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航
我最后一次见到陈迟,是在午夜机场的候机厅。那种混合着消毒水、咖啡和航空煤油的气味,是所有离别的通用背景音。巨大落地窗外,停机坪上的指示灯向远处延伸,蓝绿色的光点串联成一条坠入黑暗的星河,安静得像一个宇宙级的谎言。
他穿着一件深灰色毛呢大衣,领子高高竖起,遮住了他瘦削的下颌和总是紧抿的嘴唇。他手中捏着一张单薄的登机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反复对折,又缓缓展开,仿佛那不是一张机票,而是一道尚未卜出的卦象。我们之间隔了七个冰冷的蓝色座椅,像一条凝固的、无法逾越的蓝色河流。
我知道他看见我了。在他抬眼的瞬间,他的视线像探照灯的光束,精准地捕捉到我,在我身上停留了或许有零点五秒,或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然后,他不动声色地将目光滑向窗外,那里的黑暗比我们之间的沉默更安全。我成了玻璃上一抹无关紧要的反光。
我没有走过去。所有想说的话——“保重”、“为什么”、“别去”——都像鱼刺一样哽在喉咙里。我们都清楚,这场告别不需要语言,它早在多年前就已经开始。
广播里响起冰冷的女声,报出他航班的序列号。他站起身,大衣的下摆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开始向登机口移动。我无声地数着他的脚步,一步,两步……像在计算一道无解的数学题。二十三步后,他的背影消失在廊桥的拐弯处。我没有挥手,他也没有回头。
我们之间的默契,有时残忍得可怕。
玻璃窗外,那架庞大的波音777像一头史前巨兽,在引导车的牵引下开始滑行。翼尖的信号灯在浓墨般的夜色中明明灭灭,红色与绿色交替,像一颗缓慢而固执的心跳。最终,引擎的轰鸣撕裂寂静,它挣脱地心引力,带着一往无前的姿态融入繁星点点的天幕。我站在原地,目光追随着那一点渐行渐远的红色光晕,直到它彻底被黑暗吞噬,仿佛从未存在过。
夜航者带走了一切。告别,以及告别的可能性。
陈迟是我的大学同学。记忆的锚点总会抛向零四年的九月,哲学系迎新会上,空气里弥漫着廉价红酒的酸涩和年轻人过剩的荷尔蒙。他独自坐在角落,与周遭的喧闹格格不入,专注地读着一本页脚卷曲的《存在与虚无》。他的手指很长,夹着一支削得很尖的铅笔,不时在页边空白处写下细密的批注。
我端着盛着“红酒”的塑料杯走过去,借着微醺的勇气开口:“你相信萨特的观点吗?人是绝对自由的,甚至有不选择的自由。”
他从书本里抬起头,厚厚的镜片后,那双眼睛像蒙着晨雾的深海,看不见底。
“萨特忽略了睡眠。”他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人每天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处于非自觉存在状态,那不是自由,是存在的中断。”
这个荒谬的回答让我猝不及防地笑出声来。他却极其严肃地推了推眼镜,补充道:“睡眠是存在的漏洞,而梦,则是从漏洞里肆意长出的野草。你不觉得吗?我们对自己的梦境毫无掌控力。”
那是我第一次领教陈迟的思维方式——他总能从最坚固的理论体系中,找到那根最纤细、最不为人察觉的裂隙。
后来我知道,这道裂隙源于他的童年。陈迟的父亲是第一批飞国际夜航航线的民航飞行员。在他十岁那年,父亲驾驶的航班在执行一次跨洋夜航任务时失踪。官方结论是遭遇恶劣天气坠海,但残骸、黑匣子,什么都没有找到。对于世界而言,这是一个冰冷的事故报告;但在陈迟的认知里,父亲并未坠落,而是悬浮在了某个时空的裂隙中,驾驶着那架飞机,进行一场永无止境的夜间飞行。这件事,成为他所有哲学思考的起点,或许,也是终点。
我们很快成为朋友,一种奇异的共生关系。或许因为我们都与这个光鲜亮丽的世界存在某种“时差”。我迷恋午夜,在万籁俱寂时文思泉涌;他则习惯通宵阅读,用知识对抗黑暗。校园沉寂的凌晨三四点,我们常常坐在图书馆后院的石阶上,分享一壶用最便宜的咖啡粉煮出的、浓得发苦的咖啡。石阶冰冷,夜风格外清冽,我们看着启明星从层叠的银杏树梢间一点点升起。
