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

大雨


第一章:雨中之城

我的名字是亚瑟,我生在永瀑镇,也将死在这里。

这是每个永瀑镇居民都心知肚明的事实。我们并非厌世,也非被诅咒,这只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认知,如同知道雨是湿的,天空是灰的。我们的小镇,坐落在安大略省一片被遗忘的森林深处,它的名字“永瀑”,本身就是一种最直白的描述。在这里,雨从未停歇。

不是那种恼人的毛毛雨,也不是戏剧性的倾盆大雨。它是一种恒定的存在,一种背景音,一种无处不在的拥抱。雨水顺着维多利亚式房屋的屋檐滴落,敲打着鹅卵石铺就的街道,汇成细流,在路边蜿蜒,最终注入镇子中心那条名为“回声”的河流。镇上的空气永远是湿润的,带着泥土、湿木头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水的清新气息。我们早已习惯了出门带伞,习惯了靴子上永远无法干透的泥痕,习惯了在窗玻璃上凝结的水汽上作画。雨,就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如同呼吸。

我是镇上图书馆的管理员,兼任本地历史的保管者。这份工作与其说是职业,不如说是一种传承。图书馆是一栋古老的石头建筑,墙壁上爬满了常春藤,雨水让它们的叶片呈现出一种近乎黑色的深绿。室内,旧书的霉味和木质书架的香气混合在一起,营造出一种永恒而安宁的氛围。我热爱我的工作,热爱那些泛黄的书页,它们记录着永瀑镇的过去。

或者说,记录着它“被允许”的过去。

我的生活平静而规律。每天早上,我撑开那把用了多年的黑色雨伞,走过挂着“莫里森面包店”招牌的街角,面包师老莫里森会朝我挥手,他那沾着面粉的围裙在灰色背景下显得格外醒目。然后我会经过伊芙琳的花店,店门口总是摆放着最新鲜的花朵,尽管在永瀑镇,花朵的颜色似乎也比别处更深沉、更饱和。

伊芙琳。

她是我生命中唯一的阳光,尽管我们这里没有阳光。她的头发是罕见的赤金色,像一团在雨中燃烧的火焰。她的笑容能驱散最浓重的阴霾。我们在图书馆相识,她来借阅关于植物绘画的书籍。她说,她想画出雨水中花朵的灵魂。从那天起,我的世界里除了雨滴声,又多了一种更悦耳的旋律。

我们的爱情,也像这个小镇一样,温润而绵长。我们会在河边散步,任由雨水打湿我们的头发和肩膀。我们会在壁炉前依偎着,听着雨点击打屋顶的节奏,读同一本书。我们谈论未来,一个在永瀑镇范围内的,可预见的未来。我们会结婚,会有一个小小的家,或许还会有一个孩子,一个同样在雨中出生,听着雨声长大的孩子。

这就是永瀑镇的生活。一种被雨水包裹的、周而复始的宁静。

直到“新生之雷”的季节来临。

每年六月中旬,总有那么一天,镇上的雨会毫无征兆地改变它的形态。那恒定、温柔的节奏会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场持续整整七十二小时的狂暴雷暴。天空会变得像墨一样黑,闪电如同巨龙的利爪撕裂天幕,雷声仿佛要将大地都震碎。

镇上的居民称之为“新生之雷”。这是一种传统,一种仪式,甚至是一个节日。大家会提前加固门窗,储备好三天的食物和水,然后全家聚在一起,在壁炉的火光中讲故事、玩游戏,等待风暴过去。老人们说,这是永瀑镇的洗礼,是大自然在为我们的小镇“除尘”。风暴过后,一切都会变得更加清新,空气中那股水的味道会更加纯粹。

还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或者说,一个无法被打破的物理定律:在“新生之雷”的七十二小时内,没有人能离开永瀑镇,也没有人能进来。通往外界的唯一一条公路,在那三天里会变成一个无尽的循环。无论你开出多远,最终都会发现自己回到了镇子的另一头。人们尝试过,很多年前。他们说,那感觉就像被困在一个玻璃瓶里,无论朝哪个方向走,最终都会撞上看不见的瓶壁,然后滑回原地。

如今,已经没人再做这种徒劳的尝试了。我们接受了它,就像接受永不停歇的雨一样。这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

今年的“新生之雷”,定在明天。镇上的气氛既有节日的期待,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紧张。我帮着伊芙琳把她花店里最娇嫩的花盆搬进室内,她的手指冰凉,脸上却带着微笑。

“亚瑟,你说,风暴过后,我的那些玫瑰会不会开得更艳?”她问,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期待。

“当然会,”我吻了吻她的额头,“一切都会焕然一新。”

然而,在我内心深处,一个我压抑了许久的疑问,正随着即将来临的雷声,变得越来越响亮。这个疑问的种子,是米勒老爹种下的。

米勒老爹是镇上的怪人。他独居在镇子边缘的一栋小木屋里,据说他一辈子都在研究永瀑镇的雨。孩子们怕他,大人们则对他敬而远之。他总说一些疯疯癫癫的话,比如“我们都是水做的梦”,或者“雨里有眼睛在看着我们”。

上个星期,他冲进了我的图书馆,浑身湿透,手里紧紧攥着一本破旧的笔记本。他的眼神狂乱而恐惧。

“亚瑟,你是历史的保管者!你必须看!你必须知道!”他把笔记本拍在我的桌子上,水珠四溅。

“米勒老爹,你又喝多了。”我试图安抚他。

“不!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他指着窗外的雨幕,声音沙哑,“你看这雨,亚瑟。它给了我们生命,也将在‘新生之雷’时收回一切!我们只是暂借的形体!暂借的!”

