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蓝天
第一章:乌城的天空
林墨有时会做一个荒诞的梦。梦里,他不是在奔跑,也不是在坠落,而是被困在一只巨大、由毛玻璃制成的钟罩里。钟罩外面,是纯粹得近乎虚幻的蔚蓝,有飞鸟的剪影和舒卷的白云,那蓝色澄澈得能洗涤灵魂。而在钟罩之内,他所在的世界,一切都被蒙上了一层均匀的灰翳,就连呼吸,似乎都能尝到细微的沙砾感,一种深入骨髓的滞重。每当他奋力举起手,试图用指尖去触碰那片隔绝的蓝色时,传来的,却永远是毛玻璃那冰冷、粗糙的阻隔,徒劳的摩擦声在梦境里显得格外刺耳。
梦醒时分,他总会躺在自己吱嘎作响的狭窄单人床上,怔怔地望着天花板上因年久失修而剥落的墙皮。那块最大的剥落,像极了地图上一块他不认识的、孤独的大陆。窗外,天色正由深灰过渡到浅灰,宣告着乌城又一个寻常的清晨,一个与昨天和明天并无二致的清晨。
乌城,这座嵌在中国北方腹地的工业小镇,它的名字就仿佛一个自嘲的谶言。这里没有诗意江南的“乌衣巷”,只有终年流淌着铁锈色工业污水的护城河,河面上偶尔漂过白色的泡沫和不知名的废弃物;这里没有引吭高歌的画眉鸟,只有从几十根高耸入云的巨大烟囱里,永不停歇地喷吐出的滚滚浓烟。那些烟柱,白的、黄的、灰的,像一排排病态的巨型雪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为天空涂抹着无法洗净的底色,让“蓝天”这个词汇,在乌城的语境里,变成了一个近乎神话的概念。
这里的空气,有一种复杂而顽固的味道,是一种独属于工业时代的复合体。那是钢铁厂里赤红铁水灼烧空气的炽热气息,是焦化厂泄露出的、带着臭鸡蛋味的硫磺的刺鼻,是机修车间里浸透了工服的、浓重的机油的油腻,还混杂着家家户户煤炉子里飘散出的、带着尘埃的暖意。这种味道,像一张无形的、湿重的网,笼罩着小镇的每一寸土地,钻进人们的鼻腔,渗入皮肤的纹理,成为乌城人与生俱来的嗅觉记忆。孩子们在这种味道里出生、长大,男人们在这种味道里老去,仿佛是刻在基因里的烙印。
镇上的人,生活也像被这灰色的天空限定了轨迹,井然而压抑。男人们的宿命,似乎从出生那一刻起,就与那座盘踞在小镇东边的庞大钢铁厂捆绑在一起。它像一头吞噬着煤炭、喷吐着浓烟的钢铁巨兽,也像一位严厉而慷慨的母亲,提供了几乎全镇人的生计。他们的青春在轰鸣的车间里消磨,汗水滴落在滚烫的钢板上,瞬间蒸发;他们的荣耀来自于炼出了一炉指标完美的好钢,或是排除了一次重大的设备故障;他们的谈资,永远是下个月的效益奖金、新上任的车间主任是谁的亲戚,以及食堂里哪个窗口的红烧肉给得最足。
女人们则围着家庭、菜市场和孩子的成绩单打转。她们的期盼,是丈夫能揣着瘪了一半的饭盒安全下班,是超市的鸡蛋又降了两毛钱,是自己的孩子能争气,将来顺利接班,最好能分到一个不用上夜班的“好”岗位。在乌城,“安稳”是最高级别的褒奖,“进厂”是最坚不可摧的人生规划,仿佛是一条从摇篮直通养老院的、铺满了煤灰的康庄大道。
而林墨,是这个灰色世界里的一个异类,一个不合时宜的彩色像素点,一个游离在主旋律之外的、孤独的变奏。
放学铃声响起时,像一声解放的号角。走廊里瞬间充斥着少年们粗野的喧哗和杂乱的脚步声。当同龄的伙伴们三五成群地勾肩搭背,涌向街角那家灯光昏暗的台球厅,在烟雾缭绕中为一杆漂亮的斯诺克而高声喝彩,或是钻进黑漆漆的街机房,伴随着激烈的电子音效疯狂地拍打着按钮时,林墨正低着头,背着他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快步穿过熟悉的街道。
他熟练地躲避着地面坑洼里积存的、泛着五彩油光的污水,也像躲避飞蚊一样躲避着那些略带调侃的招呼。
“嘿,林博士,又赶着回家研究宇宙大爆炸去啦?算出来别忘了告诉我们一声啊!”一个高个子男生叼着烟,嬉皮笑脸地喊道。
林墨从不回头,也不争辩,只是将肩上的书包带攥得更紧。无谓的口舌之争只会消耗他本就不多的精力。他的书包里沉甸甸的,除了厚厚的课本和习题集,还有一本刚从镇上唯一那家“致远”旧书店淘来的《恒星与行星》。书页已经泛黄,边角因为反复的翻阅而卷曲、发软,但那上面印刷着的星团和星系的照片,在他看来,比任何崭新的时尚杂志都要绚烂夺目。
“致远”旧书店是他在这个小镇上除了家和天台之外的第三个避难所。店主是个戴着老花镜、总是在打瞌睡的干瘦老头,店里弥漫着旧纸张和尘埃混合的、安宁的气味。林墨喜欢在那个靠窗的书架下,一待就是一下午,阳光透过蒙尘的玻璃照进来,形成一道道光束,光束里有无数微尘在舞蹈,像一片微缩的星云。
今天,他的目的地依旧明确——自家那栋破旧的苏式老居民楼的天台。
那是一段隐秘而神圣的旅程。踏上吱吱作响的木质楼梯,就像潜水员进入深海前最后的准备。楼道里混合着公共厕所的氨水味、各家厨房飘出的油烟味,以及一种陈年老建筑特有的潮湿霉味。墙壁上,是一层又一层覆盖的孩童涂鸦,从粉笔画的奥特曼,到用黑色记号笔写的歪歪扭扭的情话,记录着几代人的童年。他一步步向上,仿佛在穿越时间的断层,直到六楼的尽头。
再往上,是一扇沉重的铁门。锁早已锈死,门上留着一个狰狞的破洞,平日里只用一根粗铁丝别扭地拴着。林墨熟练地解开铁丝,用肩膀奋力一顶,伴随着“嘎吱——”一声悠长而痛苦的呻吟,一方被灰色天空切割出的四方天地,便展现在眼前。
天台的水泥地面裂着蛛网般的缝隙,夏天被骄阳晒得滚烫,可以轻易地煎熟一个鸡蛋;冬天则覆着一层扫不净的煤灰,用脚一踩,会留下一个清晰的、深色的脚印。角落里堆放着邻居们废弃的蜂窝煤饼、漏了底的搪瓷盆和断了腿的旧家具,像一座座被时间遗弃的、沉默的岛屿。但对林墨而言,这里是他的私人观星台,是他的帕洛玛山,是整个乌城唯一能让他感觉离天空近一点、离地面远一点的地方。
他走到一个废弃的大木箱旁,熟练地掀开盖子。里面,躺着他最珍贵的宝贝——一架老旧的、镜筒已经泛黄的单筒天文望远镜,正被一块柔软的旧绒布妥善地包裹着。这是他用积攒了一年多的零花钱,又搭上了自己那辆半新的永久牌自行车,才从废品站那个爱喝两口的王大爷手里换来的“战利品”。镜筒的白色烤漆已经大片剥落,露出底下冰冷的金属底色,三脚架的一条腿有些不稳,需要用一块厚实的红砖头垫着才能保持平衡。但那块被他反复用鹿皮擦拭过的物镜,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折射出清亮而深邃的光。
他将望远镜小心翼翼地架好,调整好角度,却并不急于观测。他会先静静地坐在一个倒扣的水桶上,等待。等待小镇白日的喧嚣随着夜幕的降临而缓缓沉淀下去,等待远处的钢铁厂按时亮起它那排刺眼的探照灯,巨大的光柱在天际投下橘红色的光晕,将低垂的云层和烟尘染成一片诡异的、仿佛末日降临般的瑰丽。
在这样严重的光污染和大气污染下,用肉眼仰望,天空就像一块磨花了的黑板,偶尔能辨认出一两颗最亮的星星,也像是隔着一层油腻的薄膜,光芒微弱而摇曳。
但在林墨的望远镜里,奇迹将会发生。
他俯下身,右眼凑近冰冷的目镜。左手熟练地转动调焦手轮,视野中的世界由一团模糊的光斑,慢慢地、魔术般地变得清晰、凝聚。他能轻易地找到猎户座那标志性的、由三颗亮星组成的腰带,它们顽强地穿透层层烟尘,将亿万年前发出的光芒,精准地投射到他年轻的视网膜上。天气好的时候,他甚至能分辨出腰带下方那片模糊的光晕——著名的M42猎户座大星云,那是宇宙中最宏伟的恒星育婴室之一。
他转动镜筒,对准在天际线上徘徊的木星。在那小小的圆形视场里,木星像一颗温润的、带有条纹的珍珠。他甚至能看到它身边那四个最亮的卫星,如同忠诚的卫士,在引力的指挥下,一夜之间就能变换它们的位置。他知道它们的名字:木卫一埃欧、木卫二欧罗巴、木卫三盖尼米得和木卫四卡利斯托。念出这些名字时,他感觉自己仿佛在和四百年前的伽利略进行着一场跨越时空的对话。
在目镜的方寸世界里,钢铁厂震耳欲聋的轰鸣变成了遥远的、节律性的背景音,仿佛宇宙的脉搏。楼下夫妻因为柴米油盐的争吵、孩子撒泼打滚的哭闹、邻居家麻将牌“哗啦啦”的洗牌声,都融化在深空那广袤无垠的寂静里。他不再是乌城三中那个沉默寡言、被视为“怪人”的学生林墨,不再是工人林建军那个“不务正业”的儿子。他是孤独的航行者,驾驶着这艘名为“望远镜”的飞船,在无垠的星海里漂流。
他想象着自己穿过仙女座星系那壮丽的悬臂,光是穿越它的直径就需要十万年;他想象着自己触摸一颗垂死的白矮星那炽热的余温,它的密度高到一茶匙的物质就重达几吨;他想象着倾听来自蟹状星云中心那颗脉冲星的、宇宙中最精准的节拍,它每秒钟旋转三十三圈,分秒不差。
那里没有灰尘,没有铁锈味,没有“安稳”的人生规划,只有纯粹的光与暗,以及由最基本的物理定律谱写的、永恒而宏伟的运动。
“林墨!——你个死小子,滚下来吃饭!耳朵让灰堵住了是不是?!”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毫无征兆地从楼下传来,是父亲林建军。他的声音自带一种高分贝、高穿透力的特质,仿佛是常年在充斥着机器噪音的车间里,和工友隔着几十米对话练就的独门绝技。这声音像一颗粗暴的、裹着煤灰的石子,瞬间击碎了林墨用星光和寂静编织的宁静世界。
他长长地、深深地叹了口气,像一个被人从最甜美的梦境中强行摇醒的孩子,带着满心的不情愿和一丝被冒犯的恼怒,开始收拾他的“飞船”。他用那块柔软的旧绒布,仔仔细细地擦去镜筒上沾染的夜露和灰尘,然后将它妥善地包裹好,放回木箱,锁上那份只属于他的宇宙。最后,他把垫脚的那块红砖头归位到墙角。做完这一切,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片被工厂灯火映照得昏黄混浊的天空,转身钻进了那扇通往凡俗世界的、沉重的铁门。
饭桌上的气氛,比冬日清晨工厂外的铁栏杆还要冰冷,还要坚硬。
六十瓦白炽灯泡散发着昏黄无力的光,照着饭桌上的三菜一汤,也照着一家三口各自沉默的脸。炒土豆丝有些坨了,凉拌黄瓜的蒜蓉味弥漫在空气里,还有一碟炸得略焦的花生米,汤是寡淡的、只有几片紫菜和几缕蛋花的紫菜汤。
林建军已经自顾自地倒了半杯廉价的二锅头。他那张被风霜和炉火熏烤得黝黑粗糙的面庞,在酒精的作用下泛起一层油亮的红光。额头上那几道像刀刻一样深刻的皱纹里,夹着细密的、用肥皂也搓洗不掉的煤灰,那是钢铁和岁月共同在他脸上留下的、无法磨灭的勋章。
他端起那个印着“劳动最光荣”的搪瓷杯,一口灌下大半,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然后发出一声满足又辛辣的哈气。那双因为常年观察高温铁水而显得有些浑浊、布满血丝的眼睛,刀子般地瞥了林墨一眼。
“又跑楼顶看你那个破镜子去了?”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但那份压迫感却扑面而来,像车间里缓缓压下的万吨水压机。
林墨没吭声,拿起筷子,低着头,机械地往嘴里扒着白米饭。米饭是温的,但他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觉得嘴里干涩,难以下咽。
“我跟你说话呢!哑巴了?还是觉得翅膀硬了,老子的话可以不听了?”林建军的嗓门陡然拔高,他那双粗大的、指关节上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猛地将筷子“啪”地一声拍在桌沿上。桌子震了一下,盘子里的花生米也跟着跳了几下。
一旁的母亲王秀兰见状,赶紧往林墨碗里夹了一大筷子土豆丝,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他,压低声音说:“墨墨,快吃饭,菜都凉了。你爸今天在厂里检修高炉,累了一天,火气大,你别惹他生气。”
