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域
序章
高井亮介第一次见到那间书房时,心中涌起的并非敬畏,而是一种近乎生理性的压抑。
房间位于一栋高级公寓的顶层,占据了最好的采光位置。然而,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将午后的阳光尽数隔绝在外。空气中弥漫着旧书、皮革与一种若有若无的、类似消毒水的气味。最引人注目的是墙壁——并非寻常的墙纸或涂料,而是一种深灰色的、布满微小孔洞的吸音材料。这让整个房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与世隔绝的静谧。
“死者是田中健二,四十八岁,‘新未来科技’公司的CEO。”站在高井身旁的,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老刑警,渡边大辅。他身材微胖,头发已见花白,但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得像鹰隼。“今天上午十点,他的私人助理按惯例来送文件,但敲门无人应答。这里的门是特制的电子声控锁,只能从内部开启或由田中本人的声纹验证。助理联系不上他,觉得不对劲,报了警。我们请了开锁专家,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把门打开。”
高井亮介,刚从警察学校毕业分配到搜查一课不到一年。他年轻、敏锐,习惯用逻辑和数据思考,这让他有时显得与周围格格不入。他扫视着这间“静默的书房”。
死者田中健二仰面倒在房间中央的真皮沙发上,面色青紫,双目圆睁,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度恐惧的景象。他衣着整齐,身上没有任何外伤。沙发前的矮几上,放着一个喝了一半的威士忌酒杯和一本书,书页翻开,摊在桌上。
“法医初步判断是中毒,可能是氰化物类的速效毒药,具体结果要等解剖报告。”渡边沉声说,“问题是,这间书房几乎是一个完美的密室。”
高井的目光跟随着渡边的指引。唯一的门是从内部反锁的,没有被撬动的痕跡。窗户是焊死的,只能透光,无法开启。通风系统也经过了检查,过滤网干净,没有被动过手脚的迹象。房间里的吸音材料让这里成为了一个声音的孤岛,即使里面发生天大的动静,外面也听不到丝毫。
“一个在全封闭、全隔音房间里的中毒事件?”高井喃喃自语,“自杀?”
“有可能。”渡边点了点头,但随即又皱起眉头,“但有几点很奇怪。第一,现场没有找到任何毒药容器。杯子里的威士忌残留物正在化验,但如果毒药是下在酒里的,瓶子或小药包之类的东西去了哪里?我们搜查了每一个角落,包括死者的衣袋和垃圾桶,一无所获。第二,田中健二的公司正处在上市前的关键时期,他本人野心勃勃,没有任何自杀的理由。他的家人和同事都证实了这一点。”
高井走到矮几前,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本书。书名是《时间的囚徒》。他注意到,书页上有一处不自然的折角。
“前辈,”高井说,“这房间的静音效果,是不是太好了点?”
“没错,据说田中先生为了能绝对专注地工作,不惜重金打造了这间‘静默方舟’。他对声音极度敏感。”
“一个对声音极度敏感的人,会把自己关在这样一个完全听不到外界声音的地方吗?”高井看着墙壁上的吸音孔,感觉那些黑色的小洞仿佛无数双窥探的眼睛,“这不像是为了专注,更像是为了……躲避什么。”
渡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赞许。“有意思的切入点。走吧,亮介。这个案子,恐怕不是一杯毒酒那么简单。我们要调查的,或许不只是这个人是怎么死的,更是他生前……在倾听什么,或者说,在惧怕什么声音。”
调查就此展开。一个科技新贵的离奇死亡,一间静默如坟墓的书房,构成了一道看似无解的谜题。然而,高井和渡边都隐隐感觉到,解开这谜题的关键,并非藏匿于这冰冷的房间之内,而是深埋在死者那被刻意隔绝的、喧嚣的过去之中。
第一章:沉默的共犯
警视厅的会议室里,白板上贴满了田中健二的照片和关系网。
“田中健二,四十八岁。白手起家,创立‘新未来科技’。公司主营业务是人工智能语音识别与合成技术,目前是行业内的领头羊。为人强势,商场上树敌不少。”渡边用记号笔在几个名字上画了圈,“竞争对手‘赛博之声’的社长山崎宏,去年因为专利纠纷和田中闹得不可开交。还有被田中挤兑破产的‘音流科技’前社长,据说曾扬言要让他付出代价。”
“但是,这些人的不在场证明都太完美了。”高井补充道,“案发时间段,山崎宏正在国外参加行业峰会,有全程的视频记录。那位前社长,则因为酗酒闹事,被拘留在派出所里,时间完全吻合。他们有动机,但没有机会。”
会议室陷入了沉默。所有线索都指向了死胡同。法医报告确认死因是氰化钾中毒,毒物直接投放在威士忌酒杯中。剂量精确,足以瞬间致命。但那个不存在的毒药容器,如同一个幽灵,嘲笑着警方的无能。
“我们是不是漏掉了什么?”渡边用手指敲着桌子,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田中健安保措施如此严密,能进入他书房的,必定是他极度信任的人。让我们再看看他的社交圈。”
屏幕上切换出几张照片,是田中健二为数不多的几位朋友。与他在商场上的霸道不同,照片里的他笑容温和,显得很放松。
“这三个人,是他大学时代的好友,至今仍有来往。”高井指着照片介绍道,“伊藤春树,四十六岁,一位独立的音效设计师,在国内小有名气,主要为电影和戏剧做配乐。西田惠美,四十七岁,内科医生,在一家私人医院工作。还有一位,秋本凉,四十七岁,建筑设计师,事业不算成功,目前在一家小事务所里勉强维持。”
