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声走廊
注:本故事纯属虚构,与任何实际存在的学校、人物、事件无关
引子:一通来自过去的电话
那个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被淹没在海量的数据报表和令人昏昏欲睡的午后阳光里。电脑屏幕上闪烁着刺眼的Excel表格,每一格都像一个微缩的牢笼,囚禁着我无处安放的青春和早已磨损殆尽的热情。我是林越,一个普通的上班族,毕业于育英中学,这座城市金字塔尖上的学校。但“育英”这个标签,如今对我而言,更像是一张泛黄的旧船票,无法登上任何一艘名为“成功”的客船,只在午夜梦回时,提醒我曾经离那个璀璨的世界那么近。
手机震动,屏幕上跳跃着一个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名字:陈帆。
我划开接听键,他那标志性的大嗓门立刻穿透了办公室的沉闷空气。“林越!还活着没?”
“苟延残喘,”我压低声音,瞥了一眼不远处的经理,“有何贵干,陈大老板?”
陈帆毕业后家里给投资开了家小公司,在我们这群同学里算得上是“成功人士”了。
“别贫了,”他压低了声音,却掩不住语气里的兴奋,“还记得我们高中时候的约定吗?”
我愣了一下。高中时的约定太多了,像夏夜里的繁星,多到记不清。一起考同一所大学,一起组乐队,一起……
“别想了,你那脑子早就被报表格式化了,”陈帆在那头嘿嘿笑着,“育英国际部!我们说过的,等它彻底荒废了,一定要进去探险一次。”
育英中学,国际部。
这七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撬开我记忆深处一道尘封的大门。那些关于阳光、香樟、少年心事以及一个女孩模糊背影的记忆,瞬间如潮水般涌来。
我们那届学生是特殊的。我们见证了育英中学那座传说中的国际部的最后辉煌与迅速凋零。本部和国际部,像一对怪异的连体婴,由一座玻璃廊桥连接。这边,本部是我们挥洒汗水、奋战高考的主战场,永远人声鼎沸,充满了青春的喧嚣和竞争的火药味。而另一边,国际部则像是象牙塔顶的琉璃阁,里面的学生非富即贵,目标是常春藤,口中是流利的英语,他们与我们,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壁垒。
然而,就在我们高三那年,国际部突然被爆出资金链断裂、管理混乱等一系列问题。像一座华丽的沙堡,一夜之间就被浪潮冲垮。学生被紧急分流,整个校区被迅速清空,然后,就那么废弃了。它的大门被铁链锁上,玻璃廊桥的通道被一堵墙封死。一个充满精英梦想的地方,就这样在我们的见证下,沦为了一座矗立在繁华校园旁的鬼城。
关于它的传说,在我们离开校园后,反而愈演愈烈。有人说深夜能听到国际部传来钢琴声,有人说看到教学楼里有孤独的人影,更有人言之凿凿,说那里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我和陈帆,还有……她,曾经不止一次站在连接两个校区的玻璃廊桥前,望着那边死寂的建筑,半开玩笑地说,以后一定要进去看看。
“怎么样?这周末,有没有胆子?”陈帆的声音将我从回忆中拽了回来。
我看着窗外,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冰冷的光。日复一日的庸常生活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我需要一个出口,哪怕只是暂时的。
“好,”我听见自己说,“就这个周末。”
挂了电话,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心脏不合时宜地剧烈跳动起来,一半是兴奋,一半是莫名的……恐惧。我关掉Excel表格,在搜索引擎里输入了“育英中学”,官网的照片依旧光鲜亮丽。我又搜了搜“育英中学 国际部 废弃”,跳出来的都是些捕风捉影的城市怪谈论坛。
但我知道,我们要找的,不是什么鬼怪。
我们要找的,可能是一个叫宋怡的女孩留下的回声。
第一章:重返与潜入
周六的下午,我和陈帆约在了育英中学南门。这里是学校的主入口,巨大的校名石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穿着蓝白色校服的学生三三两两地进出,脸上洋溢着我们早已失去的、那种名为“青春”的光彩。一切都和我们记忆中一样,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妈的,感觉像是上辈子的事了。”陈帆倚着他的SUV,递给我一瓶水,感慨道。他穿了一身户外品牌的冲锋衣,背着一个硕大的登山包,里面鼓鼓囊囊,不知道塞了多少“探险装备”。
“你这是去探险还是去野外生存?”我打趣道,相比之下,我只穿了件深色外套和牛仔裤,背了个普通双肩包,里面放了手电、水和一点干粮。
“有备无患,”陈帆拍了拍他的包,“万一被困在里面,我们还能吃着自热火锅唱着歌。”
我们没有从南门进去。那里保安严密,我们两个明显超龄的“社会人士”根本混不进去。我们沿着学校外墙,一路向东走。育英很大,围墙悠长,种满了高大的香樟树。夏末的蝉鸣依旧聒噪,和我们记忆中的别无二致。
走了约莫十几分钟,我们来到了东门。东门相对冷清一些,主要是后勤车辆进出。我们躲在街对面的一个公交站台后,观察着。
“计划是什么?”我问。
“还记得那个传说吗?说本部和国际部之间的那堵墙,其实有道暗门。”陈帆压低声音,眼中闪着光,“我们先想办法混进本部,然后找到那个连接点。”
混进本部说难不难,说易不易。机会很快来了。一辆送食材的货车在东门口停下,司机和保安熟络地聊着天。趁着他们不注意,陈帆给我使了个眼色,我们俩像两只敏捷的猫,一个闪身就从货车侧面溜了进去。