王秀兰是个温和而瘦弱的女人,岁月和操劳像两把刻刀,在她的眼角留下了细密的纹路。她总是在这对火药味十足的父子之间充当着灭火器和缓冲垫的角色,尽管大多数时候,她的努力就像试图用水去浇灭一炉烧红的焦炭,收效甚微。
林墨艰难地咽下嘴里的饭,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嗯,去看了会儿。”
“看!看!看!有什么好看的?”林建军像是终于找到了宣泄口,彻底被点燃了,“那玩意儿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钱花?你看看你,明年就高三了,人生的紧要关头!心思一天到晚不在学习上,净整这些虚头巴脑、没名堂的东西!我上个礼拜拿回来的厂办工业技术学院的招生简章,你看了没?我跟你王叔都说好了,只要你分数够线,就能给你调到最好的机电一体化专业!”
“不想看,”林墨的头垂得更低了,声音却清晰了几分,“我不想上厂办大学。”
“那你想上什么?上天吗?”林建军发出一声粗重的冷笑,又给自己满上一杯酒,仰头灌下,辛辣的液体让他更加激动,“我告诉你,林墨,别做你那些不切实际的白日梦!你老子我,没本事让你出国留学,当大官、发大财。我能给你的,就是一条看得见、摸得着的,稳稳当当的路!在咱们乌城,进了钢厂,就等于端上了国家的铁饭碗!一辈子吃喝不愁!你看看你张叔家的儿子张伟,前年技校毕业进的厂,现在已经是维修班的副组长了,每个月光奖金就顶得上你妈半个月工资,过年回家开着个小车,说出去多有面子!”
“我不想进厂。”林墨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不计后果的倔强。
“你!”林建军气得猛地站起来,因为动作太大,身下的椅子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他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像一台老旧的风箱。他用那根因为常年握着扳手而有些变形的食指,隔着饭桌指着林墨的鼻子,“反了你了!真是反了天了!我辛辛苦苦在车间里挣命,一身臭汗换来你们娘俩的吃穿,是为了让你长大了跟我拧着干的?我告诉你,这条路,你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这个家,现在还轮不到你一个毛头小子说了算!”
咆哮声在不足十五平米的狭小客厅里回荡,震得窗玻璃嗡嗡作响,连墙上那张泛黄的全家福似乎都在颤抖。
“建军,你少说两句!有话好好说!”王秀兰也急忙站了起来,张开双臂挡在父子中间,她的声音因为焦急而带着哭腔,“孩子有他自己的想法,你让他说嘛……他还小……”
“小?他懂个屁!”林建军一把推开妻子,因为极度的愤怒,他的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我吃的盐比他吃的米都多!我走过的桥比他走过的路都长!我能害他吗?这个社会有多难,外面的世界有多复杂,他懂吗?就知道抱着个破望远镜看天,天上能掉下来钱,还是能掉下来工作?!”
林墨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碗筷,碗和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他那双总是仰望星空的、清澈如洗的眼睛里,此刻也燃起了一簇压抑已久的火焰。他抬起头,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迎向父亲的目光。他看着那个被生活重担和工厂的粉尘磨去了所有浪漫与温情,只剩下固执、严厉和疲惫的男人。他知道,父亲是爱他的,但那种爱,像一条沉重的、由钢铁和期望铸成的锁链,要将他牢牢地、一辈子地锁在乌城这片灰色的土地上。
“我吃饱了。”
他站起身,没有再看父亲一眼,转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他重重地关上了房门。那声巨响,既是隔绝,也是宣告。门外,父亲后续更加愤怒的怒骂和母亲无力的、夹杂着哭泣的劝解,变成了一片模糊的噪音。
林墨的房间很小,小到只能放下一张床、一张书桌和一排靠墙的简易书架。但这里是他的宇宙,是他抵抗外面那个灰色世界的最后一道防线。墙上没有当红明星的海报,取而代之的,是他用圆规和尺子一丝不苟画的太阳系九大行星(他固执地不肯开除冥王星的“球籍”)运行图,还有从各种天文杂志上小心翼翼剪下来的深空照片。猎户座大星云、仙女座星系、马头星云、草帽星系……那些人类肉眼永远无法看见的、绚烂到诡异的色彩和宏伟到无法想象的结构,与窗外那个单调、陈旧、乏味的世界形成了最尖锐、最残酷的对比。
他頹然坐到书桌前,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试图平复胸中那股翻江倒海般的情绪。桌角,那本从旧书店淘来的《恒星与行星》正静静地摊开着,页面正翻到介绍鹰状星云的那一页。一张占据了整整一页的彩色插图,是哈勃空间望远镜拍摄的、那张闻名世界的“创生之柱”。
那三根由低温气体和尘埃组成的巨大柱状体,在无数新生的、炽热的年轻恒星发出的强烈紫外光照耀下,被“蒸发”和“雕刻”成令人心神俱颤的宏伟模样。深邃的宇宙背景中,点缀着亿万颗远比太阳更古老或更年轻的星辰。图片的下方,有一行小小的注释:它们距离地球约7000光年,照片中最大一根“柱子”的高度,超过4光年。
4光年。
林墨的指尖,微微颤抖着,轻轻地、虔诚地抚过那片冰冷的、印在铜版纸上的星尘。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张漂亮的照片,这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世界,是一个正在诞生着无数个太阳和行星的巨大摇篮。那是何等宏伟的尺度,何等壮阔的生命交响。一个他穷尽一生也无法抵达的地方,但它的光,却穿越了七千年的漫漫时空,精准地落入他的眼中。
而在他眼前,在他的世界里,父亲所能想象到的、最值得骄傲和炫耀的未来,不过是成为钢铁厂里一个不用风吹日晒的维修班副组长。
这两种未来,隔着的又何止是七千光年。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自己那扇被岁月和灰尘弄得模糊不清的小小窗户。
窗外,是乌城亘古不变的、令人绝望的夜空。那几根巨大的烟囱,像几尊沉默的、守护着这座灰色城镇的钢铁巨兽,在夜色中矗立着,黑色的轮廓被工厂的探照灯勾勒得狰狞而清晰。浓烟正从烟囱口源源不断地涌出,在微弱的风的作用下,像一块巨大的、浸满了脏水的抹布,在夜空这块画布上肆意涂抹,将本该有星光闪烁的苍穹,擦拭得一片模糊,只剩下令人窒息的、肮脏的灰与病态的黄。
一颗星星也看不见。
林墨的目光,在那片虚假的、被油墨印出的绚烂星云图,和那片真实的、贫瘠荒芜的夜空之间,来回移动。一边是遥不可及、却能点燃他整个灵魂的梦想;一边是坚硬如铁、却让他感到窒息的现实。它们之间,隔着七千光年的浩瀚时空,也隔着这扇小小的、蒙着厚厚一层尘埃的窗户。
他静静地坐着,很久很久。身体里的燥热和心头的怒火,像退潮的海水般,慢慢冷却、消散下去,只剩下一股更深沉、更冰冷的无力感,和一种被囚禁的、深不见底的孤独。
他想,也许父亲是对的。在乌城,仰望天空,本身就是一种奢侈的、不合时宜的幻想。这里的天空,本就不是为了让人仰望的。它的存在,似乎只是为了承载那些无法被大地消化的烟与尘,为了给这个小镇所有疲惫的灵魂,盖上一层灰色的、厚重的天花板。
然而,就在这无力感的尽头,就在这片孤独的黑暗深处,一个更倔强、更执拗的念头,像一颗超新星爆发前的瞬间,在他的心底亮了起来。
总有一天。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这里。
我要去一个能看见真正蓝天的地方。去一个夜晚没有光污染,空气里没有硫磺味,一抬头,就能用肉眼看见璀璨银河横贯天际的地方。
这个念头,如此清晰,如此坚定,以至于他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重新低下头,目光再次落回到那片“创生之柱”上,仿佛要将那绚烂的星光,那创生的力量,全部吸进自己的眼睛里,刻进自己的灵魂深处,作为未来漫长旅途的燃料和路标。
那是属于他的,第一缕光。
在乌城这片被尘埃与绝望笼罩的天空下,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为自己点亮的,对抗整个灰色世界的,第一缕、也是最决绝的一缕光。
第二章:尘埃与星辰
在乌城三中,林墨的存在就像一道复杂的物理题,大多数人懒得去解,少数人试图理解却不得其法,于是干脆将其归为“无解”或“怪题”,然后敬而远之。他的成绩单是唯一能为他赢得普遍尊重的通行证,那上面鲜红的“年级第一”,尤其是在物理那一栏后遥遥领先的分数,像一道无形的壁垒,将公然的欺凌挡在外面。但这壁垒也同样将他与周遭的青春喧嚣隔离开来,让他成了一座孤岛。
物理课上,他永远坐在窗边那个不被人注意的角落。当留着地中海发型的物理老师李振华在黑板上奋力推演着库仑定律时,林墨的思绪早已越过了窗外那几根吐着浓烟的烟囱,飞向了更宏大的力场。
“……所以,两个点电荷之间的相互作用力,与它们电荷量的乘积成正比,与它们之间距离的二次方成反比。F = k * (q1*q2)/r²。都听明白了吗?”李老师推了推下滑的眼镜,用沾满白色粉笔灰的手拍了拍黑板。
教室里一片昏昏欲睡的寂静,只有窗外钢铁厂方向传来的、节律性的“哐当”声,像这堂课的催眠背景音。
“林墨,你来总结一下这个公式的应用范围和局限性。”李老师习惯性地点了他的名字,这既是提问,也是一种向全班展示标准答案的便捷方式。
林墨站起身,他清瘦的身影在午后的斜阳中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阳光穿过蒙尘的玻璃,在他脸上形成一片斑驳的光晕,让他本就清秀的脸庞显得有些不真实。
“库仑定律适用于真空中的静止点电荷。首先,它要求电荷是‘静止’的,如果电荷在运动,就需要考虑磁场效应,归于电磁学范畴。其次,它要求是‘点电荷’,即带电体的尺寸远小于它们之间的距离,这样才能忽略其形状和电荷分布的影响。在现实中,比如对于一个带电的金属球,当距离足够远时可以近似为点电荷,但距离近了,电荷会重新分布,定律就不再精确。最后,它是在‘真空中’成立,如果在介质中,库仑力会因为介质的极化效应而减小。”
他的声音不大,但吐字清晰,条理分明,没有一丝犹豫,仿佛不是在回答问题,而是在陈述一个早已烂熟于心的事实。
李老师满意地点点头,示意他坐下。教室里响起几声微不可闻的嗤笑和窃窃私语。
“瞧他那样子,跟念经似的。”后排传来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是赵磊。赵磊人高马大,父亲是厂里运输车队的队长,他以自己将来能“开大卡”为荣,对林墨这种“书呆子”充满了不加掩饰的轻蔑。
“就是,懂这么多有啥用?以后进厂拧螺丝,还用得着库仑定律?”另一个声音附和道。
这些声音像细小的尘埃,飘浮在教室的空气里,林墨早已学会了对它们进行自动屏蔽。他坐下来,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在他的脑海里,库仑定律的平方反比关系,正自然而然地延伸到另一个更迷人的领域——万有引力。同样是平方反比,一个统治着微观的电荷世界,一个塑造着宏观的宇宙。这简洁而深刻的对称性,让他感到一种近乎战栗的美感。他多想问李老师一个问题:既然引力可以弯曲时空,那么引力的本质到底是什么?它和另外三种基本力,又是如何统一的?