“一个音效师,一个医生,一个建筑师……”渡边摸着下巴,“看起来都是和田中不在一个世界的人。他们和田中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根据通话记录和社交媒体,大约是一个月前,他们四人有过一次聚餐。之后就没有正式的会面记录了。我们已经分别问过话,他们都表示对田中的死感到震惊和悲痛,并且在案发当天,都有确切的不在场证明。”
高井调出了三人的口供和不在场证明。
伊藤春树当天在他位于郊区的工作室里为一部新电影进行后期混音,工作室的门禁记录和电影导演的证词可以佐证。
西田惠美医生在医院里当值,从上午八点到晚上六点,有无数同事和病人可以证明。
秋本凉则是在一个建筑工地上监督施工,工地的打卡记录和工头也证实了他全天都在现场。
“完美得……就像商量好的一样。”高井低声说。
“商量好?”渡边看了他一眼,“你的意思是?”
“前辈,你不觉得奇怪吗?他们三人的不在场证明都非常‘职业化’。音效师在他的工作室,医生在她的医院,建筑师在他的工地。就好像他们特意待在了最能证明自己身份和地点的地方。”
“年轻人,别想太多。这或许只是巧合。”渡边嘴上这么说,但眼神却变得深邃起来。他掐灭了烟头,站起身,“走,再去见见这几位‘老朋友’。有时候,无懈可击的口供,本身就是一种破绽。”
他们首先拜访的是音效设计师伊藤春树。
伊藤的工作室坐落在一片安静的居民区,是一栋独立的二层小楼。高井和渡边走进去时,伊藤正戴着巨大的监听耳机,对着电脑屏幕上复杂的音轨出神。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苍老一些,头发凌乱,眼窝深陷,神情中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疲惫。
看到警察的到来,他并没有显得太过惊讶,只是默默地摘下耳机,请他们坐下。
“伊藤先生,关于田中先生的案子,我们想再了解一些情况。”渡边开门见山。
伊藤点了点头,声音沙哑而低沉:“该说的,我上次都已经说过了。健二……他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发生这种事,我真的很难过。”
“我们知道。但我们想了解一些更私人的事情。”高井插话道,“田中先生为什么要把自己的书房装修成一个专业的录音室?”
这个问题似乎让伊藤愣了一下。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说道:“健二他……一直对声音很执着,甚至有些偏执。他说商业上的尔虞我诈让他心烦,需要一个绝对安静的环境来思考。这间书房的隔音工程,他还咨询过我的意见。”
“只是为了安静?”高井追问,“而不是为了别的,比如……防止某些声音传出去?”
伊藤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他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只是个商人,又不是什么间谍。”
“那么,这个呢?”高井拿出一张照片,是案发现场那本名为《时间的囚徒》的书。“这本书,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伊藤春树的身体瞬间僵硬了。他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那张照片上,原本就苍白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他握着水杯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
“我……我不知道。”他几乎是挤出这几个字。
“是吗?”渡边一直观察着他的反应,此刻缓缓开口,“这本书的作者,笔名叫‘佐仓’。我们查过了,这是个很罕见的笔名,唯一能查到的信息是,作者在二十五年前出版了这一本小说后,就销声匿迹了。而我们还查到另一件事——田中先生、您,还有西田医生和秋本先生,你们的家乡,就在一个叫佐仓的小镇。”
空气仿佛凝固了。
伊藤春树低着头,凌乱的刘海遮住了他的眼睛。高井能看到的,只有他紧绷的下颚线。
“巧合而已。”许久,他才吐出这几个字,声音轻得像叹息。
离开伊藤工作室后,车里的气氛很沉重。
“他有问题。”高井肯定地说,“他提到‘佐仓’时的反应太剧烈了。这绝不是巧合。”
“当然不是。”渡边发动了汽车,“我们去会会下一位,西田医生。”
西田惠美工作的私人医院环境优雅,她本人也如传闻中一样,是一位气质温婉、知性的女性。面对警方的再次到访,她表现得从容不迫,逻辑清晰地回答着每一个问题。
“健二的死,对我们几个朋友来说都是巨大的打击。我们认识快三十年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哀伤。
当高井同样问起《时间的囚徒》和“佐仓”时,西田医生的反应与伊藤截然不同。她只是微微蹙眉,像是在回忆什么。
“佐仓……是我们长大的地方。至于那本书,我好像听健二提起过,似乎是他年轻时很喜欢的一本小说。警察先生,这和案子有关吗?”她的回答滴水不漏,眼神里充满了真诚的疑惑。
如果不是事先见过伊藤的反应,高井几乎要相信她了。但正是这种过度的冷静,反而让他觉得不自然。一个深交三十年的好友离奇死亡,当被问及与他们共同的过去相关联的物品时,她的情绪竟没有丝毫波动。
这本身就是一种极大的不协调。
最后是建筑师秋本凉。他的事务所藏身于一栋老旧的商住楼里,空间狭小,图纸堆得到处都是。秋本凉本人则显得有些颓唐,眼圈发黑,身上有淡淡的酒气。
“又来了?我都说过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他显得很不耐烦,“健二他有钱,有本事,得罪了什么人,被报复了,这有什么奇怪的?”
