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的火烧云

坠落的火烧云

第一章:唯一的观众

他第一次发现那片天台,是在一个被世界遗弃的午后。

那不是字面意义上的遗弃。教室里依旧坐满了人,朗朗的读书声像一群被驯养的鸽子,在闷热的空气里扑腾着翅膀,却飞不出这钢筋水泥的鸽笼。老师的粉笔末在投影仪的光柱中飞舞,像宇宙尘埃,每一粒都承载着函数的法则与古文的韵脚,然后沉甸甸地落在他的课本上,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

他觉得那不是尘埃,是时间的灰烬。

那一天的最后一节课,是化学。氢氦锂铍硼,元素周期表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牢牢罩住。老师在讲台上激情澎湃地描述着“焰色反应”,钠的黄,钾的紫,锂的洋红。那些绚烂的色彩仿佛只存在于另一个维度的想象中,与他眼前这片由黑板、白墙、蓝白校服构成的灰度世界毫无关联。

他身边坐着一个女生。他曾用余光描摹过她无数次,她的侧脸在透过窗户的阳光下会泛起一层柔软的毛茸茸的光晕,她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会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仿佛盛着一小勺蜜糖。他曾以为,如果世界是一本枯燥的教科书,那她就是夹在书页里唯一的一枚,带着清香的、色彩鲜活的枫叶。

可就在昨天,这枚枫叶被风吹走了。他鼓起全部的勇气,在她回家的路上,递上了一封反复修改过无数遍的信。信里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一颗少年笨拙而滚烫的心。她没有拆开,只是微笑着,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带着些许歉意的客气对他说:“我们还是做朋友吧,高三了,学习为重。”

“学习为重”,这四个字像一把冰冷的锁,锁住了他所有尚未出口的话。他看着她转身,马尾辫在黄昏的光线里轻快地甩动,一如既往,只是那背影,再也没有为他停留的可能。他站在原地,手里还残留着信封的触感,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戳破的气球,所有的期待与悸动都“咻”地一声,泄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张皱巴巴的皮囊。

于是,今天的课堂,于他而言,成了一场漫长的流放。下课铃声响起时,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在人群的洪流中寻找那个背影,而是第一次,逆着人流,走向了教学楼的另一端,那条通往顶楼、已经生锈的铁门。

门没有锁,只是虚掩着。他推开门,一股夹杂着尘土与阳光曝晒味道的热浪扑面而来。

天台很空旷,地面是灰色的水泥,因为长久的风吹日晒而裂开了许多细小的纹路,像一张干枯老人的脸。角落里堆放着一些废弃的课桌椅,覆着厚厚的灰尘。他走上前,用手拂去一张椅子上的灰,坐了下来。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那场盛大的夕阳。

太阳正在西方的天际线缓缓沉没,像一枚熔化中的、边缘模糊的巨大金币。它将整个天空都染成了浓烈得化不开的油彩。起初是耀眼的金色,仿佛要把整座城市都点燃;接着,金色中渗透出瑰丽的橘红,像是熟透了的柑橘,饱满多汁;再然后,大片的火烧云被点燃了,从天边一直蔓延到他的头顶,那是一种带着毁灭气息的壮丽,瑰奇,磅礴,每一秒都在变幻着形状与色泽。云层被镶上了金边,而后又被染成紫罗兰的颜色,最后,连那紫色也渐渐黯淡下去,融入一片温柔而忧郁的靛蓝。

整座城市在这场落日的余晖中静默下来。远处的建筑被勾勒出黑色的剪影,马路上的车流变成了缓慢移动的光带。风从他耳边吹过,带着一种高处独有的、稀薄的自由感。

他从未如此认真地看过一场日落。在这之前,夕阳于他,只是一个时间的标志,一个宣告苦闷白昼行将结束、而另一个充满习题的黑夜即将开始的闹钟。它透过教室的窗户,将刺眼的光投射在黑板上,让老师的板书变得模糊不清;它染黄了回家的路,却也拉长了他孤独的影子。它一直存在,却从未被他真正地“看见”。

