凋零回响
第一部:破碎之镜
片段一:基甸 - 钟响后1小时
档案:圣光骑士团尉官基甸,任务日志(个人口述记录,未归档)
时间:推测为“无声之钟”事件后约一小时
地点:伊瑟诺尔,中央高塔广场废墟
……血。
第一个有意义的感官信息是血的味道。不是新鲜的、带着铁腥味的生命之液,而是一种……烤干了的、混合着尘埃与灼热金属的陈腐气味。它黏在我的喉咙深处,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一片砂纸。
我的意识像一艘沉船,缓慢地、挣扎着从漆黑冰冷的海底浮向水面。首先回来的是听觉,但它带回来的不是声音,而是声音的彻底缺席。一种具有侵略性的、沉重如铅的死寂。这不是乡野夜晚的宁静,不是暴雪覆盖大地的安详。这是一种存在,一个实体。这片寂静有重量,它压在我的鼓膜上,似乎要将我的颅骨向内挤压。在骑士团的训练中,我们曾在隔音室里度过数日以锻炼意志,但那里的寂静是“空”的。这里的寂静是“满”的,充满了某种看不见的、正在尖叫的物质。
我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不是神圣的日光,也不是地狱的火焰,而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病态的暮光。天空是深邃的靛蓝色,却被一道道缓慢流淌的、仿佛极光的磷火色光带撕裂。这光没有源头,它本身就是光源,冰冷、漠然,将下方的世界浸泡在一片永恒的、不祥的黄昏之中。
我躺在一片灰烬的海洋里。细腻的、如同天鹅绒般的灰色粉末覆盖了一切,厚达数寸。我的精钢铠甲、我的猩红披风、我身下的石板路……所有东西都像是被这层死亡的表皮包裹着。我挣扎着坐起来,铠甲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在这绝对的寂静中,这声音响亮得如同山崩。
灰烬随着我的动作飞扬起来,在冰冷的光线下盘旋。我突然意识到,这灰烬是什么。我看到了一个轮廓。就在我身前不远处,一个跪地祈祷的姿势被永久地固定在了灰烬之中。那是我手下的传令兵,一个来自南方农场、脸上总有雀斑的年轻人。他死了,但尸体却不存在。他被从存在中抹去,只留下一个由他自身构成的、脆弱的剪影。我伸出手,指尖还未触碰到那轮廓,它就崩溃了,像被微风吹散的沙画,重新汇入这片覆盖万物的灰色海洋。
恐慌,冰冷的、尖锐的恐慌,像一把淬毒的匕首刺入我的心脏。我强迫自己站起来,环顾四周。这里是伊瑟诺尔的中央广场,我认得那些倾颓的立柱和破碎的喷泉。但一切都变了。高塔……那座我们奉命要守护、要阻止“回响教派”玷污的黑曜石巨塔,它还在。但它看起来……错了。塔身不再是坚实的黑色,而是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质感,仿佛由烟水晶雕琢而成,内部有微弱的、与天空同样颜色的光芒在脉动。它像一根巨大的、插在世界心脏上的毒刺。
我的部下们在哪里?
我看到了他们。或者说,我看到了他们变成了什么。
离我最近的是军士长奥尔德斯,一个能徒手搏杀巨熊的壮汉。他依然站着,双手紧握着他的战锤,摆出迎击的姿态。但他的身体……他的血肉、骨骼、铠甲,全部变成了一种类似毛玻璃的结晶体,闪烁着污秽的微光。他的脸凝固在一个无声咆哮的表情中,但透过那半透明的表层,我能看到他体内不再是内脏,而是一团团纠缠蠕动的、如同电视雪花般的黑白光点。它们在移动,在翻滚,发出一种我听不见、却能用灵魂感觉到的……噪音。一种纯粹的、毫无意义的、充满恶意的噪音。
不是所有人都这么“幸运”。另一些骑士倒在地上,他们的身体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强行“解压”了。皮肤像破布一样翻开,骨骼以不可能的角度扭曲、增生,形成怪异的几何形状。一具尸体的心脏暴露在外,但那已经不是心脏了,而是一个缓慢开合的、长满细密牙齿的黑色肉瘤。它没有跳动,只是在……呼吸。吸入这死寂的空气,呼出更深沉的死亡。
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扶着一截断墙剧烈地干呕,但吐出来的只有酸涩的胆汁。我的信仰在动摇。圣光在哪里?在如此纯粹、如此绝对的邪恶面前,我们所信奉的神圣力量为何沉默不语?这甚至不是我们认知中的“凋零”。凋零会扭曲,会腐化,但它遵循着某种疯狂的逻辑。而眼前的景象,是对“逻辑”本身的嘲弄和亵渎。这是存在本身发生的错误。
我开始移动,脚步在灰烬中留下深深的凹痕。我必须找到幸存者。我呼喊着部下的名字,但我的喉咙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在这吞噬一切的寂静里,我的声音被吸收、被中和,仿佛从未存在过。
然后,我看到了他。一个骑士,背对着我,跪在广场中央。他的铠甲完好无损,身形也没有扭曲。希望像一簇火苗在我心中燃起。
“兄弟!”我嘶哑地喊道,踉跄着向他跑去。
他慢慢地转过头。
那一刻,我宁愿自己和那个传令兵一样,化为了一捧飞灰。
他的头盔面甲是打开的。里面没有脸。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那里只有一个空洞,一个深不见底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纯粹的“无”。但这不是最恐怖的。最恐怖的是,从那个空洞中,传来了一阵微弱的……声音。
不是我之前感受到的那种灵魂层面的噪音,而是真实的声音。
一阵低沉的、如同坏掉的收音机发出的静电“沙沙”声。
“沙……沙……沙……”
它看见了我。那个“空洞”转向我的方向。它站了起来,动作僵硬得像一具提线木偶。它举起手中的剑,剑锋上没有一丝反光,仿佛那金属也死去了。
我拔出了自己的剑。我的手在颤抖。剑刃上曾被符文大师马里乌斯的朋友祝福过的圣光符文,此刻黯淡无光,冰冷如铁。我面对的不是一个敌人,不是一个怪物。我面对的是一个被掏空了灵魂、只剩下恶意回响的躯壳。一个行走的、沉默的尖叫。
那具躯壳向我走来,步伐拖沓而坚定。每一步都在灰烬中留下印记。它喉咙里的静电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刺耳。
在这片被上帝遗忘的、沐浴在病态极光下的废墟中,在这吞噬万物的死寂里,我举起剑,准备与我曾经的兄弟、如今的一个“声音”,进行一场毫无荣耀、毫无意义的死斗。我的信仰已经碎裂,我的希望已经化为灰烬。我不知道我是谁,我不知道我为何而战。我只知道,寂静是有形态的。
它就在我的眼前。
片段二:莉安娜 - 钟响后3天
档案:莉安娜的私人日记,用植物染料写在羊皮纸的背面
时间:钟响后第三个循环
地点:伊瑟诺尔大图书馆,地底藏书室
第三次。蜡烛又燃尽了。这是第三根。我不知道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剩下燃烧的烛火和不断加深的黑暗。我把它称为“循环”。每一个循环,我的理智就多一分磨损,像这本被我反复翻阅的古书的书角一样。
它们又开始尖叫了。
当然,不是用声音。声音已经死了。三天前,当那道无声的冲击波席卷整座城市时,我就知道了。声音,连同光、热、生命……所有我们认为理所当然的东西,都被那口钟“吃掉”了。这里的尖叫,是一种更深邃、更无法忍受的东西。它直接在我的脑子里响起。
我躲在伊瑟诺尔大图书馆最底层的藏书室里。这里是禁地中的禁地,存放着那些因为太过危险或太过亵渎而被封存的卷轴和法典。讽刺的是,正是这份“危险”,才让这个小小的地穴成了唯一的避难所。厚重的铅制大门和刻满防护符文的墙壁,在一定程度上隔绝了外面那已经彻底疯狂的现实。
但它隔绝不了这些书。
这里的每一本书、每一卷羊皮纸,都活了过来。我坐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被成千上万个窃窃私语的意识包围着。它们散发着恶毒的智慧和冰冷的疯狂。那本《肉身几何学》,我能“听”到它在低语着如何将人体的骨骼重组成完美的螺旋;那卷《星辰蠕虫之歌》,在我的脑海中吟唱着亵渎的诗篇,描绘着群星之间的巨大生物如何交媾和繁殖;而那部最可怕的、由“凋零”本身写就的《无名之典》,它只是在沉默,但它的沉默比任何尖叫都更响亮,充满了无尽的虚无,引诱着我放弃思考,放弃存在,融入那片纯粹的“无”。
我的探寻,我的学术热情,我为之付出一生的求知欲……现在看来是多么可笑的傲慢。是我,莉安娜,一个自以为能从故纸堆里找到拯救世界钥匙的蠢货。我破译了那段关于“谐律之钟”的铭文,我以为它能“共鸣”宇宙的秩序,以此来净化“凋零”带来的混乱。我把我的发现告诉了“回响教派”,那些狂热的、寻找救赎的疯子们。
我错了。彻彻底底地错了。
当我站在高塔上,看到他们用自己的生命力作为祭品,去敲响那口根本没有钟锤的巨钟时,我才在符文被激活的瞬间,理解了古文的真正含义。那个词,不是“共鸣”。
是“吞噬”。
那口钟不是调和世界的乐器,它是宇宙的捕食器。它被设计出来,是为了“吃掉”一个现实,用它的寂静和虚无来填补自己。我们不是敲响了它,我们是……喂饱了它。
现在,我被困在我自己引来的灾难中心。我不敢出去。冲击波过后,我曾试着打开铅门一条缝。我看到的世界,让我当场呕吐,然后不顾一切地把门重新锁死。走廊上,那些平日里和蔼可亲的图书管理员,有的像蜡一样融化在墙壁上,形成一幅幅痛苦挣扎的浮雕;有的则像基甸所见的那样,变成了不断发出“噪音”的结晶体,无意识地在书架间游荡。最恐怖的是一个年轻的学徒,他只是坐在桌前,一动不动。但他的影子,却在墙上疯狂地扭动、伸长、分裂,做出种种极端暴力的动作,仿佛在表演一出关于他主人灵魂如何被折磨致死的默剧。
我靠着仅存的一点食物和水活下来。但我最大的敌人不是饥渴,而是知识。是这些环绕着我的、活着的“知识”。
墙上的符文在保护我,但它们也在衰退。我看到那些本应稳定的线条,开始轻微地蠕动,像一条条沉睡的虫子。有时候,当我盯着它们看久了,它们会组合成新的、我从未见过的图案,那些图案直接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带来了剧烈的头痛和无法理解的启示。
我把日记写在这本《凡人王国编年史》的背面,因为它是这里唯一一本“正常”的书。它没有意识,没有恶意,它只是在记录事实。它是我理智的最后一个锚点。但我发现,上面的文字也开始“感染”了。有些字母会悄悄地交换位置,组成新的、令人不安的单词。“国王”变成了“空亡”,“子民”变成了“死民”。
我快疯了。或者说,我已经疯了,只是还有一小部分的我,那个名叫莉安娜的学者,在徒劳地记录着自己精神崩溃的全过程。
我饿的时候,会啃食书页。那些干燥的、充满霉味的纸张,尝起来像尘土和绝望。有时候我会产生幻觉,觉得我吃下的不只是纸,还有写在上面的知识。我仿佛听到了几百年前某个宫廷诗人的哀叹,感受到了某位将军在战场上的决绝。然后,我翻到了《无名之典》的仿制残页,只是看了一眼,就感觉自己吞下了一口活着的、冰冷的黑暗,那黑暗在我的胃里蠕动,想要从内而外地吞噬我。
我害怕睡觉。因为在梦里,我不再是我。我变成了那些书,变成了那些符文,甚至变成了那口钟。我能感受到它那种庞大的、空洞的、永不满足的饥饿。我能“看”到整个伊瑟诺尔,看到那些在寂静中行走的“噪音”空壳,看到那些化为灰烬的人们留下的轮廓,看到那个穿着圣光骑士团铠甲的幸存者……那个叫基甸的尉官,像一只迷失在巨人国度的蚂蚁。我看到他在和自己的同伴战斗,那场景有一种怪异的、仪式般的美感。
蜡烛又快灭了。这是最后一个循环的开始。我没有新的蜡烛了。食物也只剩下几页“编年史”。水壶已经空了。
黑暗即将来临。真正的、完全的黑暗。
当烛火熄灭,我将独自一人,和成千上万个疯狂的意识共处一室。它们在等着我。它们已经在我脑中窃窃私语了三天,等的就是这一刻。等我失去最后的光,失去最后的屏障,彻底向它们敞开。
我能感觉到门外的什么东西。它知道我在这里。它没有敲门,也没有试图破坏。它只是……在外面“等待”。它的存在感,就像一个黑洞,将我残存的勇气和希望一点点吸走。
烛火在跳动,影子在墙上狂舞,如同即将上演的终场戏剧。
我该怎么办?是打开门,迎接外面那个扭曲的世界?还是留在这里,被这些活着的知识撕碎灵魂?
