最高的、如同火焰般盘旋着、向上生长而成的巨大树屋之中,缓缓传来:“让他们进来吧,伊瑞尔。风,把他们的故事,比他们的脚步,更早地吹到了我的耳边。”

精灵队长伊瑞尔闻言,脸上的冷酷表情立刻被一种发自内心的、绝对的恭敬所取代。她迅速地收起弓箭,向着树屋的方向,深深地躬身行了一礼。然后,她才极不情愿地挥了挥手,示意手下的卫兵们让开一条仅能容“沙丘”勉强通过的通道。

在伊瑞尔那依旧充满警惕的“护送”之下,他们一行人,连同那头每走一步都在痛苦呻吟的巨大“沙丘”,缓缓地、沉重地,走进了这座建立在火焰奇迹之上的、美丽的精灵城镇。

在城镇中心那座宏伟的、仿佛与整片绿洲的生命力都融为一体的巨大树屋里,他们见到了“守泉人”家族的现任族长,一位须发皆白如雪、皮肤上布满了如同干涸的熔岩河床般深刻皱纹、但一双眼睛却依旧如同两块正在燃烧的、永不熄灭的炭火般明亮而充满无穷智慧的沙漠精灵长老。

长老没有说任何多余的客套话,他只是领着他们,来到一个可以俯瞰整个绿洲的露台上,静静地、长时间地凝视着下方那头奄奄一息的、巨大的“沙丘”,尤其是它背上那个触目惊心的、至今仍在散发着邪恶气息的巨大创口。良久,他才缓缓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中,充满了历史的厚重感。

“是‘沉日之王’那独一无二的、充满了傲慢与毁灭意志的烙印。我以为,这股代表着帝国最深沉罪孽的邪恶力量,早已随着那个疯狂王朝的覆灭,一同被埋葬在了历史最深处的尘埃之下了。看来,有些东西,即便过去了整整一千年,也依旧不愿得到真正的安息。”

他转过身,那双燃烧着的眼睛,看向索拉雅,其中流露出了一丝超越了种族界限的、长者对后辈的同情。“孩子,我知道你的请求。但你必须要明白,向伟大的‘烈焰之泉’祈求恩典,是需要付出对等的、甚至是超额的代价的。它,并非你们中原人所信奉的那种、讲究契约与律法的仁慈神明。它是一位来自世界诞生之初的、古老的、强大的、脾气极其古怪的火元素君主。它赐予我们‘守泉人’一族这片绿洲的永恒生机,作为交换,我们则必须每隔十年,向它献上它所需要的、能让它感到愉悦的‘祭品’,以此来维持这份已经延续了数个世纪的、脆弱的平衡。”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严肃。“而你们,作为打乱了这份平衡的外来者,想要得到一份契斯外之外的恩典,就必须拿出能让这位古老的君主,都感到满意的、独一无二的‘祭品’。”

“无论是什么代价,我们都愿意付出!”索拉雅的回答,没有任何一丝的犹豫。

长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确认她这句话的分量。最终,他缓缓地点了点头。“那么,就跟我来吧。”

他带领着他们,穿过那充满了异域风情和生命气息的城镇,来到了绿洲中央,那片如同巨大蓝宝石般、在阳光下闪烁着粼粼波光的中心湖泊旁。湖水异常的清澈,可以一眼望到底部那些色彩斑斓的、正在缓缓摇曳的水生植物。但奇异的是,湖面上,却不断地冒着丝丝缕缕的、如同温泉般的白色热气。在湖泊的正中心,有一座由纯天然的、未经任何打磨的、犬牙交错的黑色火山岩所构成的、面积不大却显得异常庄严的圆形小岛。

“去吧,”长老伸出他那如同枯萎树枝般的手指,指向那座孤零零的小岛,对他们四人说道,“将你们认为在自己生命中,最珍贵的、最能代表你们自己存在本质的东西,献祭在岛中心的火焰祭坛之上。至于伟大的‘烈焰之泉’,是否会接受你们的献祭,那就要看你们各自的诚意,和它……那变幻莫测的心情了。”

四人乘坐一艘由那种独特的红色树木挖空制成的、造型古朴的小船,缓缓地划向了湖中心那座充满了神秘与危险气息的小岛。当他们的脚,踏上那黝黑的、如同巨兽骸骨般的火山岩的瞬间,一股比沙漠地表那无处不在的酷热,还要恐怖数倍的、仿佛能直接灼烧灵魂的热浪,便从脚下的岩石中,源源不断地传来。

小岛的中心,是一个天然形成的、深不见底的、直接向地心延伸的圆形熔岩通道。通道之中,翻滚着粘稠的、如同融化黄金般的、不断冒着巨大气泡和刺鼻硫磺气息的金红色岩浆。一座完全由最纯净的、能吸收所有光线的黑曜石雕刻而成的、布满了无数古老而复杂的火焰符文的简朴祭坛,就静静地矗立在这如同地狱入口般的熔岩通道旁边。

这里,就是决定“沙丘”的生死,也同样决定着他们这支破碎的队伍,是否还有未来可言的、最终的献祭之地。

伊莱亚斯是第一个,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祭坛的人。他脸上的表情,充满了痛苦的挣扎。他犹豫了许久,最终,从他那个即便是面对“契约之刃”的追杀,也从未离身的、比自己生命还要重要的皮质挎包里,极其艰难地,取出了一本他耗费了整整数年心血,亲手从一片几乎无法辨认的帝国废墟中发掘出来、并加以修复和翻译的、早已在大陆上失传了千年的古代植物学的孤本。

这本书,凝聚了他作为一个学者所有的智慧与骄傲,是他学术生涯中最光辉、最引以为傲的发现。“我献上……知识,”他低声说道,声音因为内心的巨大挣扎而微微颤抖,“我献上对过去的探求与执着,以换取一个可以延续下去的未来生机。”他闭上眼睛,仿佛不忍看到那悲壮的一幕,将那本足以让整个云歌学院都为之震动的、珍贵无比的古籍孤本,毅然决然地,投入了祭坛旁边那翻滚着、咆哮着的熔岩通道之中。

书本,在接触到那恐怖高温的瞬间,甚至连一丝挣扎都没有,便化为一团微不足道的、明亮的火焰,连同它所承载的、失落了千年的古老智慧,一同彻底地、永久地,消失无踪了。

然而,脚下的熔岩,除了翻滚起一个因重物坠入而产生的、毫不起眼的小小气泡之外,没有任何的反应。

布琳娅第二个走上前。她沉默无言,只是用一种充满了复杂情感的目光,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手中那柄巨大的、陪伴了她整个流浪生涯的、由北境最优秀的矮人大师用最纯净、最稀有的“冰魂寒铁”所倾力锻造而成的巨大战斧。这柄战斧,是她力量的象征,是她作为战士最后的荣誉载体,也是时时刻刻提醒着她那份无法被救赎的、沉重罪孽的永恒见证。“我献上我的力量,”她的声音,沙哑而坚定,仿佛在对着那个早已死去的、骄傲的自己告别,“我献上我所有的、不堪回首的过去,以换取一个,至少……可以被拯救的现在。”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柄对她而言如同身体一部分般沉重的战斧,奋力地、高高地抛起,让它在空中划出一道悲壮的、银色的弧线,最终,准确无误地,坠入了那金红色液体的最深处。

那柄足以在战场上开山裂石、令敌人闻风丧胆的神兵利器,甚至没能激起一丝像样的波澜,便被那更加强大、也更加古老的熔岩,悄无声息地、毫不费力地,彻底吞噬了。

熔岩,依旧没有任何反应,只是自顾自地、冷酷地翻滚着。

索拉雅,是第三个走上前的。她的眼中,早已没有了泪水,只剩下一种如同死灰般的、彻底的决绝。她轻轻地解下了自己一直佩戴在脖子上、即便是最贫困潦倒之时也从未想过要变卖的那串项链。那串项链,是由一百零八颗大小不一的、呈现出淡紫色、触手温润的“记忆石”所串成的。每一颗石头里,都用一种古老的声学魔法,记录着她们部落的一段独一无二的、从未被任何文字所记载过的、最古老、最神圣的史诗与歌谣。这串项链,是她们这个没有文字的、依靠口口相传的文明,得以延续至今的根与魂。

“我献上我们的记忆,”她流着无声的泪,用一种近乎于气声的、破碎的音调,低声吟唱道,“我献上我们这个民族,所有的荣耀,所有的悲伤,所有的存在过的证明……以换取,我唯一的伙伴,能够继续活下去。”

她将那串承载了数千年历史与文明重量的项链,如同放下了一个沉重无比的负担般,轻轻地、温柔地,放置在了那座漆黑的、冰冷的黑曜石祭坛之上。

那些充满了灵性的记忆石,在接触到祭坛表面所蕴含的、纯粹的火焰法则的瞬间,便如同遇到了烈日的冰雪,连一丝烟雾都没有升起,就彻底地、无声地,化为了一缕缕几乎看不见的、透明的能量波纹,消散在了滚烫的空气之中。

熔岩,依旧死一般的沉寂。

三次献祭,都失败了。绝望,如同实质的、最寒冷的冰块,重新凝结在了他们每个人的心头,让他们连呼吸都感到了一阵刺痛。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地、如同灵魂早已出窍般、呆呆地站在小岛边缘的托文,缓缓地、仿佛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般,走了上来。他的脸上,带着一种众人从未见过的、混合了极度的痛苦、深刻的挣扎与最终释然的、无比复杂的表情。

他没有从他那已经变成一堆废铁的工具包里,拿出任何一件物品。

他只是,缓缓地抬起了自己那双布满了厚厚老茧和细小伤疤的、对于一个工匠而言,最宝贵、最神圣的双手。然后,将它们,缓缓地、坚定不移地,伸向了那座滚烫的、足以在瞬间将钢铁都彻底熔化的黑曜石祭坛。

“我的知识,早已被证明是毫无用处的;我的意志,也早已被轻易地击碎;我的传承,甚至无法拯救我最亲密的伙伴。”他的声音,异常的平静,平静得令人感到害怕,却又在这种平静之下,蕴含着一种足以震撼灵魂的、最深刻的力量。“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献祭的了。除了,”他顿了顿,仿佛在做一个无比艰难的抉择,“除了……我这双曾经以为能创造一切的手,和我那份曾经坚信不疑的、如今却已彻底崩塌、粉碎了的、关于‘秩序’与‘精确’的,可笑的信仰。”

他深深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仿佛在对着那个曾经无比骄傲的、相信人定胜天的自己,做最后的告别。“我曾经天真地相信,齿轮、杠杆与可被计算的物理法则,是这个世界上最完美、最可靠的真理。我鄙视魔法,认为它是混乱、无序与非理性的根源。但是现在,我明白了,我错了。我错得离谱。”

他抬起头,第一次,毫不畏惧地,直视着那翻滚着、充满了最原始的、最纯粹的毁灭与创造之力的熔岩。他的眼中,不再有任何鄙夷或排斥,只有一种纯粹的、一个真正的求知者,在面对自己无法理解的、更宏伟的未知力量时,所应有的、最深刻的敬畏。

“我献上我的傲慢。我献上我过去所坚信不疑的一切。我,一个愚蠢的、迷失了方向的工匠,在此卑微地请求您,伟大的火焰君主,告诉我,当秩序彻底崩坏,当精确完全失效时,一双手,还能用什么,去修复这个早已破碎不堪的……世界?”

说完,他毅然决然地,闭上了眼睛,将自己的双手,决绝地,按向了那座足以将他瞬间焚为灰烬的、滚烫的黑曜石祭坛!

就在他的指尖,距离那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漆黑的祭坛表面,只剩下最后一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距离时。

异变,陡生!

整个熔岩通道,猛然间爆发出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如同太阳耀斑般璀璨的、冲天的金色火焰!火焰在半空中,瞬间凝聚成了一张巨大、威严、却又看不清具体五官的、由纯粹的、液态的、流动的火焰所构成的模糊面容。

“有趣的……有趣的凡人……”

一个宏大的、非男非女的、仿佛直接在他们每个人的灵魂深处同时响起的、充满了无尽古老与威严的声音,如同冲击波般,回荡在整个流焰绿洲的上空。

“知识、力量、记忆……这些东西,在我这漫长到连我自己都已忘记了时间的沉睡中,都已见过太多,早已感到了厌倦。但是,”那声音顿了顿,仿佛在细细品味,“一份纯粹的、在彻底破碎之后,愿意被重新熔炼、锻造的‘信仰’……这倒确实是一件,许久都未曾品尝过的、值得让我从沉睡中,睁开眼睛的、美味的祭品。”

那张由火焰构成的、威严的巨脸,缓缓地转向了因为精神与力量的双重冲击、早已无法支撑身体的托文,发出了一声仿佛来自地心最深处的、充满了满足与愉悦的、低沉的叹息。

“我,接受你的献祭。”

随着这句话音的落下,一道并不炙热、反而充满了最纯粹的生命与创造气息的、如同黎明第一缕阳光般温暖的金色火焰,从那熔岩通道中,如同拥有生命的灵蛇般,飞射而出,跨越湖面,瞬间包裹住了湖边那奄奄一息、早已放弃了最后挣扎的巨兽“沙丘”。

在火焰那神圣的、净化的力量之下,“沙丘”背上那个恐怖的、不断流淌着黑色腐蚀性液体的巨大创口,开始以一种完全违反了生命法则的、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愈合。那些属于“沉日之王”的、充满了毁灭与死亡意志的、霸道而邪恶的暗红色诅咒能量,如同遇到了天敌的、最寒冷的冰雪,被飞快地驱散、蒸发、净化,连一丝痕迹都未能留下。

“沙丘”,得救了。

而托文,在完成了他那场赌上一切的、灵魂的献祭之后,再也无法承受那股巨大力量的共鸣与冲击,双眼一翻,身体一软,直挺挺地、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木偶般,昏倒在了滚烫的黑色岩石之上。

伊莱亚斯、布琳娅和索拉雅,都目瞪口呆地、如同看到了神迹降临般的凡人一样,看着眼前这不可思议的一幕,以及那个昏倒在地的、平时最不起眼、也最沉默的伙伴。

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在这趟旅程最黑暗、最绝望的谷底,最终拯救了一切的,不是伊莱亚斯那足以解读历史的渊博知识,不是布琳娅那足以对抗千军的强大力量,也不是索拉雅那足以传承文明的动人史诗。

而是一份,在经历了一场彻底的、毁灭性的破碎之后,所诞生的、最谦卑、也最勇敢的……忏悔。

第九章:心之试炼

流焰绿洲的时光,是一种奇异的、凝固了的存在。它仿佛是独立于整个埃尔瑟兰大陆那奔流不息、充满了刀光剑影与阴谋诡计的时间长河之外的、一滴被远古神明遗落在黑色荒原上的、温暖而晶莹的琥珀。

在这里,没有清晰的、由日升月落定义的昼夜交替。那片位于绿洲中心的、如同大地之眼的湖泊深处,沉睡的火元素君主“烈焰之泉”,它每一次沉稳而有节奏的呼吸,都会散发出永恒的、如同黄昏日落时最温柔的那一抹余晖般的金色光芒。这光芒穿透清澈而温热的湖水,再透过笼罩在整个绿洲上空的、那层薄薄的白色蒸汽,被折射、散射成一种弥漫在空气中的、没有任何来源、却又无处不在的柔和光晕,使得绿洲的上空,始终被这样一片温暖而宁静的、仿佛时间被永久定格的黄昏光景所笼罩。

时间的流逝,不再是通过天体的位置来衡量,而是通过更细微、更充满生命韵律的方式来感知。比如,那些生长在湖边、树叶如同翡翠般晶莹剔透的奇特树木上,晶莹的露珠,会在某个固定的周期内,因饱和的水汽而悄然凝结,然后又会在另一个周期,被空气中恒定的温暖缓缓蒸发。这一个完整的凝结与蒸发的循环,精灵们称之为一次“泉息”,它大致相当于外界的一个完整昼夜。

“沙丘”的恢复速度,快得如同一个被神明亲手创造的奇迹。在“烈焰之泉”那纯粹而霸道的、充满了原始创造气息的生命火焰的持续滋养下,它背上那个曾经深可见骨、不断流淌着黑色腐蚀性液体的恐怖创口,在短短几次“泉息”之内,就已完全愈合、结痂,最终只留下了一片新生的、颜色比周围甲壳略浅一些的、如同巨大地图般错综复杂的全新甲壳。

这头温顺的巨兽,重新恢复了它那足以撼动大地的惊人活力。它时常会发出一声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孩子般的喜悦的、如同滚雷般低沉而绵长的嘶鸣,然后用它那如同巨大攻城锤般的头颅,无比亲昵地、小心翼翼地,磨蹭着寸步不离地守护在它身边的索拉雅。

巨兽的痊愈,如同一剂直接注入心脏的、强而有力的镇定剂,终于将那片笼罩在整支队伍上空、几乎要将他们所有人都压垮的、充满了死亡与失败气息的绝望阴云,撕开了一道虽然微弱、但至关重要的裂口。他们那早已跌入谷底、濒临彻底崩溃的士气,总算有了一个得以暂时喘息和重新凝聚的、脆弱的基石。

然而,身体的创伤,在神力的干预下可以轻易愈合;但灵魂的破碎,却需要一场更漫长、更痛苦、也更需要勇气的、艰难的自我重铸。

托文已经深度昏迷了三个“泉息”。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他始终处于一种极其危险的、在高烧与冰冷之间剧烈摇摆的临界状态。他的身体,时而滚烫得如同刚刚从熔炉中取出的铁块,时而又冰冷得如同北境的万年寒铁,口中则不停地、含混不清地,用一种他们任何人都听不懂的、充满了各种复杂的机械术语、物理法则悖论和哲学思辨的、古老的“齿轮传人”内部方言,说着意义不明的、仿佛在与某个看不见的对手激烈辩论般的胡话。

绿洲的守护者,那位年迈的精灵长老,亲自前来为他进行了诊治。但他并没有使用任何精灵们擅长的、由草药或魔法构成的治疗手段。他只是静静地在托文身边坐了许久,仿佛在倾听一场跨越了文明隔阂的灵魂对话。最终,他用他那如同枯萎的红色树枝般、却异常稳定的手指,蘸取了一点直接来自于中心湖泊的、闪烁着点点金色光芒的温热“圣水”,然后无比庄严地,依次轻轻地点在了托文那因高烧而布满汗珠的额头、剧烈跳动的心脏,以及那双曾经创造了无数精密奇迹、如今却在无意识中紧紧握拳的、伤痕累累的双手之上。

“他的身体并无大碍,”长老用他那如同古老歌谣般富有韵律的声音,对旁边满脸焦急等待的伊莱亚斯、布琳娅和索拉雅解释道,“但他的灵魂,正在经历一场无比剧烈、也无比危险的‘熔炼’与‘锻造’。他做了一件连我们精灵中最勇敢的先知都未曾尝试过的事情——他主动地、将自己那早已完全成型、坚硬无比的、由秩序与理性构筑而成的信仰,作为祭品,完整地投入了‘烈焰之泉’那足以熔化万物的精神熔炉之中。”

“现在,火焰正在做的,就是用它最原始、也最公正的力量,烧尽他信仰之中所有属于‘傲慢’与‘偏见’的杂质,将那些真正纯粹、真正坚韧的、属于‘求知’与‘创造’的本质,重新提炼、锻造,并淬炼成一种全新的、更具韧性、也更能容纳这个复杂世界的形态。这个过程,痛苦无比,如同凤凰涅槃。但如果他能凭借自己的意志挺过去,他将脱胎换骨,获得新生。我们这些外人能做的,只有耐心地、充满敬意地,等待。”

在等待托文苏醒的、那些漫长而宁静的“泉息”里,剩下的三位成员,也在这片与世隔绝的、充满了原始生命与火焰灵性的独特环境中,仿佛是受到了某种无形力量的感召般,被迫地,开始了各自的、一场同样深刻而艰难的、无声的内心试炼。

伊莱亚斯的顿悟,发生在那座由无数红色“火焰树”的枝干自然交织、生长而成的、绿洲最古老、也是最神圣的图书馆里。

与云歌学院那座宏伟、庄严、充满了秩序美感、所有书籍都按照极其精确的学科分类和严谨的编年史体系、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巨大书架之上的学术圣殿截然不同,这里的图书馆,更像是一个充满了勃勃生机和奇思妙想的、活生生的“故事巢穴”。

这里没有任何由死去的木头制成的书架。所有的知识,都并非记载在那些容易在潮湿环境中腐坏的羊皮纸或莎草纸上,而是用一种只有“守泉人”家族才掌握的、极其锐利的特殊骨质刀具,深深地刻在了一片片经过某种特殊树脂液浸泡、变得如同柔韧皮革般、既能防水又能防腐的巨大红色树叶之上。

这些独特的“叶之书”,被分门别类地用一种从深海巨藻中提取的、坚韧无比的细藤条巧妙地穿起来,然后如同巨大的、彩色的风铃般,从图书馆那如同天然穹顶般的、由无数交错生长的树冠所构成的屋顶之上,成千上万地垂挂下来。读者需要像一个在果园中采摘果实的孩子一样,凭借自己的直觉和运气,在这些随风轻摆的“叶之书”的海洋中,去寻找他们想要阅读的“故事”。

伊莱亚斯起初是带着一种浓厚的、学者式的、近乎于进行田野考古般的好奇心态,在这里进行着他最擅长的探索与研究。他试图用他在学院里学到的、那套引以为傲的文献学和目录学方法,去解读、归类、并尝试着为这座“混乱”的图书馆建立一个理性的、有序的知识框架。

但很快,他就陷入了深深的、前所未有的困惑与挫败之中。这里的知识体系,似乎完全蔑视了他所熟知的一切逻辑与分类法则。它并非建立在严谨的“学科”之上,而是建立在一种他最初无法理解的、充满了东方玄学意味的“关联”与“共鸣”之上。

比如,一片详细记载了南境数次重大火山喷发历史的“地质学”“叶之书”,在它的旁边,悬挂着的,可能并非关于岩石构造或地脉能量的相关文献,而是一首由某个不知名的精灵诗人创作的、描述着毁灭之后必有新生、充满了浓烈情感色彩的抒情长诗。一本用极其写实的笔触,详细描绘了如何通过观察沙丘的形状来躲避沙漠响尾蛇攻击的“生存手册”,其下方紧紧相邻的,则是一个充满了无数象征与隐喻的、关于双头蛇神如何用自己的身体创造了整个沙漠的创世神话。

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甚至可以说是痛苦地意识到,原来“知识”,可以拥有如此截然不同的、另外一种的存在形态。在云歌学院,知识是被解剖的、分类的、贴上标签的、被严谨地囚禁在理性框架之中的、冰冷的、死去的“标本”;而在这里,知识是活的、是流动的、是相互关联、相互印证、相互启发的,它们如同一个庞大而复杂的、健康的生态系统,充满了诗意、情感与生生不息的生命力。

他缓缓地,放下了自己那份属于“启蒙派”的、根深蒂固的、试图用理性的手术刀去解剖和征服一切的学术傲慢。他开始虚心地、像一个刚刚启蒙的、对世界充满敬畏的孩童般,向那位同样会时常来此静坐阅读的、智慧的精灵长老请教。他学习的,不再是如何去“解读”这些知识,而是如何去“感受”它们,如何让自己贫瘠的、只剩下逻辑的灵魂,与这些充满了生命温度的“叶之书”产生真正的共鸣。

他开始尝试着,不去用考据学的方法,去分析索拉雅那些充满了神话色彩的口述史诗中,究竟有多少是“真实”的历史,有多少是后人“艺术加工”的成分。他开始去感受,那歌声中所蕴含的、那份跨越了整整一千年时光的、属于一个苦难民族的、集体的悲伤、坚韧与永不磨灭的希望。

他不再纠结于,“沙铸怨灵”究竟应该被归类于亡灵生物、元素生物还是诅咒构造体的哪一个子目录之下。他开始去思考,它们那份无法被安抚的、燃烧了千年的“怨念”背后,所代表的,是无数个曾经鲜活的、有血有肉的个体,他们那被瞬间抹除的、无法被言说的巨大痛苦与对生命最深沉的眷恋。

在一个被“烈焰之泉”那永恒的金色光芒映照得如同一个凝固了的黄昏的午后,他独自一人,坐在图书馆最安静、也最神圣的那个角落。他的手中,正捧着一片比他整个人还要巨大的、记载着流焰绿洲是如何在一片死亡的火山玻璃之上诞生的、充满了奇迹色彩的创世神话的“叶之书”。

他读着,读着,忽然间,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来自另一个维度的、醍醐灌顶般的明悟,如同一道创世的闪电,毫无征兆地、狠狠地击穿了他的整个灵魂。

他终于,在最根本的哲学层面上,明白了瓦勒留斯那套听起来宏伟、完美、逻辑自洽的理论,其最大的、也是最致命的谬误,究竟在何处。

瓦勒留斯,试图用一种绝对的、单一的、自上而下的“理性”,去强行地、粗暴地抹平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他所认为的“低效”的“差异”,以创造一个他心目中所谓的、高效而统一的“完美世界”。

但这本身,就是一种最大的、最反自然的、最纯粹的非理性。

因为生命,乃至整个世界的本质,恰恰就是由无数的、看似混乱无序、甚至充满了矛盾与冲突的“差异”,所共同构合而成的。一棵树之所以能茁壮地、健康地成长,正是因为它那负责吸收水分的“根”、负责支撑输送的“茎”、和负责进行光合作用的“叶”,这三者之间,因为功能上的巨大“差异”,而形成了完美的、不可或缺的协作。一个健康的、充满活力的生态系统之所以能够生生不息、自我修复,正是因为它内部物种的“多样性”、以及由此产生的、复杂的相互制衡的食物链关系。

抹平差异,并非通往一个更高级的“完美”;它通往的,是一个所有组成部分都完全相同的、绝对同质化的、彻彻底底的、如同黑洞般死寂的“熵寂”。

他从自己的挎包里,重新拿出了那些被他一度视为毫无用处的、充满了他心血的研究笔记。他看着自己曾经无比骄傲地绘制的、关于“巨祖之心”那套复杂无比、却又充满了奇妙的、自我调节能力的生命循环系统的图纸。他的眼中,第一次,不再仅仅只有作为一个旁观者的、学者式的分析与好奇。一种全新的、充满了温情与守护欲的情感,在他的心底缓缓升起。那是作为这套完美生命系统的一部分的、一名守护者的、深深的敬畏与爱意。

他的知识,并没有错。错的,只是他过去那种、高高在上的、如同解剖尸体般冰冷地、看待和使用知识的方式。

从那一刻起,伊莱亚斯在内心深处,为自己重新找到了定位。他将不再只是一个试图从故纸堆中挖掘真相的、历史的“研究者”。他决心,要成为未来的、那个必将更加复杂、也更加充满冲突的新世界里,秩序的“守护者”,与平衡的“协调者”。

布琳娅的精神共鸣,发生在一个异常炎热的、连习惯了高温的沙漠精灵们都躲进了他们那些由红色树木构筑的、相对凉爽的树屋深处避暑的正午。

她无法再忍受那种在人群之中、被那些精灵们、甚至是被伊莱亚斯和索拉雅,用充满了同情与担忧的目光所包围的、如同实质般的、令人窒息的感觉。她需要独处。更确切地说,她需要用一种更加强烈的、更加纯粹的、外在的物理痛苦,来压倒、来麻痹自己内心深处那如同附骨之疽般、时刻啃噬着她灵魂的、自我谴责的巨大精神痛苦。

她一言不发地离开了绿洲那片充满了生命气息的、舒适的庇护,独自一人,走进了环绕着整个绿洲的那片如同黑色炼狱般的、一望无际的火山岩地带。

她走在那些被正午的烈日烤得足以将靴底都融化的、边缘锋利如刀的黑曜石之上。她能感觉到那股灼热,正透过她厚重的皮靴,不断地炙烤着她的脚底,传来一阵阵如同针刺般的剧痛。但这种疼痛,对她而言,反而是一种慰藉。她的每一步,都像是走在自己那颗早已破碎不堪、满是狰狞伤痕的自尊心之上。

她任由自己那早已不受控制的思绪,一遍又一遍地,如同重复播放的噩梦般,回忆着瓦勒留斯那轻描淡写、却又无比精准、如同外科手术刀般残忍的“精神攻击”。他没有创造任何华而不实的幻象,他只是将她自己内心深处那个最恐惧、最不愿面对的、被她用尽全力压抑了数年的真实场景,以一种毫无删减的、超高清的方式,清晰无比地、让她如同亲身重历般,在她那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舞台之上,无情地重演了一遍。

她看到了那个风雪如同白色鬼魅般肆虐的永恒长夜,作为整个北境最精锐的前哨侦察小队的年轻队长,她是如何因为一时的、致命的骄傲与冒进,而将自己的五名如同手足般亲密的同伴,带入了一个由狡猾的冰霜巨魔精心设置的、无法逃脱的死亡陷阱。

她看到了自己最好的朋友,那个总是喜欢一边擦拭着自己巨大的盾牌、一边笑着叫她“冰块脸”的、乐观开朗的矮人盾战士,是如何为了替当时已经力竭的她挡住巨魔那足以粉碎山岩的、致命的一记冰霜重锤,而被活生生地、连同他那号称坚不可摧的矮人符文盾一起,砸成了一滩无法辨认的、混杂着鲜血与内脏碎片的冰冷肉泥。

她看到了小队里那个最年轻的、总是喜欢在篝火旁为她唱北境民谣的精灵弓箭手,在临死前,眼中那并非怨恨、而是充满了“队长,为什么会这样”的、深深的失望与无法理解的眼神……

这份如同万年寒冰般沉重的愧疚,是她选择自我放逐、流浪中原的起点,也是她内心最深的、从不向任何人展示的、一旦被触碰就会流出黑血的、永不愈合的巨大伤疤。她用坚硬无比的矮人板甲、沉默寡言的冷酷性格和永无休止的、麻木的战斗,为自己精心构建起了一座移动的精神监狱。她以为,自己早已将那个天真、脆弱、犯了致命错误的年轻的自己,深深地埋葬、并永久地封印在了那座监狱最深处、永不见天日的地牢之中。

然而,瓦勒留斯,只用了一个轻描淡写的眼神,就如同神明般,轻易地、毫不费力地,摧毁了这座她耗费了数年心血才构建起来的坚固监狱,将那个早已被她自己在内心深处宣判了无数次死刑的“罪人”,重新拖回到了最耀眼、最灼热的阳光之下,进行着无休无止的、最残酷的公开鞭笞。

她在一块巨大的、被太阳晒得滚烫无比的黑曜石上,缓缓地坐下,任由那足以将普通人的皮肤瞬间灼伤的恐怖高温,透过她厚厚的皮质长裤,疯狂地炙烤着她的皮肤。她那双如同北境最寒冷的冬日天空般的灰色眼眸,茫然地、没有任何焦点地,望着远处那片因为高温而剧烈扭曲、如同海市蜃楼般变幻不定的空气。

她开始思考一个她过去总是有意无意地、刻意回避的、最根本的问题:她究竟,为何而战?