他的态度与伊藤的紧张、西田的冷静形成了鲜明对比,更像是一种刻意表现出的粗鲁和不屑。
“秋本先生,我们只想知道关于‘佐仓’的事。”
“佐仓?”秋本凉冷笑一声,“一个破落的小镇,早就没什么人记得了。我们都是从那里逃出来的。健二最成功,但也死得最早。也许,这就是命运吧。”
“《时间的囚徒》呢?”
“没听过!我平时只看建筑杂志。”秋本挥了挥手,像是在驱赶苍蝇,“我还有很多工作,没时间陪你们闲聊。”
三个人,三种截然不同的反应。一个惊慌失措,一个冷静如冰,一个暴躁易怒。然而,在高井看来,这三种反应的背后,都指向了同一个事实——他们在共同守护一个关于“佐仓”的秘密。
这个秘密,与田中健二的死密切相关。他们不是凶手,但他们一定是沉默的共犯。
返回警局的路上,渡边突然开口:“亮介,你有没有觉得,他们就像在扮演不同的角色?”
高井一怔:“前辈的意思是?”
“伊藤负责流露‘真情’,他的紧张让我们确信这条线索是对的。西田负责保持‘理智’,用冷静来迷惑我们,让我们觉得或许只是伊藤个人有什么问题。而秋本负责‘搅局’,用粗暴的态度试图把我们赶走。”渡边分析道,“这是一种防御阵型。他们不是单独的个体,而是一个整体。要攻破这个堡垒,我们必须找到他们守护的核心是什么。”
“佐仓镇……二十五年前……”高井的脑海中灵光一闪,“前辈,我们需要去一趟佐仓。答案一定在那里。”
渡边点了点头,深邃的目光望向窗外,城市的霓虹灯飞速后退。他知道,这起发生在东京顶层公寓里的密室杀人案,其根源,正深埋在一个被遗忘小镇的尘封往事之中。而那本《时间的囚徒》,或许就是开启那段往事的唯一钥匙。
第二章:悬崖上的谎言
佐仓镇距离东京大约两小时车程。这里曾经因纺织业而繁荣一时,如今却只剩下衰败的街道和稀疏的人口。空气中似乎都带着一股旧时光的霉味。
高井和渡边找到了当地那间小小的警察署,接待他们的是一位即将退休的老警察,名叫山口。
当渡边提到田中健二、伊藤春树、西田惠美和秋本凉这四个名字时,山口的脸上露出了了然的神情。
“哦,那几个孩子啊……我当然记得。他们当年可是我们这里最出名的‘四人组’。”山口给他们倒上热茶,陷入了回忆,“田中家的孩子最有出息,从小就聪明。伊藤家的孩子文静,整天抱着个录音机到处录声音。西田家的女儿是学霸,后来考上了东京的医学院。秋本家的……就比较调皮了。”
“山口先生,”渡边切入正题,“二十五年前,镇上是不是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情?和这几个孩子有关的。”
山口端着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他脸上的怀旧神色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难言的沉重。
“你们是为了那件事来的啊……”他叹了口气,放下茶杯,“我就知道,这件事迟早会被人再翻出来。”
他从一个满是灰尘的旧文件柜里,翻出了一个泛黄的卷宗。卷宗的封面上写着“意外坠崖事件报告”,日期是二十五年前的夏天。
“二十五年前,镇长的女儿,一个叫小夜子的女孩,从后山的悬崖上掉下去,去世了。”山口的声音变得低沉,“当时她才十岁。”
高井接过卷宗,翻开了那段被尘封的历史。
卷宗里的记录很简单:神崎小夜子,女,十岁。与同伴在山中玩耍时,不慎失足,从“回音崖”坠落。当时在场的同伴,正是田中健二、伊藤春树、西田惠美和秋本凉四人。
根据当时的口供记录,四人一致声称,是小夜子自己为了去摘悬崖边上的一朵花,脚下打滑才掉了下去。由于他们当时都只是十几岁的孩子,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警方在简单问询后,便将此事定性为一桩不幸的意外。
“回音崖?”高井注意到这个名字。
“是的,那是我们这里的孩子们最喜欢去的地方。因为对着山谷喊话,会有非常清晰的回声传来。”山口解释道。
“当时负责调查的警察,没有觉得有什么疑点吗?”渡边问。
“疑点?当时所有人都沉浸在悲痛中。镇长夫妇悲痛欲绝,那四个孩子也吓坏了。谁会去怀疑一群孩子呢?更何况,他们四个人的说法完全一致,根本找不出破绽。”山口摇了摇头,“只是……有一件事,我一直觉得有点奇怪。”
“什么事?”
