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踏尽红尘

天涯踏尽红尘

引子

凌不言记得,在他被削去官职,踉跄着走出朱红宫门的那一日,京城下了一场十年未遇的大雪。雪花如席,顷刻间便覆没了车辙、足印,也仿佛要覆没他前半生的所有荣耀与名姓。他曾是翰林院最年轻的侍讲学士,天子门生,一纸奏疏,字字珠玑,自信可为天下苍生立言。然而,他所立之言,抵不过权臣构陷,更抵不过龙椅之上那深不可测的君心。

“凌不言,你文章做得太好,却不懂得这世道人心。”这是恩师含泪送别时,赠予他的最后一句话。

家,已经没了。父亲被流放三千里,家产查抄,门庭凋敝。他孑然一身,只余下一道圣旨,命他“永不叙用,离京自省”。去哪里自省?天下之大,竟无一处是归途。他望着漫天飞雪,那片将他吞噬的白色,便是他此后人生的底色。

他没有目标,只是漫无目的地向南走。从繁华京畿到荒芜古道,他换下了锦绣官袍,穿上了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蓝衫。怀中揣着几卷残书,腰间别着一支早已干涸的笔。他想,或许就这样走到天涯海角,让风沙蚀尽筋骨,便算是对这红尘世界最后的告别。

这便是凌不言故事的开端。彼时,他还未曾想过,他所以为的终点,其实仅仅是起点。他将要踏尽的,不止是脚下的万里山河,更是那变幻无穷、爱恨交织的人间红尘。

第一章:江湖夜雨十年灯

淮水呜咽,如一条浑浊的黄龙,在阴沉的天幕下翻滚。连绵了三日的秋雨并未停歇,反而愈发恣肆,将天地间的一切都浸泡在一种无边无际的湿冷与绝望之中。泥泞的官道上,一个蹒跚的身影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动着,仿佛是从地狱里挣扎出来的孤魂。

这便是凌不言。

三个月前,他还是大乾王朝最耀眼的文坛新星,翰林院侍讲学士,天子钦点的青年才俊。他的文章被誉为“有经天纬地之才,怀悲天悯人之心”,一纸奏疏,敢于直面权相,字字泣血,为的是黎民苍生。而今,他只是一具行尸走肉。那身曾经浆洗得笔挺的儒衫,早已被雨水、泥浆和汗水混合成一种看不出本色的硬壳,紧紧贴在冰冷的皮肤上。曾经握惯了狼毫玉管的手,此刻却死死攥着一个冰冷的、啃了两天的干硬窝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攥着的是他仅存的、可怜的生命。

高烧已经持续了两天。他的视野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眼前的一切都带着扭曲的光晕。雨点砸在脸上,冰冷刺骨,却无法浇熄他体内那团焚心蚀骨的烈火。恍惚间,金銮殿的璀璨与眼前破败的荒野景象不断交叠。他似乎又听见了政敌的讥讽:“凌不言,你空有满腹经纶,却不知‘识时务者为俊杰’为何物!”也听见了恩师痛心疾首的叹息:“痴儿,这世道不是靠道理就能说通的啊!”更有父亲被押上囚车时,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不言,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

“活下去……”凌不言在心中咀嚼着这三个字,嘴角泛起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怎么活?像路边的野狗一样,靠残羹冷炙活?还是像阴沟里的老鼠,靠偷窃钻营活?他的一身傲骨,他引以为傲的“士之风骨”,在这残酷的现实面前,被碾得粉碎。

“读书人,能当饭吃?”那个关中老农带着鄙夷和嘲弄的眼神,如烙印般刻在他的脑海里。是啊,他的锦绣文章,他的济世理想,到头来,换不来一碗热粥。

体力终于耗尽,他在一个趔趄后,重重地摔倒在泥水之中。冰冷的泥浆瞬间包裹了他,带来一种奇异的、近乎解脱的麻木感。他不想再起来了。就这么躺着,让这场无休无止的雨水洗去他身上的污秽,也洗去他心中所有的不甘与痛苦。就这样回归尘土,或许是对这荒唐人世最决绝的告别。他的眼皮越来越沉,意识如退潮般远去,远处那座隐在风雨中的破庙轮廓,是他看到的最后景象。

……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浓郁的肉香,霸道地钻入了他的鼻孔。

这股香气,如此真实,如此温暖,带着油脂被火焰炙烤后独有的焦香,像一只无形的手,硬生生将凌不言即将沉入深渊的魂魄给拽了回来。

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蓬熊熊燃烧的篝火。火焰“噼啪”作响,橙红色的光芒驱散了周遭的阴冷与黑暗,在他潮湿的衣服上蒸腾起阵阵白汽。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堆柔软的干草上,身上那件湿透的外衣已被脱下,晾在火堆旁。

火堆的另一侧,坐着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极其魁梧的男人,即便只是坐着,也如一座小山般沉稳。他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黑色劲装,已被雨水浸透,却毫不在意的样子。一头长发用一根简单的布条束在脑后,几缕湿漉漉的发丝贴在饱经风霜的脸颊上。他没有看凌不言,只是专注地转动着架在火上的一只野兔,金黄的油脂滴入火中,发出“滋啦”的声响,让那诱人的香气愈发浓烈。

在他的身侧,斜靠着一件用厚重粗布包裹的长条物事。尽管包裹得严严实实,但那凌厉的轮廓和沉甸甸的质感,无声地宣告着它的身份——一柄剑。

这是一个江湖人。凌不言立刻做出了判断。一个与他过去二十多年的人生轨迹,截然不同世界的人。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注视,那男人转过头来,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仿佛能穿透人心中最隐秘的角落。

“喂,还活着吗?”他的声音粗犷而沙哑,像是被大漠的风沙打磨过。

凌不言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发现浑身酸痛,没有一丝力气。喉咙干得像是要冒烟,只能发出微弱的“嗬嗬”声。

男人见状,不再多言。他从烤兔上撕下一条肥硕的后腿,也不管烫手,直接扔了过来。那油光锃亮、香气扑鼻的兔腿落在凌不言身旁的干草上,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他最后的尊严。

曾几何时,他于琼林宴上,品的是山珍海味,用的是银箸玉盘。而今,却要像乞丐一样,去接住别人扔来的食物。一丝屈辱涌上心头,但腹中那如火烧般的饥饿感,瞬间便吞噬了这丝脆弱的自尊。他颤抖着手,抓起那条兔腿,也顾不得滚烫,狠狠地咬了一口。

滚烫的肉汁与鲜美的兔肉在口中爆开,那久违的、属于“生”的味道,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线。眼泪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与嘴里的肉食混杂在一起,分不清是咸是涩。他像一头饿了数日的野兽,狼吞虎咽,不顾形象地撕咬着,仿佛要将这几个月的饥寒与屈辱,一并吞入腹中。

“慢点吃,别噎死。”男人言语依旧简短,又递过一个沉甸甸的水囊。

凌不言接过,仰头便灌。入口的并非是水,而是辛辣呛人的烈酒。酒液如一条火线,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激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然而咳过之后,一股强劲的暖流却自腹中升起,迅速流遍四肢百骸,将那股盘踞已久的阴寒驱散了大半。他感觉自己僵硬的身体,似乎重新活了过来。

“多谢……壮士。”他终于有力气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砂纸在摩擦。

“我叫燕十三。”男人撕下另一块兔肉,自顾自地咀嚼着,动作豪迈而不拘小节。“看你这副半死不活的模样,是个落魄书生?”