最初,当她还是那个骄傲的年轻队长时,她是为了部落的荣耀,和她虔信不疑的极光女神的信仰。后来,当她失去了所有之后,她是为了给死去的同伴们赎罪,她渴望在某一场战斗中,以一种足够壮烈的方式死去。再后来,当赎罪的渴望也被日复一日的麻木流浪所磨平时,她是为了在异乡生存下去的、最现实的金钱。

而现在,又是什么?为了一个满脑子都是理论的学者那套听起来有些虚无缥缈的、关于“拯救世界”的宏大理论?

不,都不是。她知道,那都不是足以支撑她继续走下去的、真正的答案。

就在这时,一种极其奇异的、难以言喻的感觉,笼罩了她。这片南境大地的、极致的、纯粹的、充满了原始火焰力量的“热”,正通过她身下那块滚烫的黑曜石,源源不断地、如同潮水般,传入她的体内。

这股恐怖的热量,非但没有让她感到更加难以忍受的痛苦,反而像一把用火焰锻造而成的、独一无二的钥匙,意外地、却又仿佛是命中注定般地,解锁了她体内某种与之完全相对的、早已被她遗忘了的、沉睡在她血脉最深处的、最本源的力量。

她感觉到了……“冷”。

一种并非来自外界,而是直接源于她灵魂深处的、绝对的、如同宇宙诞生之初般的、最原始的“寒冷”。

她的意识,仿佛被这股突如其来的、“热”与“冷”的极端对冲所产生的巨大能量,瞬间推出了她那沉重的、被物理世界所束缚的肉体。她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神明俯瞰尘世般的视角,跨越了数千里的广袤空间,瞬间,回到了她那遥远的、充满了冰雪与极光的、魂牵梦绕的北方故乡。

她在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梦境都要清晰、都要真实的、深刻无比的“精神共鸣”中,纤毫毕现地“看”到了北境万里冰川之下,那幅早已被写入了神话史诗的、真实的景象:

在厚达万米的、散发着永恒的、如同冥界之河般深邃幽蓝色光芒的巨大冰层之下,确实,沉睡着一个无法用任何凡人的语言去形容、也无法用任何已知的尺度去丈量的、巨大到如同连绵山脉般的、充满了原始与寂静之美的轮廓——那就是传说中的、原始的、强大的、世界诞生之初的第一缕寒意,“初霜之灵”。

而“曜日残裔”的那条如同毒蛇般的、散发着不祥暗红色光芒的能量丝线,正如同一个最狡猾、也最耐心的窃贼,死死地缠绕在封印那无数复杂结构中最薄弱的一个节点之上。它并没有像瓦勒留斯所说的那样,是在试图用暴力“引爆”封印,而是在进行着一种更加阴险、也更加恶毒的……“盗取”。

它正在利用那股来自于南境的、在法则层面上与“寒冷”完全相对的“火焰”能量,像一个构造极其精密的、万能的撬锁工具般,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破解着那由古代诸神亲手设下的、复杂无比的封印法则,然后,贪婪地、一滴一滴地,如同吸血的水蛭般,窃取着“初霜之灵”那庞大到足以在瞬间将整个大陆都拖入永恒冰河世纪的、最纯粹、也最强大的寒冰神力。

她还“看”到,在冰层之上,她曾经用生命起誓要誓死守护的、象征着北境人永不屈服意志的宏伟堡垒“星辉堡”,正因为这股最顶层的、神圣的寒冰神力的持续泄漏,而被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充满了绝对零度般的死寂气息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与热的“黑霜”,所缓慢地、却又无可逆转地,侵蚀着。

她的族人,她那些曾经的同伴和朋友,正在为抵御这种他们完全无法理解的未知灾难,而进行着一场艰苦、悲壮、而又充满着绝望的、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惨烈战斗。

一股强烈的、如同沉睡了万年的火山般轰然爆发的、并非愧疚,也非愤怒,而是一种最原始、最纯粹、最不容置疑的“守护”意志,瞬间填满了她的整个灵魂。

她的使命,在那一刻,变得无比的清晰。它不再是为了那个早已死去的、渺小的自己去赎罪;它不再是为了逃避那段早已无法改变的、沉重的过去。

她的使命,是具象的、是紧迫的、是无可推卸的。她要守护的,是她身后那片生她养她、承载了她所有荣耀与痛苦的、广袤的冰雪冻原。她要守护的,是那些至今,或许依旧相信着她的、曾经的同胞与战友。

瓦勒留斯,他不仅仅是这个世界的敌人。从此刻起,他,已经成为了她布琳娅的、故乡的、最直接的、也最致命的、不共戴天的死敌。

当布琳娅从那场跨越了整个大陆的、耗尽了她所有心神的精神共鸣中悠悠苏醒时,她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重新站了起来,双手紧紧地握成了拳,指甲深深地、几乎要刺出血来地,陷入了掌心的皮肉之中。她那双灰色的眼眸,不再空洞,不再迷茫。一种全新的、如同北境永夜中那颗唯一不会移动的、为所有迷途者指引方向的北极星般坚定、明亮而又冰冷的光芒,重新在她的眼底深处,燃起。

她从自己那身早已破旧不堪的铠甲的夹层中,取出了那枚早已被她的体温所捂热的、被她用来擦拭战斧的、属于她那位早已死去的、最好的矮人朋友的、贴身的小块磨刀石。

她用粗糙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充满着无限温柔与歉意地,轻轻地摩挲着上面那个早已被磨平了的、代表着“友谊”与“守护”的矮人符文。

“等我,”她用只有自己,以及这片南境大地的风才能听见的、如同立下血誓般的声音,低语道,“这一次,我绝不会再失败了。”

索拉雅的抉择,是在巨兽“沙丘”那庞大的身躯,已经能够重新稳稳地站立起来的那个夜晚做出的。

在精灵长老的默许之下,流焰绿洲那些善良而热情的精灵们,为了庆祝“沙丘”这头温顺的巨兽的奇迹般重生,自发地为它举办了一场小型的、却充满了真诚喜悦与纯粹善意的庆祝仪式。

他们为这头重新焕发生机的巨兽,挂上了用那些最美丽的、在黑暗中会发出柔和蓝绿色光芒的“月光木”树叶,所精心编织而成的巨大花环;精灵族的孩子们,则围着它,唱着古老的、关于沙漠与绿洲千年友谊的、充满了童真与欢乐的歌谣,并将他们平时最珍爱的、能快速补充生命能量的、一种名为“火浆果”的、如同燃烧的红宝石般的特殊果实,大捧大捧地,送到了“沙丘”的嘴边。

索拉雅看着这一切,她那张因悲伤和疲惫而显得异常憔悴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久违的、发自内心的、如同沙漠中初绽的、最柔弱却也最坚韧的花朵般的微笑。

然而,在这份来之不易的微笑背后,却隐藏着更深的、不为任何人所知的、如同刀割般的痛苦。

当夜,当所有人都已在庆祝后的疲惫中进入了甜蜜的梦乡,她独自一人,悄悄地离开了温暖的营地,再次来到了那座充满了神圣与威严气息的、孤零零的黑曜石祭坛前。

她看着下方那依旧在缓缓翻滚、永不停歇地散发着温暖金色光芒的熔岩。那是拯救了她伙伴的、伟大的神力之源。但同时,它也见证了她的“背叛”。

她将那柄陪伴了她们家族数代先祖、象征着“史诗传人”这一神圣身份的、优雅的月牙形沙镰,轻轻地、庄重地,放在了那座冰冷的祭坛之上。然后,她解开了自己那一头如同南境最深沉的夜空般的、乌黑亮丽的及腰长发,从中,取出了一把她在精灵城镇里换来的、极其锋利的小巧火山玻璃匕首。

她毫不犹豫地,割断了自己那一缕最长的、从出生起就从未剪过的、按照部落传统,只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才能被剪断的发辫,将它与那柄沙镰,并排放在了一起。

在赤沙行者的最古老、也最神圣的传统之中,这是一个最庄严的、象征着“彻底的放弃”与“永恒的诀别”的、不可逆转的仪式。

她放弃的,是她作为“史诗传人”的、那份沉重而又光荣的身份。

在那场决定命运的献祭仪式上,当她为了拯救“沙丘”这一个体的生命,而将那串承载了整个部落千年历史与集体记忆的“记忆石”项链,作为祭品,献祭出去的那一刻。她,就已经亲手、残忍地,斩断了自己与部落那源远流长的、神圣的过去之间的所有联系。

她,已经不再是一个合格的、纯粹的“传承者”了。一个合格的传承者,是绝不允许、也绝不可能,将那份比自己生命、比整个部落所有人的生命加起来还要沉重的“传承”本身,作为可以被交换、被舍弃的筹码的。

在过去的这几天里,她一直在被这种深深的、背叛了所有祖先的巨大罪恶感所反复地、无情地折磨。她一遍又一遍地在内心深处拷问自己:用整个民族的、璀璨的“过去”,去交换一个个体的、渺茫的“未来”,这是否值得?

这个答案,她至今仍然不知道。

但她清楚地知道另一件事。瓦勒留斯,和他的“曜日残裔”,他们正在试图做的,是更加彻底、也更加残忍的、永久性的,抹除掉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一切形式的“过去”。他们不仅仅是要摧毁小小的“记忆石”,他们要摧毁的,是所有承载着不同文明、不同种族记忆的史诗、书籍、信仰、图腾,和文化本身。

如果所有的“过去”,都注定要在那场由一个人所定义的、疯狂的“未来”烈火中,被焚烧殆尽。那么,仅仅是做一个被动的、忠实的、如同守护着墓地般的“守护者”和“传承者”,又有什么真正的意义?

她想起了托文,想起了他那场惊天动地的、赌上了自己所有一切的、灵魂的献祭。她在那一刻,终于,在某种更深刻的层面上,理解了他。

在面对足以吞噬一切光明的、绝对的黑暗时,仅仅是像一个守财奴一样,卑微地、被动地守护着自己手中那一点微弱的火种,是远远不够的。

你必须,鼓起所有的勇气,将自己,也变成那团正在熊熊燃烧的、反抗的火焰的一部分。

从那一刻起,索拉雅为自己的人生,做出了一个艰难无比的、却又无比坚定的抉择。

她将不再只是一个被动地、忠实地、一遍又一遍地去“吟唱”那段悲惨历史的诗人。她将成为一个主动地、勇敢地、亲手去“创造”全新历史的战士。

她将用自己这双曾经只懂得轻柔地、充满敬意地抚摸“记忆石”的双手,去拿起那柄被她放弃了的、却充满了战斗力量的沙镰;她将用自己这副曾经只懂得吟唱悲伤史诗与安魂曲的喉咙,去发出属于赤沙子民的、不屈的战斗怒吼。

她那段从小听到大、由无数代先祖的血泪所共同谱写而成的、关于“赤沙之殇”的古老悲剧。将由她——索拉雅——亲手,谱写上一个全新的、充满了反抗与希望的……最终篇章。

她对着那翻滚着、充满了创造与毁灭之力的永恒熔岩,深深地、也是最后地,行了一个属于“史诗传人”的、无比庄重的告别古礼。

然后,她毅然决然地转身,不再看那柄象征着她过去的沙镰一眼,向着他们那位于绿洲边缘的、小小的临时营地的方向,大步走去。

她的步伐,不再有任何一丝的犹豫和迷茫。她的背影,在身后那永恒的、如同神迹般的金色火焰光芒映照下,显得无比的、孤独而又坚定。

而在他们营地最安静的那一顶、由精灵们慷慨提供的、用特殊红色树叶编织而成的帐篷里。

昏迷了整整七个“泉息”的托文,他那紧紧握了七天七夜的拳头,终于,缓缓地、带着一丝新生的力量,松开了。他的手指,也终于,在昏迷之后,第一次,轻微地、如同蝴蝶破茧般,颤动了一下。

一场决定了他们所有人未来命运的、无比艰难的精神重铸,即将在灰烬之中,迎来它最后、也是最关键的……淬火的时刻。

第十章:黎明前的分途

托文是在一个寻常的“泉息”交替之际醒来的。

那一刻,绿洲上空那层由“烈焰之泉”散发出的、永恒的金色光晕,会因为元素君主的某一次深沉吐息,而出现一个短暂的、极其微弱的黯淡期。对于绿洲的居民而言,这便是他们约定俗成的、区分“昨日”与“今日”的“微光之时”。

他并非猛然惊醒,而是如同一个沉睡了数个世纪的古老机械,在某个被遗忘的内部发条的驱动下,缓慢而又无可抗拒地,重新开始了运转。最先恢复知觉的,是他的听觉。他听到了风吹过那些翡翠般的、奇异树叶时发出的、如同无数小风铃在合奏般的清脆声响;听到了中心湖泊中,那温热的湖水冲刷着黑色火山岩时,那轻柔而富有节奏的“哗哗”声;他还听到了,一个离他很近的、平稳而深沉的呼吸声,那是布琳娅,她正像一尊忠诚的守护石像般,坐在他的帐篷外,为他守夜。

然后,是嗅觉。空气中,充满了那种流焰绿洲独有的、混合了硫磺的微刺、青草的芬芳和纯净水汽的、温暖而湿润的复杂气息。这种气息,不再让他感到烦躁和排斥,反而带来了一种奇特的、如同婴儿回归母体般的安心感。

接着,是触觉。他感觉到自己正躺在一张由柔软的海草编织而成的舒适床垫之上,身上盖着一张由某种不知名巨兽的、细腻柔软的绒毛织成的毯子。他试探性地、动了动自己的手指。没有想象中的、因长期昏迷而导致的僵硬和麻木。相反,他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温暖而充沛的力量,正如同新生的岩浆般,从他身体的最深处,缓缓地、却又源源不断地涌向他的四肢百骸。

他终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并非他所熟悉的、充满了冰冷金属与严谨线条的工坊天花板,而是一片由无数交错生长的、暗红色的树枝所构成的、充满了自然与生命之美的、不规则的穹顶。那永恒的、如同黄昏般的柔和金色光芒,正透过枝叶的缝隙,洒落下来,在他的脸上投下斑驳而温暖的光斑。

他没有立刻起身。他就那样静静地躺着,那双曾经只能看到数据、公差与物理法则的、浅色的瞳孔,第一次,纯粹地、不带任何分析与评判地,欣赏着眼前这幅充满了“不精确”与“无序”之美的画面。

他那如同精密计时器般高速运转了二十多年的大脑,此刻正处于一种前所未有的、空灵的寂静之中。那场在昏迷中持续了七天七夜的、如同炼狱般的灵魂“熔炼”,已经结束了。他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一块被投入锻炉的、充满了杂质与内在裂痕的顽铁,在经历了烈火的焚烧、重锤的千百次锻打、以及最后那冰冷圣水的淬炼之后,所有属于“傲慢”、“偏见”与“固执”的杂质,都已被彻底地、痛苦地剥离了出去。

剩下的,是某种更纯粹、更坚韧、也更具包容性的、崭新的东西。

他不再鄙视魔法。他也同样不再盲信机械。他终于在灵魂的最深处,领悟到了那位伟大的、神秘的火元素君主,通过那场献祭所给予他的、最终的启示:

世界,并非由单一的、完美的法则所构成。无论是魔法那充满了情感与变量的、看似混乱的“流动”,还是机械那遵循着因果与律法的、看似严谨的“构筑”,都只不过是宇宙这台无比宏大、无比复杂的“终极机械”运转时,所呈现出的两种截然不同、却又缺一不可的、并行不悖的表现形式而已。它们并非相互对立的死敌。它们,本应是相互协作的、共同构筑起这个世界平衡的……左手与右手。

而他,一个卑微的、曾经只懂得使用右手的工匠,从今天起,将开始学习,如何去理解和运用自己的左手。

他缓缓地坐起身。一直守在帐篷外的布琳娅立刻察觉到了动静,她那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了帐篷的门口,挡住了大部分的光线。她的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但那双重新燃起了冰冷火焰的灰色眼眸中,却流露出了一丝如释重负的、不易察 لج觉的温情。

“你醒了。”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比之前多了几分温度。

“我醒了。”托文回答道,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声音,似乎也比过去,变得更加平和与沉稳。

他的苏醒,如同在这支早已陷入泥潭的队伍内部,注入了一股强劲的、崭新的动力。当晚,在精灵长老的默许和祝福下,四位主角,第一次,齐聚在流焰绿洲那永恒的、如同神迹般的金色光芒之下,召开了一场决定他们所有人未来命运的、真正意义上的作战会议。

他们不再像在风帆要塞时那样,仅仅是进行着任务分配和战术推演。这一次,他们进行的是一场更深层次的、灵魂层面的交流与整合。

伊莱亚斯首先分享了他在精灵图书馆中的顿悟。他不再像过去那样,引用着那些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深奥的学术理论。他用一种全新的、充满了对生命敬畏的、近乎于诗歌般的语言,向同伴们阐述了他对于瓦勒留斯那套“完美世界”理论的根本性驳斥。“他想创造一个只有一种声音的、绝对和谐的合唱团,”伊莱亚斯总结道,他那双银灰色的眼眸中,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充满了坚定信念的光芒,“但他不知道,最伟大的交响乐,恰恰是由无数种不同的、甚至相互冲突的乐器,共同奏响的。我们要守护的,不是某个单一的‘真理’,而是让所有不同声音,都能继续存在下去的‘权利’。”

布琳娅接着开口。她第一次,在同伴面前,完整地、不带任何掩饰地,讲述了她那段痛苦的、不堪回首的过去,讲述了她是如何因为自己的骄傲而导致同伴的死亡。她的讲述,平静得如同在述说别人的故事,但那份平静之下所蕴含的、足以将冰川都压垮的沉重,却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同身受。“在过去,我为赎罪而战,”她抬起头,那双灰色的眼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毫不回避地直视着他们每一个人,“但现在,我明白了。赎罪的最好方式,并非毫无意义地死去,而是带着逝者的意志,更好地活下去,去完成他们未能完成的守护。我,将为北境而战。为我身后那片冰雪冻原之上,所有还在呼吸的生命而战。”

索拉雅,则向他们展示了她那双空无一物、却又仿佛承载了整个世界的手掌。“我献祭了我的‘过去’,”她的声音,依旧清脆,却多了一种洗尽铅华般的通透与释然,“因为我终于明白,仅仅是被动地守护着过去的灰烬,是无法点燃未来的火焰的。从今天起,我不再只是赤沙行者部落的史诗传人。我是整个南境,所有在‘赤沙之殇’中被无辜抹去的亡魂的……复仇之剑。”她那双如同星辰般明亮的眼眸中,燃烧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黑曜石般坚硬而锐利的战斗意志。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刚刚苏醒的、身体还略显虚弱的托文身上。

“我的双手,曾经只能理解齿轮与杠杆,”托文缓缓地摊开自己的手掌,那双手,在经历了“烈焰之泉”的洗礼后,皮肤上那些细小的伤疤似乎都已消失不见,变得光滑而充满了内在的力量,“但在昏迷中,我看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由能量的流动与物质的构筑,共同谱写而成的、无比和谐的世界。瓦勒留斯,他并非不懂科学,恰恰相反,他对法则的理解,远超我们所有人。但他错在,他将法则,当成了可以被随意改写的、冰冷的工具,而忘记了,在所有法则的背后,都存在着一个维持着宇宙平衡的、不可被亵渎的‘意志’。”

他从自己那堆早已变成废铁的工具残骸中,捡起了一颗被熔炼得变了形的黄铜齿轮,和一块从黑曜石祭坛上脱落的、依旧散发着微热的符文碎片,将它们并排放在了手心。

“我要做的,并非是用一种‘秩序’,去对抗另一种‘秩序’。我要做的,是找到一种全新的方法,让这两样看似截然不同的东西,”他举起手心,让同伴们看清那颗齿轮和那块符文碎片,“……能够像我的左右手一样,相互协作,共同去修复,那个早已被瓦勒留斯那种极致的、单一的‘秩序’所破坏了的、更宏大的‘平衡’。”

在那一刻,他们四个人,终于,不再只是一个因为偶然事件而临时拼凑起来的、各怀心事的冒险小队。他们的灵魂,在经历了各自的破碎与重铸之后,如同四种被分别提纯、又被重新熔炼在一起的不同金属,终于,锻造成了一种全新的、坚不可摧的、名为“誓言”的合金。

他们基于这个全新的共识,开始制定一个比之前任何计划都更加宏大、也更加疯狂的全新作战方案。

他们清醒地认识到,仅仅是像之前那样,被动地前往赤沙王都,与早已布下天罗地网的瓦勒留斯进行正面对决,那无异于飞蛾扑火,自取灭亡。瓦勒留斯的力量源泉,并非他个人,而是他那个遍布了整个大陆的、庞大的“子魔印”能量采集网络。

他们必须釜底抽薪。

“我们不能只攻击他的心脏,”伊莱亚斯在他的新笔记本上,飞快地绘制着一幅全新的、充满了能量流向标注的大陆地图,“我们必须同时斩断他所有输送血液的动脉。”

一个大胆到近乎于自杀的计划,在他们四人激烈的、却又充满了默契的讨论中,被逐渐地完善、成型。

他们不能再作为一个整体行动了。他们必须兵分三路,如同三把最锋利的、经过精心协调的手术刀,在同一时刻,对瓦勒留斯那庞大的阴谋网络,发动最致命的、多点并发的精确打击。

伊莱亚斯和索拉雅,将作为最危险的“攻心”一路。他们将凭借索拉雅对沙漠的无尽了解和她那能与亡魂沟通的独特能力,再次潜入防卫森严的赤沙王都遗城。他们的任务,不再是愚蠢地进行物理破坏。而是要从文化、历史与精神的层面,去动摇瓦勒留斯那套看似无懈可击的理论根基,并尝试着去唤醒和安抚那百万被他当成燃料的帝国亡魂,从内部,瓦解他整个仪式的精神支柱。

布琳娅,则将肩负起最紧迫、也最直接的“守护”任务。她必须以最快的速度,独自一人,穿越危机四伏的中原,返回她那遥远的北方故乡。她必须联合她的族人——骄傲的极光人和坚韧的北境矮人,在“曜日残裔”彻底破解封印、盗取“初霜之灵”的全部力量之前,不惜一切代价,守住那道关系着整个世界寒热平衡的、最后的冰封防线。

托文,他的任务,最为奇特,也充满了未知。根据伊莱亚斯对能量网络的分析和托文自己对那种神秘能量脉冲的追踪,他们一致推断,在西境海域,那个被海民们奉为圣地、能与整个海洋意志对话的“潮言礁石”之下,必然隐藏着第三个、也是最关键的一个“子魔印”。它的作用,是干扰整个海洋的律动,切断大陆东西之间的便捷联系,并将狂暴的海洋能量,转化为可供瓦勒留斯利用的资源。托文,必须前往那里,用他那全新的、融合了机械与魔法的知识,去拆解那个他完全不了解的、建立在海洋法则之上的神秘装置。

这是一个近乎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们每一路,都将面临着难以想象的困难与危险。他们将要分开,独自面对各自的命运,没有任何支援。但奇怪的是,在场的所有人,没有一个人的眼中,流露出哪怕一丝的恐惧或退缩。

他们的内心,在经历了那场彻底的、灰烬般的破碎之后,反而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新生恒星般的、炙热而坚定的信念所填满了。

在第三幕故事的黎明真正到来前的、最后一个“微光之时”,他们聚集在流焰绿洲的边缘,准备踏上各自那充满了未知与凶险的、注定要被载入史诗的征途。

没有过多的言语,没有伤感的拥抱。他们只是静静地,将各自的拳头,在营地的篝火上方,紧紧地碰在了一起。

“为了平衡。”伊莱亚斯轻声说道。

“为了守护。”布琳娅的声音,如同冰川般坚定。

“为了复仇。”索拉雅的眼中,燃烧着不灭的火焰。

“为了重铸。”托文看着自己那双充满了无限可能性的手,平静地,为这场告别,画上了最后的句点。

然后,他们毅然决然地转身,向着三个截然不同的方向,大步走去。他们的背影,被身后那永恒的、如同新生黎明般的金色光晕,拉得很长、很长,最终,孤独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消失在了那片广袤无垠的、充满了未知命运的黑色荒原的尽头。

第四幕:星辰交响之时

第十一章:三重风暴

“天启之时”,并非一个被预言家们含糊其辞、藏于谜语之中的神秘概念,而是一个冰冷的、精确的、可以用托文那已经重获新生的星盘计算到秒的天文现象。

根据伊莱亚斯从帝国图书馆最深处、那些用防火龙皮制成的禁忌卷轴中破译出的信息,那是数个漫长世纪以来,埃尔瑟兰大陆上空那几颗最重要的、如同神明棋子般的星辰——代表着火焰与权柄的、永远呈现出赤红色的“君王之星”;代表着寒冰与永恒的、散发着幽蓝色光芒的“守望者之星”;代表着海洋与变幻的、拥有着珍珠般迷离光泽的“迷航者之心”;以及代表着大地与秩序的、始终呈现出厚重土黄色的“基石之星”——运行到天穹之上一个极其罕见的、神圣而又危险的特殊位置的精准时刻。

在那一刻,这四颗分别象征着世界四大基本法则的星辰,将会在天文学与魔力学的双重层面上,形成一个完美的“四方聚合”阵列。它们各自所散发出的、那足以影响整个大陆季节更替与魔力潮汐的庞大星辰之力,将会被天穹这面巨大的透镜所聚焦,如同四道无形的神力光柱,同时投射到大陆的地脉网络之上。

对于整个埃尔瑟兰大陆而言,这将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地脉大潮汐”。整个大陆的地脉网络,将如同在朔望之日被月亮引力所牵引的海岸线,变得异常活跃、汹涌,且极度不稳定。这对于瓦勒留斯而言,正是他等待了数十年,他那扭曲的救世计划中最关键、最完美的、独一无二的“手术时机”。他可以利用那遍布大陆的、早已与地脉节点深度绑定的“子魔印”能量采集网络作为精巧的杠杆,以最小的代价,去撬动整个早已不堪重负的世界法则根基。

而对于分散在大陆各处的主角们而言,这个即将到来的、充满了神圣与毁灭气息的、凡人无法干预的时刻,便是他们与时间进行这场残酷赛跑的终点,是他们各自那充满了艰辛、牺牲与凶险的漫长旅途,所必须指向的、毫无退路的、最终的战场。

三股不同性质——一者霜寒刺骨,一者潮湿咸腥,一者灼热干燥——却又同样充满了极致的紧张感与悲壮决绝气息的风暴,正在大陆的三个遥远的、彼此隔绝的角落,以各自不同的方式,疯狂地积蓄着最后的力量,焦灼地等待着那最后的、将决定整个世界未来数千年命运的、盛大的交汇与惨烈的碰撞的瞬间。

布琳娅的回归之路,与其说是一场旅途,不如说是一场以血肉之躯对抗大陆广袤空间的、漫长而残酷的战争。

她独自一人,如同离弦的、不会感到疲倦的箭矢,从南境那炙热的、仿佛大地伤口般的火山荒原出发。她以一种近乎于自虐的、将身体机能压榨到极限的、不眠不休的方式,如同鬼魅般,斜斜地穿越了整个中原平原那广袤、富饶、却也处处充满了“金鳞商会”眼线的危险土地。她避开了所有那些繁华的、人流密集的大型城市和主干商道,只在那些偏僻的、甚至在最新版的行会地图上都未曾标注的、被世人遗忘的贫瘠村落里,进行着最短暂的、如同掠食者般高效的补给。

她那身标志性的、早已伤痕累累的矮人板甲,那张令人望而生畏的、仿佛是被巨兽利爪划过的狰狞伤疤,以及她那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如同北境永恒寒风般生人勿近的冷酷气质,为她省去了所有不必要的、浪费时间的麻烦。土匪会绕着她走,盘踞在乡间的恶霸地主会将她误认为某个更强大的、自己惹不起的煞神,就连那些最多嘴的长舌妇,在她那冰冷的目光注视下,也会乖乖地闭上嘴巴。

当她终于在星辰即将归位的前五天,如同一个从地狱中归来的亡魂,重新踏上北境那标志性的、由永恒的冰川与漆黑的冻土所构成的、泾渭分明的分界线时,她整个人,都仿佛被这趟漫长的旅途,彻底地重塑了一遍。

她比离开时至少瘦了两圈,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颧骨显得异常突出。嘴唇因为长期的、严重的脱水而干裂出一道道细小的血口。那双曾经如同冬日阴云般深沉的灰色眼眸中,更是布满了如同蜘蛛网般密集而鲜红的血丝。

但她的精神,却与她那疲惫不堪的肉体,形成了最鲜明的反差。她的灵魂,仿佛被这趟穿越了整个大陆的、孤独的、充满了对故乡思念的旅程,反复地打磨、淬炼,变成了一块最纯净、最剔透的、没有任何一丝杂质的万年冰晶。它锐利、坚定、透明,并且在核心处,燃烧着一团前所未有的、冰冷的、足以将一切都冻结成灰烬的复仇火焰。

她没有给自己哪怕一秒钟的停歇和喘息。她直接冲向了坐落在巨大冰川的入海口、也是整个北境与外界进行贸易的唯一门户与商业中心——白鬃港。

这座由无数艘早已退役的巨大破冰船与远古时代海兽那如同山丘般的巨大骨骸共同构筑而成的港口城市,与她数月前离开时,并无太大变化。空气中,依旧弥漫着那种北境独有的、混合了冰冷海水那纯粹的咸味、码头上处理海豹时散发出的浓郁油脂腥膻味、以及从地底深处的矮人城邦通风口中飘出的、略带硫磺气息的煤烟味的、粗犷而又充满活力的独特气息。码头上,依旧是那些身材高大如熊、毛发旺盛得如同身上披着一层额外毛皮的极光人,与那些身材敦实、胡须编成复杂辫子、浑身散发着麦酒气息的北境矮人混杂在一起。他们用各自那如同雷鸣般的嗓门,大声地叫卖着来自冰冷深海的巨大鱼获和从地底万丈深处挖掘出的、闪烁着奇异光芒的各种矿石。

