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的呼吸

山的呼吸

青苔是湿的。

手指抚过石阶。指尖传来凉意,和一种绒毛的质感。生命在这里生长,在石头的缝隙里,在被遗忘的角落里。它们不说话。它们只是绿着。

我起身。膝盖里的骨头发出一声轻响。像干枯的树枝被踩断。这声音我很熟悉。它是我的声音。是我这副身体里传出来的声音。

天还没亮透。山里的晨雾像一碗稀薄的米汤,把远处的树,近处的屋檐,都泡在里面。 寺庙的轮廓是模糊的。它蹲伏在这里,像一头沉睡的巨兽。我每天的工作,就是打扫它的身体。叫醒它。

扫帚是竹子做的。握在手里很轻。竹子已经被我的手磨得很光滑。上面有掌心的纹路。我的纹路,我师父的纹路。师父说,一把扫帚,扫到最后,就有了魂。 是人的魂附在上面。

我开始扫。从山门的第一级石阶开始。

沙。沙。

落叶在扫帚下聚集。昨夜的风,又送来这么多。主要是松针,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阔叶。它们在世的时候,是绿的。现在它们死了。变成了褐色,黄色。它们很轻,在地上翻滚。像一群无家可归的孩子。

我的动作很慢。我只有慢。快这个东西,早就从我的身体里离开了。跟着头发的颜色一起离开了。

一级。两级。三百六十五级。

师父说,一天扫一级,一年就扫完了。可落叶每天都掉。所以你每天都要从头开始。修行就是这样一件重复的事。 像吃饭,像呼吸。你不觉得它有什么意义。但你不做,你就活不下去。

我的呼吸也是重复的。一呼,一吸。白色的雾气从我的嘴里和鼻子里出来,融入到山间的晨雾里。哪一部分是我?哪一部分是山?分不清。

太阳出来了。光从东边的山坳里透过来。金色的。像融化的蜜。雾开始散。树的轮廓清晰了。殿宇的飞檐也清晰了。上面的走兽,一个个探出头来,看着我。它们看了我六十年。它们的眼睛里,有我年轻时的样子。

那时,我也是这样扫地。师父在殿里诵经。木鱼声,笃,笃,笃。像一颗缓慢而固执的心脏。敲在清晨的寂静里。

那时,我的膝盖还没有声音。我可以一口气跑到山顶。跑到那棵最大的银杏树下。

那棵树还在。就在大殿的西侧。它的叶子快要黄了。到了秋天,满树金黄,像点燃了一把火。风一吹,叶子落下来。铺满整个院子。像一张金色的地毯。

她最喜欢那棵树。

她叫什么名字?

我停下扫地的动作。站在石阶上。想。

一个名字,就在嘴边。像一只蝴蝶。翅膀扇动,就是抓不住。

这是一个老去的迹象。东西开始丢失。先是钥匙,书本。然后是记忆。名字。面孔。它们不是一下子消失的。是慢慢变淡。像水墨画,被雨水淋湿了。线条晕开,颜色混在一起。最后只剩下一片模糊的灰色。

我放弃了。继续扫地。

沙。沙。

也许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人。那件事。

那天,她就站在这棵银杏树下。穿着一件红色的上衣。很土的样式。但在那片金色里,那一点红色,非常好看。像一滴血,滴在宣纸上。

她说,这树真老。

我说,师父说,它比寺庙的年纪还大。

她说,它见过多少人?听过多少故事?

我说,树不会说话。

她说,你听。

我停下来听。只有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哗啦啦。像潮水。

她说,这就是它在说话。

我那时不明白。我觉得她在胡说。女孩子的心思,像山里的天气。一会儿晴,一会儿雨。

现在,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树是在说话。石头也是。这三百六十五级石阶,它们每天都在对我说话。用青苔的语言。用裂缝的语言。用我脚底传来的感觉。

扫完了石阶。该去挑水了。

水井在后院。一口老井。井口被磨得光滑。上面布满了绳索的勒痕。像老人额头的皱纹。

我把木桶放下去。绳子在辘轳上吱呀作响。这声音也老了。桶沉下去,碰到水面。噗通一声。像什么东西跳进了水里。是我的倒影。

水面晃动。倒影碎了。等水面平静下来,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头,看着我。头发白了。眉毛也白了。

你是谁?