而今天,在这空无一人的天台上,他成了这场盛大落幕唯一的观众。他忽然觉得,这片天空懂他。那种不顾一切的燃烧,那种耗尽所有光和热之后、无可挽回的坠落,那种在坠落瞬间迸发出的、令人心碎的美丽,都与他此刻的心情奇异地重合。他那颗被拒绝的心,不也像这颗夕阳一样吗?在最热烈的时候,迎来了一场猝不及不及防的沉没。

他坐在那张积灰的椅子上,一动不动,直到最后一丝余晖被夜色完全吞噬,天空变成一块深蓝色的幕布,缀着几颗过早亮起的、怯生生的星星。晚自习的铃声早就响过了,他听见了,却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那声音属于另一个世界,一个他刚刚逃离的世界。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感觉身体有些僵硬。但他心里某个皱巴巴的角落,似乎被这壮丽的夕阳抚平了一点点。那是一种奇特的慰藉——当你的渺小痛苦,与一场宏大的、无声的毁灭景象相互映照时,痛苦本身仿佛也被赋予了一种悲剧般的美感。

他推开铁门,回到了灯火通明的走廊。喧闹的人声、老师的训斥声、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再次将他包围。他走回自己的座位,面对着摊开的、却一个字也没看的书本,心里有了一个秘密。

一个只属于他和那片天台、和那场盛大夕阳的秘密。

第二章:日复一日的献祭

这个秘密,很快就变成了他的习惯,他的仪式,他赖以呼吸的氧气。

从那天起,每天傍晚的最后一节课,对他而言都成了一种煎熬与期待交织的倒计时。他不再关心老师在讲什么,也不再用余光去搜寻那个曾经让他心动的侧影。那个女孩的面容,连同她说的“学习为重”,都像退潮后沙滩上的字迹,被一阵更强大的力量——那片燃烧的天空——冲刷得模糊不清。

他的感官变得异常敏锐,只为了捕捉与傍晚有关的一切信号。他能从光线穿透窗帘的角度,判断出距离日落还有多久;他能从空气中湿度的变化,预感到今天的晚霞会是怎样一番景象。当下课铃声响起的那一刻,他就如同一名奔赴圣地的朝圣者,以最快的速度,却又最低调的方式,脱离人群,穿过走廊,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铁门。

天台成了他的专属剧场。而那每日上演的、从不重复的落日,是他唯一的剧目。

有时,夕阳是温柔的。太阳像一个熟透的咸蛋黄,被几缕薄云轻轻托着,将淡粉色和浅橘色的光晕一圈圈地漾开,把整片天空都渲染得像一幅恬静的水彩画。在这样的傍晚,他会觉得内心的刺痛也被柔化了。他会想起一些很久以前的事情,比如小学时在田埂上追逐蜻蜓,比如第一次得到老师的夸奖。那些短暂的、被遗忘的快乐,像水中的浮萍,在这温柔的光线里短暂地漂浮起来,给他一丝虚幻的暖意。

但更多的时候,夕阳是惨烈的。太阳像一颗流血的心脏,将鲜红的血液喷溅到天际。大块大块的云层被染成深红色、绛紫色,形状诡异,如同神话里巨兽搏斗的战场。风在高处呼啸,吹动他的衣角,也吹动着那些云的残骸。在这样的傍晚,他感到一种共鸣的战栗。他内心的愤懑、不甘和无处发泄的破坏欲,仿佛都找到了出口,与天空那场无声的、暴烈的献祭融为一体。他不再是一个孤独的失意者,他成了这场壮阔悲剧的一部分,一个见证者。

他开始忽视现实世界的一切。

他的作业本上开始出现大片的空白。老师在课堂上提问他时,他常常茫然地站起来,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引来同学们的窃笑。一次数学测验,他交了白卷。数学老师,一个戴着厚底眼镜、向来严厉的中年男人,在课后把他叫到办公室。

“你怎么回事?最近精神恍惚,成绩一落千丈!”老师的语气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你看你,以前虽然算不上顶尖,但至少在中上游。现在呢?你知道高三意味着什么吗?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你的人生就这么完了!”

“人生就这么完了”。

他低着头,看着自己鞋尖上的一点灰尘,心里却异常平静。他想起昨天傍晚的夕阳,那颗巨大的火球在沉入地平线时,最后挣扎着迸射出的光芒,是那么的绝望而辉煌。它不也“完了”吗?但它完成了一场无与伦比的演出。而自己的人生,除了试卷、分数和这些毫无温度的训斥,又能上演些什么呢?

