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镇的契约

南瓜镇的契约

序幕:深秋的迁徙

十月的风,在新英格兰古老的土地上,总是带着一种预言般的寒意。它穿过光秃秃的枫树林,像幽灵一样在枯黄的草地上打着旋儿,将最后几片顽固的橡树叶从枝头扯下,卷向铅灰色的天空。对于阿利斯泰尔·芬奇博士来说,这风中除了寒冷,还充满了逃离的味道。

他驾驶着他那辆旧沃尔沃,沿着蜿蜒的州际公路向北行驶,远离了波士顿的喧嚣和——更重要的——远离了那座空荡荡的房子。那房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回响着埃莉诺的笑声,每一个平面都倒映着她不存在的身影。妻子去世后的六个月,悲伤并没有像朋友们说的那样,随着时间流逝而变得温和。它反而像一种恶性的藤蔓,缠绕住了他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挤压成一具空洞的躯壳。

阿利斯泰尔是一名历史学家,专攻美国殖民时期的民俗与信仰。讽刺的是,一个毕生致力于研究他人过去的人,如今却被自己的过去所囚禁。他需要一个地方,一个与埃莉诺毫无关联的地方,一个可以让他重新呼吸的地方。于是,他选择了一个在地图上几乎找不到的名字:哈罗溪(Harrow's Creek)。

他在网上租下了一栋据说有两百年历史的老房子,租期三个月。房产中介的描述充满了诱人的田园诗意:“……坐落在宁静的哈罗溪镇边缘,一座拥有真实历史韵味的避风港,是寻求灵感与平静的作家的完美选择……”阿利斯泰尔不是作家,但他迫切需要平静。而“哈罗”(Harrow),这个意为“耙犁”或“折磨”的词,似乎与他此刻的心境有着某种病态的契合。

当他把车开下高速,驶入通往小镇的林间小路时,秋天的气息变得愈发浓郁。空气中弥漫着潮湿土壤、腐烂落叶和若有若无的壁炉烟火味。道路两旁,树木的枝桠像一双双瘦骨嶙峋的手臂,交错着伸向天空,构成一个天然的、阴郁的穹顶。

随后,他看到了它们。

南瓜。

不是农场里随意堆放的那种,而是精心雕刻过的杰克灯(Jack-o'-lanterns)。它们被摆放在每一户人家的门廊上,每一根栅栏柱的顶端,甚至一些古老的路牌下。数量之多,令人咋舌。而且,现在离万圣节还有两个多星期。

这些南瓜灯的表情各异,但没有一个是传统意义上那种滑稽可笑的鬼脸。它们有的带着一种扭曲的狂喜,有的则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悲恸,还有的,只是一个空洞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裂开的大口。它们黑洞洞的眼睛似乎在观察着他这辆陌生的沃尔沃,在铅灰色的天光下,那些雕刻出来的微笑显得格外诡异,像是在分享一个他无从知晓的、恶意的秘密。

“万圣节狂热小镇。”阿利斯泰尔喃喃自语,试图用一个理性的解释来驱散心中那一丝莫名的不安。对于一个研究民俗的学者来说,这种景象本该是有趣的。然而,他感觉到的并非趣味,而是一种……监视。

哈罗溪镇中心小得可怜,只有一条主街,两旁是维多利亚风格的砖石建筑,店面上挂着手绘的招牌。杂货店、五金店、一间小餐馆,以及一座矗立在小镇广场尽头的白色尖顶教堂。整个小镇安静得过分,除了风声,几乎听不到任何声响。

他找到了自己的住处——乌鸦巢路(Raven's Roost Lane)13号。这栋房子比照片上看起来更加古老和孤立。它是一栋两层楼的盐盒式建筑(Saltbox house),油漆已经斑驳脱落,露出下面深色的木板。房子周围环绕着一圈摇摇欲坠的石墙,院子里,一棵巨大的、枝干扭曲如怪物触手的橡树占据了主导地位。

当然,门廊上也摆着一个南瓜。这个南瓜尤其巨大,几乎有半人高。它没有被雕刻,只是静静地待在那里,光滑的、橙黄色的表面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一种油腻的光泽。

阿利斯泰尔提着行李箱走上嘎吱作响的门廊台阶,用一把古老的铜钥匙打开了沉重的木门。一股尘封已久、混合着壁炉冷灰和干枯木材的气味扑面而来。屋内的陈设很简单,覆盖着白布的古董家具像一个个沉默的幽灵。

他把行李扔在地上,走到起居室的窗前。窗户正对着后院,一片荒芜的草地延伸至一片浓密的树林。就在树林的边缘,他似乎瞥见了一个身影——一个非常高、非常瘦长的身影,轮廓在暮色中有些模糊。他眨了眨眼,再看时,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在风中摇曳的树枝。

“是累了。”他对自己说,揉了揉疲惫的眼睛。长途驾驶和几个月来压抑的悲伤让他有些神经过敏。

那天晚上,阿利斯泰尔几乎没有睡着。老房子里的每一声异响——地板的呻吟、水管的敲击、风穿过窗框缝隙时发出的尖啸——都像是在对他说话。而窗外,那个巨大的南瓜仿佛长了一双眼睛,在无星的夜色中静静地凝视着他。

他不知道,他选择的这个“避风港”,并不是一个逃离悲伤的地方。恰恰相反,它是一个以悲伤为食的地方。他更不知道,哈罗溪镇的居民们之所以如此狂热地庆祝万圣节,并非出于节日的喜悦,而是源于一个古老而恐怖的契约。

在这片土地上,南瓜不是装饰品。
它们是祭品,是守卫,也是……倒计时的沙漏。
而他,阿利斯泰尔·芬奇,这个心碎的历史学家,刚刚踏入了一个为他精心准备的、活生生的恐怖故事里。他的到来,并非偶然。

第一章:低语的档案

在哈罗溪的头一个星期,阿利斯泰尔努力让自己融入一种规律的生活。他每天早上散步,中午去镇上的“溪边餐馆”(The Creek-Side Diner)吃一份乏味的午餐,下午则试图整理他那本关于新英格兰早期定居者迷信的书稿。然而,悲伤像一片粘稠的雾,笼罩着他所有的努力。埃莉诺的脸总是在书页的字里行间浮现,她的声音在他每一次试图集中精神时响起。