我翻开那本笔记。里面是密密麻麻的、狂乱的字迹,还有一些奇怪的图表和素描。大多是关于降雨量、水化学成分的分析,我看不懂。但其中几页,记录了一些让我脊背发凉的东西。

他记录了镇上居民的名字。每一年,他都会重新记录一次。他写道:“汤普森镇长,第十七任,但每一任都叫汤普森,长得一模一样。”,“面包师莫里森,第二十三任,他的独门酸面包配方从未失传,因为新的莫里森天生就会。”

最让我不安的,是他对我,对亚瑟的记录。

“图书管理员亚瑟,第三十一任。他总是爱上花店的女孩。有时她叫伊芙琳,有时叫克莱尔,有时叫索菲亚。但她总是有着火焰般的头发,总是爱画雨中的花。”

我把笔记本还给了他,礼貌地请他离开。我说那是无稽之谈,是醉汉的臆想。但他离开时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怜悯。

“可怜的孩子,”他说,“你甚至不记得去年的‘新生之雷’之前,你爱的人叫什么名字。”

他的话像一根毒刺,扎进了我的脑海。我当然记得。她一直都是伊芙琳。我爱的一直都是伊芙琳。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当我努力回想去年风暴前的细节时,伊芙琳的面容是清晰的,但我们的许多共同记忆,却像被水浸过的画,模糊不清,边界晕开?

我决定,今年的“新生之雷”,我不能再像往年一样,仅仅躲在壁炉前等待。我必须找到答案。我有一个计划,一个疯狂的、可能会毁掉我所珍爱的一切的计划。

我看着窗外,雨丝如织,永恒不变。明天,风暴将至。而我,将要挑战的,或许是这个世界的根基。

第二章:档案中的幽灵

“新生之雷”来临前的最后一天,镇上笼罩在一种奇特的平静之中。人们互相道别,说着“风暴后见”,仿佛只是一次寻常的周末。我照常去了图书馆,但我的目的并非整理书籍。

我要查阅档案。

图书馆的地下室,是存放着永瀑镇所有历史记录的地方。那里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纸张腐朽的气味。一排排巨大的木质档案柜,像沉默的巨人,立在昏暗的灯光下。按照规定,我应该从最新的记录开始,倒着整理。但我今天违背了规则。

我径直走向最深处,那里存放着最古老的档案。一个世纪前的,两个世纪前的……我抽出一个标有“1890-1900”的档案盒,吹开上面的灰尘,打开它。

里面是当年的户籍登记、出生证明、死亡证明,还有几份已经发黄变脆的《永瀑镇纪事报》。我小心翼翼地翻阅着。詹姆斯·怀特,玛格丽特·史密斯,托马斯·布朗……一张张陌生的姓名。这很正常,一百多年前的居民,我当然不认识。

我继续往前翻。1920年,1950年,1980年。每一份档案都记录着一个完整的、生机勃勃的小镇,但那些名字,那些面孔,对我来说都毫无意义。他们就像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人。

然后,我开始查阅近十年的档案。

“2014年”。我抽出档案盒,里面的文件还很新。我看到了汤普森镇长的名字,但全名是“罗伯特·汤普森”。面包师的名字是“弗兰克·莫里森”。花店老板娘叫“安娜”,一个黑发的高挑女人。没有伊芙琳,也没有我,亚瑟。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我颤抖着手,抽出“2015年”的档案。镇长叫“大卫·汤普森”。面包师是“保罗·莫里森”。花店老板娘叫“克莱尔”,一个金发碧眼的女孩。图书馆管理员……是一个叫“爱德华”的男人。

冷汗从我的额头渗出,与空气中的湿气混为一体。米勒老爹的话在我耳边回响:“你甚至不记得去年的‘新生之雷’之前,你爱的人叫什么名字。”

我发疯似的翻找着,2016年,2017年,2018年……每一年,镇上的居民都是全新的面孔,全新的名字。他们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故事,都被白纸黑字记录在案。但每一年,都会有一个“汤普森镇长”,一个“莫里森面包师”,一个“图书管理员”,一个“花店女孩”。职位和角色是固定的,但扮演者却在每年六月中的那场雷暴之后,被彻底替换。

而前一年的所有居民,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在档案中再无踪迹。没有迁徙记录,没有大规模的死亡报告。他们就那么……消失了。

我瘫坐在冰冷的石地上,周围是堆积如山的历史记录。这些记录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谎言。它们记录的不是一个镇子的延续,而是一系列互不相干的、为期一年的戏剧。每年,都有新的演员登上这个名为“永瀑镇”的舞台,演着相似的剧本,然后谢幕,被下一批演员取代。

而我们,就是今年的演员。

我找到了去年的档案,也就是“新生之雷”前的那一批。花店的女孩……她的照片附在档案里,一个美丽的红发女孩,笑容灿烂。她的名字叫索菲亚。图书管理员,是一个戴着眼镜、神情严肃的中年人,名叫理查德。

我看着他们的照片,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亚瑟,继承了理查德的职位。而我的伊芙琳,继承了索菲亚的职位,甚至继承了她那火焰般的头发。

这怎么可能?我们的记忆,我们的情感,难道都是假的?我清楚地记得我童年的每一个细节。记得第一次在雨中奔跑,雨水灌进靴子的冰冷感觉。记得在学校里,历史老师——一个叫怀特先生的人——给我们讲永瀑镇的建立。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伊芙琳时,心脏漏跳一拍的感觉。

这些记忆如此真实,如此深刻。它们怎么可能是被植入的?

我冲出地下室,跑进办公室,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这是一张我熟悉了二十多年的脸。但现在,我看着它,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这张脸,去年属于理查德吗?前年属于爱德华吗?