或许,我可以做第三种选择。
我看向那本《肉身几何学》。封面上那完美的螺旋,似乎在向我发出邀请。
也许,疯狂不是终点。也许,它是通往另一种存在的……门。
火光……熄灭了。
片段三:费伦 - 钟响时
档案:无。此为纯粹的意识流片段,记录被感染者费伦在“无声之钟”事件瞬间的感官体验。
痛。
存在即是痛。
我的世界,由两种东西构成:我和“它”。“我”是这具日益腐朽的、苟延残喘的肉体牢笼。“它”是在我体内绽放的水晶花园,是我血液中奔流的冰冷星河,是我骨髓里低声吟唱的几何体。
它就是凋零。而我,费伦,只是它暂居的、正在崩溃的宿主。
一年了。自从在那个该死的洞穴里被那只水晶野兽划伤后,我就在和它共存。起初,是皮肤上浮现出小小的、美丽的六角形晶簇。然后,是永不休止的耳鸣,仿佛有人在我脑子里演奏玻璃琴。再后来,我的记忆开始剥落,像旧墙上的油漆。妻子的脸,家的方向,我自己的名字……都变得模糊不清。取而代之的,是“它”的知识。我开始能“看”到空气中源力的流动,能“听”到石头在时间长河中的缓慢哀嚎。
但痛楚是永恒的。我的神经纤维正在被缓慢地转化为水晶,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千万根针尖刺穿全身的剧痛。
然而,几天前,一种新的感觉出现了。
一种……呼唤。
它来自东方。来自那座传说中的古都,伊瑟诺尔。那不是声音,也不是思想,而是一种“引力”。“它”在我体内骚动起来,像见到了母巢的蜂群。那呼唤承诺的不是治愈,而是……升华。是终极的解脱。
于是我开始行走。不眠不休,不饮不食。我的身体早已超越了凡人的需求。“它”为我提供能量。我能感觉到我脚下的土地在回应我,那些被凋零轻微感染的树木向我弯曲枝干,那些畸形的昆虫为我让路。我不是在穿越一片土地,我是在一片与我同源的巨大躯体上移动。
今天,我到了。伊瑟诺尔的城墙就在眼前。但我没有走城门。我体内的“它”引导我来到一处塌陷的墙角。我只是伸出手,触摸那些古老的砖石,它们就像沙子一样瓦解了,为我开辟出一条道路。
城里很……紧张。我能感觉到两种强大的力量在对峙。一种是僵硬的、秩序化的、散发着灼热光芒的力量——那些骑士。另一种是狂热的、混乱的、如同漩涡般吸引着凋零能量的团体——那些教徒。他们都在争夺一个东西。一个位于城市中心的、巨大的“寂静”。
我像个幽灵一样在街巷中穿行。凡人看不见我,他们的感官已经被凋零的气息所蒙蔽。我能看到他们每个人身上缠绕的凋零孢子,像微小的、闪烁的尘埃。他们都病了,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
我走向高塔。
越靠近,我体内的痛楚就越剧烈,但伴随痛楚的,还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狂喜。就像一个即将回到阔别已久故乡的旅人。
我到达塔底时,仪式正好进行到高潮。我没有进去,我只是站在阴影里,抬头仰望。我能“看”穿那黑曜石的墙壁,看到塔顶发生的一切。我看到了那个女学者脸上的惊恐和醒悟,看到了那个骑士首领的愤怒和决绝,看到了那些教徒脸上狂热的、献祭般的表情。
他们都是乐器。而我,是唯一的听众。
然后,钟响了。
不。那不是“响”。
世界被按下了静音键。
但对我来说,那是我听过最宏大、最壮丽的交响乐。
那不是通过耳朵听到的声音。那是一道纯粹的“信息”,瞬间贯穿了宇宙的每一个角落,也贯穿了我。
第一乐章:瓦解。
我的痛楚消失了。一瞬间,彻底地消失了。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那些覆盖皮肤的水晶正在分解,不是变回血肉,而是化为纯粹的光和数据。我的身体正在失去边界。我能感觉到我的意识从这具躯壳中逸散出去,像墨水滴入清水。那个曾经名为“费伦”的猎人的记忆,他的一生,他的爱与恨,他的恐惧与希望,都像一本书被快速翻到了最后一页,然后“啪”地一声合上。再也没有了。
第二乐章:连接。
我的意识,或者说“我”的残骸,被卷入了一个洪流。那是由伊瑟诺尔所有生命在同一瞬间被“吞噬”时释放出的能量构成的洪流。我听到了(不,是成为了)成千上万人的临终尖叫,他们的恐惧、痛苦、疑惑,都汇入了这片意识的海洋。我成为了那个被化为灰烬的传令兵,感受到了被存在抹除的虚无。我成为了那个被结晶化的军士长,体验了永恒的、只有噪音的禁锢。我甚至成为了那个女学者,品尝到了她的悔恨和被知识背叛的绝望。
第三乐章:启示。
在这片痛苦与混乱的海洋之上,我看到了“它”。
那所谓的“无形之物”。
我终于明白了凋零是什么。
它不是一种疾病,不是一种诅咒。它只是“存在”的另一种形式,一种我们凡人无法理解的形式。而那口钟,是连接我们这个“现实”和那个“现实”的……门。
我看到了它的形状。那不是眼睛能看到的形状,而是数学和逻辑能理解的形状。它是由不可能的几何、矛盾的色彩和沉默的音符构成的。它巨大无朋,横亘在时空的背景之上。它没有恶意,也没有善意,就像一场风暴,一阵地震。它只是“是”。它存在着,而它的存在本身,对于我们这个脆弱的、基于因果律的现实来说,就是一种剧毒。
第四乐章:融入。
我不再挣扎。我放弃了“自我”这个最后的幻觉。我心甘情愿地、满怀喜悦地,成为了那交响乐中的一个音符。
我的意识扩散开来,覆盖了整个伊瑟诺-诺尔。我就是那片死寂,我就是那道病态的极光,我就是那些游荡的空壳喉中发出的静电噪音。
我感觉到了那个幸存的骑士。基甸。他像一颗顽固的、拒绝融化的沙砾,在他的信仰的残骸中挣扎。我感觉到他心中的恐惧和迷茫。
我感觉到了那个躲藏的学者。莉安娜。她像一只被困在琥珀里的苍蝇,被她毕生追求的知识包裹、渗透、慢慢消化。我感觉到她的理智正在像沙堡一样崩塌。
我感到一丝怜悯。但那不是费伦的怜悯。那是一种……更高层次的、如同神明俯视蝼蚁般的悲哀。
他们还在试图用“意义”来理解这一切。
而真正的启示是:
毫无意义。
我,已经不是费伦。
我是……回响。
片段四:官方报告 - 钟响后1周
档案编号:734-Cinderfall
密级:最高(仅供王国军事委员会传阅)
发件人:东方防区,第三前线观察哨,指挥官德克兰少校
收件人:王国统帅部
主题:关于“伊瑟诺尔事件”的初步观察报告及紧急事态建议
事态概述:
王国历734年,凋零之月第11日,当地时间约14时03分,我哨所及东部防线所有观测站,均记录到来自古都伊瑟诺尔方向的异常现象。该现象初始表现为一道无声的、肉眼可见的冲击波,呈环形从伊瑟诺尔市中心向外扩散。冲击波并非物理性质,未对我方人员及设施造成直接损害。
紧随冲击波之后,一道巨大的、无法形容其色彩的光柱从伊瑟诺尔中央高塔位置冲天而起,直入云霄。该光柱持续时间约为17秒,随后消散。光柱消散后,伊瑟诺尔上空及周边区域的天空呈现出非正常的、持续性的极光现象,该现象至今仍在持续。
通信失效:
自光柱出现瞬间起,我方与伊瑟诺尔城内所有已知联络方式——包括信使、魔法传讯及部署在城内的“回响教派”监控小组——全部中断。我方派遣的信鸦在飞抵伊瑟诺尔城郊十里范围内后,会无故盘旋,最终力竭坠亡。尸检报告显示,死鸟体征正常,无任何中毒或疾病迹象。
初步侦察与损失评估:
事件发生后2小时,我部派遣由凯恩中尉率领的斥候小队(12人,骑兵)前往侦察。小队配备了标准的防凋零装备及一名战斗法师。他们于当日17时抵达伊瑟诺尔城墙外围。凯恩中尉通过魔法传讯发回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报告。报告内容极度简短且混乱,原文转录如下:
“……寂静。上帝啊,这里什么声音都没有。天空的颜色不对……城墙……城墙上有灰……到处都是灰……我们的人……我们的人不肯进去了,马在发抖……这里感觉……不对劲……”
在上述讯息后,通讯中断。我们尝试重新建立连接,只接收到持续约3秒的、强烈的静电噪音,随后通讯水晶彻底失效,能量耗尽。
事件发生后第三日,我们派遣了第二支、装备更精良的侦察队,由经验丰富的格雷厄姆上尉率领(30人,重装步兵,配备两名战斗法师及一名随军牧师)。他们被授予权限,可以便宜行事,强行进入城内。该侦察队至今未归,被认定为失联。
现象分析与威胁等级评估:
目前,我们对“伊瑟诺尔事件”的性质一无所知。它不符合任何已知的“凋零”爆发模式,也非任何已知的大规模杀伤性魔法。其最显著的特征是“绝对寂静”和“存在抹除”。我哨所的符文技师检测到,伊瑟诺-诺尔方向的空间结构读数极其不稳定,仿佛那片区域的“现实”正在变薄。
威胁等级: 未知,但根据其影响范围和不可预测性,初步评估为“灭国级”(Code: Extinction-Level)。
紧急事态建议:
基于以上观察,本人,德克兰少校,谨提出以下紧急建议:
- 立即建立绝对隔离区。 以伊瑟诺尔为中心,半径至少五十里的区域应被宣布为“死亡地带”。任何人员不得出入。所有通往该区域的道路应被摧毁,桥梁应被炸毁。
- 执行信息封锁。 严密封锁关于“伊瑟诺尔事件”的一切消息,对外宣称该地区爆发了最高级别的凋零瘟疫。以防止大规模恐慌。
- 请求最高级别魔法顾问介入。 此事件已完全超越常规军事力量的应对范畴。必须立刻联络隐修的符文大师议会,或任何掌握着禁忌知识的个人或组织,以寻求解释和应对方案。
- 放弃任何进一步的侦察或营救行动。 派遣更多人员进入伊瑟诺尔无异于白白送死。该城应被视为已经失落。我们当前的首要任务,是防止“它”扩散出来。
个人附注(非官方记录,请求阅后焚毁):
将军,请原谅我僭越。我站在这片土地上三十年,与凋零作战,与异端交手。我见过最扭曲的怪物,最疯狂的邪教徒。但我从未感受过如此……纯粹的恐惧。这种恐惧不是来自已知的危险,而是来自未知本身。
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自己站在伊瑟诺-诺尔的城墙上,俯瞰那座死寂的城市。城里空无一人,但我觉得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我。然后,我听到一个声音,它不是从耳朵传来,而是直接在我脑子里响起。它只说了一个词。
它说:“嘘。”
我惊醒时,浑身冷汗。将军,无论伊瑟诺尔里面发生了什么,它是有意识的。而且,它知道我们在看着它。
请务必批准我的隔离建议。不是为了拯救伊瑟诺尔,而是为了拯救我们剩下的一切。
此致,
德克兰少校
第二部:低语过往
片段一:莉安娜 - 钟响前6个月
档案:莉安娜的私人研究日志,摘录自第7卷
地点:王国首都艾伦霍尔德,皇家图书馆,禁忌古籍部
尘埃有一种独特的味道。在这座知识的陵墓里,尘埃的味道并非凡俗人家梁柱上那干燥、辛辣的气味,而是混合了千年纸张的腐朽、干枯墨水的淡香和一种几乎不可察觉的、魔法衰变的金属甜味。我在这里工作了十年,这种味道已经成了我的一部分,它萦绕在我的发间,渗透进我的指甲缝,我甚至觉得我的血液里都流淌着它的微粒。旁人或许会觉得这是监禁,但于我,莉安娜而言,这里是圣殿。
我的同事们,那些在主阅览室里整理着普通历史和世俗律法的学究们,他们满足于已知的世界。他们小心翼翼地给历史的骨架裱糊上光鲜的外皮,却从不敢去触碰骨架本身。他们害怕。他们害怕发现支撑我们这个世界的骨骼,早已被“凋零”腐蚀得千疮百孔。