“我知道了,老师。”他轻声说,没有辩解,也没有承诺。

老师看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气得说不出话,最后只能烦躁地摆摆手:“回去吧!好好反省一下!我下周会给你父母打电话!”

他走出办公室,走廊里的光线白得刺眼。他能感觉到背后、旁边投来的各种目光,好奇的、嘲笑的、怜悯的。他通通不在意。他只想快点等到傍晚,快点回到他的天台。那里没有审判,没有期望,只有风和沉默的、燃烧的天空。

他的世界被清晰地分割成了两半。一半是天台之下,那个由课堂、食堂、宿舍组成的、灰色的、充满噪音和规则的现实世界;另一半是天台之上,那个只有他和一个即将死去的太阳的、色彩浓烈的、寂静的内心世界。

他开始愈发沉溺于后者。

他会在天台上待得越来越久。有时候,他会带着一瓶水,或者一个冷掉的包子,那就是他的晚餐。他看着夕阳从绚烂到沉寂,再看着夜幕四合,群星升起。城市的灯火在他脚下织成一张璀璨的网,但他感觉自己与那份人间烟火隔绝了。他就像一个坐在月球上的宇航员,俯瞰着那颗热闹却遥远的蓝色星球。

一天,他正靠在角落里,看着天边的紫红色慢慢被墨色侵蚀,铁门突然被推开了。

进来的是学校的保安。一个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的男人,手里拿着一个巨大的手电筒。

“谁在那儿?”保安的声音有些警惕,手电筒的光柱在他脸上一扫而过。

他被那强光刺得眯起了眼,没有说话。

保安走近了些,看清他穿着校服,松了口气,但语气依旧严肃:“你这学生,晚自习不上,跑这儿来干什么?不知道这里不让上来吗?多危险!”

“我……我透透气。”他小声说。

“透气?透到这么晚?”保安用手电筒照了照四周,确认没有其他人,“这里以前出过事,学校三令五申不准学生上来!万一掉下去了怎么办?你家里人怎么办?”

“出过事?”他像是被某个词触动了,抬起头问。

保安似乎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含糊地“唉”了一声:“反正不准上来就对了!快下去!以后再让我看到你,我就要通报你们班主任了!”

他沉默地站起来,跟着保安走下天台。在铁门被“哐当”一声锁上的那一刻,他感觉自己世界里唯一的一扇窗,被彻底关上了。

“出过事”,这三个字像一颗石子,投入了他死水般的心湖,激起了一圈圈诡异的涟漪。他开始想象,是怎样的一个人,在怎样的一个傍晚,也站在这里,看着和他所看的一样的夕阳,然后做出了某个决定。

那个决定,在保安的口中是“危险”,是“事故”。但在他此刻的想象里,那似乎……更像是一种解脱。一种与那坠落的火球融为一体的、终极的仪式。

第三章:锈蚀的边界

天台的门被锁上了。一把崭新的、泛着金属冷光的挂锁,宣告着他与他的圣地之间的决裂。

他试过几次,在黄昏时分去拉那扇铁门,但那把锁纹丝不动,像一个沉默而坚决的守卫。他只能隔着铁门的缝隙,去看那一小片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橘红色的光从缝隙里透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像牢笼一样的影子。

失去天台的日子,他像一个被剥夺了信仰的神父,灵魂迅速地枯萎下去。

教室变得前所未有的令人窒息。每一个字,每一个声音,都像砂纸一样摩擦着他脆弱的神经。他开始在课堂上睡觉,那不是因为疲惫,而是一种主动的自我放逐。在梦里,他可以飞,可以悬浮在空中,可以置身于一片无边无际的火烧云里。

但梦醒时分,面对的总是冰冷的现实。

老师果然给他的父母打了电话。那个周末,他一回到家,就感受到了低气压。晚饭桌上,父亲,一个常年在外奔波、面容疲惫的男人,把筷子重重地拍在桌上。

“我听你们王老师说了。怎么回事?上课睡觉,交白卷,还一个人跑到天台上去?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父亲的声音洪亮,带着常年命令下属的威严。

他低头扒着碗里的饭,没有作声。

母亲在一旁打着圆场,往他碗里夹了一筷子菜:“孩子大了,有心事。你好好说,别这么大声。是不是……是不是因为那个女孩子的事?”