心脏“怦怦”直跳,我们迅速躲进一个绿化带后面,直到货车开走,保安回到亭子里,我们才松了口气。
“刺激!”陈帆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我却笑不出来。踏入校园的这一刻,熟悉的环境反而让我感到一种近乡情怯的疏离。每一条路,每一栋楼,都承载着太多的记忆。我们避开主干道,沿着实验楼和图书馆之间的小路穿行。这里的一切都维护得很好,窗明几净,绿草如茵。不远处,还能听到篮球场上传来的拍球声和欢呼声。
一个鲜活的、充满生命力的世界。
我们此行的目的地,却是这座校园里唯一死亡的角落。
穿过几栋教学楼,我们终于来到了那传说中的连接处。那是一座全玻璃的空中廊桥,连接着本部的主教学楼五楼和国际部的教学楼五楼。当年,这座桥是身份的象征。国际部的学生可以自由过来,我们本部的学生却被明令禁止入内。
而现在,廊桥靠近本部这一侧的尽头,被一堵粗糙的砖墙彻底封死。墙上还挂着“前方封闭,禁止通行”的警示牌,落满了灰尘。
“就是这里了。”陈帆走上前,用手敲了敲那堵墙,发出沉闷的“叩叩”声。
“什么暗门,别是瞎编的吧?”我有些怀疑。这墙看上去无比坚固,不像有机关的样子。
陈帆不理我,从他那宝贝背包里掏出了一个类似听诊器的东西,贴在墙上仔细听着。然后,他又拿出手机,调出一个什么App,对着墙面来回扫描。
“你这都什么玩意儿?”
“专业工具,”他得意地扬了扬眉毛,“网上买的,墙体密度探测仪。你看,”他把手机屏幕给我看,“这块区域的密度明显比旁边低,是空心的。”
他指的是墙角靠近地面的一块区域。我蹲下去仔细看,那里的砖块颜色似乎比别处深一些,接缝处也有些许不自然的痕迹。我伸手推了推,纹丝不动。
“不是推的,应该是某种开关。”陈帆在墙壁四周摸索着,像个拆弹专家。我们像两个傻子一样,把那面墙摸了个遍,差点把路过的老师招来。
最后,我的目光落在了墙上那块“禁止通行”的警示牌上。它由四颗螺丝固定,其中一颗似乎有些松动。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伸手拧了拧那颗螺丝。
“咔哒。”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我们同时屏住了呼吸。
墙角那块我们之前注意到的区域,缓缓地向内凹陷,露出一个仅容一人爬行通过的黑漆漆的洞口。
一股混合着尘土、霉菌和腐败气息的、被时间封印已久的空气,从洞口里扑面而来。
“我操,真有!”陈帆兴奋地骂了句脏话。
我们对视一眼,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压抑不住的激动和一丝丝无法言说的紧张。我们此行的入口,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就这么打开了。
“我先进。”陈帆从包里掏出两个头灯,递给我一个。他戴好头灯,打开开关,一束刺眼的光射入洞口的黑暗中。他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爬了进去。
我也戴上头灯,跟在他身后。爬过那个狭窄的洞口,我感觉自己仿佛穿过了一条时间的隧道。洞的另一边,就是那座玻璃廊桥。
当我站起身,回头望去时,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身后,是那个明亮的、充满生机的、属于现在的育英中学。透过廊桥的玻璃,我还能看到本部教学楼教室里透出的灯光,听到远处传来的模糊下课铃声。
而眼前,是国际部那栋沉睡在暮色中的巨大建筑。廊桥这头的门大开着,像一只巨兽的嘴。里面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只有我们的头灯光柱,像两把无力的手术刀,徒劳地切割着这片凝固的粘稠黑暗。
两个世界,生与死,光明与黑暗,过去与现在,被这一条几十米长的玻璃廊桥,和我们脚下那个小小的洞口,清晰地分割开来。
“欢迎来到……时间的坟场。”陈帆的声音在空旷的廊桥里带着回音,显得有些缥缈。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味道。不是霉味,而是一种淡淡的、混合着画纸、颜料和旧书的味道。
那是属于宋怡的味道。
第二章:被遗忘的教室
踏出玻璃廊桥,我们正式进入了国际部教学楼的五楼。脚下的灰尘很厚,每走一步都会留下清晰的脚印,仿佛我们是第一批踏足这片遗忘之地的访客。空气停滞而沉重,我们的呼吸声和脚步声被无限放大,在这死寂的空间里产生了巨大的回响。
“跟紧了,”陈帆压低了声音,他的兴奋似乎也被这气氛冲淡了不少,“这里地形复杂,别走散了。”
我点点头,头灯的光束在黑暗中四处晃动。五楼是行政办公区和一些小型研讨室。走廊两侧的门大多紧闭着,门牌上的字迹已经模糊。我们试着推了推一扇标着“升学指导办公室”的门,门轴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吱呀”声,缓缓打开。
办公室里一片狼藉。文件柜大开着,地上散落着各种申请材料、宣传手册,大多是国外顶尖大学的。哈佛、耶鲁、牛津、剑桥……这些曾经象征着荣耀与梦想的名字,此刻被灰尘和蛛网覆盖,静静地躺在地上,像一堆无人问津的废纸。墙上还贴着一张巨大的世界地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图钉标记着学生们被录取的学校。如今,许多图钉已经锈蚀,掉落在地上。
“真他妈讽刺,”陈帆用脚尖踢了踢地上一本MIT的宣传册,“当年多少人为了这些东西挤破了头,现在呢?”
