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氟合铂酸氙

六氟合铂酸氙

秋日的阳光穿过高大香樟树的缝隙,在铺满落叶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这是他进入杭州第二中学的第一个学期,空气中弥漫着桂花的甜香与新生特有的、混合着好奇与紧张的气息。他所在的班级是416,一个被年级主任方文斌亲自执掌的班级,教室在南教学楼的三楼,最靠近南门的那一栋。从教室的窗户向外望,能清晰地看到校前广场中央那个终年不息的喷泉水池,以及更远处,代表着学校门面的南大门。

他是一个不善言辞的男生,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书本和试卷构成的世界里。他选择二中,目标明确——化学竞赛。这所顶尖学府,尤其是它的化学竞赛,是通往顶尖大学的一条光荣而崎岖的“捷径”。他的偶像,是那位刚刚从二中毕业,通过化学竞赛保送至北京大学,如今已远赴美国的学长蔡天乐。他甚至知道,这位学长就是他们现任校长蔡小雄的儿子。这些故事,在新生中流传,像神话一样激励着每一个怀揣梦想的少年。

而她,就坐在他斜前方靠窗的位置。

他第一次对她产生深刻的印象,是在方文斌的一堂化学课上。方文斌,学生们私下里称他“方sir”,既是416班的班主任,也是化学竞赛教练组的一员,讲课风格以严谨和深度著称。那天,他讲到了稀有气体化合物的发现,讲到了尼尔·巴特利特如何通过六氟合铂酸氧(O₂⁺[PtF₆]⁻)的意外合成,推断出氙也能被氧化。

“氙的第一电离能是1170 kJ/mol,氧气分子的第一电离能是1175 kJ/mol,两者惊人地相似。”方文斌的目光扫过全班,“所以,巴特利特大胆尝试,用六氟化铂去氧化氙,你们猜,他得到了什么?”

教室里一片安静,对于高一新生而言,这已经超出了课本的范畴。

“有没有同学知道这个产物的化学式?”方文斌推了推眼镜。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举起了手。在初中时,他就已经自学完了大部分高中化学竞赛的内容。

“好,这位同学。”方文斌点了他。

他站起来,有些紧张,但一说到化学,他的声音就变得沉稳:“是六氟合铂酸氙,化学式是Xe⁺[PtF₆]⁻。”

方文斌赞许地点点头:“完全正确,请坐。这是一个伟大的发现,它打破了稀有气体绝对‘惰性’的传统认知。化学的魅力就在于此,永远不要被固有的观念束缚。”

他坐下时,感到一道目光落在他身上。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正好对上了她回望的眼神。她的眼睛很亮,像浸在水里的黑曜石,里面没有嘲笑或不解,而是一种纯粹的好奇与欣赏。她冲他微微一笑,露出一对浅浅的梨涡。

那个笑容,像一道温和的化学反应,无声无息地在他心里释放出了一丝热量。

从那天起,他开始不自觉地观察她。她不是班上最漂亮的女孩,但气质干净,像雨后初晴的校园。她总是把校服穿得整整齐齐,马尾辫梳得很高,走路时一晃一晃的,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她的成绩也极好,各科均衡,不像他,严重偏科,只有理科,尤其是化学,一骑绝尘。

他们的第一次正式交谈,发生在去食堂的路上。二中有三个食堂,一楼、二楼和国际部食堂。他们这些普通部的学生,大多在一楼或二楼解决温饱。那天傍晚,他抱着一摞刚从鹤琴书院借来的竞赛书,准备去一楼食堂随便吃点东西,然后继续夜战。

“同学。”一个清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回头,是她。她小跑几步跟上来,与他并肩而行。

“你化学好厉害,”她笑着说,“方sir今天课上提的那个问题,我连题目都没太听懂。”

他有些窘迫,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种直接的夸赞,只能含糊地“嗯”了一声。

“我叫……”她报上了自己的名字,“你呢?”

他也报上了自己的名字。这是他们第一次交换姓名,尽管他们已经在一个班级里共处了两个多月。

“你是要去参加化学竞赛的吧?”她问。

“是。”

“那很辛苦吧?听说竞赛生都没有周末,一直在鹤琴书院上课。”

鹤琴书院是学校里一栋功能强大的建筑,坐落在东门附近。它不仅是竞赛生的大本营,还拥有图书馆、电子阅览室、多个物理和生物实验室,以及令所有计算机爱好者向往的信息学教室。它的地下,甚至还有一个巨大的停车场。对于他这样的竞赛生来说,鹤琴书院几乎是他们除宿舍和食堂外的第三个家。

“还好,习惯了。”他言简意赅地回答。

她似乎并不介意他的沉默寡言。她开始说起班级里的趣事,说起那位总是板着脸的年级主任方文斌其实也有幽默的一面,说起学校的副校长陈钧,那位传说中的化学竞赛总教练,是如何在另一间竞赛班(415班)的课堂上“表演”徒手抓焰色反应的。她的声音很好听,像山间清泉流过石涧,叮咚作响,冲淡了他心中常年累积的、由方程式和化学结构式带来的枯燥。

他们一起在一楼食堂排队打了饭,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他吃饭很快,像完成任务。她则慢条斯理,偶尔会抬头看看窗外,或者继续找一些轻松的话题。

“你知道碎心湖吗?”她忽然问。

他点点头。碎心湖,这个名字有些凄美的浅湖,就在实验楼、行政楼和北教学楼的三面合围之中。湖不大,但周围草木茂密,一条精致的小径环湖而设,是校园里难得的静谧之处。

“他们说,情侣如果在碎心湖边分手,就会考不上好大学。”她神秘兮兮地说道,语气里带着一丝促狭。

他愣了一下,显然没思考过这个问题。他只知道,碎心湖是去实验楼的必经之路,而实验楼的一楼,就是他未来两年将要挥洒无数汗水的化学实验室。

“这只是迷信。”他最终得出了一个理性的结论。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当然是迷信啦,你这人真没意思。”