我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手臂,希望能从噩梦中醒来。疼痛是真实的,但并没有带来任何安慰。就在这时,我注意到了一件我从未在意过的小事。

我的指甲下,有一道前几天整理书架时不小心划破的伤口。它没有结痂,没有血痕。那里只有一道干净的、淡淡的粉色划痕,仿佛皮肤下的不是血肉,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我猛地想起了另一件事。上个月,镇上的木匠老亨利在工作时失足从梯子上摔了下来,头部撞到了石头上。人们围了上去,他躺在地上,已经没了呼吸。我当时也在场,我记得很清楚,他摔破的额角,没有流出一滴血。当时人们都沉浸在悲伤中,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有人说,“亨利回到了雨中。”

第二天,镇上为他举行了葬礼。我们把他安葬在镇外的墓地里。但现在回想起来,那更像是一场告别仪式。他的遗体……我努力回想,我们真的见过他的遗体吗?还是说,我们只是对着一个空空的棺木,寄托我们的哀思?

我记得葬礼结束后,下了一场特别大的雨。人们说,那是亨利在和我们道别。

“回到了雨中……”我喃喃自语。

这个我们用来形容死亡的、充满诗意的词句,此刻听起来却像一个最恐怖的真相。

我冲出图书馆,没有打伞,任由冰冷的雨水浇在我的头上,希望能让自己清醒一点。我必须找到伊芙琳。我必须在她面前,证明这一切都是错的。我们的爱,不可能是假的。

我跑到花店,伊芙琳正在用防水布遮盖门外的花架。看到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她吓了一跳。

“亚瑟?出什么事了?你看起来像见了鬼。”

“比鬼还糟,”我抓住她的手,她的手一如既往的温暖,“伊芙琳,跟我来。有样东西,我必须让你看。”

我把她拉到图书馆,拉到那堆摊开的档案前。她看着那些不同年份的户籍记录,看着那些每年都在更换的名字和照片,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

“这……这是什么?”她的声音在颤抖。

“这就是永瀑镇的真相,”我指着去年那个叫索菲亚的红发女孩的照片,“你看,她和你多像。去年,‘新生之雷’之前,她就是花店的主人。”

伊芙琳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了书架上。她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不解。

“不……这不可能。我记得我的父母,我记得我长大的房子……亚瑟,我记得我们的一切。”

“我也记得!”我几乎是在嘶吼,“我也记得所有事!但这些档案不会说谎!米勒老爹是对的,我们……我们不是我们以为的那样。”

我们对视着,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恐惧。我们所认知的一切,我们的身份,我们的过去,我们的爱情,都在这一刻,被这些发黄的纸张击得粉碎。

就在这时,第一声惊雷在天边炸响。

低沉,滚滚而来,仿佛一个巨人的苏醒。窗外的雨势骤然加大,从“恒定”变成了“狂暴”。天色在几秒钟之内就暗了下来,如同提前进入了午夜。

“新生之雷”……开始了。

镇上的钟楼敲响了警报,沉重的钟声在雷声的间隙中回荡,催促着所有人回家。

“我们得走了,亚瑟。”伊芙琳拉着我的衣袖,声音带着哭腔。

我看着她,看着她眼中倒映出的我的影子。无论真相是什么,无论我们是谁,这一刻,我对她的爱是真实的。保护她的冲动,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迷茫。

“对,我们回家。”我紧紧握住她的手,将她带离了这个充满谎言的档案室。

我们冲进狂风暴雨中,朝我的家跑去。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身上,闪电一次次照亮我们苍白的脸。我们身后的图书馆,像一头沉默的野兽,守护着那个可怕的秘密。

七十二小时的倒计时,已经开始。而我们,被困在这个即将揭示最终真相的牢笼里。

第三章:水之囚笼

我们把自己锁在我的小屋里。壁炉里的火烧得很旺,噼啪作响,但那点温暖,完全无法驱散我们心中的寒意。窗外,是世界末日般的景象。暴雨如注,砸在屋顶和窗户上,仿佛要将这栋小木屋彻底摧毁。闪电不时将整个世界照得惨白,紧接着就是震耳欲聋的雷鸣。

伊芙琳蜷缩在沙发上,用一条厚厚的毯子把自己裹起来,但她依然在发抖。我坐在她身边,紧紧抱着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我们都看到了那些档案,那个真相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我们的头顶。

“亚瑟,我们的记忆……如果它们是假的,那我们是什么?”她终于开口,声音小得几乎被雨声淹没。

我无法回答。我是什么?一具被注入了记忆的躯壳?一个叫“亚瑟”的角色?我的思想,我的情感,是属于我自己的,还是属于这个角色的设定?

“我不知道,”我诚实地回答,“但我知道,我对你的感觉是真实的。无论我们是什么,我爱你,伊芙琳。这一点,比任何档案都真实。”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我们接吻了,那是一个混合着恐惧、绝望和拼命想要抓住什么的吻。在狂暴的雷声中,我们试图用彼此的体温,证明自己的存在。

第一天,就在这种煎熬中度过。我们几乎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依偎在一起,听着外面世界的咆哮。

第二天,雨势没有丝毫减弱。我开始感到一种幽闭的恐慌。我们被困住了。我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被水淹没的街道。雨水已经漫上了路基,形成了一条条湍急的小河。

“我想试试。”我说。

“试什么?”伊芙琳不安地问。

“离开这里。”

我知道这很傻,镇上的传说已经流传了几个世纪。但亲眼看到档案的冲击,让我产生了一种逆反心理。我必须亲身验证这个世界的边界。

“别去,亚瑟!太危险了!”伊芙琳拉住我。

“我必须去。我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等着……等着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的结局。”我说服了她,“我就在镇子边缘,绝不走远。我会带着电话,随时联系。”