我每天早上都问他这个问题。他从来不回答。他只是看着我。

我摇动辘轳,把水提上来。水很满。很清。能看见桶底的木纹。水里有天的颜色。蓝的。还有云的影子。白的。

一桶水里,装着一个世界。

我挑着水,走过院子。脚步很稳。水只晃动,不洒出来。这是几十年的功夫。从我还是个小沙弥的时候,就开始练。那时,师父在旁边看着。水洒出来,戒尺就落在背上。很疼。

师父说,心不平,水则溢。你要看的不是脚下的路,是心里的路。

我的心,现在是平的吗?

像这口老井的水面。大部分时候是平的。但风吹过,还是会起涟漪。她就是一阵风。吹过了,就走了。但水面记得那种被吹拂过的感觉。

我把水倒进大殿前的铜缸里。缸里养着几尾红色的鱼。它们游过来,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说着欢迎。

然后是擦拭。

用湿布,擦拭殿里的每一根柱子,每一张供桌,每一尊佛像。

佛像的面容,是慈悲的。安详的。他们低着头,看着脚下。看着我。他们的眼睛,是木头雕的。或者泥塑的。但我觉得,他们是有目光的。

我擦过一尊菩萨的脸。她的嘴角,有一丝微笑。很淡。像水波。

她说,喂,你看我好看,还是这菩萨好看?

她指着同一尊菩萨。

我说,菩萨是泥塑的。你是肉长的。不能比。

她说,那你就是说我好看了。

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她的名字。我想起来了。

叫阿玲。山下村子里的。

她经常跑上山来。给我送些她母亲做的点心。或者就是坐着,看我干活。

她话很多。叽叽喳喳的。像一只山雀。她说村里的事。谁家娶了媳妇。谁家的牛生了崽。她说她不喜欢村子。太小了。她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她说,有很高很高的楼。有很快很快的车。晚上比白天还亮。

我无法想象。我见过的最高的楼,就是寺庙的藏经阁。最快的车,就是山下李屠夫的驴车。

我说,外面有什么好。

她说,你不懂。

我是不懂。我从记事起,就在这座山上。我是个孤儿。师父在山门口捡到我。他说,我被放在一个竹篮里。身上裹着一块破布。布上绣着一个字:尘。

我的法号,叫了尘。

师父说,了却尘缘。

阿玲就是我的尘缘。

有一天,她又来。脸是红的。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手里拿着两张票。是戏票。镇上来了个戏班子。她说,我们一起去看吧。

我看着她手里的票。红色的纸。印着黑色的字。我一个也不认识。

我说,师父不让我下山。

她说,偷偷去。天黑了再回来。没人知道。

她的眼睛里有光。像星星。

我动摇了。

那晚,我撒了谎。跟师父说,肚子疼,要早点睡。等寺庙里都静下来。我从后院的矮墙翻了出去。

山路很黑。没有月亮。我有点怕。阿玲拉住我的手。她的手很暖。很小。她说,别怕,跟着我。

我们就这样,牵着手,走在黑暗里。我能闻到她头发上的味道。是山里野姜花的味道。

戏台搭在镇子的空地上。很热闹。人山人海。锣鼓敲得震天响。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人。那么多灯火。

台上的人,穿着五颜六色的衣服。脸上画着浓墨重彩。唱着我听不懂的词。咿咿呀呀。

我看不懂。我只看阿玲。

灯火照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比天上的星星还亮。她看得很入迷。跟着台上的故事,一会儿笑,一会儿皱眉头。