但他知道,这个问题不属于这间充斥着粉尘与荷尔蒙的教室。
下课铃响起,走廊里瞬间沸腾。赵磊带着几个跟班,大摇大摆地从林墨的座位旁走过,故意用他那宽厚的肩膀撞了一下林墨的桌角。林墨的文具盒“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笔和尺子散落一地。
“哎哟,不好意思啊,林‘博士’,”赵磊夸张地回头,脸上挂着挑衅的笑,“走路没长眼。你天天看星星,是不是把路给忘了?”
周围响起一片哄笑。林墨没有动怒,只是平静地看着他,那眼神像是在看一团无意义的布朗运动。他默默地蹲下身,一根一根地捡起自己的文具。这种无声的、不屑于回应的态度,反而让赵磊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自觉无趣,骂骂咧咧地走了。
他的同桌,一个叫孙晓静的圆脸女孩,小心翼翼地帮他捡起一块橡皮,低声说:“林墨,你别理他们。他们就是嫉妒你成绩好。”
“我知道。”林墨轻声说,将最后一支笔放回文具盒。
“其实……”孙晓静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说道,“我爸也说,赵磊他们想的也没错。读书,就是为了以后有个好工作。我爸说,你能考上咱们厂的工业学院,以后当个工程师,那可比咱们所有人都强多了。”
她的话里充满了真诚的、属于这个小镇的“善意”。这善意像一张温情的网,比赵磊的恶意更让人窒息。林墨对她笑了笑,那笑容有些遥远:“谢谢你,晓静。但我想去看看别的东西。”
“别的东西?”孙晓静不解地眨了眨眼,在她看来,乌城和钢厂,就是全世界了。
那一天放学后,林墨怀揣着那个关于引力的疑问,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敲响了物理办公室的门。李振华老师正在批改作业,看见是他,有些意外。
林墨鼓起勇气,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头已久的问题。
李老师愣住了,他扶着眼镜,看着眼前这个清瘦的少年,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这个问题,已经远远超出了他的教学大纲,甚至超出了他自己的知识舒适区。他拿起杯子喝了口浓茶,沉吟了半晌。
“林墨啊,你这个问题……很好,非常好。但它涉及到广义相对论和量子场论的知识,那……那是大学里,不,甚至是研究生阶段才会深入探讨的东西。”他顿了顿,看着林墨眼中那团并未因他的回答而熄灭的、渴求的火焰,心中忽然一动。他想起了一个人。
“这样吧,”李老师从抽屉里翻出一张陈旧的便笺纸,用钢笔在上面写下一个地址,“镇南边那片老干部住宅区,你去找一个人。他叫张国栋,是咱们三中退休的老物理老师。他啊,才是真正的高人。我当年也是他的学生。你去问他,他或许能给你答案。”
这张写着地址的便笺,像一张通往新世界的船票,被林墨紧紧地攥在手心,汗水微微浸湿了纸张。
张国栋老师的家,在小镇南端一片安静的老式庭院里。这里种满了高大的梧桐树,与镇中心那股挥之不去的焦煤味不同,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干净的、植物和泥土混合的清香。红砖墙上爬满了常青藤,将工厂的喧嚣隔绝在外,仿佛是乌城这片灰色画布上,一小块被精心保留下来的绿色。
林墨站在一栋两层小楼前,深吸了一口气,才敢抬手敲响那扇厚重的木门。
开门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人。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戴着一副老式的圆框眼镜,镜片后面,是一双洞察世事的、温和而锐利的眼睛。他就是张国栋。
“你找谁?”他的声音沙哑,但中气十足。
“张老师您好,我是三中的学生,是李振华老师介绍我来的。”林墨紧张地鞠了一躬。
张老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的校服,看到他内心的想法。他没有多问,只是侧了侧身子:“进来吧。”
林墨走进去的瞬间,感觉自己仿佛踏入了另一个世界。这里没有他家那种局促和压抑,而是一种被知识和岁月浸润出的安宁。屋子里没有电视,取而代之的,是四面墙顶天立地的巨大书架,上面塞满了各种各样的书籍,从物理、数学,到历史、哲学,甚至还有一整排外文原版书。空气中飘着淡淡的、好闻的墨香和茶香。一张巨大的实木书桌上,摊着几本翻开的书和一个地球仪,旁边,赫然立着一架比林墨那台宝贝高级得多的、闪着金属光泽的天文望远镜。
“坐吧。”张老师指了指一张藤椅,然后慢悠悠地去给他沏茶,“李振华那小子,多少年不登门了,倒会给我找事儿。”
林墨拘谨地坐下,眼睛却忍不住在那些书脊上逡巡。《时间简史》、《果壳中的宇宙》、《费曼物理学讲义》……每一本,都像一颗颗闪亮的星辰,让他目眩神迷。
张老师端来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放在他面前。“说吧,有什么问题,把李振华都给难住了?”
林墨捧着温热的茶杯,将自己关于引力本质的困惑和对宇宙统一理论的向往,一股脑地、有些语无伦次地说了出来。他本以为会被嘲笑不自量力,但张老师只是静静地听着,不时地点点头,眼神里非但没有不耐烦,反而流露出一丝欣喜和……怀念。
等林墨说完,张老师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你问的这个问题,爱因斯坦后半生都在思考,至今也没有人能给出最终的答案。这很好,说明你没有被教科书上的公式框住,你在思考物理学的根。这才是学物理该有的样子。”
他站起身,走到书架前,踩着一个小木梯,从最高一格取下几本厚厚的、封面已经磨损的书。
“这些,你拿回去看。”他将书放在林墨面前,一本是大学物理系的《理论力学》,一本是《天体物理学概论》。“看不懂没关系,就当翻着玩。先把里面的数学思想搞懂,微积分,线性代数,这些是物理学的语言。不懂的,随时可以来问我。”
林墨看着那几本仿佛蕴含着整个宇宙奥秘的书,激动得指尖都在颤抖。这对他而言,不啻于最珍贵的馈赠。
“谢谢您,张老师!我……我一定好好看!”
“别急着谢。”张老师摆摆手,重新坐下,目光变得严肃起来,“我问你,你看这些,是为了什么?为了考高分,还是真的喜欢?”
“我喜欢。”林墨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喜欢星星,我想知道它们为什么发光,宇宙为什么是现在这个样子。我……我想成为一名天体物理学家。”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郑重地,对另一个人说出自己的梦想。在学校,这会招来嘲笑;在家里,这会引爆战争。但在这里,在这个被书籍和茶香包围的房间里,他觉得安全。
张老师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他凝视着少年那双清澈而执拗的眼睛,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
“好,有这个心,就很好。”他长叹一声,“不过,这条路不好走,尤其是在乌城这样的地方。你看看窗外。”
林墨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窗外,梧桐树的枝叶间,能看到远处烟囱顶端那标志性的、灰黄色的烟云。
“我们头顶的这片天,是被尘埃遮住的。不仅是天空,人心也一样。”张老师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很快,你就会面临选择了。家里人,大概是想让你进厂吧?”