小镇的居民对他这个外来者保持着一种奇怪的距离。他们会点头致意,嘴角挂着一丝僵硬的微笑,但眼神里总有一种审视和戒备。当他试图攀谈时,他们会用简短的、不带感情色彩的话语回答,然后迅速找借口离开。他们的对话总是小心翼翼地绕开任何关于小镇历史或传统的深入话题。

“这里的南瓜可真多。”有一次,他对杂货店老板,一个名叫汉森的胖男人说。
汉森的笑容凝固了一秒钟,然后又恢复了。“是的,先生。我们……我们很看重传统。”他说,把阿利斯泰尔买的牛奶和面包装进纸袋,动作快得像是在赶走什么不祥之物。

唯一一个显得比较正常的人是镇图书馆的馆长,一位名叫伊芙琳·奥尔布赖特的女士。她大约六十出头,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举手投足间有一种老派学者的优雅。她的图书馆是小镇上唯一一个让阿利斯泰尔感到些许慰藉的地方。那是一个充满了旧书、木蜡和纸张气味的空间,高高的书架直抵天花板,阳光透过拱形窗户,在尘埃中投下金色的光柱。

“芬奇博士,”伊芙琳在他第一次自我介绍时,扶了扶眼镜,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兴趣,“历史学家?研究殖民时期?哈罗溪对您来说可能像一个活的博物馆,虽然我们的‘展品’不多。”

“我对本地历史很感兴趣,”阿利斯泰尔说,“特别是关于小镇建立的早期记录。”

伊芙琳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我们的创始人,杰迪戴亚·哈罗(Jedediah Harrow),是个……很有争议的人物。官方记录非常稀少,大多在火灾中损毁了。”

“哪场火灾?”

“哦,很多年前了。档案室失火,一场意外。”她回答得很快,似乎不愿多谈。但她还是帮阿利斯泰尔找来了一些泛黄的镇志和几本复印的地方史。

阿利斯泰尔花了几天时间埋首于这些资料中。正如伊芙琳所说,记录非常零散。哈罗溪成立于17世纪末,创始人杰迪戴亚·哈罗是一个从塞勒姆(Salem)被驱逐出来的清教徒,罪名是“从事非正统的宗教活动”。他带着一小群追随者来到这片偏僻的山谷,建立了这个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小镇。

奇怪的是,在最初的几年里,这个小定居点饱受严冬、饥荒和疾病的困扰,几乎要覆灭。然而,在一份日期为1699年10月31日的镇议会纪要残片上,阿利斯泰尔发现了一段语焉不详的记载:

“……主君降临,黑暗中赐予光明。苦难之子献上空洞之礼,契约已立。自此,土中之金(暗指南瓜)将护佑我等,直至血脉断绝。吾等必以敬畏之心,年年献祭,岁岁雕刻,以慰其饥渴……”

后面的文字被烧毁了。

“主君?土中之金?”阿利斯泰尔皱起了眉头。这听起来不像是清教徒的语言,更像某种异教徒的祷文。他把这段文字拿给伊芙琳看。

伊芙琳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接过那张复印件,手指微微颤抖。“你在哪里找到这个的?”

“就在你给我的那堆资料里。”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阿利斯泰尔以为她不会再开口了。然后,她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在耳语:“芬奇博士,有些历史,最好还是让它埋在灰烬里。哈罗溪是一个……平静的小镇。我们都希望它能一直平静下去。”

她的反应激起了阿利斯泰尔作为历史学家的本能。他感到这里面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一个被整个小镇小心翼翼守护的秘密。

与此同时,他租住的那栋老房子里,怪事开始变多。

他经常听到楼上传来脚步声,但上去查看时却空无一人。书房里的书有时会莫名其妙地掉到地上。最让他心神不宁的是,他开始做噩梦。梦里,他总是回到他和埃莉诺一起生活的最后一个晚上。在梦中,埃莉诺的脸会逐渐变得像南瓜一样,光滑、橙黄,然后眼睛和嘴巴的位置会变成两个黑洞,一个可怕的微笑裂开,里面不是牙齿,而是跳动的、湿漉漉的南瓜籽。

一天晚上,他被一声巨响惊醒。他冲下楼,发现门廊上那个巨大的、未雕刻的南瓜,被人从中间劈开了。然而,切口平滑如镜,不像是斧头或刀子所为。更诡异的是,南瓜内部是空的。完全的空洞,没有一丝瓜瓤或瓜籽,就像被人用勺子一丝不苟地刮干净了一样。

他站在门廊上,看着那个空洞的南瓜,十月的寒风吹得他浑身发抖。他突然明白了那段残片上的话——“献上空洞之礼”。

第二天,他回到图书馆,神情凝重。伊芙琳看到他,似乎已经预料到了他的来意。

“芬奇博士,我劝过你。”她说,声音里带着疲惫和恐惧。

“伊芙琳,你必须告诉我。这个小镇到底有什么问题?‘主君’是谁?‘空洞之礼’又是什么?”

伊芙琳看了一眼窗外,确保没有人在听。她把他带到图书馆的地下室,一个更小、更潮湿的房间,里面堆满了被标记为“待处理”的旧书和文件箱。她从一个上锁的铁柜里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破旧的皮面日记本。

“这不是镇上的官方档案。”她把日记本放在一张满是灰尘的桌子上,仿佛那是一个有毒的物体。“这是一个叫威廉·索恩的人留下的。他和你一样,是个外来者,一个民俗学家。五十年前的秋天来到这里……然后就失踪了。”

阿利斯泰尔伸出手,翻开了日记本。字迹刚开始清晰有力,但越往后,越变得潦草而疯狂。

威廉·索恩的日记摘录:

1973年10月5日
抵达哈罗溪。此地民风古朴,对万圣节的痴迷近乎一种宗教狂热。遍地的杰克灯,表情阴郁,令人不安。我来此研究当地传说中提到的‘南瓜主君’(The Gourd-Lord)。当地人对此讳莫如深。