我穿上最厚实的雨衣,戴上帽子,打开了门。一股夹杂着狂风的暴雨瞬间涌了进来,几乎将我推倒。我艰难地关上门,对伊芙琳点点头,然后一头扎进了风雨中。

镇上空无一人。所有的房屋都门窗紧闭,仿佛一座死城。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趟着水,朝着通往外界的唯一公路走去。那条路在镇子的北边,穿过一片茂密的松树林。

风雨比我想象的还要猛烈。有几次,我几乎被风刮倒。雷声就在头顶炸响,震得我耳膜生疼。但我没有停下脚步。一种固执的、几乎是自毁的念头驱使着我前进。

我终于走到了镇子的边缘,看到了那条熟悉的公路。它在风雨中像一条黑色的带子,消失在森林的黑暗中。我踏上了公路,开始朝前走。我没有回头,只是凭着感觉,一直往前。

我走了大约二十分钟,周围的景色没有任何变化。永远是那些被风雨摧残的松树,和被雨水冲刷的路面。我感觉自己就像在跑步机上,无论多么努力,都只是在原地踏步。

突然,我在前方看到了一点光亮。是镇子的灯光!我心中一喜,以为自己已经走出了很远,看到了下一个城镇。我加快了脚步,朝灯光跑去。

然而,当我靠近时,我的血液都凝固了。

那不是什么新的城镇。那是永瀑镇。我看到了熟悉的钟楼轮廓,看到了莫里森面包店的招牌。我……回来了。但我明明是背对着镇子,一直朝前走的。

我从镇子的南边,回到了镇子的北边。

传说,是真的。我们被困在一个循环里,一个无法逃脱的、由风暴构成的牢笼。

我失魂落魄地往回走,这次是朝着家的方向。巨大的无力感笼罩了我。我们不仅身份是虚假的,连我们所在的空间,都是一个骗局。

回到家,伊芙琳看到我苍白的脸色,什么都明白了。她没有问我结果,只是默默地帮我脱下湿透的雨衣,递给我一杯热水。

“我们逃不掉的,是吗?”她说。

我点了点头。

绝望,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们。如果无法逃离,我们能做什么?等待七十二小时结束,然后像档案里那些人一样,凭空消失?被新的一批“居民”取代?

就在这时,我想起了米勒老爹。他研究了一辈子,他一定知道些什么。他的那本笔记!我只看了几页,也许后面有更重要的信息。

“我得去找米勒老爹。”我对伊芙琳说。

“现在?”她看着窗外,“你会死的!”

“待在这里,我们可能也会死,或者比死更糟。他住在镇子边缘,离这里不远。我必须去。”

这一次,伊芙琳没有再阻止我。她知道,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我再次冲进风雨。米勒老爹的木屋在河对岸,我必须经过镇中心的小桥。当我跑到桥边时,我惊呆了。往日平缓的“回声河”,此刻已经变成了咆哮的洪流。浑浊的河水卷着树枝和杂物,疯狂地冲击着桥墩。桥面已经有一半被水淹没了。

我咬了咬牙,抓住湿滑的栏杆,小心翼翼地上了桥。河水冲刷着我的小腿,力量大得惊人。我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走到桥中央时,一道闪电划破天空,将一切照亮。

就在那片刻的光明中,我看到了下游不远处,有一个人影在水中挣扎。

是汤普森镇长!他的车可能被洪水冲走了,他正抓着一截断木,拼命想往岸边游,但湍急的水流让他无能为力。

“镇长!”我大喊,但他根本听不见。

我犹豫了一下。去救他,我自己也可能被卷走。但眼睁睁看着他被淹死,我做不到。我找到桥上一根还算结实的绳子——是镇上为了加固节日彩灯留下的——一头绑在栏杆上,另一头攥在手里,跳进了冰冷的洪水中。

水流瞬间将我往下游冲去。我拼命划水,靠近镇长。他看到了我,眼中露出了求生的渴望。我把绳子扔给他,他抓住了。我用尽全身力气,拉着他往桥边靠。

就在我们快要回到桥墩边时,上游一棵被连根拔起的大树冲了下来,重重地撞在了桥墩上。古老的石桥发出了呻吟,开始剧烈晃动。镇长因为惊吓,手一滑,额头狠狠地撞在了桥墩的尖角上。

我看到他的额头裂开了一道口子。

然后,我看到了我一生中最诡异、最恐怖的景象。

从那道伤口里,流出来的不是红色的血液。

而是清澈的、和周围的雨水、河水一模一样的……水。

那股清澈的液体从他额头的伤口里涌出,在浑浊的洪水中留下一道短暂的、干净的痕迹,然后迅速融入其中。镇长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变得透明。

他的身体,从额头的伤口开始,正在失去实体。皮肤、肌肉、骨骼,都在迅速地转化为纯粹的、流动的液体。那不再是一个人的形态,更像一个由水构成的人形轮廓,在湍急的洪水中勉强维持着形状。他的眼睛里,最后的意识和恐惧正在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洞的、水的澄澈。

“救……我……”他最后的呼喊不是声音,而更像是一股水流的波动,直接传达到我的脑海里。

然后,那个轮廓彻底崩溃了。汤普森镇长,这个管理了我们小镇一年的男人,就在我眼前,完全融入了“回声河”的洪流之中,化为了一滩比周围的浊水更纯净的水,瞬间便消失不见,仿佛他从未存在过。

我死死地抓着桥墩,胃里翻江倒海,不是因为河水的冰冷,而是因为那股直冲天灵盖的、颠覆性的恐惧。

米勒老爹是对的。档案是对的。我们不是血肉之躯。我们是水。我们是雨水短暂凝聚成的梦。而死亡,就是从梦中醒来,回归到水的形态。

桥梁在我的脚下发出了最后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然后轰然断裂。我被巨大的力量抛了出去,连同断裂的石块和栏杆一起,坠入了咆哮的河流。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头顶,我失去了方向,被水流卷着、翻滚着,冲向下游。我的肺部像要炸开一样,求生的本能让我拼命挣扎,但在这大自然狂暴的力量面前,我的一切努力都显得微不足道。

就在我意识快要模糊的时候,我的手触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是一根被冲到岸边的树干。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了它,然后把自己拖上了泥泞的河岸。

我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雨水和河水从我的身上不断流下。我活下来了。但目睹了镇长的“消融”之后,我还算“活着”吗?