凌不言点了点头,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里满是苦涩:“或许,连书生也算不上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废人罢了。”

燕十三用那双锐利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片刻后,竟一语中的:“你身上有死气,但眼里还有火。那不是认命的火,是不甘心的火。是丢了功名,还是断了前程?”

凌不言心头巨震,没想到这个看似粗豪的江湖莽夫,竟能看得如此透彻。他沉默了良久,在篝火的映照下,他看着自己那双曾经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手,如今却布满了伤口与污泥。他缓缓地,将自己的遭遇简略地说了一遍,隐去了具体的姓名与官职,只说自己因言获罪,被逐出京城,家破人亡。

燕十三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也没有露出任何同情或鄙夷的表情。直到凌不言说完,他才“呵”地冷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三分不屑,三分了然,还有四分说不清的复杂情绪。

“朝堂里的事,弯弯绕绕,俺不懂。”他灌了一大口酒,用袖子擦了擦嘴,“俺只知道,这世上的道理,从不是靠嘴皮子说出来的。你说你的道理,他说他的道理,谁的拳头大,谁的刀快,谁的道理就是道理。”

他拍了拍身旁那柄用粗布包裹的长剑,眼神变得深邃而冷酷:“皇帝老儿不让你活,你就偏要活出个人样给他看。寻死?那是懦夫才干的怂事!”

“活出个人样?”凌不言喃喃自语,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迷茫,“何为……人样?”这个问题,他曾在圣贤书中探寻过无数次,答案是“立德、立功、立言”,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可如今,这些宏大的词汇,都成了对他最大的讽刺。

燕十三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在火光下显得格外洁白的牙齿。“这个俺懂。吃饱饭,穿暖衣,有三两能把后背交给他的兄弟,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谁敢欺负俺,俺就一剑捅过去。这就是俺燕十三的人样!”

他的话语简单、粗暴,却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了凌不言的心上。这是一种凌不言从未接触过的生存哲学,原始、直接、充满了野性的生命力,没有那么多“君臣父子”“社稷苍生”的沉重枷锁。

那晚,庙外的暴雨下了一夜。庙内,篝火也燃了一夜。

凌不言的烧在烈酒和温暖的火光中渐渐退去。他听着燕十三用那口音混杂的方言,断断续续地讲述着他的江湖。听他讲大漠孤烟的壮阔,讲雪山之巅的雄鹰,讲他是如何从一个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孤儿,一步步走到今天。他讲那些死于他剑下的恶霸、山贼,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杀了只鸡;也讲起一个名叫“阿月”的姑娘,讲起她清澈的眼睛和爱笑的嘴角,讲起他此行南下,就是要去杀一个仇人,一个他必须亲手了结的仇人。

凌不言则在他休息的间隙,为这个目不识丁的剑客,念起了自己怀中揣着的那卷残破的《庄子》。当他念到“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时,燕十三突然打断他,问:“啥意思?”

“意思是,两条鱼在即将干涸的水洼里,互相吐着唾沫来湿润对方,虽然能暂时存活,却不如各自回到浩瀚的江海里,自由自在地生活,甚至忘了彼此的存在。”

燕十三沉默了半晌,忽然大笑道:“放屁!要是俺是那条鱼,俺就把那水洼给掘开了,引来江水,让大家都活!要是做不到,俺就陪着那条鱼,一起变成鱼干!什么狗屁相忘于江湖,那是不讲义气!”

凌不言哑然。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圣人的哲思,在另一个世界的人看来,竟是如此的“不讲义气”。他所坚信不移的道理,在这一刻,发生了动摇。

天亮雨歇,一缕晨光从破庙的窟窿里照了进来,正好落在神坛上一尊缺了半边脸的佛像上。那佛像,一半慈悲,一半狰狞。

凌不言的身体已经恢复了大半。燕十三收拾好行囊,将“断水”剑背在身后,准备上路。他看了一眼依旧迷茫的凌不言,沉声道:“你我相逢即是缘。前面就是江南地界,鱼米之乡,繁华富庶,或许有你的生路。俺也要去那里。若是不嫌弃,便同行一程。路上,也好歹有个说话的伴。”

凌不言望着他,这个只相处了一夜的陌生人,救了他的命,给了他食物和酒,更重要的,是在他万念俱灰之时,为他那即将熄灭的心火,添了一把干柴。他站起身,整了整衣冠,对着燕十三,深深地行了一个大礼。

“大恩不言谢。在下……愿随壮士前行。”

就这样,一个被庙堂彻底抛弃的文弱书生,与一个在刀口上舔血的江湖剑客,结伴踏上了前往江南的道路。接下来的旅程,成了凌不言人生的第二课堂。燕十三教他如何辨别毒草与野菜,如何根据星辰判断方向,如何用最简单的方式生火,如何在与人交谈时,通过对方的眼神和微小的动作判断其善意或恶意。这些知识,是任何经史子集中都学不到的生存之学。

而凌不言,则在每一个宿营的夜晚,为燕十三讲述历史的兴亡更替,解读诗词的婉约豪放。他讲长平之战的白骨蔽野,燕十三听得双目赤红;他讲荆轲刺秦的慷慨悲歌,燕十三听得拍案叫好。他们的世界南辕北辙,却在彼此身上,看到了自己所缺失又渴望的那一部分。

半月后,他们行至一处名为“断魂谷”的险隘,遭遇了仇家埋伏。

箭矢如蝗,刀光似雪。凌不言平生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直面死亡。他被燕十三一把推到马车后,耳边是兵刃相交的刺耳声、临死前的惨叫声和燕十三沉雷般的怒吼。他从车轮的缝隙中看出去,只见那个平日里粗豪不羁的汉子,此刻化身为一尊浴血的杀神。他的剑,快得只剩下一道道银色的残影。每一次出鞘,都精准、致命,毫不拖泥带水,带着一种残酷的美感。

血腥味、汗味、泥土的腥气混杂在一起,冲入凌不言的鼻腔,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当场呕吐起来。他读过“伏尸百万,流血漂橹”,那只是冰冷的八个字。而眼前这鲜活的、滚烫的、残酷的厮杀,才让他真正明白,燕十三口中的“快意恩仇”,背后是何等的血腥与狰狞。这红尘,不止有江南的杏花春雨,更有塞北的白骨黄沙。

当最后一个敌人捂着喉咙,带着满脸的难以置信,缓缓倒下时,山谷中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风声,和燕十三粗重的喘息声。

他拄着那柄仍在滴血的“断水”剑,宽阔的后背对着凌不言,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身上添了数道新的伤口,鲜血浸透了黑衣,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如同从修罗场中走出的魔神。短暂的沉寂后,他突然仰天长啸,继而放声大笑起来。那笑声在狭窄的山谷中回荡,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放与快意,震得树叶簌簌作响。