那一刻,我觉得。她和那个外面的世界,是一体的。 而我,只是一个闯入者。一个穿着灰色僧袍的,格格不入的人。

戏散了。我们往回走。她还很兴奋。一直在说戏里的故事。将军。小姐。状元。

我心里很乱。

走到半山腰,下雨了。不大。毛毛雨。

我们躲在一个山洞里。生了一堆火。

火光跳动。映着她的脸。她忽然不说话了。只是看着我。

她说,了尘。你跟我走吧。

我愣住了。

她说,我们离开这里。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去那个有很多高楼,很多快车的地方。

我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我心里有一个声音,在说“好”。

但我嘴里说出来的,是:“我是出家人。”

她笑了。笑里有点别的味道。我说不出来是什么味道。

她说,我知道。你不是属于我的。你是属于那尊泥菩萨的。

火堆里的柴,发出“噼啪”一声。火星溅出来。

她站起来,说,雨停了。我们走吧。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上山来。

我也没有下山去找她。

过了几年,我听说,她嫁人了。嫁给了一个跑远路的货郎。跟着他走了。去了很远的地方。

这个故事,结束了。

我擦完了最后一尊佛像。站起来。腰很酸。

走出大殿。太阳已经很高了。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

一只松鼠从银杏树上跑下来,停在不远处。看着我。它的尾巴很大,翘着。

我想,树是不是还记得她?

石头是不是也记得?

也许只有我,在慢慢忘记。

中午,我做了简单的午饭。白粥,和自己腌的咸菜。

我吃得很慢。每一口,都仔细地嚼。

师父说,吃饭就是吃饭。不要想别的。

但我总是想起他。想起他吃饭的样子。他吃得也很慢。背挺得很直。像一尊佛。

他圆寂前的那个下午,也是这样的天气。阳光很好。

他把我叫到床前。

他已经很虚弱了。说话像风里的游丝。

他说,了尘。

我说,师父,我在。

他说,这座 temple,以后就交给你了。

我点头。眼泪掉下来。

他说,别哭。生死,就像日出日落。是很自然的事。

他看着窗外的那棵银杏树。

他说,我死后,不要把我埋在塔林里。就把我的骨灰,撒在这棵树下。我想看着它,一年一年地黄。再一年一年地绿。

他走了。走得很安详。

我按照他的嘱咐,把他的骨灰,撒在了树下。

有时候,我觉得,他并没有走。他变成了这棵树。变成了吹过院子的风。变成了每天早上照进大殿的阳光。

吃完饭。我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山里的午后很安静。只有蝉鸣。一声一声,拉得很长。好像要把整个夏天都喊出来。

我开始打瞌睡。

在梦里,我又回到了那个下雨的山洞。

火堆还燃着。阿玲坐在我对面。

她问我,你后悔吗?

我问,后悔什么?

她说,后悔没有跟我走。

我说,我不知道。

一条路,一旦选了,就看不到另一条路上的风景了。 说后悔,或者不后悔,都没有意义。

她笑了。站起来。向洞外走去。

我说,你要去哪里?

她说,回家。

她走进了雨里。背影很快就模糊了。

我醒了。

脸上湿湿的。不知道是汗,还是眼泪。

蝉还在叫。太阳偏西了。

傍晚的时候,天阴下来。看样子,要下雨了。

我起身,开始关窗户。把院子里晒的东西收回来。

风大了。吹得树林哗哗作响。像大海的涛声。

山雨来得快。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下来。打在屋瓦上,啪啪作响。

我站在屋檐下,看着雨。

雨水把院子里的尘土都冲干净了。石阶上的青苔,喝饱了水,颜色变得更绿。

天空被乌云遮蔽。天色暗下来,像黄昏。

闪电划破天空。一道巨大的,苍白的裂痕。

紧接着是雷声。轰隆隆。在群山之间滚动。整个寺庙都在震动。

大殿里的油灯,被风吹得摇晃。佛像的脸,在光影里忽明忽暗。

我忽然感到一种恐惧。不是对雷电的恐惧。

是一种孤独。

一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孤独感。

这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击中了我。

这么多年,我一个人。扫地,挑水,诵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我守着这座 temple。守着师父的骨灰。守着一段褪色的记忆。

意义是什么?