“伊藤家的那个孩子,伊藤春树。事发之后,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好几天,不吃不喝。后来他父母告诉我,他把自己那个宝贝录音机给砸了。从那以后,那个原本最喜欢录下各种声音的孩子,就变得异常沉默,而且……似乎非常害怕听到某些声音,尤其是……回声。”
这个细节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高井的思绪。一个对声音充满热情的少年,因为一次“意外”,开始恐惧声音。而几十年后,他的朋友,田中健二,死在了一间绝对静默的书房里。这两件事之间,必然存在着某种深刻的联系。
“那个小夜子的家人呢?”高井问。
“镇长先生在小夜子去世后没几年,就因为抑郁过度,也去世了。他的妻子,神崎夫人,后来就搬离了佐仓镇,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线索似乎又断了。
离开警察署后,高井和渡边决定去“回音崖”看一看。
悬崖并不算高耸,但下面是嶙峋的乱石。可以想象,一个十岁的孩子从这里摔下去,绝无生还的可能。山谷的风吹过,发出呜呜的声响,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渡边站在悬崖边,点燃一支烟。“亮介,你觉得当年的真相是什么?”
“我认为,小夜子的死,绝不是意外。”高井肯定地说,“而田中他们四人,用一个统一的谎言,掩盖了真相。”高井的声音在山风中显得格外清晰,“他们四个人,从那天起,就成了一个命运共同体。他们保守着同一个秘密,背负着同样的罪孽。这个秘密,就是这起案件的根源。”
“如果真是这样,”渡边吐出一口烟圈,烟雾迅速被风吹散,“那他们守护的究竟是谁?又是谁,在二十五年后,打破了这个沉默的契约?”
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又回到了原点——那间静默的书房,和那本名为《时间的囚徒》的书。
第三章:被偷走的声音
警方的调查网络高效地运转起来。关于二十五年前在佐仓镇出版的、作者为“佐仓”的小说《时间的囚徒》,一条不起眼的线索浮出了水面。
这本书是由一家现已倒闭的小型出版社发行的,当时印数极少,几乎没有引起任何反响。然而,负责此书的编辑,一位名叫远藤的老人,至今健在。
高井和渡边在东京一间陈旧的公寓里找到了远藤。他已经年过七旬,但记忆力依然清晰。当他看到高井出示的《时间的囚徒》的封面照片时,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
“啊……这本书。我还记得。一辈子也忘不了。”远藤的声音带着感慨,“作者……是个非常悲伤的女人。”
“您还记得她是什么样的人吗?”高井急切地问。
“记得。她来投稿的时候,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神情憔悴,但眼神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执着。她说,这本书对她而言,比生命还重要。”远藤陷入了回忆,“她说‘佐仓’这个笔名,是为了纪念一个她再也回不去的地方。她说,这本书里的每一个字,都是用眼泪写成的。我问她,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她告诉我,这是一个关于‘被偷走的声音’的故事。”
“被偷走的声音?”渡边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
“是的。书里的情节很晦涩,像一首长长的、哀伤的散文诗。讲的是一个住在山谷里的小女孩,她有着天籁般的歌喉。但是有一天,她的声音被一个恶魔偷走了,山谷里只剩下空洞的回声。小女孩坠入了永远的沉默,而偷走她声音的恶魔,和他的三个目击者同伴,则被永远囚禁在了时间的牢笼里,日夜忍受着那回声的拷问。”
高井和渡边的对视了一眼,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这哪里是什么小说!这分明就是二十五年前那桩悲剧的寓言!拥有天籁之声的小女孩,无疑就是神崎小夜子。偷走她声音的恶魔,和那三个目寄者,就是田中健二四人组。
“远藤先生,您知道那位女作者的真实姓名吗?”渡边压抑着激动问道。
远藤摇了摇头:“她只留下了笔名和一个临时的联系地址,后来就再也联系不上了。我只知道,她当时似乎承受着巨大的丧亲之痛。我感觉,她写这本书,并不是为了成为作家,更像是一种……献祭,或者说,一种无声的控诉。”
“神崎……”高井喃喃自语,“神崎夫人。只有她,才符合所有的特征。佐仓镇前镇长的妻子,坠崖身亡的小夜子的母亲。”
调查立刻转向寻找神崎夫人的下落。经过一番周折,他们终于在临近县的一家小型疗养院里,找到了她。
神崎夫人已经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常年的悲伤侵蚀了她的健康,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加衰老。她坐在疗养院花园的长椅上,安静地看着远方,仿佛一尊风化的石像。
当渡边和高井说明来意,并提到《时间的囚徒》时,她毫无波澜的眼神终于起了一丝涟漪。
“你们……读过那本书了?”她的声音沙哑而微弱。
“是的,神崎夫人。”高井蹲下身,平视着她,“我们认为,您女儿的死,并非意外。”
一滴浑浊的眼泪,从神崎夫人的眼角滑落,滴落在她干枯的手背上。这滴泪,仿佛等了二十五年。
“我从来……就不相信那是个意外。”她终于开口,声音颤抖,“我的小夜子,她从小就恐高,她绝不可能为了摘一朵花,自己走到悬崖边上……绝不可能!”