我的手臂在被拖上岸时,被尖锐的树枝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我颤抖着抬起手臂,借着闪电的光芒看去。那道深深的伤口里,没有一丝红色。只有清澈的、和我身体表面一样的液体,正缓缓地从伤口中渗出,然后被暴雨冲刷干净。

我,也是水。

这个认知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击中了我的灵魂。我不再感到恐惧,只感到一种无边无际的、荒谬的悲哀。我的爱,我的记忆,我的痛苦,我此刻所有的感受,都只是水流的某种复杂形态吗?

我必须去米勒老爹那里。现在,他是我唯一的希望,是唯一能给我答案的人。

我挣扎着站起来,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那栋孤零零的小木屋走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世界在我眼中变得不真实。那些熟悉的房屋、街道,此刻看起来都像是由水构成的海市蜃楼,随时可能在下一场更大的暴雨中分崩离析。

我终于来到了米勒老爹的木屋前。屋里亮着一盏昏暗的油灯。我敲了敲门,但雷声淹没了一切。我用力推开门,门没有锁。

屋内的景象让我震惊。这里不像一个家,更像一个疯狂科学家的实验室。墙上贴满了永瀑镇的地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笔画满了复杂的箭头和标记。桌子上、地上,到处都是各种形状的玻璃瓶,里面装着从不同时间和地点收集的雨水样本。一个巨大的黑板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化学公式和气象图表。

米勒老爹就坐在黑板前的一张椅子上,背对着我。他没有回头,仿佛早就知道我会来。

“你看到了,是吗?”他的声音沙哑而疲惫。

“我看到了汤普森镇长,”我的声音在发抖,“他……他化成了水。”

米勒老爹缓缓地转过身。他的脸在油灯的摇曳光芒下,显得苍老而憔悴。他的眼神不再是我上次见到的狂乱,而是一种洞悉一切之后的深沉绝望。

“欢迎来到真相的地狱,孩子。”他指了指旁边的一张椅子,“坐吧。在终点来临之前,我们还有一点时间。”

我坐了下来,看着他,等待着判决。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出了那个最根本的问题,“我们到底是什么?”

“我们是雨的记忆,是水的形态,是这个地方短暂的意识集合体。”米勒老爹拿起桌上的一个玻璃杯,里面是清澈的雨水。“你看这水。它从天上落下,汇入河流,渗入土地,然后蒸发,再回到天上。一个永恒的循环。但在这个永瀑镇,这个循环出了点‘意外’。”

他站起身,走到墙上的地图前。“我研究了一辈子。这个地方,像一个磁场,或者说,一个巨大的‘意识容器’。当雨水落在这里,它们不仅仅是水,它们被赋予了某种‘模板’。镇长的模板,面包师的模板,图书管理员的模板,花店女孩的模板……这些模板,就像DNA一样,决定了我们的形态、我们的角色,甚至我们一部分的性格。”

“那我们的记忆呢?我的童年,我和伊芙琳的相遇……这些都是假的吗?”我痛苦地问。

“不,不完全是假的。”米勒老爹摇了摇头,“它们是‘继承’的。每一代的‘亚瑟’,都会继承上一代‘亚瑟’留下的记忆残片。每一代的‘伊芙琳’,也会继承她的前任们对花的喜爱,对美的追求。这些记忆就像回声,在每一年的循环中不断叠加、共鸣。所以你觉得它们真实,因为在某种意义上,它们确实发生过,只不过不是发生在你这个‘你’身上。你对伊芙琳的爱,是真实的。但这份爱,在过去的几十年、上百年里,以不同的名字,在不同的‘亚瑟’和‘伊芙琳’之间,已经上演了无数次。”

他的话,比直接告诉我一切是假的,更加残忍。我们的爱情,不是独一无二的奇迹,而是一个不断重复的程序。

“那‘新生之雷’呢?它是什么?”

“是格式化,是重启。”米勒老爹的眼中闪过一丝恐惧。“这七十二小时的雷暴,它的能量场会达到顶峰。这股能量,会溶解我们这些旧的‘水形体’,将我们的意识和记忆打散,还原成最纯粹的水元素,回归到镇子的水循环系统中。然后,当风暴结束,新的一轮降雨开始时,新的水滴会承载着那些‘模板’和被打散的‘记忆回声’,形成新的一批居民。新的一天,新的开始,所有人都忘记了旧的一切,带着那些被植入的、模糊的‘过去’,开始新的一年生活。直到下一场‘新生之雷’的到来。”

我沉默了。这个解释,荒诞,却又完美地解答了所有疑问。档案的替换,居民的消失,无法离开的小镇,以及……流水的伤口。

“为什么?这一切是为什么?是谁设计的这个……循环?”我问。

“我不知道。也许不是‘谁’,而是‘什么’。”米勒老爹指了指窗外,“也许是这片土地本身。也许是这雨本身。也许,这雨是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生命形式,它渴望体验,渴望感受。它无法以一个整体去爱,去恨,去恐惧,所以它把自己分裂成无数个我们,来体验一年的生命。我们是它的感官,是它的梦境。而‘新生之雷’,就是它从梦中醒来,回收所有体验的时刻。”

雨的梦……我们是雨做的梦。这个疯狂的念头,此刻听起来却是唯一的真理。

“没有人能打破这个循环吗?没有人能逃出去吗?”

