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语的虫群

低语的虫群

第一章:最初的裂痕

陈默的生活就像他修复的那些古籍,安静、精确,充满了陈旧纸张和凝固时间的味道。他是一名古籍修复师,一座巨大而冷漠的都市里一个几乎被遗忘的工种。他的世界被压缩在一方小小的、位于老旧居民楼顶层的工作室里。窗外是城市的钢筋森林和永不熄灭的霓虹,窗内是他与那些跨越百年的残篇断简的无声对话。

他选择这份工作,正是因为它需要极致的耐心和与世隔绝的专注。陈默害怕噪音,害怕人群,害怕一切不可控的、鲜活的骚动。他的生活是一潭精确控制下的死水,任何一颗投入的石子都可能激起他内心深处的涟漪。

那栋楼很老,墙皮剥落,楼道里永远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混杂着各家饭菜和劣质清洁剂的气味。但陈默不在乎,甚至有些喜欢这种被时间侵蚀的衰败感,这让他感觉自己的工作是有意义的——在腐朽中抢救完整。

最初的裂痕,是从一只蟑螂开始的。

那是一个闷热的夏夜,空气粘稠得像化不开的糖浆。陈默正在修复一本明代的《志怪录》,书页因受潮而粘连,边缘碎裂如蝶翼。他戴着放大镜,手持一把极细的镊子,小心翼翼地分离着两片几乎融为一体的书页。汗水从他的额角滑落,但他一动也不敢动,呼吸都放到了最轻。

就在那时,眼角的余光里,一个油亮的棕黑色影子闯入了他纯白的工作台灯光圈。

它很大,远超他在这栋楼里见过的任何同类。触角像两根兴奋的探针,在他手边不足十厘米的地方不安地抽动着,仿佛在探测他情绪的波长。它的身体在灯光下泛着一种近乎金属的、病态的光泽。

陈默的动作瞬间凝固了。他与它对视着,放大镜后的双眼,和那对黑曜石般的复眼。他感觉到一阵突如其来的、毫无道理的恶心。不是对肮脏的厌恶,而是一种更深层的、仿佛被窥探了灵魂的寒意。这只蟑螂的姿态太“从容”了,不像一只误闯禁地的虫子,倒像一位巡视领地的君主。

他猛地抬起手,抄起桌上一本厚重的字典,毫不犹豫地砸了下去。

“砰!”

沉闷的响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他移开字典,一团模糊的、棕黄色的浆液黏在白色的桌面上,几根破碎的腿无意识地抽搐着。解决了。他长舒一口气,却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冷汗。

他用纸巾仔细地将那团秽物包裹起来,扔进垃圾桶,然后用酒精棉球反复擦拭桌面,直到那块地方白得发亮,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有些东西确实发生了。他工作时的那种宁静的“禅定”状态被打破了。他无法再集中精神,镊子在他微微颤抖的手中变得不听使唤。他索性放弃,起身走到窗边。

楼下的街道车水马龙,流光溢彩,像一条沉默的、由光组成的河流。可他感觉到的不是繁华,而是彻骨的孤独。他关上窗,拉上厚厚的窗帘,将自己与那个世界彻底隔绝。

那一晚,他做了个梦。他梦见自己回到了童年的老屋,那个闷热的下午,空气中弥漫着汽油的味道。他手里拿着一个空的火柴盒,妹妹小灵在里屋的床上睡得正香。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小灵,你看,我给你变个魔术。”然后,是冲天的火光,是妹妹被惊醒后凄厉的哭喊,是烧焦的木头发出的噼啪声,还有……无数黑色的、烧得半焦的虫子从烧穿的墙洞里疯狂涌出的声音。

“沙沙……沙沙……”

陈默从噩梦中惊醒,心脏狂跳。他坐起身,冷汗浸透了睡衣。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帘缝隙透进一丝城市永不消亡的光。他听见了,那不是梦的余韵。

“沙沙……沙沙沙……”

声音很轻,像是细砂纸在摩擦木地板,又像是有人在用指甲轻轻刮搔墙壁。它来自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四面八方,无处不在,却又细微得让人怀疑是自己的幻听。

他打开床头灯。橘黄色的光线驱散了部分黑暗,也让阴影显得更加深邃。房间里空无一物。声音消失了。

是老鼠吗?或者是楼板老化发出的声音?他这样安慰自己,但那种被监视的感觉再次笼罩了他。他感觉有无数双眼睛,就藏在墙壁的裂缝里,在天花板的角落里,在床底下那片最深的黑暗里,静静地注视着他。