母亲的消息总是很灵通,大概是从哪个亲戚家的孩子那里听来的。

提到那个女孩,他的心被针扎了一下,但那疼痛已经很遥远,被后来更宏大的失落感所覆盖。他摇了摇头。

“不是因为这个,你还能因为什么?”父亲的怒火更盛了,“你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我辛辛苦苦在外面赚钱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你有个好前途吗?你对得起谁?对得起你自己吗?”

“好前途……”他终于抬起头,轻声地,像在梦呓,“什么样的前途?”

“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这就是好前途!”父亲吼道。

“然后呢?”

“然后……然后结婚生子,过好日子!”

他看着父亲那张因愤怒而涨红的脸,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他想起了天台上那些绚烂至死的夕阳。它们燃烧自己,不是为了照亮谁的前途,只是为了完成一场壮丽的坠落。那种纯粹的、不求回报的毁灭,比起父亲口中那条被规划得明明白白的、像生产线一样的“好前途”,要真实得多,也……有意义得多。

“我吃饱了。”他放下碗筷,站起身。

“你给我站住!”父亲的咆哮从背后传来。

他没有停,径直走回了自己的房间,锁上了门。他靠在门上,能听到门外父亲的怒骂和母亲的哭劝。那些声音隔着一层门板,变得模糊而遥远,就像他在天台上听到的晚自习铃声一样。

他的世界,正在一层一层地剥离。先是爱情,然后是学业,现在是家庭。他像一棵树,被斧头一斧一斧地砍掉枝干,只剩下光秃秃的主干,在冷风中摇摇欲坠。

他走到窗前。他的房间朝西,也能看到夕阳,但视野被前面一栋高楼挡住了一大半。太阳像一个被囚禁的国王,只能从建筑物的缝隙里,投射出一点点破碎的、不甘的金色。

不,这不是他想要的夕阳。这不是那片完整的、自由的、可以吞噬一切的天空。

他内心的渴望像野草一样疯长。他必须回去,回到那个地方去。

第二天返校,他开始留意那个保安的行踪。他发现,保安每天晚上查寝前,会把一大串钥匙挂在传达室墙上的挂钩上。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中成形。

周三的晚上,晚自习第二节课过半,他借口肚子疼,向老师请了假。他没有去厕所,而是悄悄地溜下了楼,躲在教学楼和行政楼之间的阴影里。他在那里等了很久,浑身被蚊子咬了许多包,但他一动不动,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

十点半,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响起。学生们喧闹着涌向宿舍。他看到那个保安锁好教学楼的大门,哼着小曲,慢悠悠地走向传达室。

他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保安走进传达室,像往常一样,把那串沉甸甸的钥匙挂在了墙上,然后拿起搪瓷杯,去旁边的水房打开水。

就是现在!

他像一只猫一样,悄无声息地蹿了出去,闪身进入传达室。那串钥匙就挂在离门最近的墙上,他甚至能闻到上面传来的金属和汗渍混合的味道。他迅速地在几十把钥匙里寻找,他记得那把锁是银色的,比较新。

他找到了!一把小小的、泛着冷光的钥匙。他飞快地将它从钥匙圈上取下来,塞进口袋,然后像来时一样,悄无声-声地退了出去,消失在夜色中。

回到宿舍时,他因为紧张和兴奋,浑身都在发抖。他躺在床上,把那把冰冷的钥匙紧紧攥在手心。

那不是一把钥匙。

那是他重返天堂的凭证。是他打破现实牢笼的工具。是他与他的神祇——那轮悲壮的夕阳——重新建立连接的信物。

他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天台的景象。他仿佛已经站在了那里,风吹过耳畔,脚下是万家灯火,头顶是无垠的、燃烧的天空。他感觉自己不再是那个被世界抛弃的失败者,而是一个手握秘密的君王,即将回到他的领地。