1973年10月12日
初步研究毫无进展。官方历史被清洗得一干二净。但我在与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老妇人交谈时,她提到一个词:‘契约’。她说小镇的繁荣是‘买’来的。用什么买?她恐惧得不敢说下去。

1973年10月17日
我租住的房子里有东西。夜里总有声音。不是老鼠,不是风。是一种……刮擦声。就像有人在用指甲刮着墙壁的内侧。而且,我总感觉有人在看我。从窗外,从树林里,从那些该死的南瓜灯的眼睛里。

1973年10月22日
突破!我在教堂的墓地里发现了一块没有名字的墓碑,上面只有一个符号——一个螺旋形的、类似南瓜藤蔓的图案。通过拓印和比对,我发现这与某些凯尔特异教中掌管生死轮回和丰收的古神符号有关,但又有所不同,更加……邪恶。我找到了图书馆的老馆长,艾格尼丝女士(伊芙琳的前任)。她起初守口如瓶,但在我出示了拓片后,她的防线崩溃了。她告诉我,杰迪戴亚·哈罗根本不是什么清教徒。他是一个古老教派的信徒,这个教派崇拜一个名为‘萨温之王’或‘南瓜主君’的古老存在。

1699年,在定居点濒临灭绝时,哈罗举行了一场仪式,召唤了这个存在。他献上了自己的长子作为祭品——不是杀死他,而是更糟。他将男孩的灵魂、记忆、情感全部‘掏空’,变成一个活生生的、没有内在的躯壳,一个‘空洞之人’(The Hollow One),献给了那个存在。作为交换,南瓜主君承诺庇护这个小镇,给予他们丰收,免受灾祸。这就是‘契约’。

1973年10月26日
天啊,我全明白了。万圣节的准备工作不是为了庆祝。那是一年一度的续约仪式!那些雕刻的南瓜是符文,是结界,用来引导和安抚那个存在。而每隔一段时间,当契约的力量减弱时,就需要一个新的‘空洞之人’来加固它。老馆长说,上一次献祭,就在五十年前。一个外来的、充满好奇心的民俗学家……

1973年10月29日
它找上我了。南瓜主君。它不是实体,至少大部分时候不是。它是一种……影响,一种渗透。它钻进你的脑子,利用你最深的恐惧和悲伤来‘准备’你。它让我看到我死去的母亲。她站在我的床边,脸上带着南瓜灯那种可怕的微笑。它在掏空我,从内部。我知道我就是今年的祭品。我能感觉到我的思想在变得稀薄,记忆在褪色。我必须……

日记到这里戛然而止,最后一页上只有几个用尽全力划出的、扭曲的词:

它没有脸。

阿利斯泰尔猛地合上日记,心脏狂跳。他抬起头,看到伊芙琳正用一种混合着怜悯和恐惧的眼神看着他。

“芬奇博士,”她轻声说,“你是一个刚失去挚爱的人。你心中充满了悲伤和空虚。对于那个东西来说,你就像一间已经打扫干净、等待新房客入住的房子。”

“你是说……”

“它已经选中你了。”伊芙琳的声音颤抖着,“你就是今年的……空洞之礼。”

图书馆地下室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阿利斯泰尔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迅速蔓延到全身。威廉·索恩日记里的每一个字都像毒蛇一样钻进他的脑海,与他自己的经历——那些噩梦、幻觉、以及那个被掏空的南瓜——完美地拼接在了一起。

他不是在研究一个历史故事。他正在重蹈覆辙。

第二章:阴影的网罗

“我得离开这里。”阿利斯泰尔的声音沙哑,他站起身,动作僵硬得像一个提线木偶。理性告诉他,这可能只是一个被过度渲染的地方传说,加上他自身悲伤所引发的心理作用。但那种发自内心的、原始的恐惧,却在尖叫着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的。

“恐怕已经太晚了。”伊芙琳摇了摇头,她的脸上写满了绝望。“一旦被‘标记’,你就无法离开哈罗溪。小镇本身就是一个……牢笼。道路会把你带回来,汽车会无缘无故地熄火。索恩试过了。”

“我不信!”阿利斯泰尔几乎是吼了出来,“这是二十一世纪!不是十七世纪的塞勒姆!”

他冲出图书馆,没有理会伊芙琳在他身后的呼喊。他跳上自己的沃尔沃,钥匙在颤抖的手中叮当作响。引擎一次就发动了,这给了他一丝虚假的希望。他猛踩油门,车子呼啸着冲上主街,溅起一片落叶。

他没有回头看那些商店和教堂,也没有看那些摆放在各处的、仿佛在对他狞笑的南瓜灯。他只有一个念头:离开。

他沿着来时的路向南疾驰,林间的道路在他眼前展开。树木飞速后退,铅灰色的天空在他头顶延伸。开了大约二十分钟,他感觉已经远离了哈罗溪的范围。心中的恐慌稍稍平复了一些。也许伊芙琳只是一个被古老迷信吓坏了的老妇人。

就在这时,他看到前方路边有一个搭便车的人。那是一个穿着老式黑色长外套的男人,身材异常高瘦,戴着一顶宽檐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他的脸。

阿利斯泰尔下意识地放慢了车速。在这个鬼地方,任何反常的事都让他警惕。当车灯扫过那个身影时,他注意到那人手里提着一个东西——一个雕刻好的南瓜灯,里面的烛火摇曳着,投射出诡异的光。

突然,那人抬起了头。

帽檐下没有脸。

那不是比喻。那里真的什么都没有。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巴。只有一个光滑的、微微内凹的曲面,就像一个没有雕刻的人体模型。然而,阿利斯泰尔能感觉到“它”在看他。一种无形的、冰冷的凝视穿透了挡风玻璃,直接刺入他的灵魂深处。

恐惧像一桶冰水浇遍了阿利斯泰尔的全身。他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猛地把方向盘转向一边。轮胎在湿滑的落叶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车子失控地打着转,撞向了路边的一棵大树。

安全气囊弹了出来,狠狠地打在他的脸上。在一片白色的迷雾和化学气味中,他昏了过去。

……

“嘿!嘿,先生!你还好吗?”