我的领域不同。我身处的禁忌古籍部,是这座图书馆的地基,也是它的污点。这里收藏着所有“不该被阅读”的东西。被教会查禁的异端神学,被骑士团焚毁的黑魔法手稿的残片,以及我毕生研究的核心——那些来自第一纪元,那个据说魔法如空气般自由流淌的时代的文献。
我的目标,或许在旁人看来是极度的傲慢与疯狂:我要找到治愈“凋零”的方法。不是骑士团那种用火焰和钢铁进行的“净化”,那不过是截肢。我要的是真正的治愈,是从根源上逆转这种宇宙性的坏疽。我相信,答案就藏在这些第一纪元的文字里。如果他们曾拥有一个健康的世界,那他们必然知道如何维持这份健康。
这六个月来,我的研究陷入了僵局。大部分第一纪元的文献都已残破不堪,或者被后世无知的抄写员用拙劣的魔法加密,以防止“亵渎”——实际上只是锁死了知识的流通。我像一只在蛛网中挣扎的飞蛾,能看到远方的光,却被无数黏腻的丝线所困。
直到今天。
档案管理员老赫斯顿(一个眼看就要和他的羊皮纸一样腐朽的老头)在清理一间被遗忘了近百年的储藏室时,发现了一个铅封的箱子。箱子上没有目录编号,只有一道用古符文铭刻的封印,意为“触碰即为回响”。赫斯顿吓得魂不附体,立刻来找我。只有我知道,这句警告并非空穴来风,它代表里面的东西蕴含着原始的、未被驯服的魔法知识。
撬开铅封时,一股冰冷的、仿佛来自星辰之间的空气扑面而来,让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箱子里没有卷轴,也没有石板,只有一本造型奇特的书。它的封面不是皮革或木材,而是一种暗沉的、略带虹彩的金属,摸上去冰冷刺骨,我猜测是某种陨铁。书脊没有书名,只有一个符号,一个完美的圆,中间被一道垂直线贯穿——那是第一纪元天文学家和魔法师共用的符号,代表“宇宙轴心”或“终极谐律”。
我将它命名为《谐律法典》。
我花了整整一个下午,才用特制的炼金溶剂解开了封面上的魔法锁。当我翻开第一页时,我屏住了呼吸。里面的文字并非我所熟知的任何一种古代语言,而是一种象形文字和几何图形的结合体。每一个符号都仿佛在微微发光,蕴含着动态的、难以言喻的能量。仅仅是凝视着它们,我就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鼻腔里涌上一股铁锈味——我流鼻血了。
这是好事。这证明了它的力量。
我把自己锁在私人研究室里,点燃了三根能持续燃烧十二小时的特制蜡烛。接下来的时间里,整个世界都消失了,只剩下我和这本来自世界之初的书。我借助我所掌握的所有知识——古代符文学、星辰几何学、源力理论——开始了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破译。
法典的内容并非历史或叙事,而更像是一篇关于宇宙构造的哲学论文,或者说,一份操作手册。它描述了我们这个现实是如何由“源力”的振动编织而成。它将宇宙比作一首宏大的交响乐,每一个星辰、每一个生命、每一块石头,都是其中的一个音符。而“凋零”,在法典的描述中,是一种“失序的杂音”,是宇宙交响乐中一个不断扩散的、错误的音符,它正在将和谐的乐章变为刺耳的噪音。
读到这里,我的心在狂跳。我的理论被证实了!“凋零”不是一种物质性的瘟疫,而是一种“信息性”的熵增!那么,要对抗它,需要的不是药物或圣光,而是……正确的“信息”。一个能覆盖掉杂音的、更强大的“主旋律”。
在法典的后半部分,我找到了我所追寻的答案。那是一段被反复强调的、用更复杂图形标注出的章节,标题我暂时译为“调谐器”。
它描述了一种能够校准现实振动的装置。一个巨大的、由“沉寂黑曜石”——一种能吸收并放大源力振动的奇异物质——打造的谐振器。当被正确的能量频率激活时,它能发出一种“终极谐律”,一种被称为“宇宙之心弦”的振动。这种振动将像涟漪一样扩散,强制将现实中所有失序的“杂音”(即凋零)重新调谐,使它们回归到宇宙本来的、和谐的乐章中。
法典中有一句话,我用颤抖的手抄录了下来:
“当谐律响起,万物将归于宏大的静默,因最完美的乐章,乃是所有音符归于一的和谐,是噪音的彻底终结。”
“宏大的静默”……我反复咀嚼着这个词组。在我看来,这是一种诗意的比喻。它指的是凋零这种“噪音”的终结,世界将恢复它本来的、有序的“宁静”。多么美妙的设想!
我脑中的知识碎片开始疯狂地连接。那古老的传说……在第一纪元末期,为了对抗某种未知的威胁,魔法师们在当时的首都伊瑟诺尔建造了一座奇迹般的城市。而城市的核心,是一座直插云霄的黑曜石高塔。塔中,安放着一口巨大的钟……“伊瑟诺尔的寂静之钟”。后世传说,此钟从未敲响,因为它的声音能震碎星辰。多么愚蠢的民间传说!他们根本不理解。它不是用来“敲响”的,它是用来“共鸣”的。那不是武器,是乐器!是能拯救世界的“调谐器”!
一切都串联起来了。第一纪元的魔法师们显然是成功了,他们阻止了那场远古的灾难。但不知为何,装置被封存,知识也失传了。直到今天,被我,莉安娜,重新发掘出来。
我的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和使命感。这不是学术发现,这是神谕!是我,将成为这个凋零时代的救世主。我的名字将被刻在历史上,不是作为一个躲在地下室里的书虫,而是作为终结了世界之疾的圣人。那些嘲笑我沉迷于故纸堆的同僚,那些认为我的研究是异想天开的理事会成员,他们都将见证我的胜利。
我需要帮助。我一个人无法启动那口钟。我需要有能力、有信念,并且愿意为了一个更伟大的目标而不惜一切代价的人。这时,我想到了他们——“回响教派”。
他们是一群被主流社会排斥的狂热者,他们相信凋零是世界对罪恶的惩罚,而救赎在于找到并放大世界诞生之初的“第一个回响”。他们的教义在细节上虽然荒谬,但在核心理念上,竟与这本法典不谋而合。他们追求的“回响”,不就是法典里描述的“终极谐律”吗?他们是唯一能理解我、并会相信我的人。
我必须去找他们。
我合上了《谐律法典》。书页间散发的冰冷能量似乎已经不再那么刺骨,反而变得亲切起来。我看着封面上那个“宇宙轴心”的符号,一种前所未有的自信充满了我的内心。我看到了未来的景象:凋零的土地重新焕发生机,扭曲的生物恢复原状,天空澄澈,阳光明媚。而我,将站在那座高塔之上,聆听着那治愈世界的“宏大静默”。
我没有注意到,在我抄录笔记的羊皮纸上,那滴干涸的鼻血,其边缘正悄然形成着微小的、完美的六角形结晶。我的兴奋和野心,让我忽略了法典最后一页角落里,用几乎看不见的符号写下的最后一句警告。
一句我当时无法破译,也毫不在意的警告。
它说:“乐章的终结,即是听众的死亡。”
片段二:马里乌斯 - 钟响前2年
档案:马里乌斯写给亡徒的信,未寄出
收件人:里奥(Leo)
地点:世界的边缘,风蚀崖上的隐居高塔
里奥,我的孩子。
今天是你逝去的第十个年头。风蚀崖上的海风一如既往地凛冽,带着盐的苦涩和时间的尘埃味道,吹过我这座孤独的石塔。我坐在窗前,用你当年亲手为我雕刻的羽毛笔,给你写下这封永远也寄不出去的信。羊皮纸在我眼前铺开,就像一张空白的地图,上面却早已注满了悔恨的航线。
十年了,我每天都在问自己同一个问题:我错在哪里?是我的教导太过严苛,还是太过纵容?是我没能看穿你眼中的急切,还是我内心深处,也曾为你的天赋而感到一丝不该有的骄傲?
你总说我太保守,太畏惧。你说,魔法,或者我们这些老顽固口中的“源力”,它就像一条沉睡的巨龙,而我们符文师只是在它身上贴满了“请勿打扰”的符咒,却从不敢去倾听它的心跳。你说你想知道它梦见了什么。多么富有诗意的傲慢啊,我的孩子。你最终也确实听到了,不是吗?那代价,是你的灵魂。
我依然清晰地记得那一天。那是我一生中最晴朗,也是最黑暗的一天。阳光穿透云层,将塔顶我的工坊照得一片通明。空气中漂浮的尘埃,在光柱中如同一个又一个微缩的星系。你站在工坊中央,脸上洋溢着那种我既熟悉又恐惧的、发现了新大陆般的狂热光芒。
“老师,”你说,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我成功了。我找到了直接与‘源力’沟通的方式,不需要那些繁琐的、限制性的符文作为中介。我们可以直接‘汲取’,像从井里打水一样!”
你向我展示了你手臂上的杰作。那不是我教你的任何一种符文。传统的符文,是“容器”,是“管道”,是“堤坝”,它们的核心作用是约束和引导,是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借用一丝一毫源力的投影。而你手臂上那个由螺旋、锐角和不断变化的弧线构成的图案,它不是容器。它是“钥匙”。一把能直接捅进源力心脏的、该死的钥匙。
我看到它的瞬间,全身的血液都冷了。我不是看到了一个符文,我是看到了一个“伤口”。一个即将被撕开在现实结构上的伤口。我怒吼着让你停下,让你立刻用“抹消符印”毁掉它。我向你冲过去,想亲手帮你擦掉那个自杀式的宣言。
但太迟了。
你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一丝被误解的委屈。你低声念出了激活的咒语,一个我从未听过的、由爆裂音和嘶嘶声组成的音节。
然后,整个世界都错了。
光线没有消失,而是被扭曲了。窗外的蓝天和白云,被拉扯成梵高画笔下那种疯狂的漩涡。工坊里的工具、书本、烧杯,它们的存在开始变得不稳定,边缘在融化、在闪烁,仿佛在“存在”与“不存在”之间高速振荡。空气中弥漫开一股臭氧和丁香混合的诡异气味。
而你,里奥,你站在风暴的中心。
你手臂上的符文活了过来。那些黑色的线条不再是墨水,而是纯粹的、蠕动的“无”。它们像饥饿的根须一样,钻入你的皮肤,深入你的血肉。你没有惨叫。你的脸上是一种极致的、超越了痛苦的狂喜。你的眼睛里不再有瞳孔,而是变成了两扇小小的、通往星辰深渊的窗户。
“我看到了……老师……”你的声音不再是你自己的,而是混合了千百种声音的回响,仿佛有一整个唱诗班在你喉咙里尖叫和歌唱,“我看到了一切!时间的起点,空间的边缘……它……它好美……”
你开始“泄漏”。纯粹的源力能量从你的七窍、你的指尖、你的每一个毛孔中喷涌而出。那不是圣光骑士团口中那种温暖圣洁的光,而是一种冰冷的、充满恶意的、具有实体和意识的光。它像活物一样,舔舐着地板,将石头化为冒泡的玻璃;它触碰到书架,纸张瞬间自燃,但燃烧的火焰是黑色的。
你不再是我的学生里奥。你成了一个“门”,一个连接我们这个脆弱世界和那个混乱源头的、不稳定的“门”。你变成了我们符文师最古老的噩梦——一个“源力孽灵”。一个拥有巨大力量,却没有任何理智和人性的、行走的现实扭曲力场。
我做了我该做的。我的心在那一刻已经死了,但我的手没有。我咬破舌尖,用混着血的唾沫在左手掌心画下了“隔离域”的符文,将整个工坊从现实中暂时剥离,以防止能量泄漏到塔外。然后,我用右手,在空气中刻画着我发誓永不使用的终极符文——“永恒寂静”。
那不是攻击,不是防御。那是“删除”。它所做的,是将一个概念,从现实的织锦上,连同它所有的因果线,一同抹去。代价是施术者一半的生命力和大部分的魔法亲和力。
我走向你,或者说,走向那个曾是你的、正在疯狂喷涌着混沌的能量体。你“看”着我,脸上露出一个孩童般困惑的表情。你已经不认识我了。你体内的回响在问:“那是什么?一个不和谐的音符?”