他不知道,当一个人开始不择手段地去追求一种毁灭的美感时,他本身,也已经站在了锈蚀的边界上。他以为自己偷来的是自由,其实,那只是通往更深牢笼的门票。

第四章:血色的画布

拥有钥匙之后,他成了黑夜的潜行者。

他不再在黄昏时分去天台。那里太显眼,容易被发现。他选择了一个更隐秘、也更符合他心境的时间——黎明。

每天清晨,当宿舍里还是一片沉寂,只有舍友们均匀的呼吸声时,他就会悄悄地起床。他摸黑穿好衣服,把那把珍贵的钥匙放进口袋,像一个幽灵般溜出宿舍楼。

清晨四五点钟的校园,是另一番景象。空无一人,寂静无声。路灯投下昏黄的光,拉长他孤独的影子。空气清冷,带着露水的湿润和泥土的芬芳。这片刻的宁静,与白日的喧嚣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让他有一种独占了整个世界的错觉。

他用偷来的钥匙打开了教学楼的侧门,又用那把小钥匙,打开了通往天台的挂锁。“咔哒”一声轻响,在他的世界里,不亚于创世纪的巨音。

黎明前的天台,是冰冷而肃杀的。没有夕阳的浓烈色彩,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带着些许灰度的蓝。风比黄昏时分更加凛冽,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他会走到天台的边缘,坐下来,双腿悬在空中。

下面是沉睡的城市,零星的灯火像是垂死挣扎的星辰。他感觉自己悬浮在天与地之间,一个不属于任何地方的、多余的存在。这种感觉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战栗般的快感。他开始想象,如果身体再向前倾一点,会发生什么。风会托住他吗?还是他会像一颗坠落的石子,迅速地融入那片深沉的黑暗?

这个念头,起初只是一个一闪而过的、带着恐惧的火花。但随着他一次又一次在黎明前来到这里,这个念头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具有诱惑力。

然后,东方开始泛白。

起初只是一线微弱的、鱼肚白的光。然后,那光线一点点扩大,晕染开来,从乳白到淡黄,再到一抹羞怯的粉红。云层被镶上了一层金边,就好像有人用一支无形的画笔,在深蓝色的幕布上小心翼翼地描摹。

他不喜欢日出。

日出代表着新生、希望、一天的开始。那光芒万丈的景象,对他而言是一种刺眼的讽刺。它照亮了他不愿面对的现实,预告着又一天枯燥、乏味、充满挫败的生活即将拉开帷幕。他看着那颗金色的、充满生命力的太阳跃出地平线,感觉它像一个胜利者,在嘲笑他这个躲在阴暗角落里的失败者。

他依旧痴迷于夕阳,那才是他的同类。

白天的课程,他几乎已经完全放弃。他用上课的时间来补觉,或者用一本厚厚的书挡在面前,思绪却早已飘到了傍晚。他会在脑海中构筑傍晚的天空会是什么样子。是会有瑰丽的火烧云,还是会被阴沉的乌云覆盖?

他变得越来越沉默,几乎不与任何人说话。同学们都当他是个怪人,有意无意地孤立他。他不在乎。他觉得他们都是活在白天的人,无法理解一个属于黄昏和黎明的灵魂。

他的异常行为,最终还是没能逃过母亲的眼睛。一次周末回家,母亲趁他睡着,偷偷翻了他的书包。她没有找到想象中的情书或者游戏机,却在他的校服口袋里,发现了一把小小的、不属于家里的钥匙。

第二天,母亲没有声张,只是眼睛红红地看着他,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有什么困难,你跟妈妈说,我们一起想办法。”

他看着母亲那张写满担忧的脸,心里没有感动,只有一种被侵犯了领地的烦躁。那是他的钥匙,通往他唯一世界的不二法门。他不允许任何人触碰。

“没有。”他冷冷地回答,从母亲手里拿过书包,检查了一下口袋,钥匙还在。他松了口气,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提前返校了。他没有看到,背后母亲无声的眼泪。