他看着她的笑容,心里某个地方似乎被轻轻拨动了一下。或许,生活不应该只有电离能和氧化还原,还应该有这些无伤大雅的“迷信”和轻松的笑声。

那次之后,他们之间的交集渐渐多了起来。他们会一起去食堂,一起在晚自习后绕着标准操场散步,或者在去鹤琴书院的路上同行一小段。她会问他一些化学题,尽管那些题目对她来说有些超纲,但她总是听得津津有味。他也会在她的影响下,偶尔抬起头,看看被教学楼切割成各种形状的天空,听听风吹过香樟树叶的沙沙声。

他记忆最深的一次,是在实验楼的一楼。那天下午是化学实验课,全班同学都穿着白大褂,戴着护目镜,笨拙地操作着滴定管和烧杯。他和她被分在同一组,任务是酸碱中和滴定。

他的操作精准而熟练,每一个步骤都像是教科书的复刻。而她,则显得有些手忙脚乱,不是把锥形瓶晃得太厉害,就是忘了在滴定前排除滴定管尖端的气泡。

“慢一点,”他站在她身旁,低声指导,“滴定管要垂直,左手控制活塞,右手摇晃锥形瓶,眼睛要一直盯着锥形瓶里颜色的变化。”

他的声音很近,带着一丝特有的、清冷的少年气息,混杂着实验室里酚酞指示剂淡淡的酒精味。她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轻轻拂过她的耳廓,脸颊不由自主地泛起一抹绯红,比滴定终点时那浅浅的粉红色还要明显。

“哦……好。”她紧张地应着,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手中的仪器上。

当最后一滴氢氧化钠标准溶液滴入,锥形瓶中的液体瞬间从无色变为稳定的浅粉色时,她如释重负地欢呼了一声。

“成功了!”她抬起头,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那光芒比本生灯的火焰还要明亮。

他也笑了,那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发自内心的笑容。在充满刺鼻气味的化学实验室里,在无数玻璃仪器冰冷的碰撞声中,那一刻的温暖,显得格外珍贵。

他们开始有了属于彼此的秘密基地。不是人群嘈杂的食堂,也不是目标明确的鹤琴书院,而是位于国际部与北教学楼交界处的那间小书屋。书屋很小,只有几排书架和几张桌椅,平日里人不多。他们会约在那里,他看他的竞赛书,她做她的五三习题。他们可以一整个下午不说话,但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对方安静的侧脸,阳光透过玻璃窗,为她的发梢镀上一层金边。那种安宁的感觉,比解出一道复杂的有机合成题还要让他满足。

有时候,他们也会聊起未来。

“你以后肯定要去北大或者清华吧?”她用笔尖戳着下巴,眼神里充满了向往。

“目标是这样。”他回答,目光依旧停留在书页上那些复杂的分子式上。

“然后呢?出国吗?像蔡校长的儿子一样。”

他沉默了。蔡天乐的故事是二中一个传奇,也是一个复杂的符号。他代表了极致的成功,也代表了某种意义上的“流失”。

“不知道,”他第一次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先把竞赛搞定再说吧。”

“我觉得你一定可以的。”她的语气非常笃定,比他自己,甚至比他的教练方文斌和陈钧还要笃定。

这份信任,像一束微弱但恒定的光源,照亮了他枯燥而艰苦的竞赛之路。他开始期待每天去学校,期待在人群中捕捉到她的身影,期待在小书屋里共享那段静谧的时光,期待在碎心湖边听她讲那些他闻所未闻的趣事。

他甚至带她去过那个传说中已经废弃多年的国际部。学校里最神秘的地方。他们趁着一个周末的黄昏,从国际部南门附近一个不起眼的缺口溜了进去。废弃的教学楼里空空荡荡,积满了灰尘,墙壁上还留着一些早已过时的涂鸦。夕阳的余晖透过布满蛛网的窗户,在地上拉出长长的、诡异的影子。

“你不害怕吗?”他问她。

她摇摇头,反而兴奋地四处张望:“这里好酷,像探险一样。”

他们走到一间教室,黑板上还残留着模糊的粉笔字迹。她踮起脚,用手指在积满灰尘的讲台上画了一个笑脸。他也学着她的样子,在旁边画了一个烧杯的简笔画。

两个幼稚的图案并排着,在那个被时间遗忘的角落里,构成了一幅无人知晓的风景。

他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他们会一直在416班,一直做同桌,或者前后桌。他会继续搞他的化学竞赛,她会继续做她的优等生。他们会一起分享胜利的喜悦,分担失败的苦涩。他甚至模糊地想过,等到他拿到金牌,保送了大学,或许……或许他就有资格,把那些朦胧的好感,变成一句清晰的告白。

然而,高一的期末,一张“选课走班”的通知单,像一把锋利的剪刀,毫无预兆地剪断了他们之间那条看不见的线。

为了应对新的高考政策,学生需要从物理、化学、生物、政治、历史、地理六门中选择三门作为选考科目。不同的组合,意味着将被分到不同的行政班。

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物理、化学、生物”这个最传统的理科组合,这是竞赛生的标配。

而她,在经过深思熟虑后,选择了“物理、化学、地理”。

“为什么不选生物?”他拿到她的选课回执时,忍不住问道。这是他第一次,用近乎质问的语气和她说话。

她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我……我地理更好一些,生物那些细胞分裂、遗传杂交,我总是记不住。”她有些底气不足地解释道,“而且,我的目标不是竞赛,选一个自己更有把握的科目,对高考更有利。”

他说不出话来。她的选择,理智、清醒,无可指摘。他没有任何立场去反驳。他只是觉得,心里某个地方,空了。

那个学期的最后一天,方文斌在班会上公布了下学期的分班名单。他的名字留在了新组建的516班,班主任依然是方文斌。而她的名字,出现在了508班的名单上。一个新的班级,一个新的教室,在另一栋教学楼里。

散学后,他们最后一次并肩走出南教学楼。校前广场的喷泉依旧在欢快地喷洒着水花,阳光炽烈,蝉鸣聒噪。

“以后……就不是一个班了。”她低着头,声音很轻。

“嗯。”他只能发出一个单调的音节。

“你竞赛加油。”

“你也是,学习加油。”

