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中学异闻录
序章:十三级台阶
你醒了。
不是被闹钟吵醒,也不是因为噩梦。是一种纯粹的、发自骨髓的惊恐让你从沉睡中挣脱出来。你猛地坐起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像一只被困在笼中的鸟。
是什么?
你花了几秒钟才想起来——明天一早就要突击测验的化学复习资料,被你忘在了教学楼的课桌里。
一个念头在你脑中成型,又立刻被另一个声音否决。不,不行。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半,宿舍早已熄灯,校园里一片死寂。更重要的是,《学生手册》上白纸黑字地写着:规则第14条:熄灯后,严禁任何学生以任何理由离开宿舍楼。
但……那可是德川中学的突击测验。在这里,一次失败就可能意味着你永远被贴上“落后者”的标签。你无法承受那个后果。恐惧压过了恐惧,对未来的焦虑战胜了对规则的敬畏。
你蹑手蹑脚地爬下床,尽量不发出一丝声响。你的室友们呼吸平稳,似乎都已沉入梦乡。月光像稀薄的牛奶,从窗户的缝隙里洒进来,勾勒出宿舍里冰冷的轮廓。
门轴发出了一声几乎无法察觉的呻吟。你成功溜进了走廊。
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尽头的安全出口指示灯闪烁着幽绿色的光,像一只窥探的眼睛。空气冰冷得像是凝固了。你加快脚步,脑子里只有一个目标:教学楼。
东侧楼梯是最近的,但你记得学长模棱两可的警告:“如果非要在晚上出门,别走东边,那里的‘东西’不喜欢被吵醒。”
你选择了西侧楼梯。它稍微绕远,但手册上只字未提它的危险。
就在你即将踏上楼梯平台时,一个身影让你瞬间僵住。
是保安。
他站在楼梯口下方的一片阴影里,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你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他制服上反光条的微弱轮廓,以及他手中那个闪烁着微小红点的东西——记录仪。他没有动,甚至没有呼吸声传来,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从一开始就存在于此。
你屏住呼吸,紧紧贴在墙壁冰冷的瓷砖上,祈祷自己没有被发现。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一秒,十秒,一分钟。那个保安终于动了。他缓慢地、机械地转过身,沿着你相反的方向继续巡逻,皮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你的心上。
你松了一口气,全身都被冷汗浸透了。你决定不再犹豫,必须速战速决。
你冲向西侧楼梯,开始往下跑。
一级,两级,三级……
你默数着台阶。这里的楼梯,每一层都是不多不少的十二级,这是你在入学第一天就确认过的事情。
四级,五级,六级……
周围的空气似乎变得粘稠起来,温度骤降。墙壁上的回声不再是你自己的脚步声,而是夹杂着某种湿滑的、拖拽的异响。你不敢回头,只能拼命往下跑。
十级,十一级,十二级。
到了。你的一只脚已经踏在了平地上,另一只脚正要跟上——
然而,你的脚尖却踏空了。
不。不对。不是踏空。
你的脚尖触到了什么。那是冰冷的,带着一丝柔软和韧性的东西,仿佛踩在了一块凝固的阴影上。
你惊恐地低头。
在第十二级台阶之下,本该是平整地面的地方,多出了一级台阶。
第十三级。
它通体漆黑,没有任何反光,仿佛一个通往虚无的入口。在你意识到危险的瞬间,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吸力从那级台阶上传来,牢牢地抓住了你的脚踝。
你张开嘴,想要尖叫,却发现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黑暗从你的脚下开始蔓延,像墨水滴入清水,迅速吞噬你的身体。你的视野开始模糊,世界在你眼中扭曲、拉伸,最后被纯粹的黑暗所取代。
你存在的最后感觉,是听到了一个规律的、不带任何感情的脚步声正在靠近。
……
保安编号73,面无表情地走到西侧楼梯口。他低头看了看,楼梯静静地躺在那里,不多不少,正好十二级。地面干净得一尘不染,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过。
他举起手中的记录仪,对准空无一人的楼梯,红点闪烁了一下,完成了拍摄。
然后,他拿出随身携带的日志本,用笔在上面写下了一行字。字迹工整,毫无波澜。
“23:47,西侧楼梯,异常已自行纠正。一切正常。”
第一部:雾中新生
第一章:开学日
通往德川中学的大巴车,像是一艘孤独的潜艇,航行在浓稠的乳白色海洋中。
窗外,就是闻名遐迩的“雾都”。这座城市的名字并非浪得虚名,一年中有超过三百天,它都浸泡在这永不散去的潮湿雾气里。雾气模糊了建筑的轮廓,吞噬了街道的尽头,也让阳光变成一种奢侈的、稀薄的恩赐。对于初来乍到的我而言,这不仅仅是天气,更像是一种弥漫整个世界的、挥之不去的暗示。