接下来的几天,情况变得更加糟糕。

他开始在各种意想不到的地方发现它们。一只,总是一只。早上拉开米缸,一只蟑螂赫然趴在雪白的米粒上,油亮的背甲与白米形成刺眼的对比。他把整缸米都倒掉了。他打开冰箱,一只蟑螂从蔬菜格里从容爬出,仿佛刚享受完一顿冷餐。他刷牙时,一只小小的、尚未成年的若虫从下水道口探出头来,触角好奇地晃动着。

每一次的遭遇,都像是一次精心策划的挑衅。它们不再是偷偷摸摸的窃贼,而是明目张胆的入侵者。他买了市面上能找到的所有杀虫剂、蟑螂屋、毒饵。他的小公寓很快充满了化学药剂的刺鼻气味,这让他感到一种病态的安全感。他把所有的食物都用密封罐装好,垃圾每天都用双层袋子扎紧扔掉,厨房和卫生间的每一个角落都被他打扫得一尘不染。

他觉得自己正在打一场战争,一场针对这卑微、肮脏的生物的全面战争。

然而,对方似乎总能预判他的行动。蟑螂屋里空空如也,毒饵原封不动。但他总能在转身之后,在视野的盲区里,瞥见一个迅速消失的黑影。它们仿佛在嘲笑他的徒劳。

“沙沙”声在夜晚变得更加清晰,甚至开始带上一种诡异的节奏感,像某种部落的低语。他睡得越来越差,白天修复古籍时,眼前常常会浮现出那些晃动的触角和油亮的背甲。有一次,他正在用毛笔为一幅古画的破损处补色,笔尖落下,却在纸上留下了一个酷似蟑螂的黑色墨点。他烦躁地把整张宣纸揉成一团。

他开始怀疑自己的精神状态。或许是太累了,太孤独了。他试着给父母打了个电话,电话那头母亲絮絮叨叨地问他吃得好不好,有没有找女朋友。他敷衍了几句,却始终无法将自己的困扰说出口。他要怎么说?“妈,我被蟑螂缠上了,我觉得它们有智慧”?这听起来就像个疯子。

挂掉电话,巨大的无助感将他吞噬。他意识到,在这场战争里,他是一个孤军奋战的士兵。

转折点发生在一个星期后的下午。那天他需要去拜访一位收藏家,取回一本需要修复的宋版书。他换上了一件许久未穿的、熨烫平整的白衬衫,准备出门。在玄关的穿衣镜前,他整理了一下领子,却突然僵住了。

一只蟑螂,不大不小,正安安静静地趴在他的左边肩头,紧贴着他的脖颈。

那一瞬间,陈默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六条带刺的腿隔着薄薄的衬衫布料,传来微弱而尖锐的触感。他甚至能想象到它那冰冷的、无机质的身体紧贴着自己皮肤的温度。

他没有尖叫,也没有立刻把它拍掉。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恐惧和荒诞的平静笼罩了他。他缓缓地,极度缓慢地抬起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镜中的他脸色苍白,眼神涣散,而那只蟑螂,就像一枚诡异的肩章,一枚由黑暗与污秽铸成的勋章,彰显着他的失败。

他们,已经不再满足于入侵他的空间了。

它们开始入侵他的身体。

他盯着镜子,与那只蟑螂对峙了足足一分钟。然后,他以一种近乎仪式般的慢动作,伸出右手,用两根手指,轻轻地将它从肩上捏了起来。它的腿在他的指尖徒劳地划动着。他没有立刻捏死它,而是把它举到眼前,近距离地观察着。

它的复眼像两颗细小的、蕴含着整个黑夜的钻石。在那么近的距离下,他仿佛能从那双眼睛里,看到一种超越昆虫本能的、冰冷的、洞悉一切的智慧。

然后,他听到了。

不是“沙沙”声,不是幻听。是一个真实无比的、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的声音。那声音不属于男性或女性,不属于人类,它尖锐、细微,像是无数只虫子振翅的声音汇集而成,却又清晰地组成了一个词。

“……小灵……”

陈默的瞳孔猛地收缩。他手一抖,那只蟑螂掉在地上,迅速钻进了门边的缝隙。

他踉跄地后退了两步,背靠在冰冷的墙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从他的每一个毛孔里渗出,瞬间浸湿了那件干净的白衬衫。

这不是幻觉。

这绝对不是幻觉。

它们知道。它们知道他内心最深处的、那个被他用十几年的沉默和孤独死死埋葬的秘密。那个在烈火中哭喊的名字。

战争,从一开始就不对等。对方不仅知道他的每一处防线,还掌握着他灵魂中最致命的武器。

陈-默的世界,从这一刻起,开始沿着一道看不见的裂痕,无可挽回地分崩离析。

第二章:低语的围城

“小灵……”