林墨黯然点头。
“我理解他们。他们一辈子和钢铁、煤炭打交道,相信的是摸得着、看得见的安稳。而你喜欢的星空,太遥远,太虚无。”张老师顿了顿,话锋一转,语气却变得坚定,“但是,林墨,你要记住。物理学告诉我们,我们每个人,都是由星尘组成的。组成你身体的每一个碳原子、氧原子,都来自几十亿年前某颗恒星的死亡和爆发。所以,仰望星空,其实是在回望我们自己的起源。这并非虚无,而是最深刻的现实。”
他站起身,走到那架望远镜旁,轻轻抚摸着冰冷的镜筒。
“下个月,省里有个中学生物理奥林匹克竞赛,你去参加吧。不要为了名次,就把它当作一块敲门砖,一块垫脚石。用你的成绩,去向那些不理解你的人证明,你的热爱,不是不务正业,它同样可以转化为实实在在的力量。”
那一刻,林墨感觉自己心中某个闭塞已久的地方,被猛地推开了一扇窗。窗外,不再是乌城灰色的天空,而是张老师为他指出的那片,由知识和勇气铺就的、通往星辰大海的路径。
他抱着那几本沉甸甸的书离开时,夕阳正缓缓落下。余晖给乌城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就连那几根烟囱,看起来也少了几分狰狞,多了几分悲壮。他觉得脚步前所未有的轻快,内心充满了即将投入一场伟大战斗的激昂。
然而,当他推开家门,这种激昂便被瞬间浇灭。
父亲林建军正坐在饭桌边,没有喝酒,只是面无表情地抽着烟。屋子里烟雾缭绕,气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凝重。母亲王秀兰在一旁,眼眶红红的,欲言又止。
饭桌上,没有饭菜。正中央,赫然摆着一份印刷粗糙的、彩色的宣传册。林墨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钢铁厂附属工业技术学院的招生简章,封面是一个戴着安全帽、笑容灿烂的工人的特写。
林墨的心,猛地一沉。
他走进自己的房间,想把怀里珍宝般的书放好。林建军却跟了进来,将那份招生简章,“啪”的一声,摔在他的书桌上,正好压住了他摊开的笔记本,那上面是他刚刚记下的一些关于宇宙红移的零散想法。
“把这个,给我仔仔细细地看!”林建军的声音沙哑,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
“我不看。”林墨低着头,将张老师给他的书紧紧抱在胸前,像是在守护最后的阵地。
“你看也得看,不看也得看!”林建军一把夺过他怀里的书,看到那艰深的封面,他先是一愣,随即更加愤怒,“理论力学?天体物理?你看这些鬼画符有什么用!能让你在车间里少流一滴汗,还是能让你比别人多拿一分钱奖金?林墨,我今天就把话给你挑明了!我已经托了厂里的老关系,机电系的刘主任是我当年的师父,他答应了,只要你考上,就把你分到最好的班!毕业直接进维修车间,那是厂里最轻松、最体面的活儿!你知不知道,为了你这个名额,我求了多少人,喝了多少酒!”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恨铁不成钢的痛心。他不是在发怒,更像是在哀求。
“爸,我不想过那样的生活。”林墨抬起头,眼睛里也泛起了红丝,“我的未来,我自己会走。”
“你自己走?你怎么走?走到天上去吗?”林建军指着窗外,“你看看!这就是我们的生活!你的爷爷,你的我,一辈子都在这厂里!我们没文化,只能卖力气!我累死累活,就是为了让你能比我强,能动动脑子,坐办公室,当个技术员!可你呢?你想飞?咱们这种人家,飞不起来的,硬要飞,会摔死的!”
“那我也要试!”林墨的声音也大了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激烈地反抗。
“你!”林建军扬起了手,那只粗糙的、布满老茧和铁屑划痕的手掌在空中停顿了很久,最终,还是无力地垂下。他看着自己的儿子,这个他完全无法理解的、仿佛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儿子,眼神里充满了疲惫、失望和深深的恐惧。
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捡起那几本“鬼画符”,重重地扔在地上,然后转身走了出去,留给林墨一个沉重而佝偻的背影。
那一晚,林墨没有吃饭。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静静地坐在地上,将那几本被摔在地上的书一本本捡起来,用衣角仔细地擦去上面的灰尘。那份油墨味浓重的招生简章,依旧像一座沉重的小山,压在他的书桌上,压在他的心头。
尘埃与星辰,从未如此具体地,摆在他的面前。一份是父亲用一生的汗水和卑微的祈求为他铺就的、坚实的、通往安稳的灰色大地;另一份,是张老师为他点亮的、遥远的、通往未知的璀璨星空。
深夜,房门被轻轻地推开一道缝。母亲王秀兰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走了进来。她把面放在桌上,然后坐在林墨的床边,无声地抹着眼泪。
“墨墨,吃点东西吧,别跟你爸置气。”她的声音哽咽着,“他……他也是为你好。他这辈子,吃了太多没文化的苦。他就怕你走他的老路……”
林墨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母亲。
王秀兰从口袋里,掏出几张被汗水浸得有些潮湿的、揉得皱巴巴的钞票,塞到林墨的手里。总共有五十块钱,是她从日用的买菜钱里,一点一点攒下来的。
“这个你拿着,去买点你想看的参考书。”她握着林墨冰冷的手,轻声说,“你爸那里,妈再去劝劝。你……你心里有数就行。不管你做什么决定,别饿着自己,别累坏了身子。”
她没有说支持,也没有说反对。但那碗温热的鸡蛋面,那几十块钱的重量,和她那双充满担忧和爱怜的眼睛,让林墨的心瞬间被巨大的暖流和酸楚所填满。
他忽然明白了,父亲的咆哮,母亲的眼泪,都和头顶的星辰一样,是他生命中无法割裂的一部分。它们是尘埃,厚重、压抑,却也正是这些尘埃,构成了他站立的这片大地,给予他仰望的根基。
母亲离开后,林墨端起那碗面,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面条的温度,驱散了身体的寒意。吃完面,他走到书桌前,将那份招生简章拿起,平静地,将它塞进了抽屉的最深处。
然后,他郑重地翻开了张老师给他的那本《理论力学》。
在乌城沉闷的夜色中,在一盏昏黄的台灯下,一个少年,正式开始了他一个人的、通往星辰的远征。他的面前,是陌生的符号和艰深的方程,他的背后,是沉重的现实和家庭的期望。他不知道自己能否走通这条路,但他知道,他必须出发。
因为,有些星光,一旦见过,就再也无法假装看不见。
第三章:第一束光
从张国栋老师家回来的那个夜晚起,林墨的生活被悄然划分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时区。一个是属于白昼的“乌城时间”,另一个则是属于深夜的“星空时间”。
在“乌城时间”里,他依然是那个沉默寡言、成绩优异的三中学生。他像一台精密运转的钟表,规律地上下学,按时完成各科作业,参加每一次模拟考试。在同学和大多数老师眼中,他似乎又回到了那个“正常”的轨道上,一个正在全力备战高考的优等生,除了偶尔会对着窗外那几根烟囱出神之外,并无异样。他甚至会抽出课间休息的时间,翻看那几本“主流”的物理竞赛辅导书,这让一直担心他“走火入魔”的班主任李振华暗自松了一口气。
而当夜幕降临,当时钟的指针划过十点半,林建军看完了晚间新闻,打着哈欠回房睡去,母亲王秀兰轻手轻脚地收拾完屋子,整个家都沉入一片疲惫的寂静中时,林墨的“星空时间”才真正开始。
他会拧亮书桌上那盏老旧的台灯,橘黄色的灯光在他的书桌上投下一片专注而温暖的圆形光晕,像一轮小小的太阳。在这片光晕里,他打开的不再是高考的复习资料,而是张国栋老师借给他的那些“天书”。《理论力学》里的拉格朗日方程和哈密顿量,像一串串神秘的咒语,引导他从一个全新的、更高维度的视角去审视运动的本质。《天体物理学概论》则为他打开了一扇通往宇宙剧场的宏伟门窗,恒星的诞生与演化、星系的碰撞与合并、黑洞的诡谲与强大……每一个章节,都让他心潮澎湃,仿佛自己正乘坐着一艘无形的飞船,在时间与空间的壮丽图景中穿梭。
这些知识,对于一个高中生来说,无疑是艰深晦涩的。最初的日子,他几乎是寸步难行。微积分的符号像一群面目狰狞的拦路虎,张量分析更是如同天外语言。但他没有退缩,反而被这种智力上的挑战激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斗志。他找出高中数学课本,从最基础的极限和导数开始自学,遇到不懂的地方,就在笔记本上标出记号。每隔几天的下午,他都会揣着积攒了一箩筐的问题,骑着他那辆吱吱作响的自行车,穿过半个小镇,去张老师家的那个“世外桃源”求教。
张国栋老师总是不厌其烦。他从不直接给出答案,而是循循善诱,用一个个形象的比喻,或者引导林墨自己去查阅相关的资料,逼迫他进行更深层次的思考。有时,为了讲清一个概念,老人会和少年在书桌前一坐就是一下午,直到夕阳将屋子染成一片温暖的橙红。讲解的间隙,张老师还会泡上两杯清茶,聊起一些科学史上的趣闻轶事,从牛顿与胡克的争执,到爱因斯坦与波尔的论战,那些伟大的灵魂仿佛也在此刻,与他们同处一室。
这段日子,林墨像一块干涸已久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知识的甘霖。他的世界在以惊人的速度扩张,早已超越了乌城的天际线。
与此同时,家里的气氛依旧微妙而紧张。林建军自从那次大吵之后,便很少再和林墨说话。他不再咆哮,不再摔东西,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令人窒息的、冰冷的沉默。饭桌上,他自顾自地吃饭、喝酒,眼神从不与儿子交汇。他把那份工业学院的招生简章,从林墨的抽屉里拿了出来,用一块磁铁,贴在了客厅最显眼的那面墙上,仿佛一个无声的、固执的宣告。
林墨知道父亲的用意,但他选择了视而不见。父子俩像两颗在同一轨道上运行、却彼此排斥的行星,维持着一种危险的平衡。王秀兰则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她总是变着法子做好吃的,试图缓和气氛,却收效甚微。她看着儿子日渐消瘦的脸颊和眼下的黑眼圈,心疼不已,却又不敢多问,只能在深夜里,悄悄给林墨的台灯换上一个度数更高的灯泡,或者在他的牛奶里多加一勺糖。
这份压抑,一直持续到省级物理竞赛的日子来临。
比赛在省城举行。去省城的火车票,是林墨用母亲偷偷塞给他的钱和自己攒下的零花钱买的。出发前一晚,他收拾着简单的行李,内心充满了忐忑与期待。这是他第一次独自远行,也是他第一次将自己的热爱,拿到一个真正的擂台上去检验。
林建军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晚饭时破天荒地没有喝酒,只是默默地抽着烟。临睡前,他走到林墨的房门口,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将一双洗得干干净净的、几乎全新的旅游鞋放在了门口,那是他自己都舍不得穿的。
林墨在门后听着父亲远去的脚步声,心中五味杂陈。
省城的火车站人潮汹涌,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与乌城截然不同的、属于大都市的、充满活力的嘈杂。林墨背着书包,攥着地图,第一次感到自己像一粒被投入洪流的沙子。他找到了地图上标注的考点——省重点中学。那里的校园,比乌城三中气派了不知多少倍,有塑胶跑道,有独立的图书馆和实验楼,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天文台。