笑声止歇,他缓缓转过身,用那双依旧燃烧着杀气的眼睛,看向躲在马车后,脸色惨白如纸的凌不言。

“书生,怕吗?”他咧嘴问道,血污衬得他那口白牙格外醒目,笑容既狰狞,又透着一股淋漓的真诚。

凌不言看着满地扭曲的尸骸,看着那汩汩流出的、尚未凝固的鲜血汇成细流,渗入泥土,胃里依旧在翻腾。他想说“不怕”,以维持自己那点可怜的文人风骨。但他最终还是诚实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声音因紧张和后怕而微微发颤:“怕。但也……明白了一些事。”

“哦?明白什么了?”燕十三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似乎对这个书生的反应很感兴趣。

凌不言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着剧烈的心跳,他的目光扫过地上的尸体,扫过燕十三手中的剑,最后定格在燕十三那双坦荡而锐利的眼睛上。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明白了……这世上,道理不止在书本里,也在刀剑中。有时候,剑,比笔更能让人听懂道理。”

燕十三闻言一怔,随即爆发出比刚才更加洪亮的笑声。他走过来,毫不介意自己满身的血污,重重地拍了拍凌不言的肩膀,震得他一个趔趄。

“哈哈哈!好!说得好!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他竟学着凌不言平时念书的腔调,说了一句文绉绉的话,显得滑稽又可爱,“你这书生,总算开了点窍。走吧,别让这些死人脏了咱们的眼。”

他们踏过尸体,继续前行。凌不言的脚步,第一次踩在了温热的血泊之上。他没有躲闪,而是强迫自己去感受那黏腻的触感。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再也不是那个只知在象牙塔中空谈义理的凌翰林了。

身后的血腥,很快会被山谷里的野兽与风雨抹去,就像他那显赫而又脆弱的过去,正在被这段波澜壮阔的江湖路,一点一点地冲刷、覆盖,直至面目全非。而新的东西,正在他的骨子里,悄然生长。那是一种混杂着书卷气与血腥味的、更为坚韧和复杂的东西。

江南,就在前方。那里有温柔的陷阱,有繁华的迷梦,也有他与燕十三共同的命运节点。凌不言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但他已经不再畏惧。因为他知道,当道理讲不通的时候,他的身边,还有一个愿意用剑为他开路的人。

而他,也将用他的笔,为这柄剑,指出最该刺向的方向。

这,便是他们最初的盟约。无言,却重于泰山。

第二章:烟花三月下扬州

江南,终是到了。

与北方的萧瑟不同,这里是水的故乡,是柳的故乡,是风流与富庶的代名词。他们抵达扬州时,正值烟花三月,瘦西湖畔,画舫如织,歌声悠扬。空气中都弥漫着脂粉与佳肴的香气。

这里是红尘最温柔,也最能销魂蚀骨的地方。

燕十三的仇家线索,指向了扬州最大的盐商之一,富甲一方的林家。但他不急于动手,江湖人讲究“谋定而后动”。他们寻了一家小客栈住下,白日里,燕十三出去打探消息,凌不言则在房中读书,或是在扬州城里随意走动,观察着这与京城截然不同的市井风貌。

他看到运河上船夫的号子,听到茶馆里评书先生的惊堂木,闻到小巷深处飘来的桂花糕的甜香。这里的红尘,是活色生香的,是具体的,是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他紧绷了许久的心弦,不自觉地放松了下来。

一日,他在一处桥头,看到一群文人墨客围着一个卖字画的摊子。摊主是个老者,笔力倒也遒劲,但画的山水总觉得匠气太重,少了些灵韵。众人正品评间,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阵悠扬的琴声,如泣如诉,仿佛有无尽的心事,要向这春光诉说。

凌不言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的一艘画舫上,凭栏坐着一位青衣女子。她眉目如画,气质清冷,素手拨弄着一张古琴,神情专注而哀伤。那琴声,让喧闹的河岸都为之一静。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是曼青姑娘的《秋水吟》!”有人低声赞叹,“扬州第一琴师,名不虚传。”

凌不言怔怔地看着那女子,他读过无数描写美人的诗句,此刻却觉得任何词藻都显得苍白。她的美,不在于容貌,而在于那份与周遭繁华格格不入的清寂,那琴声中流淌出的、深刻的孤独。

那一刻,凌不言心中某个尘封已久的地方,被轻轻拨动了。

回到客栈,他鬼使神差地找出笔墨,就着昏黄的灯火,写下了一首词:

“一曲秋水付春江,满城烟柳为谁伤。画舫青衣人不语,指尖流尽旧时光。”

他写完,自嘲地一笑。自己早已不是那个可以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凌学士了,如今不过一介流民,竟还动了这风月心思。他将那张纸揉成一团,准备丢弃。

“写得不错。”燕十三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手里提着一壶酒,“有点意思。这说的是今天那个弹琴的娘们?”

凌不言面上一红。

燕十三却不管他,拿过那纸团展开,端详了半天,虽然字认不全,但那股意境他却似乎看懂了。“书生,你这心里,还是有墨水的。既然喜欢,何不去见见?”

“我如今这般模样,如何去见?”凌不言苦笑。

“嗨,有何不可?”燕十三一拍胸脯,“俺打听过了,那曼青姑娘在‘醉月楼’抚琴,是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听她一曲,要纹银十两。俺这几天做了几趟‘生意’,这点银子还是有的。”

所谓的“生意”,凌不言心知肚明,无非是劫了几个为富不仁的恶霸。他本想拒绝,但对上燕十三那不容置喙的眼神,以及自己内心深处那一丝微弱的渴望,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醉月楼,是扬州最风雅的所在。凌不言换上了一身燕十三为他置办的干净儒衫,虽然依旧朴素,但配上他本就清俊的容貌和满腹经纶养出的气度,倒也显出几分落魄文人的风骨,与楼中那些满身铜臭、锦衣华服的富商形成了鲜明对比。

醉月楼内,檀香袅袅,丝竹悦耳。这里没有寻常勾栏的喧嚣与俗艳,处处透着一股精心雕琢的雅致。墙上挂着名家字画,座中宾客也多是些文人雅士、豪绅巨贾。

凌不言与燕十三的组合,一进门便引来不少侧目。一个粗豪如山,腰间鼓囊,杀气隐现;一个清癯似竹,衣衫简朴,眼神却幽深。掌柜的是个眼光毒辣的中年妇人,人称“蓉姨”,她本想命人拦下这不速之客,但当燕十三将一锭沉甸甸的银子拍在柜上时,她的脸上立刻堆满了职业的笑容。

“二位爷,里边请。不知是想听曲儿,还是品我们扬州独有的‘三月春’?”