然而,布琳娅却凭借她那早已磨砺得如同猎鹰般敏锐的感知力,从这份看似一如既往的、充满了原始生命力的喧嚣之下,察觉到了一丝极其不易察觉的、却又无处不在的、深藏于每个人眼底的紧张与压抑。

在港口巡逻的、由极光人与矮人共同组成的混合卫兵,其数量比平时记忆中至少多了整整一倍,而且他们的铠甲上,都带着明显的、新近留下的战斗痕迹。曾经在港口随处可见的、那些在酒馆里喝得醉醺醺、勾肩搭背地唱着古老战歌的年轻战士,如今都神情严肃地聚集在矮人们开设的铁匠铺前,排着长队,等待着修补自己那出现了豁口和裂痕的武器与铠甲。甚至连那些一向乐天、除了自己胡子的长度和麦酒的浓度之外什么都不关心的矮人工匠们,脸上都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面对无法理解的敌人时所特有的凝重。

一种浓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北境永夜来临前那最黑暗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乌云般,狠狠地笼罩了她的心头。

她凭借着自己曾作为“星辉堡”最精锐的“冰盾”卫队的队长身份和那份尚未被完全遗忘的信誉,没有受到任何阻拦,甚至连盘问都没有,便直接穿过了层层关卡,闯入了由极光人部族长老和矮人矿业行会共同主持的、位于港口最大一艘、如同移动堡垒般的旗舰级破冰船“碎冰者”号那宽敞的船长室内的紧急议事厅。

当她那身早已失去了原有光泽、沾满了整个大陆风尘的、风尘仆仆的瘦削身影,如同一个来自过去的幽灵,出现在那扇由整块海象牙雕刻而成的、厚重的门口时,议事厅内那充满了火药味的、正在激烈争论的十几位北境各部族的最高领袖,瞬间都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实质的探照灯般,瞬间集中在了这位曾经被誉为“北境之傲”,如今却被私下里称为“冰原上的逃兵”的、充满了争议性的人物身上。

“布琳娅……”为首的、端坐在由一整头巨大北极熊的头骨和皮毛制成的华丽座椅之上的、须发如同雄狮那金白色鬃毛般旺盛的极光人大长老乌尔夫加,用一种充满了惊讶、怀疑、以及一丝隐藏得极深的复杂情感的眼神,凝视着她。他的声音,低沉、洪亮,如同冰川在缓慢移动时发出的沉重轰鸣,“你,居然还知道回来。”

“我带来了战争的警报。一场你们闻所未闻的、来自大陆另一端的战争。”布琳娅没有理会那些充满了审视、敌意、甚至是一丝怜悯的目光。她径直走到那张由一整块从万年冰川核心处切割出来的、散发着幽蓝色寒气的巨大冰川蓝晶所打磨而成的、巨大的圆形议事桌前。她将那枚被她的体温所捂热、贴身携带了数月的黑曜石徽记,重重地、如同掷下一份最后通牒般,按在了那冰冷刺骨的桌面之上,发出“嗒”的一声清脆而决绝的声响。

她用她那沙哑、简洁、却又充满了不容置疑的、仿佛每一个字都经过了血与火淬炼的力量感的声音,将她在南境的所见所闻,将那个名叫瓦勒留斯的、如同神明般强大的男人的、那个足以颠覆整个世界的疯狂计划,以及那条正从南境最深处的地脉之中延伸而来、如同恶魔的吸血管般,深深地、阴险地刺入他们北境神圣冰川之下的能量丝线,毫无保留地、逻辑清晰地、全盘托出。

整个密不透风的、温暖的船长室,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的寂静。只有窗外那艘巨大的破冰船在自动撞击着港口外围那些巨大的浮冰时,所发出的、沉闷而又富有节奏的“咚——咚——”声,如同在为一场即将到来的、宏大的悲剧,敲响着沉重的丧钟。

“来自……南境的火焰……正在……窃取我们‘初霜之灵’的神力?”一位胡须编成了十二股复杂辫子、上面还串着秘银环的矮人矿主,第一个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脸上,写满了身为一个务实的、只相信自己手中锤子和脚下岩石的种族所特有的、根深蒂固的难以置信。“这……这不可能!这简直是酒鬼的疯话!‘初霜之灵’的封印,是由我们第一代矮人之王用他那柄能劈开大地的符文战锤,和极光女神用她那能冻结时间的叹息,共同亲手设下的!怎么可能,被区区凡人的、那些南蛮子的火焰魔法所破解?”

“那不是普通的魔法!”布琳娅厉声喝道,她那双在流焰绿洲的火焰与寒冰的双重洗礼后,得以重铸的、如同北极星般坚定而明亮的眼神,如同两把锋利的冰锥,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依旧心存疑虑的领袖的脸庞,“那是一种我们至今仍无法完全理解的、直接作用于世界底层法则层面的、更高维度的力量!你们,难道真的没有察觉到任何一丝异常吗?!”

她的话,如同一把烧红的钥匙,瞬间打开了在场所有人心**中那扇早已被疑虑与恐惧所塞满的、却又不敢轻易去触碰的大门。

大长老乌尔夫加那张如同风化岩石般的脸上,所有的血色都褪尽了。他沉重无比地点了点头,仿佛这个动作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异常……早已出现。而且,远比我们想象的要严重。大约在两个多月前,一种我们从未见过的、完全违反了自然法则的‘黑霜’,开始从‘圣冰’——也就是‘初霜之灵’封印最核心的那个区域,如同一种黑色的、会自我蔓延的瘟疫般,向外缓慢地蔓延。”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深深的无力感,“那种霜,并非我们所熟悉的、纯净的冰冷。它是一种……绝对的‘死寂’。它所到之处,万物凋零,连光线和声音都会被它那诡异的结构所吞噬。我们派出了由最精锐的‘冰行者’和矮人‘地脉勘探者’所组成的、三支联合巡逻队,前往深处调查。但他们……要么一去不返,彻底失去了音讯;要么,就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灵魂和情感一样,变成了只会用昔日同伴的武器,疯狂地攻击所有活人的、被那诡异的黑霜所彻底控制的……冰冷傀儡。我们一直在拼死抵抗,试图建立一道道防线,去阻止它的蔓延。但是,‘黑霜’的蔓延速度,正在变得越来越快。”

真相,如同两块巨大的、同样充满了恐怖花纹的、相互吻合的拼图,在这一刻,被彻底地、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了一起。所有人都明白了。他们所苦苦对抗了数月之久的、那个完全无法理解的敌人,并非某种未知的、来自地底深处的自然灾难。

这是一场来自数千里之外的大陆另一端的、一场经过了千年策划的、邪恶无比的……入侵。

“立刻集结所有的战士!”布琳娅的语气,不再是一个请求者,也不是一个情报提供者。在所有人都被这恐怖的真相所震慑、陷入短暂的茫然失措之时,她那属于年轻时、作为“冰盾”卫队最杰出队长的、那种与生俱来的、在巨大危机面前反而会变得更加冷静和清晰的领袖气质,如同被吹去尘埃的钻石般,重新,并且以一种更加成熟、也更加强大的姿态,彻底地回归了。她的声音,如同战锤敲击铁砧般,铿锵有力,不容置疑。

“我们必须在星辰归位之前的、最后的三天之内,赶到‘圣冰’的核心区域!不惜一切代价,加固并守住那道正在被侵蚀的、最后的封印!”

因布琳娅这位传奇人物的戏剧性回归,和她所揭示的、那恐怖到足以让所有北境人都团结起来的终极真相,这两个因素的共同作用之下,整个北境那如同沉睡的冰原巨兽般的战争机器,以前所未有的、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惊人效率,被彻底地、全面地动员了起来。

古老的、已经有数百年未曾响起过的、尘封在“星辉堡”最高瞭望塔之上的巨型战争号角,被再次吹响。那苍凉、雄浑、充满了悲壮与决绝气息的号角声,如同实质的声浪,回荡在广袤无垠的白色冰原之上,穿透了最猛烈的暴风雪,传遍了每一座散落在冰原各处的极光人游牧部落,和每一座隐藏在巨大冰川之下、如同地底蜂巢般的宏伟矮人城邦。

仅仅两天之内,一支由数千名来自不同部落和城邦的、最精锐的北境战士所组成的、前所未有的强大联军,便如同响应神召般,在白鬃港集结完毕。身披厚重雪狼王皮毛、脸上画着蓝色战争图腾、手持着比人还高的巨大寒铁战斧的极光人狂战士,与那些全身覆盖着由秘银和寒铁混合锻造、上面镌刻着能抵御魔法攻击的古老符文的厚重板甲、手持着如同墙壁般巨大的塔盾和沉重到足以砸碎巨魔头骨的符文战锤的矮人“守卫者”军团,这两个在平时,总是会因为最好的狩猎场归属和最丰富的矿脉所有权问题而摩擦不断的古老种族,在共同的、足以将他们整个家园都彻底毁灭的巨大危机面前,第一次,真正地、毫无芥蒂地,如同一个拳头的两根手指般,紧紧地并肩站在了一起。

布琳娅,这位曾经的“逃兵”,这位在很多人眼中早已背弃了故乡的“罪人”,因为她带来的那份决定了整个北境命运的关键情报,和她在所有人都陷入绝望时所展现出的、那份如同万年冰川般无可匹敌的坚定意志,被极光人大长老和矮人矿业行会会长这两位北境最高领袖,共同推举为这支史无前例的联军的……战地总指挥官。

她站在那艘如同移动堡垒般的、巨大的“碎冰者”号的船头。她的身上,已经重新换上了一套由矮人最顶级的符文大师,连夜为她量身修复并加持了全新的、能抵御火焰与腐蚀力量的强大守护符文的、崭新的秘银板甲。板甲在北境那苍白的阳光下,反射出如同星辰般璀璨而冰冷的光芒。

她的身后,是密密麻麻的、一眼望不到边的、如同钢铁与毛皮所构成的、沉默而又充满了爆炸性力量的巨大森林。她的眼前,则是那片广袤无垠的、既是她荣耀的故乡、也是她耻辱的伤心之地的、一望无际的、被永恒冰雪所覆盖的、充满了未知与危险的白色荒原。

“北境的战士们!”她的声音,被一位矮人符文大师用扩音符文所放大,清晰而有力地,传送到下方每一个士兵的耳中,“我们的脚下,这片我们世代守护的、神圣的冰原之下,沉睡着足以将整个世界都拖入永恒寒冬的古老力量!那是属于我们的力量!而在我们眼前,一群只会躲在阴影里、玩弄着他们那可笑的火焰把戏的南方懦夫,正试图,像窃贼一样,偷走这份本应属于我们的、神圣的力量,用它,来实现他们那套自以为是的、疯狂的野心!他们,想用我们北境的寒冰,去点燃他们南境那早已熄灭的、罪恶的火焰!”

她高高地、奋力地,举起了自己那柄同样被重新淬炼过、斧刃上闪烁着幽蓝色寒芒的巨大战斧。

“我问你们!你们,答应吗?!”

“不!答!应!!”

数千名战士那发自肺腑的、混合了愤怒、骄傲与守护意志的震天怒吼,如同实质的、毁灭性的声浪,冲天而起,甚至将天空中那永不停歇地、缓缓飘落的雪花,都震得在半空中,出现了一瞬间的、诡异的停滞。

“那么,就随我出征!”布琳娅将手中的巨斧,狠狠地向前一指,指向那片被永恒冰雪所覆盖的、充满了未知与死亡的危险之地,如同在向一个古老而又强大的敌人,正式宣战。“为了女神!为了先祖!为了我们的——北境!”

没有更多的言语。伴随着矮人符文战锤敲击巨型盾牌的、如同雷鸣般沉重而富有节奏的战吼,和极光人吹响的、模仿着雪狼嗥叫的苍凉骨笛声,这支庞大的、前所未有的北境联军,如同苏醒的冰川本身,开始缓缓地、却又无可阻挡地向前移动。钢铁与毛皮的洪流,涌入了那片一望无际的白色荒原。一场与时间的赛跑,一场为了守护世界根基的霜寒风暴,裹挟着冰雪与怒火,已然启程。

托文的旅程,则是一场截然相反的、与广博的孤独和深刻的自我怀疑所进行的、漫长而无声的抗争。

在与同伴们于流焰绿洲那温暖的、充满了新生希望的金色光芒中分别之后,他独自一人,乘坐着那艘由精灵工匠打造的、完全违反了他过去所有物理学认知的、能利用地脉热能进行短途无声高速航行的优雅黑曜石小艇,如同一片沉默的、黑色的叶子,悄然横渡了那片分隔了南境与西境的、在海盗图上被称为“沸腾之海”的危险内海。最终,在一个被浓雾和复杂礁石所完美掩护的、只有最高级的走私者才知道的隐蔽海湾,悄然登陆。

西境,依旧是那副潮湿、暧昧、万物边界都被永恒的、如同有生命的乳白色浓雾所模糊、所消融的模样。空气中那股混合了海盐、腐殖质与未知花朵芬芳的独特气息,如同一位老友,再次将他包裹。但这一次,托文的心境,已经与初次踏足此地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根本性的变化。

他不再对这里的“混乱”与“无序”感到一丝一毫的鄙夷和技术上的排斥。相反,在经历了流焰绿洲那场灵魂层面的“熔炼与重铸”之后,他开始尝试着去理解、去欣赏、甚至去敬畏这种由无数种千奇百怪的、看似毫无关联的生命形态,在一种变幻莫测、充满了偶然与即兴、却又在冥冥之中充满了某种更高层次内在平衡的神秘法则之下,所共同构筑而成的、这个独一无二的、充满了勃勃生机的潮湿生态系统。

他的目标,是那座被所有西境海民都奉为绝对的、不容任何凡人亵渎的、最神圣的圣地;是那座据说能与整个无垠海洋的古老意志进行直接对话的、只存在于最古老海图和吟游诗人歌谣之中的、传说中的“潮言礁石”。

然而,要抵达那里,其难度,几乎等同于一个凡人,试图在没有任何帮助的情况下,徒手攀登通往神域的天梯。根据所有他能找到的、零星的记载,“潮言礁石”并非一座拥有固定地理坐标的岛屿,而是一片由数十块如同太古时代沉睡的、巨型海洋生物脊背般的巨大黑色礁石所组成的、会随着西境海域最复杂、最强大的深海洋流和“潮汐之母”莉瑟拉那变幻莫测的呼吸节奏,而在一个极其广阔的海域内,不断地、毫无规律地移动位置的神秘海域。

它的确切位置,是西境海民们通过数千年的观察与牺牲,才得以代代相传的、最核心的、也是最神圣的秘密,从不为任何外人,尤其是那些只会用冰冷的仪器和刻板的坐标来衡量世界的“大陆人”所知晓。

托文唯一的、也是极其渺茫的线索,只有他那台早已被瓦勒留斯那神一般的力量所摧毁的“谐振天星仪”,在其彻底报废前的最后一刻,所勉强记录下的、那个来自西境海域的强烈能量干扰源的、一个误差范围大到几乎毫无用处的、极其模糊的坐标区域。

他卖掉了精灵赠予他的黑曜石小艇——这件融合了魔法与自然之力的精美造物,在一个只相信金钱与刀剑的走私者港口,为他换取了一笔不菲的、足够他进行长期活动的启动资金。他雇佣了一艘在当地被称为“飞鱼”的、船身狭长、吃水极浅、速度快得惊人、也同样颠簸得惊人的小型渔船。他以一个来自东方、对古代帝国遗迹有着狂热兴趣的富裕工匠的身份为借口,开始了他在那片如同一个巨大迷宫般、遍布着数以千计的大小岛屿、环礁与致命暗礁的复杂群岛之中的、艰难的搜寻。

这是一场如同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中,寻找一根会自己移动的绣花针般的、充满了无尽的挫败感与自我怀疑的旅程。他那在东境山区无往不利的、被所有“齿轮传人”都奉为圭臬的、基于精密计算和严谨逻辑推理的思维方式,在这片充满了变幻莫测、将“偶然”与“即兴”奉为最高法则的海洋之上,几乎完全失去了它应有的、指点江山的魔力。

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因为过度自信于自己对月亮引力的精密计算,而错误地判断了某个海域潮汐的涨落时间,结果差点连人带船,被困在某个在退潮时会突然从水下如鬼魅般浮出水面的、由无数锋利如刀的珊瑚礁构成的、致命的“血色迷宫”之中。

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放弃。在流焰绿洲那座滚烫的祭坛之上,他已经献祭了他过去那份僵硬而脆弱的“信仰”,作为交换,他获得了一种全新的、如同流水般柔韧、也如同大地般谦卑的、名为“学习”的品质。他开始彻底地、毫无保留地,放下了自己那份曾经引以为傲、如今看来却可笑无比的“齿轮传人”的骄傲,开始像一个虚心求教的学徒般,向那些他曾经打心底里瞧不起的、目不识丁、浑身散发着鱼腥味的当地老渔民们请教。

他学习如何通过观察天空中那些海鸟的飞行轨迹和鸣叫声,来判断接下来几个时辰内的风向变化;他学习如何通过辨别在阳光下呈现出不同层次的蓝色和绿色的海水,来规避那些隐藏在水面之下的、能轻易撕开船底的恐怖暗礁;他甚至开始花钱购买那些最劣质的、能烧坏嗓子的朗姆酒,坐在那些最肮脏、最嘈杂的码头酒馆里,耐心地、一夜又一夜地,去聆听和理解那些在海民水手之间流传的、充满了各种夸张的神话与不可信的迷信色彩的、关于“潮言礁石”的古老传说和禁忌。

就在星辰即将归位的前三天,当他几乎要耗尽所有的积蓄和最后的希望之时,一次偶然的机会,他从一位牙齿都已掉光、喝得烂醉如泥的老渔民口中,断断续续地,听到了一个他期待已久的、如同神谕般的、至关重要的信息:

“‘潮言礁石’……它……它不是用眼睛……嗝……去找的,傻小子,”老渔民一边打着浓烈的酒嗝,一边用他那只仅剩的、浑浊的眼睛,神秘地看着他,“它是用……歌声……去唤醒的。只有……只有当你唱对了那首古老的‘引航之歌’时,伟大的、仁慈的母亲的‘摇篮曲’……也就是那片永恒的海雾,才会为你这个虔诚的孩子,让开一条……一条通往她心脏的、神圣的道路……”

这句话,如同一道创世的闪电,瞬间击穿了托文脑海中所有的、纠结缠绕的迷雾。他立刻想起了,当初他们在乘坐芬恩船长那艘“雾舞者号”、前往风帆要塞时,那个看似柔弱无用的学者伊莱亚斯,正是通过解读那本冷僻的《西境海歌考》,才成功地将风中那些无意义的嗡鸣声,转化成了可以被理解的、指引方向的“旋律”。

他立刻从那个充满酒臭的噩梦中清醒过来,扔下几枚银币,疯了般地冲出了酒馆。他马不停蹄地掉头,命令船长以最快的、几乎要让那艘小船散架的速度,返回了整个西境群岛的商业与文化中心——海雾港。

他几乎是倾尽了自己最后的所有财产,不惜以一种近乎于抢劫的方式,才从一个专门收藏各种稀奇古怪的、无人问津的古代物品的、贪婪的黑市商人手中,买到了一本用某种不知名巨型海兽的胃皮所制成的、早已被海水侵蚀得残破不堪的《西境海歌考》的古老抄本。

接下来的两天两夜,他将自己完全地、彻底地锁在了那间狭小、摇晃、充满了鱼腥味的船舱里。他不再去研究或修复任何机械结构,而是将他那颗堪比世界上最精密的分析仪器的、伟大的工匠大脑,完全投入到了对那些用一种奇特的、如同海浪般高低起伏的、充满了非逻辑性美感的神秘符号所记录的、古老的歌谱的破译工作之中。

这是一项前所未有的、几乎要将他逼疯的巨大挑战。这些古老的歌谱,并非像大陆通用乐理那样,建立在严谨的、可以被精确计算的数学音律之上。它们充满了大量的即兴的、模仿自然之声的、没有任何规律可循的自由变化。他必须将自己那早已根深蒂固的、如同出厂设置般的思维方式,从“精确计算”与“逻辑推导”,强行地、痛苦地,转换成一种他极其不适应的、充满了不确定性的“模糊感知”与“灵性共鸣”。

他将那些残缺不全的歌谱的旋律起伏,与他在这段时间里,冒着生命危险所记录下的、这片海域海洋潮汐的涨落规律、风暴来临前最细微的气压变化曲线、甚至是他从那些海民的传说中听到的、关于古代鲸鱼群在不同季节洄游时所吟唱的、不同“歌声”的频率,进行了无数次的、复杂的、混合了科学与玄学的对比、演算与重组。

最终,在“天启之时”即将到来的、最后的前一天,当第一缕预示着最终审判的、奇异的星光,开始在那片永恒的浓雾之上,隐隐浮现之时。他终于,从那无数段看似毫无关联、如同破碎陶片般的歌谱之中,如同一个最伟大的、最富想象力的密码破译专家,成功地、奇迹般地,推演和重构出了一段他认为最有可能的、最核心的、也最完整的“引航之歌”的古老旋律。

他没有丝毫的犹豫,也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验证和修正的时间。他立刻命令那位早已被他这些天疯狂举动搞得心惊胆战的船长,立刻扬帆起航,向着他通过最后的计算所确定的、那个能量干扰最强烈、也同样是传说中风暴最频繁、最危险的死亡海域,全速前进。

当他们那艘如同玩具般脆弱的小船,再次颤抖着,驶入了那片熟悉的、仿佛能将人的灵魂都一同溶解的、无边无际的乳白色浓雾之中时,托文独自一人,走上了狭窄的船头。

他深吸了一口那潮湿的、充满了浓郁咸腥味的、仿佛液体般的空气。然后,用他那并不擅长、也从未在任何人面前展示过的、略带生涩与沙哑的嗓音,对着眼前那片无边无际的、充满了未知与死亡气息的茫茫大雾,缓缓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将那段由他用极致的逻辑与瞬间的灵感所共同重构而成的、失落了数个世纪的古老旋律,一字一句地,吟唱了出来。

他的歌声,并不优美,甚至还有些轻微的跑调,与索拉雅那如同天籁般的吟唱,有着天壤之别。

但在他那充满了诚意的、略带笨拙的歌声,唱出第一个古老的音符的瞬间,周围那永恒不变的、冰冷的、仿佛拥有着自己独立意志的巨大海雾,竟然真的,奇迹般地,发生了回应。

那些原本缓慢而无序地、如同梦游般流动的雾气,开始以一种肉眼清晰可见的速度,仿佛受到了某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无法抗拒的神秘指令般,缓缓地、有节奏地,开始向着他们小船的两旁,退去。

就仿佛一位沉睡了数个世纪的、伟大的母亲,在听到了自己那早已失散多年的孩子,那虽然笨拙、却充满了无限思念与真诚的呼唤之后,缓缓地、充满了慈爱地,为他,睁开了自己那双遮蔽了整个世界的、巨大的眼睛,并为他,让开了一条通往自己温暖怀抱的、绝对安全的道路。

一条由纯粹的、不含一丝杂质的、清澈见底的碧绿色海水所构成的、两旁是由如同高耸入云的、不断翻滚的乳白色高墙般的浓雾所形成的、一条狭窄而又笔直的、仿佛直接通往世界尽头的神秘通道,就这样,在一种近乎于神迹的、令人屏息的壮丽景象中,不可思议地,出现在了他们的眼前。

在通道的尽头,便是那片只存在于最古老传说中的、从未有任何一个外乡人得以亲眼得见的、西境最神圣的、绝对的禁忌海域。

数十块巨大无比的、如同在创世之初与众神作战后、力竭而沉睡的太古巨兽的黑色脊背般的、通体漆黑光滑的巨大礁石,以一种充满了某种神秘几何美感的、看似随意、实则暗合某种星辰轨迹的方式,错落有致地,矗立在那片异常平静的、如同一整块未经切割的巨大蓝色宝石般的、不起一丝波澜的镜面海面之上。

每一块礁石之上,都用一种伊莱亚斯从未在任何典籍中见过的、充满了流畅的、模仿各种海洋生物优雅形态的、仿佛是活着的、正在缓缓流动的古老神秘符文,深深地、却又无比自然地雕刻着。

这里,就是“潮言礁石”。整个西境海域的灵魂所在,与潮汐之母的心脏。

然而,托文所看到的,却并非神话中所描绘的、那份绝对的宁静与神圣的和谐。

他那双在经历了“烈焰之泉”那场神圣洗礼之后,变得对所有能量的流动,都异常敏感的、浅色的眼睛,清晰无比地“看”到,在这片神圣而平静的海面之下,一个巨大的、散发着极其不祥的、与周围那片温和而纯净的蓝色水系能量完全格格不入的、充满了火焰的狂暴与钢铁的冰冷气息的、巨大的暗红色能量漩涡,正在如同一个贪婪的心脏般,疯狂地、不知疲倦地旋转着。

那个由瓦勒留斯所精心设下的、西境海域最重要的“子魔印”,就如同一个恶性的毒瘤,隐藏在这片神圣海域的最深处。它正在像一个寄生虫般,疯狂地扭曲和污染着整个海洋的正常律动,将那份本应属于潮汐之母的、神圣的、充满了生命韵律的安宁,强行地、粗暴地,转化为一股充满了狂暴、混乱与毁灭气息的、可供他那位于大陆另一端的、邪恶的仪式所利用的毁灭性能量。

托文看着眼前这幅一半是神圣、一半是亵渎的、充满了冲突感的惊心动魄的景象。他那张一向平静的、波澜不惊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如同东境那足以将山峰都撕裂的、最猛烈的风暴般,冰冷而又充满了无尽愤怒的表情。

他从自己那个几乎已经空空如也的行囊中,取出了他在这几天的、充满了孤独与自我怀疑的航行之中,利用船上所有能找到的、被水手们当成垃圾的废旧金属和他在流焰绿洲所得到的、那份关于“平衡”的全新启示,所重新设计和创造出的、他那件充满了新生与希望的、独一无二的、惊世骇俗的杰作。

那是一台外形极其奇特、由一个用在海水中导电性最好的特殊黄铜所铸造的、如同一个复杂的人类心脏般的主体,连接着数十根可以根据外部压力而随意伸缩弯曲的、如同传说中深海巨怪那灵活触手般的柔性金属导管所构成的、充满了某种生命美感的装置。

在那黄铜“心脏”的正中央,不再是冰冷的、坚硬的、代表着绝对秩序的齿轮结构。取而代之的,是被他小心翼翼地、如同镶嵌一颗无价宝石般,镶嵌上了一块从流焰绿洲那座黑曜石祭坛之上脱落的、至今依然散发着微弱的、纯净的火焰能量的、刻有古老火焰符文的……魔法碎片。

他将这台被他自己命名为“魔械谐振器”的、完美地融合了他过去与现在所有智慧与信仰的装置,如同抱着自己刚刚出生的孩子般,紧紧地、温柔地抱在了怀里。

船长和他唯一的儿子,按照托文的要求,早已将小船划到了安全距离之外,只留下托文一人,孤独地站在这片神圣海域的入口。他就像一个即将登上世界最宏伟舞台的独奏家,观众是整个愤怒的海洋,而他手中那件奇特的“乐器”,是他用破碎的信仰与新生的智慧共同铸就的唯一希望。潮汐的风暴即将降临,而他,将用一场前所未有的、融合了机械与魔法的独奏,去尝试着,为这首早已失控的、毁灭性的交响乐,谱写上一个和谐的、休止的音符。

伊莱亚斯和索拉雅的旅程,则是一场深入地狱最滚烫心脏的、充满了极致的压抑与悲壮绝望的死亡潜行。

他们没有乘坐“沙丘”。那头如同移动山丘般巨大、虽然在“烈焰之泉”的神力下已经奇迹般痊愈、但目标实在太过明显的温顺巨兽,被索拉雅以一种近乎于诀别的温柔,托付给了她在流焰绿洲边缘,遇到的一支前来交易珍稀矿石的、值得绝对信赖的远亲部落。她只是静静地、长时间地,将自己的额头,紧紧地贴在“沙丘”那重新变得光滑而坚硬的巨大头颅之上,用一种只有他们彼此才能听懂的、古老的共生者之间的心灵低语,交代了最后的嘱托。然后,便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去,没有再回一次头。

他们两人,如同两粒被永恒的、宿命般的悲风所吹拂的、毫不起眼的渺小沙尘,再次,义无反顾地,踏入了那片广袤的、被绝对的死亡与不祥的魔力气息所彻底笼罩的、赤沙王都遗城的范围之内。

这一次,他们的心态,与上次那充满了紧张、试探与一丝天真幻想的侦察行动,已经有了天壤之别。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的、近乎于冷酷的平静。他们不再是抱着某种侥幸的心理,试图去“阻止”或者“破坏”什么。他们是抱着必死的、清晰无比的决心,前来“引爆”一颗早已埋藏在这片土地之下的、由数百万亡魂的千年怨念所构成的……灵魂炸弹。

索拉雅,是他们在这片比任何迷宫都更加复杂的、三维立体的死亡废墟中,唯一的、也是最可靠的向导。她那双曾经如同星辰般明亮的眼眸,在彻底地、仪式性地放弃了“史诗传人”那份沉重的、充满了荣耀与束缚的身份枷索之后,反而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的清澈、通透,也更加的敏锐。她仿佛能够直接地、用一种超越了视觉的感官,“看”到,那些流淌在沙地之下、穿行在断壁残垣之间的、由千年的痛苦与不甘所汇聚而成的、无形的、冰冷的“悲伤之河”。她带领着伊莱亚斯,如同两只行走在河岸上的、不起眼的沙地狐般,始终沿着这些“河流”的边缘行走,完美地、数次在毫厘之间,避开了所有由那些戴着金色太阳面具的“曜日残裔”教徒们,所精心布下的、那些只能侦测到活物那温暖的、阳性的生命气息的、复杂的魔法陷阱。