他们走到了校门口,人潮汹涌,无数穿着同样校服的身影在这里汇合,然后奔向不同的方向。

“那我走了。”她说。

“再见。”他说。

她转身,汇入了人流。他站在原地,看着她那个熟悉的、扎着高马尾的背影,在人群中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不见。他忽然想起,他们相识于一堂关于“稀有气体”的化学课,而如今,他们也像两个原子,在各自的轨道上运行,短暂地靠近后,终将因为不同的能量层级和选择,而渐行渐远。

高一的夏天,就这样结束了。空气中桂花的甜香,早已被浓重的离愁别绪所取代。

高二的生活,以一种全新的、割裂的姿态展开。

他升入了516班,教室换到了北教学楼。每天上学,他习惯性地从南门进入,穿过校前广场,绕过碎心湖,再走向北教学楼。这条路,比直接从东门进要远,但他固执地坚持着。因为这样,他偶尔还能在南教学楼的楼下,看到她所在班级的学生进进出出。

然而,相遇的几率微乎其微。

新的班级里,聚集了全校最顶尖的一批理科生,大部分都是冲着竞赛去的。学习的氛围前所未有的紧张和纯粹。方文斌作为班主任,对他们的要求也提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而他的生活,则被压缩得只剩下三点一线:宿舍、食堂、鹤琴书院。

化学竞赛的备战进入了白热化阶段。副校长兼总教练陈钧,那个在学生中极具威望的化学大咖,开始频繁地出现在他们的集训课堂上。陈钧的课,充满了激情与挑战,他能把枯燥的有机化学讲得像一部悬疑小说,也能用最尖端的前沿理论,把所有学生虐得体无完肤。

他的天赋在这样高强度的训练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从省一,到省队,再到进入国家集训队,他一路过关斩将,像一柄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他的名字,开始频繁地出现在学校的光荣榜上,出现在校长蔡小雄的晨会讲话中。

他成了二中的风云人物,一个标准的“竞赛大神”。

但他并不快乐。

无数个深夜,当他从鹤琴书院满身疲惫地走回宿舍时,总会下意识地绕到碎心湖边。湖水在月光下泛着粼粼的波光,四周寂静无声,只有虫鸣。他会坐在湖边的长椅上,那里是他们曾经坐过的地方。他会想起她讲的那个关于分手的“诅咒”,然后自嘲地笑笑。他们甚至都没有开始过,又何谈分手。

他偶尔会从别的同学口中,听到关于她的消息。

“欸,你知道吗?508班的那个谁谁谁,这次期中考又是年级前十。”

“她文章也写得好,听说在什么征文比赛里拿了一等奖。”

“人长得也清秀,好多人追呢。”

每当听到这些,他的心里就五味杂陈。有为她高兴的欣慰,也有一种说不出的、遥远的失落感。他们就像两条平行线,各自在自己的轨道上延伸,优秀,且毫不相干。

他们不是没有见过面。

在每周一的升旗仪式上,全校学生都会在标准操场上集合。他站在516班的队伍里,目光会不受控制地在操场上的人海中搜索。他总能轻易地找到508班的方阵,然后找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她似乎更高了一些,头发剪短了一点,但依旧是那个挺拔、认真的模样。他们的目光偶尔会在空中交汇,但都只是匆匆一瞥,然后迅速移开,像两个心虚的陌生人。

有一次,在二楼食堂,他排队打饭时,正好排在了她的后面。他能闻到她头发上洗发水的清香,和他记忆中的一样。他有很多话想说,想问她最近好不好,学习累不累,地理难不难。但话到嘴边,却只变成了一句干巴巴的:“你也来二楼吃饭?”

她回过头,看到是他,也有些惊讶,随即笑了笑:“是啊,一楼人太多了。”

然后,就是沉默。轮到她打饭,她熟练地报出菜名,刷卡,端着餐盘走开。他跟在后面,看着她找到一个空位坐下,她的同班同学很快围了过去,有说有笑。他默默地打了饭,独自一人走到食堂的角落,背对着她的方向,食不知味地吃完了那顿饭。

他把所有的精力,都发泄在了化学上。他疯狂地刷题,做实验,啃读那些比砖头还厚的英文原版教材。《有机化学》,《物理化学》,《无机化学》,《结构化学》……这些书,成了他最忠实的伴侣。实验楼一楼的化学实验室,成了他躲避现实的避难所。当他沉浸在那些五彩斑斓的溶液和复杂的反应机理中时,他才能暂时忘记心中的那份空洞。

全国化学竞赛决赛(冬令营)的前夕,压力达到了顶峰。他已经好几个星期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一天晚上,他在鹤琴书院的自习室里做一套模拟题,一道复杂的有机合成题卡了将近一个小时,让他心烦意乱。

他走出鹤琴书院,想去一楼食堂买一份夜宵,转换一下心情。二中的一楼食堂提供夜宵,是无数竞赛生和晚自习学生深夜里的慰藉。

买了一份炒粉干,他端着餐盘,鬼使神差地没有回鹤琴,而是走向了那间位于国际部和北教学楼交界处的小书屋。

他推开门,以为里面会空无一人。

但她却在那里。

她伏在桌上,似乎是睡着了。面前摊着一本厚厚的地理图册,旁边还有几张写满了笔记的草稿纸。柔和的灯光洒在她安静的睡颜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放轻脚步,走到她对面的位置坐下。他没有叫醒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刻,时间仿佛倒流回了高一的那个下午。没有分班,没有竞赛,没有那些沉重的未来和不可言说的距离。只有他们两个人,和一室的安宁。

他默默地吃着炒粉干,动作很轻,生怕吵醒她。他注意到,她手边放着一个保温杯,是他没见过的款式,上面有一个可爱的卡通图案。他想,这大概是她新的朋友送的吧。

不知过了多久,她轻轻地动了一下,醒了过来。她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看到对面的他,瞬间清醒了,脸上露出一丝不好意思的神情。

“我……我睡着了?”

“嗯。”他点点头。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有些惊讶。

“出来透透气。”他指了指自己面前已经空了的餐盘。

“哦……”她低下头,整理着自己的书本,“你……快要决赛了吧?”