来自全省各地的参赛者,大多穿着光鲜的校服,自信满满,三五成群地讨论着复杂的物理模型。他们谈吐间流露出的见识和从容,让穿着朴素、独自一人的林墨感到了一丝压力。他找了一个安静的角落坐下,深吸了一口气,将张老师送他的那本《天体物理学概论》拿了出来。书的扉页上,有张老师用遒劲的字体写下的一句话:
“真理,起于对凡俗的怀疑,终于对宇宙的谦卑。”
看着这行字,林墨纷乱的心绪奇迹般地平静了下来。他不再去想那些和他竞争的对手,不再去想父亲冷漠的脸庞和母亲担忧的眼神。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了物理本身。
考试的铃声响起。赛卷发下来的那一刻,林墨感觉自己所有的感官都被调动到了极致。试题的难度,远超他平日里做的任何一套模拟卷。前面的选择题和填空题还算常规,到了后面的大题,便开始显露出竞赛的狰狞面目。有一道关于带电粒子在非均匀磁场中运动的题目,其计算量之大、模型之复杂,让考场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但林墨却在看到最后一道附加题时,心跳漏了一拍。
那是一道选做题,占分极高,题干却异常简洁:“试估算银河系的总质量,并简述你的估算模型、依据和可能存在的误差来源。”
这道题,对于绝大多数只埋头于竞赛教材的高中生来说,几乎是超纲的存在,无从下手。但对林墨而言,它就像一位阔别已久的老友。他想起了在张老师家那个下午,他们围绕着星系旋转曲线问题讨论了整整三个小时,从维里定理,到开普勒第三定律的推广应用,再到“暗物质”这个神秘幽灵的存在。
那一刻,之前所有的深夜苦读,所有在草稿纸上的反复推演,所有与张老师的激烈争辩,都汇聚成了他笔尖的力量。他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处考场,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洒满阳光的书房,他的笔在草稿纸上飞速地移动着,一个个熟悉的公式和模型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
他首先建立了理想化的银盘模型,将太阳围绕银心做近似的圆周运动。他写下万有引力提供向心力的公式:GMm/R² = mv²/R。然后,他引用了天文学上公认的太阳轨道速度(约220公里/秒)和太阳到银心的距离(约2.5万光年),并细心地将单位全部换算成国际标准单位。一个初步的、包含在太阳轨道以内物质的总质量被估算出来。
紧接着,他开始阐述这个模型的局限性。他指出,观测到的星系旋转曲线在边缘区域趋于平坦,而不是像开普勒定律预言的那样下降,这强烈暗示了存在大量不发光、却提供引力的“暗物质”。于是,他又引入了更复杂的、包含暗物质晕的质量分布模型,并简要论述了如何通过引力透镜效应、星系团动力学等方法进行交叉验证。
他的论述,早已超出了一个标准答案的范畴,更像是一篇微型的、逻辑严谨的天体物理学论文。当他写完最后一个字,放下笔时,考试结束的铃声正好响起。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身体被掏空,但精神却处在一种前所未有的、酣畅淋漓的兴奋之中。他知道,自己已经把自己最好的东西,都留在了这张试卷上。
回到乌城,生活似乎又恢复了原样。只是那份看不见的、压在整个家庭之上的低气压,变得更加浓重。等待成绩的日子,每一天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林建军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阴沉,他似乎已经认定了儿子这次是去“胡闹”了一场,浪费了宝贵的复习时间和家里的钱。他看林墨的眼神,也从最初的冷漠,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失望。
“我看你这回是玩够了,收收心吧。”一天晚饭时,他终于又开口了,声音嘶哑而疲惫,“下个礼拜,我带你去刘主任家坐坐,你机灵点,好好表现。”
林墨没有回答,只是将头埋得更低。
终于,在一个灰蒙蒙的下午,三中的教导主任亲自打来了电话。电话是李振华老师接的,他在电话那头“喂”了几声之后,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什么?一……一等奖?!省一等奖?您确定没搞错?是我们学校的林墨?”
挂了电话,李振华像一阵风一样冲出办公室,一路冲上林墨所在的班级,在全班同学惊愕的目光中,一把抓住林墨的肩膀,激动得满脸通红,话都说不利索了:“林墨!你……你小子!省一等奖!你拿了物理竞赛的省一等奖!全省第三名!”
整个教室瞬间静默了三秒,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惊呼。所有人都用一种全新的、混合着震惊、羡慕和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那个角落里清瘦的少年。之前那些嘲笑他“看星星看傻了”的同学,此刻都觉得自己的脸颊火辣辣的。赵磊张大了嘴,半天没合上,他怎么也无法将眼前这个文弱的“书呆子”,和“全省第三”这么一个光芒万丈的荣誉联系在一起。
消息像长了翅膀,在短短半天之内,传遍了整个乌城三中,然后又从三中传遍了整个小镇。镇上的广播站,在傍晚的新闻里,用激昂的语调播报了这一“喜讯”,称之为“乌城教育界的巨大突破”。林墨的名字,第一次,以一种无比荣耀的方式,回响在乌城的大街小巷。
那天晚上,林建军下班回家时,明显感觉到了不同。厂门口传达室的老刘头,远远地就冲他竖起了大拇指:“老林,行啊你!养了个好儿子!给我们乌城争光了!”车间里,平日里只是点头之交的工友们,也都围了上来,又是递烟又是拍肩膀:“林师傅,真人不露相啊,你家那小子是个大才啊!”“以后肯定是个大科学家!”
林建军一路上都是懵的。他揣着满腹的疑云和工友们的七嘴八舌,推开了家门。
家里,气氛已经截然不同。王秀兰正在厨房里忙碌着,脸上是抑制不住的、灿烂的笑容,她破天荒地买了一只烧鸡,还斩了一大块猪头肉。客厅的墙上,那张工业学院的招生简章,不知何时已经被一张刚刚贴上去的、用红纸写的“喜报”所取代。喜报是学校送来的,上面用粗大的毛笔字写着:“热烈祝贺我校高二(三)班林墨同学荣获省物理奥林匹克竞赛一等奖!”
林墨正坐在书桌前,安静地看书,仿佛外面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
林建军站在客厅中央,看着那张刺眼的红色喜报,又看看厨房里兴高采烈的妻子,和他那依旧沉默的儿子,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他戎马一生般在工厂里摸爬滚打,他所信奉的价值体系,在这一天,被一股来自他完全陌生领域的力量,给狠狠地撞了一下腰。
晚饭异常丰盛。王秀兰不停地给林墨和林建军夹菜,嘴里念叨着:“快吃,墨墨,这段时间累坏了,好好补补。”
林建军一言不发,只是破天荒地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白酒。他一口气喝干,辛辣的液体烧得他喉咙火辣辣的。他看着儿子清瘦的侧脸,在灯光下,那张脸显得那么平静,又那么遥远。他想说些什么,斥责他之前的“不务正业”,或是夸奖他现在的“争光”,但话到嘴边,却发现哪一句都说不出口。
他所熟悉的那个世界,那个靠力气、靠关系、靠喝酒就能解决大部分问题的世界,此刻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儿子用他完全不能理解的方式,取得了他从未想象过的成功。这种成功,让他感到了由衷的骄傲,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被时代抛弃般的失落和恐慌。
沉默了很久,他终于憋出了一句话,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自然:“这个……得奖了,是不是高考能加分?”
“嗯,”林墨点了点头,“可以获得名牌大学的保送资格,或者高考加二十分。”
“哦……”林建军又沉默了。保送?名牌大学?这些词汇,对他来说,就像“黑洞”、“引力波”一样遥远。他端起酒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这一次,他没有一口喝干,而是慢慢地呷着,仿佛在品味着什么复杂难言的滋味。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那个……物理,就是你整天看的那个,真的……那么有用?”
林墨抬起头,第一次,如此平静地看着自己的父亲。他没有去解释物理学如何推动了人类文明,只是用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回答道:“爸,我们厂里炼钢的转炉,发电的电机,你开的行车,背后都是物理学的定律。”
林建军愣住了,他握着酒杯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他一辈子都在和这些机器打交道,却从未想过它们背后的“道理”。
那一晚,林建军喝了很多酒,却没有再说一句关于“进厂”或是“刘主任”的话。
对林墨而言,这个省一等奖,是他人生中等来的第一束光。一束由他自己的热爱和努力,凝聚而成的、刺破乌城灰色天空的光。这束光,虽然还不足以照亮前路的全部迷雾,却足以让他脚下的这片土地,变得坚实了一些。它让他的梦想,第一次在现实世界里,拥有了沉甸甸的、可以被衡量的价值。
他知道,抗争还远未结束。但至少,从这一天起,当他再次仰望星空时,他不再只是一个耽于幻想的少年。他是一个已经用实力证明了自己,可以朝着那片星辰,迈出坚实一步的,未来的探索者。
这束光,温暖而有力,照亮了他的脸庞,也第一次,在他和父亲之间那堵坚冰高墙上,融开了一道微小,却意义非凡的缝隙。
第四章:告别与选择
那张省级物理竞赛一等奖的红色喜报,像一轮短暂的太阳,在乌城三中和林墨的家中升起,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光和热。然而,太阳总有落山的时候。当最初的喧嚣和赞誉逐渐平息,迎接林墨的,是高三那扑面而来的、令人窒息的巨大压力。
如果说,之前他是一座远离主航道的孤岛,那么现在,他仿佛被推到了舞台的正中央,置于无数聚光灯之下。他成了乌城三中冲击名牌大学的“头号种子选手”,是所有老师口中“别人家的孩子”,是全校学生家长教育自家孩子时最常引用的范例。每一次模拟考试的排名,都牵动着无数人的神经。这种被寄予厚望的期待,像一件华丽却沉重的锦袍,穿在身上,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他的生活被各种“重点关注”填满。班主任李振华每天都会找他谈话,嘘寒问暖,从学习进度到心理状态,无微不至;校长隔三差五地把他叫到办公室,语重心长地鼓励他“戒骄戒躁,为校争光”;甚至连林建军所在的钢铁厂工会,也派人送来了慰问品和两千块钱的“英才奖励金”,那张拿着钱和厂领导合影的照片,还登上了厂报的头版。
家里,林建军的态度发生了180度的大转弯。他不再提“进厂”的事,那本工业学院的招生简章早已被他扔进了储藏室的角落,积满了灰尘。他逢人便会不动声色地提起儿子的“省一等奖”,在工友们艳羡的目光中,他那被工厂的粉尘和岁月的辛劳压得有些佝偻的腰杆,似乎都挺直了许多。他戒了烟,也很少再喝闷酒,每天下班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关掉电视,生怕打扰到儿子学习。他会笨拙地为林墨削一个苹果,或者在他看书晚了的时候,默默地端上一杯热牛奶,尽管那牛奶总是因为糖放得太多而甜得发腻。