伊莱亚斯,则将他那渊博得如同巨大图书馆般的知识,彻底地、毫无保留地,转化成了最实用的、在绝境中求生的工具。他能仅仅根据一座倒塌的巨型神庙那残留的、半截基石的建筑风格和上面所使用的材料,就准确地判断出它的建造年代,以及最有可能的、不会因为他们的经过而发生二次坍塌的安全潜行路径;他能通过辨别那些早已被风沙磨蚀得模糊不清的墙壁之上,残留的帝国符文的只言片语,就迅速地推断出某个区域在千年之前的确切功能,从而让他们能够精准地避开那些可能至今依旧残留着致命的、由水银和炼金毒气驱动的物理机关的皇家军械库,或是那些因为能量泄漏而导致空间结构极不稳定的古代魔法实验室。

他们两人,一个如同能够洞察世界灵魂的“眼睛”,一个如同能够解析世界骨骼的“大脑”,构成了一个配合默契到几乎不需要任何语言交流的、完美的潜行二人组。他们花了整整两天两夜的时间,如同两只在沉睡的、史前巨兽那巨大的骸骨之上,小心翼翼攀爬的渺小蚂蚁,终于,在“天启之时”即将到来的、最后一个被黑暗笼罩的夜晚,悄无声息地,潜入到了那座如同魔王那颗永不熄灭的、搏动的心脏般、散发着越来越强盛的、令人心悸的暗红色光芒的、巨大的中央方尖碑的……脚下。

他们躲在一截巨大的、仿佛被神明之手从中断裂的、倒塌的、刻满了帝国第三王朝时期复杂的太阳神崇拜纹章的石制横梁之下。这里,是他们经过反复推演和计算后,所能抵达的、距离仪式核心最近的、也是最危险的潜伏阵地。

从他们那被阴影完美包裹的藏身之处,可以如同坐在剧院的包厢里一般,清晰地、近距离地,看到方尖碑之下,那正在上演的、宏大而又邪恶的最后序幕。

数以百计的、身穿统一的、没有任何一丝杂色的纯黑色长袍的“曜日残裔”精英教徒,正围绕着那座如同被黑夜染黑的利剑般、直插天际的巨大方尖碑,其如同镜面般光滑、能倒映出天空中那些奇异星辰的巨大底座,进行着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仪式准备。他们的动作,精准、协调、充满了某种机械般的美感,却又因为那份发自内心的狂热,而显得无比的诡异。他们正将一块块从大陆各处,通过各种威逼利诱的手段搜集而来的、蕴含着巨大而纯净能量的各色魔法水晶——有来自北境冰川核心的“万年冰魄”,有来自东方矿脉深处的“雷鸣之心”,有来自西境深海的“潮汐之泪”——如同在为一台巨大的、末日机器安装最后的核心电池般,小心翼翼地,嵌入方尖碑底座之上那些早已预留好的、与水晶形状完美契合的复杂凹槽之中。

而在所有这些忙碌的教徒的正中央,那个如神明般俊美、也如魔鬼般恐怖的男人——瓦勒留斯,正静静地、以一种完全违反了重力法则的姿态,双脚离地三尺,悬浮在半空之中。他闭着眼睛,俊美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于圣洁的、悲天悯人的微笑,双臂以一种拥抱的姿态,向两侧张开,仿佛正准备将整个痛苦的世界,都拥入自己的怀中。

他那身华丽的、用最纯净的金线在衣领和袖口滚边的、象征着帝王身份的黑色丝绒长袍,在周围那完全静止的、沉闷的空气之中,正诡异地、如同拥有了独立的生命般,无风自动,缓缓地、充满了韵律感地飘动着。

整个赤沙王都废墟之下的、那早已沉睡了千年的庞大“火沙魔印”地脉网络,都如同被一个无形的、巨大到无法想象的漩涡所吸引般,将其所有残存的能量,疯狂地、毫无保留地,向着他那看似单薄的身体,汇聚而去。他脚下的那片原本呈现出一种健康的、蕴含着铁元素的赤红色沙漠,正以一种肉眼清晰可见的速度,变得越来越苍白、越来越没有生命力,仿佛连沙子本身的“存在”与“概念”,都被他那霸道的力量,彻底地抽干了。

他,正在与整个沉睡了千年的“火沙魔印”系统,进行着最后的、也是最危险的、将人与机器、意志与法则,彻底融为一体的……终极同步。

“时间……不多了。”伊莱亚斯用只有索拉雅才能听到的、几乎如同气音般的声音,低声说道。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喉咙的严重脱水,而显得异常的干涩与嘶哑。他不需要任何计时工具。他能清晰无比地,用自己的皮肤和灵魂,感觉到,空气中,那股已经压抑到足以让坚硬的黑曜石都粉碎的、庞大的、无法被驾驭的能量,正在以一种恐怖的几何级数,疯狂地攀升着,即将达到那个足以撕裂现实维度的、最终的临界点。

索拉雅没有回答。她只是静静地,将自己那柄从流焰绿洲的精灵那里换来的、由一整块最纯净的火山玻璃,经过无数次精心打磨而成的、薄如蝉翼、却又锋利无比的匕首,从腰间的皮鞘中,缓缓地抽出,紧紧地握在了那只早已被汗水浸透的、冰冷的手中。她的另一只手,则轻轻地按在了自己那如同战鼓般剧烈跳动的心脏之上,仿佛在感受着自己生命最后时刻的每一次搏动。

他们的计划,在任何一个理智的战术家看来,都无疑是疯狂的、是充满了浪漫主义色彩的、纯粹的自杀行为。

伊莱亚斯,他的任务,不再是去进行任何物理层面的、他所不擅长的破坏。他将要做的,是在“天启之时”降临的、万物都将陷入停滞的那一瞬间,独自一人,从阴影中走出,走到瓦勒留斯的正前方,站在那个所有能量、所有法则都将汇聚于一点的、整个大陆最危险的舞台中心,与那位自诩为“沉日之王”的、扭曲的救世主,展开一场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关于历史的重量、关于文明的意义、关于这个世界存在本质的……终极辩论。

他要用他那早已在流焰绿洲的火焰与故事中重铸过的、不再仅仅是冰冷的数据与枯燥的逻辑的、充满了对生命那份“多样性”之美的无上敬畏的言语,去尝试着,哪怕只有一丝可能,去动摇瓦勒留斯那套看似坚不可摧、逻辑自洽、充满了宏大诱惑力的、扭曲的救世理想。

他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成功的概率,可能比在沙漠中找到两粒完全相同的沙子还要低。但他必须这么做。因为,他需要为索拉雅,争取到那哪怕只有短短的一秒钟、甚至半秒钟的、最宝贵、最致命的……时间窗口。

而索拉雅,她将进行一场前无古人、也后无来者的、最伟大的、也是最悲壮的“吟唱”。

她将不再去吟唱那些充满了慈悲与安抚的“慰灵曲”,也不再去吟唱那些歌颂英雄与胜利的“太阳战歌”。

她将要做的,是反其道而行之。她将用她那与这片大地之下无尽亡魂共鸣的、独一无二的、属于史诗诗人的神圣天赋,去吟唱一首全新的、从未在这世间出现过的、由她自己,用族人的鲜血和整个沙漠的悲伤,共同创作而成的、充满了最原始的痛苦、最深刻的仇恨与最不甘的愤怒的……“唤醒之诗”。

她要将这片被诅咒的土地之下,那沉睡了整整一千年、如今却被瓦勒留斯当成廉价的、没有任何意义的数字燃料来肆意使用的、数以百万计的帝国亡魂,他们那份在被气化的瞬间,所烙印在时间长河中的、最原始、最深刻、最无法被磨灭的痛苦记忆,彻底地、毫无保留地、在一瞬间,全部唤醒。

她要让瓦勒留斯,那位以“帝国唯一合法继承者”自居的、所谓的“救世主”,亲耳地、清晰地、无法回避地,听到,他的那份所谓的“伟大理想”,所必须踏过的、那片由无数个曾经鲜活的、无辜的生命的、最凄厉的临终哀嚎,所共同构成的……无边无际的、永不干涸的血海。

这是一场疯狂的豪赌。一场赌上他们两人那微不足道的性命,赌上整个南境所有亡魂千年以来的短暂安息的……终极豪赌。他们不知道,这样做,是否能够真正地动摇到那个早已将自己视为神明的男人。他们不知道,这股由怨念所构成的、混乱的精神洪流,是否能够干扰到那个宏伟而精密的、正在进行的仪式。

但他们知道,这是他们,在这场早已注定了结局的不对等战争中,唯一能做的事情了。是他们,作为两个渺小的、却依旧不愿放弃抵抗的凡人,所能掷出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一枚……筹码。

伊莱亚斯深深地、最后地,看了一眼身边这位勇敢得令人心碎的沙漠之女。他从她那双不再流泪、却比夜空中任何一颗星辰都更加明亮的眼眸中,看到了一种超越了恐惧与生死的、纯粹的、足以让任何神明都为之动容的、名为“牺牲”的决心。

他缓缓地、郑重地,伸出自己那只学者的、曾经只懂得握笔的手,紧紧地握住了她那只正握着冰冷匕首的、微微颤抖的手。

他点了点头。

索拉雅也回握住他的手,那份来自另一个生命的、温暖而坚定的触感,让她那颗早已准备好迎接死亡的心,得到了一丝最后的慰藉。他们没有再看对方一眼,只是静静地,肩并肩地,凝视着远处那个悬浮在能量风暴中心的、神明般的身影。在他们身后,那轮巨大的、如同血色瞳孔般的残月,正缓缓地爬上夜空的正中。在这片被埋葬了千年的帝国废墟之上,一个学者,一个诗人,两个文明最后的守护者,即将上演一场注定不会有任何观众,却又足以撼动整个历史长河的、最壮丽的、关于言语与歌声的……诀别之舞。

第四幕:星辰交响之时

第十二章:大陆的交响

天启之时,降临。

并非如同吟游诗人们在史诗中所描绘的那样,伴随着天崩地裂的巨响或是神罚降世的、充满了火焰与硫磺的恐怖异象。它以一种远比那更深刻、更令人敬畏、充满了宇宙法则威严的、绝对的寂静,笼罩了整个埃尔瑟兰大陆。

在那精准到连最精密的机械都无法度量的、独一无二的一刹那,大陆上空那四颗如同神明棋子般、决定着四季轮转与魔力潮汐的古老主星——代表着火焰与绝对权柄的、永远燃烧着赤红色光芒的“君王之星”;代表着寒冰与永恒寂静的、始终散发着深邃幽蓝色光芒的“守望者之星”;代表着海洋与无常变幻的、拥有着珍珠般迷离光泽的“迷航者之心”;以及代表着大地与不变秩序的、永远呈现出厚重土黄色的“基石之星”——同时、同步地,抵达了它们在天穹之上那预设了数个漫长世纪的、神圣而又危险的最终坐标。

四道凡人肉眼永远无法看见的、由最纯粹的、构成世界根基的星辰法则所编织而成的巨大能量光柱,如同创世神明在棋盘上落下的四根、用以校准整个世界的巨大指针,穿透了稀薄的大气层,无声地、却又无可阻挡地,同时轰击在了大陆那如同沉睡巨人般、庞大而复杂的地脉网络之上。

那一瞬间,整个世界的时间,仿佛被一股无形而又无法抗拒的巨大力量,强行按下了暂停键。

风,停止了吹拂,悬停在空中,如同被琥珀凝固的涟漪。海,停止了咆哮,万顷波涛在涌起的最高点,化为了一座座静止的、蔚蓝色的水晶山脉。火焰,停止了跳动,每一簇焰苗都变成了一件凝固的、散发着光与热的琉璃艺术品。大地,也停止了它那永恒的、几乎无法被感知的微弱呼吸。

所有的一切,无论是宏伟壮丽的山川,还是路边一粒毫不起眼的渺小沙砾;无论是翱翔于云端的强大巨龙,还是正振动着翅膀的柔弱蝴蝶,都在这一刻,被公平地、毫无差别地,卷入了一场更高维度的、关于世界根基法则的、宏大而庄严的最终交响。

而在这场神圣的交响乐,奏响它那如同创世般沉重的第一个音符的、那绝对静止的、永恒般的一瞬间。早已在大陆的三个遥远的、彼此隔绝的角落,如同三个卑微的、却又无比倔强的音符般,准备就绪的、孤独的“凡人乐手”,也同时,奏响了他们那充满了反抗、牺牲与决绝意志的、属于他们自己的……不协和音。

北境联军的前进阵线,如同一座正在缓慢却又无可阻挡地移动的、由深灰色的钢铁、黑色的毛皮和北境人那如同岩石般坚毅的面容所构成的、绵延数里的巨大山脉,在无边无际的、纯白色的冰原之上,艰难而又坚定地推进着。他们早已深入到了即便是最大胆的北境猎人也绝不敢轻易踏足的、在古老地图上被标注为“极光之墓”的、充满了禁忌与危险的极地腹地。

这里的空气,冰冷、稀薄得足以让未经特殊训练的中原人在吸入第一口的瞬间,就让肺叶因瞬间冻结而彻底坏死。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艰难地吞咽一把由最锋利的、细小的玻璃碎片所构成的空气。天空,不再是他们所熟悉的蓝色,而是呈现出一种奇异的、仿佛可以一直望到宇宙最深邃黑暗的、接近于纯黑色的深蓝色。巨大的、如同拥有自己独立意志与生命的、永不落山的极光,如同一条条由神明亲手编织而成的、翠绿色与绛紫色的巨大神蛇,在近得仿佛触手可及的天穹之上,无声地、以一种充满了神秘韵律感的姿态,缓慢地舞动着,向下方这片白色的、死寂的大地,投下诡异、壮丽,而又充满了不祥气息的光影。

他们的脚下,不再是相对安全的、混杂着黑色冻土的冰层,而是光滑如镜、却又坚硬如最精良矮人钢铁的万年冰川。冰层之下,能清晰地看到一道道深不见底的、如同大地被活活撕开后留下的狰狞伤痕般的、巨大的蓝色冰裂缝。那些裂缝,仿佛是通往世界地心或是某个被遗忘的、冰冷地狱的入口,散发着令人灵魂都为之战栗的、永恒的寒意。

“停——!”

始终如同一根标枪般,走在整个庞大队伍最前方的布琳娅,猛然将自己手中的巨斧,高高地举过了头顶,发出了一个短促、清晰、不容任何质疑的指令。

她身后那庞大的、绵延数里、充满了嘈杂行军声的队列,如同一个被一个经验最丰富的大师所精准操控的巨大机械,几乎是在同一个瞬间,彻底地、完美地停下了所有的脚步。数千双覆盖着厚重钢铁和毛皮的战靴,同时重重地踏实在了坚硬的万年冰川之上,发出一声整齐划一的、如同地壳深处传来的、沉闷的轰鸣。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将自己那被寒气冻得几乎麻木的目光,投向了前方。

在他们阵线前方约半里格(一里格约等于三英里)的远方,那片原本应该和他们脚下一样,在极光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纯净的、散发着神圣幽蓝色光芒的广袤冰原之上,突兀地、令人不安地,出现了一片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如同墨水在宣纸上晕开般、缓慢而又坚定地向外扩张的……“黑色”。

那并非寻常意义上的、光线被吸收后所呈现的黑色,而是一种仿佛能吞噬所有光线、所有色彩、所有生命、所有概念的、绝对的“虚无”。那片广阔的区域,被一层薄薄的、结构如同冬天窗户上结出的、最复杂最美丽的蕨类植物叶片般的、诡异的黑色晶体所完全覆盖。它们并非生长在冰面之上,而是如同一种恶性的、有自己独立生命与意志的癌细胞般,从冰层的内部,向外“渗透”、”生长“出来。阳光,甚至是天空中那壮丽无比的极光,在照射到这片区域时,都如同被一个无形的、贪婪的黑洞所彻底吞噬,没有产生任何一丝一毫的反光或折射。

这就是长老们在议事厅中,用充满了恐惧与无力感的语气所描述的“黑霜”,一种由纯粹的“死寂”法则所构成的、完全违反了所有生命与自然常识的、来自异世界的恐怖存在。

而在那片广袤的、令人心悸的黑色区域的正中央,一座由数根巨大无比的、如同被神明之手随意插在地上的冰晶,所簇拥而成的、如同一个属于死亡君主的、冰封王座般的巨大天然祭坛之上,正静静地站立着数十个身穿厚重的、能抵御极地严寒的黑色皮裘、脸上戴着那可笑而又充满了亵渎意味的金色太阳面具的、“曜日残裔”的精英教徒。

他们似乎完全不受那致命的、能吞噬一切生命力的“黑霜”的影响,正以一种充满了宗教仪式感的方式,围绕着一块被他们从厚厚的冰层之下,用某种特殊的火焰魔法挖掘出来的、巨大的、散发着比天空中最明亮的极光还要纯粹千万倍的、令人无法直视的、绝对的幽蓝色光芒的、不规则菱形晶体,进行着某种亵渎神明、污染圣地的、最后的邪恶仪式。

那块晶体,正是“初霜之灵”整个庞大而复杂的、如同精密机械般的巨大封印的、最核心、也是最薄弱的那个“主轴承”——被北境所有生灵奉为神迹的“圣冰”。

而那条来自数千里之外南境的、肉眼永远无法看见的暗红色能量丝线,正如同条贪婪的、邪恶的、来自火焰地狱的寄生毒蛇,死死地、无可挣脱地缠绕在这块神圣的“圣冰”之上,不断地、有节奏地,向其内部注入着与其性质截然相反的、充满了毁灭与狂暴气息的“火焰”能量,以此来干扰、扭曲和最终破解其内部那复杂无比的、由远古的、第一代矮人之王和极光女神亲手共同设下的、神圣而又不可侵犯的古老法则。

“矮人‘守卫者’军团!”布琳娅的声音,在极度寒冷和绝对寂静的空气中,如同敲响的战鼓般,清晰而又充满力量地,传遍了整个联军的阵线,“以我为唯一的锋矢!构筑——‘破冰之墙’战阵!准备——”

她停顿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那足以将灵魂都冻结的、冰冷的空气。

“——冲锋!!”

“为了北境——!!!”

三百名身躯最敦实、意志最坚定的矮人重装步兵,发出一声整齐划一的、如同地底最深处的岩石板块在不堪重负下同时崩裂般的、充满了无尽怒火的震天怒吼。他们迅速地、却又如同最精密的机械般,移动到了布琳娅的身后。他们用他们那如同城墙的移动部件般、巨大的、镌刻着厚重到足以抵御巨龙吐息的古老守护符文的巨大塔盾,彼此紧密地、严丝合缝地连接在了一起。瞬间,便构筑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闪烁着秘银与寒铁那冰冷光辉的、准备将前方一切阻碍都彻底碾碎的、缓缓向前移动的钢铁壁垒。

“冲锋!!!”布琳娅将巨大的战斧,从肩上取下,双手紧紧地握住。然后,第一个,如同出膛的、不会被任何事物所阻挡的炮弹般,向着那片充满了绝对死亡气息的、不祥的黑色领域,发起了她此生最悲壮、也最决绝的……冲锋。

她身后那三百名如同移动堡垒般的矮人,和再往后那如同即将决堤的愤怒洪流般的、数千名极光人狂战士,也都同时,迈开了他们那沉重无比的、早已准备好踏入死亡的步伐。

数千双沉重的、包裹着钢铁和毛皮的战靴,同时重重地踏实在了这片万年不化的、神圣的冰川之上。那巨大的、富有节奏感的、如同末日战鼓般的轰鸣声,仿佛是在为一场即将在这片纯白舞台之上上演的、冰与火、生与死的史诗悲剧,敲响了它那充满了宿命感的……前奏。

当他们那如同钢铁洪流般的阵线,刚刚踏入那片被“黑霜”所诡异地覆盖的区域时,异变,陡生。

他们脚下那原本坚硬如铁的冰面,在一瞬间,毫无征兆地,变得如同中原最泥泞的沼泽地般柔软而粘稠。紧接着,无数只由纯粹的黑霜所构成的、如同枯萎了千年的、嶙峋的树枝般的、锋利无比的黑色手臂,从那半固态的冰层之下猛然伸出,如同活物般,死死地、怨毒地,抓住了冲在最前排的矮人战士们的脚踝,试图将这些身披重甲的、如同铁罐头般的生命,拖入那无尽的、充满了绝对死寂的、冰冷的深渊之中。

“稳住!!符文之力——激活!!”布琳娅在狂奔中发出一声怒吼,她手中的巨斧,如同收割麦子的镰刀般,化作一道道致命的旋风,将那些缠绕在她腿上的、冰冷的黑霜手臂,尽数斩断。被斩断的手臂,在空中化为一捧没有任何重量的、纯黑色的粉末,但很快,又有更多、更粗壮的手臂,从那如同地狱之口的冰下,源源不断地伸出。

在她身后,矮人军团的指挥官也发出了怒吼。所有的矮人守卫者,同时用他们的战锤,狠狠地敲击在自己的塔盾之上。盾牌上那些沉睡了数个世纪的、古老的守护符文,被瞬间激活,爆发出了一阵耀眼的、充满了大地力量的土黄色光芒!光芒形成了一道无形的、温暖的力场,将他们脚下那片正在变得柔软的冰面,暂时地、强行地,重新凝固成了坚硬的状态,挣脱了那些死亡之手的束缚。

紧接着,在他们正前方那片看似空旷的、被黑霜所笼罩的冰原之上,一具具早已死去多时、身体却被那诡异的黑霜所完美“保存”并彻底腐蚀了所有生命本质的、他们北境联合巡逻队的战士遗骸,如同被某个邪恶的、看不见的傀儡师所操控的木偶般,摇摇晃晃地、姿势僵硬地,从那黑色的冰层之下,一具接一具地,重新站了起来。

他们空洞的眼窝之中,燃烧着与那些南境的沙铸怨灵类似的、但性质截然相反的、漆黑如墨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与热的冰冷灵魂之火。他们举起自己手中那早已被黑霜所彻底侵蚀、变得如同最锋利的黑曜石般坚硬而致命的、昔日的武器,向着他们昔日的、曾经在同一个篝火旁分享麦酒、并肩作战的同胞与战友,发起了沉默的、无声的、却又致命无比的冲锋。

“不要——留情!!让他们——安息!!”

布琳娅的心,如同被一把烧红的、又瞬间用冰水淬炼过的、淬毒的匕首,狠狠地、反复地刺了一下。她在那些被无情操控的“黑霜傀儡”中,看到了几张她曾经无比熟悉的、甚至在无数个午夜梦回中都会出现的面孔。那是她当年那支精锐的“冰盾”卫队中,幸存下来的、最忠诚的老部下。

她压下心头那翻涌的、如同岩浆与冰川同时爆发般的、巨大的悲痛与愤怒。她知道,此刻任何一丝的犹豫和不忍,都将导致整个联军的、彻底的、无可挽回的溃败。

她迎着一个曾经与她情同手足、甚至还暗恋过她的、被誉为“北境最快的矛”的年轻极光人战士的傀儡,正面地、毫不回避地冲了上去。

她没有去格挡对方那依旧快如闪电、直取她心脏的、致命无比的突刺。而是以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是贴着死亡边缘的代价——让对方那冰冷的、漆黑的矛尖,撕开了她侧腰那相对薄弱的甲胄,带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喷涌着鲜血的伤痕——瞬间,欺近了对方那早已失去了任何表情的、冰冷的胸前。

然后,她用她那沾满了昔日同胞鲜血的、沉重无比的巨大战斧,以一种充满了无上敬意与最终解脱的、干脆利落到极致的方式,将他那颗早已失去了所有灵魂光彩的头颅,连同他那永恒的痛苦,一同斩断。

“为了北——境!!!”她仰起头,向着那片诡异的、仿佛正在嘲笑着她们的极光,发出一声充满了无尽的悲愤、自责与决绝意志的、如同受伤的、即将死去的母狼般的、凄厉无比的长嚎。

她身后的数千名北境战士,也同样双目赤红地,与那些由自己昔日的亲人、朋友、战友所转化而成的、恐怖而又可悲的敌人,狠狠地,撞击在了一起。

战吼声、兵刃碰撞声、骨骼被巨力砸碎的沉闷声、符文被激活时的爆炸声,以及极光在那片被鲜血与黑霜共同染色的冰面上所折射出的、如同地狱鬼火般疯狂跳跃的光芒,共同构成了一幅混乱、悲壮而又无比残酷的画卷。布琳娅不再去思考任何关于过去与未来的、多余的问题,她只专注于眼前。每一次挥斧,每一次格挡,每一次闪避,都成为了一种早已融入她骨髓的、机械的、为了生存和守护而进行的纯粹本能反应。她变成了一台纯粹的战争机器,在这片神圣而又被亵渎的冰原上,用敌人的、也是同胞的骸骨,为这场注定要被载入史册的霜寒风暴,谱写着第一个血腥而又决绝的音符。

托文的世界里,只剩下了声音、振动,与水。

在那条由他自己的歌声所奇迹般地开辟出的、通往“潮言礁石”的神圣通道出现的同一个瞬间,他就已经被一股柔和、温暖、却又完全无法被任何物理力量所抗拒的神秘力量,从他那艘如同玩具般脆弱的渔船之上,轻轻地“托”了起来。然后,又被以一种充满了母性温柔的方式,稳稳地,放置在了那片神圣海域最中心的一块、面积最大、也最平坦的、如同一个为他专门准备好的、巨大而又孤独的圆形舞台般的黑色礁石之上。

随后,他身后那条由浓雾所构筑而成的、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便缓缓地、却又毫不留情地,重新闭合了。

他被独自一人,留在了这个与整个尘世彻底隔绝的、风暴的绝对中心。

这里,安静得可怕,安静得令人心慌。没有一丝风声,没有一毫浪声,甚至连那些无处不在的海鸟的鸣叫声,都彻底地消失了。他能清晰地听到的,只有自己那因为极致的紧张和前所未有的激动而剧烈跳动的心跳声;血液在他血管中奔流的“嗡嗡”声;以及,从他脚下那块巨大而古老的礁石的最深处,所隐隐传来的、如同某个沉睡的、与整个星球同样巨大的远古巨兽的心跳般的、低沉而又富有节奏感的能量嗡鸣。

他那双在经历了“烈焰之泉”那场神圣的、灵魂层面的洗礼之后,变得对所有能量的流动都异常敏感的、浅色的眼睛,清晰无比地“看”到,在那片如同被完美打磨过的、巨大无比的蓝色宝石般的、绝对平静的镜面海面之下,那个巨大的、正在贪婪地、如同一个恶性肿瘤般窃取着整个西境海域生命力的、邪恶的暗红色能量漩涡,其旋转的速度,随着那遥远天穹之上“天启之时”的最终临近,正在变得越来越快、也越来越狂暴。

他知道,他没有任何可以被浪费的时间了。哪怕是一秒钟。

他最后一次,深深地吸了一口这片充满了最纯粹的、原始的海洋气息的、略带咸腥味的、清凉的空气。然后,他将那台被他视作自己“新生”的象征、凝聚了他过去与现在所有智慧、痛苦与希望的、造型奇特而又充满了某种生命美感的“魔械谐振器”,如同一个虔诚的信徒,捧着自己最神圣的祭品般,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他小心翼翼地,在那片如同被众神亲手打磨过的、光滑而冰冷的黑色礁石的表面之上,缓缓地跪了下来。他没有像一个急于求成的工匠那样,立刻就开始启动自己的装置。而是先伸出自己的手掌,轻轻地、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前所未有的敬畏与谦卑,温柔地贴在了那块古老的、仿佛拥有自己生命的礁石的表面之上。

“我并非征服者,也非亵渎者。”他闭上了眼睛,用一种并非通过声带振动,而是通过自己那经过重铸后,变得无比纯粹而专注的精神意志,向着这片广袤海域那冥冥之中存在的、如同母亲般古老而仁慈的集体意识,发出了他的“开场白”。“我只是一个卑微的、曾经犯下过巨大错误的、迷途的工匠。我来此,并非为了向您索取任何东西,而是为了……修复。修复一个由我们这些来自大陆的、愚蠢的凡人,那无尽的贪婪与不可救药的傲慢,所共同造成的、一个足以毁灭您所有孩子的、巨大的错误。”

他的精神,仿佛与这块古老的、承载了无数神话的礁石,产生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但却真实无比的、转瞬即逝的共鸣。他感觉到,来自礁石最深处的那股、原本充满了绝对的警惕与不容侵犯的排斥的、如同深海般冰冷的气息,似乎,减弱了那么一丝丝。

这就,已经足够了。

他睁开眼,眼中闪烁着一种只有最顶尖的外科手术医生在进行最精密、最危险的开颅手术前,才会拥有的那种、绝对的、不容许任何一丝杂念和情绪干扰的专注。他将“魔械谐振器”那如同传说中深海巨怪那灵活触手般的、数十根由特殊柔性金属所构成的导管,一根接一根地、小心翼翼地,插入了脚下这块巨大礁石表面之上那些天然形成的、深不见底的、如同呼吸孔般的微小孔洞之中。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每一根导管的最末端,都在他那如同雷达般精准的精神力的引导下,如同找到了自己归宿般,与这块礁石内部那些如同神经脉络般复杂、并与整个西境海域所有地脉能量节点都紧密相连的古老网络,进行了完美的、严丝合缝的、无声的连接。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双手,按在了那台装置中央的、那个被他设计成如同复杂人类心脏般的黄铜主体之上。

“启动——平衡——程序!!”

他将自己那经过重铸后、变得无比纯粹而强大的全部精神力,如同开闸泄洪般的、奔腾的洪流,毫无保留地、孤注一掷地,注入到了那块被他小心翼翼地镶嵌在整个装置最核心位置的、来自流焰绿洲的、充满了火焰的创造力与秩序感的、古老的魔法碎片之中。

那一瞬间,整个“魔械谐振器”,仿佛被一位无所不能的神明,注入了真正的生命,彻底地,活了过来!

那块沉睡已久的魔法碎片,猛然间爆发出了一股比正午的太阳还要耀眼的、温暖的、充满了勃勃生机的金色光芒!这光芒,顺着装置内部那些由托文在最后两天两夜里,用他毕生所学所精心设计出的、复杂到足以让任何工匠都为之疯狂的能量回路,在零点零零一秒之内,就瞬间传导至那数十根早已与地脉节点深度相连的柔性金属导管。

然后,一股充满了“火焰”的创造性、“大地”的稳定性与“机械”的秩序感这三种截然不同属性的、被托文那强大的、已经触摸到“平衡”法则门槛的个人意志,强行地、完美地“调和”在一起的、一种全新的、从未在这世界上出现过的、复合型能量脉冲,如同向一个绝对平静的湖面,同时投入了数十颗经过了最精密计算的、能激起和谐共振涟漪的石子般,以一种充满了奇特的、既有机械的精准、又有生命的韵律感的和谐频率,被狠狠地、却又温柔地,注入到了“潮言礁石”那庞大、古老,而又敏感的地脉网络的最深处。

大海,被彻底地、毫无悬念地,激怒了。

那片原本如同巨大蓝色宝石般、不起一丝波澜的绝对平静的海面,在一瞬间,如同被投入了整座火山的、一锅冷水般,疯狂地、剧烈地,彻底沸腾了起来!以托文所在的这块渺小的礁石为绝对中心,一个巨大无比的、旋转方向与海面之下那个贪婪的暗红色能量漩涡完全相反的、散发着滔天怒火的纯蓝色海洋漩涡,轰然成型!