“那您为什么当时没有提出质疑?”
“我质问过那几个孩子。”神崎夫人的眼中流露出深切的痛苦,“可是,他们就像被设定好程序的木偶,每个人说的都一模一样。那个叫田中的孩子,他最为冷静,他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重复着那个谎言。他的眼神……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不是一个十几岁孩子该有的眼神,那里面没有恐惧,没有悲伤,只有一种……冰冷的、盘算好的镇定。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的女儿,是被他们害死的。”
“那您为什么不报警?”
“报警?”神崎夫人凄然一笑,“我丈夫是镇长,为了所谓的‘地方声誉’,为了不让这桩丑闻影响小镇,他选择了息事宁人。他宁愿相信那是个意外,也不愿去面对儿子般疼爱的镇民的孩子们可能是凶手这个事实。我被所有的人孤立了,他们都说我因为悲伤过度而疯了。”
她的叙述,揭开了一个被权力与人情所掩盖的、更加残酷的真相。
“写那本书,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我把真相藏在寓言里,我幻想着,有一天,会有一个人能读懂它,能听到小夜子那被偷走的声音……”神崎夫人伸出颤抖的手,握住了高井,“警察先生,求求你们,找到真相。找到……我女儿当年丢失的那个小东西。”
“什么东西?”
“一个银质的月亮形状的吊坠。那是她爸爸送给她的十岁生日礼物,她从不离身。但她去世后,我们检查了她的遗物,那个吊坠……不见了。”
一个月亮吊坠。一个新的、具体的物证出现了。它就像一把钥匙,或许能打开那座由谎言构筑了二十五年的堡垒。
离开疗养院时,高井的心情无比沉重。他回头望去,神崎夫人依然孤独地坐在长椅上,像是在为女儿的亡魂守望。
“亮介,”渡边开口,打破了沉默,“现在我们有了动机,也有了悲剧的源头。但我们还是没有解决眼前的问题。二十五年前的罪孽,是如何演变成今天这场密室杀人的?凶手究竟是谁?他是如何做到的?”
高井的目光,再次回到了那张案发现场的照片上——那间静默如坟墓的书房。
“前辈,”他缓缓说道,“或许,我们应该换个角度思考。田中健二打造这间书房,不是为了躲避外面的声音,而是为了珍藏、或者说独占……某种声音。”
“什么声音?”
“一个不该存在于世上的声音。一个……亡魂的声音。
”
第四章:恶魔的复活计划
有了神崎夫人的证词和月亮吊坠这条新线索,高井和渡边决定再次正面冲击那座由三人组成的“防御堡垒”。
这一次,他们改变了策略,不再将三人视为一个整体,而是选择了单独、突击式的问询。第一个目标,是他们判断为心理防线最脆弱的建筑师——秋本凉。
他们在一家秋本常去的廉价酒馆里堵住了他。彼时他已经喝得半醉,满脸通红。
“又是你们?”秋本凉不耐烦地挥手,“滚开,别烦我。”
“秋本先生,我们是来和你谈一笔二十五年前的‘建筑生意’。”渡边坐在他对面,语气平静但充满了压迫感,“一座用谎言搭建的、囚禁了四个人的堡垒。现在,这座堡垒因为一场谋杀,已经出现了裂痕。”
秋本凉倒酒的手一顿,醉眼朦胧地看着渡边。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鬼话。”
“是吗?”高井将一张照片推到他面前。照片上,是一个精致的银质月亮吊坠。“神崎小夜子的遗物。这个吊坠,在案发后消失了。你知道它在哪儿吗?”
秋本凉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他眼中的醉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揭穿了底牌的恐慌。他死死地盯着那张照片,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二十五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渡边的声音如重锤般敲击着他的神经,“是不是你,拿走了这个吊坠?”
“不……不是我!”秋本凉几乎是尖叫起来,引得酒馆里其他客人纷纷侧目。他压低声音,但激动的情绪无法掩饰,“不是我拿的!是……是田中!是他拿的!”