一个粗糙的声音将他唤醒。阿利斯泰尔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被一个穿着警长制服的男人从撞坏的车里拖出来。男人身材魁梧,一脸络腮胡,眼神锐利。他胸前的名牌上写着:布罗迪(Brody)。

“我……我撞车了。”阿利斯泰尔头痛欲裂,安全气囊的味道让他阵阵作呕。

“看得出来。”布罗迪警长面无表情地说,“你差点就开到沟里去了。外地人吧?不习惯我们这儿的路。”

阿利斯泰尔环顾四周。他不在那条通往外界的林间路上。他在……哈罗溪的镇中心广场,他的车撞在了广场中央那棵古老橡树的树干上。餐馆、杂货店、教堂的尖顶……一切都和他逃离时一模一样。

“不……不可能。”他喃喃自语,“我明明开了很远……我看到了……”他想说那个没有脸的人,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在警察面前说这种话,只会被当成疯子。

“看到什么了?”布罗迪警长追问道,眼神里没有一丝好奇,反而像是在确认什么。

“没什么,可能是一只鹿。”阿利斯泰尔撒了谎。

布罗迪警长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是啊,鹿。这季节,它们总爱往路上跑。”他帮阿利斯泰尔站稳,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家汽车修理厂。“汤姆的店就在那儿。明天让他帮你的车看看吧。今晚,你最好还是回你租的那个地方去。”

他的话语听起来像是建议,但语气却不容置疑。阿利斯泰尔知道,争辩是没用的。伊芙琳是对的。他被困住了。

接下来的几天,阿利斯泰尔陷入了深深的绝望和恐惧之中。他把自己关在老房子里,不敢出门。但房子里比外面更可怕。

南瓜主君的影响力无孔不入。

他开始在清醒的时候看到埃莉诺。她会坐在壁炉边的扶手椅上,微笑着看他,就像她生前那样。但当他走近时,她的形象就会像水波一样荡漾开来,脸上的皮肤会变成橙黄色,眼睛会变成空洞。

“你不孤单了,阿利。”有一次,那个幻影开口说话了,声音是埃莉诺的,但语调却冰冷而空洞,“很快,你就会和我一样。我们会永远在一起。没有悲伤,没有痛苦,只有……平静的空虚。”

阿利斯泰尔惊恐地后退,撞翻了身后的书架。他知道这不是他的埃莉诺。这是一个恶毒的拟态,一个利用他最深的爱和悲伤来折磨他、瓦解他意志的工具。

那刮擦墙壁的声音越来越响,尤其是在夜里。有时,他甚至能听到仿佛有人在低声念着他的名字,声音像是从墙壁本身发出来的。他家门廊上那个被劈开的空南瓜,每天早上他去看的时候,都会发现它被重新合上了,切口完美无瑕,仿佛从未被破坏过。

万圣节越来越近,小镇上的气氛也变得越来越紧张。居民们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肃穆的、近乎狂热的专注。他们忙着在自家院子里竖起稻草人,在窗户上挂上玉米杆。这些装饰看起来不再是节日点缀,更像是一种防御工事,一种精心布置的仪式法阵。

镇上的南瓜灯数量与日俱增,而且雕刻的图案也变得越来越复杂和诡异。一些南瓜上刻着螺旋、迷宫和扭曲的人形,与索恩日记里提到的那个异教符号遥相呼应。它们不再只是监视者,更像是……能量的节点,正在为即将到来的某个巨大事件积蓄力量。

阿利斯泰尔强迫自己再次面对威廉·索恩的日记。恐惧是无用的,他必须找到出路。他一遍又一遍地阅读那些疯狂的文字,试图在字里行间找到一线生机。

索恩提到,南瓜主君并非全能。它受到“契约”的约束。这是一个交易,不是单方面的统治。这意味着它必须遵守规则。但规则是什么?

他再次求助于伊芙琳。这次,是在深夜,他悄悄溜到图书馆后门,伊芙琳在那里等着他。

“我不能再让你进来了,阿利斯泰尔。”她的声音因恐惧而颤抖,“他们……他们会知道的。布罗迪警长今天来找过我,问我是不是和你说过什么。”

“伊芙琳,求你了。我需要更多的信息。”阿利斯泰尔恳求道,“索恩的日记里提到了规则。契约的规则是什么?”

伊芙琳犹豫着,但看到阿利斯泰尔眼中绝望的火焰,她最终还是心软了。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小钥匙。

“教堂,”她低声说,“去找墓地里那块没有名字的墓碑。墓碑后面有一个活动的石块。钥匙能打开下面的暗格。杰迪戴亚·哈罗留下的东西……一份他亲笔书写的‘契约’副本,藏在那里。也许……也许里面有你能用的东西。但你千万要小心。教堂的执事,老米勒,他是……守护者。他比布罗迪更危险。”

“谢谢你,伊芙琳。”阿利斯泰尔紧紧握住那把冰冷的钥匙。

“快去吧。”伊芙琳把他往外推,“而且,别再来找我了。为了你自己,也为了我。”

当晚,午夜时分,阿利斯泰尔穿上一身黑衣,像个窃贼一样潜入了哈罗溪的夜色。小镇静得出奇,只有风吹过南瓜灯时发出的呜呜声。那些摇曳的烛火在墙壁和地面上投下舞动的、狰狞的影子,仿佛整个小镇都活了过来,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正在呼吸的怪物。

教堂矗立在月光下,白色的墙壁显得惨白而阴森。他绕到后面的墓地,冰冷的墓碑像一排排残缺的牙齿。他很快找到了那块刻有螺旋藤蔓符号的无名墓碑。它比周围的墓碑更古老,上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苔藓。

他跪下来,按照伊芙琳的指示在墓碑背面摸索。果然,一块石头松动了。他用手指抠开石块,露出了一个生锈的铁盒子。那把小钥匙正好能插进锁孔,随着一声刺耳的“咔哒”声,锁开了。

盒子里不是纸,而是一卷鞣制过的、非常薄的羊皮纸。阿利斯泰尔展开它,一股混合着泥土和古老墨水的气味扑鼻而来。羊皮纸上的文字是17世纪的古英语,用一种奇特的、混合了符文的字体书写。