无数道比海雾港中最高大的船只桅杆还要高耸的、由最纯粹的、愤怒的海水所构成的、如同液体山脉般的恐怖巨浪,从四面八方,同时拔地而起,如同传说中的远古泰坦巨神那充满了毁灭意志的、愤怒的拳头,狠狠地、毫不留情地,向着托文这个胆敢在它心脏深处进行“手术”的、渺小而又不知死活的凡人,无情地砸了下来。

托文紧紧地抱着他那正在发出剧烈嗡鸣的装置,整个人,连同他脚下那块巨大的礁石,都如同暴风雨中一片随时都会被彻底撕成碎片的、脆弱的树叶。他咬紧牙关,牙龈都已渗出了鲜血。他将自己的整个身体,死死地固定在那不断剧烈晃动的礁石之上,任由那冰冷刺骨、沉重到足以将最坚固的钢铁战舰都瞬间压成废铁的恐怖巨浪,一次、又一次地,如同神明的鞭笞般,从他的头顶狠狠地拍过。

他的耳中,早已被那震耳欲聋的、仿佛是整个星球的愤怒咆哮所彻底填满。但他那双浅色的、坚定的、早已忘记了恐惧为何物的眼眸,却始终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双手,和他怀中那个正在以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极限的方式高速运转的、他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希望——“魔械谐振器”。

巨浪的每一次拍击,都像是世界在对他进行一次残酷的拷问,考验着他那刚刚萌芽的新生信仰,和他手中这件看似脆弱、却又承载了无限可能的崭新造物。但托文的心,却前所未有的宁静。在他的感知中,外界那足以毁灭一切的狂暴咆哮声,正逐渐地、奇异地远去。取而代之的,是“魔械谐振器”内部,那颗金色的火焰符文碎片与周围无数根银色的金属导管之间,所产生的、越来越强烈的、如同两颗不同频率的心脏,在经过了最初的冲突之后,终于找到了共同的、和谐的节奏般的、美妙的共鸣。

一金一蓝,一热一冷,一构筑一流动,两种在法则层面上截然不同的力量,在他的意志作为最关键的“催化剂”的引导之下,正艰难地、却又无比坚定不移地,试图达成一种全新的、前所未有的、脆弱的、却又无比美丽的……平衡。他不再是一个孤独的、对抗着整个世界的入侵者,他变成了一个伟大的、身处风暴中心的调音师,正试图在那片代表着混沌与毁灭的、足以让神明都为之疯狂的狂噪音符之中,强行地、用自己那渺小的、却又无比坚韧的全部灵魂作为代价,去调校出一个属于秩序与新生的、微弱而又无比和谐的……神圣和弦。这场席卷了整个西境的潮汐风暴,便是他此生唯一的、也是最壮丽的演奏会。

伊莱亚斯和索拉雅的战场,则是绝对的、令人窒息的、充满了死亡哲学的……寂静。但这种寂静,远比北境那充满了钢铁碰撞与血腥怒吼的喧嚣战场,都更加的恐怖,也更加的令人绝望。

在那截巨大的、仿佛是被某个愤怒的神明,随手从某座宏伟神庙之上折断后,随意丢弃的、布满了帝国第三王朝时期复杂而又充满了傲慢气息的太阳神崇拜纹章的石制横梁之下,他们两人,如同两只在一位即将苏醒的、脾气暴躁的远古巨神的眼皮底下,屏息凝神的、脆弱无比的蝼蚁,静静地,等待着那最后的、也是最决绝的、审判时刻的到来。

伊莱亚斯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那颗学者的、一向习惯于在宁静的图书馆里,伴随着羊皮纸翻动声而平稳跳动的心脏,此刻,正不受控制地,在他的胸腔中,如同部落战争中那面被敲击到极限的、疯狂的战鼓般,剧烈地擂动着。每一次搏动,都仿佛要撞碎他的肋骨,从他的喉咙里跳出来。

他并非不害怕。恰恰相反,在他那二十几年短暂而又平静的生命里,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如此清晰地、如此深刻地、如此毫无保留地,感受到那名为“恐惧”的、最原始的情感。那是一种面对着绝对的、无法被任何已知逻辑所理解的、如同天灾般无可匹敌的、神明般的力量时,作为一个渺小的、脆弱的、由血肉所构成的凡人,所无法抑制的、直接源于灵魂最深处的、基因层面的巨大战栗。

但他将这份足以让任何一位久经沙场的战士都瞬间精神崩溃的、纯粹的恐惧,用他那经过了无数次严谨的逻辑训练和痛苦的自我重铸后,早已变得如同金刚石般坚硬而透明的学者意志,强行地、一丝不苟地,转化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静到近乎于冷酷的、绝对的专注。

他不再去思考自己这次行动那无限趋近于零的成功概率,也不再去担忧自己即将面对的、几乎是板上钉钉的、被瞬间气化的悲惨结局。他的整个大脑,已经变成了一台只为执行唯一任务而存在的、最精密的、正在进行着最后一遍校准的分析仪器。他一遍又一遍地,在自己的脑海深处那座巨大的记忆宫殿之中,反复默念着他那早已准备好的、每一个字、每一个词、甚至每一个语气的停顿,都经过了千锤百炼的、如同由无数把最锋利的、闪烁着智慧寒光的外科手术刀所构成的、严密而又致命的……辩论提纲。

他将要挑战的,并非瓦勒留斯那如同神明般、无可匹敌的力量。他要挑战的,是他那套看似完美无缺、充满了宏大诱惑力、建立在绝对的“理性”与至高的“秩序”之上的……思想钢印。

索拉雅的状态,则进入了一种更加玄妙的、更加充满了诗意与悲剧美感的、伊莱亚斯完全无法理解、却又无比敬畏的崇高境界。

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彻底地、主动地隔绝了外界那充满了巨大压迫感的、所有视觉与听觉的信息。她的呼吸,变得越来越缓慢,越来越深沉,最终,微弱到仿佛已经与周围那静止的空气,彻底融为了一体。

她将自己的全部精神、全部感知,都如同在黑夜中顽强寻找着水源的沙漠植物的根须般,深深地、毫无保留地,向下,再向下,不断地延伸。穿透了那层薄薄的、滚烫的沙土;穿透了那由无数破碎的砖石、烧焦的木炭和早已化为粉末的骸骨所混合构成的、厚重无比的废墟层;最终,与这片广袤的、被诅咒的、永恒的红色大地之下,那数百万沉睡了整整一千年、如今却正在被当成冰冷的、没有任何意义的数字燃料而痛苦挣扎的帝国亡魂,那微弱的、充满了无尽痛苦与不甘的、庞大的集体脉动,缓缓地、艰难地,却又坚定不移地,达成了最后的、完美的同步。

在那一刻,她不再是一个独立的、渺小的、名叫“索拉雅”的、活着的个体。

她变成了这片大地、这张由无尽的悲伤与破碎的记忆所共同交织而成的、巨大的网络的……唯一的代言人,与最终的共鸣器。

“天启之时”,降临。

在那万物都陷入绝对静止的、仿佛时间本身都已死亡的一瞬间,伊莱亚斯,动了。

他以一种他自己都未曾想过的、充满了庄严与坦然的、不带一丝一毫犹豫的、仿佛是一位殉道者,正心平气和地,走向那早已为他准备好的、神圣的火刑架般的、沉稳无比的步伐,从那片保护了他许久的、深邃的阴影之中,缓缓地,走了出来。

他穿过那些早已因为敬畏与狂热,而如同雕塑般凝固在原地的、密密麻麻的黑袍教徒。他径直,走到了那个依旧静静地悬浮在半空之中、仿佛正独自沐浴在四道肉眼不可见的、神圣的星辰光柱之中的、正在与整个世界的法则进行着最后连接的、神明般的身影的正下方。

瓦勒留斯,缓缓地,如同从一场持续了千年的、漫长的梦境中苏醒般,睁开了他那双如同两颗微型太阳般,燃烧着璀璨金色光芒的眼眸。

他的目光,平静地、不带任何情绪地,落在了下方那个渺小的、却又在此刻,因为某种纯粹的、无畏的勇气,而显得无比巨大的、不知死活的学者身上。他的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真正的、并非伪装的、属于一个发现了有趣变量的科学家的……好奇。

“我知道,”伊莱亚斯抬起头,毫不畏惧地,迎上了那足以将任何凡人的灵魂都瞬间灼伤、化为灰烬的神圣目光。他用一种平静的、如同在云歌学院的最高讲台上,进行一场寻常的学术研讨般的、清晰无比的声音,说出了他那早已在心中演练了千百遍的、石破天惊的开场白,“我知道,您想创造一个完美的、绝对和谐的世界。但是,伟大的沉日之王啊,您是否曾经想过,一个被彻底地、完美地抹平了所有参差不齐的棱角与沟壑的、绝对光滑的球体,当它开始滚动的时候,它自身,是永远也无法感知到,自己究竟是在前进,还是在后退的?”

一场注定要被载入史册的、关于文明的存续意义、关于“完美”与“残缺”的辩证关系的、最宏大的哲学辩论,就此,在即将到来的、世界性的毁灭前夜,正式开始。

而在他们身后,那片早已被所有人,包括瓦勒留斯那神明般的感知,都彻底忽略的、深邃的阴影之中。

索拉雅,也同时,开始了她那场注定不会有任何一个活人能够听见的、最伟大的……“吟唱”。

她没有发出任何一丝物理层面上的声音。她只是,缓缓地、用一种充满了无限悲悯的、如同母亲在亲吻自己夭折孩子的姿态,张开了她那早已干裂的嘴唇。

她用一种只有早已逝去的亡魂,才能听见的、超越了所有声波界限的、纯粹的灵魂共鸣的方式,将她在这几天几夜里,用自己全部的、早已破碎不堪的生命,用她所继承的、所有先祖的情感,用她对这片土地最深沉的爱与恨,所共同凝聚而成的、那首全新的、充满了无尽的痛苦、最深刻的仇恨与最不甘的愤怒的、足以让神明都为之落泪的、禁忌的史诗——

——《焚城之哀》,毫无保留地、决绝地,释放了出来。

那一瞬间,整个赤沙王都遗城的广阔地下,那数以百万计的、在过去一千年里,始终浑浑噩噩地、如同沉睡在永恒噩梦中的、正在被当作冰冷的、毫无意义的燃料而痛苦地燃烧着的庞大亡魂群体,仿佛同时,被一声直接来自于地狱最深处的、充满了无尽悲伤的、集结的号角,所彻底唤醒。

他们,不再是沉睡的、麻木的、可以被随意利用的能量源。

他们,在索拉雅那充满了共情力量的“歌声”的引导下,记起了自己是谁。

他们记起了自己曾经的名字,曾经深爱的爱人,曾经在阳光下奔跑嬉戏的孩子,曾经拥有过的、那些微小而又平凡的梦想。

他们记起了,那场将他们所有一切、将他们那曾经无比骄傲的、辉煌的文明,都焚烧殆尽的、从天而降的、末日的、绝望的天火。

他们记起了,在那万分之一秒的、被彻底气化的瞬间,所烙印在他们灵魂最深处的、那份永不磨灭的、超越了所有语言能够形容的……极致的痛苦。

一股由数百万份最纯粹的、被强行压抑了整整一千年的、个人化的痛苦与仇恨,所共同汇聚而成的、混乱的、狂暴的、充满了负面情绪的、足以将任何一位心智坚定的神明,都瞬间逼疯的、纯黑色的精神海啸,瞬间,从这片大地的最深处,轰然爆发!

它没有去攻击任何一个活人,它没有一丝一毫的泄漏。它只是沿着那条由瓦勒留斯亲手建立的、无比高效的、用于抽取它们能量的输送通道,精准无比地、毫无保留地、狠狠地,反向地,冲进了那个正在试图将它们所有的痛苦与牺牲,都当成是自己通往“完美世界”之路的垫脚石的、那个至高无上的、孤独的……“王”的脑海之中!

伊莱亚斯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淬炼了千年智慧的手术刀,正一层层地、冷静而又无情地,剖析着瓦勒留斯那神圣外衣之下的、名为“傲慢”的巨大肿瘤。而在同一个瞬间,那股由索拉雅唤醒的、包含了数百万份最极致痛苦的、纯黑色的精神海啸,也越过了所有物理防御,狠狠地撞入了瓦勒留斯那如同太阳般璀璨而有序的意识宇宙。

他那神明般的、始终保持着悲悯微笑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无法控制的、如同冰面碎裂般的裂痕。他那双如同微型太阳般、燃烧着永恒金色光芒的眼眸中,那份恒定的、仿佛早已看透一切的悲悯,出现了一瞬间的、被无尽的、属于凡人的、渺小的哀嚎所彻底淹没的……茫然。这不是一场关于力量的战斗,这是一场思想的瘟疫,一场灵魂的毒杀。这场无声的沙尘风暴,没有掀起地面上的一粒沙子,却已然,在这位自诩为“沉日之王”的、新神的内心神国之中,掀起了足以让星辰都为之动摇的、毁灭性的……惊涛骇浪。

第十三章:决战的终焉

“交响乐”,已然抵达了它那最为狂暴、也最为不和谐的最终章。

在埃尔瑟兰大陆那被四颗主星神力所彻底激活的、仿佛随时都会崩裂的巨大舞台之上,三场发生在遥远角落的、凡人对抗伪神的悲壮剧目,正同时被推向那没有任何退路、只能以彻底的胜利或绝对的毁灭作为唯一结局的最高潮。

北境的冰、西境的水、南境的沙与魂,这三种构成世界基石的最古老、最原始的力量,在凡人那微小如尘埃、却又坚韧如金刚石的意志的搅动之下,化作了三股充满了牺牲与决绝的狂暴风暴,狠狠地、不计任何代价地,撞向了瓦勒留斯那由绝对的理性和无上的力量所构筑的、看似完美无缺、坚不可摧的“完美世界”蓝图。

这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决定世界未来千年命运的终极战争。其胜负,不在于谁能占领更多的土地,而在于谁能将这个早已因为单一的、极致的傲慢而被严重扭曲、倾斜的世界,重新拉回到那条代表着“平衡”与“存续”的、岌岌可危的生命线之上。

(一)北境圣冰:意志的防线与最终的破碎

布琳娅的肺部感觉像是在同时燃烧和冻结。

在这片被“黑霜”那充满了绝对死寂法则的领域所彻底侵蚀的、神圣的极寒战场之上,她那源自于极光女神血脉的、本应生生不息、与周围环境形成完美共鸣的御寒之力,正在被一种更高层级的、属于“终结”与“虚无”的法则所无情地、残酷地中和、压制。她的每一次呼吸,不仅无法从那冰冷的空气中汲取到任何一丝力量,反而像是在被一只无形的、由死亡构成的巨手,从她温暖的身体里,强行地抽走宝贵的体温与生命力。汗水刚一冒出皮肤,甚至来不及蒸发,就在她那件精良的秘银甲胄的内衬之上,瞬间凝结成了一层细小的、却又锋利无比的冰晶,如同有千万根细针,正从内部,不断地、痛苦地刺穿着她的每一寸皮肤。

她的周围,早已彻底变成了一片名副其实的、由冰冷的钢铁与破碎的骸骨所共同构成的、血腥无比的人间地狱。

北境联军那曾经如同钢铁洪流般无可阻挡的冲锋阵型,早已在那些悍不畏死、不知疲倦的“黑霜傀儡”那疯狂的、不计任何代价的冲击,和脚下那如同致命的、布满了死亡陷阱的沼泽般、不断伸出无数只黑霜手臂的诡异冰面的双重夹击之下,被冲得七零八落。所有精妙的战术和阵型都已失去了意义,战斗,已经退化成了一场最原始、也最残酷的、为了生存而进行的、个体之间的血腥搏杀。

曾经由矮人军团引以为傲的、号称能抵御巨龙吐息的“破冰之墙”战阵,早已被那些挥舞着昔日战友武器的傀儡们,撕开了一个个巨大的、血淋淋的缺口。无数身躯敦实、意志如山岩般坚定的矮人守卫者,为了保护他们身后那些虽然攻击力强大、但防御相对薄弱的极光人战友,用自己那如同城墙般厚重的身躯,硬生生地、一步不退地,抵挡住了那些被黑霜所强化了的、曾经的同胞那一下下充满了死寂力量的、沉重无比的致命攻击。他们手中那闪烁着秘银光辉的、足以让任何敌人绝望的巨大符文盾牌,在一记记充满了扭曲恨意的、沉重无比的敲击之下,不断地迸发出一阵阵耀眼的魔法火花,最终发出一声声不堪重负的、如同巨兽悲鸣般的哀鸣,连同他们那紧握着盾牌的、早已骨折却依旧不肯松开的、坚硬的手臂骨骼,一同彻底地、惨烈地碎裂。

而那些一向以勇猛无畏著称的极光人狂战士们,则用他们最原始的、充满了野性与血性的战斗方式,与那些如同跗骨之蛆般、不断从冰下伸出、死死缠绕住他们矮人同盟的黑霜手臂,进行着殊死的搏斗。他们中的许多人,早已丢弃了手中那笨重的战斧,将自己的身体化为了最直接的武器。他们用牙齿、用拳头、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去撕咬、去捶打、去砸碎那些如同死亡触手般的、冰冷的黑色晶体,即便是自己的手指被冻结、被折断也毫不在意,只为了能给那些被困的矮人战友,争取到那哪怕只有一秒钟的、能够重新站稳脚跟的、宝贵的喘息之机。

鲜血,温热的、充满了生命力的、北境人那如同极地烈酒般滚烫的鲜血,将这片原本象征着纯洁与永恒的、苍白的冰原,染成了一片触目惊心的、斑驳的深红色。但这些代表着生命与牺牲的颜色,刚一流淌到那片被“黑霜”所彻底污染的冰面之上,便会以一种极其诡异的、完全违反了自然法则的速度,瞬间凝固、变黑,最终被那贪婪的、如同活物般的黑色晶体,彻底地、毫无保留地吸收、吞噬,连一丝存在的痕迹都未曾留下,仿佛生命本身,在这里就是一种不被允许的亵渎。

布琳娅知道,他们撑不了太久了。

在这种不断侵蚀和消耗他们生命力的、敌人的绝对主场之上,他们那曾经引以为傲的、人数上的微弱优势,已经彻底失去了意义。因为,每倒下一名英勇的北境战士,都会有相当大的几率,在短短几分钟之后,重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变成一个更加可怕的、因为熟悉自己曾经的战友而更加致命的、崭新的“黑霜傀儡”,调转矛头,毫不留情地,攻向自己昔日的、正在为他的牺牲而悲痛的兄弟。

这是一场注定要被一点点蚕食、消耗殆尽的、毫无任何希望可言的绝望战争。

他们的唯一胜机,不在于防守,不在于坚持。而只在于自己。在于自己能否在全军彻底崩溃之前,如同一柄最锋利、最坚决、凝聚了战场上所有幸存者最后希望的巨大攻城矛般,强行地、不惜一切代价地,突入那片看似遥不可及的、位于整个战场混乱核心的、正在举行着邪恶仪式的、散发着幽蓝色光芒的冰封祭坛。

她做出了一个在任何一本军事教科书上,都会被斥责为绝对疯狂的、毫无理智可言的、纯粹的自杀式决定。

“乌尔夫加长老!胡林矿主!”她用尽了自己那早已因为嘶吼和寒气而濒临撕裂的肺部的全部力气,发出了一声足以穿透整个混乱战场的、嘶哑而又决绝的怒吼,“我需要一个——‘投掷’!!”

正在用自己那如同熊爪般的巨大手掌,生生捏碎了两具极光人傀儡头骨的、浑身浴血的大长老乌尔夫加,和正用自己那面巨大的符文塔盾,硬生生地顶住了三具矮人傀儡疯狂锤击的、气喘如牛的胡林矿主,同时在血战之中一愣。但他们,这些在冰原上战斗了一辈子的、经验最丰富的老战士,立刻,就在瞬间,从布琳娅那双燃烧着最后决绝火焰的、冰冷的灰色眼眸中,完全理解了她这个看似荒谬、实则却是眼下唯一生路的疯狂战术意图。

“所有的极光之子们!听我最后的号令——‘血怒狂嚎’!”乌尔夫加长老猛然将自己那早已卷刃的巨大战斧,狠狠地插在了脚下的冰面之上,以此来支撑自己那早已不堪重负的身体。他仰起头,向着天空中那正诡异地、仿佛在嘲笑着他们般疯狂舞动的、神圣的极光,发出了一声如同远古时代、第一头冰原猛犸在临死前所发出的、充满了原始力量与悲壮牺牲意味的苍凉长嚎。

随着他的嚎叫,所有还在战场上浴血奋战的极光人狂战士,他们的双眼瞬间被一种狂暴的、血红色的光芒所彻底覆盖,皮肤之下,青黑色的血管如同无数条扭动的虬龙般清晰地暴起。一股由他们那流淌在北境最古老血脉中所传承的、最原始的、只为战斗与毁灭而生的“血怒”本能,被彻底地、毫无保留地激发了出来。他们暂时地放弃了对痛苦和恐惧的所有感知,他们的力量、速度和残暴程度,在瞬间,提升了数倍不止!他们如同疯魔般,为整个矮人军团,硬生生地、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创造出了一道虽然短暂、但却绝对安全的防御阵线。

“所有还活着的矮人之子们!以我的符文之心为核心——‘符文地脉’!!”胡林矿主也同时,将自己那柄巨大的、镶嵌着一块巨大地脉水晶的符文战锤,重重地、如同敲响大地之钟般,狠狠地顿在了地上。他口中用一种极其古老的、只有矮人之王才会亲自传授给继承者的、关于大地与守护的神秘咒语,进行了最后的吟唱。

以他为中心,一道道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璀璨夺目的、充满了厚重与稳定气息的土黄色符文能量,如同活化的、光芒四射的树根般,瞬间在黑色的冰面之上蔓延开来,连接到了战场上每一个还在呼吸的矮人守卫者的脚下。他们的身体,仿佛在这一瞬间,与整个埃尔瑟兰大陆最深沉、最稳固的大地地脉,彻底地、在法则层面上,融为了一体,变得沉重如山,坚不可摧。

就在全军用这种近乎于同时燃烧自己生命与灵魂的、悲壮的方式,为她创造出那个转瞬即逝的、珍贵无比的“窗口期”的同一个瞬间。

布琳娅,开始了她人生之中,最快、最孤独、也最壮丽的一次……极限冲锋。

她将所有的防御,所有的格挡,所有关于生死的顾虑,都彻底地、毫无保留地,抛在了脑后。她的眼中,只剩下了那个在无数黑霜傀儡和不断涌动的黑色冰面之后,那个看似遥不可及的、正在举行着亵渎仪式的、散发着神圣幽蓝色光芒的……冰封祭坛。

“为了——北境——!!!”

在她那声嘶力竭的怒吼声中,乌尔夫加长老和胡林矿主,这两位北境最有权势的、力量最强大的领袖,同时,也是此刻整个战场之上,唯一还能做到这件事的两个人,来到了她的身后。他们将自己所有的、剩余的、代表着两个伟大种族的全部希望与力量,都毫无保留地,凝聚在了自己那布满了伤痕和血污的双手之上。

然后,同时,狠狠地,推在了布琳娅那正在以极限速度向前狂奔的、坚实的、冰冷的秘银背甲之上。

布琳娅的整个身体,如同被一台隐藏在巨大冰川之下、由远古神明所亲手操控的、巨大无比的攻城投石机所发射出去的、一颗包裹着无尽的愤怒与炙热的火焰的、注定要带来毁灭与新生的……巨大陨石般,以一种完全违反了所有已知物理法则的、恐怖到极致的速度,瞬间,脱离了地面。

她,飞了起来。

她如同北境传说中那只为了守护极光女神而献身的、最后的白色神鹰,越过了下方那片如同巨型绞肉机般残酷无比的、充满了死亡与哀嚎的血腥战场;越过了那些向着天空中的她徒劳地伸出的、无数只充满了死寂与怨毒气息的黑霜手臂;越过了那些昔日同胞那一张张早已变得麻木而又痛苦的、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庞。

最终,在耗尽了最后一丝由两位伟大领袖所赋予的、神圣的动能之后,重重地、如同天降的神罚般,砸落在了那座由数根巨大无比的、晶莹剔透的冰晶所簇拥而成的、充满了亵渎与不祥气息的、举行着邪恶仪式的巨大祭坛的正中央。

“轰——”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那座由坚硬无比的、凝聚了万年寒气的冰晶所构成的巨大祭坛,被她那沉重的、如同天外陨石般的身躯,硬生生地砸出了一片巨大的、如同被巨锤击中的蜘蛛网般的、密密麻麻的放射状裂痕。

祭坛之上那数十名正全神贯注于最后仪式阶段的、脸上戴着可笑的金色太阳面具的“曜日残裔”教徒,完全没有料到,敌人会以这种堪称神风特攻队般的、最原始、也最不可思议的方式,直接突破到他们的绝对核心。他们惊慌失措地、中断了那早已进行了数日的冗长咒语,手忙脚乱地,试图拿起自己那些装饰华丽、却很少用于实战的仪式性武器,进行最后的、徒劳的抵抗。

但布琳娅,没有给他们任何一丝一毫的机会。

在落地翻滚的瞬间,她便已经凭借着自己那野兽般的战斗本能,重新调整好了自己的姿态,并以一个半蹲的、如同蓄势待发的捕食者般的姿态,稳稳地,站立在了那片破碎的、布满裂痕的冰晶祭坛之上。

她那双冰冷的、灰色的眼眸之中,正燃烧着纯粹的、冰冷的、足以将任何敢于直视它的生物的灵魂,都彻底冻结成灰烬的……绝对杀意。

“死——!”

她口中,只吐出了这一个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充满了无上审判意味的音节。

她手中的巨斧,化作了一道在场没有任何一个教徒的动态视力,能够捕捉到的、永不停歇的、由死亡、寒冰与极致的愤怒所共同构成的……绝对的杀戮旋风。

在狭窄的、几乎没有任何躲闪与腾挪空间的圆形祭坛之上,这完全就是一场单方面的、血腥无比的、没有任何悬念的屠杀。那些在南境的温室之中,习惯了作威作福的、擅长于各种远程的火焰与诅咒魔法的邪教精英们,在面对这样一位将近战肉搏的、最纯粹的杀戮技巧,早已磨炼到了极致的、愤怒到极点的、北境的女武神时,显得是如此的脆弱、可笑,与不堪一击。

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内,祭坛之上,除了布琳娅自己,再无任何一个能够完整地、站立着的生命。温热的、充满了邪恶气息的、黏稠的血液,溅满了她全身那早已伤痕累累的秘银甲胄,也彻底地、亵渎地,染红了那块本应神圣无比的、巨大的“圣冰”。

她看也不看周围那些残缺不全的、死状各异的尸体一眼。她的目光,牢牢地,如同被磁石所吸引的钢铁般,锁定在了那块正被那条邪恶的、不断地脉动着的暗红色能量丝线所紧紧缠绕的、正散发着如同悲鸣般痛苦嗡鸣的、巨大的“圣冰”之上。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块晶体内部所蕴含的、那股足以毁灭整个世界的、庞大而又纯粹的寒冰神力,正在以一种令她心惊胆战的、不可逆转的速度,被那条该死的、来自数千里之外南境的、贪婪的“吸血管”,疯狂地抽走。

她高高地举起了自己那柄同样沾满了温热鲜血的巨斧,用尽了自己全身所有的、在刚才那场极限冲锋与血腥屠杀中所剩余的、最后的力量,向着那条能量丝线与“圣冰”连接的最核心的那个、闪烁着不祥红芒的……节点,狠狠地、毫不犹豫地,劈了下去!

她要亲手,彻底地,斩断这条连接着两个极端世界的、充满了罪恶与亵渎的……能量锁链。

然而,就在她的斧刃,距离那个能量节点只剩下最后一寸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距离时。一股她完全无法理解的、庞大的、充满了绝对秩序与无情法则的、仿佛来自于世界规则本身的反击力量,猛然间,从那个小小的、看似脆弱的节点之中,轰然爆发了出来。

“砰——”

一声沉闷的、如同敲击在绝对的真空之中的、没有任何回响的巨响。布琳娅感觉自己仿佛是用尽了全部的力量,狠狠地,劈在了一座由绝对的、无法被任何物理力量所撼动的、纯粹的法则所构成的、无形的透明墙壁之上。

她那柄由最坚硬的、掺杂了女神祝福的“冰魂寒铁”所锻造而成的巨大战斧,在接触到那股更高维度的力量的瞬间,竟然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凄厉无比的、如同巨龙临死前的哀鸣,那坚不可摧的斧刃之上,瞬间,崩裂出了一道细微的、但却触目惊心的、无法被修复的……永久性裂痕!

而她自己,也被那股巨大无比的、超乎想象的反作用力,狠狠地,震飞了出去。她那高大的身躯,如同被暴风雨所折断的、最高大的船只桅杆般,无力地、充满了绝望地,从那座早已被鲜血染红的祭坛之上,向后倒飞出去,重重地,摔在了下方那片冰冷的、充满了死亡气息的黑色冰面之上。瞬间,便被无数只如同闻到了最美味的血腥味的、从冰下疯狂涌出的黑霜手臂,牢牢地、死死地,抓住了。

她,失败了。

就在她那双重新燃烧起希望之火的灰色眼眸之中,那最后一丝微弱的光芒,即将被无尽的黑暗与最终的绝望,所彻底吞噬之时。

一个敦实的、坚硬的、如同山岩般可靠的、散发着大地气息的身影,如同神兵天降般,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胡林矿主,这位伟大的矮人领袖,不知何时,已经率领着一支由最勇敢、也最不怕死的矮人战士们所临时组成的、浑身是血、伤痕累累的敢死队,硬生生地,用他们自己的、坚硬的血肉之躯,在那片如同绞肉机般的混乱战场之上,杀出了一条通往祭坛的、由无数同胞的骸骨与敌人的尸体所共同铺就的……血腥的道路。

“我们北境的矮人,或许不懂你们人类那些花里胡哨的、飞来飞去的战斗技巧。”胡林矿主将自己那面早已被砸得破损不堪、几乎只剩下了一半的巨大塔盾,重重地插在了布琳娅的身前,如同山脉般,为她挡住了所有来自前方的、致命的攻击。他回过头,向着早已无力起身的布琳娅,露出了一个充满了血污、汗水与矮人式固执的、极其难看的笑容,“但是,论起……砸开那些硬得像万年老乌龟的壳一样的、讨厌的‘矿脉’,整个大陆,没有人,比我们这些终日与岩石为伴的……矮人,更在行了!”