我没有说话,只是用手电扫过一张张散落在地上的表格。我看到了一个个陌生的名字,后面跟着耀眼的SAT分数和托福成绩。这是一个我从未真正了解过的世界,一个充满了巨大压力和极致期望的世界。我突然有些理解,为什么这座看似华丽的建筑,会一夜之间崩塌。它本身,就是建立在一种极度脆弱的平衡之上的。
我们退出了办公室,继续沿着走廊向前。走廊的尽头,是一个小型的图书馆。双开的玻璃门上积满了污垢,但依然能看到里面一排排顶天立地的书架。门被锁住了。
陈帆从他那万能的背包里掏出了一套开锁工具,鼓捣了几分钟,锁“啪”地一声开了。
图书馆里的景象更加震撼。或许是因为空间密闭,这里的腐败气息反而没那么重,取而代<seg_12>的是浓郁的旧书和木头的味道。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正在沉入夜色的城市。夕阳的余晖透过肮脏的玻璃,给整个空间镀上了一层诡异而温暖的橘红色。光柱中,无数尘埃在飞舞,像一群迷路的金色精灵。
这里的书几乎都是外文原版,从文学到科学,应有尽有。一切都维持着最后一刻的样子。一张阅览桌上,摊开着一本《了不起的盖茨比》,旁边放着一个空咖啡杯。另一张桌子上,几本厚重的物理学专著堆在一起,仿佛它的主人只是暂时离开,马上就会回来继续钻研。
这种“时间凝固”的感觉,比纯粹的废墟更让人心悸。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你,这里曾经充满了鲜活的生命,而这些生命,是在一瞬间被抽离的。
“看那边。”陈帆用头灯指了指图书馆的一个角落。
那是一个小小的艺术角,放着几个画架和一些画具。其中一个画架上,还蒙着一块白布。我走过去,心中涌起一种强烈的预感。我伸出手,迟疑了一下,然后猛地掀开了那块布。
布下是一幅未完成的油画。
画的背景,是这座图书馆。但窗外的景象,却不是城市的黄昏,而是一片深邃、旋转的星空,充满了梵高式的狂野与迷幻。画的中央,是一个女孩的背影,她站在窗前,仿佛要融入那片星空。女孩的轮廓我再熟悉不过了。纤细的脖颈,略显凌乱的马尾,以及那件我们都记忆犹新的、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
是宋怡。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这幅画我见过。高二那年,学校办艺术节,宋怡的这幅半成品就曾在国际部的展厅里展出过,当时的名字叫《逃离者》。
陈帆也凑了过来,他盯着画,久久没有说话。“是她……”他喃喃道,“我记得这幅画。当时很多人都说太压抑了,不像个高中生画的。”
是啊,压抑。这幅画里充满了挣扎和渴望。画中的女孩,仿佛不是站在窗前,而是站在悬崖边。往前一步,是璀璨但冰冷的星空,后退一步,是困住她的、书架组成的牢笼。
我的目光从画上移开,落在了画架旁边的一个小木箱上。那是一个画具箱,上面用白色颜料写着一个漂亮的英文花体字:“Yi”。
我蹲下身,打开了那个满是灰尘的箱子。里面是各种颜料、画笔,都已经干涸龟裂。在颜料下面,我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我把它拿了出来,是一个硬壳的速写本。
我翻开速写本。第一页,是一行清秀的字迹:“献给所有被困在金色笼子里的鸟儿。”
我和陈帆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震惊。这已经不仅仅是探险了,我们似乎正在触及一个被深埋的秘密核心。
我们席地而坐,借着头灯的光,一页一页地翻看那本速写本。里面画满了各种各样的素描。有校园的风景,有图书馆的角落,有教室里打瞌睡的同学,还有很多……很多抽象的、充满了情绪的画。
一页纸上,画着无数双眼睛,从四面八方窥视着画中央一个蜷缩的身影。另一页,画着一只手,正在奋力地推开一堵由分数和排名组成的墙。
这些画充满了才华,也充满了痛苦。
翻到中间,我们看到了一幅完整的肖像画。画的是一个阳光开朗的男生,穿着育英的校服,正在篮球场上运球,笑得像个傻子。
“我操,这不是我吗!”陈帆指着画,惊得差点跳起来,“她……她画过我?”