这个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捅进了陈默记忆的锁孔,强行转动,碾碎了里面的所有机括。恐慌如潮水般退去后,留下的是一片死寂的、被彻底洞穿的空白。

他取消了和收藏家的会面,把自己反锁在公寓里。这间他曾经以为是避风港的屋子,现在变成了一座四面楚歌的围城。敌人不在外面,而在墙壁里,在地板下,在天花板上,甚至……在他的脑子里。

他开始了一种近乎疯狂的“净化”行动。他把所有的家具都搬离墙壁,用高强度的密封胶,一条一条地封死他能找到的所有裂缝。墙角、踢脚线、插座面板的缝隙、天花板上的陈年裂纹……他像一个偏执的艺术家,用白色或透明的胶体,在房间里绘制着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

他的行为越来越怪异。他不再在家里做饭,只吃密封包装的饼干和瓶装水,因为他害怕食物在烹饪过程中被“污染”。他甚至不敢打开窗户通风,任由房间里密封胶和杀虫剂的气味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毒雾。他觉得,只有这样才能隔绝它们的入侵。

然而,那些“沙沙”的低语声并未因此消失,反而变得更加放肆。它们不再满足于夜晚的骚扰,开始在白天响起。当他专注于修复工作时,那声音会像一个阴魂不散的观众,在他耳边品头论足。

“……慢了……手在抖……”
“……这里……对……撕裂它……”
“……像那天的火……烧掉……都烧掉……”

这些声音支离破碎,充满了恶意和诱惑。陈默不得不放下工具,双手抱头,死死按住耳朵,但没用。声音不是从耳朵传来的,它直接在他的颅腔内共鸣。

他开始和它们对话,或者说,是单方面的咆哮。

“滚出去!”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墙角怒吼,“从我的脑子里滚出去!”

回应他的是一阵更加密集的“沙沙”声,像是在嘲笑他的无能狂怒。

他的睡眠彻底被剥夺了。每当他闭上眼睛,黑暗中就会浮现出无数只蟑螂的轮廓。它们爬过他的身体,钻进他的耳朵、鼻孔、嘴巴。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它们带刺的腿刮擦着他食道内壁的触感。他常常在半夜惊叫着跳起来,疯狂地拍打自己的身体,检查自己的口腔,直到筋疲力尽地瘫倒在地板上。

身体的疲惫和精神的折磨,让他的外表迅速地憔悴下去。他眼窝深陷,布满血丝,脸色是一种长期不见阳光的灰白。他修复古籍时那双稳如磐石的手,现在会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的工作彻底停滞了。那些残破的书卷堆在桌上,仿佛在无声地控诉着主人的失职。

他越来越肯定,这些不仅仅是蟑螂。它们是一个整体,一个拥有集体意识的“虫群”。那个在他脑中说话的,就是虫群的意志。它们是他罪恶感的具象化,是多年前那场大火的亡魂派来的使者。

他想起了那场火灾的更多细节,那些被他刻意遗忘的画面。

那时他十二岁,正是对一切充满好奇又自以为是的年纪。他在父亲的工具箱里找到了一盒火柴和半瓶汽油。他想给八岁的妹妹小灵表演一个“火焰魔术”。他把汽油洒在后院的废弃木柴上,划着了火柴。

火苗“轰”的一声窜了起来,比他想象的要高得多,热浪瞬间扑面而来。他吓坏了,下意识地后退,却撞倒了旁边堆放的杂物。火势迅速蔓延,点燃了木质的老屋。

小灵的哭声从屋里传来。他想冲进去,但滚滚的浓烟和灼人的热浪把他逼了回来。他只能站在院子里,眼睁睁地看着火焰吞噬掉那间他们共同长大的屋子。他听着妹妹的哭声从尖利变得微弱,最后彻底消失。

消防队赶到时,一切都晚了。小灵没有死,但她被严重烧伤,喉咙也被浓烟永久性地损伤,几乎无法说话。那之后,她的眼神里就只剩下一种空洞的恐惧,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全家人都搬离了那个伤心地。父母从未责怪过他,他们对外宣称是线路老化。但陈默知道,他们看他的眼神里,多了一些他读不懂的东西。而他自己,则用沉默和孤僻,为自己建了一座无形的监狱。

“……她疼……小灵……好疼……”虫群的低语把这些他深埋的记忆全都挖了出来,一遍遍地在他脑中播放。

他尝试过反击。他买来紫外线灯,听说蟑螂害怕强光。他整夜开着灯,把公寓照得如同白昼。但低语声依然存在,只是多了一些抱怨般的嘶鸣。

他又在网上查到,某些高频声波可以驱赶害虫。他买了一个昂贵的超声波驱虫器,插上电源。一阵刺耳的、人类无法听见的频率充满了整个房间。

那一瞬间,他脑中的低语声突然变成了一声刺耳的尖啸!