“下周。”

“加油。”她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你一定行的,你是我们416班的骄傲。”

“我们416班……”他咀嚼着这几个字,心中一暖,又泛起一阵酸楚。原来,她还记得。

“是啊,”她笑了,又是那个熟悉的、带着梨涡的笑容,“虽然现在分班了,但我们都是从方sir手下出来的兵。”

那一晚,他们聊了很久。聊高二的新生活,聊各自的老师和同学,聊未来的打算。他跟她讲了陈钧副校长在集训队的“魔鬼训练”,她跟他说了地理老师的风趣幽默。他们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所有可能触及伤感的话题,仿佛在共同维护一个易碎的梦境。

临走时,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包装精美的苹果,递给他。

“送给你的,”她说,“预祝你决赛旗开得胜,‘苹’安顺利。”

他接过那个苹果,沉甸甸的,带着她的体温。

“谢谢。”他低声说。

他回到宿舍,把那个苹果放在书桌上,久久地凝视着。他没有吃,也舍不得吃。在之后最艰难的几天里,每当他感到疲惫和迷茫时,他就会看一眼那个苹果。它像一个护身符,给了他无穷的力量。

冬令营在千里之外的城市举行。理论,实验,长达数日的鏖战。他发挥得非常出色,沉着、冷静,将自己两年的所学,全部倾注在了试卷和实验台上。

当最终成绩公布,他看到自己的名字后面跟着“金牌”两个字时,他没有想象中的狂喜。他只是感到一种巨大的、如释重负的平静。他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保送北大的名额,不是师长们的赞许,而是远在杭州的她。

他想告诉她,他做到了。他没有辜负她的那句“你一定行的”。

颁奖典礼结束后,他拿到了自己的手机,犹豫了很久,才找到那个早已烂熟于心,却从未拨打过的号码。他想打电话,又觉得太过唐突。最后,他编辑了一条短信:

“我拿到金牌了。”

发出去之后,他便开始紧张地等待。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无比漫长。

几分钟后,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她的回复,很简单,只有几个字:

“为你骄傲。”

那句“为你骄傲”,像一颗投入他心湖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绵长的涟漪。在返回杭州的火车上,他反复看着那条短信,仿佛能从那简短的四个字里,解读出千言万语。他想象着她收到他短信时的表情,是惊喜,是微笑,还是和他一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

回到学校,迎接他的是英雄般的凯旋。

周一的晨会上,校长蔡小雄在国旗下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他站在主席台上,意气风发,不仅表彰了他为学校赢得的荣誉,还再次提到了自己的儿子蔡天乐,将他们两代竞赛生的辉煌联系在一起,作为二中精神的传承。

“……从蔡天乐到我们今天站在这里的这位同学,二中在化学竞赛的道路上,始终走在全国的前列!这不仅仅是天赋,更是汗水、是毅力、是无数个在鹤琴书院和实验室里奋斗的日夜!”

他站在全校师生的注目礼中,穿着整洁的校服,胸前挂着那枚沉甸甸的金牌。阳光刺眼,他微微眯起眼睛,目光越过黑压压的人群,试图在茫茫人海中定位508班的方阵,定位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找到了。她就站在那里,安静地鼓着掌,脸上带着真诚的笑容。隔着整个操场的距离,他能感觉到她的目光,温暖而明亮,不含任何杂质。然而,也正是这份纯粹的祝贺,让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距离感。

他不再是那个可以和她在小书屋里共享一个下午的普通男生了。他现在是“国决金牌得主”、“保送北大的大神”、“校长口中的骄傲”。这个光环,璀璨夺目,却也像一层坚硬的玻璃罩,将他与周遭的世界隔离开来。

保送生的身份,让他提前从紧张的高中生活中解脱出来。当他的同学们,包括她,还在为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而埋头苦读时,他已经拿到了北京大学的预录取通知书。他的高二下学期,以及整个高三,都变成了一种奇特的、漂浮在时间洪流之上的状态。他不用再为分数焦虑,不用再刷无穷无尽的“五三”。

他有了大把的空闲时间。

他开始更频繁地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游荡。他会登上行政楼的最顶层,那个被学生们戏称为“二中之巅”的地方。从那里可以俯瞰整个校园:南、北教学楼像两列整齐的书架,实验楼静静地矗立,标准操场上总有跃动的身影,而碎心湖,则像一块温润的碧玉,镶嵌在建筑群之间。他能看到学生们像工蚁一样,在固定的时间点,从一栋建筑涌向另一栋。他试图在那些渺小的身影中辨认出她,但一切都是徒劳。

他成了陈钧副校长和方文斌老师的“助教”,负责给下一届,也就是4开头的化学竞赛生们答疑解惑。他再次回到了实验楼一楼的那个熟悉的实验室,身份却从学生变成了指导者。他看着那些学弟学妹们,就像看到了高一时的自己,充满了对化学的热情和对未来的憧憬。

有一次,他正在指导一组学生进行有机物的分离提纯实验,一抬头,从实验室的窗户望出去,正好看到她和几个女生抱着一摞书,说笑着从小径上走过。她们要去的地方,应该是旁边的北教学楼。她的笑容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显得格外灿烂。他下意识地想推开窗户喊她一声,但手刚碰到窗框,就停住了。

他该说什么呢?

嗨,好久不见?恭喜我拿了金牌?还是问她,最近地理学得怎么样?