这种突如其来的、近乎笨拙的关爱,让林墨感到温暖,也感到了更深层次的束缚。他明白,这份关爱并非无条件。全家人的希望,都像赌注一样,押在了他这张名为“高考”的牌桌上。只是,在父亲林建军的心里,这场豪赌的最终胜利,依然被牢牢地锚定在现实的坐标系里——考上一所全国闻名的好大学,读一个最热门、最容易找工作的专业,比如计算机或者金融,然后毕业,在大城市里找一份体面的、高薪的“好工作”。
“我听厂里的大学生说,现在计算机最火,毕业了年薪几十万呢!”饭桌上,林建军不止一次地、装作不经意地提起。
“金融也不错,坐办公室,穿西装,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多好。”王秀兰在一旁附和着,眼里闪烁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
每当这时,林墨只是默默地吃饭,不做任何回应。他不想打破这份来之不易的家庭和谐,但他的内心深处,那片璀璨的星空,从未因为眼前的现实压力而有丝毫黯淡。他知道,一场更猛烈的、关于终极选择的风暴,正在地平线之下,悄然积蓄着能量。
高三的生活,像一架高速运转的机器,将每个人的时间都碾压成试卷、分数和排名。林墨穿梭在堆积如山的书本和习题之间,但他心中始终为张国栋老师留着一块最柔软、最安静的角落。他依然会在每个周末的下午,去看望那位引领他走进真正物理世界的恩师。
然而,春去秋来,冬日的寒意笼罩乌城时,张老师的身体,却像一棵在寒风中逐渐凋零的老树,迅速地衰败了下去。老人患上了肺癌,晚期。当林墨再次见到他时,他已经躺在了镇医院那间充满了消毒水味道的病房里。曾经那个精神矍铄、声音洪亮的老人,此刻虚弱地倚在床头,形容枯槁,呼吸间都带着沉重的喘息。
“你……来了。”张老师看到林墨,浑浊的眼睛里亮起了一丝光彩,他费力地抬起手,指了指床边的一个长条形的、用绒布包裹着的物体。
“把……那个……拿过来。”
林墨走过去,轻轻地解开绒布。里面,是张老师书房里那架他曾无数次羡慕过的、闪着幽蓝色金属光泽的高级天文望远镜。
“送……送给你。”张老师喘着气,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我……看不动了。放在我这里,是蒙尘。在你手里,它才能……看到更远的地方。”
林墨的眼泪,在那一刻决了堤。他握着老师那只瘦骨嶙峋、冰冷的手,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张老师吃力地拍了拍他的手背,目光望向窗外,那片被医院楼房和冬季的枯枝切割得支离破碎的灰色天空。
“林墨……别哭。”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晰,“记住我跟你说的话……别让乌城的灰,遮住你心里的天。那片天……比你想象的,要大得多,也值得你……用尽全力去够一够……”
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像是要将生命中最后的气力,都化作这几句叮嘱。
“你的路……会比我的……走得更远。去吧……去南京……那里,有中国最好的天文学专业……去……替我……多看看……那些星星……”
这是林墨最后一次见到清醒的张国栋老师。几天后,在一个飘着冰冷冬雨的清晨,老人平静地离世了。
张老师的葬礼很简单。除了他的家人,只有一些他过去的学生前来吊唁。林墨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站在人群的末尾,默默地看着那张黑白照片。照片上,张老师戴着他的圆框眼镜,笑得温和而睿智,仿佛依然在某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耐心地为他讲解着一个复杂的物理难题。
林墨没有哭。他只是觉得,自己心中的某根支柱,轰然倒塌了。那个为他点亮了第一束光、为他在现实的迷雾中指出星辰方向的人,永远地离开了。但老师留下的那架望远镜,和那些最后的嘱托,却像一颗永不熄灭的恒星,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灵魂里。
高考的脚步,在冬雪融化、春草萌生的时节,愈发急促。整个小镇的空气里,都仿佛弥漫着一种看不见的紧张气息。与此同时,一场青春的告别,也在悄然上演。
陈曦是林墨的青梅竹马。她家和林墨家只隔了一条街,两人从穿开裆裤起就在一起玩耍。她是一个像乌城冬日暖阳般温暖而务实的女孩,有着清澈的眼睛和甜美的笑容。她不像林墨那样痴迷于遥远的星空,她的世界,具体而实在。她会为了一道解不出的数学题而苦恼,会因为一件新买的连衣裙而雀跃,她的梦想,是在乌城当一名小学老师,过安稳而幸福的生活。
她是最理解林墨孤独的人,也是少数从不嘲笑他“天文梦”的朋友。小时候,当林墨在夏夜的院子里,用手指着天上的星星,兴奋地给她讲述牛郎织女的故事时,她会托着腮,认真地听着,然后傻傻地问:“星星上,真的有神仙吗?”
长大后,她看着林墨抱着一本本厚厚的、她完全看不懂的书籍,会默默地给他递上一瓶水;在他因为与父亲争吵而心情烦躁时,她会拉着他在护城河边散步,听他倾诉那些不被人理解的苦闷。
她像一条温柔的溪流,静静地陪伴在林墨这条执意要奔向大海的江河身边。
高考前的最后一个周末,陈曦约林墨在他们从小玩到大的那条护城河边见面。春日的河岸上,柳树已经抽出了嫩绿的新芽,空气中带着泥土和青草的芬芳。
“我决定了,”陈曦看着波光粼粼的河面,声音清脆而平静,“我要报咱们省的师范大学。”
林墨并不意外,这很符合她的性格和追求。
“挺好的,”他说,“你那么有耐心,一定会是个好老师。”
陈曦转过头,看着他,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映着他清瘦的脸庞。她忽然笑了,笑容里带着一丝少女的羞涩,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
“林墨,你呢?你真的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去看那些星星吗?”
林墨迎着她的目光,郑重地点了点头。“嗯。张老师说,南京大学的天文系,是全国最好的。”
“南京啊……”陈曦轻声念着这个名字,仿佛在丈量一个遥远的距离,“那离乌城,要坐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呢。”
两人陷入了沉默。晚风吹过,拂动着陈曦的秀发,也吹起林墨的衣角。他们都明白,这不仅仅是一次关于未来的谈话,更是一场心照不宣的告别。他们像两条在源头交汇的河流,即将因为不同的地势,而奔向完全不同的方向,最终汇入各自的海洋。
“以后,”陈曦低着头,轻轻地踢着脚下的一颗石子,“你还会回来吗?”
“会。”林墨回答得毫不犹豫,“这里是我家。”
“那就好。”陈曦抬起头,脸上重新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她伸出手,用力地拍了一下林墨的肩膀,像小时候他们称兄道弟时那样,“那等你以后成了大天文学家,发现了新的星星,可不可以用我的名字来命名啊?”
“好,”林墨也笑了,心中的离愁被她这份明快的豁达冲淡了不少,“就叫‘陈曦星’。”
那天的夕阳很美,将天空和河面都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他们沿着河岸,走了很长很长的路,聊着童年的趣事,聊着未来的憧憬,却都默契地,没有再提那个沉重的“再见”。这场属于青春的告别,没有眼泪,没有伤感,只有一份被时光酿出的、温暖而悠长的祝福。
林墨知道,他生命中的某个篇章,随着夕阳的落下,永远地翻过去了。他将把这份温暖的记忆打包进行囊,然后,更加坚定地,走向那片属于自己的、孤独而浩瀚的星空。
高考,如期而至。
三天的时间,像一场漫长而激烈的战争。林墨在考场里奋笔疾书,将十二年寒窗所学,尽数倾注于一张张薄薄的试卷之上。当最后一门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时,他走出考场,抬头望向乌城那片熟悉的天空。天空依然是灰蒙蒙的,但他的心里,却一片澄明。他知道,自己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无怨无悔。
接下来,是比高考本身更具决定性意义的时刻——填报志愿。
这一天,林家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次冲突。
晚饭后,林建军将几所全国顶尖大学的招生简章摊在桌子上,那上面,所有关于计算机科学、软件工程、金融学和电子信息工程的专业,都用红笔重重地画了出来。
“墨墨,爸和你商量一下,”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民主”,“这几个大学,都是全国最好的。这几个专业,也是现在最热门,出来最挣钱的。你看你想选哪个?爸都支持你。”
林墨沉默地看着那些被红圈圈出的专业名称,它们每一个都像一道符咒,闪烁着金钱和“前途”的光芒,却让他感到无比的陌生和窒息。
“爸,”他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我想报南京大学。”
“南京大学?好啊!”林建军脸上露出喜色,“南大也是顶尖学府!计算机和金融也很强!”
“我想报的,是天文系。”
林墨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重磅炸弹,在狭小的客厅里轰然引爆。
林建军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儿子,仿佛在听一个天方夜谭。“你……你说什么?天文系?那是干什么的?毕业了去哪里上班?去天文馆卖票吗?!”
“是做研究,爸。”林墨试图解释,“研究宇宙的起源和演化,研究恒星和星系……”
“研究那些有什么用!”林建军猛地一拍桌子,将所有招生简章都震得跳了起来,“我问你,它能当饭吃吗?你研究出来宇宙怎么来的,厂里能给你多发一分钱奖金吗?林墨!你是不是疯了?!我辛辛苦苦供你读书,指望你出人头地,光宗耀祖,你就要去学这个虚无缥缈的东西来报答我?!”
“这不是虚无缥缈!”林墨的倔强也被点燃了,他的声音也大了起来,“这是科学!是人类认识世界的终极命题!也是我的梦想!”
“梦想?!”林建军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林墨的鼻子,“梦想能当饭吃吗?老子当年的梦想还是当个将军呢!结果呢?还不是在这钢铁厂里干了一辈子!你醒醒吧!你不是什么天才,你就是我林建军的儿子,一个普通工人的儿子!你没有资格去做那种不着边际的梦!”
“为什么普通工人的儿子,就没有资格做梦?!”林墨站起身,第一次如此尖锐地反驳父亲,“就因为我们家穷,我就必须去学那些能挣钱但我根本不喜欢的东西吗?这不公平!”
“公平?!”林建军也站了起来,因为愤怒,他的脖子上青筋暴起,“这个世界什么时候跟你讲过公平!我天不亮就去上班,在高温炉子前面烤得脱层皮,为了什么?就是为了让你能比我活得好,活得轻松!可你呢?你放着阳关大道不走,非要往那条长满荆棘的小路上撞!你这是要我的命啊!”
父子俩的争吵,像两头被激怒的困兽,在狭小的空间里激烈地冲撞。王秀兰在一旁急得直掉眼泪,拉着这个,劝着那个,却被两人巨大的情绪漩涡无情地甩开。
最终,林建军颤抖着手,指着门口,嘶吼道:“你今天要是敢在志愿表上填那个狗屁天文系,你就给我滚出这个家!我林建军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儿子!”