画的右下角,有一行小字:“像风一样的少年。”
陈帆的脸在头灯的光下忽明忽暗,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我们和宋怡,算不上特别亲密的朋友。我们是本部普通班的学生,她是国际部耀眼的明星。我们的交集,源于一个共同的选修课——艺术鉴赏。在那间小小的选修课教室里,我们三个,加上其他几个对艺术感兴趣的“边缘人”,度过了一段短暂而快乐的时光。
宋怡安静,才华横溢,总是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画画。陈帆则咋咋呼呼,经常在课上和老师抬杠,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而我,是那个不起眼的观察者,默默地看着他们,尤其是看着宋怡。
我以为,我们只是她生命中无足轻重的过客。但这本速写本告诉我们,不是。
继续往后翻,速写本的内容变得越来越压抑。线条越来越混乱,画面越来越黑暗。最后几页,几乎是纯粹的黑色涂抹,能看到笔尖划破纸张的痕迹,仿佛记录了一场剧烈的情绪风暴。
在速写本的最后一页,只有一句话,用红色的笔,潦草地写着:
“我想去一个没有回声的地方。”
“回声……”我喃喃自语。
“什么回声?”陈帆问。
“父母的期望,老师的教诲,同学的竞争,所有这些声音,在你耳边不断重复,告诉你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应该走什么样的路。这些就是回声。”我说,“她想逃离的,是这些东西。”
图书馆里一片死寂,只有我们沉重的呼吸声。那幅未完成的画,这本充满了挣扎的速写本,让我们对宋怡的“消失”,有了一个全新的、令人心碎的猜想。
当年,官方的说法是,宋怡同学因家庭原因,办理了退学手续,随家人移民海外。这个说法天衣无缝,尤其是在国际部这个环境里,学生来来去去本就是常事。但我们都觉得有些蹊跷。太突然了。前一天,我们还在选修课上讨论着莫奈的画,第二天,她的座位就空了。没有人有她的联系方式,她的所有社交账号也都停用了。她就像一滴水,蒸发在了空气里。
久而久之,学校里便有了那些怪谈。说她因为压力太大,在国际部里自杀了,她的鬼魂一直留在这里。
现在看来,鬼魂之说或许是假,但压力太大,却是真的。
“走吧,”我合上速写本,把它小心地放进我的背包里,“我们去她的教室看看。”
我知道她的教室在哪儿。四楼,最东边的那一间。我一直记得。
第三章:413教室的秘密
我们从五楼的图书馆下来,走向四楼。楼梯间里布满了蛛网,墙壁上的涂料大片剥落,露出底下灰色的水泥。每走一步,脚下的碎屑都会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为这座死亡的建筑伴奏。
四楼是主要的教学区。走廊比五楼更长,两边是一间间排列整齐的教室。我们找到了413教室。门上贴着一张课程表,已经被潮气侵蚀得字迹模糊,但“Art”(美术)和“Literature”(文学)这两个词依然隐约可见。这里是国际部艺术方向学生的专属教室。
门没有锁,我们轻轻一推就开了。
教室里的一切,同样被时间定格。二十几套桌椅整齐地排列着,黑板上还留着擦了一半的物理公式,似乎是在讲授光的折射。讲台上的粉笔盒里,还剩着半截白色的粉笔。
我的目光扫过整个教室,最后定格在靠窗的、倒数第二排的那个座位上。那是宋怡的座位。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选修课上,她也总是喜欢坐在类似的位置,安静,不引人注意,却又能看到窗外的一切。
我缓缓地走了过去,像是在朝圣。
陈帆没有跟过来,他站在门口,似乎有些犹豫。“我们这样……是不是不太好?”他轻声说,“感觉像是在……偷窥她的过去。”
那个一向大大咧咧的陈帆,在看到那幅肖像画后,似乎变得细腻和感性了起来。
“我们不是偷窥,”我摇了摇头,“我们只是想知道答案。给她,也给我们自己。”
我拉开那张布满灰尘的椅子,坐了下来。从这个角度望出去,窗外是本部灯火通明的教学楼。我甚至能看到里面伏案苦读的学生身影。当年,宋怡就是坐在这里,看着我们这些为了一个虚无缥Ã缈的未来而拼命的“普通人”吗?她当时在想些什么?
我低下头,看着这张课桌。国际部的课桌是高级的实木桌,比我们本部的铁皮桌要好上太多。桌面上很干净,不像我们的桌子上刻满了各种座右铭和明星的名字。但在课桌的右下角,我发现了一行极细小的、用笔尖刻下的字。
“The truth will set you free.” (真相将使你自由。)
我用手指轻轻抚摸着那行字,冰冷的触感仿佛带着某种力量。我试着拉开课桌的抽屉。抽屉被卡住了。我用了点力,随着一声刺耳的摩擦声,抽屉被拉开了。
里面只有一样东西。
一本上了锁的日记本。
日记本是深蓝色的硬壳封面,上面烫金的图案是一只正在挣脱笼子的鸟。和我背包里那本速着本的主题遥相呼应。锁是那种很老式的、带钥匙的小铜锁。
“打得开吗,陈大专家?”我拿着日记本,向门口的陈帆晃了晃。
陈帆走了过来,接过日记本,从包里拿出他那套“专业工具”,开始摆弄那个小小的锁芯。这次他花的时间长了点,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这锁……结构还挺复杂。”他嘟囔着。
就在他专心开锁的时候,我借着头灯的光,环顾着这间教室。我在想,如果那些
关于鬼魂的传闻是真的呢?我打了个冷颤,随即又自嘲地笑了笑。我们在这里找到的,不是虚无缥缈的鬼魂,而是一个真实、痛苦、却又无比坚韧的灵魂。她留下的痕迹,比任何怪谈都更加令人心惊,也更加令人心碎。
“咔哒。”