任何一句开场白,都显得那么苍白和刻意。他看到她身边的朋友,她们热烈地讨论着什么,她不时点头附和。她们是一个完整的、和谐的整体,而他,只是一个窗户里的局外人。他默默地收回了手,转过身,继续指导学弟配置溶液。空气中乙醚的甜腻气味,在那一刻,似乎带上了一丝苦涩。

为了答谢她那晚的苹果和祝福,他一直想找个机会,请她吃顿饭。但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直接去508班找她吗?那会引起整个班级的围观。发短信约她?又显得太过正式和唐突。他像一个蹩脚的战略家,在脑中推演了无数种方案,每一种都在开始之前,就被自己以“不合适”为由否决了。

他变得更加沉默。在别人眼中,他是高冷的学神,不食人间烟火。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内心,被一种巨大的空虚和无力感所占据。他赢得了与全国顶尖头脑的较量,却输给了与她之间那短短几十米的距离。

高二的寒假,他留在学校,参与了国家集训队的训练。而她,则和所有普通高二学生一样,回家过年,享受短暂的假期,然后投入到更加紧张的新学期准备中。他们的世界,被一道无形的墙,彻底隔成了两半。一半是已经尘埃落定的安逸,另一半是箭在弦上的紧张。

高三开学,他升入了616班,而她,则是608班。数字“6”的开头,像一个沉重的烙印,标志着高中时代的终结即将到来。

高考的压力,像浓雾一样笼罩了整个校园。北教学楼和南教学楼的灯火,每晚都亮到深夜。他偶尔会去一楼食堂吃夜宵,看到那些和他曾经一样,为了梦想而拼搏的学弟学妹们,眼神里都带着疲惫和坚毅。

他想,她现在一定也是这样吧。

他有一次,终于鼓足了勇气。那是一个周五的下午,最后一节课的铃声刚刚响起。他计算好时间,从他所在的北教学楼,穿过操场,走到了南教学楼的楼下。他想在她放学回宿舍的路上“偶遇”她。

学生们像潮水一样从教学楼里涌出。他站在一棵香樟树下,心跳得厉害,比当年在决赛考场上还要紧张。他看到了608班的学生,三三两两地走出来。他看到了她的朋友,却没有看到她。

他一直等到人流散尽,楼道里恢复了安静,她还是没有出现。

他有些失望地准备离开,却碰到了一个以前416班的同学。

“哟,这不是大神吗?怎么有空来我们南楼视察工作?”同学开着玩笑。

他尴尬地笑了笑:“没什么,随便走走。对了,你看到她了吗?”他用了一个模糊的代词,但他知道对方能听懂。

“她啊,”同学恍然大悟,“她今天下午没来上课,好像是身体不舒服,请假去医务室了。”

他的心猛地一沉。

“严重吗?”

“应该没什么大事吧,就是有点低烧。方sir还念叨,说高考前可千万不能生病。”同学口中的方sir,虽然不再是她的班主任,但作为年级主任,依然关心着每一个重点学生。

他道了谢,转身就朝医务室的方向走去。他想去看看她,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一眼,确认她没事也好。但走到一半,他又停下了脚步。

他以什么身份去呢?一个分班后就很少联系的“前”同班同学?一个“关心”下属的年级主任可以说“注意身体”,但他说出来,会不会显得很奇怪?会不会给她带来不必要的困扰和猜测?

他站在原地,进退两难。最终,理智战胜了冲动。他转过身,默默地走回了自己的宿舍。那天晚上,他发了一条短信给她,斟酌了很久,才写下几个字:“听说你不舒服,多喝水,好好休息。”

她很快回复了:“谢谢,只是小感冒,已经好多了。”

后面还跟了一个笑脸的表情符号。

他看着那个笑脸,心里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他觉得,他们之间的交流,已经被压缩成了这种礼貌而疏远的问候。他拥有了全世界的时间,却没有一个合适的时机,可以走到她面前。

高考前的最后一个月,学校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为了不打扰毕业班的同学,像他这样的保送生,都被“劝告”尽量减少在教学区的活动。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鹤琴书院的图书馆里,读那些他感兴趣的大学教材,或者在信息学教室里上网,查询着关于北京大学的种种信息。

他偶尔会去羽毛球馆或者篮球馆打打球,但那些场馆里,也几乎看不到高三学生的身影。他们被禁锢在教室和宿舍的两点一线上,为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场战役,做着最后的冲刺。

他最后一次在毕业前,和她有近距离的接触,是在箴华音乐厅。那是学校为高三学生举办的考前心理疏导讲座。他作为“成功案例”,被邀请上台,分享自己的学习经验和心态调整方法。

他站在台上,灯光打在他身上。他讲了自己如何克服竞赛中的压力,如何在高强度的竞争中保持平常心。他的发言条理清晰,逻辑严密,赢得了阵阵掌声。但在发言的间隙,他的目光一直在台下搜索。

音乐厅里坐满了人,光线昏暗,他很难看清每一张脸。就在他准备结束发言的时候,他看到了她。她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正专注地看着他,眼神里有他熟悉的鼓励和信任。

那一刻,他突然偏离了准备好的讲稿。

“……最后,我想说,”他的声音变得柔和了一些,“高考很重要,但它不是人生的全部。无论结果如何,请大家一定要相信,你们在二中这三年流过的汗水,读过的书,熬过的夜,都会成为你们生命中最宝贵的财富。未来的路还很长,希望大家都能找到自己真正热爱的东西,并为之奋斗。”

说完,他朝她坐的方向,微微鞠了一躬。

他不知道她是否明白,这番话,尤其是最后一句,其实是说给她听的。

讲座结束后,人群散去。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站在后台的出口处,希望能等到她。但他等了很久,只等来了方文斌老师。

“讲得不错,”方sir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里满是欣慰,“有大将之风了。去北大以后,也要继续保持这种谦逊和踏实。”

“谢谢方sir。”

“对了,”方sir像是想起了什么,“刚才她托我跟你说一声,她先回教室了,她说谢谢你的鼓励。”

他的心,又一次空了。她甚至没有亲自来和他说一句话,而是通过老师转达。这是一种礼貌,更是一种委婉的拒绝。拒绝了更进一步交流的可能性。

他终于明白,那枚金牌,带给他的不仅是荣誉和坦途,更是一副沉重的枷锁。它把他推向了一个很高的位置,但也让他在情感的世界里,变得更加笨拙和胆怯。他以为拿到金牌,就拥有了表白的“资格”,却发现,这资格反而成了他们之间最遥远的距离。

六月初,炎热的空气中弥漫着栀子花的香气,也预示着离别的到来。

高考如期而至,又如期结束。当最后一门考试的结束铃声响起时,整个校园仿佛从一个巨大的高压锅里被瞬间释放,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无数的书本、试卷被从教学楼的窗口抛洒而下,像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为这三年的青春,举行了一场盛大的葬礼。