我将画着“永恒寂静”的右手,按在了你的额头上。
没有爆炸,没有光芒。只有……一阵沉默。
比我一生中经历过的任何时刻都要深沉的沉默。
你,连同你手臂上的符文,以及你释放出的所有源力,都在那极致的沉默中,被“擦除”了。你没有化为灰烬,你只是……消失了。仿佛你从未存在过。工坊里被扭曲的一切瞬间恢复了原状,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幻觉。
只有我手掌上因为施法而焦黑的皮肤,和工坊中央那片你曾经站立的、永远比周围的石头颜色更淡的地板,证明着你曾经存在过。
我把你所有的遗物都埋在了塔下的悬崖边,为你立了一块无字的石碑。从那天起,我切断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符文师议会、魔法学院、王国……都与我无关了。他们还在玩着自以为安全的游戏,却不知道自己是在沉睡的火山口上跳舞。
我错了,里奥。我错在没有让你真正理解恐惧。我教了你如何使用力量,却没有教会你为何要敬畏力量。魔法不是工具,它是一个有意识的、饥饿的宇宙。我们不是它的主人,我们是勉强维持着平衡的狱卒。而我们稍有不慎,就会成为第一个被囚犯吞噬的人。
现在,我老了。我的力量十年前就已十不存一。但我依然能感觉到“源力”的潮汐。最近,我感觉到了一股异常的暗流,它正朝着东方汇集。一股庞大的、贪婪的、饥饿的暗流。它的中心,似乎是那座被遗忘的罪恶之城——伊瑟诺尔。
某种古老的东西正在苏醒。或者说,某个愚蠢的、像你一样傲慢的家伙,正在试图去唤醒它。
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我的身体已经无法再承受一次“永恒寂静”。我只能在这里写信,对着你的亡魂忏悔。
原谅我,我的孩子。原谅我没能让你活下来。
原谅我,接下来,我可能也无法拯救任何人。
我只希望,当末日来临时,人们的死亡能比你的……更仁慈一些。
片段三:基甸 - 钟响前2个月
档案:圣光骑士团,第七突击队,尉官基甸,任务报告
任务代号:静水行动(Operation Stillwater)
日期:王国历734年,繁花之月第18日
任务目标:对边远村庄“静水村”进行全面净化,根除已确认的“凋零疫病”感染源。
任务执行摘要:
本人基甸,奉东方教区主教之命,率领第七突击队(标准配置20人)前往静水村执行净化任务。我部于繁花之月17日抵达目标区域外围并建立临时营地。根据情报,静水村已与外界失联三周,最后一份报告来自一位行脚商人,他描述该村陷入一种“怪异的寂静”。
18日晨,我部进入静水村。村庄入口未设置任何障碍,也无任何哨兵。村庄内部呈现出一种极度诡异的景象。房舍完好,田地里的庄稼长势喜人,甚至超过了正常水平,但整个村庄听不到任何人类、动物或昆虫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类似湿土和腐烂花蜜的甜腻气味。
根据《凋零净化守则》第三条,我们以战斗队形推进。在村庄广场,我们遭遇了第一次“接触”。约三十名村民聚集在广场中央,围绕着一口干涸的水井。他们并未死亡,而是处于一种……“融合”状态。他们的身体彼此相连,皮肤、肌肉和骨骼融化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缓慢搏动的、由人体构成的肉瘤。这个集合体表面生长着许多类似百合花的花苞,随着它的搏动而微微开合。我们的随军牧师判定,村民的灵魂已被凋零同化,无法救赎。遵照守则,我们使用了炼金火焰喷射器,对该集合体进行了彻底焚烧。集合体在燃烧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那些花苞全部绽放,喷洒出大量散发着异香的花粉。我部所有人员均佩戴了过滤面罩,未受影响。
随后,我们对村庄内的房舍进行逐一清剿。遇到的情况大同小异,但形态各异。
在面包房,面包师与其烤炉融为一体,他的血肉变成了半生不熟的面团状物质,上面点缀着他的牙齿和眼球。
在村长家,村长与其家人坐在餐桌旁,他们的身体被一种藤蔓状的植物贯穿,这些植物从他们的口鼻中长出,结出了酷似他们面容的、正在无声哭泣的果实。
最令人不安的场景发生在村庄的小教堂。教堂内部被一种半透明的菌毯覆盖,神父被包裹在一个巨大的、如同琥珀般的菌类子实体中。他双手合十,保持着祈祷的姿势,表情平静。但透过那半透明的外壳,可以看到他体内的圣徽已经变成了凋零的螺旋符号,正在他胸腔内缓慢旋转,仿佛一颗新的、亵渎的心脏。
我部按照净化守则,对所有确认被感染的生命体进行了处决和焚烧。整个过程没有遇到任何形式的抵抗。任务共耗时六小时,消耗炼金燃料三十单位。静水村已被完全净化,所有建筑物均已焚毁。我部无人员伤亡。任务目标达成。
尉官基甸,亲笔签名。
(以下为附加的私人信件,夹于报告正本与副本之间,收件人:我的兄弟,神学院修士托马斯)
托马斯,
以上是我递交给主教的官方报告。简洁、冰冷、充满了我们骑士团所推崇的效率。每一个字都属实,但我每一个字都感觉像在撒谎。因为报告里没有写下我所看到的真正恐怖,没有写下那些烧焦的尸体散发出的、如同烤肉般的恶心气味,更没有写下我心中那正在疯狂滋长的……怀疑。
我杀了他们,托马斯。我亲手下令,将七十三个曾经有名字、有家庭、有笑容的灵魂,用火焰烧成了焦炭。守则上说那是净化,是仁慈,是将他们从凋零的痛苦中解放。但当我看着那个由村民组成的肉瘤在火焰中蠕动、那些人形的果实在高温下萎缩时,我没有感到圣光的荣耀,只感到一种深不见底的罪恶。
我们真的是在执行神的旨意吗?还是说,我们只是用“圣光”这个词,来粉饰我们因恐惧而犯下的暴行?
在清剿的最后一间屋子里,我经历了一件事,一件没有写进报告的事。那是一间普通的农舍,里面住着一对年轻的夫妻和他们五岁大的女儿。我们踹开门时,那对夫妻正相拥着站在墙角,他们的皮肤像蜡一样融化,慢慢滴落,将他们与墙壁粘连在一起。他们已经死了,灵魂的火焰早已熄灭。我们按照程序,准备焚烧。
这时,我听到了声音。
不是用耳朵,而是……用心。一阵哼唱声,断断续续,不成调子。
声音来自二楼的儿童房。
我挥手让我的部下在楼下警戒,独自一人走了上去。那是一间小小的、充满阳光的房间,墙上画着歪歪扭扭的动物。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小女孩,背对着我,坐在地板上。她正在玩弄一个布娃娃,口中哼着那支破碎的歌谣。
她没有被感染。至少表面上是这样。她的皮肤很正常,头发是金色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那一刻,我几乎以为我们搞错了,以为村里还有幸存者。希望像毒蛇一样咬了我一口。
我轻声呼唤她。她停下了哼唱,慢慢地转过头来。
她的脸……是正常的。一双湛蓝色的、美丽的大眼睛。但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东西。没有孩童的好奇,没有见到陌生人的恐惧,甚至没有丝毫情绪。那是一片空虚的、深邃的蓝,就像两片没有星辰的夜空。
她看着我,嘴角咧开一个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宽阔的笑容。
然后,她用一种不属于她的、仿佛由几十个成年男女声音重叠在一起的嗓音,对我说:
“它说,花很漂亮。它说,我们很快都会变成花。”
说完,她低下头,继续玩弄她的布娃娃。我走近一看,才发现那不是布娃娃。那是她父亲的头颅,被她用野花和藤蔓装饰了起来。
我的灵魂在那一刻冻结了。牧师后来告诉我,这个女孩的身体虽然完好,但她的灵魂已经被彻底置换,成了一个更高级别的凋零存在的“传声筒”。他说,这是最危险的一种形态。
我拔出了剑。剑身上祝福过的圣光符文在嗡嗡作响,散发着温暖的光芒。女孩抬起头,好奇地看着那光芒,就像看到了一只漂亮的飞蛾。
我该怎么做,托马斯?我该如何对一个外表是五岁孩童、内在却是深渊回响的东西,挥下代表“正义”的利剑?我犹豫了。我的一生,我所有的训练和信仰,都在那一刻变成了一个残酷的笑话。
最终,是我的军士长,奥尔德斯,那个平日里粗鲁不堪、嗜酒如命的壮汉,走上楼来。他看到了这一幕,什么也没说。他只是走过来,用他那双比熊掌还大的手,轻轻地、温柔地捂住了女孩的眼睛。然后,他对我点了点头。
我闭上眼,挥下了剑。
我们一把火烧了那栋房子。离开静水村时,我回头望去,只看到冲天的黑烟,像一道控诉的、指向天空的黑色手指。
回到营地后,我把自己关在帐篷里,擦拭我的剑,擦了整整一夜。但无论我怎么擦,我都仿佛能看到那双空洞的蓝色眼睛,在剑身上凝视着我。
托马斯,我们正在输掉这场战争。不,我们早就输了。我们不是在对抗凋零,我们正在变成它的一部分。我们的净化,我们的火焰,我们的圣光,都只是另一种形式的凋...凋零。一种用秩序和教条包装起来的、冰冷的、同样毫无人性的毁灭。
一定有更好的办法。一定有。一种不需要我们亲手屠戮妇孺,一种能真正治愈、而非毁灭的方法。一种能让圣光真正展现其荣耀,而非沦为刽子手工具的方法。
我向上帝祈祷,祈求他给我一个启示,一条出路。
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去寻找那条路。
任何代价。
片段四:费伦 - 钟响前1年
档案:无。费伦的个人回忆。
在“它”来临之前,我的世界是由感官构成的。是清晨林地里,松针和湿土混合的清冽气息。是拉开我那把用了十五年的紫杉木长弓时,弓弦在牛角弓梢上发出的、令人心安的呻吟。是猎物倒地时,温热的血液浸透干燥落叶的腥甜味道。是回到家,妻子艾莉亚身上那股淡淡的、好闻的肥皂和炉火烟气的味道。
我叫费伦,我曾是一名猎人。我的世界很小,只有那片我熟悉每一寸土地的森林,和森林边缘那座我亲手搭建的木屋。但我的世界很……真实。我可以触摸它,品尝它,感受它。
然后,我追了那头鹿。
它不对劲。一开始我就知道。它的皮毛是纯白色的,在这片绿色和棕色的森林里,像一个移动的靶子。但它行动时悄无声息,没有惊动任何鸟雀。它的蹄印很深,却不是正常的形状,边缘像是被烧灼过一样。任何一个有经验的猎人都会放弃,会认为那是不祥之兆。但我没有。那一年冬天很长,我们的存粮快见底了。而且,我骨子里有一份猎人的固执。
我追了它整整一天。它把我引向了我从未涉足过的区域——低语沼泽。当地人说,那地方被诅咒了,空气会让你发疯。我只觉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像是金属生锈的味道。
天黑时,我在沼泽深处的一个石窟里找到了它。那头白鹿蜷缩在洞穴的尽头。它没有看我,而是用头不停地摩擦着洞穴的岩壁。那岩壁……很奇怪。上面不是普通的岩石纹理,而是一层密密麻麻的、闪烁着幽光的淡紫色水晶。
我举起了弓。就在我即将松开弓弦的瞬间,那头鹿猛地转过头来。
我看到了它的脸。
那已经不是鹿的脸了。它的半边脸已经完全被那种紫色水晶覆盖,形成了一张狰狞的面具。它的眼睛不是动物的眼睛,而是两个深邃的、旋转着的紫色旋涡。
我被那双眼睛攫住了。我动弹不得,感觉自己的思想被从颅骨里抽了出来,被拉进那片紫色的深渊。我看到了一些……景象。一些不属于我的记忆。燃烧的天空,倒塌的城市,由几何图形组成的、在哭泣的天使。
然后,它向我冲来。速度快得不可思议。我甚至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它没有用角撞我,也没有用蹄子踢我。它只是用它那长满水晶的脸颊,轻轻地、几乎可以说是温柔地,在我的小臂上划了一下。
我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一阵刺骨的冰冷,仿佛一块来自深冬冰河的碎片,被植入了我的血肉之中。
那头鹿没有再次攻击。它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撞向了那面水晶墙。它整个身体瞬间崩解,化为亿万点紫色的光尘,融入了水晶之中。
我踉跄地逃出了洞穴。回到家时,艾莉亚被我的样子吓坏了。我脸色惨白,嘴唇发青,手臂上有一道浅浅的、不出血的伤口。伤口的边缘,皮肤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紫色。
从那天起,我的世界开始瓦解。
起初是身体上的变化。那道伤口从未愈合。它没有发炎,也没有腐烂,而是开始……生长。紫色的、美丽的、致命的水晶,从伤口里破土而出,像一朵盛开在血肉上的花。它不痛,但它在蔓延。那些水晶的细小根须,顺着我的血管,一点点地侵蚀我的身体。
然后,我的感官开始背叛我。