这是杰迪戴亚·哈罗亲手写下的与南瓜主君的契约。

大部分内容证实了索恩的发现:小镇的庇护、丰收,以及对“空洞之礼”的需求。但阿利斯泰尔在契约的末尾,发现了一段用更小的字体写的、几乎难以辨认的附加条款。这段文字充满了法律和神学上的狡猾,显然是杰迪戴亚这个“前”清教徒为自己和后代留下的后路。

附加条款的大意是:

“倘若被选中之‘祭品’,其意志坚韧,未被恐惧与悲伤完全侵蚀,得以在萨温节(万圣节)午夜,于契约之心(The Heart of the Pact)前,直面主君之名讳而未崩溃,则此人有权提出挑战。

挑战之法有二:其一,献上比自身空洞灵魂更为‘美味’之供物,此物须蕴含更深邃之故事或更强烈之情感;其二,以凡人之火,毁坏最初之‘土中之金’,亦即主君降临于此世之第一个锚点,可使契约失效,直至下一个萨温循环。

然,挑战者若失败,其灵魂将永世为主君之奴仆,其痛苦将成为主君花园中最璀璨之灯火。”

阿利斯泰尔读着这段文字,心中燃起了一丝微弱但真实的希望。有 loophole!有反击的机会!

“契约之心……最初之土中之金……”他反复念着这两个词组。这指的是什么?

就在这时,一个沙哑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外乡人,你不该在这里。”

阿利斯泰尔吓得魂飞魄散,猛地回头。一个枯瘦的老人站在他身后,手里提着一盏老式的煤油灯。他穿着一身黑色的、像是执事袍的衣服,脸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眼睛像两颗黑色的珠子,在灯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是老米勒,教堂的守护者。

米勒的目光落在了阿利斯泰尔手中的羊皮纸上,他的表情瞬间变得狰狞起来。“亵渎者!你竟敢触碰圣物!”

他举起手中的煤油灯,猛地向阿利斯泰尔砸来。阿利斯泰尔本能地向旁边一滚,躲开了攻击。煤油灯砸在墓碑上,玻璃破碎,煤油洒了出来,火焰瞬间升腾而起,照亮了整个墓地。

“你和你之前的那些窥探者一样!”米勒嘶吼着,从袍子里抽出一把用来修剪墓地树篱的、锈迹斑斑的长柄剪刀,“都将成为主君花园的肥料!”

他挥舞着剪刀,像一个疯子一样向阿利斯泰尔冲来。阿利斯泰尔连滚带爬地逃跑,墓碑成了他唯一的掩护。他知道,自己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疯狂的老人,而是整个小镇恐怖信仰的化身。

那张羊皮纸在他逃跑时掉在了地上,被火焰吞噬。但没关系,那段关键的附加条款,已经像烙印一样刻在了他的脑子里。

他必须活到万圣节之夜。他必须弄清楚“契约之心”是什么,而且必须在被整个想要将他献为祭品的小镇追杀的同时做到这一点。追捕已经开始。

第三章:心脏的位置

阿利斯泰尔在墓地里狂奔,身后的米勒像一个不倦的幽灵,长柄剪刀在空气中挥舞,发出“咔嚓咔嚓”的恐怖声响。火光在他们身后跳跃,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射在古老的墓碑上,宛如一场死亡之舞。

他不敢跑向镇中心,那里无疑是布罗迪警长的地盘。他唯一的选择是冲向另一侧的树林。他奋力翻过低矮的石墙,茂密的树枝像冰冷的手指一样抽打在他的脸上。他能听到米勒在身后咒骂,但老人的速度显然跟不上他。

他在黑暗的树林里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再也听不到追赶的声音,肺部像火烧一样疼痛,才停下来,靠在一棵粗糙的树干上大口喘气。万圣节前夜的空气冰冷刺骨,却无法冷却他内心的恐慌。

契约被烧毁了,但他记住了最重要的部分。现在,他有两个难题需要解决:第一,什么是“契约之心”或者“最初之土中之金”?第二,就算找到了它,他一个手无寸铁的历史学家,要如何对抗一个超自然的存在和它狂热的信徒?

他想到了威廉·索恩的日记。索恩是唯一一个接近过真相的人。他的记录里会不会有更多线索?可是日记在图书馆,伊芙琳已经明确表示不能再帮他。

不,他必须自己想办法。

他开始冷静地分析。“最初之土中之金”,这显然是指南瓜主君第一次显灵时,作为媒介的那个南瓜。一个三百多年前的南瓜?它不可能还存在。除非……除非它被用某种特殊的方法保存了下来。一个被当做圣物崇拜的、三百多年前的南瓜。

它会被藏在哪里?一个足够安全、足够神圣、又足够隐秘的地方。

教堂?他刚才就在那里,除了那个暗格,似乎没有更隐蔽的地方了。米勒把它守护得很好。

镇长的办公室?布罗迪警长几乎寸步不离。

杰迪戴亚·哈罗的老宅?如果它还存在的话,一定是个重要的地点。但镇上的历史资料里没有提及哈罗故居的位置。

阿利斯泰尔的思维飞速运转,将所有线索串联起来。南瓜主君、杰迪戴亚·哈罗、献祭、空洞之人、万圣节仪式……

仪式。

万圣节当晚会有一个仪式。那么,这个“心脏”很可能会在仪式上扮演重要角色,或者被放置在仪式的中心。镇上万圣节最大的活动是什么?他在餐馆的布告栏上看到过海报——“哈罗溪年度丰收游行与南瓜庆典”。

游行会经过主街,最终在镇中心广场结束。广场中央那棵古老的橡树……他的车就是撞在了那里。他记得当时布罗迪警长看他的眼神。那棵树一定有问题。

一个三百多年的定居点,广场上的橡树可能比小镇的历史还要悠久。古老的异教仪式常常围绕着圣树举行。

阿利斯泰尔心中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契约之心”不在任何建筑里。它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藏在那个最不可能的地方——广场中央那棵橡树的下面,或者里面!