“听琴。”燕十三言简意赅,“找个清静点的位置。”

他们被引到二楼一处靠窗的雅座,能将楼下的小小舞台看得一清二楚。舞台布置得如同一方水榭,薄雾缭绕,一架古琴静置中央,宛如等待知音的寂寞美人。

不多时,楼内渐渐安静下来。在万众瞩目中,一位青衣女子缓步登台,正是曼青。她未施粉黛,却胜过万千浓妆。对着台下盈盈一拜,便在琴前坐下。她没有看任何人,仿佛整个世界的喧嚣都与她无关,眼中只有身前那七根弦。

玉指轻挑,第一个音符流出,整个醉月楼便堕入了一个由她创造的世界。

她弹的,竟是那首古曲《广陵散》。

琴声初起,尚是平和,如江上清风,山间明月。继而,节奏渐快,金戈铁马之声顿起,充满了刺客聂政的决绝与悲愤。那琴声中,有毁家纾难的无畏,有知己相托的豪情,更有面对强权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刚烈。

满座宾客,或沉醉,或惊叹,或附庸风雅地摇头晃脑。唯有凌不言,听得浑身剧震。

他听懂了。他听懂了那琴声背后所有的不甘与抗争。聂政所刺杀的韩相,与那将他推入深渊的权臣,身影何其相似!而聂政的决绝,又与燕十三那“快意恩仇”的江湖信念,何其相通!这琴声,弹的是古人的故事,诉的却是她自己,乃至他凌不言的心声!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三日不绝。满堂先是死寂,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无数的赏银、名贵玉佩被抛上舞台,堆积在曼青脚下。

她却视若无睹,缓缓起身,再次一拜,便要退入后台。

“曼青姑娘请留步!”一个声音响起,中气十足。众人望去,正是扬州最大的盐商,林家的家主,林晋成。他年约五旬,面容和善,笑起来像一尊弥勒佛,但眼中偶尔闪过的精光,却暴露了他商海沉浮多年的老辣。

凌不言身旁的燕十三,在看到此人时,握着酒杯的手指猛然收紧,指节发白。他眼中射出的寒意,仿佛能将满室春风冻结。

凌不言心中一动:他,就是燕十三要杀的人。

林晋成显然是醉月楼的常客,也是曼青最大的“拥趸”。他笑着走上前去,对着曼青拱手道:“曼青姑娘一曲《广陵散》,技艺又精进了。林某听得如痴如醉。今日恰逢小儿生辰,斗胆想请姑娘再奏一曲,以为贺。”他说着,便有家仆奉上一个锦盒,打开来,珠光宝气,竟是一支上好的羊脂玉簪。

曼青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她淡淡地道:“林老爷厚爱,只是曼青今日身子不适,一曲已是极限,还望见谅。”

她的拒绝,礼貌却疏离。林晋成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如常。“既然如此,林某也不强人所难。只是,我儿对姑娘才情慕名已久,今日也备了薄礼,作了几句歪诗,想请姑娘品评一二。”

他身后一个衣着华贵的年轻人立刻站了出来,正是林家大少林天佑。他得意洋洋地展开一幅扇面,高声念道:“美人抚琴动扬州,一曲能解万古愁。愿化春风随君去,常伴仙子醉月楼。”

诗句平庸,辞藻堆砌,引来一些人的附和吹捧,却也让不少真正懂行的文人暗自撇嘴。

林天佑念完,期待地看着曼青。曼青的目光扫过那扇面,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只欠身道:“林少爷有心了。”

这不咸不淡的回应,让林天佑面子有些挂不住。他仗着酒意,提高声音道:“曼青姑娘何吝一言?莫非是嫌我这诗不好?那不如今日就以此为题,在座哪位能作出让姑娘满意的诗词,我林家愿以百金相赠!”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百金,对普通人家而言是一笔巨款。立刻便有几个自诩风流的文人跃跃欲试。

燕十三碰了碰凌不言的胳膊,低声道:“书生,你的机会来了。去,写首诗,把那小子的脸打肿。”

凌不言望着台上那个孤傲的身影,她被一群人围着,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被人估价、赏玩,眼神里的落寞与厌恶,几乎要溢出来。他心中那股压抑许久的文人傲骨与怜香惜玉之情,被同时激发了出来。

他点了点头,站起身。

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这个衣着朴素的青年,缓缓走到早已备好的笔墨案前。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提起了笔,手腕悬空,那股从容的气度,便让所有喧哗都低了几分。

他蘸饱了墨,笔尖在雪白的宣纸上游走,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众人围拢过来,只见纸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四句:

“一曲秋水付春江,满城烟柳为谁伤。
画舫青衣人不语,指尖流尽旧时光。”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刻意的吹捧,只是寥寥几笔白描,却将那份深入骨髓的孤独与时光流逝的悲伤,刻画得淋漓尽致。

尤其是那句“指尖流尽旧时光”,仿佛说尽了曼青所有的故事。

林天佑的诗,与这一比,简直是云泥之别。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全场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这首诗的意境所折服。

曼青抬起头,第一次正眼看向凌不言。她的眼中,终于不再是那潭死水,而是泛起了惊异、感动,以及一种……被理解的震颤。

她缓缓走下台,来到凌不言面前,轻声问道:“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在下……姓凌,草字不言。”他隐去了自己的名。

“凌先生,”曼青的声音如他的琴声一般清冷,却带着一丝温度,“先生这首诗,曼青受不起。它懂我,胜过我自己。”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对蓉姨说道:“蓉姨,今晚,我想请凌先生到我的‘听雪阁’一叙,为我解这首诗。所有客人的账,都记在我名下。”

此言一出,四座皆惊。尤其是林晋成父子,脸色难看到了极点。谁都知道,曼青的听雪阁,从不轻易待客。多少王孙公子一掷千金,也求不得入门一见。今日,她竟主动邀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穷书生。

这已经不是打脸了,这是将林家的面子踩在地上,又碾了几脚。

燕十三在座位上,端起酒杯,对着脸色铁青的林家父子,咧嘴一笑,一饮而尽。那笑容,充满了挑衅与快意。

第三章:听雪阁中话前尘

听雪阁,位于醉月楼后院一处僻静的角落,是曼青的居所。小院清幽,种满了翠竹,一条青石小径通向一座精致的二层小楼。这里隔绝了前堂的喧嚣,自成一方天地。

阁楼内,陈设简单而雅致。一张琴,一局棋,一架书,一炉香。没有半分俗世的脂粉气。

曼青为凌不言沏了一壶茶,茶香清冽,沁人心脾。

“这是君山银针,家父生前最爱。”她轻声说,一句话,便透露了些许过往。

“令尊……也是雅士。”凌不言捧着茶杯,暖意从指尖传到心底。

两人相对而坐,一时无话,气氛却并不尴尬。有时候,知音相见,无声胜有声。

良久,曼青才幽幽开口:“先生的诗,写尽了曼青的心事。我很好奇,先生与我素未平生,何以能窥见至此?”

凌不言放下茶杯,望着窗外的竹影,缓缓道:“或许,是因为在下与姑娘,是同一种人吧。”

“哦?”

“身如浮萍,命不由己。看似风光,实则……不过是这红尘浊世里,一个稍微精致些的囚徒罢了。”他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无尽的沧桑。

曼青的身体微微一颤,看着凌不言的眼神彻底变了。她知道,眼前这个人,有故事,而且是和她相似的,沉重的故事。

她没有追问凌不言的过往,而是选择了坦诚自己的身世。

“先生猜得不错。我……不叫曼青。我本姓苏,名唤青莲。”

苏青莲。一个如莲花般清雅的名字。

她的父亲,曾是朝中的一名御史,苏正仪。为人刚正不阿,以敢言直谏著称。三年前,因弹劾当朝权相贪赃枉法,反被构陷入狱,最终惨死狱中。家产被抄没,家眷流离。苏青莲因通晓音律,被官卖,辗转流入扬州,进了这醉月楼。

“我之所以弹《广陵散》,是因为我父亲最欣赏聂政的品格。他常说,读书人当有侠骨,为国为民,宁折不弯。”苏青莲的眼中,泪光闪烁,“可他最终,却落得那样的下场。我留在这里,更名曼青,忍受着那些人的垂涎与骚扰,不过是想活下去,等待一个机会,为我父亲昭雪。”