我不知道。

我走回房间,点亮了油灯。坐在蒲团上。想打坐。

但是静不下来。

雷声。雨声。风声。

还有心里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阿玲的笑声。师父的木鱼声。镇子上戏台的锣鼓声。

我看到了很多人。

师父,在殿里诵经。他没有看我。

阿玲,在银杏树下。穿着红色的衣服。她对我招手。

还有一些模糊的面孔。我不认识他们。他们穿着古老的衣服,从我身边走过。走上石阶,走进大殿。又走出来,消失在山雾里。

我是谁?我只是一个看客吗? 一个站在这里,看着时间流淌,看着人来人往的石头?

雨下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早上,雨停了。

我推开门。空气很清新。带着泥土和草木的味道。

院子里一片狼藉。落叶,断枝。

那棵银杏树,被昨夜的雷劈中了一截粗大的枝干。断裂处,露出白色的木心。像一道伤口。

我走过去。抚摸那道伤口。

树皮是粗糙的。带着雨水的湿冷。

我忽然想。树也会疼吗?

它在这里站了几百年。经历过多少次风雨雷电?它都挺过来了。

这一次,它也只是断了一根树枝。到了明年春天,它还会长出新的叶子。

生命就是这样。不断地受伤,又不断地自愈。

我找来斧头和锯子。开始清理那截断枝。

这很费力气。我花了一整个上午。汗水湿透了衣服。

最后,我把那截巨大的树枝,分解成一堆木柴。整齐地码在厨房的墙角。

我看着那堆木柴。它们曾经是树的一部分。它们曾经在风中歌唱。现在,它们将变成火。温暖我的冬天。

这是一种轮回。

下午,我从库房里找出师父留下的刻刀和木槌。

我选了一块最好的银杏木。开始雕刻。

我想雕一尊菩萨。

我不知道该雕成什么样子。

我闭上眼睛。

脑海里浮现的,不是寺庙里那些慈悲安详的面容。

是一个在雨夜的山洞里,看着火光,眼神复杂的女孩。

是一个站在金色的银杏叶雨里,穿着红衣,笑得很灿烂的女孩。

刻刀在木头上移动。

吱,吱。

木屑落下来。像雪花。

我忘记了时间。忘记了饥饿。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这块木头。和刻刀的声音。

当我拿起刻刀的时候,我不是在雕刻木头。我是在雕刻我自己的记忆。 我把那些模糊的,快要消失的碎片,重新组合起来。给它们一个形状。一个身体。

等到我停下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油灯的光,照着那尊初具雏形的雕像。

她的轮廓已经出来了。

低着头。嘴角,带着一丝微笑。

那微笑,既有菩萨的慈悲。

也有阿玲的影子。

我看着它。心里忽然变得很平静。

那种孤独感,消失了。那种关于意义的追问,也消失了。

我守在这里。不是为了任何人。也不是为了任何承诺。

我就是在这里。

我是山的一部分。是寺庙的一部分。

我扫地上的落叶,就像山风吹过树林。

我挑起一担井水,就像天空降下一场雨。

我的呼吸,就是山的呼吸。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山里的晨雾,和六十年前一样浓。

我拿起扫帚。

它在我的手里,很温暖。像一个老朋友。

我开始扫。

从山门的第一级石阶开始。

沙。沙。

这声音会一直响下去。

直到有一天,我扫不动了。

那时,我就会变成风。变成雨。

变成另一片,从银杏树上落下的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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