我的名字叫林夜。在一场堪称惨烈的升学考试中,我像一匹侥幸冲出重围的黑马,拿到了雾都私立德川中学的录取通知书。那封信的纸张厚重,带着淡淡的松木香气,上面的校徽由一株枝叶繁茂的银杏树和一本展开的书构成,精致而古典。在父母和亲戚的眼中,这无异于一张通往光明未来的金色门票。德川中学——这个名字代表着顶级的师资、辉煌的升学率,以及一层笼罩在精英教育光环下的神秘。
而此刻,这份神秘正以一种远超我想象的方式,具象化地呈现在我的眼前。
大巴车驶离了市区,沿着一条蜿蜒的盘山公路向上攀爬。道路两旁是被雾气浸润得墨绿近黑的森林,古老的树木以一种沉默而压抑的姿态耸立着,它们的枝干扭曲,仿佛正承受着某种无形的重压。我注意到,车窗玻璃上凝结的水珠,流下的轨迹并非直线,而是微微地、不自然地向着山顶的方向倾斜,仿佛山巅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吸引着它们。
车厢里很安静。几十个和我一样的新生,脸上混合着兴奋、紧张与一丝被这浓雾和寂静所催生的茫然。我们是德川中学从全国各地精心筛选出的“优等品”,此刻却像是一批被运往未知目的地的货物。
“嘿,哥们儿,你也觉得这鬼地方有点邪门?”一个开朗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打破了这沉闷的气氛。
我转过头,看到邻座的男生正对我挤眉弄眼。他身材微胖,理着干净利落的板寸,笑容里带着一种天生的自来熟。他的胸牌上写着名字:张伟。
“有点太安静了。”我低声回应。
“可不是嘛!”他夸张地一拍大腿,“我刚才就琢磨呢,咱们开了快半小时山路了,你听到一声鸟叫没?一声都没有!这林子跟假的一样。”
他的话像一颗石子,在我心中激起了一圈涟漪。是的,鸟鸣。在如此茂密的森林里,理应存在的生命之声,此刻却缺席得如此彻底。这份死寂,并非宁静,而是一种生命被抽空后的虚无。
“可能……雾太大了,鸟不喜欢吧。”我试图找一个合理的解释,但自己都觉得有些苍白。
“得了吧,”张伟撇撇嘴,“我看这学校就是故意搞得神神秘秘的,精英学校嘛,都爱玩这套故弄玄虚的把戏。”他像是看穿了一切,语气里充满了理科生特有的、对一切超自然现象的轻蔑。
我没有再和他争论。我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窗外。就在那一刻,透过雾气的缝隙,德川中学终于露出了它的真容。
我的呼吸不由得一滞。
那是一片坐落在山坳中的庞大建筑群,与其说是学校,不如说是一座从中世纪欧洲古堡中复刻出的幻影。深灰色的砖石结构,高耸的哥特式尖塔刺破雾霭,墨绿色的常春藤如血脉般攀附在古老的墙壁上。主教学楼的正中央,是一座巨大的钟楼,四面都镶嵌着古朴的罗马数字时钟,暗金色的指针静静地指向两点钟方向。校园里遍布着修剪得如同几何图形般完美的草坪、错落有致的古典雕塑和一条蜿蜒流淌的人工河。河水清澈见底,却看不到一条游鱼。
这一切都太完美了,完美得不真实。它像是一幅精心绘制却忘记画上活物的油画,美得令人心悸,也美得令人窒息。
大巴车在宏伟的锻铁校门前停下。校门上,“雾都私立德川中学”几个烫金大字在稀薄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几位身着笔挺西装、表情严肃的老师早已等候在此。他们引导我们下车、领取行李、核对身份,整个过程流畅、高效,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就像是一条设定好程序的生产线。
我拖着行李箱,走在铺着平整石板的小路上,张伟在我身边喋喋不休地赞叹着:“我靠,这条件也太好了吧!跟哈利波特的霍格沃茨似的。林夜,你看那图书馆,简直就是个教堂啊!”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那是一座独立的、有着巨大彩色玻璃花窗的建筑,的确壮观。可我的注意力,却被另一件事吸引了。
是那些高年级的学长学姐。
他们三三两两地从我们这些新生身边走过。每个人都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蓝色制服,款式典雅,质地精良,最诡异的是,他们的制服上,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褶皱,白衬衫的领口洁净得如同崭新的艺术品。在这潮湿的雾都,保持如此完美的整洁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更让我感到不安的,是他们的表情。那不是青春期少年应有的鲜活与灵动,而是一种奇异的、混合着麻木与警惕的神情。他们的眼神很沉,像是盛满了看不见的疲惫,当他们的目光扫过我们这些新生时,那里面没有好奇,没有欢迎,只有一闪而过的、仿佛在看一群即将被送上餐桌的羔羊般的……怜悯?
这种感觉稍纵即逝,快到让我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我和张伟被分到了同一间宿舍,位于一栋名为“静思楼”的宿舍楼三层。宿舍是两人间,条件优渥得超乎想象。实木地板,独立的卫浴,柔软舒适的床铺,书桌上甚至已经备好了全新的文具和一盏典雅的台灯。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和录取通知书上一样的、淡淡的松木清香。
“天呐,这哪是上学,这简直是来度假啊!”张伟兴奋地扑到床上,发出舒服的呻吟,“林夜,咱们这波赚大了!”