凌不言的心,像被重锤狠狠击中。

苏正仪!他怎么会不知道这个名字!那是朝堂上为数不多敢于和权相一党正面抗衡的铁骨御史。当年苏正仪被构陷时,他还是翰林院一个小编修,人微言轻,虽心中愤慨,却无能为力。他还曾为此写过一篇匿名的文章,痛斥朝政黑暗,却如石沉大海。

没想到,兜兜转转,他竟在这里,见到了苏御史的女儿。

而更让他震惊的是,苏青莲接下来说的话。

“当初陷害我父亲的,除了京城那位权相,在江南,为他们罗织罪名、侵吞我家财的,便是……林晋成。”

“林晋成?!”凌不言失声道。

“是。”苏青莲的眼中燃起刻骨的仇恨,“他当时是两淮盐运使,与权相勾结,伪造了我父亲贪墨盐税的罪证。我苏家在扬州的祖产,也尽数落入他手。他如今是扬州首富,人人敬仰的林大善人,可谁知道,他脚下踩着的是我苏家上下一百多口的鲜血白骨!”

凌不言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燕十三的仇人,是林晋成。
苏青莲的仇人,也是林晋成。
而他自己,也是被以林晋成为首的江南官商集团与京城权相结合的势力,所倾轧排挤,最终落得家破人亡。

三条看似毫不相干的命运线,在此刻,被一个叫做“林晋成”的名字,死死地缠绕在了一起。

这红尘,何其之大,又何其之小!

他看着眼前这个柔弱却坚韧的女子,她所背负的,和他何其相似。那一刻,所有的怜惜、欣赏,都化作了深刻的共情与同病相怜。

“苏姑娘,”他郑重地说道,“你的遭遇,我……”

他本想说“我感同身受”,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以免给她带来更多的危险。他只是道:“林晋成此人,恶贯满盈,天理昭昭,必有报应。”

苏青莲凄然一笑:“天理?若天理昭昭,我父又何至于冤死狱中?我如今,只信我自己。我留在这醉月楼,忍辱负重,就是为了接近林家,寻找他当年构陷我父亲的罪证。可他防备极严,我一个弱女子,又能做什么呢?”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助与绝望。

凌不言的心中,却燃起了一团火。

他来扬州,本是随波逐流,苟且求生。但此刻,他忽然找到了一个目标。为苏正仪昭雪,扳倒林晋成,这不仅仅是为苏青莲,也是为他自己,为所有被这黑暗势力吞噬的无辜者,讨一个公道!

他曾经想用笔来改变世界,结果被撞得头破血流。现在,他身处江湖,身边有一个以剑为言的燕十三。或许,笔与剑,可以合二为一。

“苏姑娘,你不是一个人。”凌不言的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或许,我能帮你。”

离开听雪阁时,已是深夜。月凉如水,洒在青石路上。

凌不言的心,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滚烫。他快步回到客栈,燕十三正坐在桌边,擦拭着他那柄从不离身的“断水”剑。剑身在灯下泛着森冷的光。

“回来了?”燕十三头也不抬地问,“跟那小娘子聊得如何?是不是把你这书呆子的魂都勾走了?”

凌不言没有理会他的调侃,而是直接坐到他对面,沉声道:“燕十三,你为何要杀林晋成?”

燕十三擦剑的手一顿,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盯着他:“你问这个做什么?”

“因为,你的仇人,也是我的仇人。”

燕十三愣住了。

凌不言将从苏青莲那里听到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但隐去了苏青莲的真实身份,只说是一个被林晋成所害的故人之女。

听完之后,燕十三沉默了。他将“断水”缓缓归鞘,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一饮而尽。

“俺要杀他,是为了俺妹子,阿月。”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充满了痛苦的回忆。

“十年前,俺和阿月还是流浪的孤儿。是林晋成收留了我们,让我们在他家做下人。他当时还不是什么大盐商,只是个管事。他对我们很好,俺和阿月都当他是恩人。后来,他生意越做越大,人也变了。三年前,他为了巴结一个京城来的大官,竟然……竟然把年仅十六岁的阿月,当作礼物送了出去。阿月性子刚烈,不堪受辱,当天夜里就投井自尽了。”

燕十三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眼中是滔天的恨意。“俺当时想杀了他,可他身边护卫太多,俺打不过,重伤逃了出来。这三年来,俺拜师学艺,行走江湖,练就了这一身本事,就是为了回来取他狗命!”

凌不言心头巨震。又是三年前!

所有的罪恶,都指向了同一个人,都发生在相近的时间点。那是林晋成发迹的关键时期,也是无数人命运的转折点。

“所以,你说的那个必须杀的人,就是林晋成。”凌不言喃喃道。

“没错。”燕十三看着他,“现在,你告诉我,你又是为了什么?别告诉俺,就为了那个弹琴的小娘子。俺看得出来,你不是那种人。”

凌不言沉默了片刻。他知道,到了这个时候,他不能再对燕十三有所隐瞒。他们现在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

他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身世,从翰林学士到阶下囚,从家破人亡到流落江湖,全部说了出来。

听完他的讲述,燕十三久久没有说话。他看着眼前这个曾经高高在上的天子门生,如今却和自己一样,背负着血海深仇。他忽然觉得,这个世界真是荒唐得可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燕十三突然放声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悲凉与讽刺,“一个朝廷命官,一个江湖剑客,一个青楼琴女,都被同一个人逼上了绝路。凌不言啊凌不言,你说的没错,这他娘的,就是红尘!”

笑声止歇,他站起身,重重地拍了拍凌不言的肩膀。

“从今天起,你的仇,就是俺的仇。俺的剑,听你调遣。”

凌不言看着他,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光亮。

“好。”他站起身,伸出手,“那从今天起,你的仇,也是我的仇。我的笔,为你谋划。”

两只手,一只布满老茧,握惯了剑柄;一只修长白皙,握惯了笔杆。在昏黄的灯光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笔与剑,庙堂与江湖,两个截然不同世界的人,在这一刻,为了共同的目标,融为了一体。

扬州的夜,依旧温柔。但一场足以掀翻这座江南名城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凌不言知道,他踏入的,不再是旁观的红尘,而是命运的漩涡中心。他将要面对的,是比朝堂辩论、江湖厮杀更为凶险的博弈。

但他不再迷茫,也不再畏惧。因为他找到了自己的“道”。这道,不在天上,不在书里,就在这万丈红尘之中,在恩怨情仇之间。

第四章:以身入局步步惊

接下来的日子,扬州城表面上风平浪静。醉月楼里,曼青姑娘的琴声依旧,只是偶尔会拒绝林家父子的重金邀约;市井之间,燕十三的身影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客栈里,多了一个终日埋首书卷的穷书生。

但暗地里,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以凌不言为中心,悄然张开。

凌不言深知,林晋成势大财雄,官府是他的人,江湖上也有他豢养的亡命之徒。单凭燕十三一人一剑,即便武功再高,也只能行刺杀之事,逞一时之快,却无法将其连根拔起,更无法为苏家昭雪。