他会谈论海德格尔的“向死而生”,但他的版本更为极端。他说:“父亲的故事让我很早就明白,死亡不是存在的终点,被遗忘才是。只要我还记得,他还思索,他就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着。”
“所以,你要用一生去记住他?”我问,哈出的白气在空气中消散。
“不,”他仰头望着那片由深蓝向鱼肚白过渡的天际线,眼神悠远,“记住太被动了。我要理解他。理解那种在万米高空,被绝对黑暗包裹的永恒夜航,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状态。”
大四那年冬天,陈迟开始着手撰写一篇惊世骇俗的毕业论文,题目是《夜航哲学:论悬浮状态下的存在感知》。他像疯了一样收集关于夜间飞行的资料:几十年前的航空日志、泛黄的气象报告、飞行员的私人笔记,甚至通过各种渠道弄到了许多已被归为“无价值”的空中交通管制录音。他的宿舍变成了资料的海洋,墙上贴满了星图和跨洋航线图。有时他会突然停下笔,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侧耳倾听,仿佛在聆听来自遥远时空的引擎轰鸣。
论文答辩前夜,他冲进我的宿舍,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微微颤抖。
“我听到了,”他抓住我的肩膀,力气大得惊人,“在那些嘶嘶作响的录音带里,我听到了我父亲的声音。”
他几乎是语无伦次地描述那段被巨大噪音覆盖的录音:背景是剧烈的风切变声,一个男人的呼吸急促而沉重,仿佛在与命运角力。在所有杂音的间隙,有一个持续了不到两秒的平静低语,他说他反复确认过,那是他父亲的声音。那声音说——
“光在深处。”
没有人相信他。他的导师惋惜地认为那是长期熬夜和精神压力导致的幻听。航空专家则断言,那个年代的录音带保存状况极差,而且关键录音早已销毁。全世界都认为他疯了,只有我知道,陈迟是认真的。他眼中的光芒不是疯狂,而是一种近乎虔诚的确信,一种找到了圣杯的朝圣者的光芒。
毕业后,我进入出版社,每天与文字和油墨打交道,过着按部就班的生活。陈迟则继续攻读哲学硕士、博士。我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但每次相聚,他都会更新他关于“夜航”的研究进展。他在某个关闭的航空档案馆的故纸堆里找到一张标注奇异的旧地图;他在民间航空爱好者手中高价买到一本七十年代的波音飞行手册;他甚至联系上几位父亲当年已退休的同事,从他们模糊的回忆中打捞支离破碎的线索。他像一个侦探,追查的却不是一桩悬案,而是一种存在的可能性。
直到三年前,一个秋雨连绵的下午,他突然告诉我,他放弃了即将到手的博士学位,申请了航空管制员的培训。雨水正敲打着咖啡馆的玻璃窗,模糊了窗外的街景。
“我要亲耳听听那里的声音,”他说,用勺子无意识地搅动着早已变凉的咖啡,“不是通过老旧的录音带,而是真实的、正在发生的夜空中的对话。我要去那个频率里等他。”
我看着他被一种偏执的火焰点燃的眼睛,知道任何劝阻都是徒劳。这个人正在一步步走入自己构建的哲学命题,将自己从研究者,变成了研究对象本身。
成为一名航空管制员后,陈迟的变化愈发明显。他主动申请,坚持只值夜班。他的生活节奏与世界完全脱节,太阳升起时他入睡,月亮升起时他走向塔台。我们偶尔的通话总是被他那头传来的、冷静而格式化的无线电噪音干扰——“东方734,高度两万四,联系区调125.4”、“国航951,雷雨区在你的十点钟方向,建议绕飞”……这些航班代号、高度数据、风向风速,像宇宙尘埃般碎片化地侵入我们的对话。他说得越来越少,听得越来越多。
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问他:“你到底在寻找什么?一个永远不会回应的信号?”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只有电流的嘶嘶声。良久,他才答非所问:“白天的天空太亮了,声音也太嘈杂。夜空中有许多消失的声音,它们没有消失,只是变成了更微弱的频率。它们需要被听见。”
去年深秋,陈迟约我在江边见面。夜风已带着刺骨的寒意,他裹着厚重的外套,依然冷得微微发抖。江面上,货船的灯火在黑暗的水面上拉出长长的、摇曳的光带。