他站在北教学楼的走廊上,看着对面南教学楼的“盛况”,心情复杂。他为他们感到高兴,也为自己感到失落。这场属于他们的狂欢,他终究只是一个旁观者。

几天后,毕业典礼在箴华音乐厅举行。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以杭州第二中学学生的身份,坐在一起。校长蔡小雄的致辞依旧慷慨激昂,年级主任方文斌的发言则带着几分难得的温情和不舍。当大屏幕上开始播放记录着他们三年点点滴滴的纪念视频时,音乐厅里响起了压抑的啜泣声。

视频里有军训时他们黝黑的脸庞,有运动会上他们奔跑的身影,有艺术节上他们青涩的表演。他看到了高一416班的合影,他和她都站在后排,隔着几个同学,脸上是同样的、对未来充满憧憬的笑容。他还看到了他在化学竞赛颁奖典礼上的照片,和他作为保送生代表发言的画面。

每一个画面,都像一根针,轻轻地刺着他的心脏。

毕业典礼结束后,便是最后的自由活动时间。同学们纷纷拿出毕业纪念册,互相签名留言,拥抱告别。整个校园,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流动的告别现场。校前广场的喷泉边,碎心湖的小径上,标准操场的看台下,到处都是穿着校服、拿着相机的身影。

他拿着一本崭新的纪念册,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她,让她签上名字,然后,把那句在心里埋藏了两年多的话,说出来。

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了。

他穿过拥挤的人群,走向南教学楼。他记得608班的教室在四楼。他爬上楼梯,看到608班的门口围满了人,里面传来阵阵笑声和起哄声。他犹豫了一下,没有进去。

他选择在楼下的香樟树下等。他想,她总会下来的。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看到很多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从楼里走出,他们互相道别,有的眼眶通红。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仿佛整个世界的悲欢离合,都与他无关。

终于,他看到了她。

她和几个要好的女同学一起走了出来,手里也捧着一本纪念册。她换下了校服,穿上了一条白色的连衣裙,长发披肩,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温柔。她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灿烂的笑容。

他深吸一口气,正准备走上前去。

就在这时,一对中年夫妇笑着迎了上去。是她的父母。

“考得怎么样?”她的母亲慈爱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感觉还不错。”她自信地回答。

“那就好,那就好。”她的父亲显得非常高兴,他接过女儿手里的书包,“走,爸爸妈妈带你去吃顿好的,庆祝你解放了!”

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过,似乎在寻找什么。然后,她看到了他。

她脸上的表情先是惊讶,然后化作一个大方的微笑。她拉着父母走了过来。

“爸,妈,这就是我跟你们说过的,我们班……我们年级的那个化学竞赛金牌得主。”她向父母介绍他,语气里充满了自豪,就像在介绍一个值得骄傲的榜样。

“哎呀,原来就是你啊!”她的父亲热情地伸出手,“久仰大名,久仰大名!我们家女儿经常提起你,说你是她见过的最聪明的学生。真是年少有为,了不起!”

他有些局促地和她的父亲握了握手,只觉得手心全是汗。“叔叔过奖了。”

“以后去了北大,要继续为国争光啊!”她的母亲也笑着说,“我们家这个,要是能考上个浙大,我们就心满意足了。”

他看着她,她正微笑着看着自己的父母,眼神里充满了幸福。在这样温馨的家庭氛围中,他准备好的那些话,那些关于个人情感的、私密的、青涩的告白,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它们显得如此不合时宜,如此微不足道。

“你……要去哪里庆祝?”他最终只问出了这样一句客套话。

“我爸妈说要带我去吃海鲜。”她笑着回答,然后转向他,眼神清澈而真诚,“对了,还没正式恭喜你,北京大学,真为你高兴。以后就是真正的天之骄子了。”

她的祝福,像一把柔软的刀,割断了他最后的一丝幻想。她把他放在一个很高的、朋友之上、偶像未满的位置上。那个位置,光芒万丈,却离她的生活很远。

“你……你的纪念册。”他终于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把手里的本子递了过去。

“好啊。”她爽快地接过,从包里拿出笔,认真地在扉页上写了起来。

他看着她低头写字的侧脸,长长的睫毛,挺直的鼻梁,和他记忆中一模一样。风吹过,拂起她的一缕发丝。他多想伸出手,帮她把它掖到耳后。但他最终还是紧紧地攥住了拳头。

她写完,把本子还给他。“好了。”

几个她的同学跑了过来,催促道:“快点呀,我们约好了一起去拍大合照的!”

“来了来了!”她应了一声,然后匆忙地对他说,“那我先过去啦?以后……常联系?”

“好。”他点点头,喉咙干涩。

她对他挥了挥手,然后转身,小跑着奔向了她的朋友们。她的白色连衣裙在人群中,像一只翩跹的蝴蝶,很快就汇入了那片欢乐的海洋。

他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她的父母对他善意地笑了笑,也跟了过去。

他低头,翻开纪念册的扉页。上面是她秀丽的字迹:

“愿你在未来的道路上,如璀璨的星辰,永远闪耀。祝前程似锦!”

没有亲昵的称呼,没有暧昧的留言。只有最标准、最美好的祝福。

他合上纪念册,紧紧地抱在怀里。校前广场的喷泉还在不知疲倦地喷洒着水花,阳光透过水雾,折射出一道小小的彩虹。很美,却遥不可及。

他知道,他的高中时代,连同那段从未开始过的恋情,在这一刻,彻底结束了。

他没有再去找任何人签名。这本纪念册,只有她的一句留言。它像一个孤独的纪念碑,矗立在他整个青春的废墟之上。

他一个人,慢慢地走着,走过他们曾经一起走过的路。走过北教学楼,走过实验楼,走过碎心湖。湖边的长椅上,坐着另一对穿着校服的学弟学妹,正低声说笑着。

他走到了那个废弃的国际部教学楼前。夕阳西下,给这栋破败的建筑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忧伤的光晕。他想起了那个黄昏,他们溜进来探险,她在积满灰尘的讲台上,画下的那个笑脸。