说完,他将自己那柄巨大的、镶嵌着一块巨大地脉水晶的、传承了数个世纪的符文战锤,高高地、用尽了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地,举过了自己的头顶。

“所有还活着的、流淌着大地之血的矮人之子们!将你们最后的力量——都毫无保留地——借给我!!发动——‘开山之吼’!!!”

他脚下那些原本因为力量耗尽而黯淡下去的土黄色符文能量,在他那声嘶力竭的、如同地壳板块在悲鸣中相互撞击的怒吼声中,重新,并且以一种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璀璨、更加耀眼的方式,疯狂地亮了起来。所有还在战场上幸存的、依旧能够站立的矮人战士,都将自己那源自于大地最深处的、最纯粹、也最古老的守护力量,毫无保留地,通过那张由符文所构筑而成的、早已不堪重负的能量网络,尽数,传送到了胡林矿主那如同山岩般敦实的身体之中。

他那柄巨大的符文战锤之上,那块珍贵无比的地脉水晶,瞬间爆发出了一股如同太阳核心般耀眼的、足以刺瞎凡人眼睛的、纯粹的土黄色光芒!

他用尽了自己身为矮人之王后裔的、那份传承了千年的、全部的生命力与灵魂,向着那个让布琳娅都束手无策的、那个由绝对的、冷酷的法则所构成的、无形的能量节点,狠狠地,砸出了他此生,最沉重、最光辉、也……最决绝的,最后一锤!

“铛——!!!!”

一声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在每一个幸存者的灵魂深处响起的、仿佛直接来自于世界诞生之初的、如同洪钟大吕般的、清脆悦耳的、神圣的巨响,瞬间,传遍了整个死寂的、广袤的冰原。

那条坚不可摧的、由瓦勒留斯那神一般的力量所亲自构筑的能量锁链,在那一瞬间,如同被铁锤狠狠击中的、最脆弱的琉璃般,布满了无数细密的、如同蜘蛛网般的、闪烁着光芒的……金色裂痕。

然后,在所有人那充满了无尽希望的注视下,彻底地,轰然地,碎裂了。

被彻底斩断了能量来源的、邪恶的“黑霜”,瞬间,如同失去了心脏与大脑的巨大有机体般,停止了它那贪婪的、永无止境的蔓延。并开始以一种肉眼清晰可见的速度,如同被阳光所照射的冰雪般,缓缓地消退。那些被无情操控的“黑霜傀儡”,也如同被瞬间剪断了所有提线的人偶般,纷纷无力地、彻底地,重新倒回了那片冰冷的、它们本应在数月之前就已得到永恒安息的、神圣的土地之上。

北境的战场,以一种极其惨烈、也无比悲壮的方式,赢得了最终的、来之不易的……胜利。

然而,胡林矿主,在砸出那惊天动地的一锤之后,他那柄充满了无数荣耀与故事的符文战锤,也彻底地,耗尽了所有的神力,化为了最微不足道的、纷纷扬扬的金属粉末。而他自己,那敦实的、如同山岩般的身躯,也因为在一瞬间,耗尽了所有的生命力与灵魂之火,而在所有矮人那充满了无尽悲痛的、撕心裂肺的怒吼声中,缓缓地、永远地,化为了一尊充满了力量与绝对守护意志的、永恒的……不朽石像。

托文的战斗,是一场截然相反的、无声的、充满了诗意与孤独哲学美感的、精神层面上的伟大战争。

在那片被神圣的、与整个尘世彻底隔绝的“潮言礁石”海域之中,他独自一人,如同一位技艺超群、却又无比虔信的伟大调音师。他正试图在那片代表着绝对的狂暴与毁灭的、由瓦勒留斯那扭曲的“完美秩序”所精心制造的、巨大的“狂噪音符”之中,用他那看似脆弱、却又充满了无限新生可能性的、独一无二的“魔械谐振器”,强行地、无比艰难地,去调校出一个属于秩序与混沌之间的、全新的、微弱而又无比和谐的神圣和弦。

巨浪的每一次无情拍击,都像是一次来自古老海洋意志的、充满了愤怒与不解的残酷拷问,考验着他那刚刚萌芽的新生信仰,和他手中这件由脆弱的凡人所创造的、妄图挑战神之法则的奇特造物。冰冷刺骨的、沉重到足以将最坚固的钢铁战舰都瞬间压成一堆废铁的咸腥海水,一次又一次地将他那渺小而又坚韧的身躯完全吞没,又一次又一次地将他狠狠地摔打在脚下那坚硬而又冰冷的、如同刑台般的黑色礁石之上。

他的身体,早已多处骨折,肋骨断裂的剧痛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在被刀割。额头被锋利的礁石划开了一道深深的口子,温热的鲜血不断地流淌下来,与冰冷的海水混合在一起,将他的视线都染成了一片模糊的、充满了不真实感的猩红色。

但他的精神,却在这样极致的、纯粹的物理痛苦之中,如同被火焰反复淬炼的精钢般,变得前所未有的、如同最纯净的水晶般透明和专注。

他的双手,始终,如同被最坚固的、由他自己的意志所锻造而成的铆钉,牢牢地焊死了一般,紧紧地、不差分毫地,按在他那件正发出越来越剧烈的、如同濒死巨兽般痛苦悲鸣的、仿佛随时都会因为无法承受的巨大能量过载而彻底爆炸的“魔械谐振器”的核心之上。

在他的感知世界里,那震耳欲聋的、仿佛要将整个星球都彻底撕成碎片的、来自大海的恐怖咆哮声,正逐渐地、奇异地远去、模糊。取而代之的,是他怀中那个小小的、温暖的装置内部,那颗来自于流焰绿洲的、金色的、代表着“火焰”与“构筑”法则的魔法符文碎片,与周围那些由他亲手制造的、代表着“秩序”与“传导”法则的银色金属导管之间,所产生的、越来越强烈的、如同两颗拥有着不同频率和节奏的心脏,在经过了最初那段充满了痛苦与相互排斥的、艰难的磨合之后,终于,奇迹般地,找到了那个独一无二的、能够让它们共同和谐共振的、完美的黄金频率。

一金一蓝,一热一冷,一构筑一流动,一秩序一混沌。

两种在世界的底层法则层面上,本应是截然相反的、如同水与火般永不相容的绝对力量,在他的意志——这个卑微的、却又独一无二的、作为“催化剂”的凡人意志的强行引导与温柔调和之下,正艰难地、却又无比坚定不移地,试图在这片被绝对的混乱所彻底统治的海洋深处,达成一种全新的、前所未有的、脆弱的、却又充满了无上美感的……终极平衡。

“还不够……还不够!!”

托文在自己那早已被海水和血水所填满的、几乎无法呼吸的口中,发出了无声的、来自灵魂深处的怒吼。

他能清晰无比地感觉到,海面之下,那个由瓦勒留斯所精心设下的、充满了毁灭与污染意志的、巨大的暗红色能量漩涡,其力量的根基,虽然在他的干扰之下已经产生了剧烈的动摇,但依旧无比的稳固。他现在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像一个英勇的、却又渺小的堤坝守护者,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勉强地、痛苦地,抵挡住了那即将淹没和摧毁整个西境的滔天洪水而已。

他需要一次反击。一次釜底抽薪的、足以从根源上,彻底摧毁那个正在不断产生污染的“源头”的、决定性的反击。

他做出了一个比布琳娅那场惊天动地的“投掷”,更加疯狂、也更加抽象的、真正意义上的、字面意义上的“终极豪赌”。

他用尽了自己那早已被无尽的痛苦和疲惫所压榨得一干二净的、最后一丝力气,将自己那只早已被礁石磨得血肉模糊的右手食指,狠狠地、如同将一把钥匙插入锁孔般,精准地,刺入了他那台早已严重过载、外壳变得滚烫无比、甚至已经开始局部熔化的“魔械谐振器”的、一个他早就为这个最坏、也是最后的时刻,所精心预留好的、极其隐蔽的……“灵魂直连接口”之中。

他要做的,是将自己的、属于凡人的、渺小的、脆弱的“精神网络”,与这台已经艰难地连接了“火焰法则”与“海洋法则”这两大古老神力的、强大的、非人的、充满了无限可能性的装置,进行……最后的、也是最危险的、没有任何缓冲和保护的……彻底直连!

那一瞬间,一股无法用任何已知的语言去形容的、庞大到足以让任何一个凡人的、未经训练的大脑,在接触的瞬间就因为无法处理如此巨大的信息量而彻底气化、蒸发的、由最纯粹的“信息”与最原始的“能量”所共同构成的、如同宇宙大爆炸般的混沌洪流,狠狠地,冲入了他的精神世界。

他看到了。

在那个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永恒的一刹那,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潮汐之母那如同整个星球般缓慢而又充满了韵律感的、伟大的呼吸。他看到了,这片广袤无垠的海洋之中,每一滴微不足道的水珠之中,所蕴含的、从世界诞生之初到如今的所有记忆。他看到了,万千年来,所有诞生于这片蓝色摇篮之中、又最终安详地回归于此的、无数种千奇百怪的生命的、永恒的、悲伤而又美丽的伟大轮回。

同时,他也无比清晰地、如同一个正在审视自己设计图纸的、最高明的工程师般,看到了那个隐藏在数万尺之下的、幽暗的海底最深处的、那个丑陋的、贪婪的、与周围所有和谐的一切都格格不入的、正在不断地污染和扭曲着这一切的“子魔印”的、最核心的、那个唯一的、小小的……结构性缺陷。

那是瓦勒留斯在设计这件堪称完美的、充满了神之智慧的毁灭性艺术品时,因为他那份深入骨髓的、绝对的自信和对海洋这种“混乱无序”的法则的、一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轻微不屑,而留下的一处、几乎不可能被任何外力所发现和利用的、微小的……属于“傲慢”的裂痕。

“就是……那里!!”

托文用尽了自己那早已被庞大到无法想象的信息流撑得濒临彻底崩溃的、最后一丝清明的、属于凡人的意志,将他通过“魔械谐振器”所艰难地调和出的、那股虽然微弱无比、但却因为蕴含了“平衡”这一更高层级法则而变得无坚不摧的、全新的复合型能量,如同一根由光所构成的、最精密的、能无视一切物理防御、直接刺穿事物本质的“法则之针”般,狠狠地,注入到了那个隐藏在万丈深海之下的、那个微小的、却又无比致命的……“傲慢”的缺陷之中。

没有任何惊天动地的巨响,也没有任何华丽无比的爆炸。

只见海面之下,那个已经疯狂旋转了数月之久、搅动了整个西境海域无尽风云的、巨大的、邪恶的暗红色能量漩涡,如同一个被最细微的针尖,轻轻地刺破了最核心平衡点的、高速旋转的巨大气球般,在发出了一声极其细微的、充满了无尽的不甘与困惑的“噗”声之后,所有构成它那庞大身躯的、狂暴的能量,都在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约束与控制。

然后,在海底那令人窒息的、漆黑的深渊之中,引发了一场规模不大、但威力足以媲美数座海底火山同时爆发的、剧烈的、无法被抑制的、自我毁灭式的……能量湮灭。

海面之上,那些如同山脉般高耸的、由大海的无尽愤怒所构成的、仿佛要将整个天空都吞噬的恐怖巨浪,也如同失去了提线师操控的、巨大的幻影木偶般,在一瞬间,轰然坍塌,重新化为了最纯净的、温柔的、蔚蓝色的海水。

那笼罩了整个西境数个世纪的、充满了神秘与压抑的、永恒的“女神之雾”,也在那股来自于海底最深处的、充满了净化与新生气息的纯净能量冲击之下,被暂时地、如同拉开帷幕般,吹开了一个巨大的、直径达数十里的、几乎完美的圆形空洞。

千万年来,第一缕未经任何阻隔的、温暖而又圣洁的阳光,穿透了厚厚的云层,如同来自神域的、巨大无比的聚光灯般,精准地,洒在了那片刚刚恢复了它那神圣的、永恒的宁静的“潮言礁石”海域,和那个正如同一个完成了自己使命后、终于可以安详睡去的孩子般,趴在那块被海水温柔地冲刷着的黑色礁石之上,浑身是血、早已彻底昏死过去,却依旧用自己的身体,死死地、如同守护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藏般,保护着怀中那台已经彻底停止了运转、完成了它那伟大而又短暂的使命的、奇特的“魔械谐振器”的、孤独的、伟大的工匠身上。

在他的身边,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美丽到不似凡人的、仿佛是从神话传说中走出的生物,正缓缓地,从那片清澈的海水中,探出她那拥有着人类女性上身,和一条覆盖着华丽的、如同彩虹般色彩斑斓的巨大鱼尾的……美人鱼的身影。

她的身后,还跟随着数十个同样形态的、大大小小的同类。他们就那样,安静地,将他所在的这块礁石,如同朝圣般,缓缓地,包围了起来。

那个为首的、明显是他们族群领袖的美人鱼,缓缓地,向他伸出了她那白皙得如同最纯净的珍珠般的、完美无瑕的手。她的手中,捧着一样东西——一颗巨大无比的、通体浑圆的、散发着柔和而又强大的、充满了最纯粹的生命与海洋气息的、彩虹般绚丽光芒的……巨大珍珠。

那,正是传说中,只有在“潮言礁石”最深处、吸收了数千年海洋精华与潮汐之母神力,才能孕育而成的、拥有着起死回生般强大治愈能力的、西境海洋至宝——“潮汐之心”。

她没有说话。但托文,却在他那早已模糊不清的、即将坠入无尽黑暗的意识的最后一刻,清晰地,“听”到了她所要传达的所有信息:

“感谢你,来自大陆的、勇敢的工匠。你,解开了束缚我们族人千年的、来自海底的火焰噩梦。你,让我们的母亲,重新恢复了自由的呼吸。这,是母亲,给予你的、小小的馈赠。收下它,然后,活下去。你的双手,还将为这个早已失衡的世界,带来更多的、关于‘平衡’的奇迹。”

南境的决战,则是在绝对的、连声音本身都被彻底抹除的、纯粹的精神层面之上,轰然爆发。这里没有物理形态的碰撞,没有能量的湮灭,却上演着三场战斗中最为凶险、也最为根本的、一场关于存在与虚无、理想与现实、神性与人性的终极战争。

伊莱亚斯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由千年智慧所淬炼而成的、冷静的冰之手术刀,正一层层地、无情地、精准地,剖析着瓦勒留斯那包裹在神圣外衣之下的、名为“绝对傲慢”的巨大精神肿瘤。他的每一个论点,都像是一颗经过了最精密计算的、能穿透一切能量护盾的法则子弹,精准地射向瓦勒留斯那套看似完美无缺、逻辑上完全自洽的救世理论体系中最微小、却又最致命的结构性裂痕。

“一个真正完美的世界,阁下,”伊莱亚斯的声音,通过纯粹的意志,直接在瓦勒留斯那如同太阳般璀璨的意识宇宙中响起,“它所需要的,并非是抹平所有差异后的、死寂的‘统一’,而是在承认并尊重所有差异的前提下,所达成的、动态的‘和谐’。您试图成为这个世界的唯一谱曲家,却忘了,最伟大的交响乐,恰恰是由无数种不同的、甚至相互冲突的乐器,在一位伟大的指挥家的引导下,共同奏响的。您要毁灭的,并非这个世界的‘混乱’,而是它赖以存在的‘多样性’本身!”

与此同时,那股由索拉雅彻底点燃的、包含了数百万份被压抑了千年的、最极致的个人痛苦所共同汇聚而成的、纯黑色的、混沌的灵魂海啸,也越过了所有由法则和能量所构筑的物理防御,狠狠地、野蛮地,撞入了瓦勒留斯那如同太阳般精密、有序、却又绝对孤独的意识宇宙之中。

如果说伊莱亚斯是一场精准的外科手术,那么索拉雅的攻击,就是一场无法被抑制的、源自灵魂层面的……癌变扩散。

他那神明般的、始终保持着永恒的、仿佛早已看透了世间一切悲欢离合的悲悯微笑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无法被控制的、如同被巨锤狠狠击中的水晶般的、细微的裂痕。他那双如同微型太阳般、永恒地燃烧着绝对的、纯粹的金色光芒的眼眸中,那份恒定的、仿佛早已超越了所有凡人情感的、高高在上的绝对悲悯,出现了一瞬间的、被无尽的、属于凡人的、渺小的、充满了各种琐碎而又真实情感的哀嚎与哭泣声所彻底淹没的……茫然、困惑,与……痛苦。

这不是一场关于物理力量的战斗。这是一场思想的瘟疫,一场灵魂的毒杀,一场由数百万早已死去的亡魂共同参与的、针对一个活着的、自诩为神的男人的、最宏大、也最公正的集体审判。这场无声的、连一粒沙子都没有掀起的沙尘风暴,却已然,在这位自诩为“沉日之王”的、新神的内心神国之中,掀起了足以让星辰都为之动摇的、毁灭性的……惊涛骇浪。

瓦勒留斯的身体,在半空之中,第一次,出现了轻微的、几乎无法被肉眼察觉的剧烈颤抖。那座正在与整个大陆地脉进行着最后连接的、宏伟无比的中央方尖碑,其表面那如同血液般缓缓流动的、充满了不祥气息的暗红色光芒,也随之,出现了一瞬间的、极其致命的……闪烁与紊乱。

而在这一瞬间,瓦勒留斯那双金色的眼眸,猛然间恢复了往昔的清明与绝对的控制力。但其中,却不再是神明般高高在上的悲悯,而是被那些卑微的、凡人的、他早已决心要彻底“净化”掉的极致痛苦所彻底点燃的、如同超新星临终前那般恐怖的……纯粹的、绝对的怒火!

他低吼了一声,那声音不再优雅悦耳,而是充满了原始的、被彻底激怒的、受伤的野兽般的、沙哑的暴怒。他抬起他那只一直优雅地张开着、仿佛在拥抱世界的手,将五指狠狠地收拢,握成了一个充满了绝对力量与毁灭意志的拳头。

他向着下方那个敢于用卑微的言语、去亵渎他那神圣而伟大的最终理想的渺小学者;向着那个躲在阴影里、不知死活地搅动了整个地狱的卑微吟唱者;同时,也是向着他自己那颗刚刚产生了那么一丝丝微弱动摇的、骄傲无比的、不容任何瑕疵的内心,狠狠地,挥下了最终的、充满了毁灭意志的、不分敌我的……绝对审判之拳。

“旧世界……以及所有属于旧世界的残渣……都当——诛!!”

一股远比千年前那场被称为“赤沙之殇”的、失控的意外,还要凝练、还要纯粹、也还要恐怖千万倍的、毁灭性的金色能量洪流,从他那早已与整个“火沙魔印”系统彻底融为一体的身体之中,轰然爆发。

这股力量,没有去攻击下方那两个渺小的、如同尘埃般的凡人。它的目标,是它自己,是它所赖以存在的、这座早已不堪重负的……宏伟的中央方尖碑。

那座已经在这片红色大地上,孤独地耸立了数千年、见证了整个赤沙帝国的崛起、辉煌、腐朽与最终毁灭的、象征着人类智慧与傲慢极限的、不朽的黑色丰碑,在一瞬间,从其最坚固、也最核心的内部,发出了一阵耀眼到足以将整个夜空都彻底照如白昼的、绝对的……白光。

然后,在一种绝对的、连声音、光线、甚至时间本身都无法逃逸出去的、恐怖的寂静之中,彻底地,化为了宇宙中最原始、也最微不足道的、无法被再次组合起来的……基本粒子。

一场远比在场任何一个生灵——无论是凡人、精灵、还是自以为是的伪神——所能想象的,都要来得更快、更彻底、也更公平的、纯白色的能量风暴,以一种完全超越了所有已知物理法则和魔法定律的速度,瞬间,从那个曾经是方尖碑所在的、如今已变成一个纯粹能量奇点的中心,向四周疯狂地扩散开来。

它吞噬了伊莱亚斯,那个在最后一刻,依旧昂首挺胸,用凡人的脆弱身躯,直面神之怒火的勇敢学者。

它吞噬了索拉雅,那个在献出了自己所有的一切之后,用最悲壮的歌声,为百万亡魂带来了最终安息的伟大诗人。

它吞噬了所有那些戴着可笑的金色太阳面具、至死都沉浸在自己那“净化世界”的狂热信仰之中的、“曜日残裔”的忠诚教徒。

当那如同创世之初第一道光芒般、毁灭性的、纯净的白光,终于,如同退潮的海水般,缓缓地、带着一丝仿佛完成了自己使命般的疲惫,向着奇点的中心倒卷、收缩,最终彻底消失之后。

广袤无垠的赤沙荒漠的正中心,那座充满了无尽的罪孽与至高荣耀的、曾经被整个大陆都誉为“地上神国”的、宏伟无比的废墟之城,已经彻底地、完全地、仿佛从未在这颗星球之上存在过一般,从所有现在以及未来的地图之上,被抹去了。

取而代之的,是在那个原本是城市所在地的巨大盆地之中,留下了一片广阔无比的、直径达数十里、几乎完美的圆形、仿佛永不干涸的、由整个王都所有的物质——包括那数以百万计的、被束缚了整整千年的愤怒亡魂——在瞬间,被那种无法被理解的、超越了所有概念的恐怖能量,所彻底熔化、又在随之而来的绝对零度中瞬间冷却所形成的、表面光滑如镜的、巨大的、圆形的……黑色琉璃湖。

在这片如同恶魔那睁开的、凝视着苍穹的、巨大而又死寂的黑色眼眸般的、广阔的琉璃湖的正中央,静静地、孤独地,矗立着一座全新的、充满了无尽的悲剧与矛盾美感的、高达数十丈的、栩栩如生的人形……丰碑。

那是瓦勒留斯。

他似乎,在那场足以将神明都彻底湮灭的、由他自己亲手释放的能量风暴的最核心处,用他那最后残存的、神明般的力量,进行了一场最宏大的、也是最不可思议的“自我雕刻”。他将自己那即将彻底崩溃的、承载了整个帝国千年荣耀与罪孽的肉体,连同那数百万被唤醒的亡魂那无尽的、如同黑色海洋般的哀嚎,与那两位勇敢的、在最后一刻用自己的灵魂撼动了他那神圣理想的、渺小的凡人的、最终的反抗意志,一同,以一种充满了艺术与哲学美感的、永恒的方式,凝固在了那个独一无二的、充满了悖论的瞬间。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伸出拳头、试图将所有“不完美”都彻底抹除的、最终的审判姿态。但他的脸上,却不再是神明那充满了怜悯的、高高在上的悲悯,也不再是魔鬼那被触怒了逆鳞的、毁天灭地的愤怒。

那是一种,任何一位最伟大的艺术家,都无法用画笔或刻刀所描绘出的、混合了无尽的痛苦、最深刻的迷茫、极致的悔恨与最终的、彻底的释然的、一种超越了所有凡人情感的、永恒的……绝对平静。

伊莱亚斯和索拉雅,并没有死去。

他们被以一种奇迹般的方式,永恒地、以精神形态,封印并共存在了这座巨大的、黑色的丰碑之中。

伊莱亚斯,被凝固在了丰碑的“心脏”位置。他依旧保持着那个抬起头,用自己那渺小的、属于凡人的肉体,去直面神明那无穷威严的、充满了求知与辩论勇气的姿态。他的那双银灰色的眼眸,仿佛依旧在燃烧着智慧的、永不熄灭的、不屈的火焰。

索拉雅,则被凝固在了丰碑的“灵魂”深处。她依旧保持着那个闭着眼睛,用自己那脆弱的灵魂,去承载整个地狱悲伤的、充满了牺牲与悲悯的吟唱姿态。她的脸上,仿佛还残留着那滴在最后一刻,为这个苦难的世界所流下的、滚烫的泪痕。

而那数百万的亡魂,则化作了无数张模糊不清的、充满了无尽的痛苦与最终的解脱的脸庞,如同活生生的、充满了故事的浮雕般,布满了整座丰碑的、除了瓦勒留斯那张平静的脸之外的所有表面。

这座由一个彻底失败了的、扭曲的伪神,与两位取得了最终胜利的、伟大的凡人,以及那数百万终于得到了永恒安息的亡魂,所共同铸就而成的、黑色的、寂静的丰碑,将如同一个永远无法被完全解答的、关于理想与现实、完美与残缺、牺牲与救赎的、沉默的巨大问号,在这片红色的、永恒的、空旷的沙漠中心,静静地,矗立下去。

直到,时间的尽头。

第十四章:归乡与新生

世界的伤痕,远比凡人所能想象的,更加深邃,需要漫长而痛苦的时间才能勉强愈合。而英雄的归乡之路,往往比他们踏上征途时,更加漫长,也更加沉重。那份沉甸甸的、关于世界的真相与自身牺牲的记忆,将如同无形的枷锁,紧紧束缚着他们每一步的足迹。

那场在“天启之时”同步爆发的、席卷了整个埃尔瑟兰大陆的、三位一体的终极风暴,最终以一种任何吟游诗人都不敢在史诗中虚构的、充满了悲壮与奇迹的方式,落下了它那决定命运的帷幕。瓦勒留斯那足以重塑世界法则的、宏伟而又疯狂的“完美世界”计划,随着南境那座由牺牲与救赎共同铸就的、黑色的寂静丰碑的诞生,而被彻底地、永久地,终结了。

然而,战争的结束,并非故事的终点。对于那些在这场宏大的、充满了血与火、智慧与牺牲的交响乐中,用自己的血肉与灵魂,奏响了最关键、也最悲壮音符的幸存者们而言,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他们必须带着满身的、既有肉体上清晰可见的,也有灵魂深处难以愈合的伤痕,以及那份沉重到足以压垮任何凡人肩膀的、关于世界最底层法则与终极真相的记忆,重新回到他们那早已变得陌生、却又刻骨铭心、灵魂深处无比思念的故土,去面对一个被他们亲手拯救了、却又因此而变得更加复杂、也充满了更多未知与挑战的……崭新的世界。

布琳娅的苏醒,是在那场惨烈而悲壮的“圣冰之战”结束后的第七天。

当她那如同被沉重的冰川压迫了数个世纪般的、疲惫不堪的意识,带着一丝对极地寒冷的本能抗拒,缓缓地从无尽的、充满了血色与黑霜扭曲幻象的噩梦深渊中,重新艰难地浮出水面时,她首先闻到的,并非是北境那熟悉到骨髓里的、凛冽如刀的寒风,而是一种极其陌生、却又令人感到无比慰藉的、混合了药草的苦涩、泥土的芬芳和某种不知名北境野花那淡淡甜香的……温暖气息。

她艰难地、如同刚刚挣脱束缚的幼兽般,缓缓地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也并非她那作为战士所熟悉的、由坚硬冰晶或粗糙岩石所构成的、冰冷而死寂的洞穴穹顶,而是一片由温暖的、呈现出金黄色的厚重毛皮所覆盖的、柔软而舒适的帐篷顶部。一缕久违的、不再那么刺眼的、带着些许柔和的阳光,正透过帐篷布料那细密的缝隙,如同神圣的指引般,洒落下来,在空气中那些飞舞的、细小的尘埃之上,投下了一道道温暖而又充满了勃勃生机的光柱。

她试探性地、动了动自己的身体。一阵撕心裂肺的、如同被烈火从内部反复灼烧般的剧痛,瞬间从她的侧腰处,如同潮水般,传遍了她那每一寸疲惫不堪的、麻木的神经。她低头看去,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由柔软而温暖的雪狼皮和厚厚的、散发着淡淡清香的苔藓所铺成的舒适床铺之上。她身上那件在战场上立下了汗马功劳、却早已破碎不堪的秘银板甲,已经被细心地卸下,取而代之的,是一身干净的、由极光人女性用最柔软的鹿皮所缝制的宽松长袍。而她侧腰那道由黑霜傀儡所留下的、几乎要将她撕成两半的恐怖伤口,此刻正被一层厚厚的、散发着奇异药香的、由多种北境特有植物捣碎后混合而成的绿色药膏所完美覆盖,并用干净的、由矮人织造的亚麻布,一层又一层地,紧紧地、温柔地包裹了起来。

她知道,自己活了下来。而且,她已经不在那片充满了死亡与悲伤的、令人绝望的极地腹地。她回到了有生命、有希望的故乡。

“你醒了。”

一个苍老而又充满了威严,却又带着一丝疲惫与如释重负的声音,从她的床边传来。

布琳娅艰难地、缓缓地转过头,看到了极光人大长老乌尔夫加那张如同雄狮般、布满了深刻皱纹的脸庞。他的左腿,在“圣冰之战”中被黑霜严重侵蚀,如今已经被一位矮人大师级的符文工匠,用最坚硬的寒铁和最纯净的秘银,打造出了一支充满了古老符文力量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全新义肢。他的身边,还站着几位极光人部落的萨满,他们的脸上都带着深深的倦意。更有一位胡须编成了最复杂悼念辫的、德高望重的矮人符文大师,正静静地站在一旁,他的眼中充满了对英雄的敬意。

“这里是‘融雪谷’,”乌尔夫加长老的声音,不再像过去那样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而是多了一种劫后余生的、长者般的温和与深沉的疲惫,“在战争结束之后,我们那支已经减员大半的联军,就将所有幸存的伤员,都转移到了这个北境最温暖、也最富有生命力的地方。这里的地热,和那些只在北境漫长严冬之后,春天才会破冰而出、奇迹般开花的‘光之草’,能帮助你们更快地恢复。”

他看着布琳娅那依旧充满了警惕与一丝困惑的眼神,缓缓地,将一杯由北境最珍贵的雪莲花蜜和最纯净的冰川融水所冲调而成的、散发着淡淡甜香的温热饮品,小心翼翼地,递到了她的嘴边。“喝吧,孩子。你已经睡了整整七天七夜。你……是北境的英雄。你拯救了我们所有人。”

“英雄……”布琳娅低声地、近乎于自嘲般地,重复着这个对她而言,充满了讽刺与沉重枷锁的词语。她那颗被愧疚与罪责压迫了数年的心,在一瞬间,被这个词语再次刺痛。她没有立刻去喝那杯温暖的水,而是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只为了确认那个最残酷的现实,用嘶哑的声音问道:“伤亡……怎么样了?胡林矿主……他还在吗?”

