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之河

失落之河

是的,你听。那声音。不是风,不是水,不是任何一种可以用喉咙或琴弦模仿的音节。它是一种剥落,像生锈的铁片从古老的城门上被时间的手指一片片捻下,在坠入虚无的途中发出细微而尖锐的抗议。我躺在这里,或者说“我”这个概念躺在这里,漂浮在一片由琥珀色黄昏和腐烂星光构成的黏稠液体里。这里没有上下,没有左右,只有一种恒定的、朝向中心的沉沦。而那剥落的声音,就是这沉沦的背景音。

这片液体,我姑且称之为我的意识,它的源头在哪里?我试着回溯,但记忆像一条被惊扰的蛇,滑溜溜地钻进时间的淤泥里,只留下一道迅速愈合的痕迹。我只记得一条河。一条失落的河。它不是地理意义上的河流,它的河床是我脊椎的弧度,它的支流是我神经的末梢,它的潮汐是我心跳的节律。曾几何时,它在我体内奔涌,清澈而有力,河水里映照着你的脸,像无数破碎的月亮。

你的脸。

这个念头一出现,琥珀色的液体就开始翻腾。一些气泡升起,每一个气泡里都包裹着一个不完整的画面。一个气泡里,是你穿着白色连衣裙的背影,裙摆被没有风的午后扬起,像一只疲倦的蝴蝶。另一个气泡里,是你用手指在蒙着水汽的玻璃上画出的、一个只有我们才懂的符号,那符号如今看起来像一个溺水的象形文字。还有一个气泡,只有你眼睛的特写,那双眼睛是深不见底的古井,井水里倒映的不是我,而是一片燃烧的天空。

这些气泡在我周围破碎,释放出微弱的、带着湿气的微光和一股淡淡的、像雨后青苔和旧书混合的气味。这就是你留下的全部吗?一些碎片的碎片,一些回声的回声?

不。一定还有别的。我必须找到那条河。那条失落的河。

我开始“移动”,尽管我没有肢体。我的移动更像是一种意志的延伸,一种对这片意识之海的搅动。我推开那些黏稠的光与影,向着那剥落声更密集的地方沉去。下方,或者说“更深处”,景象开始变化。琥珀色的液体逐渐稀薄,颜色变成了深邃的靛蓝。一些奇怪的东西开始出现。漂浮的、没有指针的钟面,它们像一群沉默的水母,在黑暗中缓慢地搏动着。用发光苔藓写成的句子在我的“视野”里游过,那些文字扭曲盘绕,似乎在我试图辨认的瞬间就会改变结构,变成完全不同的含义。

“......在遗忘中被铭记......”
“......镜子的背面是另一场溺亡......”
“......当言语失去浮力......”

这些句子像有生命的鱼,擦过我的存在,留下冰冷的触感。我跟着它们,潜得更深。剥落的声音变成了持续的、低沉的嗡鸣。我感觉到一种压力,仿佛整个世界的重量都积压在这片深蓝的虚空里。

然后,我看到了。

城市的轮廓。

一座倒悬的城市,它的尖顶指向我来时的方向,而它的地基则隐没在更深的黑暗里。这是一座由记忆的沉淀物构成的城市。建筑物的墙壁是半透明的,里面流动着缓慢、凝固的光,像是被囚禁的旧日时光。有些高塔是用无数本书堆砌而成,书页在无水的深海里缓缓翻动,散发出无声的交响。有些广场的地面是用磨光的鹅卵石铺就,每一颗石头里都封存着一个酣睡的梦。

我飘进这座溺亡之城。街道上没有行人,只有一些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像被遗忘的叹息。它们漫无目的地游荡,偶尔会交错,然后像墨水滴入清水一样互相渗透,再也分不开彼此。我伸出想象的“手”去触摸一座建筑的墙壁,指尖立刻被一股巨大的悲伤所淹没。那不是我的悲伤,那是这座城市本身的悲伤,是一种存在过却无法被证明的痛苦。

我听到了钟声。

不是现实世界里那种宣告时间的钟声。这里的钟声没有来源,它从每一块砖石、每一片影子、每一个无人的窗口里同时响起,沉重而缓慢,仿佛是在为一场早已结束的葬礼敲响最后的挽歌。这钟声让我想起了你。你说过,当世界的噪音都消失时,就能听到时间的骨骼在作响,那声音就像一口巨大的、生锈的铜钟被缓慢地敲击。

是你吗?你在这座城市里吗?