说完,他摔门进了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像是给这场战争画上了一个血淋淋的句点。
客厅里,只剩下林墨和母亲无声的哭泣。
那一夜,林墨彻夜未眠。他坐在书桌前,张老师送给他的那架望远镜,在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的城市光晕下,泛着幽冷的光。他仿佛能看到张老师临终前那充满期盼的眼神,能听到陈曦在河边那温暖的祝福。他的梦想,第一次以如此残酷的方式,和最深的亲情摆在了天平的两端,逼迫他做出选择。
他知道父亲的爱,那种沉重的、粗糙的、混杂着自身毕生遗憾的爱。他也知道,如果顺从,他可以拥有一个被所有人祝福的、安稳顺遂的未来。但他更知道,如果放弃了那片星空,他的灵魂,将从此被囚禁在乌城这片灰色的天空之下,永远枯萎。
天亮时,林墨做出了决定。
他拿出高考志愿填报表,在“第一志愿”那一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笔一划,清晰而坚定地写下了六个字:
南京大学,天文学系。
他知道,写下这六个字,意味着什么。这不仅是对未来的选择,更是对自己前半生的告别,一场彻底的、决绝的叛逆。
从这一刻起,他选择了一条布满荆棘的道路。但他不后悔。因为他知道,在那条路的尽头,有属于他自己的、真正的蓝天。
第五章:飞向那片蓝
那张薄薄的高考志愿填报表,在递交上去的那一刻,就仿佛变成了一枚定时炸弹,被安放在林家那本就摇摇欲坠的屋顶之下。林墨知道,引线已经被点燃,他所能做的,唯有等待那场注定要到来的、毁天灭地般的爆炸。
接下来的日子,家里笼罩着一种比西伯利亚寒流还要刺骨的死寂。这不是争吵,不是咆哮,而是一种更具毁灭性的、彻底的冷暴力。林建军完全将林墨当成了透明的空气。他不再与他有任何形式的交流,无论是语言上的,还是眼神上的。吃饭时,他会刻意避开林墨,要么提前吃,要么等林墨吃完他再上桌。客厅里,如果林墨在看书,他便会摔门进自己的房间。整个家里,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墙分割成了两个世界,一边是父亲固执的、冰封的失望,另一边是儿子沉默的、坚定的抵抗。
林建军用这种方式,向这个忤逆的儿子,也向这个让他感到无力掌控的世界,进行着他最后的、也是最笨拙的抗议。他用沉默宣告着自己的权威依然存在,即使这种权威换来的只是一个伤痕累累的僵局。
王秀兰在这片令人窒息的真空中,成了唯一的、却又无比脆弱的沟通桥梁。她的体重在这短短半个月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眼角的皱纹仿佛一夜之间又深了许多。她总是试图用一些微不足道的日常话题来打破僵局,比如“今天的西红柿真便宜”或者“隔壁家的水管又漏了”,但这些话语就像投入黑洞的石子,激不起任何回音。
她会偷偷地给林墨做他最爱吃的红烧肉,端到他的房间里,然后坐在床边,看着他吃,无声地抹着眼泪。“墨墨,再……再跟你爸好好说说?”她不止一次地哀求着,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无助,“他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这样……是往他心口上捅刀子啊。”
林墨每次都只是沉默地摇头。他无法解释,也无从解释。在他看来,这并非一场简单的忤逆,而是一场关于生命意义的捍卫。他爱他的父亲,但他不能为了这份爱,而扼杀掉真正的自己。每一次母亲的眼泪,都像滚烫的铁水,灼烧着他的心,让他备受煎熬。他甚至有过片刻的动摇,想要不顾一切地去妥协,去换回家庭的安宁。
但每当深夜来临,他独自一人坐在书桌前,抚摸着张国栋老师留下的那架冰冷的望远镜时,他心中的那片星空,便会再次变得清晰而璀璨。他想起张老师临终前的嘱托,想起那些在无数个深夜里陪伴着他的、来自亿万光年外的星光。他知道,一旦他选择了回头,他将永远失去仰望那片天空的资格。那不仅仅是放弃一个梦想,更是对恩师、对过往那个执着少年的背叛。
于是,他只能将所有的愧疚和痛苦,都深深地埋在心底,用一层更厚的沉默,来包裹自己那颗同样伤痕累累的心。
等待录取通知书的日子,对整个林家而言,是一场漫长的、炼狱般的煎熬。
终于,在一个闷热的、仿佛要下暴雨的午后,那个穿着绿色邮政制服的邮递员,骑着他那辆熟悉的自行车,出现在了楼下。他的手里,拿着一份来自南京的、用EMS特快专递寄出的牛皮纸信封。
王秀兰当时正在楼下的小花园里和邻居们择菜聊天,她第一个看到了那个信封。她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颤抖着手,从邮递员那里接过了那份沉甸甸的、仿佛决定了全家人命运的信件。信封上,“南京大学”那四个烫金的大字,在阴沉的天色下,显得格外刺眼。
“老林家的!是南大的录取通知书!你家林墨可真出息了!”邻居们发出了羡慕的惊呼。
王秀兰却笑不出来,她的脸上血色尽失,捧着那份通知书,感觉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她知道,这封信的到来,意味着那枚定时炸弹,终于要爆炸了。
她拿着信,一步一步,走得异常艰难,仿佛每上一级台阶,都在消耗着她所有的力气。
当她推开家门时,林建军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低头修理着一个坏了的收音机。他听到了外面的动静,也听到了妻子沉重的脚步声。他没有抬头,但那双握着烙铁的手,却不易察明地停顿了一下。
王秀兰将那份通知书,轻轻地、放在了他面前的茶几上。
林建军的目光,缓缓地、从收音机的电路板,移到了那个牛皮纸信封上。他的眼神,在触及到“南京大学”那四个字时,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有骄傲,有欣慰,但当他的视线继续下移,透过信封的塑料膜,看到了里面那张录取通知书上清晰打印着的“天文学系”四个字时,他眼中所有的光芒,瞬间都熄灭了,只剩下一片死灰。
“轰——”
爆炸,如期而至。
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抓起那份录取通知书,因为用力过猛,信封都被他捏得变了形。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仿佛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瞪着刚从房间里走出来的林墨。
“你!你真的……真的填了!”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颤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林墨平静地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个点头的动作,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好!好!好!”林建军连说了三个“好”字,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滔天的怒火和无尽的失望。他将那份凝聚了儿子十二年寒窗苦读、承载了全家人希望的录取通知书,高高地举起,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向林墨的脸上砸去!
“你给我滚!现在就给我滚出这个家!我林建军,从今往后,就当没你这个儿子!”他嘶吼着,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激起回响,震得窗玻璃嗡嗡作响。
那份通知书的边角,划过林墨的脸颊,留下一道细微的、火辣辣的刺痛。他没有躲闪,也没有辩解,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父亲的怒火将自己吞噬。
王秀兰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喊,扑上去抱住几乎要失去理智的丈夫:“建军!你疯了!他是你儿子啊!”
“我没这个儿子!我没这个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儿子!让他滚!让他带着他那些狗屁不通的星星,滚得越远越好!”林建军用力地甩开妻子,指着门口,眼睛赤红。
那一天,整个筒子楼都听到了林家那惊天动地的争吵声和王秀兰撕心裂肺的哭声。最终,林墨被暴怒的父亲,推出了家门。
他独自一人,在乌城灰色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游荡了很久很久。天,终于下起了暴雨,豆大的雨点砸在他的身上,冰冷刺骨,却让他那颗被愧疚和愤怒烧得滚烫的心,渐渐冷却下来。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这个他生活了十八年的小镇,在这一刻,仿佛再也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不知不通中,他走到了张国栋老师家那栋安静的小楼前。他蜷缩在紧闭的门廊下,任由雨水打湿他全身。在无边的黑暗和寒冷中,他抱着双膝,第一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恐惧。
不知过了多久,一把雨伞,出现在了他的头顶。他抬起头,看到的是陈曦那张写满了担忧的脸。
“你怎么在这里?全身都湿透了!”她将他拉起来,不由分说地将他带回了自己家。
陈曦的父母在得知情况后,只是叹了口气,并没有多问,默默地为他找来了干净的衣服,端上了一碗热腾腾的姜汤。那个夜晚,林墨在陈曦家那间小小的、充满了淡淡馨香的客房里,度过了他人生中最狼狈、也最温暖的一夜。
第二天,王秀兰找到了他。她的眼睛肿得像桃子,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她将他带回了家。家里,林建军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任凭她如何敲门,都不肯出来。
那场家庭风暴之后,是一种更加可怕的、凝固的沉默。时间,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氛围中,一天天滑向林墨即将离家的日子。林建军始终没有再和林墨说一句话。他用这种最原始的方式,惩罚着儿子,也折磨着自己。
离家的前一晚,林墨在自己的房间里,默默地收拾着行李。他要带走的东西不多,几件换洗的衣服,一些专业书籍,还有张老师留给他的那架望远镜。他将望远镜仔细地拆开,用柔软的旧衣服层层包裹,生怕在路上有任何磕碰。
窗外,乌城的夜色一如既往的沉闷。他看着窗外那几根熟悉的烟囱,心中百感交集。他即将离开这个他曾无比渴望逃离的地方,但此刻,他的心里,却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只有沉甸甸的、对未来的茫然和对家人的无尽愧疚。
深夜,当他收拾完一切,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时,他的房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一条缝。
一个高大的、熟悉的黑影,走了进来。是父亲。
林墨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
林建军在黑暗中,静静地站了很久很久。他看着自己儿子在床上的轮廓,那张清瘦的脸,在窗外透进的微光下,显得那么年轻,又那么陌生。他那双粗糙的手,抬起,又放下,似乎想去为儿子掖一下被角,却终究没有付诸行动。
最后,他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轻轻地放在了林墨的书桌上。然后,他转过身,迈着沉重的、仿佛灌了铅的脚步,无声地退了出去,并轻轻地带上了门。