一声清脆的轻响打断了我的思绪。陈帆长舒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的汗。
“搞定。”他把那个小小的铜锁放在桌上,将日记本递给了我,像是在传递一件神圣的文物。
我的手指有些颤抖。这本日记,就像是潘多拉的盒子,一旦打开,我们可能会看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宋怡,一个隐藏在才华和文静外表下的、真实的她。
我和陈帆对视了一眼,他点了点头,示意我翻开。
我深吸一口气,翻开了日记本的第一页。熟悉的、清秀的字迹映入眼帘,但笔锋却带着一种力透纸背的挣扎。日期是高二下学期的开学日。
“三月一日,晴。他们说,新的学期是新的开始。但对我来说,不过是同一场没有尽头的马拉松,换了一个新的里程碑而已。爸爸昨晚和我谈了两个小时,还是那套话。他说,宋家的女儿,目标不应该是常春藤,而应该是常春藤里的顶尖。他说,艺术只是调味品,不能当饭吃。我看着他,很想问他,如果我不是那个能给他带来荣耀的女儿,他还会爱我吗?但我没问。我知道答案。”
我抬头看了看陈帆,他的脸色在头灯的映照下显得有些苍白。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看着。
我继续往下翻。日记里记录的大多是这种琐碎但沉重的日常。每一次考试的压力,每一次与父母期望的碰撞,每一次深夜里无法排解的孤独。她将自己比作一只被囚禁在金色笼子里的鸟,羽毛华丽,歌声动人,但所有人都只欣赏它的外表,却没人关心它是否渴望天空。
直到我翻到了记录艺术选修课的那几页。
“四月十二日,阴转多云。今天艺术课上,那个叫陈帆的男生又和王老师争论起来了,为了印象派到底算不算‘严谨的艺术’。他真是个有意思的人,像一颗小太阳,永远有用不完的精力,莽撞、直接,又带着一种傻乎乎的真诚。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个没心没肺的乐天派,但我总觉得,一个能为了自己热爱的东西据理力争的人,内心一定非常丰富。我偷偷画了他打篮球的样子,他笑起来的时候,感觉整个世界都亮了。像风一样的少年,真好。”
我把日记递给陈帆。他接过去,借着我的灯光,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我看到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然后他把日记本还给我,转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默不语。我知道,这对他触动很大。那个一直以来扮演着“开心果”角色的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人能透过他嘻嘻哈哈的外表,看到别的东西。
我继续翻阅,然后,我看到了关于我的那一段。
“四月二十六日,雨。窗外的雨下得很大,世界都变得模糊了。我喜欢这种天气,因为感觉可以把真实的自己藏在雨幕后面。坐在我斜后方的那个男生,叫林越,我记得他的名字。他很安静,几乎不说话,但他的眼睛总是在观察。他不像别人那样看我的画,只说‘好看’或者‘有才华’。他会看很久,然后说,‘这里的光线,好像有点悲伤’。他是唯一一个,能从我的画里看到情绪的人。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能看透我。这让我有点害怕,又有点……被理解的温暖。”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击了一下。原来……原来她注意到了我。原来我那些自以为是的、小心翼翼的观察,她都知道。一股巨大的悔意淹没了我。为什么?为什么我当时没有再勇敢一点?为什么我没有告诉她,我能看到她的悲伤,我愿意听她倾诉?
懦弱。这个词像烙印一样烫在我的心上。
日记的后半部分,内容愈发黑暗。字迹开始变得潦草,大段大段的文字被涂抹、划掉。她提到了和父亲的一次激烈争吵。她的父亲发现了她的那本速写本,斥责她是“不务正业”、“浪费时间”,甚至威胁要撕掉她的画。
那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最后一篇日记,日期是她“消失”的前一天。字迹扭曲,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写下的。
“十月二十日。没有回声了。我终于要走了。去一个只有风声、海浪声和画笔摩擦帆布声的地方。他们以为可以永远困住我,但他们忘了,鸟儿即使在笼子里,也依然向往天空。我找到了我的‘钥匙’,他会帮我打开笼门。告别了,这个回声走廊。我的最后一场演出,将在无人喝彩的舞台上演。曲目是……自由。那个秘密,我把它留在了最华丽也最空洞的地方,藏在第三个C的下面。如果有一天,有和我一样孤独的灵魂来到这里,或许能听到我的回音。再见,陈帆,像风一样跑下去吧。再见,林越,谢谢你的眼睛。”
日记到这里,戛然而止。
“第三个C……最华丽也最空洞的地方?”陈帆终于回过身,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脑中灵光一闪,猛地站了起来。“是音乐厅!学校的那个大音乐厅!里面有一架施坦威的三角钢琴,那是整个国际部最昂贵、最华L的摆设!她说过,要上演最后一场演出!”
“第三个C……是钢琴键!”陈帆也反应了过来,“她在钢琴里藏了东西!”
那个关于宋怡失踪的最终谜底,似乎就藏在那架钢琴里。
“走!”