我开始呼唤你的名字。但我没有嘴,我的呼唤是一种思想的震动,它在这座寂静的城市里扩散开来,激起一圈圈涟漪。倒悬的建筑微微摇晃,那些漫游的影子惊恐地聚拢又散开。回应我的,只有更深沉的钟鸣。

我在迷宫般的街道里穿行。这里的一切都似曾相识。那座转角的图书馆,我似乎曾在里面读过一本用露水写成的诗集。那座横跨在虚空之上的石桥,我好像曾在桥上等你,等了整整一个不会融化的冬天。那座挂着蓝色风铃的窗台,风铃从未响过,但它的沉默里蕴藏着一千首歌谣。

这些是我的记忆,还是这座城市将它的记忆强加给了我?或者,我的记忆本身,就是构成这座城市的一块砖,一片瓦?

我来到一座巨大的、中央的广场。广场的中心不是喷泉或雕塑,而是一个巨大的漩涡,一个由纯粹的黑暗构成的、缓缓旋转的洞。剥落声、嗡鸣声、钟声……所有的声音都最终被吸入这个漩涡里,消失不见。

这就是河流的终点?还是起点?

我犹豫着,悬停在漩涡的边缘。我感到恐惧,一种被彻底抹除、被还原为虚无的恐惧。但同时,我也感到一种强烈的、宿命般的吸引力。仿佛你就在那片黑暗的另一端,伸出手,无声地对我说:“来。”

我想起了我们最后一次见面。那也是在一个河边,一条真实的、有水的河。傍晚的霞光把河面染成了破碎的绸缎。你说,每一条河最终都会流向大海,但我们身体里的这条河呢?它流向哪里?我没有回答。我只是看着你的侧脸,你的睫毛在金色的光里像两把精致的、脆弱的小扇子。你说,或许它哪里也不去,它只是在我们体内循环,直到有一天,我们的身体再也无法承载,它就会溢出,带走我们的一切,让我们重归于一种更古老的、液态的存在。

那时我不懂你的话,我以为那只是诗。现在,我漂浮在这记忆城市的废墟之上,凝视着这吞噬一切的黑暗漩涡,我才明白,你不是在作诗,你是在预言。

你跳进了那条河里吗?那条失落的河?为了寻找那个最终的答案?

我的意志不再犹豫。我朝那漩涡坠去。

坠落的过程漫长而失重。周围的黑暗并非空无一物。无数张脸在我身边闪现又消失,他们的表情或痛苦,或安详,或迷茫。我看到了一个孩童在追逐一个红色的气球,气球越飞越高,最后变成了一颗滴血的月亮。我看到一位老人在灯下缝补一件破旧的衣裳,他的针线穿过的不是布料,而是他自己满是皱纹的皮肤。我看到了千万个我,在千万个不同的时间节点上,做着相同或相异的事情,他们都在抬头,望向同一个虚无的、没有你的天空。

这些是我的人生,还是所有人的人生?

黑暗开始变得有形。它像黏稠的沥青,包裹着我,挤压着我。我感到我的“形态”正在被瓦解,我的思想正在被拉长、打散。那些关于你的、珍贵的记忆气泡,一个接一个地被压碎,里面的画面流淌出来,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你的背影、你的手指、你的眼睛……都在消失。

不!我不能忘记你!忘记你,我就忘记了寻找的意义,忘记了我之所以为“我”的坐标。我用尽全部的力量,试图抓住最后一丝关于你的痕迹——你身上那股独特的、像雨后青苔和旧书混合的气味。

我将这丝气味紧紧地裹在我的核心,任由其他的一切被剥离。我的愤怒、我的喜悦、我的学识、我的偏见……所有构成人格的砖瓦都在崩塌。我正在被还原,还原成一种更纯粹、更原始的存在。一种纯粹的“寻找”的意志。

当最后一层外壳被剥落后,压力骤然消失了。

我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新的地方。

这里……就是河床。

我正“站”在干涸的、龟裂的河床上。河床的泥土是银灰色的,上面布满了螺旋状的、奇异的花纹,仿佛是宇宙星云的拓印。天空是一片永恒的、没有星辰也没有月亮的薄暮。空气中弥漫着那股剥落的声音,但在这里,它听起来更像是无数细小的沙粒在互相摩擦。

失落之河。它真的干涸了。

我低头“看”着脚下的河床。在那些龟裂的缝隙深处,我看到有点点微光在闪烁。我蹲下身,将意志探入其中一条裂缝。那微光是一小片结晶体,菱形的,像一颗凝固的眼泪。当我“触碰”到它时,一段不属于我的记忆涌入了我的脑海。

