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者

夜行者

沥青路面像一条油腻的黑蛇,在车灯的照射下向前无尽延伸。他已经开了九个小时,咖啡因和尼古丁构建的堤坝正在被疲劳的洪水一寸寸侵蚀。眼皮像是挂了铅,每一次眨眼都是一场小小的投降。音响里播放着不知名的深夜电台,主持人的声音被静电干扰得断断续续,像是从另一个更遥远、更孤寂的世界传来的呓语。他只想回家,回到那个有柔软的床和妻子身上淡淡馨香的港湾里去。

为了抄近路,他选择了一条地图上标注为“风景优美”的省道。现在看来,这是个愚蠢的决定。所谓的风景,在午夜之后只剩下被车灯切割出的、张牙舞爪的树影,它们在道路两旁投下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仿佛随时都会扑上来,将这唯一的铁皮盒子连同里面脆弱的血肉之躯一同吞噬。雾气开始升腾,起初只是薄薄的一层,像新娘的头纱,轻柔地覆盖在地面上。但很快,它们就变得浓厚、粘稠,仿佛有生命一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的车包裹得严严实实。能见度急剧下降到不足十米,车灯的光柱在浓雾中变成两团模糊而无力的光晕。他不得不放慢车速,像个盲人一样,在未知的黑暗中摸索前行。

收音机里的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长长的、令人心悸的“沙——”声。他烦躁地拍了拍中控台,然后关掉了它。寂静,或者说,一种比寂静更可怕的声音,瞬间填满了整个车厢。那是引擎的低吼,轮胎碾过潮湿路面的摩擦声,以及他自己越来越粗重的呼吸声。这些平日里被忽略的声响,此刻被无限放大,组合成一曲压抑的交响乐。他感到一种强烈的不安,一种源于动物本能的、被窥视的感觉。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后视镜,后面除了翻涌的白雾,什么都没有。但他就是无法摆脱这种感觉,仿佛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正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就在那片浓雾里,保持着一个微妙的距离,用看不见的眼睛审视着他。

他摇下一点车窗,想透透气。一股混合着腐烂树叶和湿冷泥土的气味涌了进来,带着一种墓穴般的阴寒。雾气像有形的手,争先恐后地钻进车里,抚摸着他的脸颊。他打了个寒颤,迅速关上车窗。就在这时,他看见了。在车灯光晕的边缘,一个黑色的轮廓一闪而过。速度极快,像是一个错觉。他猛地踩下刹车,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是鹿?还是其他的夜行动物?他死死盯着前方,除了浓雾,还是浓雾。也许只是太累了,产生了幻觉。他这样安慰自己,但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已经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重新启动车子,以更慢的速度前行。恐惧像一颗种子,在他心里悄然发芽。车子在蜿蜒的山路上转过一个弯,前方的雾气中,隐约透出一点昏黄的光。那光芒微弱而孤单,像一只被困在琥珀里的萤火虫。是灯光!这意味着前面有村庄或者加油站。希望的火焰在他心中燃起,驱散了一部分寒意。他加快了速度,朝着那光亮驶去。

光亮来自一个小镇。一个极其诡异的小镇。当他的车缓缓驶入镇子的主街时,他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镇子静得可怕,不是深夜应有的宁静,而是一种死寂,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街道两旁的房屋都是些老旧的二层小楼,墙皮斑驳,在唯一一盏路灯的昏黄光线下,显出一种病态的蜡黄色。所有的窗户都黑洞洞的,没有一丝光亮,像是一双双空洞的眼睛。那盏路灯,是整个镇子唯一的光源,它挂在一个歪斜的电线杆上,光线忽明忽暗,把一切都拉扯出怪异而漫长的影子。

他的车是镇上唯一的交通工具。引擎的轰鸣声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像是在一间巨大的停尸房里打破了一个玻璃杯。他把车停在路灯下,熄了火。瞬间,那种被放大到极限的寂静再次将他淹没。他坐在车里,犹豫着要不要下去。他需要问路,或者找个地方休息一下。但这个地方给他一种极度危险的感觉,每一个黑暗的角落里似乎都潜伏着未知的恶意。