“啊——!”陈默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被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刺入,他惨叫着倒在地上,浑身抽搐。他看到,眼前的景物开始扭曲,墙壁仿佛变成了流动的、由无数细小黑点组成的瀑布。天花板上,一个巨大的、由阴影和蠕动的肢体构成的黑影若隐若现,像一只趴在蛛网中央的巨型蜘蛛。

他挣扎着爬过去,拔掉了驱虫器的插头。

尖啸声立刻停止了,变回了那种熟悉的、带着嘲讽意味的“沙沙”低语。

“……以为……能赢我们……?”

陈默瘫在地上,汗水和泪水混合在一起,流进他的嘴里,又咸又苦。他明白了,任何物理上的攻击对它们都无效,甚至会招来更可怕的反噬。它们是精神层面的存在,是一场灵魂的瘟疫。

绝望中,他想到了一个人——住在他楼下的王阿姨。

王阿姨是个退休的中学老师,有点迷信,但人很热心。她在这栋楼里住了三十多年,对楼里的各种“掌故”了如指掌。也许她知道些什么。

陈默强撑着站起来,洗了把脸,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些。他已经快一个月没有和任何人说过话了。当他敲开王阿姨的门时,对方显然被他憔悴的样子吓了一跳。

“小陈?你这是怎么了?病了?”王阿姨关切地问。

“没……没事,王阿姨。”陈默的声音干涩沙哑,“就是最近……嗯……睡眠不太好。我想问问,咱们这楼里,是不是……是不是蟑螂特别多?”

他小心翼翼地措辞,试图让问题听起来很普通。

王阿姨“嗨”了一声,把他让进屋里。“老楼嘛,哪有没小强的。不过你放心,咱们这楼还算干净的。我住这么多年,偶尔见着一两只,用药喷喷就没了。怎么,你家闹得厉害?”

陈默的心沉了下去。看来,这只是他一个人的“特殊待遇”。

“是……是有点。”他犹豫了一下,决定冒个险,“而且,我总觉得……咱们这楼,是不是有点‘不干净’?”

王阿姨的表情立刻变得神秘起来。她压低了声音:“小陈,你也有感觉?我跟你说,你住的那间房,以前出过事。”

陈默的呼吸一滞。

“大概二十年前,”王阿姨开始娓娓道来,“你那间房住着一个搞收藏的怪老头。听人说,他专门收一些稀奇古怪的老东西,什么古墓里挖出来的坛坛罐罐,还有一些东南亚那边的什么‘虫降’之类的玩意儿。后来有一天,他好几天没出门,邻居闻到味儿了才报的警。警察把门撞开,你猜怎么着?”

王阿姨的眼神里闪烁着兴奋和恐惧。“老头死了,就死在客厅中央。身上爬满了……就是那种黑色的甲虫,不是蟑螂,但看着也吓人。警察说他是心脏病突发,但好多老邻居都说,他是被自己收藏的那些‘脏东西’反噬了。”

陈默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虫子……又是虫子。

“那……那之后呢?”他追问道。

“之后那房子空了好几年,后来换了好几个租客,都住不长。有的说晚上总听见墙里有怪声,有的说老做噩梦。你是住得最久的一个了。”王阿姨拍了拍他的胳膊,“不过你别怕,都是些捕风捉影的传闻。你年轻,阳气重,压得住。实在不行,去庙里求个符,或者在家供个关公像。”

陈默恍恍惚惚地告辞了王阿姨。他的大脑一片混乱。怪老头,收藏,虫子,反噬……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在他脑中组合成一个可怕的猜想。

难道……他工作室里那些古籍中,也藏着类似的“东西”?