“我试了一辈子。”米勒老爹苦笑了一下,他从桌子底下拖出一个沉重的箱子,打开它。里面装满了各种奇怪的仪器,还有更多的笔记本。“我试过在风暴来临前挖地道,但地下深处是坚硬的、无法穿透的岩石。我试过制造热气球,但风暴的力量足以撕碎一切。我试过储存去年的水,希望能保留住去年的‘我’,但风暴过后,瓶子里的水也变成了普通的水。”

他拿起最上面的一本笔记,递给我。就是我上次看到的那本。

“然后,我换了一个思路。”他说,“如果逃不掉,能不能……记住?如果下一年的‘我’,能记住今年的事,是不是就算打破了循环?那就不再是单纯的重启,而是延续了。”

我翻开笔记本。后面几页,记录着他疯狂的计划。他试图找到一种方法,将一段强烈的记忆,或者一个信息,烙印在自己的“水之本质”里,希望能抵抗住“新生之雷”的格式化,传递给下一个自己。

“我失败了。”米勒老爹的声音充满了疲惫。“每一次,我醒来,都是一个全新的开始。直到我在某次整理旧物时,翻到了我自己留下的笔记,就像你现在这样。我才一年又一年地,重新知道这个真相。我成了这个循环的‘知情者’,一个每年都要重新体验一次绝望的可怜虫。”

一声巨响,屋顶的一根横梁被狂风掀飞,夹杂着冰雹和雨水的洪流从缺口处灌了进来。屋里的灯火瞬间熄灭,我们陷入了黑暗。

“时间不多了。”米勒老爹在黑暗中说道,他的声音异常平静,“风暴的能量正在达到顶峰。‘溶解’就要开始了。”

“溶解?”我恐惧地问。

“是的,就像你看到的汤普森镇长一样。我们的身体会失去凝聚力,回归到最原始的形态。这是一个不可逆的过程。”

一道闪电照亮了他的脸,我看到他的脸颊上,皮肤正在变得半透明,仿佛一块正在融化的冰。他抬起自己的手,看着它慢慢失去轮廓。

“至少……今年,我不孤单。”他看着我,露出了一个难看的微笑,“孩子,你爱那个花店的女孩,对吗?”

我用力点头。伊芙琳,我的伊芙琳。

“那就回去陪着她。”米勒老爹的声音开始变得飘忽,像隔着一层水在说话,“别让她一个人面对。这不该是场恐怖的结局。既然我们是雨的梦,那就让这个梦,在最美的地方结束。”

屋顶的缺口越来越大,更多的水涌了进来。米勒老爹站了起来,或者说,他“飘”了起来。他的身体大部分已经化为透明的液体,只有一个模糊的人形。他伸出手,仿佛想触摸一下从天而降的暴雨。

“真美啊……”他发出了最后的感叹,然后,他的人形彻底崩溃,化作一股清澈的水流,汇入了地上的积水,消失不见。

我呆呆地坐在原地,黑暗和冰冷的雨水包围着我。米勒老爹,这个镇子上最清醒的人,也是最痛苦的人,终于得到了他的解脱。

他最后的忠告在我脑中回响:“回去陪着她。”

对,伊芙琳。她还在等我。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在恐惧中,迎接那个未知的结局。我必须回去。

我抓起米勒老爹留下的那本笔记,揣进怀里,那是他一生研究的结晶,也是他存在过的唯一证明。然后,我冲出了即将倒塌的木屋,再次投入到那片狂暴的风雨之中。

这一次,我不再是为了逃避,也不是为了寻求答案。我是为了奔向我生命中唯一确定的东西——我的爱。

第四章:雨中最后的华尔兹

我回到家时,感觉像过了一个世纪。伊芙琳没有睡,她一直坐在壁炉前,火光映照着她苍白而焦虑的脸。看到我浑身湿透、失魂落魄地回来,她立刻冲了上来。

“亚瑟!你回来了!我以为你……”

我紧紧地抱住她,仿佛要将她揉进我的身体里。我能感觉到她的颤抖,也能感觉到我自己的。

“我没事,”我抚摸着她的头发,那火焰般的赤金色,在此刻是我唯一的慰藉,“我都知道了,伊芙琳。我知道了一切。”

我把她带到沙发上,在跳动的火光中,我把我所看到、所听到的一切,都告诉了她。从汤普森镇长的“消融”,到米勒老爹的理论,再到他最后的消失。我没有隐瞒,也没有美化。在这个世界的最后时刻,我们之间不应该有任何秘密。

伊芙琳静静地听着,她的眼睛睁得很大,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当我说完,她久久没有说话,只是呆呆地看着壁炉里的火焰。

“所以……”她终于开口,声音干涩,“我们……是水做的?”