我们不再犹豫,将日记本和速写本小心地收进背包。离开413教室时,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空荡荡的座位。这一次,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女孩模糊的身影,她朝我笑了笑,然后化作了窗外的月光。
第四章:无人喝彩的演奏
从教学楼去往音乐厅,需要穿过整个校区。我们从四楼下来,没有走正门,而是从一楼一扇被撬开的后勤通道钻了出去。外面是一片荒芜的草坪,杂草长得比人还高。夜风吹过,草丛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有无数看不见的东西在其中穿行。
远处,音乐厅的轮廓在月光下像一头沉默的巨兽。那是一栋独立的、设计感极强的现代建筑,有着巨大的玻璃幕墙和流线型的屋顶。当年,这里只对国际部学生开放,举办过无数场音乐会和晚宴,是我们本部学生只能在外面艳羡地张望的地方。
“国际部的大门,我们得想办法进去。”我说。
国际部的大门,是那个传闻中最有名的出入口,一扇巨大的雕花铁门,据说是当年耗巨资从欧洲定制的,此刻被手臂粗的铁链和一把巨大的工业锁牢牢锁住。
“交给我。”陈帆从他那个四次元口袋般的背包里,再次掏出了他的工具。这次是一把巨大的液压钳。
“你连这个都带了?”我目瞪口呆。
“说了,有备无患。”他嘿嘿一笑,将液压钳的钳口对准了那条铁链。
随着他用力,钳口缓缓闭合,发出了令人牙酸的金属挤压声。在寂静的夜里,这声音显得格外刺耳。我紧张地四处张望,生怕引来学校的保安。
“嘣!”
一声巨响,铁链应声而断。那把大锁“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我们迅速推开沉重的铁门,闪身进去,然后又把门虚掩上。
踏入国际部的独立园区,感觉又进入了一个不同的世界。这里的建筑布局模仿了国外的大学校园,有大片的草坪、喷泉花园和露天咖啡座。只是现在,喷泉早已干涸,池底积满了黑色的淤泥和落叶;咖啡座的桌椅东倒西歪,缀满了青苔。整个地方都弥漫着一股奢华腐朽后的颓败气息。
我们快步穿过荒芜的庭院,来到了音乐厅的门前。正门是巨大的钢化玻璃门,同样被锁着。我们绕到侧面,找到了一扇不起眼的员工通道的小门。
陈帆再次祭出他的开锁神器。这次,门内似乎被什么东西顶住了。他鼓捣了半天,只开出了一条缝。
“不行,从里面反锁了,而且有东西挡着。”他擦了把汗。
我用头灯从门缝往里照,看到门后抵着一个倒下的文件柜。
“怎么办?”我有些着急。
陈帆后退了几步,打量了一下这栋建筑。他指了指二楼一扇敞开的窗户。“只能爬了。”
那扇窗户离地至少有四五米高,下面是坚硬的水泥地。
“你疯了?”
“没事,看我的。”陈帆从背包里居然掏出了一卷绳索和一只抓钩。他后退,用力将抓钩甩了上去。“哐啷”一声,抓钩精准地挂在了窗台上。他用力拽了拽,确认牢固后,对我说:“我先上,然后把绳子放下来拉你。”
看着他矫健地顺着墙壁和排水管向上爬,我突然觉得,陈帆这个看似不着调的家伙,其实比我可靠、也比我勇敢得多。
他翻进窗户后不久,绳子就从上面垂了下来。我绑好自己,在他的帮助下,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
二楼是一些小的练琴房。我们没有停留,直接找到了通往一楼大厅的楼梯。
当我们推开音乐厅大厅的双开门时,我们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了。
这是一个能容纳近千人的标准音乐厅,暗红色的座椅呈扇形排列,一直延伸到高高的天花板。舞台巨大而空旷。最令人震撼的是,大厅穹顶是玻璃的,此刻,皎洁的月光透过布满灰尘的玻璃洒下来,像一道神圣的追光,正好打在舞台的正中央。
而那道追光的中心,静静地停放着一架黑色的、覆盖着白色防尘布的三角钢琴。
整个空间寂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月光、灰尘、空无一人的观众席和那架孤独的钢琴,构成了一幅既悲凉又壮丽的画面。这里,就是宋怡日记里说的,那个“最华丽也最空洞”的舞台。
我们一步步走上舞台,来到了那架钢琴前。我的心跳得越来越快,感觉最终的答案就在眼前。
我伸出手,和陈帆一起,缓缓地掀开了那块巨大的防尘布。
一架崭新的施坦威三角钢琴露出了它的真容,黑色的烤漆在月光下反射出幽暗的光泽。它保养得极好,与周围的破败格格不入。我们甚至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柠檬味,那是高级木材护理油的味道。
我打开琴盖,一排黑白分明的琴键呈现在眼前。它们太干净了,干净得不真实,仿佛就在昨天,还有人在这里弹奏过。
“第三个C……”我喃喃着,从左手边开始数。
我的指尖轻轻地落在了那个琴键上。我没有立刻按下,而是闭上了眼睛。我仿佛能看到,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女孩,坐在这架钢琴前,在清冷的月光下,为自己演奏着一首关于自由的离别曲。她的听众,只有天上的月亮和满室的灰尘。
我猛地睁开眼,用力按下了那个琴键。
钢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那个琴键被我按下去后,并没有弹起来,而是向下沉了一截,然后发出了一声轻微的机械咬合声——“咔”。
紧接着,在钢琴谱架的下方,一块木板缓缓弹开,露出了一个暗格。
我们凑过去,头灯的光照亮了那个小小的空间。
暗格里没有想象中的遗书,也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秘密。里面放着一个用牛皮纸包裹得整整齐齐的包裹。
我小心翼翼地把包裹拿了出来,解开上面的麻绳。
里面是三样东西。
一本崭新的护照,上面是一个陌生的名字“林晓鸥”,照片栏里,是宋怡剪了短发、素面朝天的样子。她对着镜头,没有笑,但眼神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坚定。
一张从H市开往云南大理的单程火车票,日期就是她失踪的第二天。
还有一叠厚厚的信件,信封上写着“王老师亲启”。
王老师,是教我们艺术选修课的那个中年男老师,一个有点不修边幅、但对艺术极为热忱的人。原来,宋怡日记里的那个“他”,指的就是王老师。
我颤抖着,抽出了最上面的一封信。是宋怡写的。
“王老师,见信如晤。当您看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在一辆开往南方的火车上了。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谢谢您,谢谢您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劝我忍耐,而是问我:‘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谢谢您帮我联系了大理的画室,帮我办了新的身份。这本护照,这张车票,是我通往新生的船票。您曾说,真正的艺术来源于自由的灵魂。现在,我正是要去寻找我的自由。我带走了我所有的画,但我把这架钢琴留了下来。因为这架钢琴不属于我,它属于这座华丽的笼子。我唯一能带走的,是用它弹奏的、关于告别的旋律。”