他冲回自己的公寓,像疯了一样,开始翻检他那些视若珍宝的古籍。他把它们一本本地从架子上取下来,用力地抖动,仔细地检查每一页书缝。

大部分书都很正常,除了陈年的书香和灰尘味,什么都没有。直到他拿起那本他最近一直在修复的明代《志怪录》。

他颤抖着手,翻开书页。书页间依然夹着他用来做标记的无酸纸。当他翻到其中一页时,他的动作停住了。

那一页记载着一种名为“啮心”的妖术。文字用朱砂写成,笔迹狂乱。大意是说,可以通过一种特殊的仪式,将人的罪孽、执念和怨气,喂养给一种名为“幽影蟑”的异虫。这种虫子会以宿主的负面情绪为食,不断繁殖,最终形成虫群,寄生在宿主的精神世界里,日夜低语,啮噬其心,直到宿主精神崩溃,彻底沦为虫群的傀儡和温床。

而书页的末尾,画着一个用鲜血绘制的、极其复杂的符咒。符咒的中央,赫然黏着一片半透明的、脉络清晰的……蟑螂翅膀。

陈默认得那个翅膀。它的形状、大小、甚至上面细微的斑点,都和他那天在自己肩上抓到的那只蟑螂的翅膀,一模一样。

他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瘫倒在地。他看着那本书,看着那个血色的符咒和那片翅膀,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凄厉而绝望,充满了自嘲。

他以为自己在打一场战争,原来,他从一开始就是战场本身。

他以为自己是囚犯,原来,他是孕育怪物的母体。

低语的虫群不是从外面来的。

它们一直住在他心里。从十二岁那年,那场大火烧起的时候,它们就已经在那里,种下了第一颗卵。

第三章:共生

“幽影蟑……啮心之术……”

陈默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嘴里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绝望像最强的镇定剂,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和情绪,只留下一片麻木的清醒。他终于为自己所经历的一切,找到了一个荒诞却“合乎逻辑”的解释。

那个收藏家老头,恐怕也是某个“啮心”之术的受害者,或者,是施术者。而这本《志怪录》,就是那个术的媒介。当他开始修复这本书,当他的专注、他的精神力,甚至他的汗水和皮屑渗透进这本古老的典籍时,他就无意中激活了那个沉睡的诅咒。

而他内心深处那份关于小灵的、从未消解的巨大罪恶感,成了虫群最完美的养料。

原来如此。

原来他不是疯了。他只是……被诅咒了。

这个认知并没有让他感到轻松,反而带来了一种更深层次的恐惧。疯了,或许还有被治愈的可能;而被诅咒,则意味着他要面对的是一个完全超出现代医学和科学范畴的、无法言说的敌人。

他停止了所有无谓的抵抗。不再封堵裂缝,不再喷洒杀虫剂,不再彻夜开灯。他的公寓又恢复了往日的寂静,只是这寂静中,多了一种令人不安的、活生生的质感。

虫群似乎也察觉到了他的变化。它们不再用“小灵”的名字和火灾的记忆来折磨他。低语声依然存在,但变得平和了许多,像一种无意义的背景白噪音,一种持续不断的陪伴。

蟑螂开始更加频繁地出现在他面前。它们不再躲藏,也不再具有挑衅性。有时他坐在桌前发呆,一只蟑螂会从容地爬上桌面,静静地待在一旁,仿佛在陪伴他。他伸出手,它也不会逃走,甚至会用触角轻轻触碰他的指尖。那种感觉,冰冷、干燥,带着一种奇特的亲昵。

他不再感到恶心和恐惧。一种诡异的“习惯”正在形成。他开始觉得,它们是他的一部分。是他的罪孽,他的记忆,他的孤独,所化成的有形之物。

他的生活进入了一种扭曲的“共生”状态。

他开始重新工作,但修复的不再是别的古籍,而是那本《志怪录》。他以一种近乎虔诚的态度,小心翼翼地修补着书页的每一个破损,抚平每一道折痕。他觉得,这本书是他的“圣经”,是解读他自身命运的唯一线索。

虫群的低语在他工作时变成了某种指导。

“……用鱼胶……不……兔皮胶更好……”
“……这片纸的纤维……太粗了……”

他发现,遵从这些“指导”,他的修复工作变得前所未有的顺利。那些声音仿佛拥有着超越他个人知识的、关于古老技艺的记忆。或许,是那个收藏家老头的记忆,也一同被封印在了虫群之中。

他开始和它们“交流”。不是用语言,而是用意念。当他遇到修复难题时,他会集中精神,向着空气中的低语提问。而答案,会以一种直觉、一个画面,或者一句直接的低语,出现在他脑海中。

他和虫群,正在建立一种畸形的默契。

有一次,他修复完一个特别困难的部分,感到一阵强烈的饥饿。他已经好几天没怎么吃东西了。他打开冰箱,里面空空如也。他叹了口气,正准备啃几块饼干了事。

就在这时,他听见厨房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他走过去,看到的一幕让他终生难忘。

几只蟑螂,正合力拖着一小块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干硬的面包屑,艰难地爬上他放在水槽边的盘子。另一群蟑螂,则围在一个渗水的龙头下,用身体沾上水珠,再爬到盘子里,将水珠滴在面包屑上,试图让它变软。