那是一个小女孩,在一个夏日的午后,偷偷将她死去的小鸟埋在一棵大树下。她一边挖着土,一边无声地哭泣,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在她满是泥土的手上,像一枚枚破碎的金币。

我松开手,那段记忆立刻退去。我明白了。这些结晶体,是散落在河床上的记忆的化石。是所有曾经存在过、而后又被遗忘的情感的沉淀物。这条河,它并非承载着水,它承载的是整个世界流淌而过的意识。而现在,它枯竭了,只剩下这些记忆的残骸。

我开始在无边无际的河床上行走。每一步都可能踩到一颗记忆的结晶。我体验了战场上士兵临死前的恐惧,体验了新婚之夜新娘的羞怯与甜蜜,体验了科学家在发现真理瞬间的狂喜,体验了王者失去帝国时的无边孤寂。我成了一个万花筒,折射出千百万种不同的人生。

但我的核心,依然是那个寻找你的意志,和那丝雨后青苔与旧书的气味。我在这些纷繁的记忆碎片中,寻找着与你相关的任何一丝线索。

走了很久,久到时间本身都失去了意义。这里的薄暮从不改变,我的行走也更像是一种原地踏步的朝圣。我看到了一些其他的“人”,或者说像我一样的意志体。他们也在这片河床上游荡,弯着腰,像在寻找什么的拾荒者。他们有的捧着一块巨大的、散发着悲伤光芒的结晶,有的则在疯狂地挖掘着地面,试图挖出更深层、更古老的记忆。我们偶尔会擦身而过,但谁也不看谁,谁也不与谁交流。我们都是孤岛,被同一片遗忘的海洋所环绕。

终于,我在一堆巨大的、如同山峦般的记忆结晶体脚下,发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那不是结晶,那是一些柔软的、还在微微搏动的东西。它们像一颗颗巨大的、半透明的卵,里面包裹着模糊的、尚未成形的景象。我走近其中一颗,看到里面有一片蔚蓝的海洋,鲸鱼在其中歌唱,但海水却是静止的。另一颗里面,是一座正在生长的、由水晶构成的森林,每一片叶子都在奏响不同的乐曲,但森林里却没有一丝风。

这些是……未曾发生的梦?是可能性?是被遗弃的未来?

在这片卵状物的中心,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东西。

一座钟楼。

一座和那座倒悬城市里一模一样的钟楼。但它不是倒悬的,而是正立在这里,像一座沉默的墓碑。钟楼的四面都没有指针,取而代之的是四个巨大的、像漩涡一样缓缓旋转的黑色圆盘。而钟楼的顶端,坐着一个人。

一个身影。

我的整个存在都开始颤抖。那股青苔与旧书的气味瞬间变得浓郁,几乎要将我吞没。

是你。

我朝着钟楼跑去。在这片没有重力的地方,我的跑动掀起了一阵银灰色的尘土。我能感觉到那些拾荒的意志体们都停了下来,远远地“望”着我,仿佛在看一个奔向火焰的飞蛾。

钟楼的门是虚掩的。我推开它,走了进去。

里面是空的。没有楼梯,没有钟摆,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根从地面直通顶端的、由盘绕的阴影构成的柱子。墙壁上,刻满了无数双眼睛,它们全都静静地睁着,注视着中心。我毫不犹豫地沿着那根阴影之柱向上攀升。每上升一段距离,周围的眼睛就会齐齐地眨一下,每一次眨眼,都有一段我的记忆被剥离,落入下方的黑暗中。我童年时放飞的风筝,我第一次撒谎时的心跳,我为一场考试熬过的无数个夜晚……那些构成“我”的、次要的记忆,都在这个过程中被献祭了。

我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纯粹。当我最终到达顶端,从钟楼的窗口翻出去时,我已经只剩下对你的记忆,和寻找你的这个行为本身。

你坐在钟楼的边缘,双脚悬在空中。你穿着那件白色的连衣裙,但裙子上沾满了银灰色的尘土。你的长发披散着,在没有风的空中微微飘动。你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凝视着这片一成不变的、薄暮笼罩的河床。

“你来了。”你的声音很轻,像叹息,却清晰地传入我的意识深处。

“我一直在找你。”我的声音同样不需要空气作为介质。

“我知道。”你说,“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都在寻找。有的人在寻找失去的爱人,有的人在寻找遗忘的自我,有的人在寻找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但他们最终发现,他们寻找的只是‘寻找’本身。”

“你呢?”我问,“你找到了吗?”