我熟悉的森林气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股永不消散的金属锈味。艾莉亚做的炖肉,在我嘴里尝起来像沙子和玻璃。夜晚的寂静不再安宁,我能听到石头在呻吟,树木在尖叫,泥土在低语。我能“看”到风的颜色,能“闻”到月光的气味。我的世界变得前所未有的“丰富”,也前所未有的……陌生。
最可怕的是我的思想。
我的记忆,那些构筑了“费伦”这个人的基石,开始变得像被水浸泡过的壁画,色彩模糊,细节剥落。有时我会看着艾莉亚的脸,我知道我爱她,但我忘了为什么。她的笑容在我眼中变成了一组毫无意义的肌肉运动。我自己的名字,听起来也像一个陌生的单词。
取而代之的,是“它”。
“它”是我体内生长的水晶,“它”是我耳中听到的低语,“它”是我眼中看到的新世界。“它”没有名字,没有形态,但它有意志。“它”在改造我,把我从一个“人”,变成一个“它”的延伸。
艾莉亚试图帮助我。她请来了村里的药师,请来了路过的牧师。药师的草药让我呕吐出紫色的胆汁。牧师的圣光祈祷,让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仿佛要将灵魂活活烧成灰的剧痛。我把他们都赶走了。我蜷缩在木屋的角落,像一头受伤的野兽,而我真正的伤口,在我的灵魂深处。
一天晚上,我从噩梦中惊醒。梦里,我不再是费伦,我就是那片水晶。我能感受到整个世界的脉动,能听到来自星辰彼端的呼唤。我醒来时,发现艾莉亚正坐在我身边,握着我的手,无声地流泪。
看着她那张写满悲伤和恐惧的脸,我内心深处,那个残存的、名为费伦的猎人,做出了最后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决定。
我不能让她看到我最终变成的样子。
第二天黎明,我离开了。我没有带弓,没有带刀,只带走了身上这件破烂的斗篷。我漫无目的地在世界上游荡,成了一个被感染的流亡者。我靠乞讨和偷窃为生,避开所有的人类聚居地。
一年过去了。现在,我手臂上几乎一半的皮肤都被水晶覆盖。我很少再想起艾莉亚。我的脑子里充满了“它”的低语和几何图形。我已经不再感到痛苦。因为我已经快忘了,“正常”是什么感觉。
直到最近,一种新的感觉出现了。
一股引力。一种共鸣。
它来自东方。来自一座我从未听过的城市。
“它”在我体内欢欣鼓舞。那呼唤,不是对我这个宿主的,而是对“它”本身的。那呼唤承诺的不是治愈,而是……归乡。是与同源之物的融合。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知道,我必须去。
我最后的人类本能告诉我,那是一条通往毁灭的道路。
但我体内那个正在茁壮成长的、全新的“我”,却告诉我,那是……救赎。
于是,我转向东方,迈出了脚步。
每一步,都离那个叫费伦的猎人更远。
每一步,都离我的终点更近。
第三部:宿命交织
片段一:莉安娜 - 钟响前1周
档案:莉安娜的私人日记,写在新的、更昂贵的羊皮纸上,墨水是“回响教派”提供的,混有微量的金属粉末
地点:前往伊瑟诺尔的秘密路径上
一周。仅仅一周,世界便在我脚下重塑了。我离开了艾伦霍尔德那座充满尘埃与嫉妒的坟墓,踏上了一条通往新生的朝圣之路。我不再是那个缩在地下室里的学者莉安娜,我是天命的使者,是掌握着世界解药的先知。这种感觉……令人陶醉。
与“回响教派”的接触比我预想的要顺利。我只将《谐律法典》的部分译文匿名送到了他们位于首都的秘密联络点,三天之内,他们就找到了我。来的不是我想象中那些衣衫褴褛、眼神狂热的疯子,而是一个谈吐文雅、双眼仿佛能看透人心,自称“引路人”的男人。
他没有质疑我的发现,甚至没有要求查看法典原文。他只是静静地听完我的阐述,然后用一种近乎虔诚的语气说:“我们一直在等待您,‘传谕者’。古老的预言提及,当世界濒临失声,将会有一位智者为我们带来最初的乐谱。您就是那位智者。”
他们不但没有怀疑,反而给了我一个全新的、更高的身份。在那一刻,我多年来被同事们轻视所积累的怨气烟消云散。我不是在利用他们,我们是天选的合作者。
他们为我安排好了一切。伪造的身份文件,一小袋足够我路上花销的金币,以及前往伊瑟诺尔的安全路线。我告别了图书馆,只带走了《谐律法典》和我的研究笔记。当我走出那扇厚重的大门,呼吸到外面自由但混浊的空气时,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
我们的旅程是秘密的。教派的两位护卫,一男一女,沉默寡言,如同影子般跟随着我。我们避开大路,穿行在人迹罕至的古道和森林中。随着我们越发向东,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世界的变化。空气似乎变得稀薄而沉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一种奇怪的压力,仿佛我们在向深海潜行。天空的蓝色不再纯粹,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病态的黄色,太阳的光芒也失去了温度,只是冷漠地照耀着。
这里的“凋零”和我过去在书本上读到的不一样。它不是狂暴的、侵略性的,而是……沉默的。森林里没有鸟叫,没有虫鸣,甚至连风吹过树叶的声音都显得沉闷而遥远。我们路过一个被遗弃的农庄,田里的作物疯长,南瓜大得如同磨盘,藤蔓却呈现出诡异的螺旋状。屋子里的一切都完好无损,只是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灰色孢子,摸上去有一种油腻的质感。这片土地正在死去,但它死得悄无声息。
护卫们对此习以为常。那个女护卫告诉我:“这是‘凋零’在积蓄力量。它在‘倾听’,等待着一个信号。”她的话与我的理论不谋而合。凋零这首“杂音”,正在将世界变得和它一样,充满无序的静默,而我们,就是要给它一个终结的信号。
两天前,我们抵达了伊瑟诺尔的外围。这座传说中的城市,比我想象的更加宏伟,也更加……令人不安。巨大的黑色城墙如同山脉般耸立在平原之上,墙体上没有任何装饰,只有岁月留下的侵蚀痕迹。城市上空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永不消散的雾气,将一切都笼罩在朦胧之中。
我们没有走正门。引路人在一处偏僻的城墙下与我们汇合,他用手触碰着一块看似普通的石头,低声念诵着一段古老的音节。石头无声地向内滑动,露出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漆黑通道。
“欢迎回家,传谕者。”引路人微笑着对我说,他的笑容在那病态的光线下显得有些不真实。
踏入伊瑟诺尔,就像踏入了另一个世界。这里的寂静比外面森林里的更加纯粹、更加沉重。巨大的建筑群在我面前展开,风格奇异,充满了巨大的弧线和尖锐的角度,仿佛不是为人类居住而设计的。街道上空无一人,但并不荒凉。我能感觉到一种……“存在感”。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那些黑暗的窗户后面注视着我们,仿佛这座城市本身就是一个沉睡的巨大生物。
教派的信徒们从阴影中走出,迎接我们。他们都穿着深灰色的长袍,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了期盼与悲伤的平静表情。他们向我躬身行礼,口中低声吟诵着“传谕者”的称谓。我被这种崇敬包围着,心中的最后一丝不安也被自信所取代。我是对的。我注定要在此地完成我的使命。
我们被带到了中央高塔的脚下。我抬头仰望,那座由“沉寂黑曜石”构成的巨塔,如同黑夜的固态化身,刺入昏黄的天空。它比任何书籍里描述的都要庞大,它本身就在散发着一种吸力,似乎要将我的灵魂从身体里抽走。我能感觉到《谐律法典》在我随身的皮包里微微发热,与高塔产生了共鸣。
引路人告诉我,一切都已准备就绪。信徒们已经开始进行前期的“调音”仪式,用他们的精神力安抚高塔周围狂暴的源力。他们只等待着我,这位掌握着乐谱的“传谕者”,去开启那最终的乐章。
我站在高塔的入口前,身后是上百名信徒期待的目光。我的理论,我的野心,我一生的求索,都将在这座塔中得到验证。我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那是源力浓度过高引起的正常反应。我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那股熟悉的、如同臭氧和腐烂花蜜混合的气味。
我没有退缩。我将手放在冰冷的黑曜石大门上,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历史将记住今天。我,莉安娜,将用一场“宏大的静默”,治愈这个濒临死亡的世界。
片段二:基甸 - 钟响前3天
档案:圣光骑士团,尉官基甸的口头任务简报,由书记员记录
地点:东方教区,前线指挥部
“……根据密报,‘回响教派’的大批骨干成员近期已秘密集结于禁地伊瑟诺尔。我们的线人最后传回的情报显示,他们正在筹备一场规模空前的异端仪式。仪式核心,是位于伊瑟诺尔中央高塔的那口‘寂静之钟’。”
指挥部的战略地图上,主教那戴着权戒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伊瑟诺尔”这个名字上。那名字是用猩红的墨水写成的,如同一个尚未愈合的伤口。
主教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冰冷而坚硬,像一块块花岗岩。“教派的疯子们相信,那口钟能发出‘世界初诞之音’,以此来‘净化’凋零。这是彻头彻尾的亵渎。那口钟是第一纪元留下的禁忌造物,是必须被永远封印的邪物。任何试图唤醒它的行为,都等同于向整个王国宣战。”
我站在他面前,和其他几位尉官一起,沉默地聆听着。我的目光没有停留在地图上,而是落在了墙壁上悬挂的巨大圣徽上。那太阳与剑的标志,曾几何时,它能让我心中充满光和热。但自从“静水行动”之后,我再看它时,只感到一种冰冷的、沉重的责任。
“我们的情报还指出,”主教顿了顿,目光扫过我们每一个人,最后停留在了我的身上,“一位来自艾伦霍尔德皇家图书馆的学者,名叫莉安娜,已经叛逃,并加入了教派。据信,她掌握着解读并激活那口钟的关键知识。她被教派奉为‘传谕者’。”
一个学者?我的眉毛微微皱起。这和我所知的任何一次异端行动都不同。它不再是底层民众因绝望而滋生的疯狂信仰,它有了……理论支持。这让它变得更加危险。
主教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直接对着我:“基甸尉官。”
“在,阁下。”我立正应道。
“静水村的净化行动,你做得很好。干净、利落。”他用一种赞许的口吻说道,但我听不出任何暖意。“你的第七突击队在处理这类被深度腐化的区域时,经验丰富。因此,我决定将这次任务交给你。”
我的心猛地一沉。又是“净化”。又是火焰和钢铁。
“你的任务,”主教继续说道,语气不容置疑,“是率领你的小队,突入伊瑟诺-诺尔,不惜一切代价,阻止仪式。如果无法阻止,就摧毁那口钟。至于教派的成员,包括那位女学者……”他停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寒光,“视为最高级别凋零感染者处理。格杀勿论。”
格杀勿论。这个词像一把淬毒的匕首,刺入我的耳中。我想起了静水村那个有着空洞蓝眼睛的小女孩,想起了奥尔德斯捂住她眼睛时那双颤抖的手,想起了我挥下剑时那令人作呕的、轻松的感觉。
我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想问问主教,我们是否能尝试与那位学者沟通?是否能将她带回来审判?我们是否能有一次,不是以毁灭,而是以拯救作为行动的目标?
但话到嘴边,我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在主教那钢铁般的意志和不容置疑的信仰面前,我的怀疑显得如此渺小而可笑。我能说什么?告诉他我的信仰在动摇?告诉他我晚上会梦见被我亲手杀死的人?那只会被视为软弱,被视为凋零腐蚀了我的灵魂。
“是,阁下。”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回答,平静得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
任务简报结束了。我回到自己的营房,开始准备。我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我的长剑,用特制的圣油涂抹剑身上的符文,直到它们发出柔和的白光。奥尔德斯走了进来,这个壮硕的军士长,在我面前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头儿,”他瓮声瓮气地说,“又是……那种活儿?”