它们……在为他准备食物。

陈默怔怔地看着这一幕,一种无法形容的荒谬感和一种被扭曲的“关怀”同时击中了他。他没有驱赶它们,也没有感到厌恶。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直到那块面包屑被水珠浸润得微微发软。然后,他走过去,拿起那块面包屑,放进了嘴里。

味道和他记忆中任何食物都不同,带着一股尘土和铁锈的气息,但确确实实地缓解了他的饥饿。

从那天起,他不再自己寻找食物。每天,他都会在桌上或盘子里,发现一些由虫群为他“搜集”来的东西——掉落的米粒、干枯的菜叶、饼干的碎屑,甚至有一次,是一只死去的飞蛾。他照单全收,毫不犹豫地吃下去。

他感觉自己正在发生某种变化。他不再需要太多睡眠,每天只需闭眼一两个小时,就能保持精力充沛。他的感官变得异常敏锐。在完全的黑暗中,他能通过空气的流动,感知到房间里物体的轮廓。他能闻到几十米外邻居家飘出的饭菜香味,甚至能分辨出其中酱油和醋的牌子。

他的皮肤变得干燥而坚韧,泛着一种不健康的蜡黄色光泽。他的指甲长得飞快,而且异常坚硬。

他正在……“虫化”。

他的世界,也只剩下了这间公寓和这些虫子。他彻底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电话线被他拔了,手机早就没电关机,再也没有人来打扰他。收藏家们因为他屡次失约,也把他列入了黑名单。他仿佛从这个世界上蒸发了,只存在于这座被虫群占据的孤岛上。

一天晚上,他完成了《志怪录》最后的修复工作。他用金丝线重新装订了书脊,用特制的蜂蜡封住了封面。整本书在他手中,散发着一种古老而邪异的生命力。

就在他完成最后一针的瞬间,脑海中的低语声突然汇集成一股清晰无比的洪流。

“……时机已到……需要更多……更多的养料……”

陈默抬起头,看向镜子里的自己。镜中的人影已经完全陌生了。双眼深陷,但瞳孔亮得吓人,像两点燃烧的磷火。他的嘴唇干裂,嘴角却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诡异的微笑。

他知道“养料”是什么。

是和他一样的,带着强烈负面情绪的灵魂。是罪恶感、是悔恨、是绝望。

虫群,已经不满足于他一个人提供的“食物”了。它需要扩张,需要繁殖,需要把这个诅咒,散播出去。

“……楼下……那个女人……”低语声充满了贪婪和渴望,“……她的孤独……她的恐惧……很美味……”

是王阿姨。

陈默的心脏,那颗早已变得麻木冰冷的器官,突然抽动了一下。王阿姨是这段时间以来,唯一给过他一丝善意和关怀的人。

“不。”他用嘶哑的声音,第一次对虫群说出了拒绝。

脑中的低语瞬间变成了愤怒的嘶鸣。一股剧痛猛地攥住了他的心脏,让他蜷缩在地。墙壁上,地板上,天花板上,成千上万只蟑螂涌现出来,形成一片片蠕动的、黑色的潮水,将他包围。它们不再温顺,它们的复眼中充满了威胁和警告。

“……你是……我们的……你属于……我们……”

“不……”陈默咬着牙,忍受着剧痛,“她是无辜的。”

“……没有无辜……”虫群的意志冰冷而残忍,“……人人心中……皆有缝隙……我们只是……进入……”

剧痛加剧了,仿佛有无数只爪子在他体内撕扯。他的意识开始模糊。他看到小灵的脸,那张被火烧得面目全非的脸,就在他眼前,哀怨地看着他。

“哥哥……为什么……要拒绝……它们就是我……我就是它们……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不!小灵不是这样的!他的妹妹善良、可爱,绝不是眼前这个由怨恨和虫子构成的怪物!

一股尘封已久的情感,愤怒,从他麻木的心底涌了上来。对虫群的愤怒,对那个施展妖术的怪老头的愤怒,但更多的是,对自己的愤怒!是他,是他亲手把小灵变成了今天这幅模样的记忆,是他,用自己的罪恶感喂养了这群怪物!

他不能再让它们去伤害别人。

“我才是你们的宿主。”他用尽全身力气,对着周围的虫群嘶吼,“你们的养料,只能是我!”

他猛地站起来,冲到工作台前,拿起一把锋利的美工刀。

“……你想做什么……蠢货……你杀不死我们……我们就是你……”

“是吗?”陈默的脸上露出一个疯狂的笑容。他没有用刀去割那些蟑螂,而是猛地撩起自己的上衣,将刀尖对准了自己的腹部。

“你们以我的罪孽为食,对吗?”他喘息着,眼中闪烁着决绝的光芒,“那我就给你们一场盛宴!”