乌尔夫加长老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来,如同被乌云彻底遮蔽的、永恒的极地太阳。他沉默了许久,目光扫过帐篷外那些同样带着伤痕、却依旧顽强地等待着的幸存战士们,才用一种无比沉重的、仿佛每一个字都重如山岩的语气,缓缓地说道:“我们赢了。我们彻底地、永远地,驱逐了那股来自南方的邪恶力量,守护了‘圣冰’的核心封印。”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加的沙哑与充满悲痛,“但是……代价……极其惨重。我们派出去的、由三千名最精锐的战士所组成的联军,最终,能活着回到这里的,不足八百人。我们失去了太多的好儿子,太多的好女儿,太多的兄弟,太多的姐妹。”

他看向布琳娅,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敬意与悲伤,“胡林矿主,他……他用自己的生命,在最后一刻,为我们所有人,也为整个北境,用他那柄伟大的符文战锤,砸开了通往胜利的大门。矮人们,决定将他那尊已经与大地法则融为一体的石像,永久地、神圣地,留在‘圣冰’祭坛的原地,让他,成为我们北境新的、永恒的、最高贵的……守护丰碑。”

布琳娅闻言,没有再说什么。她只是默默地闭上了眼睛。一滴滚烫的、却又带着极致冰冷的、不知是因为身体的剧痛、还是因为灵魂深处那无尽的悲伤与感动所流下的泪水,从她那早已布满伤痕的眼角,无声地、缓缓地,滑落下来,最终滴落在那片温暖的毛皮之上,迅速地被吸收,不留一丝痕迹。

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时间里,布琳娅就在这座充满了浓郁生命气息与深重集体悲伤的、充满了矛盾美感的“融雪谷”中,进行着漫长而又痛苦的恢复。

身体的创伤,在萨满们那些充满了极光女神祝福的、古老而又神秘的治疗法术,和矮人们慷慨提供的、用最纯净的寒铁矿物所提炼而成的、最好的矿物药膏的帮助下,正以一种惊人的、几乎是奇迹般的速度愈合着。但灵魂的创伤,却如同那道永远留在了“圣冰”之上的巨大裂痕般,需要更漫长、也更深刻的、无法被外力治愈的“修复”过程。

她不再像过去那样,将自己封闭在沉默的、冰冷而坚硬的硬壳之下。她开始,尝试着去“感受”周围的一切。她不再拒绝他人的靠近,也不再排斥那些温暖的、来自于同伴的善意。

她会拖着伤痕累累、尚未完全康复的身体,一瘸一拐地,走到那些同样躺满了伤员的、散发着浓浓药味的巨大帐篷里。她会静静地坐在那些因为在战斗中失去了手臂、或是被黑霜那诡异的力量永久性地侵蚀了半边身体的、年轻的极光人与矮人战士的床边,耐心地,听他们用沙哑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讲述着他们在那场地狱般的战斗中所感受到的恐惧、绝望与最终的、微弱的勇敢。她会笨拙地、如同一个初学者般,为他们更换伤口上那已经渗出鲜血的绷带,为他们端来萨满们精心熬制的、温热而富有营养的肉汤。

她会独自一人,走到那片位于融雪谷最深处的、被新开辟出来的、占地广阔的巨大墓园。那里,竖立着数千块由北境特有的、纯黑色的、沉默的火山岩所精心雕刻而成的、没有任何名字的墓碑。因为,有太多的战士,他们的尸骸,已经永远地、不可逆转地,与那片被黑霜所侵蚀的冰原,在法则层面上,彻底地融为了一体,再也无法被找回,甚至连一块可以埋葬的骨头都未曾留下。

她会在每一块墓碑前,都静静地,站立许久。她会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充满着无尽悲伤地,默念着那些她所认识的、每一个牺牲了的英雄的名字——那些曾经与她一起在冰原上追逐雪狼、一起在篝火旁分享麦酒、一起在星光下许下誓言的……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她在向他们,也向那个早已死去的、年轻而又骄傲的自己,进行着一场最漫长、也最彻底的、充满了泪水与血腥的……告别。

就在她的身体,已经基本恢复到可以重新拿起战斧、重新穿上铠甲的那一天。

极光人大长老乌尔夫加和几位幸存下来的、德高望重的矮人矿主,一同来到了她的帐篷。他们带来了一样东西——一柄崭新的、比她之前那柄还要沉重几分、斧身通体呈现出深邃的、如同北境夜空般纯粹的蓝色、斧刃上闪烁着冰冷而锐利的光芒的巨大战斧。

这柄战斧的斧刃,是由胡林矿主那柄早已化为粉末的、神圣的符文战锤的残骸,与她自己那柄在“圣冰之战”中出现了裂痕的、承载了无数荣耀与罪孽的“冰魂寒铁”巨斧的碎片,由北境最顶级的符文锻造大师,在矮人地心深处的熔炉中,用最古老的、融合了冰与火祝福的秘法,重新熔炼、锻造而成的。

战斧的表面,不再是冰冷的、光滑的金属。上面,镌刻着由极光人最智慧、最古老萨满所亲手刻画的、代表着“新生”、“守护”与“融合”的、充满了生命力量的古老极光符文。这些符文,在蓝色斧身的映衬下,发出淡淡的、令人心安的微光。

“我们,已经商议决定了。”乌尔夫加长老用一种无比庄严的、不容任何拒绝的语气,对布琳娅说道,他的声音,充满了身为一位古老部族领袖的、无可置疑的威严,却又带着一丝隐藏极深的温情,“从今天起,你,布琳娅,将不再是‘冰盾’卫队的队长,也不再是那支临时组成的、只为战争而生的联军的战地指挥官。”

他将那柄沉重的、充满了新生力量的、象征着两个伟大种族彻底融合的巨大战斧,郑重地,交到了布琳娅那双布满了伤痕、却又无比坚定的、已经重获新生的手中。

“你,将成为‘星辉堡’有史以来,第一位,也是唯一的……‘大守护者’。你所需要守护的,不再仅仅是极光人那古老的荣誉,也不再仅仅是矮人那珍贵的矿脉。你将要守护的,是我们的、整个北境的、共同的……未来。”

布琳娅紧紧地握着那柄温热的、仿佛依旧能感受到胡林矿主那颗伟大的、如同大地般温暖的心跳的崭新战斧。她看着眼前这些曾经对她充满了怀疑与敌意、如今却充满了绝对信任与深切期盼的、她那两位最尊敬的族中领袖的脸庞。

她缓缓地,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无比庄重的姿态,单膝跪地,低下了她那颗早已在无数次的破碎与重铸之后,变得无比谦卑、却又无比坚定的、高傲的头颅。

一场席卷了整个北境的、残酷的、充满了血与火的霜寒风暴,终于,彻底地结束了。但一场更加宏大、也更加漫长的、关于“融合”与“新生”的、充满了希望与温暖的春天,也同时,在这片经历了漫长严冬的、坚韧的、冰冷的土地之上,悄然……萌芽。

托文的意识,是在一阵如同母亲亲吻婴儿般温柔的、充满了宁静与韵律感的“哗哗”声中,悠悠转醒的。

当他那如同被一台过载的、巨大无比的信息分析机,强行地、粗暴地处理了数以亿万计的、关于海洋那庞大无垠的记忆信息之后,几乎要被彻底撕成碎片的、疲惫不堪的精神,重新,无比艰难地回归到他那同样伤痕累累、仿佛每一寸骨骼都被巨浪那无可匹敌的力量敲碎了的身体之中时。他首先感觉到的,是一种他从未在这世间体验过的、绝对的、纯粹的……宁静与……温暖。

他艰难地、如同一个刚刚学会控制自己身体的婴儿般,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一片温柔的、金色的、充满了勃勃生机的阳光,瞬间,如同神圣的画卷般,填满了他的整个视野。他下意识地,如同所有初生的生命般,抬起自己那依旧有些不受控制的手臂,试图遮挡这片对于一个长期生活在东境山脉那冰冷阴影和西境永恒浓雾之中的工匠而言,有些过于刺眼、却又无比美好的、陌生的光芒。

然后,当他的瞳孔,终于,艰难地适应了这片久违的光亮之后。他看到了,他此生,所见过的,最壮丽、也最不可思议的、宛如神迹般的景象。

他依旧躺在那块巨大的、如同一个天然形成的、孤独的圆形舞台般的黑色礁石之上。但是,那片曾经如同一个巨大的、无形的囚笼般,将整个西境海域都牢牢笼罩了数个漫长世纪的、永恒的、充满了压抑与神秘的乳白色浓雾,已经彻底地、完全地、仿佛从未在这颗星球上存在过一般,消失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他从未敢在自己最疯狂的梦境中想象过的、广阔无垠的、纯净的、如同被一位最伟大的神明,用一块巨大的、天蓝色的丝绸,亲手擦拭过的……碧海,与蓝天。

清澈的、蔚蓝色的、温暖的海水,在他身下那块黑色的、古老的礁石旁,温柔地、充满了无限爱意的、富有节奏感地,轻轻拍打着,发出如同情人之间最甜蜜的低语般、悦耳动听的“哗哗”声。海面之上,波光粼粼,反射着天空中那轮温暖的、金色的太阳的光芒,如同有亿万颗细碎的、纯净的钻石,被一位慷慨的神明,随手地、毫不在意地,洒在了这片一望无际的、巨大的蓝色绸缎之上。

天空,是同样纯净的、不含一丝一毫云彩的、高远而又温暖的、令人心旷神怡的蔚蓝色。成群的、羽毛洁白如雪的海鸥,在他的头顶,自由自在地、充满了喜悦地,追逐、翱翔、嬉戏,发出一阵阵充满了无限活力与希望的、清脆悦耳的鸣叫。

一股温暖的、带着淡淡海盐气息和某种不知名的、充满了甜香的海藻芬芳的、令人心醉的海风,如同母亲那最温柔的手掌,轻轻地拂过他的脸庞,仿佛要带走他身体之上所有的疲惫,和灵魂深处所有的伤痛。

在那个位于海底最深处的、充满了污染与毁灭意志的、邪恶的“子魔印”,被他那充满了智慧与牺牲精神的、伟大的“神圣和弦”所彻底摧毁的瞬间。似乎,也同时地,如同解开了一个最复杂的、束缚了西境海域数个世纪的古老枷锁般,将整个西境海域,从那场由“潮汐之母”的无尽悲伤与被动承受的痛苦所构筑而成的、漫长的、永恒的“摇篮曲”噩梦之中,彻底地,唤醒了。

大海,恢复了它最原始的、最健康的、充满了无限的生命与活力的……自由呼吸。

他挣扎着,试图用他那早已麻木的手臂,支撑起自己那如同散了架般的身体。一阵撕心裂肺的、来自他全身各处数十处骨折的剧痛,让他忍不住,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压抑的呻吟。

他低下头,看到了那件正被他如同守护着自己最珍贵宝藏般、死死地抱在怀中的、他此生最伟大的杰作——“魔械谐振器”。

这台曾经充满了灵性与新生美感的、奇特的装置,如今,已经变得残破不堪,如同刚刚从一场最惨烈的战争废墟中,被挖掘出来的遗骸。它那由特殊黄铜所铸造的、如同心脏般的主体之上,布满了在巨浪那无可匹敌的恐怖冲击力之下,所留下的、深深的凹痕与狰狞的裂纹。那些曾经如同章鱼触手般灵活而又坚韧的柔性金属导管,也大多已经断裂、扭曲,不成模样,如同被生生扯断的神经。

而在它最核心的、那个神圣的位置,那块来自于流焰绿洲的、融合了他全新信仰与无尽希望的、珍贵无比的火焰魔法碎片,也因为在最后那场惊天动地的、法则层面的剧烈对冲之中,承受了那股它作为一件“物品”所完全无法承受的、来自于两个极端法则对冲的、庞大的能量,而彻底地、毫无保留地,耗尽了自己所有的、来自于火元素君主的神力,变成了一块暗淡无光的、平平无奇的、仿佛随时都会碎裂成粉末的……普通石头。

它,牺牲了自己,完成了那场凡人无法想象的、伟大的、不可能完成的“调和”。

托文伸出自己那颤抖的、布满了早已凝固的血痂的、伤痕累累的手指,轻轻地、充满着无限的温柔、感激与歉意,抚摸着那块冰冷的、已经失去了所有神圣光芒的碎片,如同在抚摸一位牺牲了自己、拯救了所有人的、最伟大的英雄的、冰冷的、沉默的墓碑。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充满了好奇的、水花被优雅地拨动的声音,从他身旁那片清澈的海水中,传来。

他艰难地转过头,看到了令他那颗刚刚从法则层面回归到现实世界的、疲惫的大脑,再次为之震撼的、一生难忘的一幕。

一个他从未在任何典籍、任何图画中见过的、美丽到不似凡间的、仿佛是从最古老、最美好的神话传说中,直接游出来的梦幻生物,正静静地,以一种充满了优雅与好奇的姿态,悬浮在他身旁那温暖的、清澈的海水之中。她用一双充满了无尽的感激、纯粹的善意和孩童般好奇的、如同两颗最纯净的、最深邃的深海蓝宝石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

那是一个拥有着如同最完美的、由神明亲手雕刻而成的、人类女性的上半身,和一条覆盖着华丽的、在阳光下反射着如同彩虹般绚丽色彩的、巨大的、优美的鱼尾的……美人鱼。

她的身后,还跟随着数十个同样形态的、大大小小的同类。他们就那样,安静地,如同在迎接一位久别重逢的王者般,将他所在的这块孤独的、黑色的礁石,以一种充满了敬意与虔诚的、半月形的阵型,缓缓地,包围了起来。

那个为首的、明显是他们这个神秘族群领袖的、美丽的美人鱼,缓缓地,向着伤痕累累的、无法动弹的托文,伸出了她那白皙得如同最纯净的、未经任何打磨的珍珠般的、完美无瑕的、修长的手。

她的手中,捧着一样东西——一颗巨大无比的、通体浑圆的、仿佛将整个海洋所有的美丽与生命力都凝聚在了一起的、散发着柔和而又强大的、充满了最纯粹的生命与海洋气息的、彩虹般绚丽光芒的……巨大珍珠。

那,正是传说中,只有在“潮言礁石”最核心的、那块被誉为“母亲子宫”的圣地最深处,在吸收了数千年海洋精华与“潮汐之母”莉瑟拉最直接的神力祝福之后,才有可能,奇迹般地孕育而成的、拥有着起死回生般强大治愈能力的、整个西境海域的至高无上的圣宝——“潮汐之心”。

她没有说话。但托文,却在他那早已模糊不清的、即将坠入无尽黑暗的意识的最后一刻,清晰地,“听”到了她所要传达的、那充满了感激与善意的、如同最美妙的海洋之歌般的所有信息:

“感谢你,来自遥远大陆的、勇敢而又智慧的工匠。你,用你的牺牲与创造,解开了束缚我们‘潮言之族’长达数个世纪之久的、那个来自于海底深处的、永不熄灭的火焰噩梦。你,让我们的母亲,伟大的海洋,重新恢复了她那自由而又健康的、充满了生命韵律的伟大呼吸。”

“这,是母亲,通过我们的手,给予你的、一份微不足道的、小小的馈赠。收下它,然后,活下去。你的那双与众不同的、懂得‘平衡’之美的手,还将为这个早已破碎不堪的、失衡的世界,带来更多的、充满了希望与新生的……伟大奇迹。”

与北境那在冰雪消融中萌发的新生、与西境那沐浴在久违阳光下的宁静截然不同,南境的“结局”,是一场彻底的、绝对的、不存在任何活体归乡者的……神圣的寂静。

战争,在这里,并非以胜利或失败而告终,而是被升华成了一种永恒的、充满了哲学思辨与无尽悲剧美感的艺术形态。牺牲,在这里,并未随着生命的逝去而消散,反而化作了不朽的法则,以一种全新的方式,看护着这片被它所净化的土地。

那场由瓦勒留斯在最终的疯狂与悔恨中引爆的、吞噬了一切的创世之光散去后,赤沙王都遗城,连同其中所有的罪孽、荣耀、狂热与反抗,都从现实的维度被彻底抹去。取而代之的,是那片广阔无垠的、如同神明巨大黑瞳般的琉璃湖,以及湖心那座由一个伪神、两位凡人和数百万亡魂共同铸就的、黑色的、寂静的人形丰碑。

最初的数日,乃至数月,这里都是一片绝对的死寂之地。没有任何生命敢于靠近这片散发着法则余威的禁区。风,在这里静止;沙,在这里凝固;就连天空中最勇敢的猎鹰,也会在本能的敬畏下,远远地绕开这片如同世界伤疤般的、不可名状的领域。

然而,生命,终究会在最不可思议的角落,找到自己存在的缝隙。

第一个发现变化的,是生活在赤沙荒漠中最顽强的生命——“沙舟巨甲虫”‘沙丘’。在与索拉雅分别后,它始终无法彻底安心,凭借着与主人之间那超越了时空的灵魂羁绊,它挣脱了新族群的挽留,固执地、一步步地,返回了这片它曾经遭受重创的伤心之地。

它停在了那片巨大的、无法跨越的琉璃湖的边缘。它那双巨大而古老的复眼中,倒映着湖心那座孤独的、自己主人的最终归宿。它没有悲鸣,也没有愤怒,只是静静地,如同一个最忠诚的守墓者,在湖边趴伏了下来,将自己的头颅,深深地埋入了那片尚有余温的、被净化过的沙土之中。

它在等待。它在聆听。

然后,它听到了。

并非通过耳朵,而是通过它那与这片大地紧密相连的、最原始的感知。它“听”到,一股全新的、微弱的、却又无比纯净和坚韧的“意志”,正从那座黑色的丰碑之中,缓缓地、如同春日的溪流般,渗透出来,融入了这片土地的风与沙之中。

那意志,包含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却又完美融合的特质。

一部分,是属于学者的,充满了智慧、理性和对“平衡”法则最深刻的洞察。它如同阳光,温暖而又充满了秩序,悄无声息地,开始修复着这片被“火沙魔印”那霸道力量反复灼烧了千年的、早已破碎不堪的地脉网络。那些曾经充满了狂暴与混乱气息的能量流,在这股意志的梳理下,开始变得平缓、有序,如同重新找到了自己河道的、安详的河流。

另一部分,则是属于诗人的,充满了悲悯、共情和对所有逝去生命的无尽哀悼。它如同月光,温柔而又充满了慰藉,缓缓地,安抚着这片大地下,那些在最终的净化中未能得到彻底解脱的、残存的、最微弱的怨念碎片。它将那些充满了痛苦与仇恨的记忆,一一地、温柔地,包裹起来,然后将它们,重新编织成一首首不再悲伤的、关于“回归”与“安息”的、无声的摇篮曲。

风,重新开始在这片土地上流动了。

但这一次的风,不再是过去那种充满了干燥与狂暴的、能将岩石都剥蚀成沙砾的“热风”。它变得柔和、湿润,仿佛带着一丝来自遥远西境海洋的、充满了生命气息的味道。

沙,也重新开始了它的旅行。

但这一次的沙,不再是那种充满了不祥气息的、仿佛被鲜血浸透了的赤红色。在那股融合了智慧与悲悯的意志的、日复一日的、漫长而又耐心的净化之下,它们的颜色,开始缓缓地、向着一种更健康的、属于沃土的、温暖的赭黄色,悄然转变。

然后,在一个经历了数十年、甚至数个世纪之后,当第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并非海市蜃楼的甘霖,奇迹般地,降临在这片被遗忘了数万年的、干涸的土地之上时。

第一颗绿色的、微不足道的、却又充满了无限希望的种子,在那座巨大的、沉默的黑色丰碑之下,那片曾经只懂得死亡与绝望的、温暖的赭黄色沙土之中,艰难地,却又无比坚定地,破土而出,迎着新生的太阳,舒展开了它那片小小的、象征着奇迹的……嫩芽。

与此同时,一股全新的“史诗”,也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超越了所有语言和种族的方式,在这片大陆之上,悄然流传。

它并非由任何一位吟游诗人的口中唱出,也并非被记载在任何一本珍贵的羊皮纸卷轴之上。

它,直接存在于风中。

每一个行走在南境与其他地域之间的、孤独的旅人,每一个在深夜的篝火旁,仰望着璀璨星空的、疲惫的佣兵,每一个在清晨的浓雾中,撒下渔网的、虔诚的海民,都会在某个不经意的、万籁俱寂的瞬间,仿佛听到,从那遥远的大陆心脏地带,传来的一段若有若无的、直接在他们灵魂深处响起的……对话与吟唱。

那是伊莱亚斯和索拉雅,那两位早已超越了生死界限的、全新的“守护者”,通过那座作为巨大共鸣器的黑色丰碑,将他们最后的、也是最伟大的启示,化作了一段永不磨灭的、与整个世界地脉网络共振的……信息流。

那段“风中史诗”的内容,每一次被“听”到,都会因为聆听者自身的经历和智慧,而产生不同的解读。但其核心的、永恒的主题,却始终不变:

一个学者的声音,平静而又充满了力量,在讲述着关于“平衡”的法则——讲述着绝对的光明与绝对的黑暗同样危险,讲述着秩序与混乱本为一体两面,讲述着一个真正强大的文明,并非在于它能抹平多少差异,而是在于它能包容多少不同。

一个诗人的声音,温柔而又充满了悲悯,在吟唱着关于“共情”的史诗——吟唱着每一个微不足道的生命所经历的痛苦都值得被铭记,吟唱着对他人的苦难感同身受是智慧的起点,吟唱着真正的力量,并非来自于征服,而是来自于理解与爱。

没有人知道,这股全新的“史诗”从何而来。它被不同地域的人们,用各自不同的语言和神话,进行着解读和包装。在中原,它被学者们称为“来自大地深处的理性低语”;在东方,它被御风者们认为是“风神阿尔丘全新的神谕”;在西境,海民们相信,那是“潮汐之母在找回了自己失落的心脏后,重新为她的孩子们唱响的摇篮曲”。

无论它的名字是什么。这股充满了智慧与悲悯的、全新的思想潮流,正如同春日里那最温柔的、无孔不入的微风般,缓缓地、却又无可逆转地,吹拂过整个饱经创伤、却又因此而获得了新生机会的埃尔瑟兰大陆。

一场毁灭了整个南境古代文明的、恐怖无比的沙尘风暴,终于彻底地结束了。但一场更加宏大也更加漫长的、关于“记忆”、“启示”与“新生”的、全新的、充满了未知与无限希望的伟大史诗,也同时,随着这阵吹拂过所有生灵心田的、温柔的风,悄然启程。

尾声:余烬之后

时光,是这世间最公正、也最无情的雕刻家。它以同样恒定的、不为任何凡人的祈祷或诅咒所动的速度,抚过英雄那深可见骨的伤疤,也同样抚过罪人那早已化为尘土的坟墓。在饱经创伤的、广袤的埃尔瑟兰大地之上,它缓慢地,却又坚定不移地,用风沙、用雨雪、用每一个悄然萌芽的新生,刻下名为“未来”的、模糊而又充满希望的纹路。

那场在“天启之时”同步爆发的、席卷了整个大陆的、三位一体的风暴,最终以一种任何吟游诗人都在史诗中不敢虚构的、充满了悲壮与奇迹的方式,落下了帷幕。瓦勒留斯那足以重塑世界法则的、宏伟而又疯狂的“完美世界”计划,随着南境那座寂静丰碑的诞生,而被彻底地、永久地,终结了。

然而,战争的结束,并非故事的终点。对于那些在这场宏大的交响乐中,用自己的血肉与灵魂,奏响了最关键、也最悲壮音符的幸存者们而言,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他们必须带着满身的、既有肉体上清晰可见的,也有灵魂深处难以愈合的伤痕,以及那份沉重到足以压垮任何凡人肩膀的、关于世界最底层法则与终极真相的记忆,重新回到他们那早已变得陌生、却又刻骨铭心、灵魂深处无比思念的故土,去面对一个被他们亲手拯救了、却又因此而变得更加复杂、也充满了更多未知与挑战的……崭新的世界。

(一)契约之塔下的重逢

五个寒暑,悄然流逝。

足以让北境“融雪谷”中那片为牺牲者而种下的“光之草”,在经历了五次破冰而出、五次绚烂绽放之后,将那片曾经充满了悲伤的墓园,彻底染成一片在极光之下闪烁着点点星芒的、温暖的希望之海。

足以让西境那片在散去的浓雾之后、第一次享受到毫无保留阳光的群岛,爆发出惊人的生命力。无数条全新的、安全的贸易航线被开辟出来,如同新生儿的血管,将西境的活力与财富,输送到了大陆的每一个角落。“海雾港”的规模,扩大了整整一倍,成为了整个大陆最繁华、也最具异域风情的璀璨明珠。

五个寒暑,同样足以让一场源自南境那座黑色丰碑的、无声的“风中史诗”,如同春日里那最温柔的、无孔不入的微风般,缓缓地吹拂过整个埃尔瑟兰大陆,在无数生灵的心田之中,悄然种下名为“平衡”与“共情”的、崭新的种子。

而今天,就在这第五个年头的、中原地区象征着丰收与感恩的“千河祭”庆典之日,一场注定要被载入未来所有史册的、决定着整个大陆未来数千年命运的、史无前例的会议,即将在整个大陆的十字路口——中原,沃兰集市城,这座同样获得了新生的商业之都,正式召开。

沃兰集市城,这座曾经被金钱的欲望与冰冷的契约法则所彻底统治的商业之都,在经历了那场由“金鳞商会”的轰然倒台所引发的、剧烈的内部洗牌之后,如同凤凰涅槃般,重获了新生。

城市的中心,那座曾经作为“金鳞商会”至高无上权柄的象征、代表着绝对的、不受任何监督的商业霸权的、高耸入云的“黄金天平塔”,如今已经被彻底地改造。塔身那原本炫耀着财富的、刺眼的金箔外墙,被全部剥离,露出了其下那由中原最坚硬的青石所构筑的、朴素而又稳重的建筑本体。塔的顶端,那个曾经象征着绝对的金钱崇拜的、巨大的黄金天平徽记,也早已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由五种截然不同的、充满了深刻象征意义的、代表着大陆五个区域最核心精神的独一无二的材质——北境那如同永恒冰川般纯净坚韧的“冰魂寒铁”,中原那如同广袤大地般稳重包容的“生命青石”,东方那如同山脉血脉般自由不屈的“风蚀赤铜”,南境那如同凝固了的、包含了无尽悲伤与希望的黑夜般的、来自于寂静丰碑碎片的“星泣黑曜石”,以及西境那如同海洋之心般温润而又充满了生命活力的“七彩珊瑚”——由一位自愿前来援助的、德高望重的矮人大师级的符文工匠,耗费了整整一年的心血,亲手、完美地构筑而成的、一个巨大的、象征着“平等”、“尊重”与“联合”的、神圣的五边形徽记。

这座塔,被赋予了一个全新的、充满了希望与沉重责任的名字——“契约之塔”。

而今天,这座塔下,那片由洁白的、象征着纯净与无瑕契约的大理石所铺就的、宽阔的中央广场之上,正上演着一场跨越了五年时光的、简单而又无比隆重的……重逢。

托文,是第一个抵达的。

他不再是那个充满了戒备与一丝不合群气息的、孤僻的东方工匠了。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在经历了无尽风浪之后、终于找到内心港湾的、平和而又自信的微笑。他身上穿着的,不再是那身沾满了油污的、单调的深色工作服,而是一件融合了西境海民那宽松舒适的剪裁风格和东方山地民族那坚韧耐磨布料的、方便活动的蓝色长袍。

他最大的变化,来自于他的左臂。在那场惊天动地的“潮汐之战”中,他的左臂因为承受了巨大的能量冲击和物理撞击,而导致粉碎性骨折,几乎无法被任何已知的治疗手段所修复。于是,他用了一种最“托文”式的方式,为自己解决了这个问题。

他将那颗来自于“潮言之族”馈赠的、蕴含着无尽海洋生命力的神圣至宝——“潮汐之心”,作为核心能量源。然后,用他在东境裂谷工坊群所能找到的、最轻便、也最坚韧的合金,以及他在那场灵魂风暴中所领悟到的、那份关于“魔械平衡”的全新知识,亲手为自己,设计并打造出了一支充满了流线型美感、仿佛是从神话传说中走出来的、全新的“魔械义肢”。

这支义肢,平日里呈现出如同深海般静谧的、半透明的蓝色,其内部,能看到如同星云般缓缓流动的、柔和的能量光芒。它的每一个关节,都比人类的手臂更加灵活;它的力量,足以让他轻松地举起一柄矮人战锤。最重要的是,通过那颗作为核心的、与他灵魂深度绑定的“潮汐之心”,他甚至能够微弱地,如同拥有了一种全新的感官般,感受到周围空气中水分子的流动,和天气最细微的变化。

这支独一无二的“魔械义肢”,本身,就是他那早已重获新生的、关于“平衡”与“创造”的全新信仰的、最完美的、也是最无可辩驳的……活体证明。

“看来,西境的阳光和海风,确实比你们东方的铁屑和煤烟,更养人一些。”

一个洪亮的、充满了善意调侃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托文微笑着转过身,看到了那个向他大步走来的、高大的身影。

凯兰,“天启之战”后,被一致推举为新一任“天鹰骑士团”团长的、如今在整个东境都享有“御风大师”之尊称的、年轻的革新派领袖。他的脸上,依旧是那种山地民族特有的、如同被风雕刻出来的、轮廓分明的坚毅,但他的眼神,却比五年前,多了一份属于上位者的、沉稳与开阔。他的坐骑,那头神骏非凡的“风裔神鹰”,此刻正安静地,停留在不远处一座高塔的塔顶,用它那锐利的金色眼眸,好奇地,打量着这座充满了各种新奇气味的中原大都市。