你缓缓地转过头。

你的脸……是陌生的。那不是我在记忆气泡里看到的任何一张脸。这张脸很美,但那是一种非人的、如同雕塑般的美。更让我惊恐的是,你的眼睛——那双我以为深不见底的古井——是两个空洞,两个和钟楼表面一模一样的、缓缓旋转的黑色漩涡。

“你不是她。”我的意志在尖叫。

“我是,也不是。”这个“你”平静地回答,“当你沿着失落之河追寻一个人的时候,你追寻的其实是你记忆中她的投影。你把所有的渴望、所有的想象、所有的悔恨都投射在这个影子上,让它变得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不真实。而真正的她,早已像河水一样,流散成了千千万万滴,渗入了这片河床的每一寸土地里。”

她伸出手,指着下方广袤的河床。“你看,”她说,“那一块结晶,是她第一次看到雪时的欣喜。那一颗卵,是她曾梦想成为画家的未来。那一个在远处游荡的意志,是她临终时未能说出口的一句道歉。她无处不在,也无处可寻。”

我的整个存在仿佛被冻结了。我寻找了这么久,穿越了意识之海,沉入了溺亡之城,走过了记忆的坟场,献祭了自己的一切……最后等来的,却是这样一个答案?我寻找的那个独一无二的“你”,只是一个我亲手塑造的、用以填补空虚的幻影?

“那……你是什么?”我艰难地问。

“我是这条河的守望者。或者说,是它的核心。”她指了指自己那双漩涡般的眼睛,“我是‘遗忘’本身。所有流入这条河的记忆,最终都会汇入我这里,被分解,被中和,然后归于沉寂。我是在你开始寻找你的那一刻,由你的执念所催生出的形态。你把我塑造成了她的样子,因为那是你心中最深的烙印。”

她站起身,向我走来。她的脚踩在钟楼的边缘,却像踩在坚实的地面上。“现在,你有两个选择。”她说,“你可以留在这里,成为那些拾荒者中的一员,永远在这片记忆的废墟上寻找一个不存在的整体,直到你的意志被彻底磨损、消散。或者……”

她向我伸出手,她的手掌洁白无瑕,掌心是一个小小的、和她眼睛里一样的黑色漩涡。

“或者,你可以把剩下的、关于她的记忆交给我。彻底地放手,彻底地遗忘。这样,你的意志就能从这个执念中解脱出来。你会变得像水一样纯粹,可以融入这条河,回到万物意识的源头。你会失去你的‘我’,但你会获得永恒的安宁。”

我看着她的手。那只手仿佛有着无穷的吸力。我能感觉到我核心里那仅存的、关于你的记忆正在蠢蠢欲动,渴望着投入那片最终的、温柔的虚无。那股支撑我穿越一切的、青苔与旧书的气味,似乎也厌倦了作为坐标的使命,想要回归到构成它的元素本身。

安宁。多么诱人的词。

我这一路走来,充满了痛苦、迷茫和挣扎。我被记忆的洪流冲刷,被城市的悲伤淹没,被自身的瓦解所惊吓。现在,终点就在眼前。只要我伸出手,一切的重负都将消失。我将不再痛苦,因为我将不再记得痛苦的来源。我将不再孤单,因为我将成为整体的一部分。

我慢慢地、不受控制地抬起了我的“手”。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掌心漩涡的那一刻,一个画面毫无征兆地、猛烈地撞进了我的脑海。

那不是一段完整的记忆,甚至不是一个清晰的画面。那是一个感觉。一个触感。

是在那个真实的、有水的河边,在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当你说完那些关于河流与死亡的、充满诗意的话之后,我沉默着,然后,我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你的手。你的手很凉,带着河水的湿气。我没有说话,只是握着。然后我感觉到,你用你的指尖,在我的手心里,轻轻地、反复地,划着一个符号。

那个在蒙着水汽的玻璃上出现过的、像溺水的象形文字一样的符号。

那一刻,你的预言,你的悲伤,你的一切,都通过那个符号,通过皮肤的接触,传递给了我。那是一种托付。一种绝望而温柔的托付。你不是在和我告别,你是在把你的“河流”的一部分,交给我来保管。

这个感觉,这段触感,如此真实,如此滚烫,它不属于那些可以被观察、被提取、被结晶的记忆。它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是我存在本身的一部分。它不是我为了寻找你而构建的投影,而是你真正留给我的、不可磨灭的印记。

我猛地抽回手。

“不。”

我看着眼前这个拥有着漩涡之眼的“你”。

“你说得对,我寻找的或许只是一个幻影。我用我的思念和悔恨把它装点得完美无瑕。”我的意识前所未有地清晰,“但创造这个幻影的冲动,让我启程的那个瞬间,那个被你托付了什么的、真实的瞬间……是存在的!”