要对付林晋成,必须诛心。而诛心,正是他凌不言最擅长的。

他的第一步,是“扬名”。

一个无名小卒,说的话无人会信。他必须在扬州,甚至整个江南的文人圈里,建立起自己的名望。

他开始频繁地出入扬州的各大书会、诗社。凭借他深厚的学识、超凡的记忆力和精妙的文笔,很快便崭露头角。无论是品评书画,还是即兴作诗,他总能一语中的,技惊四座。他从不张扬,总是点到即止,那份淡泊名利、学究天人的气度,反而更令人折服。

“凌不言”这个名字,像一阵清风,迅速吹遍了扬州的文坛。人们都在谈论那个神秘的落魄书生,猜测他的来历。有人说他是京城某个犯事大员的后人,有人说他是避世隐居的高人。种种猜测,更为他增添了几分传奇色彩。

他的第二步,是“结网”。

在获得名望的同时,凌不言刻意结交那些正直、有良知,但同样受到林晋成商业打压的文人士绅。他从不主动提及林晋成的恶行,只是在与他们谈天说地时,巧妙地引导话题,让他们自己吐露对林家垄断市场、欺行霸市的不满。

他用自己的智慧和见识,为这些陷入困境的商人出谋划策,帮他们分析局势,寻找新的商机。他不求回报,只说是君子之交。渐渐地,一个以他为精神核心的小圈子形成了。这些人,日后都将成为对抗林家的重要力量。

而燕十三,则成了这张大网中最隐秘也最致命的一环。他白天隐匿,夜晚则化身为暗夜的幽灵。凌不言让他做的,不是杀人,而是搜集情报。

燕十三凭借高超的轻功和敏锐的直觉,潜入林府,探查林家的布防、密道的所在;他流连于扬州最底层的赌场、酒馆,从那些醉汉、赌徒口中,收买、套取林家各种见不得光的勾当。

苏青莲,则利用她在醉月楼的特殊位置,继续与林家周旋。她时而冷淡,时而又似有若无地给林天佑一些希望,吊着他的胃口,让他不至于因爱生恨,做出过激的行为。同时,她也通过与各路客人的接触,不动声色地收集着关于林家、关于官府动向的信息。

三个人,三条线,所有的信息最终都汇集到凌不言这里。他在那间简陋的客栈房间里,将这些碎片化的信息拼凑、分析,一幅林晋成罪恶帝国的完整地图,渐渐在他脑中清晰起来。

他发现,林晋成不只是一位盐商。他的触角,已经深入到漕运、丝绸、钱庄等各个领域,甚至通过放高利贷,控制了无数小商户和百姓的命脉。他的财富,是建立在无数人的破产与血泪之上。而他与官府的勾结,更是盘根错错节,形成了一个牢不可破的利益共同体。

要扳倒这棵大树,必须找到一把足够锋利的斧头。

这把斧头,就是林晋成当年构陷苏正仪的罪证——那封他与京城权相来往的密信。

苏青莲曾说,她怀疑那封信,就藏在林府的书房密室里。但林府守卫森严,书房更是禁地中的禁地,除了林晋成本人,无人能够进入。

硬闯,无异于以卵击石。必须智取。

凌不言策划了一个大胆而周密的计划。这个计划的核心,就是利用林晋成父子之间最大的弱点——林天佑。

林天佑,一个典型的纨绔子弟。好色、好名、好胜,却又志大才疏,急于向父亲证明自己。凌不言要做的,就是给他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时机很快就来了。江南三年一度的“观莲诗会”即将在扬州举行。这是江南文坛的一大盛事,届时,江南各地的名士、大儒,甚至朝廷派来的巡按御史都会参加。在诗会上一举夺魁,是所有文人梦寐以求的荣耀。

林晋成爱惜羽毛,极好名声,自然也希望儿子能在这场盛会中拔得头筹,为林家增光。

凌不言的机会,就在这里。

诗会前一个月,凌不言突然“病”了。他闭门谢客,对外宣称偶感风寒,需静心休养。实则,他是在为林天佑“量身定做”一篇足以技压群雄的惊世之作。

他将自己对诗词的毕生理解,对人生际遇的深刻感悟,全部倾注于一首《望江南·观莲有怀》的长词之中。这首词,气象万千,意境深远,既有对莲花“出淤泥而不染”的赞美,又暗含着对世事浮沉、人生无常的感慨。无论是格律、辞藻还是意境,都堪称绝品。

写完之后,他将词稿交给了燕十三。

“找到一个可靠的中间人,一个贪财但嘴巴严实的老秀才。就说,这是我病中所作,心灰意冷,不愿再涉足文坛,故欲以五百金卖掉此稿。”凌不言吩咐道。

燕十三有些不解:“花这么多心思写出来,为何要卖给那小子?”

凌不言微微一笑,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这叫‘引君入瓮’。林天佑急于求成,必然会想办法弄到一篇好作品。我们把这篇词送到他面前,他没有理由拒绝。而他一旦用了这首词,就等于将一把刀柄,主动交到了我们手上。”

事情的发展,果然如凌不言所料。

那个贪财的老秀才,很快就将消息透露给了正在四处重金求购佳作的林府管家。林天佑看到词稿后,欣喜若狂,毫不犹豫地花重金买下,并严令知情人保密。他以为自己捡到了一个天大的便宜,却不知自己已经一步步踏入了精心设计的陷阱。

观莲诗会,如期在瘦西湖畔的“听雨轩”举行。

这一日,名流云集,冠盖满扬州。林晋成携子高调出席,满面春风。凌不言则依旧是一身布衣,与几个相熟的清寒士子,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苏青莲也受邀前来,为诗会抚琴助兴。她的目光,不时地与凌不言交汇,彼此传递着无声的信息。

诗会进程波澜不惊。众人吟诗作对,虽有佳句,却也无太过出彩之作。

终于,轮到林天佑了。

他在万众瞩目之下,意气风发地走上台,展开手中折扇,高声吟诵起那首《望江南》。

“江南莲,亭亭出水间。昨夜雨,今朝露,洗却红尘三千烦……”

他一开口,全场便为之一静。随着词句的展开,所有人都被那宏大的意境和精妙的文笔所折服。连主持诗会的江南大儒白石先生,都露出了赞许的目光。

一词诵罢,满堂喝彩,经久不息。

“好!好一个‘洗却红尘三千烦’!”白石先生抚须赞叹,“此词意境高远,颇有大家风范。林公子年纪轻轻,竟有如此才情,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林晋成脸上笑开了花,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魁首”的锦旗,飘扬在林家门楣之上。

林天佑更是飘飘然,对着众人拱手作揖,享受着山呼海啸般的赞美。

就在这气氛达到顶点的时刻,一个不和谐的声音,从角落里悠悠响起:

“林公子的词,固然是好。只是……不知这‘红尘’,是否也包括了苏御史一家的血泪?”

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惊雷,在所有人耳边炸响。

全场瞬间死寂。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穷书生凌不言,缓缓站了起来。他面色平静,眼神却如利剑,直刺林家父子。

林晋成的笑容凝固在脸上,眼中闪过一丝惊慌与狠厉。林天佑则又惊又怒,指着凌不言道:“你……你是什么人?在此胡说八道些什么!”

凌不言没有理他,而是转向那位从京城来的巡按御史,拱手道:“在下草民凌不言。敢问御史大人,三年前,苏正仪苏御史一案,可曾了结?”