最终,对方向的渴望战胜了恐惧。他推开车门,脚踩在潮湿的地面上,发出的轻微声响都让他心头一跳。空气冰冷而沉重,吸进肺里像是灌满了水银。他环顾四周,目光被街角的一家小店吸引。那是一家看起来像便利店或杂货铺的地方,门上挂着一块褪色的招牌,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但最重要的是,店里亮着灯,虽然光线同样昏暗,但至少证明这里有人。

他定了定神,朝小店走去。每一步都感觉像是踩在棉花上,周围的建筑似乎都在无声地注视着他。那些黑洞洞的窗口里,是不是正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这个不速之客?他不敢细想,加快了脚步。小店的门是玻璃的,上面蒙着厚厚的灰尘。他透过模糊的玻璃,看到柜台后坐着一个老人。老人一动不动,像是尊蜡像。

他推开门,门轴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嘎吱”声,在这死寂的环境中传播出很远。店里弥漫着一股尘封已久的气味,混合着些许防腐剂般的甜腻味道。柜台后的老人闻声,缓缓地抬起头。那是一张布满皱纹的脸,皮肤像干枯的橘子皮,但他的眼睛却异常地明亮,或者说,是一种没有焦点的、玻璃珠般的亮。

“你好,”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一些,“我好像迷路了,雾太大了,我想问问这里是哪里?有没有地方可以住宿?”

老人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看着他,嘴角慢慢地、以一种非人的弧度向上咧开,形成一个僵硬的微笑。这个微笑没有丝毫暖意,反而像是一个精巧的机械装置在费力地模仿人类的表情。“外地人?”老人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生锈的金属,“很少有外地人到这里来。”

“是的,我只是想找条路出去。”他感觉后颈的汗毛都立了起来。

“镇上没有旅店。”老人打断了他,脸上的微笑纹丝不动,“所有的房子,都住满了。”

“住满了?”他疑惑地看了看外面那些漆黑一片的房屋,“可是我看……”

“他们都睡了。”老人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诡异的神秘感,“他们睡得很早。而且……他们不喜欢被打扰。”

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意从他的脊椎升起。他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了。“那……有电话吗?我想打个电话。”

老人用一根瘦骨嶙峋的手指,指了指柜台角落里一部老式的黑色拨盘电话。“可以用。但是可能打不通。”

他走过去,拿起沉重的听筒,凑到耳边。里面只有持续的、像是海潮般汹涌的忙音。他试着拨了自己妻子的号码,但拨盘转动起来异常生涩,每一次回弹都发出一声沉闷的“咔哒”声,像是在敲击着棺材板。忙音依旧。

“没关系,”他放下电话,强笑道,“也许是信号不好。谢谢你,我还是回车里等天亮吧。”

他转身想走,老人的声音却从背后幽幽传来:“天,在这里是不会亮的。”

他浑身一僵,猛地回头。老人依然坐在那里,脸上挂着那个永恒不变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昏黄的灯光照在他脸上,那些深刻的皱纹里仿佛填满了凝固的阴影。他觉得老人的脸在这一瞬间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五官的比例似乎有些不协调,就像一幅被人恶意扭曲过的肖像画。他不敢再看,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小店。

回到车里,他立刻锁上了所有的车门。心脏狂跳不止,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试图平复内心的恐慌。刚才那个老人,还有他说的那些莫名其 ઉc的话,都像冰冷的触手,紧紧地缠绕着他的神经。天不会亮?这是什么意思?他看了一眼手表,凌晨两点十五分。他决定不再理会这个诡异的小镇和那个更诡异的老人,他要等到雾散去,然后立刻离开这里。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休息。但那个老人的脸和那个僵硬的微笑,却像烙印一样刻在了他的眼睑上。周围的死寂也变得更具压迫感,他总觉得在那片寂静的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缓慢地苏醒。他睁开眼,神经质地扫视着车窗外。路灯的光芒似乎变得更加暗淡了,周围的黑暗也愈发浓郁。那些房屋的影子被拉得更长,更扭曲,像是一个个蛰伏的怪物。

他忽然注意到,对面一栋房子的二楼窗户里,好像有个黑影。他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那里。那是个什么东西?一个站立的人影。它就那样静静地站在窗前,一动不动,仿佛已经站了几个世纪。由于光线太暗,他看不清那人影的细节,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他以为是自己眼花了,用力眨了眨眼,但那人影还在那里。就在他以为那只是个假人模特或者挂着的衣服时,那个人影……动了。它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不自然的姿态,微微地侧了一下头。那个动作僵硬得像是提线木偶,充满了非人的质感。

恐惧像电流一样瞬间窜遍他的全身。他不是一个人!这个镇子上的人并没有“睡着”,他们在黑暗中,在那些他看不见的角落里,默默地观察着他。他们是谁?或者说,他们是什么?