不知道那个笑脸,还在不在。

他最终走出了南大门。回头望去,“杭州第二中学”几个大字在夕阳下熠熠生辉。这里是他梦想开始的地方,也是他埋葬了最初心动的地方。

他转身,汇入校外的人流,没有再回头。

十五年的时间,足以让一座城市的面貌焕然一新,也足以让一个人的生命轨迹,走出很远。

他如今是一名大学副教授,留在了北京。他没有像当年的蔡天乐学长一样选择出国,最终也没有加入美籍。在拿到博士学位后,他拒绝了国外几家顶尖研究机构的邀请,选择回到国内,进入一所著名的大学任教。他继续着他热爱的化学研究,在学术期刊上发表了一系列有影响力的论文。他的生活,简单、规律,甚至有些枯燥。除了科研和教学,他几乎没有什么社交。他依旧不善言辞,孑然一身。同事和朋友们都说他把人生献给了化学,他只是笑笑,不置可否。

他偶尔会想起二中的时光,想起那个穿着校服、扎着高马尾的女孩。但那些记忆,已经被岁月打磨得光滑而模糊,像一块被湖水冲刷多年的鹅卵石,失去了所有棱角,只剩下温润的轮廓。他以为,他们的人生,就像两条在某个节点后无限发散的射线,再也不会有交集。

直到那天。

他因一个学术会议来到杭州。这是他毕业后,第二次回到这座城市。第一次是几年前,行色匆匆,只在西湖边停留了片刻。而这一次,会议主办方特意安排了一天的自由活动时间。鬼使神差地,他打了一辆车,报出了那个熟悉的地名:“杭州第二中学,滨江校区。”

十五年过去,学校周围已经高楼林立,繁华喧嚣,不再是他记忆中那片带着些许荒芜的新区。南大门依旧气派,只是门口的保安换成了更年轻的面孔,也更加严格。他以校友的身份,登记了信息,才被允许进入。

踏入校门的那一刻,时间仿佛出现了短暂的折叠。校前广场的喷泉依旧在喷涌,南教学楼静静地矗立在前方。一切都和他离开时那么相似,又处处透着陌生的气息。香樟树更加高大茂密,教学楼的外墙似乎翻新过,显得更加明亮。

他沿着记忆中的路线,慢慢地走着。他走过南教学楼,想象着她当年就是在某一个窗口后奋笔疾书。他走到了碎心湖边,湖水依旧清浅,只是周围的草木更加繁盛,小径上铺设了新的石板。那张他们曾经坐过的长椅,已经被一张更新的、更具设计感的长椅所取代。

他看到了实验楼,想起了那次酸碱滴定实验,她脸颊上泛起的、比酚酞指示剂更动人的红晕。他走到了北教学楼和废弃国际部之间,那间小小的书屋,竟然还在。只是门口挂上了一个“心理咨询室”的牌子。

他甚至绕到了东门,看到了那栋宏伟的鹤琴书院。那里曾是他挥洒汗水、铸就辉煌的地方。他站在楼下,仰望着那些窗户,仿佛还能看到当年那个在深夜里埋头苦读的自己。

他像一个幽灵,在自己的青春遗迹里穿行。这里充满了他的回忆,却再也找不到一个属于他的位置。

临近傍晚,他准备离开。在走出南大门时,他看到不远处有一家新开的咖啡馆,装修得很有格调。他想,进去坐一会儿,平复一下翻涌的心绪再走。

他推门进去,咖啡馆里很安静,只有舒缓的音乐在流淌。他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可以看到二中的校门。他点了一杯美式咖啡,然后拿出手机,心不在焉地刷着新闻。

“先生,您的咖啡。”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准备说声谢谢。

然后,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端着咖啡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穿着咖啡店围裙的女人。她留着一头齐肩的短发,发梢微微卷曲,脸上化着淡雅的妆容。她的眉眼,依稀还是当年的模样,只是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多了一份成熟女人的温婉与从容。

是她。

十五年的时光,像一道惊雷,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所有的记忆碎片,在那一瞬间,被重新拼接、上色,变得无比清晰。

她显然也认出了他。她的手微微一颤,咖啡杯在托盘上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她脸上的职业性微笑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极度惊讶、不知所措和一丝久别重逢的复杂神情。

“是……是你?”她先开了口,声音里带着不确定。

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发出声音:“是我。”

“你……”她似乎有很多问题想问,但又不知道从何问起,“你怎么会在这里?”

“来杭州开会,顺便回学校看看。”他回答,声音比他想象的要平静。

她把咖啡轻轻地放在他面前,拉开了他对面的椅子,有些犹豫地坐了下来。

“这家店……”他看着她身上的围裙,问道。

“我和我先生开的。”她回答,语气很自然,但“我先生”三个字,还是像一根细细的针,轻轻地扎了一下他的心。

“哦,挺好的,环境很不错。”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一个普通的老同学。

“你怎么一点都没变?”她打量着他,笑了笑,“还是那个样子,戴着眼镜,很严肃。一看就是做学问的。”

“你变化挺大的。”他说的是实话。她变得更美,更成熟,也更……陌生了。

“是吗?都成黄脸婆了。”她自嘲地笑了笑,眼角已经有了细微的笑纹,那是岁月留下的温柔印记。

“没有,很好看。”他脱口而出,说完又觉得有些唐突。

她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轻轻拨弄着桌上的糖包,避开了他的目光。

咖啡馆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舒缓的音乐,此刻听起来也像是带着某种欲说还休的叹息。

“你……一直在北京?”她重新抬起头,换了一个安全的话题。

“嗯,毕业后就留校了。”

“还在做化学研究?”

“是。”

“我就知道。”她笑了,又是那个他熟悉的、带着浅浅梨涡的笑容,只是这一次,笑容里多了几分沧桑和释然。“你一直都是那么专注,那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不像我。”

“你呢?”他终于问出了那个他一直想知道的问题,“你后来……考了哪所大学?”