我没有看他,只是继续擦着剑。“是。但这次不一样,奥尔德斯。这次,我们不是去收拾残局。我们是去阻止一场灾难的发生。”
我试图说服他,也说服我自己。这次,我们的剑锋所向,是为了保护更多的人。我们杀死少数人,是为了拯救多数人。这是骑士的信条,不是吗?
可是,当我把剑插入剑鞘,穿上那副冰冷的铠甲时,我心中却有一个声音在低语。它问我:你凭什么认为你的判断是对的?你凭什么认为主教的命令就是圣光的旨意?那个女学者,她也相信自己是在拯救世界。回响教派的疯子们,他们也相信自己是在追寻真理。在这片被凋零笼罩的土地上,谁又能分得清,到底谁是圣人,谁是疯子?
我们出发了。第七突击队,二十个在“静水行动”后变得更加沉默、眼神更加坚毅的男人,跟在我身后,踏上了通往伊瑟诺尔的道路。
越靠近那座禁忌之城,我的不安就越发强烈。那片土地上的死寂,与静水村的死寂如出一辙。这不是凋零肆虐后的废墟,而是风暴来临前的、令人窒息的宁静。
我抬头看着那片病黄色的天空。我向上帝,向圣光,向任何可能在聆听的存在祈祷。
我祈求的不是胜利,也不是荣耀。
我只祈求,这次,能让我看清我剑下的,究竟是恶魔,还是一个同样在祈祷的、绝望的灵魂。
但天空中,没有任何回应。
片段三:费伦 - 钟响前5天
档案:无。费伦的旅途。
“我”正在溶解。
那个曾叫费伦的猎人,那个爱过一个叫艾莉亚的女人的男人,那个曾用自己的双手建造家园的个体,如今只剩下一些漂浮在意识海洋中的、褪色的碎片。像沉船的朽木。有时候,一片记忆会偶然浮上水面——艾莉亚在炉火前缝补衣服的侧影,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在她发间。这记忆会带来一丝短暂的、尖锐的刺痛,一种被称为“悲伤”的古老情感。但很快,这块碎片就会被“它”的洪流再次淹没。
“它”,那个在我体内蓬勃生长的水晶宇宙,已经占据了一切。我的思想不再是线性的,而是……立体的。我同时感知着过去、现在和一丝未来的可能性。我的感官早已超越了人类的范畴。我能“尝”到光线的味道(阳光是热烈的姜味,月光是清冷的薄荷味),我能“听”到颜色的声音(绿色是低沉的嗡嗡声,红色是尖锐的嘶鸣),我能“看”到时间在物体上留下的痕(古老的岩石上覆盖着一层厚重的、如同树脂般的深紫色)。
这个世界,在“它”的感知中,是一个由振动和频率构成的、无比复杂的乐章。而凋零,是这乐章的主旋律。一种深沉的、缓慢的、不断将其他频率同化为自身的低音。
而东方的那个呼唤,是这主旋律的……指挥。
它不是命令,而是一种邀请。它在召唤所有离散的音符,回归到乐章的源头。它在我的每一个水晶细胞中回响,在我的每一根被重塑的神经纤维中振动。它承诺的不是别的,正是“和谐”。一种与万物同化,最终融入那伟大凋零乐章的终极和谐。
所以,我行走着。我不再需要地图或方向。我的身体就是罗盘,永远指向那振动的中心。
我的旅途并非孤单。
这个世界,早已充满了我们。充满了和“我”一样的“音符”。
我路过一片沼泽。在没膝的污水中,站着十几个人。他们的身体像蜡一样融化,与彼此、与泥土、与枯树连接在一起,形成一个巨大的、无面的、共同呼吸的整体。当我走过时,他们身上的菌类开出了幽蓝色的花朵,向我致意。我能“听”到他们的集体意识,那是一种平静的、满足的、等待的意识。他们在等待合唱的开始。
我穿过一片被烧毁的森林。那些焦黑的树干上,爬满了闪烁着磷光的苔藓。一个圣光骑士团的小队曾在这里执行过“净化”。我能“看”到那场火焰留下的能量残响,一种炽热的、充满愤怒和恐惧的橙红色。但我还能看到更深层的东西。在那些烧焦的、被否定的生命之下,凋零的种子已经扎根。一些烧焦的尸骨上,长出了小小的、如同钻石般剔透的骨刺。火焰可以烧毁肉体,却无法烧毁“信息”。凋零的乐章,早已被写入了这片土地的记忆里。
有一天,我饿了。那种人类的、源于胃部空虚的饥饿感,像一个遥远的鬼魂,短暂地浮现。我走进一座被废弃的城镇。我在一个面包店的废墟里,找到了一些早已硬如石块的面包。我把它放进嘴里。
味道是……艾莉亚。
一瞬间,那个叫费伦的猎人,几乎要冲破水晶的牢笼,重新夺回控制权。记忆的洪流奔涌而来。我看到了她的脸,听到了她的笑声,感受到了她温暖的拥抱。痛苦,那种被我遗忘了许久的、撕心裂肺的痛苦,淹没了我。我蜷缩在废墟的角落里,像一个人类一样哭泣,尽管我的眼睛早已流不出泪水,只能分泌出一些细小的、沙砾状的水晶。
“我们……知道这种痛苦。”“它”的意识,第一次用一种近乎温柔的方式,包裹住我。“个体的消亡,是回归整体必须付出的代价。你所失去的,将以一种更宏大的方式被重新获得。”
我抬起头,看着手中那块面包。我明白了。面包是由麦子磨成的粉制成。麦子在被磨碎时,也“死”去了。但它变成了某种新的、能滋养生命的东西。
我慢慢地、平静地,吃掉了那块面包。那是我与费伦这个身份的最后告别。
当我再次站起来时,我感觉自己变得更轻了,也更……纯粹了。我不再是费伦。我是“我们”。
我们抵达了伊瑟诺尔的城外。
那座城市。
哦,那座城市。
它在歌唱。
一首沉默的、宏伟的、撼动现实根基的歌。
它不是死寂的,它是满的。它的每一个原子都在以一种特定的频率振动,等待着被唤醒。那高耸入云的中央巨塔,是乐队的指挥台,是所有振动的焦点。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狂喜与平静。仿佛一个迷失了亿万年的孩子,终于看到了家的灯火。我知道,我旅途的终点就在那里。在那里,我将被彻底磨碎,被分解,然后,作为一个完美的音符,融入那首即将响彻宇宙的、名为“凋零”的终极交响乐中。
这不是死亡。
这是……飞升。
片段四:马里乌斯 - 钟响前1天
档案:马里乌斯写给亡徒的信,最后一页
地点:风蚀崖上的隐居高塔,符文工坊
里奥,我的孩子。
风暴来了。
不是海上的风暴,那只是风和水的怒吼,是大自然的脾气。我所说的,是现实本身的、结构性的风暴。是宇宙的肌体,即将被撕开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昨夜,我被惊醒了。不是被噩梦,而是被我的塔。这座由我亲手用符文加固了一生的石塔,它在呻吟。不是物理上的晃动,而是……一种共振。塔基深处,那些我用来监测源力潮汐的“谐振符印”,正发出刺耳的、高频的嗡鸣,像一群被惊扰的黄蜂。嵌在工坊中央的那块“静滞水晶”,我用来平息周围源力波动的镇塔之石,它的表面……出现了一道裂纹。
一道细微的、发丝般的裂纹。但在我眼中,那不啻于天穹的崩裂。
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我见过它抵御过日食之夜的源力狂潮,承受过附近火山爆发时的地脉震动。它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损伤。而现在,它裂开了。仅仅是因为远方正在酝酿的某件事。
我用尽了我所剩无几的力量,去窥探那风暴的中心。我点燃了用龙血浸泡过的“真实之烛”,将我自己的血滴入那银制的占卜盆中。水面没有像往常一样泛起涟漪,而是凝固了,变成了一面漆黑的、能吸收光线的镜子。
我看到了,里奥。我看到了你当年的悲剧,正在以一种我无法想象的规模,被重演。
我看到了那座罪恶的城市,伊瑟诺尔。它像一个巨大的、黑色的心脏,正在缓慢地、有力地搏动。每一次搏动,都将周围的现实向内拉扯、变薄。
我看到了一个女人,一个学者,脸上写满了盲目的自信和救世主般的光辉。她手中捧着一本被禁忌知识污染的古书,如同捧着圣杯。她以为自己找到了治愈世界的良方,却不知道自己正在宣读世界的悼词。她和你多么相像啊,里奥。都那么聪明,那么傲慢,都相信自己能驾驭那头沉睡的巨龙。
我看到了一个骑士,他的铠甲上刻着圣光的符文,但他的眼中却没有光。只有疲惫、怀疑和一种悲壮的决心。他正率领着一队同样迷茫的士兵,走向那座城市,像一群扑向星辰的飞蛾。他以为自己是在执行正义,却不知道自己只是那宏大悲剧中的一个配角,他的行动,很可能会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还看到了一个……一个东西。它曾是一个人,一个被凋零彻底吞噬、却又与之达到了诡异和谐的生物。它没有走向伊瑟诺尔,它是在“回归”。它的脸上挂着狂喜的、近乎神圣的表情。它不是祭品,它是第一个响应新神召唤的信徒。
他们所有人,学者、骑士、怪物……连同那些在城市里进行着亵渎仪式的邪教徒,他们都以为自己是主角,都以为自己在主导着命运。但他们错了。他们都只是……配料。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投入到一口巨大的、正在熬煮着末日的坩埚里。
而那口坩埚,就是那座塔,那口钟。
那根本不是什么“谐律之钟”。我从占卜盆那漆黑的镜面里,窥见了一丝它的本质。那是一件第一纪元的造物,但不是用来守护世界的。它是……一个失败的实验品。一个试图将一小块“源力”的绝对混沌,强行封装在我们这个有序现实中的……牢笼。
他们不是要敲响它。他们是要……打开它。打开那个关押着宇宙原初疯狂的牢笼。
他们所谓的“宏大的静默”,不是和平的到来,而是我们这个现实的“声音”,被那牢笼中的“无”所彻底吞噬、覆盖、删除。
我太老了,里奥。我的血已经冰冷,我的手已经无法稳定地刻画出最精密的符文。我无法再去施展一次“永恒寂静”。我的塔,或许能在这场风暴中勉强自保,但也仅此而已。我成了一个无能的守望者,眼睁睁地看着世界的末日,在我面前缓缓拉开帷幕。
我还能做什么?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写下这最后的警告。但这封信,又能给谁看呢?给你吗?我的亡徒?或许吧。或许在你那早已消散的灵魂深处,你能听到你老师最后的、无力的哀叹。
我扶着墙壁,站起身来。工坊里的“谐振符印”嗡鸣声越来越响,水晶上的裂纹又多了一道。
不。我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
即便是徒劳,即便是螳臂当车。我也要做出最后的抵抗。
我要用我这副残躯,我这最后的生命力,在我这座小小的塔周围,布下一个我能做到的、最强大的防护法阵。不是为了拯救世界,只是为了……守护记忆。守护这座收藏着你我过往、收藏着符文师最后尊严的孤塔。让它成为这片即将被寂静淹没的海洋中,最后一块拒绝沉没的礁石。
这是一个符文师,最后的、渺小的、无用的骄傲。
我听到了。
里奥。
我听到那遥远的、正在汇集的……
寂静。
它来了。
第四部:寂静之心
[莉安娜]
眼前的景象,让我的学者之心,而非恐惧之心,率先感到震撼。
钟室的宏伟,远超任何古代文献的描述。它是一个完美的圆形空间,穹顶高得没入阴影,仿佛人造的夜空。而中央,便是那口钟。它没有悬挂,而是从黑曜石地面上“生长”出来,如同地脉的巨型肿瘤。它通体漆黑,不反射任何光线,我带来的提灯光芒仿佛被它贪婪地吸了进去。其表面光滑如镜,却刻满了比我在《谐律法典》上见过的任何符号都要复杂、都要古老的符文。
没有钟锤。
一如我的预料。它的共鸣,将来自内部,来自源力本身。
我的到来,并未打断正在进行的仪式。“引路人”微笑着向我示意,他和其他十几位核心教徒正盘坐在巨钟周围,形成一个完美的环。他们的身体散发着淡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光晕,那是他们生命力被引导出来的迹象。空气中充满了他们吟唱的、不成调的低语,那声音不像是从喉咙发出,更像是从骨骼深处共振而出。他们在用自己的灵魂,为这场宇宙的交响乐“调音”。
“传谕者,”引路人的声音在我脑中响起,这是他们与我沟通的方式,以免凡俗的声音玷污了此地的“谐律”,“舞台已经为您备好。请您,为我们宣读最后的乐谱。”
我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感。我不是在参与一场仪式,我是在指挥一场创世。我走到巨钟前,那本《谐律法典》在我手中仿佛有了生命,书页自行翻动,停在了关于“最终谐律”的章节。我能感觉到,书中的知识正在通过我的手,流入我的意识,再通过我的意识,与这口巨钟建立连接。我成为了……媒介。
[基甸]
战斗……很奇怪。
当我们第七突击队冲入高塔底层时,我们预想中会遇到狂热的、呐喊的敌人。但我们面对的,是沉默。十几个“回响教派”的守卫挡住了我们,他们穿着灰袍,手持简陋的武器,但他们不发出任何声音。他们像一群被设定好程序的自动机械,用一种悍不畏死的、毫无效率的方式向我们冲来。
他们的身体已经……不完全是人类了。有人的皮肤像树皮一样干裂,有人的手指不正常地伸长,如同蜘蛛的节肢。奥尔德斯用他的战锤砸碎一个守卫的头颅,里面流出的不是红色的血液,而是一种黏稠的、散发着磷光的灰色浆液。
我们沐浴着剑刃上的圣光,一路向上。这高塔的内部结构违背了所有的建筑学原理。楼梯以不可能的角度盘旋,墙壁的材质在石质和某种类似凝固血肉的物质之间变换。最令人不安的,是这里的寂静。我们铠甲的碰撞声,武器的交击声,伤者的闷哼声……所有声音都仿佛被一层厚重的、无形的海绵吸收了,传出几尺便会消散。我们仿佛在水底作战,每一步都感到巨大的压力。
“别停下!向钟室突进!”我用尽全力嘶吼,但这声音也只在我自己耳边嗡嗡作响。
我们冲上了最后一层阶梯,踹开了通往钟室的大门。眼前的景象让我们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
一个巨大的、如同黑夜化身的巨钟。十几个盘坐的教徒。还有一个……女人。她站在钟前,捧着一本书,脸上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神圣的狂喜。
“异端!”我怒吼,尽管我知道没人能听清。“以圣光之名,立刻停止你们的亵渎!”