“……请不要为我担心,也请替我向那两个本部的同学说声抱歉。那个像风一样的男生,和那个有着一双悲伤眼睛的男生。我没能和他们好好告别。如果将来有机会,请告诉他们,我去了我想去的地方,去看真正的星空,而不是画里的。也请告诉他们,不要被生活的回声所困住。一定要,为自己而活。”
信的最后,是她清秀的签名:宋怡,绝笔。随即又被划掉,改成了那个崭新的名字:林晓鸥。
晓鸥,破晓的海鸥。一个渴望飞翔的名字。
真相大白。
没有死亡,没有鬼魂,没有恐怖的传说。只有一个勇敢的女孩,在一个同样勇敢的老师的帮助下,精心策划了一场“自我死亡”,以换取新生。她用自己的智慧和勇气,挣脱了那个金色的牢笼,飞向了她渴望已久的天空。
我和陈帆久久地沉默着。我们把信和护照、车票小心地放回了暗格。这是属于宋怡和王老师的秘密,不应该被我们带走。
“操,”陈帆突然低声骂了一句,声音却带着哭腔,“她真他妈……酷毙了。”
我也笑了,眼眶却有些湿润。是啊,太酷了。比我们这些毕业后按部就班,被生活磨平棱角的人,酷太多了。
我们合上钢琴盖,为它重新盖上防尘布,让这个秘密,继续沉睡在这座无人喝彩的音乐厅里。我们所做的,只是拂去了上面的一层灰尘,窥见了那个不为人知的故事,然后,再轻轻地将它掩盖好。
尾声:没有回声的地方
我们离开育英中学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晨曦给东方的天空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鱼肚白。我们从那个墙角的洞口爬出来,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即将苏醒的本部校园。
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座被封死的玻璃廊桥。在晨光中,它不再显得那么阴森,反而像是一条连接着过去与现在的时光隧道。
我们没有再说话,默默地从东门溜了出去,像两个完成了一项神圣使命的士兵。
陈帆开车送我回家。车里放着一首不知名的纯音乐,舒缓而悠扬。
“林越,”快到我家时,陈帆突然开口,“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陪我来,”他看着前方的路,说,“也谢谢……宋怡。我觉得,我好像知道以后该怎么做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这次探险,对他,对我都意义非凡。它不仅仅是满足了一次年少轻狂的好奇心,更像是一场迟到的、深刻的成人礼。我们走进一座废弃的校园,寻找一个失踪的女孩,最终,却找到了我们迷失已久的自己。
那之后的一个月,我的生活似乎没什么变化,依然是做不完的报表和挤不完的地铁。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我开始在下班后重新拿起相机,去拍那些我曾经忽略的城市角落。我辞掉了那个让我感到窒没的工作,虽然前路未知,但我不再害怕。
陈帆也没再提这件事。我只是听说,他把他那个小公司交给合伙人打理,自己背着包,去西藏骑行了。他在
朋友圈里发了一张在冈仁波齐山下的照片,黝黑的脸上,笑容灿烂得像个傻子。照片的配文是:“风,停不下来。”
我们谁也没有再去打扰王老师,也没有向任何人提起那个夜晚我们所发现的秘密。那成为了只属于我们三个人的、心照不宣的回忆。那个故事,就像投入湖中的一颗石子,在我们平静无波的生活里激起了层层涟泛,然后,又沉入了心底最深处,成为了我们继续前行的力量。
直到两年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去大理出差。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处理完工作,在古城里漫无目的地闲逛。苍山如黛,洱海如镜,这里的时光仿佛流逝得特别慢。走过一条僻静的小巷时,我被一家小小的画廊吸引了。画廊没有华丽的招牌,只有一块手写的木板,上面写着“晓鸥画廊”。
晓鸥。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走了进去。画廊不大,墙上挂满了油画。画风我再熟悉不过。有苍山洱海的壮丽风景,有古城里慵懒的猫,有阳光下喝茶的老人,还有……一片片深邃璀璨的星空。
那些画,不再有过去的压抑和挣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绚烂和蓬勃的生命力。每一笔,每一划,都充满了自由和喜悦。我能感受到,画画的人,是真正地热爱着她所看到的一切。
在画廊的最里面,我看到了一幅画,一幅我曾经在废弃图书馆里见过的画。
还是那个构图,一个女孩的背影,站在窗前。但窗外的景象,不再是令人迷幻和恐惧的旋转星空,而是一片温柔宁静的蓝色大海,海面上洒满了金色的阳光,几只海鸥在自由地飞翔。画的下面,有一个新的名字:《归来者》。
“先生,喜欢这幅画吗?”一个清澈温和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我缓缓地转过身。
阳光从画廊的门口洒进来,勾勒出一个纤细的身影。她剪着一头利落的短发,穿着简单的白色棉麻上衣和牛仔裤,身上沾着些许五彩的颜料。她的脸上没有化妆,但皮肤在高原的阳光下透着健康的光泽。她看着我,眼神清澈而平静,嘴角带着一丝淡淡的、发自内心的微笑。
是她,又不是她。她不再是那个被困在笼中的忧郁少女宋怡,她是浴火重生的林晓鸥。
我们对视着,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我看到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然后是了然,最后化作了温暖的笑意。她显然也认出了我。
“好久不见,”她先开了口,声音里没有丝毫的局促,“林越。”
“好久不见,”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感觉喉咙有些发干,“……林晓鸥。”
我特意加重了最后三个字。
她笑了,那笑容,就像她画里的阳光一样,明亮而温暖。“是的,我是林晓鸥。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我也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千言万语都堵在胸口。我想问她过得好不好,但她的画已经回答了一切。
“是王老师告诉你的吗?”她问。
我摇了摇头,“不是。我们……两年前,去过一次国际部。”
她微微一愣,随即露出了然的神情。“原来是你们。那架钢琴……还好吗?”