“我可能……接近答案了。”他说,眼睛在夜色中亮得异常,“不是坠毁,是穿越。父亲在特定的条件下,穿越了某种边界。”
他开始向我讲述一套复杂到近乎虚妄的理论,关于极夜条件下的高空大气湍流如何可能形成暂时的“时空褶皱”,关于甚高频无线电波在特定太阳风活动下的跨维度传播效应。理性告诉我这只是一个悲伤的儿子为自己编织的、最宏大的童话。但看着他那张被信念彻底照亮的脸庞,我说不出任何一个否定的字。
“需要我做什么?”我只能这样问。
他从大衣内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递给我。“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他顿了顿,似乎在选择一个最精确的词,“或者说,如果有一天你联系不上我了,就打开它。”
我接过信封,感觉手中沉甸甸的,不仅是几百页纸的物理重量,更是一个灵魂燃烧至今的全部重量。那晚我们分别时,他异常地拥抱了我,力度很大,手臂勒得我生疼,像一个即将沉入深海的落水者,抓住最后一块浮木。
“记住,”他在我耳边用气声说,“所有的消失,都只是另一种形式的存在。”
那是我们尘世间的最后一次见面。直到三天前,我收到他的邮件,一封没有任何正文的邮件,主题栏里只有一串航班号和起飞时间。邮件的附件是一张电子客票,目的地是南太平洋上空一个没有任何岛屿的坐标点。他要乘坐一架夜航货机,去那个他父亲失踪的空域。
此刻,我驱车行驶在回家的路上,手中紧紧捏着那个被我体温捂热的、却从未开启的信封。雨水终于落下,密集地敲打着车窗,雨刷器在眼前单调地划出一次又一次徒劳的清明。收音机里,音乐节目被一则紧急新闻打断:“……据悉,一架隶属于跨洲际货运公司的波音777货机,于今日凌晨在太平洋上空从雷达屏幕上消失,机上共有三名机组人员。目前,多国联合搜救行动已经展开……”
我没有丝毫惊讶,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巨大的怅然。
回到家,我用颤抖的手,终于拆开了那个信封。里面是一叠厚厚的手稿,打印得整整齐齐,标题页上写着——《夜航:论存在的不确定性》。
我花了一整夜的时间阅读。手稿融合了严谨的哲学论述、专业的航空知识和极度私人的情感记忆,文字冷静克制得像一份学术报告,但字里行间却奔涌着火山熔岩般无法抑制的渴望与热忱。在最后一章《守望者》里,他这样写道:
“……夜航者是永恒的守望者,他们自愿悬浮于昼与夜、存在与虚无的边界之上。他们选择黑暗,并非因为厌恶光明,而是因为只有在那绝对的孤寂与黑暗中,才能听见宇宙最真实的声音——那些被白昼的喧嚣所彻底淹没的存在之低语。我的父亲听到了那个召唤,我也将前去倾听。若有幸有人读到这些文字,请不必为我悲伤。失踪不是终结,而是进入了另一种更广阔、更宏大的存在。我们终将在夜空深处重逢,在所有灯光都熄灭之后,在一切声音都消失之前。”
黎明时分,我合上手稿,走到窗前。雨已停歇,城市在晨曦中缓缓苏醒。东方的天空泛起一层柔和的鱼肚白,而西边的天际仍挂着一弯淡得近乎透明的残月。一架夜航归来的飞机正降低高度,收起起落架,安静而平稳地准备降落。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陈迟从未执着于追寻父亲的踪迹,他追寻的,是父亲所选择的那种命运——那种决绝的、奋不顾身地向未知投入的姿态。夜航于他,早已不只是一个关于父亲的隐喻,而是他用生命去实践自身存在的唯一方式。
在清晨的恍惚中,我仿佛听见耳边传来无线电静电的嘶嘶声,其间夹杂着一句遥远、平静,却清晰无比的低语:
光在深处。
我走到书桌前,打开电脑,开始写作。文字如开闸的潮水般从指尖涌出,关于陈迟,关于他的父亲,关于所有孤独的夜航者,关于那些选择在无边黑暗中追寻一丝微光的灵魂。太阳逐渐升高,金色的晨光洒满房间,而我继续写着,仿佛只要我的键盘不停敲击,就能让那架消失的飞机永远悬浮在时空的裂隙中,永不坠落,永被铭记。
写作,成为了我的夜航。在每一个字词组成的星空下,我聆听那些消失的声音,等待那些未归的人。
当我终于为这个故事敲下最后一个句号时,我抬头望向窗外,才发觉,暮色已如潮水般再次降临。
天黑了,又有人开始夜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