闸门一旦打开,积蓄了二十五年的洪水便倾泻而出。
“那天在回音崖……小夜子她……她发现了田中偷了同学的考卷去卖钱的事。她要告诉老师。田中和她争吵起来,拉扯之间……田中失手把她推了下去!”秋本凉的声音因为恐惧而扭曲,“我们都吓傻了。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她掉了下去……”
“那吊坠呢?”
“吊坠在拉扯的时候,被田中扯了下来,攥在了他手里。是他!一切都是他干的!”
“那你们为什么替他撒谎?”高井追问。
秋本凉痛苦地抱住了头。“因为我们害怕!田中威胁我们,说如果我们说出去,他就会告诉警察,是我们三个合伙把小夜子推下去的。他说我们都是共犯,谁也跑不了。他头脑最清楚,他教我们编造了那套说辞。从那天起,我们就成了他的奴隶,被那个秘密捆绑在一起。”
“所以,田中健二的死,是你们的复仇?”
“复仇?不……”秋本凉抬起头,眼神中充满了迷茫和绝望,“我们没有杀他。我们只是……只是想让他停下来。”
“停下来?停下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最近健二变得很奇怪。他打电话给我,兴奋地说他找到了‘让小夜子复活’的方法。我问他是什么意思,他只是狂笑,说我们很快就能摆脱过去的噩梦了。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我很害怕。那家伙……他就是个疯子!”
“让小夜子复活”,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击中了高井。他立刻想到了田中健二的公司——“新未来科技”,主营业务是人工智能语音合成。
他们立刻赶往西田惠美的医院。面对着秋本凉已经崩溃的心理防线,这位一直保持着优雅冷静的医生,终于也无法再伪装下去。
她的坦白证实了秋本的说法,并补充了更多细节。
“健二这些年,一直在利用我们。”西田惠美的声音里透着深深的疲倦,“我的医院需要昂贵的医疗设备,他会‘慷慨’地投资,但条件是,我必须帮他处理一些‘私人药品’。秋本的事务所接不到项目,他会通过自己的人脉介绍生意,但前提是秋本必须随叫随到,替他办一些见不得光的事。至于春树……春树是最痛苦的。”
“伊藤春树怎么了?”
“春树是当年唯一的‘物证’持有者。”西田医生说,“他那个宝贝录音机,录下了当时的一切。小夜子的尖叫,我们的慌乱,还有……田中那句冰冷的话:‘她活该’。”
渡边和高井倒吸一口凉气。
“春树当时就把录音带藏了起来。这是他一生的噩梦。健二一直想把录音带要回去销毁,但春树始终不肯交出来。他说,那是他唯一的赎罪凭证。为此,健二一直控制着他,让他无法在音效界出人头地。春树所有好的工作机会,都被健二在背后搅黄了。”
“所以,田中健二的死,是伊藤春树做的?”
西田惠美沉默了。她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你们是共犯,对吗?”高井看着她的眼睛,“毒药,氰化钾,作为医生,您很容易搞到。”
西田惠美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许久,她才睁开眼,眼神里是一种悲哀的决然。
“我们不是想杀他。我们只是想阻止他做一件……比杀人更可怕的事情。”她一字一顿地说,“他要用那段录音,用小夜子的声音,去创造一个AI。一个能完美模仿小夜子声音的人工智能。他说,这是他对过去最好的告别,也是一项伟大的商业产品。他甚至已经为这个产品起好了名字,就叫‘回响’。”
这一刻,所有的碎片都拼凑在了一起。
田中健二,那个被罪孽和野心扭曲的男人,在功成名就之后,非但没有丝毫忏悔,反而想将那段浸满鲜血的悲剧,锻造成自己商业帝国里最闪亮的一顶王冠。他要将小夜子那被偷走的声音,进行复制、量产,然后卖给全世界。
他所谓的“让小夜子复活”,其实是对死者最深、最残忍的亵渎。
而那间静默的书房,就是他用来进行这项“神圣”工作的秘密实验室。他把自己关在里面,日复一日地,聆听着那个来自地狱的声音,并试图将它变成黄金。
第五章:听不见的凶器
最后的对决,在伊藤春树那间堆满了音响设备的工作室里展开。
当高井和渡边推门而入时,伊藤正安静地坐在调音台前,仿佛已经等待了很久。他显得异常平静,那种长久以来的疲惫和焦虑,似乎都从他身上消失了。
“你们来了。”他转过身,对他们微微点头。
“我们都知道了,伊藤先生。”渡边沉声说,“关于二十五年前回音崖的真相,关于田中健二的野心。”
伊藤春树没有否认。他只是抬起手,指了指桌上一个老旧的卡带式录音机。“一切的根源,都在这里。”
他按下了播放键。
一阵嘈杂的风声过后,录音机里传出了几个少年少女的嬉笑声。然后,一个清脆如银铃般的女孩声音响起,那是神崎小夜子的声音。紧接着,是激烈的争吵,男孩粗暴的声音,女孩惊恐的尖叫,最后是一声短促的、戛然而止的呼喊。