“浙大,”她回答,“就是我妈当年期望的那样。学了新闻。”

“新闻?”他有些意外。这和她当年选择“物理、化学、地理”的组合,似乎风马牛不相及。

“是啊,很奇怪吧?”她耸了耸肩,“高考分数出来后,突然就不想跟那些理科的东西打交道了。可能是高三那一年太苦了,就想换个活法。觉得做记者,可以到处走走,看看不一样的人生,挺有意思的。”

“那……后来做了记者吗?”

“做了几年。”她眼中闪过一丝光芒,似乎在回忆着什么,“跑过社会新闻,也做过深度报道,挺辛苦的,但也很充实。后来……后来遇到了我先生,就安定下来了。他不喜欢我总是出差,不安全。”

她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勾勒出了她这十五年的人生轨迹——一个与他截然不同的、充满了烟火气的、真实的人生。

“他……对你好吗?”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这个问题,这已经超出了老同学寒暄的界限。

她听到这个问题,明显怔了一下。她抬起眼,认真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深邃,仿佛能穿透十五年的时光,看到他内心深处隐藏的秘密。

然后,她笑了。那笑容里,有理解,有宽慰,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感。

“他对我很好。”她说,“他是个很踏实的人,做设计的。我们有一个女儿,今年五岁了,很可爱,也很调皮。”

女儿……

这个词,彻底击碎了他心中残存的最后一丝幻想。他想象着她为人妻、为人母的样子,想象着她为女儿梳头、讲睡前故事的场景。那是他从未涉足过的,一个温暖而完整的世界。

而他,依旧孑然一身,守着他的化学,他的实验室,他的那些冰冷的方程式。

“真好。”他低声说,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口。咖啡很苦,一直苦到了心里。

就在这时,咖啡馆的门被推开了,一个扎着小辫子的小女孩跑了进来,嘴里喊着:“妈妈!妈妈!爸爸说可以吃一块提拉米苏!”

一个小女孩,穿着粉色的公主裙,脸蛋圆嘟嘟的,像个小苹果。她的眼睛很大,很亮,像极了她的母亲。

一个高大的男人跟在后面,手里提着一个画板。他看起来温文尔雅,脸上带着宠溺的笑容。他走到她身边,很自然地搂住了她的肩膀。

“今天画得怎么样?”她仰头问他。

“还行,找到点灵感。”男人笑着回答,然后注意到了他对面的他,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

“哦,我来介绍一下,”她站起身,有些不自然地整理了一下围裙,“这位是我的先生。这位是……我高中的同学,也是我们那一届最厉害的学霸。”

她的介绍,客气,又带着距离感。

“你好。”他站起身,对那个男人伸出手。

“你好。”男人也礼貌地与他握手,眼神温和而友好。

“爸爸,提拉米苏!”小女孩拉着她妈妈的衣角,撒着娇。

“好好好,妈妈去给你拿。”她笑着,宠溺地捏了捏女儿的脸蛋,然后对他说,“不好意思,我先去忙了。”

“没关系。”

她转身走向吧台,她先生则带着女儿坐到了不远处的一张桌子旁,温柔地给女儿擦着手。那一家三口,构成了一幅无比和谐、温馨的画面。

他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感觉自己像一个闯入别人幸福画卷的、格格不入的闯入者。

他默默地喝完了剩下的咖啡,然后起身,走到吧台前准备结账。

她正在给女儿切蛋糕,看到他过来,连忙说:“不用了,这杯我请你。老同学见面,应该的。”

“这怎么行。”他坚持要付钱。

“真的不用,”她把一碟提拉米苏递给跑过来的女儿,然后抬起头,看着他,轻声说,“就当是……谢谢你当年那个苹果吧。”

他愣住了。

她还记得。她竟然还记得那个在冬令营前夜,她送给他的苹果。

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又酸又胀。

“那个苹果……你没吃?”她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试探着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从钱包里拿出现金,放在了吧台上。“一定要收下。”

他没有再看她,转身准备离开。

“等一下!”她在身后叫住了他。

他停下脚步,回过头。

她从吧台后面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张小小的卡片,是咖啡馆的名片。

“这是我的联系方式,”她把卡片递给他,“以后……如果来杭州,可以过来坐坐。毕竟,老同学了。”

他接过那张卡片,上面印着咖啡馆的名字、地址,还有一个手机号码。他知道,这只是出于礼貌。就像当年毕业时,她说的那句“以后常联系”一样。

“好。”他点点头。

“对了,”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个促狭的、仿佛回到十七岁时的笑容,“你知道吗?我们学校那个碎心湖的‘诅咒’,后来出了一个新的版本。”

“什么版本?”

“他们说,只要真心喜欢过的人,就算最后没在一起,绕着碎心湖走三圈,也还是能考上好大学的。”

他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闪烁的、狡黠的光芒。他突然明白了什么。

也许,当年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她也曾一个人,绕着那个湖,走了一圈,又一圈。

他的眼眶,在那一刻,有些发热。

“再见。”他低声说。

“再见。”她也轻声回应。

他推开咖啡馆的门,走了出去。傍晚的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凉意。他回头看了一眼,隔着明亮的玻璃窗,他看到她已经回到了她的丈夫和女儿身边,脸上重新挂上了幸福而满足的笑容。

他转过身,大步地向前走,没有再回头。

他知道,这次重逢,不是一个新的开始,而是一场迟到了十五年的,真正的告别。

他告别的,不仅仅是那个叫“她”的女孩,更是那个住在自己心里,穿着白裙子、扎着高马尾,在阳光下对他微笑的,整个青春。

他走在杭州繁华的街头,霓虹灯次第亮起。他拿出手机,没有存下那个号码,而是直接打开了删除界面。但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将那张卡片,小心翼翼地,放进了钱包的最深处。

就像他当年,把那个写着“为你骄傲”的苹果,放在书桌上,直到它干枯腐烂,也舍不得吃掉一样。

有些东西,拥有过,就足够了。

他想起高一那堂化学课,方文斌老师讲到的六氟合铂酸氙。一个打破常规的、美丽的意外。

而她,就是他贫瘠青春里,那个最美丽的意外。

只是,这个反应,最终没有生成稳定的产物,只是释放出了一些热量,温暖了他一段岁月,然后,就永远地,停留在了反应的过渡态。

短暂,而又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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