他知道,简单的自杀是没用的,它们是精神层面的寄生虫。但他要做的,不是杀死自己,而是进行一场献祭。一场用自己最终极的痛苦和悔恨,来满足它们,安抚它们,将它们永远囚禁在自己这具躯壳里的献祭。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十二岁那年的火光。他不再逃避,而是第一次,主动地、清晰地去拥抱那段记忆。

“小灵,对不起。”他轻声说。

然后,他用尽全力,将美工刀狠狠地刺进了自己的身体。

剧痛传来,但这一次,不是来自虫群,而是来自他自己的血肉。脑中的嘶鸣声瞬间消失了。他感觉到一种奇妙的宁静。

周围的蟑螂潮水般地退去,缩回了墙壁和地板的缝隙。

他倒在地上,温热的血液从伤口涌出,在地板上蔓延开来,形成一滩深色的、如同墨迹的图案。

他看着天花板,那里的阴影不再像一只巨兽。它开始收缩,变淡。

他快要死了。但他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

他想,这样也好。把诅咒终结在自己身上,不再蔓延出去。这是他唯一能做的,最后的赎罪。

他的眼皮越来越重。在意识的最后边缘,他仿佛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

是小灵。

是八岁时,那个扎着羊角辫,笑容像阳光一样灿烂的小灵。

她蹲在他身边,伸出小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脸。

“哥哥,”她的声音清脆悦耳,一如往昔,“不疼了。”

陈默笑了。一滴眼泪从他的眼角滑落,混入地上的血泊中。

然后,他的世界陷入了永恒的黑暗。

第四章:遗产

李哲是一名年轻的刑警,充满干劲,但也因此,总是被派去处理一些没人愿意接手的“杂活”。比如眼前这件案子——独居男子死于家中,初步判断为自杀。

现场在顶楼,拉着警戒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难以形容的气味。法医说,是血腥味、化学试剂味和一种……类似某种昆虫信息素的怪味混合在一起。

“死者陈默,男,31岁,古籍修复师。”老搭档张队一边翻着记录本,一边对李哲说,“房东报警,说好几个月没见他出门,也联系不上。我们破门而入时,人已经死了有一段时间了,尸体都……嗯,不太好看了。”

李哲走进那间被法医和痕检员翻得乱七八糟的公寓。他的第一感觉是压抑。所有的窗户都关得死死的,墙壁和家具的缝隙里,残留着大量已经干涸的密封胶痕迹。这不像一个家,更像一个密室,或者说,一个茧。

死者倒在客厅中央的血泊里,身旁扔着一把美工刀。致命伤在腹部,法医鉴定为自残。尸体已经出现了巨人观现象,但诡异的是,并没有太多腐败的迹象。更诡异的是,现场几乎找不到任何常见的食腐昆虫。没有苍蝇,没有蛆虫。对于一具死亡多日的尸体来说,这很不正常。

“你看这个。”张队指了指墙角。

李哲蹲下身,看到墙角的地板上,有一大片深色的、已经干涸的印记,像是某种液体留下的痕迹。痕检员正在取样。

“我们在房间的各个角落,都发现了类似的痕迹。”张队说,“化验结果还没出来,但看起来,不像血。”

李哲的目光扫过整个房间。工作台上堆满了修复工具和一些残破的古籍。他注意到其中一本,被放在最显眼的位置,装订一新,看起来被主人格外珍视。

他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本书。封面是深色的,没有书名。他翻开,里面是手抄的蝇头小楷,记录着一些光怪陆离的志怪故事。书页间,有一股淡淡的、类似檀香又夹杂着一丝腥气的味道。

“有什么发现吗?”张队问。

“一本怪书。”李哲翻了几页,看到了一段用朱砂标记的文字,旁边还画着诡异的符号。他皱了皱眉,对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向来不感兴趣。

他合上书,把它放回原位。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书桌底下,好像有个东西。他弯下腰,用物证袋把它捡了起来。

那是一张被压在桌脚下的旧照片。照片已经泛黄,上面是一个笑得很开心的男孩和一个更小的女孩。

“应该是死者和他妹妹。”张队凑过来看了一眼,“我们查过他的家庭背景。他有个妹妹,叫陈灵。小时候因为一场火灾,被严重烧伤,喉咙也坏了,现在住在一家疗养院里。”

“火灾?”李哲心里一动。

“是啊,据说挺严重的。死者当时也在场,他没事。从那以后,他就变得很孤僻,不爱跟人来往。”