我点了点头。

她抬起手,看着自己纤细的手指。然后,她从桌上拿起一把裁纸刀,毫不犹豫地在自己的指尖上划了一下。

我们都屏住了呼吸。

没有血。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从那道小小的伤口中渗了出来,在她的指尖凝聚,然后滴落在地板上,无声无息地融入了地毯的湿气中。

这个小小的实验,比我所有的言语都更有说服力。伊芙琳的眼中,最后一丝怀疑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空洞的迷茫。

“我的父母,我的童年……我种下的第一朵玫瑰……”她喃喃自语,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但那眼泪,和从她指尖渗出的水珠,没有任何区别。我们哭泣时流下的,就是我们自己。

“那不是假的,”我握住她的手,重复着米勒老爹的话,“那是被继承的爱和记忆。你对花的热爱,是无数个‘你’积累下来的。它是真实的。”

我们沉默了很久。窗外的雷暴,是这个世界最后的倒计时。七十二小时,已经过去了大半。我们所剩的时间不多了。

“我们会……像米勒老爹一样,消失吗?”她依偎在我怀里,轻声问。

“是的。”我艰难地说出这个字。

她没有再哭。反而,她在我怀里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仿佛接受了这个命运。

“那你还爱我吗,亚瑟?”她抬起头,蓝色的眼睛在火光下像两颗湿润的宝石,“即使知道我只是一个重复了无数次的、由水构成的‘伊芙琳’?”

“我爱你。”我看着她的眼睛,用尽我全部的真诚说道,“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爱。不管我们是什么,不管我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一刻,我爱你。我的这份感觉,只属于我这个‘亚瑟’,和眼前的你。”

她笑了,那是一个含着泪的、却无比美丽的笑容。

“我也是,亚瑟。我也爱你。”

在世界末日的风暴中,我们找到了彼此,这或许就是我们这一年“生命”的全部意义。

我们不再谈论即将到来的消逝,而是开始谈论我们共同拥有的记忆。我们第一次在图书馆相遇的那个下午,她借书时指尖不小心碰到我的手的瞬间。我们在河边散步,她为我讲述每一种野花的名字。我们在壁炉前,分享同一杯热可可的温暖。

这些记忆,无论是不是被“继承”的,在我们的讲述中,都变得无比鲜活和珍贵。它们是我们存在过的证明。

“我有一个想法。”伊芙琳突然说。

她从脖子上取下一个小小的银质挂坠盒,这是她一直戴着的。她打开挂坠盒,里面空空如也。

“在风暴结束前,我们做点什么吧。”她说,眼中闪烁着一种奇特的光芒,“我们不能阻止消失,但我们能不能……留下点什么?为下一对‘亚瑟’和‘伊芙琳’?”

我的心被触动了。米勒老爹想“记住”,而伊芙琳想“留下”。这是一种对抗遗忘的、最温柔的反抗。

“你想做什么?”我问。

“用这把刀,”她拿起那把划破她手指的裁纸刀,“在挂坠盒的背面,刻上我们的名字。‘亚瑟’和‘伊芙琳’。然后,把它藏在一个地方,一个明年的‘亚瑟’可能会找到,但又不会轻易被发现的地方。”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我们无法传递完整的记忆,但我们可以留下一个信物,一个谜题,一个可能触发什么的“奇点”。

“藏在哪里?”

“图书馆。”她说,“你最熟悉的地方。藏在一本关于永恒和爱情的诗集里。下一任图书管理员,总有一天会翻到它。”

这是一个完美的计划。一个疯狂、浪漫、又充满希望的计划。

我们找到了壁炉旁工具箱里的小锤子和钉子,用裁纸刀的尖端,小心翼翼地在挂坠盒光滑的背面,一笔一划地刻下了我们的名字。

A-R-T-H-U-R & E-V-E-L-Y-N

这几个简单的字母,仿佛耗尽了我们全部的力气。它们是我们对这个循环,发出的最响亮的宣言。

“还有这个。”我从怀里拿出米勒老爹的笔记本,“我们把想说的话,写在里面。写给我们自己。”

我翻到笔记本的最后一页,用笔写道:

“致找到这本笔记的亚瑟:

不要惊慌。你所感受到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去爱那个有着火焰般头发的女孩,她叫伊芙琳。你们的爱,是这个小镇最珍贵的东西。这本笔记里有全部的真相。但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你消失之前,好好地活一次。好好地爱一次。

找到她脖子上的挂坠盒。那是我留给你的。”

我把笔递给伊芙琳,她在下面写道:

“致明年的我:

别怕雨。去画那些雨中的花,它们有灵魂。你会爱上一个叫亚瑟的男人,他有点笨拙,但他的眼睛像最深邃的湖泊。请相信他,就像我此刻相信他一样。我们的时间很短,但爱是永恒的。”

写完这些,我们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我们无法对抗命运,但我们与它达成了一种和解。我们为自己的存在,找到了一个超越时间的锚点。

风暴的声音似乎小了一些,雷声的间隙越来越长。我们知道,最后的时刻就要到了。

“亚瑟,”伊芙琳轻声说,“我想跳支舞。”

“在这里?”我看着这间被风雨侵袭的小屋。

“就在这里。”她站起身,朝我伸出手,“在我们的世界消失前,陪我跳最后一支舞。”

她的眼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神圣的庄重。我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到屋子中央那片还算干爽的地板上。没有音乐,只有窗外渐渐平息的雨声,和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作为我们最后的伴奏。

我将一只手放在她的腰间,另一只手与她十指紧扣。她将头轻轻靠在我的肩膀上。我们开始缓缓地移动脚步,在这间即将见证我们消逝的小屋里,跳起了我们生命中第一支,也是最后一支华尔兹。

我们的舞步笨拙而生涩,但我们不在乎。我们只是紧紧地抱着彼此,感受着对方的存在。我能闻到她头发上雨水和花朵的混合香气,能感觉到她身体的轮廓,那是一个即将消散的、由水构成的奇迹。

我低头看着她,火光在她半透明的肌肤下跳跃,她的脸庞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轮廓开始变得柔和,边缘有些模糊,仿佛一幅正在被水浸润的画。