巡按御史一愣,他认得凌不言。这几日,他早已听闻此人名声,还曾私下找人品读过他的文章,颇为欣赏。他沉吟道:“苏御史一案,乃是朝廷钦定,罪证确凿,早已盖棺定论。你今日重提此事,是为何意?”

“因为,此案乃是天大冤案!”凌不言的声音陡然提高,掷地有声,“而炮制此案的元凶之一,便是这位德高望重的林大善人!”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的林晋成身上。

“一派胡言!”林晋成厉声喝道,“你这狂生,血口喷人!来人,把他给我拿下!”

林家的护卫立刻就要上前。

“慢着!”巡按御史断喝一声。他虽不知内情,但凌不言敢在如此场合公然指控,必有所恃。他看着凌不言,威严地问:“你说有冤,可有证据?”

“证据,自然是有的。”凌不言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他转向面色如土的林天佑,“只是在此之前,我想先请教林公子一件事。你刚才所诵之词,意境非凡,实乃我平生所仅见。不知可否将原稿借在下一观,以供揣摩学习?”

林天佑此刻已是六神无主,闻言下意识地将手中的折扇攥得更紧了。

凌不言步步紧逼:“怎么?林公子竟连这点文人间的雅兴都不能满足吗?还是说……此词,另有玄机?”

他的话,句句诛心。在场都是聪明人,立刻便有人嗅出了不对劲的味道。

白石先生也皱起了眉头,对林天佑道:“天佑,既然凌先生想看,你便给他看看。文章乃天下公器,何必如此敝帚自珍?”

林天佑被逼到墙角,额头冷汗直冒。他求助地看向父亲,林晋成却也是面沉如水,说不出一句话来。

就在这僵持不下之际,苏青莲抱着琴,缓缓站起身。她走到台前,对着巡按御史盈盈一拜。

“大人容禀。民女……便是苏正仪之女,苏青莲。”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这个身份一暴露,比凌不言的指控更具爆炸性。那个名动扬州的清倌人曼青,竟然是冤臣之后!

苏青莲泪眼婆娑,泣声说道:“家父冤死,民女流落风尘,苟活于世,只为有朝一日能为父申冤。凌先生所言,句句属实。林晋成,便是陷害家父的豺狼!”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凌不言,又看向林天佑。

“而林公子刚才所诵之词,民女不才,也曾听过。那词……原是凌先生所作。词稿的背面,还题有一首小诗,以记当时心境。不知林公子的扇面上,可有这首诗?”

这,才是凌不言真正的杀招!

那首所谓的“小诗”,其实是一段话,一段足以致命的话。

林天佑闻言,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手中的折扇,“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离得近的一位书生捡起折扇,下意识地打开背面。只见扇面之上,除了那首长词,背面果然还有几行小字。他定睛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失声念了出来:

“‘此词为诱林氏小儿之饵,饵既下,鱼必上钩。林贼晋成,构陷忠良,恶贯满盈。其罪证密信,藏于书房暗壁‘天干’之格。今借此词,行此计,不求闻达,只为昭雪。若事不成,身死魂灭,亦无悔矣。’落款……落款是……凌不言!”

轰!

整个听雨轩,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炸弹。

所有人都被这段话的内容惊得目瞪口呆。

这已经不是代笔了,这是赤裸裸的阳谋!是将整个计划,写在了对方的“武器”之上!

谁能想到,凌不言竟有如此胆魄和智计!他算准了林天佑拿到词稿后,必然欣喜若狂,急于誊抄,根本不会注意背面的细节。就算看到了,也可能以为是什么玩笑之语。而这,就成了最致命的证据!

“逆子!”林晋成一口老血喷出,指着林天佑,气得浑身发抖。他苦心经营一生的基业和名声,竟然被自己这个愚蠢的儿子,以这样一种荒诞的方式,亲手葬送!

巡按御史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他猛地一拍桌子,喝道:“林晋成!你好大的胆子!来人!立刻封锁林府,将他父子二人给我拿下!另派一队人马,随我亲自去林府书房,搜查罪证!”

林家的护卫哪里还敢反抗,眼睁睁地看着官兵如狼似虎地扑上来,将魂不附体的林家父子押住。

凌不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看着眼前这戏剧性的一幕,心中百感交集。他赢了,用他最擅长的方式,以笔为刀,以身为饵,将这个看似不可战胜的庞然大物,拉下了马。

他转向苏青莲,只见她早已泪流满面。那不是悲伤的泪,而是喜悦、解脱的泪。三年的屈辱与等待,终于在这一刻,画上了句号。

她对着他,深深一拜。这一拜,重逾千斤。

凌不言坦然受了。

人群之外,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燕十三按着腰间的剑,看着这一切,脸上露出了一个快意而复杂的笑容。他没有动手,但他的敌人,已经倒下。这个书生,用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方式,完成了比他一剑杀了林晋成更彻底的复仇。

风暴过后,扬州的天,似乎都清朗了几分。

第五章:相忘江湖未忘情

林晋成案,震动江南。

从他书房密室搜出的,不仅有构陷苏正仪的来往密信,还有他多年来行贿官员、走私违禁、欺压百姓的大量账本和罪证。一张盘踞江南多年的罪恶大网被彻底撕开,牵连出的官员、富商不计其数,引发了一场官场与商界的大地震。

苏正仪的冤案得以昭雪,朝廷下旨恢复其名誉,并对其子女予以抚恤。

凌不言,作为揭开此案的关键人物,一时间名声大噪。巡按御史对他极为赏识,特地上奏朝廷,盛赞其才华与品行,并举荐他官复原职。

消息传回京城,朝中那些曾经的政敌和看客,都为之侧目。谁也想不到,那个被他们踩在脚下、断言永无翻身之日的凌不言,竟以这样一种传奇的方式,重回朝野视线。

新的圣旨很快下来了,恢复了凌不言的官职,并召他即刻回京,另有重用。

接到圣旨的那一天,凌不言站在客栈的窗前,望着扬州城繁华的街景,心中却无半分喜悦。

他终于可以回去了。可以重拾他曾经失去的一切,甚至得到更多。但他发现,自己竟然有些犹豫,有些不舍。

他想起了与燕十三在破庙中分食的那半只烧鸡,想起了两人在江湖路上风餐露宿的日日夜夜。

他想起了听雪阁里,苏青莲为他沏的那杯清茶,想起了她在琴声中流淌的哀伤与坚韧。

这一年多的红尘放逐,他失去了一个“官”,却找回了一个“人”。他懂得了什么是真正的江湖,什么是真正的人间。他学会了用脚去丈量土地,用眼去观察世情,用心去体会悲欢。

京城那座金碧辉煌的牢笼,对他而言,还像从前那样有吸引力吗?