他猛地发动了汽车,引擎的咆哮声在死寂的街道上炸响。他要离开这里,立刻,马上!他狠狠地踩下油门,车子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他不敢回头,只是死死地盯着前方。车灯将翻涌的浓雾切开一道口子,他沿着来时的路疯狂地往回开。

但是,一些不对劲的事情发生了。他明明记得来的时候只有一个弯道,但现在,他已经转过了三个,四个……这条路仿佛变成了一个没有尽头的螺旋。周围的景物没有任何变化,永远是道路两旁模糊而狰狞的树影。他像一只被困在瓶子里的苍蝇,无论怎么飞,都触碰不到出口。

恐慌逐渐被一种冰冷的绝望所取代。他意识到自己可能被困住了。这个小镇,这条路,像一个巨大的、活的陷阱。他把车速放慢下来,因为他发现前方又出现了那点熟悉的、昏黄的光。是那盏路灯。他竟然又回到了小镇的入口。

他把车停在路灯下,双手抱着头,身体因为恐惧和无助而微微颤抖。汗水浸湿了他的后背。他完了。他被困在这个噩梦般的地方。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大脑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头,呆滞地望着窗外。他看到,镇子上开始出现一些身影。他们从那些黑暗的房屋里,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一个,两个,十几个……他们出现在街道上,出现在路灯昏黄的光晕里。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缓慢而僵硬,像是一群被无形丝线操控的傀儡。他看清了他们的脸。那些脸……和他之前在便利店里看到的老人一样,都挂着那种一模一样的、僵硬的、毫无生气的微笑。有男人,有女人,甚至还有孩子。他们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但他们的表情,他们的动作,都透露出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同质性。

他们没有看他,也没有彼此交流。他们只是在街道上缓慢地、漫无目的地行走。他们的步伐悄无声息,脚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仿佛是飘浮在地面上。他们的影子在路灯下拉得很长,随着他们的移动而诡异地扭曲、摇摆。整个场面就像一出上演给鬼魂看的默剧,荒诞而恐怖。

他缩在驾驶座上,大气都不敢出,祈祷着这些“人”没有发现他。然而,他的希望很快就破灭了。其中一个身影,一个穿着连衣裙的年轻女人的身影,在走到他的车旁时,突然停了下来。她缓缓地,以那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僵硬姿态,转过头来,看向他的车。在昏暗的光线下,他看不清她的五官,只能看到她脸上那个标志性的、诡异的微笑。她的眼睛在阴影里,像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所有在街上游荡的身影都停了下来。他们像收到了某种无声的指令,齐刷刷地转过头,将目光投向他这辆唯一的、不属于这里的铁皮盒子。几十个僵硬的微笑,几十双空洞的眼睛,在同一时间聚焦于他身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他能听见自己心脏擂鼓般的声音,血液在血管里冰冷地奔流。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狼群包围的猎物,那些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目光,仿佛能够穿透车窗,刺入他的骨髓。

然后,他们开始向他的车走来。

他们的步伐依然缓慢而无声,但每一步都像踩在他的心上。他们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形成一个不断缩小的包围圈。他们的脸上依然挂着那种令人作呕的微笑,仿佛他们正在参加一场盛大的宴会,而他,就是那道主菜。

他被极致的恐惧攫住了,身体完全不听使唤。他想发动汽车,想踩下油门,但他的手脚像是被冻住了一样,无法动弹。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他能看清他们蜡像般质感的皮肤,能看清他们眼中那片死寂的黑暗,甚至能闻到他们身上散发出的、和便利店里一样的、那种混杂着尘土与防腐剂的气味。