“你看,”她轻声说,抬起我们的手。我们的手指,在交握的地方,正在慢慢地融合。界限正在消失,我感觉不到哪里是我的终点,哪里是她的起点。我们正在变成同一个存在。

“我不怕了,亚瑟。”她的声音直接在我的脑海中响起,语言已经变得多余。

“我也不怕。”我回应道。

我们不再跳舞,只是静静地相拥着。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也在发生变化。我的双腿失去了力量,但我们没有倒下,因为我们正在变成支撑彼此的液体。我们身体的下半部分已经化作一滩清澈的水,在地板上蔓延开来,倒映着壁炉的火光,像一片小小的、温暖的湖泊。

我看到伊芙琳的脸,她的眼睛,她的微笑,都在这个过程中变得越来越美,一种超越凡俗的美。她像一尊正在融化的水晶雕像,释放出内在的光芒。

我们的意识也开始交融。我感受到了她对花的爱,感受到了她看到第一朵玫瑰绽放时的喜悦。她也感受到了我对书籍的热爱,感受到了我第一次在旧书页中发现秘密时的激动。我们共享了彼此短暂一生中所有的美好。

“原来……这就是回归。”她的意识流中传来一阵满足的叹息。

这不是死亡。这是一种……升华。我们不是在消失,而是在回归到一个更宏大、更本源的存在中去。我们是雨的梦,现在,梦醒了,我们要回到雨的怀抱。

我们共同的身体,那片在我们脚下形成的湖泊,开始散发出柔和的微光。我们最后的形体,是相拥的姿势,是最后的吻。然后,连这个轮廓也消失了。

我们彻底化为了一体,一滩纯净的、闪着光的水,静静地躺在小屋的地板上。我们的意识,不再是“我”和“你”,而是一种混合了爱、记忆和宁静的“我们”,融入了这片水中。

壁炉的火光渐渐熄灭。

雷暴,终于停止了。

尾声:雨后新生

七十二小时过去了。

黎明的微光,第一次穿透了永瀑镇厚重的云层,虽然不是真正的阳光,却也带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明亮。一场全新的、温柔的细雨,开始从洁净的天空中洒落。

小镇仿佛被彻底清洗过一遍。街道上的洪水已经退去,只留下湿润的鹅卵石路面,在晨光中闪闪发光。被风暴折断的树枝,被冲毁的房屋,都消失了。一切都完好如初,仿佛那场持续了三天的狂暴雷暴从未发生过。

小镇,焕然一新。

一个男人从床上醒来。他揉了揉眼睛,看着窗外清新的雨景,感到一阵莫名的熟悉和舒适。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但他知道自己的名字。

“亚瑟。”他对自己说。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个图书管理员。这个念头来得如此自然,就像知道自己有两只手一样。他的脑海中,有一些模糊的童年记忆,一些关于这个小镇的零星片段。他觉得自己在这里生活了很久。

他穿好衣服,走出卧室。小屋里的一切都整洁有序,壁炉里还有些许余温。在地板中央,有一小片比别处更湿润的痕迹,但很快就蒸发了。他没有注意到。

他打开门,撑开门边的一把黑色雨伞,走上了街道。

面包店的门开了,一个围着面粉围裙的男人朝他挥手。“早上好,亚瑟!”

“早上好,莫里森先生。”亚瑟回应道,他自然而然地知道了对方的名字。

他经过花店,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一个有着火焰般赤金色头发的女孩,正在把一盆盆娇艳的玫瑰往外搬。雨水打湿了她的发梢,让那颜色更加明亮。

女孩抬起头,看到了他。她的蓝色眼睛里闪过一丝迷茫,然后是一种莫名的、心跳加速的悸动。

“你好。”她微笑着说,声音像风铃一样好听。

“你好。”亚瑟感觉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攫住了。他觉得,他好像在哪里见过她,在梦里,或者在更久远的过去。“我叫亚瑟。”

“伊芙琳。”女孩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我……我好像是这家花店的主人。”

他们相视一笑,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流淌。

“我喜欢雨,”伊芙琳看着天空,“我觉得,雨中的花,有它们的灵魂。”

亚瑟看着她,感觉自己恋爱了。他想,他一定要多来这家花店,或者邀请她去自己工作的图书馆看看。

一个新的故事,在永瀑镇的雨中,开始了。

在永瀑镇的图书馆里,新任的图书管理员亚瑟,开始了他第一天的工作。他熟悉着这里的每一排书架,每一本书,都让他感到亲切。

在整理诗歌区的时候,他的手拂过一本精装的、关于爱情和永恒的诗集。他心中一动,将它抽了出来。

书页很新,但他总觉得这本书有着某种故事。他翻动着书页,突然,一个东西从书页间滑落,“当”的一声掉在地上。

那是一个小小的、银质的挂坠盒。

亚瑟好奇地捡了起来。他打开挂坠盒,里面空空如也。他下意识地将它翻过来,看到了背面那些略显笨拙的刻痕。

是两个名字。

A-R-T-H-U-R & E-V-E-L-Y-N

亚瑟盯着那两个名字,感到一阵强烈的、无法解释的震撼。他的心底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一个遥远的、模糊的画面闪过他的脑海:一个相拥的姿态,一曲无声的华尔兹,一片温暖的、闪着光的水。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那感觉稍纵即逝,快得抓不住。

但他把那个挂坠盒紧紧地攥在了手心。他觉得,这很重要。他要把它还给那个叫伊芙琳的女孩。或许,这是他们故事的开始。

在他没有注意到的角落,一本破旧的、被水浸过的笔记本,静静地躺在一堆准备被处理掉的旧杂物里。那是米勒老爹一生的心血,也是上一代亚瑟和伊芙琳留下的最后信息。也许有一天,它会被发现。也许,永远不会。

但那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在永瀑镇,爱,会像雨一样,一次又一次地,重新降临。循环往复,永不停歇。

而这,或许就是这个被雨水浸透的世界里,最温柔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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