“很好,”我说,“它还在那里,等着它的下一个演奏者。我们什么也没动,只是听了一场没有声音的音乐会。”
她低头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当时……只是想找个方式告别。”
“那是一场我听过的,最棒的音乐会。”我由衷地说。
我们沉默了片刻,但气氛并不尴尬,反而有一种老友重逢的默契和安宁。
“那个像风一样的少年呢?”她忽然问,眼中闪着一丝促狭的笑意。
“他真的像风一样,”我也笑了,“满世界地跑,谁也抓不住他。前阵子还在南美,现在不知道又去哪儿了。”
“真好,”她由衷地感慨,“我们都找到了自己的路。”
是的,我们都找到了。她找到了她的画和天空,陈帆找到了他的风和远方,而我,也终于鼓起勇气,辞去了那份束缚我的工作,拿起相机,开始记录这个我曾经熟视无睹的世界。
我们都没有成为当初别人期望我们成为的样子,但我们,都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模样。
“这幅画,”我指着那幅《归来者》,“卖吗?”
她看了看画,又看了看我,摇了摇头。“不卖。这是非卖品,它记录了一段旅程的终点,和另一段旅程的起点。”她顿了顿,笑着说,“不过,如果你喜欢,我可以送你一幅新的。”
她转身从画架上取下一幅小小的画,递给我。
画上,是一条长长的、通往远方的铁路。铁轨的两旁,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天空很高,很蓝,一望无际。
“送给你,”她说,“希望你的旅程,也永远有鲜花和蓝天。”
我接过那幅画,郑重地道了声谢。画上还残留着颜料和松节油的清香,那是我记忆深处的、属于她的味道,但这一次,它不再和灰尘、霉菌与腐败的气息混合在一起,而是充满了阳光和新生的味道。
临走前,我忍不住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当初为什么要把秘密藏在钢琴里,还留下那样的线索?你希望有人找到吗?”
她沉思了片刻,眼神飘向远方,仿佛在回忆那个遥远的、改变了她一生的夜晚。
“或许吧,”她轻声说,“或许潜意识里,我还是希望,能有人理解我所做的一切。不是同情,也不是评判,只是单纯的……理解。我希望有人知道,那座废弃的校园里,不是只有一个所谓的鬼魂,而是一个渴望自由的灵魂,曾经在那里留下过回声。而我,也想知道,在我离开之后,是不是还有人记得,曾经有那样一个我。”
“我们记得,”我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我们一直记得。”
她笑了,眼眶微微有些泛红。
我转身离开画廊,没有再回头。我知道,这次告别,是真正的告别。我们的人生,像两条曾经短暂交汇的线,如今又各自延伸向不同的远方,但这短暂的交汇,已经足以照亮彼此前行的路。
走出小巷,阳光灿烂得有些晃眼。我抬头,看着大理湛蓝的天空,几只鸟儿正自由自在地飞过。我突然明白,宋怡的日记里那句话的真正含义。
她想去一个没有回声的地方。
她所寻找的,不是地理上的某个安静角落,而是一种内心的状态。当一个人的内心足够强大,足够自由时,外界所有的声音——那些期望、要求、评判——都将无法再形成束缚你的“回声”,它们只会变成你人生旅途中的背景音。
而此刻,我们三个人,虽然身处天南海北,但我们都找到了那个属于自己的、没有回声的地方。
那座废弃的校园,依然会矗立在H市的某个角落,关于它的怪诞传说或许还会继续流传。但对我们来说,它不再是一座鬼城,也不是一座时间的坟场。
它是一座纪念碑。
纪念着我们的青春,纪念着一场勇敢的逃离,也纪念着我们每个人心中,那只最终挣脱了金色牢笼,飞向广阔天空的鸟儿。
我将那幅画小心地收好,背上我的相机,迎着阳光,继续走向我未知的旅程。
我的耳边,只有风声、快门声,和自己清晰而有力的心跳声。
再也没有回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