现在是万圣节前夜。距离午夜的最后期限只剩下不到二十四小时。他必须在明天晚上游行开始时行动。

但他需要盟友。孤身一人,他绝无胜算。

伊芙琳是指望不上了。她被恐惧束缚得太紧。还有谁?

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他想起索恩日记里提到的、那个向他透露了“契约”一词的“不愿透露姓名的老妇人”。五十年过去了,她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但她的家人呢?她的后代呢?在一个如此封闭的小镇,一定有人对这个恐怖的契约心存不满和反抗。

他决定赌一把。

第二天,也就是万圣节当天,阿利斯泰尔没有躲藏。他反而走上了街头。小镇已经完全变了一副模样。主街上挂满了橙色和黑色的彩带,但气氛却毫无喜庆可言,反而像是在准备一场盛大的葬礼。

镇民们都在忙碌。他们把自家门廊前最大、最完美的南瓜搬运到广场上,小心翼翼地摆放在那棵古老橡树的周围,形成一个巨大的圆形阵列。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狂热而紧张的表情。他们看到阿利斯泰尔时,眼神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敌意和……期待。就像屠夫看着即将被宰杀的羔羊。

布罗迪警长就站在广场边,监督着一切。他看到阿利斯泰尔,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拍了拍腰间的枪套,像是在无声地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

阿利斯泰尔假装若无其事地散步,实际上在仔细观察每一个镇民。他在寻找,寻找一丝不一样的表情——不是狂热,不是恐惧,而是……憎恨。对这个契约的憎恨。

最终,他在杂货店门口找到了目标。是店主汉森。那个曾经用僵硬的微笑接待他的胖男人,此刻正和妻子一起搬运一个巨大的南瓜。他的妻子脸色苍白,眼圈发黑,似乎好几天没睡好了。当汉森不小心磕碰了一下南瓜时,他的妻子发出一声压抑的抽泣,然后低声对他说了些什么。汉森的脸上闪过一丝痛苦和愤怒,他狠狠地瞪了一眼广场中央的橡树。

就是他了。

阿利斯泰尔等到汉森的妻子离开,才慢慢踱了过去。

“汉森先生。”

汉森警惕地转过身。“芬奇博士。你不该到处乱逛。”

“我知道今年的祭品是我。”阿利斯泰尔开门见山,声音压得很低,“我也知道,你们这么做,不是心甘情愿的。”

汉森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是吗?”阿利斯泰尔看着他,“我看到你太太的表情了。我猜,五十年前,索恩失踪的那一次,你的家人里,是不是也有人……差点被选中?”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汉森尘封的恐惧。他的身体垮了下来,靠在门框上。“是我哥哥。”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声音嘶哑,“他那时只有十八岁。他充满了年轻人的叛逆和好奇,总是质疑镇上的传统。那东西……主君……它喜欢那样的灵魂,充满了强烈的情感。最后时刻,是索恩那个外乡人吸引了主君更多的‘注意’,因为他发现了真相,他的恐惧和绝望更‘强烈’。我哥哥才逃过一劫。但他被吓坏了,第二年就永远离开了这里,再也没回来过。”

“所以你恨这一切。”阿利斯泰尔肯定地说。

“恨?”汉森苦笑了一声,“我恨不得一把火把这个该死的小镇烧得干干净净。但我们能怎么办?我们被困在这里,我们的祖先签下了这个魔鬼的契约。我们不献上祭品,主君就会收回它的‘庇护’。到那时,镇上会发生什么?瘟疫?饥荒?还是更糟?我们都看到过那些古老的记录。”

“有办法打破它。”阿利斯泰尔说,他把自己在契约副本上看到的附加条款告诉了汉森。

汉森听完,眼中闪过一丝震惊,随即又黯淡下去。“挑战?对抗一个活了不知道多少世纪的邪神?芬奇博士,这是自杀。”

“留在原地是等死,至少这是个机会。”阿利斯泰尔盯着他的眼睛,“我需要你的帮助。我猜‘契约之心’就在广场那棵橡树下面。今晚游行的时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会在仪式上。我需要你制造混乱,给我争取时间。”

“制造混乱?布罗迪和米勒会把我撕成碎片!”

“他们会撕碎我们所有人,迟早的事。”阿利斯泰尔加重了语气,“汉森,你儿子多大了?十岁?十二岁?你希望十年后,他成为下一个‘备选’吗?因为他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

这句话击中了汉森的软肋。他想到了自己活泼好动的儿子,想到他清澈的眼睛,无法想象那双眼睛变得空洞无神的样子。他的脸上露出了挣扎的神色。

“我……我需要什么?”

“汽油。”阿利斯泰尔说,“你的杂货店也卖五金,对吧?游行达到高潮时,在广场的另一头放火。越大越好。把所有人的视线都吸引过去。我只需要五分钟。”

汉森沉默了很久,额头上渗出了冷汗。最终,他咬了咬牙,重重地点了点头。“好。五分钟。就当是为了我哥哥,为了我的儿子。但只有这一次,芬奇博士。如果失败了,我们都会下地狱。”

“我们早就身处地狱了。”阿利斯泰尔说。

第四章:南瓜之王

万圣节的夜幕,像一块沉重的黑色天鹅绒,压在了哈罗溪的上空。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只有镇上成百上千盏杰克灯散发出的、病态的橙色光芒。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祥的寂静,随即被远处传来的、单调的鼓声打破。

丰收游行开始了。

那不是一场欢乐的游行。镇民们穿着黑色的、类似教徒的长袍,脸上涂着白色和黑色的油彩,表情肃穆而狰狞。他们高举着火把和各种形状怪异的南瓜灯,像一支沉默的、走向祭坛的军队。队伍的最前方,是执事米勒,他怀里抱着一个用黑布包裹的东西,阿利斯泰尔猜想那可能是某种仪式用具。布罗迪警长则走在队伍的侧翼,像一头警惕的牧羊犬,锐利的目光扫视着周围的阴影。