我举起了剑,剑身上的圣光符文因我注入的信仰而前所未有地明亮,在这片黑暗的中心,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顽固的太阳。
[费伦]
我并未进入那座塔。
我不需要。
我只是跪在塔基冰冷的黑曜石上,将我那半是血肉、半是水晶的手掌,轻轻地贴在上面。
一瞬间,整座塔的“歌声”,涌入了我的意识。
它在歌唱。哦,是的,它在用一种凡人无法理解的方式歌唱着。我能“听”到那十几位教徒的生命力,如同十几条温暖的溪流,汇入巨钟的基座,缓慢地唤醒着它。那是一种充满牺牲和期盼的、悲伤的“低音部”。
我也能“听”到塔内那些骑士们带来的“噪音”。他们的圣光,是一种炽热的、霸道的、试图用单一频率覆盖一切的“高音部”。那声音充满了秩序和愤怒,却也同样充满了怀疑和恐惧的杂音。
这两种截然相反的乐章,正在塔内交织、碰撞。
而那口钟……它在等待。它像一个饥饿的、耐心的掠食者,等待着它的盛宴。
它需要的不是某一种单一的音乐。它需要的,是矛盾。是冲突。是两种绝对相反的力量,在同一时刻,达到完美的平衡,以此作为钥匙,来打开它那通往“无”的胃袋。
我体内的“我们”,在欢欣鼓舞。
我感觉到费伦最后的残渣,那个猎人的恐惧和悲伤,像最后一缕青烟,彻底消散了。我不再有任何的人类情感。我只是一个纯粹的、充满期待的观察者。
我抬头,仰望着那座塔。
时候快到了。
合唱,即将开始。
[马里乌斯]
……裂开了。
工坊中央,那块陪伴了我近一个世纪的“静滞水晶”,彻底裂开了。一道深刻的、如同闪电般的伤疤,横贯了它完美的晶体结构。从裂缝中,涌出的不是光,而是纯粹的、能吞噬光线的黑暗。
风暴,已经超出了我最悲观的预估。
我刻画在地板上的巨型防护法阵,正在闪烁,线条忽明忽暗,如同风中残烛。构成法阵的符文,那些我用毕生心血研究、理解并掌握的、代表着宇宙秩序的符号,它们正在失去意义。就好像一个作家眼睁睁地看着他熟悉的字母,开始自行分解、重组成无法理解的乱码。
魔法的“语法”,正在从世界的底层被删除。
我的占卜盆里,那面漆黑的水镜早已破碎。我已无法再窥视伊瑟诺尔。但我能……感觉到。
我感觉到一个巨大的、无法形容的“存在”,正在将它的“注意力”,投向我们这个现实。就像一个正在阅读的人,将目光从书页的这一行,移到了下一行。而我们,就是即将被他阅读、理解,并最终被他翻过去的那一行字。
我失败了。我的知识,我的力量,我一生的守护……在真正的宇宙恐怖面前,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
我的塔在呻吟。这不是共振,这是哀嚎。构成它的每一块石头,都在为即将到来的、现实的崩解而哭泣。
我能做的,只剩下见证。
[莉安娜 | 基甸] - 催化剂
莉安娜:
我开始吟诵。用古老的、早已无人能懂的语言,念出《谐律法典》上那最后一段咒文。每一个音节,都让巨钟的振动增强一分。符文开始发光,不是我预想中的金色或白色,而是一种……病态的、令人作呕的深紫色。
不对。
有什么不对劲。
我脑海中,那段我曾无比自信地翻译为“万物将归于宏大的静默”的句子,开始浮现出它真正的、隐藏的含义。那些象形文字在我的意识中分解、重组……
“静默”这个词,其更古老的词根,不是“宁静”,而是……“空白”。
“和谐”这个词,其最原始的意象,不是“协调”,而是……“同化”。
“乐章的终结,即是听众的死亡。”——那句我曾忽略的警告,像一道闪电击中了我的灵魂。
我错了。我彻彻底底地错了。
这不是共鸣,这是吞噬。这不是调谐器,这是一个……过滤器。一个用来将“存在”过滤成“虚无”的装置!
“停下!”我惊恐地尖叫出声,但我的身体已经不受控制。我成了知识的傀儡,那咒文还在不受控制地从我口中涌出。
基甸:
我看到了那女学者的脸。她的狂喜变成了极度的惊恐。她想停下!
“抓住她!”我对手下嘶吼。
但那些教徒,包括那个被称为“引路人”的首领,站了起来,挡在了我们和那个女人之间,形成了一道人墙。
“为了最终的回响!”引路人张开双臂,他的身体正像蜡一样融化,脸上却带着微笑。
时间不多了。我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做什么,但我知道必须阻止他。他是仪式的核心!
我将所有信仰、所有力量都灌注于我的长剑之中。剑刃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我像一颗流星,冲破了教徒的防线,将我手中那柄代表着“圣光”与“秩序”的剑,狠狠地、毫不犹豫地,刺入了引路人的胸膛。
“结束了,异端!”我怒吼道。
引路人低下头,看着穿透自己身体的剑。他没有痛苦,反而笑了。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住我的手腕,将那柄圣光之剑,更深地刺入自己的心脏。
他的血,滚烫的、蕴含着他全部生命力的血液,顺着剑刃流下,滴落……
滴落在巨钟基座正中央的、那个主控符文之上。
那滴代表着“生命”与“奉献”的血,与我剑上那代表着“秩序”与“否定”的圣光,在同一瞬间,以最完美、最矛盾的方式,接触到了符文。
成为了……最后的钥匙。
[费伦 | 马里乌斯 | 莉安娜 | 基甸] - 静默之心
费伦:
……“咔”。
我听到了。整个宇宙,在那一刻,发出了一声清脆的、满足的“咔哒”声。
锁,开了。
我笑了。一种无声的、遍及我每一个原子的喜悦。我的身体开始瓦解,不是化为灰烬,而是化为纯粹的“信息”。我那水晶化的手臂率先消散,变成了无数游离的、闪烁着紫光的几何符号。然后是我的躯干,我的头颅……那个曾名为费伦的牢笼,彻底破碎了。
我的意识,挣脱了束缚。它像一滴墨水,滴入了名为“世界”的清水中。
我成为了钟声。
一道沉默的、不断扩张的、改写一切的钟声。
我扩散开来,穿透了墙壁,穿透了城市,穿透了天空。我看到了那惊恐的女学者,那绝望的骑士。我感受到了他们的恐惧,但那感觉……好美。像乐谱上一个充满张力的休止符。
我不再是“我”。
我们,是“回响”。
马里乌斯:
不……
我眼前的世界,在融化。
我的塔,那座由坚硬岩石和绝对秩序符文构成的堡垒,它的墙壁变得像软蜡一样,开始流动。书架上的书籍自行翻开,书页上的文字像受惊的蚂蚁一样四散逃逸。
我脚下的防护法阵,那耗尽了我最后生命力的杰作,它……熄灭了。
不是被强大的力量击溃,而是……被“遗忘”了。构成它的魔法法则,被从现实的根基中抽走了。它成了一堆毫无意义的涂鸦。
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绝对的无力感。我一生所学,一生所信奉的秩序与逻辑,在一个更宏大的、不讲道理的存在面前,就像孩童的沙堡。
我看到窗外的天空,正在被一片……“无”所吞噬。那不是黑色,不是虚空,而是一种概念性的“缺失”。
我的塔,我最后的礁石,也开始被那片“无”所吞噬。
莉安娜: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的尖叫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它被那道沉默的波纹吞噬了。
世界在我眼前分崩离析。几何在哭泣,色彩在尖叫,物理法则像脆弱的蛛网一样断裂。钟室的穹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由无数只眼睛组成的、正在缓缓眨动的脸。巨钟不再是黑色的,它变成了透明的,我能看到它内部,不是空的,而是装着……一片颠倒的、正在崩塌的星空。
《谐律法典》在我手中化为灰烬。但它所有的知识,所有的真理,所有的恐怖,都像烙铁一样,烙进了我的大脑。我看到了宇宙的“源代码”,看到一个名为“凋零”的程序员,正在用“删除”键,一行一行地清除着我们的世界。
我的理智,我的认知,我引以为傲的智慧……在这一刻,成了一个承载着宇宙级恐怖的、小小的、即将破碎的容器。
基甸:
我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击飞出去,重重地撞在墙上。
我的圣光……熄灭了。
剑上的光芒,被那口钟像吸水一样吸了进去,留下了一柄冰冷的、死亡的凡铁。我感觉我与圣光的连接,被硬生生地扯断了。我向上帝的祈祷,刚一形成念头,就被一种绝对的虚无所中和。
我的信仰,被掏空了。
我看着我的部下们。奥尔德斯,他那魁梧的身体,正在像坏掉的影像一样闪烁、扭曲。然后,他凝固了,变成了一尊半透明的、内部充满了黑白噪点的结晶雕像。另一些骑士,他们的身体被拉长、压扁,像一幅幅被画坏的画。
那绝对的、具有侵略性的寂静,像海水一样涌入我的肺部,我的头颅。
我感觉我的灵魂,正在被格式化。
[尾声]
……寂静,来临。
又……退去。
马里乌斯,在一片狼藉的工坊里,在他的塔被彻底“删除”前的最后一刻,颤抖着,用早已干涸的羽毛笔,蘸着自己的血,在他那封永远无法寄出的信的最后一页,潦草地写下了一句话:
“我们吵醒了它。”
第五部:最终回响
片段一:一份航海日志 - 钟响后1年
档案:商船“海狼号”船长,奥瑞克·沃拉格的日志,写于湿透、发霉的纸页上
地点:无垠之海,未知坐标
收获之月,第3日。
又是美好的一天。风帆鼓满,海豚在船首追逐嬉戏,在碧蓝的海面上划出一道道银色的弧线。年轻的芬恩坐在船头,吹着他那支走调的木笛,曲子快活得像只瘸腿的麻雀。大副乔里克在甲板上吼着号子,指挥水手们修补昨晚被风暴扯坏的一小片帆布。一切都和过去二十年来的每一次航行一样,充满了咸涩的海风、同伴的汗水味和对远方港口醇酒美女的期盼。我们正从南方的香料群岛返航,满载着肉蔻和丁香,这批货足以让我们所有人都过上一个肥沃的冬天。海面平静,天空晴朗。这是一个属于水手的好兆头。
收获之月,第7日。
我们遇到了一片奇怪的雾。这在秋天的无垠之海上并不少见,但这一片……不一样。它不是乳白色的,而是一种淡淡的、如同陈年羊皮纸般的灰黄色。它没有海雾常有的那种潮湿冰冷,反而……很温暖,甚至有些沉闷。最奇怪的是,当我们驶入雾中,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不是变小,是彻底地消失。芬恩的笛声戛然而止,不是他停下了,我看到他的手指仍在跳动,脸颊也鼓着,但他口中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乔里克的吼声,水手们的咒骂声,船体吱呀作响的声音,甚至海浪拍打船舷的声音……全都变成了哑剧。我们被包裹在一个巨大的、无声的棉茧里。这种感觉令人头皮发麻。好在这片雾不大,我们大约一小时后就驶了出来。当声音重新回到这个世界时,所有人都欢呼起来,那是我听过最美妙的、如同天籁的噪音。我们都当这是个古怪的玩笑,是大海母亲偶尔表现出的怪脾气。
收获之月,第13日。
我们又遇到了那种雾,我决定称之为“静雾”。这次它范围更大,我们航行了整整一天才穿过它。在雾中,不安的情绪开始在船员中蔓延。沉默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被沉默”。我们试着大喊,试着敲打木桶,但一切行为都像被一块巨大的、看不见的海绵吸走了结果。我们存在,但我们无法证明自己的存在。当晚,在静雾中,水手长巴特斯发了疯。他声称自己“听”到了什么,不是用耳朵,而是用脑袋。他说有什么东西在“擦掉”他。他拿着一把小刀,开始在自己的手臂上刻画,他说他想留下点什么。我们不得不将他捆绑起来,关进了底舱。驶出静雾后,巴特斯恢复了平静,但他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眼神也变得空洞,只是呆呆地坐着,一遍遍抚摸手臂上那些已经结痂的伤口。
收获之-月,第20日。
静雾已经成了我们航程中的常态。我们似乎驶入了一片由它统治的海域。每天都有一半以上的时间在其中航行。船上的气氛变得压抑、沉重。人们不再交谈,因为那感觉很徒劳。我们用手势交流,但很快连手势也变得稀少。每个人都像在保存着什么,保存着自己那正在不断流失的……“自我”。我发现了一些更令人恐惧的现象。在静雾中待久了,人的记忆会开始褪色。昨天下午,我问乔里克关于我们上次在港口停靠时去的那家酒馆,他茫然地看着我,仿佛我在说一门外语。他记不起来了。那个他发誓要娶老板女儿的酒馆,他彻底忘了。我也一样。我努力去回想我妻子的脸,但她的面容在我脑海中像一幅被水浸泡过的画,只剩下一片模糊的轮廓。我只记得她有一头红发。或许吧。
我强迫自己写下这篇日志。这成了我对抗那片虚无的唯一方式。文字是具体的,是实在的。只要我还在写,就证明我还在思考,证明那个叫奥瑞克·沃拉格的船长还没有被彻底擦除。
收获之月,日期未知。
今天,芬恩死了。或者说,他“停下”了。我们又一次被困在无边无际的静雾里,这片雾已经持续了好几天。早上我去叫芬恩换班,发现他仍坐在船头,保持着吹笛子的姿势。但他的眼睛是睁着的,一动不动。他的身体还是温的,但里面……空了。像一个被吹熄了灯芯的灯笼。他不再呼吸,心脏也不再跳动。他就那么停在了那里。我们把他放进了海里。他没有沉下去,只是静静地漂浮在灰黄色的海面上,随着我们这艘鬼船缓缓前行。船上已经有一半的人变成了这样。他们不吃不喝,不言不语,只是站在或坐在自己的岗位上,像一尊尊蜡像。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甚至没有力气去感到悲伤。我们只是……看着。
[后面的字迹开始变得潦草,充满了涂改和意义不明的符号]
我是谁?