世界陷入死寂。
片刻后,一个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男孩声音响起:“她活该。”
正是田中健二的声音。
录音播放完毕,工作室里一片死寂。这段被尘封了二十五年的声音,充满了罪恶与悲伤,让空气都变得凝重起来。
“他要把这个声音,变成商品。”伊藤春树轻声说,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他说,这是技术的胜利,是忘却痛苦的良药。可我告诉他,这不是胜利,是诅咒。这不是良药,是毒药。他玷污了小夜子最后的存在。”
“所以你杀了他。”
“我必须让他停下来。”伊藤的眼神望向远方,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那间静默的书房,“那间书房的隔音,是我帮他设计的。那个声控锁,也是我推荐的。我比任何人都了解那个地方。”
谜底,终于要被揭晓了。
“案发当天,我给他打了一个电话。”伊藤开始了他的叙述,“我告诉他,我找到了一种全新的音频压缩技术,可以将那段老旧的录音带音质修复到极致,想让他听听效果。他当然很感兴趣,因为这正是他开发AI所需要的。”
“他把自己锁在书房里,打开了免提,准备用他那套顶级的音响来‘品鉴’。他是个对声音有绝对自信的人,他相信自己的耳朵能分辨出任何瑕疵。”
“我播放了一段音频。这段音频的前半段,是修复后的小夜子的声音片段。他听得很入迷,甚至露出了微笑。他以为,他梦寐以求的东西,终于要完成了。”
伊藤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
“但是,在那段音频的最后,我加入了一小段……特殊的东西。一段用他的声音合成的语音指令——‘系统解锁,激活安保程序’。这是他为了防止助理误操作,而设置的最高权限后台指令之一。他自己的声音,他当然不会起疑,只会以为是测试音频里的杂音。”
“这个指令本身没什么。但紧跟在这句语音之后的,是一段频率高达22000赫兹的超声波。人类的耳朵是听不到的。但是,有一个小东西能听到。”
高井和渡边屏住了呼吸。
“秋本是个平庸的建筑师,但他在精密机械方面有些天赋。几年前,健二让他帮忙在书房的通风口里,安装一个极小的、用于调节室内湿度的雾化装置。健二很快就忘了这回事。但我记得。我让秋本对那个装置做了小小的改造,加装了一个声控接收器,只对那个特定频率的超声波有反应。”
“而西田,她帮我准备了一颗小小的、由可溶性薄膜包裹的氰化钾胶囊。我把它伪装成调节湿度的香薰精油胶囊,提前替换了进去。”
“所以……”高井的脑海中,整个犯罪过程清晰地浮现出来,“你播放音频,田中听到了小夜子的声音,听到了他自己的声音,但他听不到那段超声波。而通风口里的装置接收到了信号,启动,将那颗毒药胶囊,像一颗水珠一样,无声无息地弹射了出去,精准地落入了他手边那杯威士忌里。”
“没错。”伊藤春树点了点头,“胶囊外膜遇水即溶,毒药无色无味。他喝下那杯酒的时候,甚至都没有察觉。而我,在确认他死亡之后,用另一个远程指令,将那个小装置的程序彻底清空,让它变回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湿度调节器。”
一个由声音完成的、完美的密室杀人案。
没有入侵者,没有撬锁,没有留下任何毒药容器。凶器,是听不见的声音。钥匙,是死者自己的声音。而行凶的动机,是为了保护另一个逝去的声音。
这是一个何等悲哀,又何等精妙的犯罪。
“我们三个人,都参与了。”伊藤坦白道,“西田提供了毒药,秋本改造了装置,我负责执行。我们用二十五年前缔结契约的方式,来终结这个契约。健二用谎言把我们绑在一起,我们就用真相送他上路。”
“那本书呢?《时间的囚徒》,为什么会放在桌上?”渡边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那是我们放在那里的。”伊藤说,“是对神崎夫人的一个交代。我们想告诉她,偷走声音的恶魔已经死了。时间的囚笼,也该被打破了。我们……也准备好接受自己的审判了。”
他说完,缓缓地举起了双手。这一次,他的脸上没有恐惧,没有悲伤,只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平静。
终章:时间的囚徒
案件告破。伊藤春树、西田惠美、秋本凉三人因涉嫌谋杀被逮捕。媒体对这起离奇的“声音杀人案”进行了铺天盖地的报道,将二十五年前佐仓镇的悲剧重新暴露在公众面前。一时间,关于人性的扭曲、罪恶的延续以及科技伦理的讨论甚嚣尘上。