听到门被关上的声音,林墨才敢睁开眼睛。他的眼角,已经湿润。他从床上坐起,走到书桌前。
书桌上,放着一个用手帕仔细包裹着的、沉甸甸的布包,旁边,还有一部崭新的、带按键的老人款手机。
林墨颤抖着手,解开那个布包。里面,是一沓厚厚的、用橡皮筋捆得整整齐齐的钞票。有一百的,有五十的,也有十块、五块的,甚至还有一些带着油污和汗渍的一块钱纸币。纸币的边角大多已经磨损,带着一股陈旧的、属于岁月的味道。他知道,这几乎是这个家所有的积蓄,是父亲在高温的炉台前,一滴汗一滴汗地换来的,是母亲在菜市场里,一分钱一分钱地省下来的。
在钱的下面,压着一张小纸条,是父亲那歪歪扭扭的、充满了工人特色的笔迹,只有短短的几个字:
“钱不够,跟家里说。”
那一刻,林墨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他将脸深深地埋进那堆钞票里,任由眼泪肆意地流淌,打湿了那些承载着父母半生辛劳的纸币。那场持续了近一个月的、坚冰般的冷战,在这短短的六个字面前,轰然瓦解。
他忽然明白了。父亲的愤怒,父亲的咆哮,父亲的沉默,都源于同一种东西——那是一种他无法言说、也不懂得如何表达的,深沉而笨拙的爱。他害怕,害怕自己唯一的儿子,会走上一条他无法理解、也无法庇护的道路,害怕他会吃苦,会受罪,会像自己一样,被现实撞得头破血流。他的反对,不是因为恨,恰恰是因为太爱,爱到不知所措,只能用最粗暴的方式来试图挽留。
而此刻,当一切已成定局,他选择了放手。他用自己毕生的积蓄,为儿子那看似虚无缥缈的梦想,铺上了最坚实、最沉重的基石。
第二天清晨,林墨背上行囊,准备离开。王秀兰红着眼睛,为他准备了满满一袋子他爱吃的煮鸡蛋和自家烙的饼。她一遍遍地叮嘱着,从“记得按时吃饭”到“天冷了要加衣服”,琐碎而温暖。
林建军依然没有出来送他。
林墨走到父母的房门前,停了下来。他对着那扇紧闭的房门,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爸,妈,我走了。”
他没有等到任何回应,便转过身,和母亲一起,走下了那段他走了十八年的、吱吱作响的楼梯。
火车站里,人声鼎沸。王秀兰将他送上站台,抓着他的手,千叮咛万嘱咐,直到列车员开始催促。林墨上了车,隔着车窗,看着母亲在站台上不停地挥手,身影在人群中越来越小,渐渐模糊,直到再也看不见。
火车缓缓开动,驶离了这座他生活了十八年的小镇。熟悉的街道,破旧的楼房,还有那几根标志性的巨大烟囱,在窗外缓缓向后退去。乌城,这座承载了他所有童年、青春、梦想与挣扎的灰色城镇,正在成为他生命中的背景。
列车进入了一条长长的、黑暗的隧道。在彻底的黑暗中,林墨靠着车窗,脑海里一片空白。他不知道自己未来的路会怎样,不知道下一次回家会是何时,更不知道自己和父亲之间那道深深的沟壑,是否还有机会被填平。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骤然一亮。
火车,驶出了隧道。
一瞬间,一片广阔无垠的、从未见过的、纯净得近乎虚幻的蓝色天空,猛地撞进了他的眼帘。没有烟囱的遮挡,没有尘埃的笼罩,那是一种透亮的、纯粹的、一望无际的蓝。阳光肆无忌惮地洒在大地上,远处的田野和村庄,在澄澈的空气里,显得那么清晰、那么鲜活。
林墨怔怔地看着窗外那片蓝得不真实的天空,看着那舒卷的白云和自由飞翔的鸟儿。十八年来,他第一次,看到了真正的蓝天。
那片蓝,像一只温柔而巨大的手,抚平了他心中所有的褶皱和伤痛。它告诉他,他所有的坚持,所有的抗争,所有的痛苦,都是值得的。
眼泪,毫无征兆地,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下来。这不是悲伤的眼泪,也不是喜悦的眼泪,而是一种挣脱了束缚、奔向自由后,灵魂深处最真实的悸动。
他知道,他终于飞起来了。飞离了那个沉重的、灰色的钟罩,飞向了那片真正属于他自己的、广阔无垠的蓝。
而此刻,在乌城那栋老旧的居民楼里,紧闭的房门后面,林建军正站在窗前。他手里,紧紧地攥着那个被儿子修好了的收音机。他的目光,追随着那列渐行渐远的火车,直到它变成地平线上的一个小黑点,彻底消失不见。
他的脸上,老泪纵横。
尾声:仰望同一片天
七年后,青藏高原,海拔5100米的LHASSO(高海拔宇宙线观测站)。
夜,像一块用最纯粹的墨汁浸染过的巨大天鹅绒,静静地覆盖着这片被誉为“世界屋脊”的广袤大地。空气稀薄而寒冷,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凉的刺痛感,仿佛能直接触及肺叶的尽头。在这里,时间流逝的速度似乎都变得缓慢而凝重。
天文台巨大的白色穹顶,在繁星的点缀下,像一座矗立在地球表面的外星基地,充满了科幻色彩。穹顶缓缓开启,露出里面那台巨大的、结构精密的望远镜,它像一只苏醒的钢铁巨兽,无声地将它的“眼睛”,对准了头顶那片深邃得令人心悸的夜空。
一个穿着厚重防寒服的年轻身影,正专注地坐在观测室的电脑屏幕前。屏幕上,一串串复杂的数据流正在飞速刷新。这个年轻的身影,正是林墨。
七年的时光,褪去了他脸上的青涩与稚嫩,取而代之的,是科研工作者特有的沉静与专注。他的目光,依然清澈,但那份清澈背后,多了几分被宇宙的浩瀚所洗礼过的深邃。如今的他,是国家天文台的一名青年研究员,是中国最顶尖的天文物理学家团队中的一员。
“林博士,数据流稳定,目标天体已锁定,可以开始进行长时间曝光观测了。”耳机里,传来同事沉稳的声音。
“收到。开始执行观测序列A。”林墨的手指在键盘上熟练地敲击着,下达了一系列指令。
工作暂时告一段落,他端起身边那杯热气腾腾的咖啡,轻轻地吁了一口气。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望向窗外那片令他魂牵梦绕了半生的星空。银河如练,星云如花,宇宙的宏伟与壮丽,在这里,以一种最原始、最震撼的方式展现在眼前。
就在这时,他放在桌上的手机,发出了“嗡嗡”的震动声。屏幕上,跳出了一个熟悉的备注——“爸”。
林墨的心,蓦地一暖。他按下接听键,父亲林建军那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屏幕上。七年的岁月,让父亲的头发全白了,但眼神却变得异常温和慈祥。
“墨墨,忙着呢?”
“不忙,爸。刚开始观测,有空。”林墨笑着说,“您那边怎么样?”
“好着呢!”林建军咧开嘴笑了,兴奋地将手机镜头晃了晃,“你看看,你看看这个!你上次寄回来的钱,我让你妈给我买了个好相机!你教我那个什么……长曝光,我今天晚上试了试,你猜我拍到什么了?”
通过两个屏幕的转接,林墨看到了一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属于故乡的夜空。那深色的天幕上,竟然也点缀着几十颗清晰可辨的星星。
“看到了吗?”林建军的声音里充满了骄傲,“咱们这儿,这几年不一样了!那个最大的钢铁厂,前年就响应国家号召,搬走了。你看看,这天,比以前干净多了!”
“对了,”父亲突然想起什么,神秘地压低了声音,“今天下午,我碰到陈曦了,就是你那个从小玩到大的同学。人家现在可是咱们镇中心小学的优秀教师哩!还带着一群娃儿来找我,说要参观‘科学家的爸爸’,问我你小时候是怎么看星星的。把我给乐的!”
听到“陈曦”这个名字,林墨的心,像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漾起圈圈涟漪。那个在河边明媚地笑着、说要用她的名字命名星星的女孩,那个在他最狼狈的雨夜为他撑起一把伞的女孩……他们已经很久没联系了,只是偶尔从母亲的口中,听到她的一些零散消息。
“她……还好吗?”林墨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一丝紧张。
“好得很!精神着呢!”林建军爽朗地笑起来,“她跟我说,学校里建了个小小的科技馆,还是她牵头弄的。她问我,能不能找你要几张你在高原上拍的星空照片,打印出来,挂在他们科技馆里,给娃儿们看看,真正的宇宙长什么样。”
父亲的话音刚落,林墨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是一条微信新消息提醒。他下意识地点开,发信人正是那个几乎沉寂在他联系人列表最深处的名字——陈曦。
她的头像是几年前的模样,扎着马尾,笑容依旧温暖。
“林墨,是我,陈曦。冒昧打扰了。听林叔叔说你在观测站,不忙的话,可以聊聊吗?”
林墨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跟父亲匆匆说了几句,挂断了视频,然后拨通了陈曦的微信语音。
电话接通了。
“喂?林墨?”熟悉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清脆、温柔,一如七年前。
“嗯,是我。”
短暂的沉默后,两人都笑了,仿佛七年的时光和数千公里的距离,都在这一声笑中消弭于无形。
“听我爸说,你要照片?”林墨先开了口。
“是啊,林大科学家,”陈曦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调侃,“我的学生们,天天缠着我问,天上的星星到底有多少颗,宇宙外面是什么。我给他们讲书本上的知识,总觉得不够。我想,让他们亲眼看看你拍的照片,或许能给他们心里,也种下一颗小小的、关于星空的种子。”
她顿了顿,声音变得柔和了一些:“就像,很多年前,你在院子里,给我种下的那颗一样。”
林墨的心头,被一股巨大的暖流击中。他走到观测室的电脑前,调出了自己这些年拍摄的、最珍视的几张深空照片——瑰丽的猎户座大星云,宏伟的仙女座星系,还有一张,是他用专业设备和特殊滤镜拍摄的、包含了无数新生恒星的鹰状星云“创生之柱”的特写。
他将照片原图打包,通过邮件发给了陈曦。
“收到了吗?”他问。
“收到了……天哪……”听筒里传来陈曦压抑不住的惊叹声,“林墨,太美了……美得……不像是真的。”
“是真的。”林墨说,他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片无垠的星海,“它们就在那里,每时每刻,都在诞生和死亡。比我们想象的,要壮丽得多。”
“林墨,”陈曦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很认真,“谢谢你。谢谢你替我们,看到了这么美的天空。”
他曾经以为,自己是为了逃离而奔跑。但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他的奔跑,他的仰望,或许也承载了那些留守在故乡的人们,遥远的凝望。他替他们看到了远方的风景,而她,则替他守护了来时的归途。
“我才要谢谢你,”林墨轻声说,“谢谢你,守护了那些孩子们的‘为什么’。那比发现一颗新的星星,更重要。”
他看着屏幕上璀璨的星云,她看着他传来的照片,两人虽然隔着千山万水,却仿佛在分享着同一种感动。
“对了,”陈曦忽然想起了什么,轻快地笑了起来,“当年说好的,发现了新星,要用我的名字命名,还算数吗?”
林墨也笑了,发自内心地、轻松地笑了。“算数。不过,我最近的研究方向是高能中微子,不是搜寻新星。可能要让你多等几年了。”
“没关系,我等得起。”陈曦的声音,在电波中,像故乡的风一样温柔,“等你回来的时候,再告诉我。我们……乌城见。”
“好,乌城见。”
挂断电话,林墨的心中,一片前所未有的宁静与开阔。他曾经以为,“仰望蓝天”的意义,在于离开,在于抵达一个别人无法企及的高度。但此刻他才明白,它的意义,更在于连接。
它连接着一个终生劳碌的父亲和一个追寻梦想的儿子,连接着一个奔赴星辰的探索者和一个守护大地的耕耘者。它让身处世界屋脊的孤独观测,与故乡小学课堂里的好奇童心,产生了奇妙的共振。
他抬头,望向那片深邃得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星空。
她低头,凝视着电脑屏幕上那片绚烂得令人心颤的宇宙。
远方与故乡,理想与现实,离开与归来,不再是对立的命题。它们共同构成了生命的完整版图,共同诠释了“仰望”的全部意义。
无论身在何处,无论脚下是高原的冻土,还是故乡的尘泥。
他们,都在仰望着,同一片天。而那片天,因为彼此的存在,而变得更加辽阔,也更加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