自杀,孤僻的性格,童年创伤……一切似乎都合乎逻辑。这起案子,多半会以“因抑郁症而自杀”结案。李哲也是这么想的。

直到他们走访了住在楼下的王阿姨。

王阿姨把她知道的,关于那个收藏家老头,关于这间房的各种传闻,添油加醋地对警察说了一遍。

“……那个小陈啊,前段时间来找过我,脸色差得跟鬼一样,就问我这楼里干不干净。我就觉得他不对劲!肯定是撞上什么不好的东西了!”王阿姨说得斩钉截铁。

李哲和张队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无奈。这些民间传闻,是没法写进结案报告的。

调查陷入了僵局。没有他杀的证据,也没有更多的线索。几天后,这起案子被正式定性为自杀。陈默的尸体被火化,他的父母悲痛地领走了骨灰,而这间公寓,再次被贴上了封条,等待着下一个不知情的租客。

李哲把那本奇怪的《志怪录》作为证物带回了警局。不知为何,他对这本书总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有几个晚上,他加班到深夜,办公室里只剩他一个人时,他总觉得那本书在看着他。他甚至会闻到那股若有若无的、奇特的香味。

他偶尔会翻看几页,看着上面那些关于“啮心妖术”、“幽影蟑”的记载,只觉得是古人的荒诞想象。

但他没有注意到,每次他翻看这本书时,他办公室的角落里,会有一两只平日里绝迹的蟑螂,悄无声-然地爬出来,停在阴影里,仿佛在聆听。

这起案子,很快就被新的案件所淹没。李哲也渐渐淡忘了那个死在密室里的古籍修复师。

直到几个月后的一天。

他接到一通来自城郊疗养院的电话。是陈默的妹妹,陈灵,出了状况。

李哲和张队赶到疗养院。院长告诉他们,陈灵,那个十几年来说不出一个完整句子、眼神空洞如木偶的女孩,在哥哥陈默下葬的那天晚上,突然开始说话了。

“她说什么?”张队问。

院长的表情很古怪。“她说……‘哥哥,不疼了’。反反复复就这一句。然后,她的情况就开始好转。我们都觉得是医学奇迹。她开始跟人交流,虽然很困难,但能表达自己的意思了。眼神也变得有光彩了。”

“那不是好事吗?为什么打电话给我们?”李哲不解。

“好事……是好事。”院长犹豫着说,“但是,最近一个星期,她又开始变得不对劲了。她总说,房间里……有虫子。很多虫子。说它们在跟她说话。”

李哲的心猛地一沉。

“我们检查了她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只虫子都没有。心理医生说,可能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另一种表现形式。但是……”院长深吸一口气,“昨天晚上,她把自己的胳膊,用指甲划得鲜血淋漓。我们问她为什么,她说……她说,虫子饿了,她在‘喂’它们。”

李哲和张队冲进陈灵的病房。

女孩坐在床上,怀里抱着一个枕头。她的双臂上缠着厚厚的纱布,隐隐有血迹渗出。她比照片上看起来要瘦弱得多,但她的眼睛,不再是空洞的。那双眼睛亮得惊人,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墙角。

“小灵?”李哲试探着叫了一声。

女孩缓缓地转过头,看着他们。她的脸上,没有痛苦,也没有恐惧,而是一种……圣洁而安详的微笑。

“嘘。”她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轻声说,“别吵。”

“你在看什么?”李哲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墙角空空如也。

“它们在陪我。”陈灵的笑容扩大了,“哥哥把它们留给我了。这是他……最后的礼物。”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没有受伤的手,轻轻地抚摸着空气,就像在抚摸一只温顺的宠物。

“它们说,它们很孤单。”

“它们说,它们需要一个新家。”

“它们说……”陈-灵的目光越过李哲,看向他身后的空气,眼神充满了期待和邀请。

“……它们说,你的心里,也有很多缝隙。很黑,很深,是它们最喜欢的味道。”

那一瞬间,李哲感觉一股冰冷的电流从脊椎窜了上来。他猛地回头,身后什么都没有。但是,他清晰地闻到了。

那股熟悉的、只应该存在于证物室那本古书里的、檀香与腥气混合的味道。

就在他的办公室里。就在他每天坐着的位置。

他突然想起来,他最近也开始失眠了。总是在半夜惊醒,感觉有什么东西在皮肤上爬过。他总觉得,是加班太累,压力太大的缘故。

“沙沙……”

一个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像细砂纸在摩擦墙壁。

又像,无数只看不见的虫子,在他脑中,开始了它们的第一声……

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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