阿利斯泰尔躲在一家商店的暗巷里,心脏像游行的鼓点一样狂跳。他穿着深色的衣服,脸上也抹了些泥土,尽可能地让自己不引人注目。他知道,南瓜主君能感觉到他。他就像漆黑大海中的一盏灯塔,吸引着那个存在的注意。他能感觉到无形的压力,像沉重的海水一样挤压着他的精神。埃莉诺的幻象在他眼前一闪而过,对他露出悲伤而空洞的微笑。

“坚守住。”他对自己说,紧紧握住了口袋里的一样东西——一个从老房子壁炉里找到的、坚硬的铁火钳。这是他唯一的武器。

游行队伍缓慢地移动到镇中心广场,在古老的橡树周围停了下来。镇民们自动围成一个巨大的同心圆,将橡树和摆放在它周围的南瓜阵包围起来。米勒走到橡树前,将怀里的黑布包裹放在一个临时搭建的石质祭坛上。

仪式开始了。

米勒用一种古老而拗口的语言开始吟诵,那语言阿利斯泰尔从未听过,但每一个音节都仿佛带着刺骨的寒意。随着他的吟诵,摆放在地上的南瓜灯里的火焰开始剧烈地跳动,光芒变得异常明亮,将整个广场照得如同白昼。

风开始刮起,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嘶嘶的声响。一股强大的、非自然的力量正在向广场聚集。

阿利斯泰尔能感觉到它。南瓜主君要降临了。

“就是现在。”他对自己说。

几乎是同时,在广场的另一头,杂货店的方向,一声巨响传来,随即燃起了冲天的火光。汉森遵守了他的承诺。一堆木箱和一桶泄露的汽油制造出了一场壮观的大火。

所有人的注意力,包括布罗迪和米勒,都被吸引了过去。

“着火了!”有人尖叫起来。

人群出现了一阵骚动。布罗迪立刻大声呵斥着,试图维持秩序,并带领几个人冲向火场。

这就是阿利斯泰尔等待的机会。

他像一道黑色的闪电,从暗巷里冲了出来,越过惊慌的人群,直奔广场中央的橡树。米勒注意到了他,发出一声愤怒的尖叫,但已经太晚了。

阿利斯泰尔冲到橡树下,无视了米勒的威胁。他跪下来,用火钳疯狂地刨着树根下的泥土。他猜对了。树根的缝隙之间,有一块活动的石板。他用火钳撬开石板,露出了一个向下的、狭窄的洞口。一股浓郁的、混合着腐烂和奇异香气的味道从洞里传了出来。

“不!”米勒嘶吼着向他扑来。但阿利斯泰尔已经滑进了洞里。

洞穴很浅,只有几米深。他落在一片柔软的、仿佛是干草的地面上。这里是一个小小的、完全由树根盘结而成的天然密室。密室的中央,摆放着一个东西。

“最初之土中之金。”

那是一个南瓜。一个看起来非常古老的南瓜。它的外皮已经干瘪,颜色是深棕色的,像鞣制过的皮革。但它没有腐烂,反而散发着一种奇异的、仿佛活物般的能量。它的表面被雕刻着一个极其复杂的螺旋藤蔓图案,和无名墓碑上的一模一样。在图案的中心,镶嵌着一颗暗红色的、像是宝石的东西,正随着上方仪式的能量而脉动着,一明一暗,宛如一颗跳动的心脏。

这就是契约之心。南瓜主君力量的锚点。

阿利斯泰尔举起了手中的铁火钳,正要砸下去。

突然,整个密室的温度骤然下降。他呼出的气在空气中凝结成了白雾。树根的墙壁上,开始渗出粘稠的、橙黄色的液体。一股无法言喻的、君临天下的恐怖威压充满了整个空间。

一个声音直接在他的脑海中响起。那不是语言,而是一种纯粹的、冰冷的意识流。

【凡人。你竟敢触碰我的心脏。】

阿利斯泰尔浑身僵硬,无法动弹。他感觉到自己的精神正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撕扯。他抬起头,看到密室的阴影中,一个轮廓正在缓缓成形。

那是一个极其高瘦的身影,比他在树林边缘和公路上看到的更加清晰。它的身体仿佛是由干枯的南瓜藤蔓和黑色的、湿润的泥土编织而成。它的手臂长得不成比例,末端是尖锐如利爪的卷须。

而它的头部……

威廉·索恩是对的。

它没有脸。

那里是一片光滑的、微微内凹的黑暗,仿佛一个能吸收所有光线和希望的黑洞。然而,就在那片虚无的中央,两点微弱的、如同南瓜灯芯火焰般的橙色光芒缓缓亮起。那是它的眼睛。

南瓜主君,哈罗溪的古老神祇,就在他的面前。

【你的悲伤……如此甜美。】 那个意识流继续在他脑中回响,【如此……空旷。一个完美的容器。放弃吧,历史学家。你的妻子在等着你。】

周围的景象开始扭曲。阿利斯泰尔发现自己不再身处树根密室,而是回到了他和埃莉诺的家中。埃莉诺就站在他面前,微笑着,眼中充满了爱意,一如车祸前的那个早晨。

“阿利,回家吧。”她说,“别再挣扎了。这里没有痛苦。”

这是一个无比诱人的幻象。阿利斯泰尔的心剧烈地疼痛起来。他多想伸出手,拥抱她,沉溺在这虚假的温暖中,忘记一切。他的意志开始动摇。

南瓜主君的“眼睛”里,橙色的光芒变得更加明亮。

就在这时,阿利斯泰尔的脑海里闪过了另一幅画面:威廉·索恩日记里那潦草而绝望的字迹;伊芙琳恐惧而又充满怜悯的眼神;汉森在谈到他儿子时,那痛苦而坚定的表情。

他想起了自己是谁。他是一个历史学家,一个追求真相的人,而不是一个沉溺于过去的懦夫。埃莉诺已经走了,这是无法改变的、残酷的事实。接受它,才是对她最好的纪念。而眼前的这个东西,这个怪物,它只是在利用他的爱,玷污他最珍贵的记忆。

一股愤怒取代了悲伤,给了他力量。

“你不是她!”阿利斯泰尔对着幻象咆哮道,声音嘶哑而坚定。

他举起了火钳,不是砸向南瓜,而是猛地刺向了自己的大腿。剧烈的疼痛像一道闪电,击碎了南瓜主君制造的幻象。

他又回到了树根密室。南瓜主君似乎因为他的反抗而愣了一下,那两点橙光剧烈地闪烁起来。

“我叫阿利斯泰尔·芬奇!”他大吼道,直视着那片虚无的“脸”,念出了附加条款中的咒文,“我,一个凡人,在契约之心前,直面你的存在而未崩溃!我要求挑战!”