他们围住了他的车,将车窗外的世界遮蔽得严严实实。一张张微笑着的脸贴在车窗玻璃上,他们的眼睛空洞地凝视着车里的他。他们的手指开始敲击玻璃,起初很轻,像是雨点,后来变得越来越重,越来越急促。“叩叩叩……”的声音密集地响起,仿佛要将这层薄薄的屏障敲碎。他看到一张孩子的脸,那张脸紧紧地贴在驾驶座旁的车窗上,鼻子都被压扁了,嘴巴咧开成一个夸张的弧度,无声地笑着。

他终于崩溃了。他发出一声歇斯里底的尖叫,双手疯狂地捶打着方向盘。他闭上眼睛,不敢再看外面那些恐怖的景象。但那些敲击声,那些近在咫尺的、无声的微笑,却更加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就在他以为自己会这样疯掉或者被这些怪物撕碎的时候,所有的敲击声,戛然而止。

世界突然恢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死寂。他小心翼翼地,颤抖着睁开一条眼缝。包围着他车子的那些身影,不见了。他们就像出现时一样突兀地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街道上空空荡荡,只有那盏昏黄的路灯依然在忽明忽-暗地闪烁着。

他瘫在座位上,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刚才发生的一切,真实得不像是幻觉。他慢慢直起身,警惕地观察着四周。一切都恢复了原样,那些房屋的窗户依然是黑洞洞的,街角那家便利店的灯光也依然昏暗。如果不是车窗玻璃上留下了一些模糊的手印,他几乎要以为那只是一场极其逼真的噩梦。

他看了一眼手表。凌晨两点十五分。

他的心脏猛地一缩。时间……没有动。他记得很清楚,他逃离便利店、在山路上绕圈、回到这里、目睹那些身影出现……这一切至少过了一个小时。但他的手表,还有车上的电子钟,都清晰地显示着同一个时间:02:15。时间在这个诡异的小镇,停滞了。

“天,在这里是不会亮的。”那个老人的话在他耳边回响,像一句恶毒的诅咒。

他明白了。他被困在了一个时间的牢笼里。无论他做什么,无论过去多久,他都将永远被禁锢在这个浓雾弥漫的、凌晨两点十五分的小镇里。这个认知比刚才被包围的恐惧更加令人绝望。那是一种无边无际的、永恒的折磨。

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精神上的巨大冲击让他变得麻木。他只是呆呆地看着前方,大脑一片空白。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这里就是他的地狱。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其微弱的音乐声,把他从麻木的状态中拉了回来。那声音飘飘忽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那是一首他从未听过的童谣,旋律简单而诡异,由一个稚嫩的童声哼唱着。那歌声在死寂的空气中回荡,充满了不祥的意味。

他循着声音的来源望去。声音似乎来自小镇深处的一条小巷。鬼使神差地,他推开车门,走了下去。一种莫名的力量驱使着他,让他想要去探究这声音的源头。也许,那里有离开这个鬼地方的线索。或许,这只是另一个更深的陷阱。但他已经不在乎了。在永恒的绝望中,任何变化,哪怕是更糟的变化,都成了一种解脱。

他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那首诡异的童谣像一条看不见的引路绳,牵引着他前进。他经过那些紧闭门窗的房屋,感觉那些黑洞洞的窗口里,有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他。他走进了那条小巷。巷子很窄,两旁的墙壁上布满了青苔,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霉味。童谣的声音在这里变得更加清晰了。

巷子的尽头,是一栋独立的、看起来已经废弃了很久的房子。房子的大门虚掩着,歌声就是从里面传出来的。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颤抖的手,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门后是一个宽敞的大厅,或者说,曾经是。里面堆满了杂物,蒙着厚厚的灰尘。借着从门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他看到大厅中央,背对着他,坐着一个小小的身影。那是个小女孩,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正坐在一张小板凳上,哼唱着那首诡异的童谣。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慢慢走近,却发现小女孩面对的并不是墙壁,而是一面巨大的、布满裂纹的镜子。那面镜子没有映出小女孩的背影,镜面里,空无一物。

就在这时,小女孩的歌声停了。她没有回头,但一个声音却直接在他的脑海中响起,那声音平静、稚嫩,不带任何感情。

“你迷路了吗?”