那天傍晚,他没有等到黎明,而是久违地,在夕阳最盛的时候,再次登上了天台。

他需要一场最浓烈的仪式,来洗刷被冒犯的感觉。

而天空,仿佛感受到了他的召唤。

那天的夕阳,是他见过最惨烈、最血腥的一次。整个西方的天空,都像被泼上了狗血。太阳本身已经看不清了,它被一大片厚重、翻滚的乌云所遮蔽。但它的光芒却从乌云的背后、缝隙中,以一种狂暴的姿态迸射出来,将那些乌云的边缘烧成了触目惊心的血红色。

那不是橘红,不是粉红,是真真正正的、鲜血的颜色。天空像一个巨大的、流血的伤口。那些云的形状扭曲、挣扎,如同地狱里的恶鬼。

他站在天台中央,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这片血色的天空。他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充满了他的身体。他不再是那个瘦弱、苍白、被所有人忽视的少年。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是这场毁灭盛宴的主宰。

他走到天台边缘,这一次,他没有坐下,而是站了起来。

他站在那条窄窄的、只有几十厘米宽的护墙上。脚下,是几十米高的虚空。晚风呼啸,吹得他的衣衫猎猎作响,也吹得他的身体微微晃动。

只要一阵稍微大一点的风,或者一个轻微的失神,他就会坠落下去。

但他没有感到恐惧。恰恰相反,他感到一种极致的、濒临死亡的自由。他脚下的世界变得模糊而不真实,只有头顶那片血色的画布,才是唯一的真实。他感觉自己与那片天空融为了一体。他的血管里流淌的,仿佛不是血液,而是那片燃烧的晚霞。

他闭上眼睛,感受着风的力量,感受着脚下深渊的引力。那个曾经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此刻变得无比清晰,无比诱人。

他想跳下去。

他想成为这幅血色画卷里,最后那一抹坠落的笔触。

一个声音在他的脑海里疯狂地叫嚣着:跳下去!跳下去就解脱了!跳下去就圆满了!

他的身体开始前倾,他能感觉到鞋尖已经有部分悬空。他的生命,就在这一呼一吸之间。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略带嘶哑的鸽哨声划破了长空,也划破了他那密不透风的、由血色天空和死亡呓语构筑的世界。

他猛地睁开眼睛。

不远处,隔壁那栋稍矮的居民楼的天台上,一个头发花白、穿着老头衫的男人正仰着头,挥舞着一根长长的竹竿。竹竿顶上绑着一面小红旗,正迎着风“呼啦啦”地响。一群鸽子随着他的指挥,在血色的晚霞中盘旋、翻飞,它们的翅膀边缘被夕阳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光,哨声就是从它们翅膀下发出。

那哨声清亮、悠远,带着一种奇异的、属于市井人家的生命力。它不像学校的铃声那样刻板,不像老师的训斥那样刺耳,也不像父母的争吵那样沉重。它只是存在着,自由自在地,与这片惨烈的夕阳共存,却又丝毫不被其悲壮的气氛所感染。

他站在护墙上,一动不动地看着。

那个老人看起来很专注,很享受。他的脸上刻满了皱纹,但神情却像个孩子。他挥动竹竿的动作有力而娴熟,每一次挥动,鸽群都会变换着队形,时而如利剑般直插云霄,时而如天女散花般四散开来。

血色的夕阳是背景,那群鸽子是舞者,而那个老人,是指挥家。

这幅画面,闯入了他的世界。这是一个他从未预料到的闯入者,带着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朴素的生机。他一直以为,这片天台,这片夕阳,是他一个人的。他用他的失意与绝望,给这片景色赋予了毁灭与坠落的意义。

可现在他发现,他错了。

在他隔壁,就在一步之遥的地方,同在一片夕阳下,另一个人,正用同样的天空,上演着一场关于生命、关于热爱的剧目。

他那沸腾的、奔向死亡的血液,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鸽哨声冷却了一点。他紧绷的身体,也松懈了一丝。他看到鸽群再一次盘旋着飞回鸽笼,老人收起了竹竿,转身走进一个搭建在天台上的简陋小屋。屋顶的烟囱里,冒出了袅袅的炊烟。

炊烟。人间烟火的气息。

他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不是因为高,而是因为一种从幻觉中被猛然拉回现实的抽离感。他小心翼翼地,像一个初学走路的孩子,从护墙上退了下来,双脚重新踏在坚实的水泥地面上。