南瓜主君的意识流中第一次带上了一种类似……惊讶的情绪。

【挑战?】 它的身影向前倾斜,带来了巨大的压迫感。【愚蠢的凡人。你有什么可以献给我,比你那充满美味绝望的灵魂更珍贵?】

“我没有祭品。”阿利斯泰尔说,他的手紧紧握住火钳,对准了那个古老的南瓜,“我的挑战是……第二种!”

他用尽全身力气,将尖锐的火钳狠狠地砸向了那个镶嵌着红色宝石的南瓜。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

南瓜外壳坚硬如石,火钳只在上面留下了一个白点。

南瓜主君发出了一阵无声的、震荡灵魂的“嘲笑”。藤蔓组成的“手臂”闪电般地向阿利斯泰尔卷来。

但阿利斯泰尔并没有放弃。他没有再砸南瓜本身,而是将火钳的尖端对准了那颗脉动的、心脏般的红色宝石。

【你……!】 南瓜主君的意识流中第一次出现了惊慌。

阿利斯泰尔用尽全身的重量压了下去。

“咔嚓!”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红色宝石应声而碎,化作点点红光,消散在空气中。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

结局:黎明的灰烬

古老的南瓜在宝石破碎后,失去了所有的光泽和能量。它迅速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朽、崩溃,在几秒钟内化为一捧黑色的、毫无生气的灰烬。

【不——!】

一声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充满了痛苦和愤怒的尖啸,直接在阿利斯泰尔的脑海中炸开,让他七窍流血,几乎昏厥。南瓜主君的身影剧烈地扭曲、消散,仿佛一个被戳破的气球。树根密室开始剧烈地震动,头顶传来巨大的断裂声。

古老的橡树,正在崩塌。

阿利斯泰尔顾不上剧痛,拼命从洞口爬了出去。他刚一滚到广场的草地上,那棵象征着哈罗溪与邪神契约的巨大橡树,就在一片断枝残干的巨响中,轰然倒塌,激起漫天烟尘。

广场上,所有人都惊呆了。

更奇异的景象发生了。

摆放在广场上、街道旁、家家户户门口的成百上千盏杰克灯,它们的火焰在同一时间,全部熄灭了。那些雕刻着狞笑、悲伤、狂喜的南瓜,在失去了超自然力量的维持后,瞬间腐烂,变成一滩滩黏糊糊的、散发着恶臭的橙色烂泥。

哈罗溪的魔法消失了。契约被打破了。

镇民们呆呆地看着这一切,脸上的狂热和恐惧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茫然、困惑,以及一丝……解放。

布罗迪警长从火场那边冲了回来,他看着倒塌的圣树,看着满地的烂南瓜,再看看从灰尘中站起来的、浑身是血的阿利斯泰尔,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人类该有的表情——震惊。

“你……你做了什么?”

阿利斯泰尔没有回答他。他只是看着铅灰色的、开始露出鱼肚白的天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晨的、不再带有腐烂甜香的冰冷空气。

他活下来了。

南瓜主君被击败了。也许不是永远,附加条款里说的是“直至下一个萨温循环”,但至少在今夜,它输了。哈罗溪自由了。

执事米勒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哀嚎,冲向橡树的残骸,跪在那里,用手疯狂地刨着泥土和木屑,仿佛想找回他们失去的神祇。

但再也没有人理会他了。人们开始窃窃私语,然后慢慢地、一个接一个地转身,默默地走回自己的家。他们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解脱,也有对未知未来的恐惧。三百年来,他们第一次要依靠自己,而不是一个魔鬼的“庇护”来生活。

阿利斯泰尔拖着受伤的腿,一瘸一拐地走过变得狼藉的街道。没有人拦他。他走回乌鸦巢路13号,简单地包扎了一下伤口,收拾好自己为数不多的行李。

在他准备离开时,伊芙琳和汉森找到了他。

“谢谢你。”汉森的声音很真诚,他把一包食物和水塞给阿利斯泰尔。“虽然我们不知道明天会怎样,但……谢谢你给了我们一个‘明天’。”

伊芙琳的眼中噙着泪水。“威廉·索恩的灵魂,可以安息了。”她递给阿利斯泰尔一个信封,“这是你预付的房租。你不需要它了。快走吧,在他们决定该如何处置你这个‘救世主’或者‘毁灭者’之前。”

阿利斯泰尔点了点头。他看了一眼这栋带给他无尽恐惧的老房子,以及门廊上那摊烂掉的南瓜泥。

他坐上他那辆撞得不轻但还能开的沃尔沃,发动了引擎。这一次,车子顺利地驶出了哈罗溪,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当他把小镇远远地抛在身后,第一缕真正的、不带任何诡异色彩的朝阳刺破云层,洒在他的脸上时,阿利斯泰尔·芬奇,这位研究他人历史的学者,终于感到自己从过去中解脱了出来。

埃莉诺的死依然是他心中无法磨灭的伤痛,但那藤蔓般的、令人窒息的悲伤,却消失了。在与一个具象化的、以悲伤为食的怪物对抗之后,他学会了如何与自己的心魔共存。他接受了失去,选择了带着回忆,而不是被回忆囚禁着活下去。

他不知道哈罗溪的未来会怎样。他们是会迎来真正的自由,还是会在下一个万圣节,再次因为对未知的恐惧而寻求与古老邪神的联系?历史总在不断重演。

但那已经是他们的故事了。

而他,阿利斯泰尔·芬奇,还有自己的故事要继续书写。

沃尔沃在清晨的阳光下,驶向了开阔的远方。后视镜里,那片笼罩着古老新英格兰山谷的阴影,正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淡,最终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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