他吓得后退一步,脊背撞在冰冷的墙上。“你……你是谁?”

“我们是夜行者,”声音在他脑海中回答,“我们只是想回家。”

“回家?”

“每个夜晚,都有人回不了家。他们很孤单,也很冷。所以我们等待着,邀请他们留下来。永远地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女孩慢慢地从板凳上站起来,“留在这里,就不会再有疲惫,也不会再有烦恼了。你会得到永恒的安宁。”

他明白了。这是一个巨大的同化工厂。这个小镇,这些被称为“夜行者”的东西,它们会捕获迷途的旅人,然后将他们变成自己的同类。那个便利店的老人,街上那些游荡的身影,或许曾经也和他一样,是活生生的人。

不,他绝不要变成那样!他不要被剥夺一切,变成一个没有思想、没有灵魂的空壳!强烈的求生欲压倒了恐惧,他转身就跑,疯了一样地冲出那栋诡异的房子,冲出小巷,回到了空无一人的主街上。

他用尽全身力气,拉开车门,钻了进去。他颤抖着手,好几次才把钥匙插进钥匙孔。引擎发出一声轰鸣,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握住方向盘。他要再试一次,他一定要冲出这个鬼地方!

他猛踩油门,车子咆哮着向前冲去。这一次,他不再理会那条看似正确的道路,而是直接撞开路边的栅栏,冲进了旁边那片漆黑的树林里。车子在崎岖不平的林地里疯狂颠簸,无数的树枝刮擦着车身,发出刺耳的尖叫。他不管不顾,只是一心向前。他感觉身后,整个小镇的恶意都化作了实质,如海啸般向他追来。

不知开了多久,车子前方突然一空,他冲出了树林,重新回到了柏油马路上。不是那条该死的山路,而是一条宽阔平坦的国道!他看到了远处城市的灯火,看到了对面车道偶尔驶过的车辆!他出来了!他真的逃出来了!

巨大的狂喜席卷了他。他激动得几乎要哭出来。他看了一眼后视镜,后面是那片浓密的、黑漆漆的树林,再也看不到那个恐怖小镇的丝毫踪迹。他又看了一眼手表和车上的电子钟,时间,开始走了。03:45。

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都瘫软了下来。他把车停在路边,拿出手机。有信号了!满格的信号!他迫不及待地拨通了妻子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妻子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浓浓的睡意。

“是我!”他激动得语无伦次,“亲爱的,我……我遇到了一些可怕的事情,但我现在没事了,我逃出来了!”

“什么?”妻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迷茫,“你在说什么胡话?你不是早就回来了吗?”

他愣住了:“回来了?什么意思?我现在还在路上啊。”

“你忘了吗?”妻子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嗔怪,“你一个多小时前就到家了。进门的时候还说你很累,让我别吵你,你先去睡了。你现在不就在卧室里躺着吗?”

冰冷,一种比在小镇里感受到的还要刺骨的冰冷,瞬间从他的脚底升起,直冲天灵盖。他握着手机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你……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形,“你再说一遍……”

“你到底怎么了?做噩梦了吗?”妻子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担忧,“你真的在卧室里啊。”

电话那头,似乎传来了卧室门被打开的“吱呀”声。一阵短暂的沉默。

然后,妻子的声音再次响起。但这一次,她的声音变得很轻,很柔,透着一种奇怪的安抚意味。

“……好了,不闹了。外面这么晚了,路不好走。”她顿了顿,用一种几乎是耳语的声调说道,“家里的门,我给你留着呢。”

电话被挂断了。

他呆呆地握着手机,听筒里只剩下冰冷的忙音。汗水从他的额头滑落,滴在方向盘上。他抬起头,茫然地看着车窗外。国道上的路灯一盏盏向后掠去,远方城市的灯火温暖而明亮,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

他低头看着自己紧握方向盘的双手,骨节分明,掌心温热,是他自己的手。他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清晰的痛感传来。

可是,那股盘踞了他十几个小时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疲惫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竟然奇迹般地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安宁的、落叶归根般的平静。

他感觉自己的嘴角,在不受控制地,微微上扬。

他重新发动了汽车,车灯再次刺破前方的黑暗。这一次,他知道回家的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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