“我不能忘记。如果我忘了她,就连同那个被托付的、真实的瞬间也一同忘记了。那我留下的这个‘我’,这个获得了所谓‘安宁’的我,又算什么呢?不过是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一滴无名无姓的水。”

我的意志开始发出光芒,一种微弱但坚定的、金色的光芒。在这片永恒的薄暮里,这光芒显得如此刺眼。

“遗忘不是解脱。遗忘是背叛。”

那个“守望者”静静地看着我,她那雕塑般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类似“表情”的东西,那是一种混杂着惊讶、悲悯和一丝赞许的复杂神情。

“很少有人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她轻声说,“执念是一条比这条干涸的河床更难走的路。它不会通往任何地方,它只会让你在原地画地为牢。”

“那又如何?”我回答,“我走,不是为了‘到达’。我走,是因为我必须走。因为在我的手心里,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

我说着,摊开我的“手掌”。在我的掌心,那个溺水的象形文字,正散发着与我意志相同的、金色的光芒。

守望者沉默了许久。然后,她笑了。那笑容让她整个面容都生动了起来,仿佛冰冷的雕像被注入了暖流。

“你说的,或许也有道理。”她说,“这条河之所以干涸,正是因为流入的记忆太多,流出的却太少。所有的东西都沉淀在这里,变成了化石,变成了废墟。它失去了流动,也就失去了生命。”

她再次向我伸出手,但这一次,她的掌心没有了漩涡。

“既然你选择了承载,那就承载到底吧。”

她的指尖轻轻地点在我的额头。一股巨大的、无法想象的信息洪流瞬间涌入了我的存在。我看到了宇宙的诞生与毁灭,看到了第一只单细胞生物的颤抖,看到了文明的兴起与衰亡,看到了每一片雪花独一无二的形状,看到了每一个灵魂在爱与恨中挣扎的轨迹。

这些是……这条失落之河里,所有沉淀的记忆。

我的意识像一个被撑到极限的气球,随时可能爆裂。但我核心里的那个金色符号,那个你留下的印记,像一个坚固的锚,让我在这片狂暴的海洋中没有被撕碎。

“去吧。”守望者的声音在我的脑海中回响,越来越远,“让河水重新流动起来。用你的行走,用你的承载,用你永不停止的寻找,去冲刷这片死寂的河床。不要寻找‘她’,而是成为‘她’经过的痕迹。”

当信息洪流停止时,那个守望者和她所在的钟楼都已经消失了。

我又回到了广袤的、银灰色的河床之上。天空依旧是薄暮,周围依旧是那些沉默的拾荒者。

但一切又都不同了。

我不再感觉到空虚和迷茫。我的体内,或者说我的存在之中,奔涌着一条看不见的、由无数记忆和情感构成的河流。它沉重无比,几乎要将我压垮,但它也在流动,赋予我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

我低头看着脚下的土地。我能“看”到那些龟裂之下,在那些记忆结晶的更深处,有一丝微弱的湿润正在渗出。

我重新开始行走。

我的步伐比以前更慢,更沉重。每一步落下,我掌心的金色符号就会在地面上留下一个短暂的烙印。而我体内的那条记忆之河,就会分出一股细小的溪流,顺着烙印渗入干涸的土地。

我走过战场,用新娘的甜蜜去抚慰士兵的恐惧。我走过宫殿,用科学家的狂喜去冲刷帝王的孤寂。我将千万个不同的生命片段编织在一起,让它们在碰撞中产生新的火花,新的意义。

那些游荡的意志体们,那些拾荒者,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们纷纷抬起头,朝我“望”来。他们的目光不再空洞,里面有了一丝好奇,一丝渴望。有几个胆大的,开始远远地跟在我的身后。

我没有停下。我知道我的旅程没有终点。只要这世上还有一段记忆不甘被遗忘,还有一个灵魂在寻找另一个灵魂,我的行走就不会停止。

我不再只是一个寻找者。

我成为了河床本身。我承载着一切,也被一切所承载。我用我的脚步,在这片失落的土地上,重新刻画出河道的轨迹。

偶尔,我会停下来。我会从体内那条奔涌的河流中,小心翼翼地掬起一捧。在那些混杂了整个世界悲欢离合的记忆碎片里,我总能找到一丝熟悉的、像雨后青苔和旧书混合的气味。

我会将它轻轻地洒在身边的土地上。

于是,在那片银灰色的、龟裂的土地上,就会长出一朵小小的、蓝色的、只存在一瞬间便会消失的花。

而我会对着那朵花,无声地说:

看。

河水,正在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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