他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他靠着墙壁,缓缓地坐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脏还在狂跳,但那不是因为兴奋,而是后怕。

血色的天空依旧在燃烧,但它的魔力,似乎减弱了。

他抬头看着那片天空,那片他曾经视为同类、视为归宿的天空,第一次感到了一丝陌生。他意识到,夕阳本身,是没有情绪的。它不悲壮,也不温柔。它只是一种自然现象,一种光学原理。是观看它的人,将自己的内心投射了上去。

是他,用自己的绝望,把它染成了血色。

而那个养鸽子的老人,用他的热爱,把它变成了一块供生命舞蹈的画布。

这个发现,并没有让他释怀,反而让他陷入了更深的混乱。如果连这最后的、唯一的、可以共情的慰藉都是虚假的,那他还能抓住什么?

他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突然变成了水里的倒影。

天色渐渐暗淡下来,血红褪去,变成了深沉的紫,最后被无边的黑暗吞没。他依旧坐在冰冷的地面上,不知道过了多久。晚自习的铃声响过,又结束。远处传来城市的喧嚣,近处只有风声。

他不知道该何去何从。那扇通往毁灭的门,被一声鸽哨意外地关上了一半。但那扇通往现实的门,他早已亲手把它锁死了。

他就这样,被困在了中间。一个比天台更孤绝、更寒冷的,无人地带。

第五章:最后的余烬

那次濒死的体验,像一个分水岭,将他的世界切割得更加支离破碎。

他没有再站在天台的边缘。那个养鸽子的老人和他的鸽群,成了他心中一个无法忽视的存在。每天傍晚,当他站在自己的天台上,他总能看到那群鸽子在空中飞翔,听到那悠远的鸽哨声。这声音像一个提醒,提醒他现实世界的存在,也提醒他那一天站在护墙上的自己有多么荒唐。

但他也没有因此回归正轨。恰恰相反,他陷入了一种更深层次的麻木和虚无。

既然夕阳的悲壮只是他的一厢情愿,那么他之前所有的沉溺、所有的仪式感,都变成了一个笑话。他像一个虔诚的信徒,突然发现自己跪拜的神祇,只是一个空洞的木偶。信仰崩塌后的空虚,比最初的失意更加磨人。

他开始用一种近乎解剖的、冷漠的眼光去看待日落。他不再赋予它任何情感,只是观察它的颜色变化,云的形态,光线的角度。他强迫自己去想,这不过是地球自转引起的瑞利散射。红色,只是因为阳光穿过更厚的大气层,波长较短的蓝光紫光被散射掉了而已。

这很科学,很理智,但也很残酷。它剥夺了他最后一点浪漫的想象,让他彻底坠入了一片冰冷的、无意义的真实里。

他的行为变得更加诡异。他依旧逃课,依旧去天台,但不再是为了观看壮丽的演出,而更像是一种惯性的、无目的的游荡。他会在天台上踱步,从这头走到那头,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他会用石子在水泥地上画一些奇怪的、无人能懂的符号。有时候,他会躺在地上,看着天空从亮到暗,什么都不想,任由时间从他身上流淌过去。

他变得像一个活着的鬼魂。

期末考试的成绩出来了,他的名字排在榜单的末尾,红色的字体,刺眼又醒目。这一次,连老师都懒得找他谈话了,只是在课堂上意有所指地说:“有的人已经主动放弃了,我们不必为他感到惋惜,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同学们看他的眼神,已经从最初的嘲笑,变成了彻底的无视。他被排除在所有讨论之外,无论是关于习题,还是关于未来的理想。他成了一个透明人。

那个曾经拒绝他的女孩,偶尔会在走廊里碰到他。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或许是同情的情绪,但她很快就会移开目光,和他那些正埋头苦读的同学们一样,匆匆走过。他心里已经掀不起任何波澜。那点少年情事,在后来更宏大的精神崩塌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像一粒被风吹散的尘埃。

他再一次被叫回了家。这一次,父母没有争吵,也没有咆哮。客厅里一片死寂。

父亲坐在沙发上,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鬓角的白发那么明显。母亲坐在一旁,眼睛红肿,手里拿着一张诊断书。