苏青莲来为他送行。她已经换回了素雅的衣裙,眉宇间的愁云散去,整个人如雨后青莲,清丽脱俗。她为凌不言整理好行囊,动作轻柔,像一个为远行丈夫收拾行李的妻子。

“此去京城,路途遥远,先生多保重。”她低声说,眼中有不舍。

“你呢?今后有何打算?”凌不言问。

“冤案昭雪,心愿已了。天下之大,我想去看看。或许,我会回到故乡,为父母守墓,了此残生。”她的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放下一切的释然。

凌不言沉默了。他知道,他们之间的缘分,或许就到此为止了。他是要重返庙堂之人,她是想远离尘嚣之人。他们的路,终将走向不同的方向。

“保重。”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两个字。

苏青莲点了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个香囊,递给他。“这是我亲手缝制的,里面装的是安神的药草。京城风波险恶,愿它能伴先生夜夜安眠。”

凌不言接过香囊,指尖触碰到她的微凉,心中一颤。他将香囊紧紧攥在手心,转身,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我走了。”

他大步走出客栈,没有回头。

燕十三在城外十里长亭等他。他还是那身黑衣,身边放着“断水”剑,手里提着一葫芦酒。

“真要回去当你的官老爷了?”燕十三将酒葫芦扔给他。

凌不言接过,狠狠灌了一口,烈酒烧心。“圣命难违。”

“狗屁的圣命!”燕十三不屑地撇了撇嘴,“皇帝老儿让你死你就死,让你活你就活。你这条命,到底是自己的,还是他的?”

这句话,问得凌不言哑口无言。

“俺的仇报了,俺也要走了。”燕十三说,“俺答应过阿月,要带她去看东海的日出。俺现在就去。”

“去哪里?”

“不知道。走到哪,算到哪。”燕十三拍了拍他的肩膀,咧嘴一笑,“书生,跟俺走吧。这天下这么大,江湖这么好玩,何必再回那个鸟笼子里去?咱们一个拿笔,一个拿剑,继续闯荡,岂不快活?”

凌不言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份纯粹的、对自由的向往,心中动摇得更加厉害。

一边是前程似锦的庙堂,一边是快意恩仇的江湖。
一边是建功立业的理想,一边是逍遥自在的人生。

他站在人生的岔路口,再次感到了迷茫。

就在这时,远处一骑快马飞驰而来,是朝廷的信使。

“凌大人,京中急报!权相因林晋成案牵连,被御史弹劾,圣上震怒,已将其革职查办,其党羽尽数下狱!朝中格局,已然大变!”

凌不言浑身一震。

权相倒了!压在他心头,压在整个天下士人心头的那座大山,倒了!

这意味着,他回去之后,将不再需要面对那黑暗的泥沼。一个新的时代,一个或许可以让他施展抱负的时代,即将来临。

他胸中那沉寂已久的,为国为民的理想,再次被点燃了。

他看着燕十三,苦涩地笑了笑:“燕兄,看来,我们的路,终究是不同。”

燕十三也明白,他留不住他了。他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块破旧的木牌,递给凌不言。“这是俺师门的信物。以后若是在官场混不下去了,或者被人追杀了,拿着它,去昆仑山,找一个叫‘天山派’的地方。报俺燕十三的名字,保你一命。”

凌不言郑重地接过木牌。“多谢。”

“别他娘的谢了。”燕十三翻身上马,“书生,记住俺的话,官可以不做,但人,得活得像个人样。别忘了你在破庙里,跟俺说过的话。”

说完,他一扬马鞭,大喝一声“驾!”,便如一阵风般,向着东方,绝尘而去。

“江湖夜雨十年灯,桃李春风一杯酒。”凌不言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高声吟道,“珍重,燕兄!后会有期!”

远方,传来燕十三豪迈的笑声,渐渐消失在天际。

凌不言转过身,向着北方的京城,踏上了归途。手中,紧紧攥着苏青莲的香囊,和燕十三的木牌。

一端是红尘情缘,一端是江湖侠义。他将这两份沉甸甸的情谊,都藏在了心底最深处。

他踏尽了江南的红尘,如今,要去踏那京城的,更深、更险恶的红尘了。

尾声

十年后。

京城。凌不言已是当朝宰相,位极人臣。

他没有辜负自己的理想。在他和新皇的共同努力下,朝政清明,国泰民安,开启了一个被后世称为“景平之治”的盛世。他推行新政,减免赋税,整顿吏治,天下士子百姓,无不称颂。

他成了史书上的一代名相,一个完美的、被符号化的圣人。

只是,夜深人静,当他处理完繁杂的政务,独自一人坐在空旷的书房里时,总会感到一种莫名的孤独。

他会不自觉地拿出那个早已褪色的香囊,放在鼻尖轻嗅。那清冽的草药香,能让他在无边的权力与责任中,找到一丝安宁。

他会摩挲那块光滑的木牌,想起那个黑衣剑客豪迈的笑声,想起那段风餐露宿却自由自在的江湖岁月。

他有时会想,苏青莲现在在哪里?她是否真的回到了故乡,找到了属于她的平静?她可曾听说过,京城有一位姓凌的宰相?

他又会想,燕十三呢?他是否看到了东海的日出?他如今,又在哪一片江湖里快意恩仇?

他收到了无数的荣誉,拥有了无上的权力,但他知道,他失去了一些东西。一些比功名利禄更宝贵的东西。

一日,边关传来急报,西域胡人犯境。朝议纷纷,有主战,有主和。凌不言力排众议,主张恩威并施,先礼后兵。他亲自撰写国书,遣使前往西域,晓以利害。

使者归来,带回了和平的盟约。更带回了一件礼物,是西域一个游牧部落的首领,托使者转交给凌相的。

那是一柄剑。剑鞘古朴,剑身却寒光四射,锋利无比。剑柄上,刻着两个字——断水。

使者说,那位部落首领是个汉人,沉默寡言,武艺高强,深受部族爱戴。他看到国书上的宰相名讳后,沉默了许久,然后将这柄从不离身的佩剑,交给了使者。

他只说了一句话:“告诉他,他干得不错。像个人样。”

凌不言握着那柄冰冷的“断水”剑,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十多年前那个暴雨的夜晚,在淮水渡口的破庙里。眼前,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撕着烧鸡、满脸不羁的汉子。

他的眼眶,湿润了。

又过了几年,凌不言因积劳成疾,向皇帝请辞,告老还乡。

他没有回到自己的祖籍,而是选择去了江南。他买下了一座小小的宅院,就在扬州瘦西湖畔。

他时常会一个人,泛舟湖上。看那满湖的莲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有一次,他在湖上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悠扬的琴声。那琴声,平和、淡然,充满了岁月静好后的安详。

他循声望去,只见一艘小小的渔船上,一个布衣荆钗的妇人,正在教一个总角小童抚琴。她的身旁,坐着一个憨厚的渔夫,正在撒网捕鱼。妇人虽已不再年轻,但眉眼间的轮廓,依稀还是当年的模样。

四目相对,两人都愣住了。

随即,又都相视一笑。那笑容里,没有惊讶,没有波澜,只有老友重逢的淡然与温馨。

没有言语,没有问候。只是一笑,便胜过千言万语。

她找到了她的归宿。他也完成了他的使命。

凌不言调转船头,缓缓离去。夕阳的余晖,洒在他斑白的两鬓上,也洒在他平静的脸上。

他这一生,出入庙堂,行走江湖;见过最险恶的人心,也收获过最真挚的情谊;拥有过权倾天下的荣耀,也品尝过孑然一身的孤独。

他曾以为自己是在追寻一个“道”,或为国,或为民。

直到此刻,他才终于明白。

所谓的道,无非就是在看尽了繁华与萧索,历经了爱恨与别离之后,还能与这红尘世界,温柔地和解。

天涯踏尽,归来之处,便是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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