“新未来科技”公司股价暴跌,濒临破产。田中健二这位曾经的科技新贵,最终以一种极不光彩的方式,被钉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他试图用技术去亵渎的亡魂,最终也用一种技术的形式,终结了他的一切。这其中的讽刺意味,令人唏嘘。
几天后,高井亮介独自一人,再次来到了佐仓镇。
他没有去回音崖,而是来到了镇上那片小小的墓地。他在一座干净但朴素的墓碑前停下脚步。墓碑上刻着“神崎小夜子之墓”几个字。
墓前,放着一束新鲜的白色雏菊。显然,在他之前已经有人来过了。
高井正准备放下自己带来的花束时,一个苍老的身影从不远处缓缓走来。是神崎夫人。
她的步伐依旧缓慢,但眉宇间那层笼罩了二十五年的阴霾,似乎消散了许多。她的眼神不再是空洞的死寂,而是有了一丝活人才有的、淡淡的哀伤。
“是您啊,警察先生。”神崎夫人对他微微颔首。
“我来看看她。”高井说。
两人在墓前沉默了许久。风吹过墓园的松柏,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一首温柔的安魂曲。
“我听说了那三个孩子的事。”神崎夫人忽然开口,声音平静,“他们给我寄来了一封信,还有……这个。”
她张开手掌,手心里的,正是在警方证物室里保存的那枚银质月亮吊坠。它已经被擦拭得锃亮,在阳光下反射着柔和的光芒。
“他们向我忏悔了。信里说,他们有罪,但他们希望小夜子的声音,能永远保持纯洁。他们说,这是他们唯一能为小夜子做的事了。”神崎夫人的眼眶湿润了,“我……不知道该不该原谅他们。”
高井没有回答。法律会给他们应有的制裁,但原谅与否,是属于受害者的权利,任何人都无权置喙。他只是静静地听着。
“我以前总是在想,为什么偷走小夜子声音的恶魔,能够那么心安理得地活在阳光下。”神崎夫人抬起头,望着天空,“现在我明白了。他并没有活在阳光下。他和那三个目击者一样,从二十五年前的那天起,就一直活在一间没有窗户、没有声音的牢房里。他们每个人,都是《时间的囚徒》。”
高井的心中泛起一阵酸楚。是的,他们都是囚徒。田中健二用野心和控制欲为自己打造了一座黄金的牢笼,最终死在了里面。而伊藤、西田和秋本,则用一个谎言,把自己囚禁了半生,最后用一场谋杀,换来了法律的审判,也换来了某种意义上的解脱。
他们的罪行无法被饶恕,但他们选择结束这一切的方式,却又带着一种决绝的、守护纯洁的悲壮。人性是如此的复杂,善与恶常常交织在一起,难分彼此。
“警察先生,”神崎夫人将那枚月亮吊坠轻轻放在墓碑前,“谢谢你们。是你们,让我的小夜子……终于可以安息了。”
她转身,蹒跚地离去。她的背影,不再像来时那样佝偻和沉重。阳光洒在她花白的头发上,仿佛为她披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她没有回头,高井知道,她终于要开始自己新的人生了。
高井在墓前站了很久。他想起了伊藤春树在工作室里那平静的神情,想起了西田惠美在医院里那疲惫又决然的眼神,想起了秋本凉在酒馆里那崩溃后的脆弱。他们是凶手,也是悲剧的一部分。
而这一切的开端,那个冰冷地吐出“她活该”三个字的少年田中健二,他或许从未想过,二十五年后,他引以为傲的、用于隔绝外界声音的书房,最终会成为他自己的坟墓。而那被他偷走、并试图贩卖的声音,会以一种他无法预料的方式,对他发出最致命的回响。
高井离开了墓地,坐上了返回东京的车。车窗外,佐仓镇衰败的街景缓缓后退。这个小镇承载了太多的悲伤和秘密,如今,一切尘埃落定。
他打开了车载音响,里面正播放着一首古典钢琴曲,旋律宁静而悠远。高井闭上眼睛,他仿佛又听到了回音崖的风声,听到了小夜子清脆的尖叫,听到了田中健二冰冷的低语,听到了伊藤春树工作室里那段罪恶的录音……
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不再是喧嚣的噪音,而是一种静默的回响。
它回响在每个人的心里,诉说着一个关于罪与罚,守护与背叛,沉沦与救赎的故事。它告诉高井,有时候,最可怕的凶器,不是刀刃,不是毒药,而是被时间扭曲了的人心。而最沉重的审判,也并非来自法庭,而是来自每个人内心深处,那永不消逝的回响。
高井亮介知道,这个案子会成为他警察生涯中一个无法磨灭的印记。它让他明白了,作为一名刑警,他们要追捕的,从来不仅仅是凶手。他们真正要面对的,是那些隐藏在案件背后,深不见底的人性深渊。而这份工作,就是点亮一盏灯,哪怕只能照亮深渊的一角,也要让那些被黑暗吞噬的真相,重见天日。
汽车驶上了高速公路,向着灯火通明的东京驶去。
在那里,或许又有新的悲剧正在上演,新的谜题等待着被解开。但高井亮介已经不再是那个只相信逻辑和数据的年轻警察了。他知道,在每一宗冰冷的案件背后,都有一段滚烫的人生,和一声声,静默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