“我们带你去看了医生。”父亲的声音沙哑,充满了疲惫和无力,“医生说,你是……抑郁症。重度的。”

他看着那张纸,觉得有些好笑。原来他内心里那些翻江倒海的、无法言说的痛苦,那些与夕阳共鸣的悲壮,那些濒临死亡的迷醉,最后可以被简化成三个冷冰冰的字,和一个“重度”的标签。

就像夕阳可以被解释成“瑞利散射”一样。

“需要休学治疗。”母亲哽咽着说,“学校那边……我们已经去办了手续。”

休学。

他对此毫无感觉。上学与否,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区别。他的世界,早就停摆了。

接下来的日子,他被带离了那个他既厌恶又依赖的学校环境,进入了另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治疗。他被带去看各种医生,吃各种颜色的药片。那些药片让他感到昏沉,仿佛整个世界都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他不再失眠,但也失去了做梦的能力。他不再有极端的情绪波动,但同时也失去了感受任何情绪的能力,无论是痛苦还是快乐。

他变得温顺、安静、合作。父母以为这是好转的迹象,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们带他去公园散步,去郊外呼吸新鲜空气。在一个天气晴朗的下午,他们开车带他到了一个海边的公园。

正是黄昏时分。

他坐在轮椅上(因为药物的副作用,他有时会感到四肢无力),被母亲推到海边的栏杆旁。

那是一场他从未见过的海上日落。没有高楼的遮挡,视野无比开阔。太阳像一个巨大而滚烫的蛋黄,一点一点地沉入波光粼粼的海面。天空和大海都被染成了同样的颜色,从灿烂的金色,到温暖的橘红,再到温柔的粉紫。海浪轻轻地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发出有节奏的、催眠般的声音。几只海鸥在余晖中滑翔,发出清亮的叫声。

这景象,比他在天台上看过的任何一次日落都要壮丽、都要温柔、都要……美。

如果是以前的他,看到这样的景色,内心一定会掀起滔天巨浪。他会觉得这是一种终极的慰藉,一种完美的死亡隐喻。

可是现在,他看着这壮美得令人心碎的景象,内心却一片死寂。

他感觉不到任何东西。

没有悲壮,没有感动,没有共鸣,甚至没有那种“瑞利散射”的理智分析。他的心像一块被药物浸泡过的海绵,吸满了化学物质,再也无法吸收任何外界的情感水分。

他只是看着。像在看一幅与自己无关的、色彩鲜艳的画。

他扭头,看到身旁的父母。他们正出神地望着夕阳,脸上带着一丝难得的、放松的微笑。他们以为,这样美丽的景色,能够唤醒他内心对生活的热爱。

他们不知道,他内心那片可以被唤醒的土地,已经彻底沙化了。

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那个沉溺于夕阳,在天台上与毁灭共舞的少年,已经死了。不是死于从高楼坠落的物理性死亡,而是死于药物和麻木之下的精神性死亡。现在这个坐着轮椅、面无表情地看着日落的躯壳,只是他留在世间的一具行尸走肉。

那颗追逐着夕阳,渴望与之一同坠落的心,在他决定不再跳下去的那一刻,在他发现夕阳的意义只是自我投射的那一刻,在他吞下第一颗药片的那一刻,就已经燃尽了。

他,已经自我毁灭了。

最后的余晖正在从海平面上消失。那抹金红色的光带,在水面上拉出长长的倒影,然后,一点一点地,被涌上来的深蓝色潮水所吞没。

就像他自己。

曾经,他的内心也燃烧过那样一片绚烂的火烧云,尽管那是建立在失意和痛苦之上的,但它至少是热烈的,是鲜活的。而现在,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无星无月的、死寂的夜。

天黑了。

母亲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温柔:“天冷了,我们回家吧。”

他没有回答。

他只是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那片已经完全沉寂下去的天空。他想,如果人生就是一场日落,那么他已经演完了。没有掌声,没有观众,只有一片提早降临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那颗巨大的、燃烧的、坠落的太阳,那片瑰丽的、磅礴的、变幻的火烧云,那个在天台边缘张开双臂、拥抱毁灭的少年,都已经成为了过去。

剩下的,只是余烬。

是灰白色的、冰冷的、风一吹就会散去的……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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