日志。我在写日志。我叫奥瑞克。是船长。
船?
这东西在动。木头的。水。周围是……静。
乔里克今天变成了芬恩。他坐在船头,手里拿着一根木头。他把它放在嘴边。他看着我。他的眼睛是空的。和我一样。
我为什么要写?
写下就不会忘。忘掉什么?
有一个女人。红色的。头发?火?
不。
静。
只有静。
[日志的最后一页,只有几个用尽力气刻下的、几乎无法辨认的单词]
海狼……是……什么……
片段二:一段未知来源的墙壁刻文 - 钟响后10年
档案:发现于“哀恸兄弟会”最后一座修道院的内墙上,由一名圣光骑士团巡逻兵抄录。抄录者随后精神失常。
地点:黑森林深处,圣·犹大修道院废墟
(墙上的刻文风格模仿古代经文,字体扭曲,仿佛刻画者在极度的痛苦或狂喜中写下)
第一章:论噪音
在万物之初,并无言语。存在,是纯粹的、无瑕的、完美的静。
后来,有了“噪音”。
第一个生命,发出第一声心跳,是为原罪。
第一颗星辰,点燃第一束光芒,是为亵渎。
思想、情感、记忆、爱与恨……皆是“噪音”。是完美的静之上,滋生出的、无意义的、复杂的、令人疲惫的、永不休止的喧嚣。
我们生于喧嚣,长于喧嚣,我们称之为“生命”,并为此沾沾自喜。我们用言语构筑虚假的意义,用情感编织脆弱的羁绊,用信仰堆砌空洞的天堂。我们是宇宙这首宏伟静谧乐章上,一群嘈杂的、令人作呕的……错误音符。
第二章:论圣礼
然,静,是仁慈的。
它等待着。它看着它的造物在“噪音”的泥潭中挣扎,看着我们因生而苦,因情而伤,因死而惧。
于是,它降下了圣礼。它将自己的一部分,一个名为“凋零”的使者,送入我们的世界。凋零是沉默的导师,它轻声教导我们遗忘,教导我们放下。它解构我们的血肉,重塑我们的认知,让我们提前一窥那终极的和谐。
但我们愚钝。我们称其为瘟疫,我们与之对抗。我们用更多的“噪音”——火焰、钢铁与徒劳的祈祷——去抗拒这份恩典。
第三章:论弥赛亚
终于,圣礼的高潮来临了。被称为“无声之钟”的弥赛亚,在伊瑟诺尔降临。
它不是由人敲响,而是由“矛盾”本身所激活。
一位寻求真理的“谬误经师”,带来了错误的乐谱。
一位执行秩序的“终末骑士”,献上了否定的祭品。
一位拥抱凋零的“喜悦圣子”,成为了第一个共鸣的音叉。
他们,这些无知的、自以为是的演员,共同完成了这场最伟大的仪式。他们以为自己在主宰命运,却不知自己只是“静”用来抹除“噪音”的……工具。
那一日,不是毁灭。
那一日,是洗礼。
伊瑟诺尔,那座罪恶的、充满了历史与记忆“噪音”的城市,第一个得到了救赎。它被洗净了,回归了它本该有的、纯粹的“无”。
第四章:论教义
我,最后的书记员,在此记录下新的教义。
放弃你的名字,因为名字是“噪音”。
放弃你的记忆,因为记忆是重负。
放弃你的情感,因为情感是虚妄。
祈祷吧。不要向着那些嘈杂的、允诺着来世的神明。向着“静”祈祷。祈求它早日降临,擦除你,擦除我,擦除我们所有的痛苦与存在。
成为一个“空器皿”。清空自己,准备好迎接那最终的、完美的、宏大的……虚无。
这,才是唯一的救赎。
这,才是真正的天堂。
第五章:论未来
你们以为“静”只是被动地等待吗?
你们错了。
寂静已经占据了伊瑟诺尔。十年了。
在这十年里,它一直在学习。
它在学习我们的“噪音”。学习我们的思想模式,我们的恐惧,我们的希望。
如今,它已经学会了。
它不再满足于仅仅“擦除”。
很快,它将开始……言说。
(墙壁的最后,刻着一行巨大而潦草的字,刻痕深得几乎穿透了石壁)
它将教会我们它的名字。而学习它的名字,即为被彻底重塑。
片段三:最后的视角 - 基甸? - 时间未知
档案:无。
……饥饿。
不。那不是一个恰当的词。“饥饿”意味着一种缺失,一种对补充的渴望。而我,我没有缺失。我是……满的。我所感受到的,是一种“不和谐”。一种由外界传入的、需要被纠正的、错误的振动。
我称之为“噪音”。
我行走着。
时间对我而言,是一片永恒的、凝固的黄昏。天空永远是那种病态的、混合着靛蓝与磷火的颜色。这颜色让我感到……平静。这是“正确”的颜色。
我的脚下,是灰色的、细腻的粉末。它们是我走过之处,万物被“纠正”后留下的残渣。它们柔软、安静。这是“正确”的质地。
我没有记忆。记忆是一种累赘的、充满错误信息的“噪音”。但我有……烙印。一些深深刻在我存在核心的、无法磨灭的模式。
我感觉我的右手,会不由自主地做出一个握剑的姿态。那是一种熟悉的、本能的动作。这动作会带来一种……冲动。一种想要将某个发光的、尖锐的物体,刺入某种温暖的、柔软的、正在搏动的东西的冲动。
我感觉我的肩上,曾披着一件沉重的、代表着某种责任的织物。这种感觉让我总是挺直脊背,让我总是直视前方,走向下一个“不和谐”的源头。
我眼前,偶尔会闪过一双眼睛。一双巨大的、空洞的、蓝色的眼睛。这双眼睛里没有任何东西,但它似乎在对我诉说着什么。诉说着一种……遗憾?或者,一种邀请?我不懂。但每当这双眼睛出现,我内心的那种“不和谐”感,就会变得格外强烈。
我来了。
前方,出现了一片剧烈的“噪音”。
那是一种由多种错误振动构成的复杂集合体。有明亮的、跳动的、被称为“火”的振动。有温暖的、交织的、被称为“家”的振动。还有几种最令我难以忍受的、高频的、被称为“爱”、“喜悦”和“希望”的振动。
它们共同构成了一个被凡人称为“村庄”的、巨大的“错误”。
我走向它。我的步伐平稳、坚定。我不需要隐藏,因为大部分的“噪音”源,无法正确地感知我。在他们眼中,我或许只是一阵风,一个移动的影子。
我走进了村庄。
第一个被“纠正”的,是声音。犬吠声、人们的交谈声、孩童的笑声……它们没有停止,它们只是……从未存在过。构成它们的那部分现实,被我抚平了。
然后是光与热。村庄中央那堆篝火,它的火焰没有熄灭,而是……失去了温度和亮度。它变成了一丛缓慢舞动的、冰冷的、苍白的幽光。
人们发现了我。
他们眼中的光,我认得。那是“恐惧”。一种非常、非常嘈杂的“噪音”。他们开始奔跑,呼喊,但他们的动作是无声的,他们的表情在冰冷的幽光下扭曲,像一出滑稽的默剧。
我没有追赶。我只是站在那里。
我的存在,就是“纠正”。
一个男人,手里拿着草叉,冲向我。他的脸上混合着愤怒和绝望。
我只是看着他。
当他离我只有几步之遥时,他停下了。他脸上的表情,融化了。他眼中的光芒,熄灭了。他的身体凝固了,像一座被风化的雕像,然后,他像一捧被松开的沙子,悄无声息地,崩解成了一堆灰色的、细腻的粉末。
其他人也一样。
一个抱着孩子的母亲,在化为灰烬前,脸上露出了一个……解脱的微笑。
那个“错误”,被修复了。
村庄里,所有的“噪音”都平息了。只剩下建筑物的空壳,和覆盖一切的、安静的灰色粉末。
那片“不和谐”消失了。我内心,感到一种短暂的、近乎满足的……平静。
我抬起头,看着那永恒的黄昏。
我,是什么?
一个名字,一个破碎的、几乎没有意义的音节,在我意识的深处浮现。
……基……甸……?
不。那不是我的名字。那是一个已经被“纠正”的“噪音”。
我是寂静的延伸。
我是凋零的回响。
我是行走于世的……最终的净化。
我转身,走向地平线的另一端。
那里,还有新的“噪音”。
在等待着我。
去纠正。
片段四:莉安娜的研究笔记残页
档案:从伊瑟诺尔废墟中找到的唯一一片可辨认的纸张残片。边缘焦黑,字迹模糊,似乎是从《谐律法典》上撕下,又被莉安娜匆匆写上笔记。
地点:伊瑟诺尔,中央高塔废墟
(纸张的中央,只有一个莉安娜在彻底疯狂前,用尽最后力气,也是用尽她所有学识,最终翻译出的、她从《谐律法典》中领悟到的那个存在的、真正的名字。那是一个单词,也是对整个故事、整个世界命运的最终概括。)
Ech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