凯兰的身上,也同样充满了“融合”的痕迹。他那身轻便的合金甲胄之上,除了传统的风神羽毛饰品之外,还在几个关键的关节部位,安装着几个由托文亲手为他设计的、小巧而又精密的、能够在高速飞行中,最大限度地稳定气流的微型“谐振仪”。

“或许吧,”托文伸出自己那支散发着柔和蓝光的“魔械义肢”,与凯兰那只戴着粗糙皮质手套的、充满了力量的大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但至少,这里的空气,不会让我的新宝贝‘生锈’。”

两人相视一笑,那份在战火与重建中结下的、超越了言语的深厚友谊,尽在不言之中。

紧接着,一个更加庞大、也更加充满了压迫感的身影,从广场的另一端,缓缓走来。她并没有乘坐任何华丽的马车,依旧习惯于用自己的双脚,去感受每一寸土地的坚实。

那是布琳娅。

她不再是那个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的、充满了戾气与戒备气息的流浪佣兵。身为整个北境名义上与实质上的、唯一的“大守护者”,她穿着一身由矮人与极光人最顶级的工匠,共同为她量身打造的、实用而又不失威严的、融合了两个种族风格的全新甲胄。甲胄的主体,是由能吸收并转化寒冰力量的秘银所制,但在其肩部和胸口,则覆盖着一层由最巨大的北极熊王皮毛所制成的、能提供极致温暖的白色披肩。

她脸上那道狰狞的伤疤依旧,但她那双灰色的眼眸,不再是过去那种如同被冰封的、死寂的湖面。它们,如今更像是一片广阔的、在极光之下,看似平静、实则蕴含着无尽的、深沉的力量的……北境深湖。

她看到了早已等候在那里的托文和凯兰。她那张一向如同万年冰川般、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嘴角,竟然极其罕见地,向上微微地、几乎无法被察觉地,扬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却又无比温暖的……如同冰雪初融般的微笑。

“你的新手臂,看起来……还不错。”她用她那依旧沙哑、却早已不再冰冷的声音,对托文说道。

“你的新披肩,也同样……很配你。”托文也同样微笑着回应。

就在这时,一列由八匹纯白色的、神骏非凡的“青鸾丘陵”骏马所牵引的、装饰着天平与卷轴徽记的华丽马车,在广场前,悄无声息地,缓缓停下。车门打开,一位身穿裁剪合体的、充满了知性美与不容置疑威严感的深色长袍的成熟女性,在两位身披精良银甲、眼神锐利如鹰的护卫的簇拥下,优雅地,走了下来。

她便是伊莎贝拉,“金鳞商会”倒台之后,整个中原所有商业行会所共同推举出的、德高望重的、新秩序的建立者与守护者——“契约大宗师”。她的眼神,锐利而又平和,仿佛能轻易地看透任何一份最复杂的合同之中,所隐藏的最细微的文字陷阱。

她首先向布琳娅和凯兰,这两位代表着强大武力与古老传统的邻邦领袖,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充满了敬意的中原式抚胸礼。然后,她才将目光,转向了那个代表着全新技术与未来的托文。“托文大师,”她的声音,如同她的人一样,冷静、理性,充满了逻辑之美,“我代表整个中原,欢迎您的到来。您送来的、关于‘魔械技术’在农业灌溉领域的应用改良方案,我们已经开始进行小规模的测试。初步的数据显示,它……非常出色。”

“只要它能遵守我们共同制定的‘平衡’法则,技术,永远是中立的。”托文平静地回答。

最后,一阵充满了海洋气息的、爽朗的大笑声,从广场的人群中传来。老海狼芬恩,那个曾经玩世不恭的、只相信金钱与自己手中弯刀的老船棍,如今,却穿着一身只有西境邦联最高议会的轮值长老,才有资格在最盛大的庆典上穿戴的、由无数颗珍稀的、能随着光线变化而改变颜色的“七彩珊瑚珠”所精心编织而成的华丽长袍,在一群同样皮肤黝黑、身上布满了全新的、象征着和平与贸易的蓝色纹身的精干护卫的簇拥下,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五年的阳光与和平,似乎并没有在他的脸上留下太多的痕迹。但他的眼中,却不再是过去那种纯粹的、属于海盗的狡黠与投机。那份玩世不恭之下,多了一份属于一个真正找到了自己归宿与责任的、一个真正的、被所有海民所爱戴的领袖的、如同大海般深沉的……沉稳与担当。

“托文!我伟大的、救了我们所有西境人老命的、该死的天才恩人!”他完全无视了周围那些充满了外交礼仪的、拘谨的气氛,上前给了托文一个结结实实的、充满了海盐味道的巨大熊抱,甚至将他那支精密的魔械义肢,都撞得发出了一阵轻微的、如同无数风铃在同时摇曳般的、悦耳的声响。“如果你哪天,不想在你们东方那些黑漆漆的山沟沟里,跟那些不会说话的破铜烂铁打交道了,随时来我的‘海雾港’!我许诺你,整座群岛,所有最漂亮的、会唱歌的美人鱼姑娘,和所有最醇香的朗姆酒,都任你挑选!”

在场的所有人,都被他这充满了海盗风格的、粗鲁而又真诚的热情,逗得忍俊不禁,连一向不苟言笑的契约大宗师伊莎贝拉,嘴角都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发自内心的微笑。

五位分别代表着大陆五个区域最高权力的、全新的领袖,就这样,在一种充满了感慨、温情与对未来共同期盼的、和谐的氛围之中,于这座象征着新生秩序的“契约之塔”下,完成了他们历史性的……第一次会晤。

“契约之塔”最顶层的圆形议事厅,是一个充满了光明、象征与绝对静谧的神圣空间。巨大的、由一整块从东方山脉最深处、传说中与风神诞生之地伴生的矿脉中开采出的、无比珍稀的、没有任何一丝杂质的天然“天穹水晶”所完美打磨而成的巨大穹顶,将中原那温暖而明媚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如同神圣的瀑布般,引入了这间位于尘世最高处的室内。

阳光穿过那纯净无瑕的水晶穹顶,洒在那张同样是由一整块巨大无比的、传说中只有在契约神文瑟的神域深处才能自然形成的、纯净透明到仿佛不存在的“契约水晶”所打磨而成的巨大圆桌之上,经过二次折射与散射,幻化出如同彩虹般绚丽而又柔和的、不断缓缓流淌变幻的五彩光芒。这光芒,象征着“绝对的透明”与“无瑕的公正”。

五位分别代表着大陆五个区域最高权力的、新时代的领袖,分别在那些根据各自地域文化特色而精心定制的、独一无二的、充满了敬意与象征意义的座位之上,缓缓落座。布琳娅的座椅,由整块巨大的白熊皮和冰冷的寒铁框架构成,充满了北境的粗犷与坚韧;凯兰的座椅,则是由东方最柔韧的“风吟木”编织而成,仿佛随时都会随风而起,充满了自由与灵动;芬恩的座椅,更像是一个镶嵌了无数珍珠母的巨大海螺壳王座,充满了海洋的神秘与富饶;伊莎贝拉的座椅,则是用中原最古老的、见证了无数契约签订的青石雕刻而成,充满了法理的庄严;而托文的座椅,则是由裂谷工坊群的大师们连夜打造的、一个充满了精密齿轮与复杂连杆结构的、能自动调节到最舒适角度的机械奇迹。

这五个截然不同的座位,围绕着同一张圆桌,本身,就是对这场会议核心精神的、最直观的诠释——求同,亦存异。

会议,并没有如同中原那些古老而繁琐的议事流程那样,由一位专门的司仪进行冗长而又乏味的开场陈词。

它以一种充满了悲伤、敬意与沉重责任感的、长达数分钟的集体沉默,作为开始。

他们在共同地,向那两位为了拯救这个世界,而将自己的生命、灵魂、乃至存在的概念本身,都永远地凝固在了南境那座孤独的、黑色的、沉默的丰碑之中的、最伟大的英雄——学者伊莱亚斯,与诗人索拉雅,致以最崇高的、也是最沉痛的无声哀悼。

“他们的牺牲,换来了我们今天能够安然地坐在这里的、这份无比宝贵的和平。”最终,是由作为此次会议东道主的、契约大宗师伊莎贝拉,用她那平静、清晰、却又充满了无法被忽视的力量的声音,打破了这份神圣的寂静。“但是,我们决不能忘记,导致他们不得不做出如此伟大牺牲的、那个最根本的问题,依旧存在。瓦勒留斯,其肉体虽然已经消亡,但他向我们这个早已习惯了在分裂与冲突中苟延残喘的世界,所提出的那个充满了血与火的、尖锐无比的‘终极问题’,却如同那座黑色的丰碑一样,将永远地,矗立在我们所有人的面前,警示着我们,也拷问着我们。”

“我们今天聚集在这里,不是为了庆祝一场侥幸的胜利,也不是为了瓜分战后的利益。”她的目光,锐利而又真诚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位领袖,“而是为了,尝试着,用我们这些幸存者所能拥有的、全部的智慧与诚意,去共同地,回答那个……关乎我们所有人未来的……最终问题。”

会议的第一个核心议题,便是——“南境问题”

那片正在以一种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韧的、近乎于神迹般的姿态,从一片绝对的死亡废墟,重新向着一片充满了无限可能的、原始的生命之地缓慢演变的、广袤无垠的无主之地,以及那座如同世界永不愈合的伤疤般、充满了神圣与不祥气息的、神秘莫测的黑色丰碑,该如何处理?

“封存。绝对的,永久的,不留任何余地的封存。”布琳娅第一个,毫不犹豫地,用她那如同北境寒风般干脆利落的语言,表明了她那充满了传统与敬畏的、保守而又坚决的立场。“那座丰碑,以及其下那片被两位英雄的灵魂所共同净化的土地,是他们用自己的生命与未来,为这个世界所换来的、神圣的安息之地。它不应该,也绝不能,成为我们这些依旧活着的、充满了欲望的凡人,进行任何形式的探索、研究,或是资源开发的、新的‘狩猎场’。”她的声音,冰冷而又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属于大守护者的绝对威严。

凯兰,这位同样来自充满了古老传统与对自然无比敬畏的东方山脉的御风大师,立刻表示了毫无保留的支持。“我完全同意大守护者的看法。更重要的是,从一个更加现实的角度考虑,我们至今,仍旧无法完全理解那座丰碑所蕴含的、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超越了我们认知范畴的力量。瓦勒留斯,已经用整个赤沙帝国的彻底灭亡和他自身的永恒囚禁,向我们血淋淋地证明了,对于那些超出我们理解与掌控范围的、过于强大的力量,保持最崇高的敬畏与最安全的距离,永远是……最智慧的选择。”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提议,由我们东方的‘天鹰骑士团’,负责建立一个长期的、永不间断的空中监察哨站,用以监控那座丰碑周围的任何一丝能量异动,并将所有数据与五境共享。但任何形式的、试图进入黑色琉璃湖范围之内的地面探索,都必须被永久地、以我们五境共同订立的第一份、最神圣的联合法案的形式,严厉禁止。”

“禁止?”老海狼芬恩船长那爽朗的、充满了海洋气息的笑声,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商人般的、充满了精明与现实主义的味道,“两位来自高山与冰原的、值得尊敬的朋友,请恕我这个粗鲁的老渔夫直言,你们的看法,虽然高贵,但未免有些过于……理想化,甚至可以说是浪费了。”他将自己那双饱经风霜的、如同老树皮般粗糙的大手,毫不客气地,放在了那张光滑如镜的水晶圆桌之上。

“自从‘女神之雾’散去之后,我们西境,开辟了上百条通往大陆南部的、全新的、安全的贸易航线。我们的探险船队发现,南境那漫长的海岸线,虽然内陆依旧荒凉,但其附近的广阔海域,似乎是因为那场巨大到无法想象的能量净化的影响,而诞生了无数种前所未见的、蕴含着奇特能量的全新鱼类和海洋植物。这些,都是可以用来治疗疾病、改良农作、甚至为我们所有五境的人民带来巨大财富的、宝贵的……神圣资源。”

他的语气,充满了实用主义的、令人难以抗拒的诱惑,“我并非建议去亵渎那座神圣的、纪念着英雄的丰碑。但是,对于那片广袤的、正在以一种奇迹般的速度恢复生机的、无主的土地,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五境共同的、平等的、绝对透明的监督之下,进行有限度的、可持续的、为了我们所有人共同利益的探索与开发呢?难道,将英雄用生命换来的、新生的馈赠,就那样永远地荒废在那里,才是对他们最好的纪念吗?”

一场关于“敬畏传统”与“探索未来”的、关于“神圣的守护”与“务实的利用”的、这个世界最古老、也最永恒的哲学辩论,在这张小小的、象征着新生的水晶圆桌之上,激烈地,展开了。

就在双方即将因为理念的根本性冲突而陷入僵局之时,一直保持着沉默的、冷静地倾听着所有人发言的、中原的代表伊莎贝拉,终于缓缓地、不带任何情绪地开口了。她并没有支持任何一方,而是以一种绝对的、令人无法辩驳的理性,如同一个最高明的、处理复杂商业纠纷的仲裁者般,提出了一个全新的、第三种的、完美的解决方案。

“我认为,尊敬的守护者阁下,和尊敬的船长阁下,你们的看法,都有其绝对的合理性,但也都有其无法避免的片面性。”她的声音,平静、清晰,充满了逻辑的力量,仿佛能将最混乱的思绪,都瞬间梳理得井井有条。“我们既不能因为对未知的、无法掌控的力量的恐惧,而彻底放弃一个能为我们所有五境的人民,带来共同福祉的巨大机遇;我们也绝不能因为对眼前利益的贪婪,而重蹈‘赤沙帝国’那早已被历史血淋淋地证明了是通往集体毁灭的、唯一的覆辙。因此,我提议,将整个南境,进行明确的、不可逾越的……‘功能性划分’。”

她伸出她那只修长的、如同艺术品般的手指,在光滑的水晶桌面上,用那因温差而自然凝聚的薄薄水汽,迅速地、精准地,画出了一幅简易而又清晰的南境地图。

“以那座黑色的琉璃湖为绝对的、神圣的中心,方圆百里之内,我建议,将其完全划定为‘绝对圣地’与‘永恒禁区’。任何未经五境议会全体一致投票同意的、任何形式的擅自闯入行为,无论是出于科研、探险还是宗教朝圣的目的,都将被视为对我们所有五境的共同挑衅,并由我们即将共同组建的联合武装力量,予以最严厉的、毁灭性的……打击。”

“而在那神圣的百里范围之外的、那片广袤的、正在恢复生机的土地之上,我完全同意芬恩船长的看法。我们可以,也应该,进行共同的、可持续的探索与开发。但是,”她的语气,变得无比的严肃,充满了法律的威严,“其所有的产出,无论是新发现的、稀有的矿产,还是具有重大研究价值的古代遗物,都必须,无条件地,归属于‘五境议会’共同所有,其所产生的所有利润,将作为我们这个新生联合体的第一笔、也是最重要的一笔‘共同发展基金’,用于战后所有地域的共同重建,和未来那些需要我们所有人共同出资的、宏伟的公共项目开支。”

她那充满了惊人智慧与长远眼光的、完美地兼顾了“敬畏传统”与“务实发展”、“神圣的原则”与“现实的利益”的、几乎没有任何漏洞的提案,让原本立场坚决的布琳娅和凯兰,以及充满了开拓欲望的芬恩,都同时陷入了深深的思考。

而紧接着,第二个、也更加尖锐、更加迫在眉睫的议题,被托文,以一种充满了技术人员特有的、对潜在风险的忧虑的口吻,正式地提上了桌面——“瓦勒留斯的黑暗遗产”

“瓦勒留斯,和他的核心教徒,虽然已经彻底地覆灭在了他们自己所点燃的、那场净化的火焰之中,”托文那双浅色的、平静的眼眸,缓缓地、凝重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但是,他们那些关于‘魔导技术’和‘地脉能量高级应用’的、那些充满了剧毒的、危险无比的知识,是否,真的已经随着那场惊天动地的爆炸,而彻底地、永久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呢?”

他将一份由他亲自撰写的、长达数十页的、用最精密的图纸和最详实的数据分析所构成的报告,分发给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在过去的这几年里,我和凯兰团长的骑士们,以及西境邦联那些无孔不入的情报人员,共同合作,一直在秘密地、不计代价地,追查这个问题的答案。而我们所得到的、初步的结论,令人……非常不安。”他指着报告中的一张、标注着数个红色危险符号的大陆地图,“我们有充分的、相互印证的证据可以相信,至少,有三支‘曜日残裔’的、负责外围技术研发与情报渗透的小型分队,在那场最终的决战之前,就已经因为各种无法预料的原因,与他们的王都总部,彻底失去了联系。他们,如今很可能,就如同三颗充满了致命剧毒的、可以在最意想不到的土壤中生根发芽的、危险的种子,潜藏在大陆某个不为人知的、阴暗的、被所有人忽略的角落里,继续着他们那足以带来第二次、甚至第三次‘赤沙之殇’的、可怕的研究。”

他的话,如同三座沉重的、冰冷的大山,狠狠地,压在了在场所有刚刚品尝到一丝和平甘甜的领袖们的心头。

“所以,我提议,”托文的声音,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属于一位技术权威的决断力,“我们必须,立刻,刻不容缓地,建立一个由我们五境最顶级的、最值得信赖的学者、工匠、魔法师和军事专家,所共同组成的、拥有超越所有地域法律的、最高调查权限的、常设的……‘平衡监管委员会’。其唯一的、也是神圣的职责,就是负责主动地、持续地,追查和监管所有与‘帝国禁忌技术’相关的任何非法的研究与交易活动。并且,”他的目光,坚定地,转向了伊莎贝ラ,“我完全支持契约大宗师之前的某个提案,这个委员会,必须拥有一支直接听命于它的、独立的、高效的、能够跨越所有地域边界的武装执法力量。”

“我完全同意。”伊莎贝拉毫不犹豫地、斩钉截铁地表示了支持,“这支部队,我们可以沿用一个古老的、曾经充满了罪恶、如今却可以被赋予全新神圣使命的名字,就叫——‘契约之刃’。但这一次,他们所守护的,不再是某个商业行会的、肮脏的私利,而是我们所有人,在这张纯净的水晶圆桌之上,所共同订立的、这个关乎整个世界生死存续的……最高契约。”

最后,一个最为抽象、充满了哲学意味,却又最为深刻、与他们每个人都息息相关的议题,被芬恩船长,以一种他特有的、充满了海洋般自由的好奇的口吻,提了出来——“风中史诗”的最终解读

“在过去的这几年里,我们西境所有的海民,无论是在最深邃的海沟里捕鱼,还是在最寂静的、没有一丝月光的夜晚航行,都会时不时地,毫无预兆地,‘听’到一些奇怪的、直接在自己的脑子里响起的声音。”他挠了挠自己那乱糟糟的、如同黑色海草般的胡须,眼中充满了困惑与敬畏,“有时候,像是一个非常有学问的、温和的男人,在耐心地,讲一些关于‘平衡’与‘和谐’的、我们这些粗人听不太懂的深奥大道理;有时候,又像是一个非常温柔的、善良的女人,在轻轻地,唱一些关于‘记忆’和‘悲伤’的、能让我们这些最坚硬的、流血不流泪的汉子都忍不住想哭的、古老的歌谣。我们的萨满们说,那是伟大的‘潮汐之母’,在找回了自己那颗失落了数个世纪的心脏之后,重新为她的、受苦受难的孩子们,所唱响的、全新的、充满了希望的摇篮曲。”

他顿了顿,目光真诚地,扫向其他区域的代表,“我想知道,你们,是否,也听到了同样的声音?”

凯兰和布琳娅,都缓缓地,无比凝重地,点了点头。在东方,那声音被与风共舞的御风者们,解释为“伟大的风神阿尔丘,在见证了世界的重生之后,所赐予他最虔诚子民的、全新的神谕”;而在北境,那声音则被洞悉万物生死的极光萨满们,认为是“那两位牺牲在南方的、伟大的英雄之魂,正与我们至高无上的极光女神,在神圣的极光神域之中,进行着一场关于生命与死亡的、永恒的对话”。

对于这股正在大陆之上悄然流传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其真正来源、却又无法用任何已知的科学或魔法去进行精确解释的、源自于那座黑色的、沉默的丰碑的、神秘的“意志”,五境,该如何进行官方的、权威的定性?

是将它,奉为一种全新的、凌驾于所有旧有信仰之上的、至高无上的“神谕”,任由其在民间,如同野火燎原般,演变成一种全新的、统一的、或许能带来绝对和平、却也可能带来新的、无法被预料的巨大宗教冲突?还是将它,视为一种需要被警惕、被研究、被限制的、来源不明的、未知的、充满了潜在危险的自然现象?

这个问题,直接触及到了五境之间,最敏感、也最根本的……关于信仰与哲学的巨大差异。一场新的、看不见的、意识形态层面的冲突,似乎,即将在这张小小的、脆弱的水晶圆桌之上,再次被点燃。

就在这时,伊莎贝ラ,再次展现了她那作为一位伟大的、新时代的“契约制定者”的、无与伦比的、充满了平衡之美的智慧。

“我认为,”她平静地、不容置疑地说道,“我们,或许,不应该去‘定性’它。我们,没有任何资格,去定性它。”

所有人的目光,都充满了不解地,集中在了她的身上。

“伊莱亚斯和索拉雅,他们用自己的、最宝贵的牺牲,为我们换来了这个可以坐在一起、平等地对话的机会。他们所留下的这份最伟大的、无形的‘遗产’,其最神圣的价值,或许,并不在于它究竟说了‘什么’,而在于它,激发了我们所有五境的人民,开始进行……独立的‘思考’。”

“在北境,你们的人民,从中听到了‘守护’的意志;在东方,你们的人民,听到了‘自由’的回响;在西境,你们的人民,感受到了‘新生’的喜悦;而在我们中原,我们的学者们,则从中,解读出了‘法理’与‘秩序’的全新内涵。”

“同一段神圣的‘史诗’,在我们这五个截然不同的文明之中,却如同最神奇的种子,开出了五朵充满了各自独特智慧与生命美感的、截然不同的美丽花朵。这,难道不正是伊莱亚斯,在他那短暂而又光辉的生命的最后一刻,试图向那个偏执的、只相信一种颜色的瓦勒留斯,也同样向我们所有这些幸存者,所拼尽全力阐述的、那个关于‘多样性’与‘和谐’的、最伟大的终极真理吗?”

“所以,我提议,我们,不对它进行任何官方的、统一的、自上而下的定性。我们,让它,就那样,自由地,如同风一般,吹拂过我们每一个凡人的心田。我们,只做一件事。”

她缓缓地,从自己那张象征着法理与庄严的青石座椅之上站起身,将自己那只修长的、象征着“契约”与“公正”的、温暖的手,轻轻地,放在了那张巨大的、正散发着绚丽五彩光芒的、冰冷的契约水晶圆桌之上。

“我们,在这里,立下我们共同的、全新的、不属于任何神明、只属于我们这些渺小而又坚韧的、凡人自己的……‘五境之誓’。”

她的提议,如同晨钟暮鼓,瞬间,敲醒了在场的所有人。

布琳娅、托文、凯兰、芬恩,他们四人,也都在同一个瞬间,仿佛受到了某种神圣的感召般,缓缓地,从各自那充满了独特文化印记的座位上,站起身。

他们走上前,将自己那只分别代表着北境的坚韧、东境的自由、西境的新生和中原的法理的、充满了无数伤痕与新生力量的、温暖的大手,共同地,覆盖在了伊莎贝ラ那只手之上。

他们共同,立下了这个必将被载入未来所有文明史册的、神圣的誓言:

他们誓言,将共同守护南境那座黑色丰碑的永恒寂静,不容任何凡人的贪婪与欲望,去亵渎那片属于英雄与亡魂的、神圣的安息之地。

他们誓言,将共同组建“平衡监管委员会”与全新的“契约之刃”,用集体的、强大的力量,去对抗一切可能威胁到这个世界那来之不易的、脆弱的平衡的、所有来自过去的黑暗遗产。

他们誓言,将永远保留并尊重彼此之间所有的、独一无二的文化、信仰与生活方式上的“差异”,并郑重承诺,将用定期的、平等的“五境议会”,用充满了智慧的沟通而非充满了毁灭的战争,来解决未来所有可能发生的、一切的争端。

就在他们那五只分别来自于大陆五个遥远角落的、充满了不同故事与厚重伤痕的、温暖的大手,紧紧地、充满了绝对的信任与对未来的无限期盼地,按压在那块巨大的契约水晶之上的同一个瞬间。

整块巨大的、沉寂了数个世纪的水晶,仿佛被注入了前所未有的、强大的、由“和谐”、“共识”与“希望”所构成的神圣力量,猛然间,爆发出了一股比穹顶之上的太阳还要璀璨夺目、完美地融合了五种不同颜色的、前所未有的……神圣光芒!

光芒穿透了那巨大的水晶穹顶,冲天而起,化作了一道巨大无比的、五彩斑斓的、肉眼可见的巨大光柱,在整个沃兰集市城,乃至整个中原平原所有生灵那充满了震惊、敬畏与无限希望的注视下,久久不散。

象征着一个全新的、由凡人自己,第一次,真正地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伟大的“契约时代”的……正式开启。

(三)高塔之上的远望与潜藏的暗流

会议结束之后,布琳娅、托文和凯兰,三位在这场宏大的、改变了世界命运的战争中,曾经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的、真正的老友,并没有立刻就投身于那些繁琐的、关于条约细节的讨论之中。

他们一同,登上了这座被赋予了全新神圣意义的“契约之塔”的、最高处的、露天的、可以俯瞰整个中原平原的圆形瞭望台。

他们凭栏远眺,整个繁华的、如同一个巨大无比的、充满了勃勃生机的文化熔炉般的、崭新的沃兰集市城,尽收眼底。

他们看到了,来自北境的、满载着最纯净的寒铁矿石与最温暖的雪狼皮毛的、由巨大的雪兽所牵引的巨大雪橇商队,正与来自西境的、运送着各种充满了奇特风味的深海鱼干与闪烁着迷人光泽的南海珍珠的海洋商船队,在中央广场之上,进行着友好的、充满了对彼此文化好奇的、热闹的交易。

他们看到了,一位来自东方的、技艺精湛无比的鹰隼训练师,正在向一群来自中原的、对那片自由的天空充满了无限向往的富裕贵族孩子们,展示着他那神骏的、能够如同闪电般在高楼大厦之间自由穿梭的、心爱的猎鹰。

他们看到了,许许多多不同肤色、不同口音、不同信仰的人们,在这座充满了新生与希望的城市的每一个角落,自由地、和平地,进行着贸易、交流,甚至是因为某个商品的最终价钱,而进行着面红耳赤的、却又充满了善意的激烈争吵。

这,正是他们,和那两位已经将自己的生命与灵魂,永远地留在了那片遥远的、孤独的南境的伟大挚友,用无尽的牺牲与难以想象的痛苦,所最终换来的、无比珍贵、也无比美丽的……和平。

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越过了眼前那片繁华无比的城市,望向了遥远的、被壮丽的夕阳,染成了一片如同史诗般金红色的、南方的、遥远的地平线的方向。

他们仿佛能够跨越千山万水,清晰地看到,那座在血色的、充满了悲剧美感的黄昏之下,静静地、孤独地矗立着的、沉默的、巨大的黑色丰碑。那里,沉睡着他们两位最伟大、也最令人心痛的挚友。

一阵温暖的、仿佛带着一丝淡淡的、熟悉的古老书卷墨香和沙漠夜晚那特有的、清冷的星辰气息的南风,轻轻地,从那个遥远的方向,吹拂而来,温柔地,掠过他们三人的、早已布满了风霜的脸庞。

仿佛是伊莱亚斯,在用他那充满了智慧与平衡法则的、永恒的低语,提醒着他们,永远,永远,不要忘记“平衡”这条宇宙间最根本的法则。

仿佛是索拉雅,在用她那温柔而又充满了无尽悲悯的、永不停止的歌声,嘱咐着他们,永远,永远,不要失去那份能够理解他人痛苦的、“共情”的能力。

这是一种永恒的、无声的纪念。也是一份沉重的、将由他们这些卑微的、却又无比幸运的幸存者,去永远地、毫不动摇地,背负和传承下去的……神圣的责任。

就在这时,一位隶属于“契约之塔”内部最高机密部门的、年轻的信使,匆匆地,有些气喘地,跑上了瞭望台。他将一份用最坚韧的、混杂了金属丝线的特殊火漆所严密封装的、加密的紧急报告,恭敬地,递到了托文的手中。

“托文大师,这是从东境‘裂谷工坊群’,通过我们新建立的、最快的光学通讯渠道发来的、最高等级的紧急通讯。”

托文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他撕开那坚韧的封印,迅速地,阅读着那份由他最信任的、如今已成为“裂谷工坊群”新一代领袖的弟子,用他们“齿轮传人”内部独有的、无比复杂的加密密码所写成的、简短的报告。

他那原本平和的、如同平静湖面般的脸色,瞬间,变得如同东境最猛烈的风暴来临前那般,阴沉而又凝重。

“怎么了?”布琳娅敏锐地,几乎是在瞬间,就察觉到了他情绪的剧烈变化。

托文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沉默地,将那份轻飘飘的、却又仿佛重如山岳的报告,递给了布琳娅和凯兰。

报告的内容,只有短短的、却又令人心惊肉跳的一行字:

“导师,我们在对回收的、那些被遗弃的‘曜日残裔’外围基地遗物,进行最终的分析时,从一台被物理深度破坏的、高级通讯魔导器的核心水晶碎片之中,成功地,恢复了一段被销毁前的、模糊不清的、最后的、也是最高机密的通讯记录。记录的内容,指向一个我们从未在任何一张海图上见过的、位于遥远的、迷雾散去之后新发现的‘西方未知群岛’的……精确坐标。通讯的最后,反复地、狂热地,提到了一个充满了不祥意味的、最终的计划代号——”

“——‘第二方舟’。”

和平的曙光,无比的珍贵,却也无比的脆弱。

在那座象征着新生秩序与永恒誓约的高塔之上,三位早已疲惫不堪的、却又不得不重新振作起来的守护者都深刻地明白,他们那场惊天动地的、关于生存与毁灭的伟大战争,或许,已经侥幸地,画上了一个暂时的、充满了牺牲与悲伤的句号。

但是,属于这个百废待兴的、充满了无限的未知与全新挑战的、崭新的世界的、一场更加漫长、也更加复杂的……永恒守护,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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