我也微笑着点了点头,心中却无法完全放松。我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向外望去。我们的房间正对着校园的中央花园,花园中心有一个雕刻着四位女神像的喷泉。水声哗哗,本应是悦耳的,但在这过分安静的环境里,却显得有些孤单和突兀。
我看到一个高年级的学长独自走在花园的小径上。他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洁白的手帕,极其仔细地擦拭着自己皮鞋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他擦了很久,每一个动作都一丝不苟,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然后,他收起手帕,继续前行,背影挺拔,却也僵硬。
“你看什么呢?”张伟凑了过来。
“没什么。”我关上窗,将那幅诡异的画面隔绝在外,“收拾东西吧,一会儿好像还要去礼堂开新生典礼。”
“好嘞!”张伟干劲十足地开始整理他的行李。他把衣服一件件挂进衣柜,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流行歌曲,他的活力与乐观似乎是这所压抑学校里唯一的暖色调。
我默默地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却始终无法摆脱那种被监视的感觉。这感觉并非来自某个人,而是来自这所学校本身。来自那冰冷的墙壁,空旷的走廊,沉默的树木,以及头顶那片永不散去的浓雾。
它们仿佛一头沉默的巨兽,正用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静静地审视着我们这些刚刚踏入其领地的新鲜血肉。
新生典礼在能容纳上千人的大礼堂举行。当我们跟随着引导老师走进去时,我和张伟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里的穹顶高得不像话,像是一座真正教堂的内部,上面绘满了繁复的壁画。但画的不是天使与圣徒,而是些模糊不清的、象征性的图案——巨大的银杏树根须深扎于黑暗的土地,枝干却穿透云层;一个没有面孔的学者手捧着发光的书本;还有无数穿着校服的身影,排着整齐的队列,走向一座被浓雾笼罩的宏伟门扉。光线从两侧狭长高耸的彩色玻璃窗透进来,在空气中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我仔细看了一眼那些玻璃画,上面描绘的也不是宗教故事,而是德川中学历届的“优秀毕业生”。他们的面容被彩色的玻璃扭曲得有些失真,笑容僵硬,眼神空洞,仿佛是被封印在玻璃中的标本。
礼堂里已经坐满了人。前排是全体教职员工,后排则是高二高三的学生代表。而我们几百名新生,则被安排在中间最广阔的区域。整个礼堂明明座无虚席,却安静得可怕。那种安静并非源于纪律,而是一种近乎停滞的死寂。除了我们这些新生压抑不住的、细微的骚动,高年级学生和老师们就像是一尊尊被精心摆放好的蜡像。
“这阵仗也太夸张了吧,”张伟在我耳边低语,“搞得跟加冕仪式一样。”
我没有回应他。我的注意力完全被主席台后方墙壁上悬挂的巨幅校徽所吸引。那银杏树的图案,在礼堂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枝干虬结,根系盘错,不像是在孕育生命,更像是在汲取着什么。
典礼在准点开始,没有司仪,没有开场白。设置在穹顶某处的管风琴突然奏响,一段低沉、缓慢、如同挽歌般的旋律回荡在整个空间。我听得浑身不自在,这根本不是校歌该有的旋律。
接着,高年级学生和老师们全体起立,他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发出的声音汇聚成了一声沉闷的“唰”。然后,他们开始合唱。
歌声庄严、肃穆,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像是无数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在同时发声。歌词通过前排座椅背后的微型屏幕显示出来,让我看得不寒而栗。
“浓雾庇护我等家园,德川恩泽永世绵长。
智慧之树扎根黑暗,规则之光指引前方。
舍弃昨日愚昧之我,融入此间不朽殿堂。
今日以身为璞玉,毕业时方成无瑕之光。”
“什么鬼歌词……”张伟皱着眉头吐槽,“又是‘黑暗’又是‘舍弃’的,也太中二了吧。”
我却觉得那歌词中的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我的神经上。“融入此间不朽殿堂”,“毕业时方成无瑕之光”,这些话语在管风琴那压抑的伴奏下,听起来不像是祝福,更像是一份无法拒绝的契约。
歌声结束,校长走上了讲台。他是一位头发花白、戴着金丝眼镜的老者,名叫德川信彦,似乎是德川财团的家族成员。他的脸上带着温和而标准的微笑。
“欢迎你们,德川中学新一代的骄傲。”他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到礼堂的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奇特的、能够安抚人心的磁性。“从今天起,你们不再是来自五湖四海的个体,你们是德川这个大家庭的一部分,是这个伟大有机体中最新鲜、最富活力的细胞。”
“有机体”和“细胞”,这两个词让我感到了轻微的不适。
“在这里,你们将接受最严谨的雕琢。”他张开双臂,姿态优雅,“你们每一位都是一块璞玉,而德川的全体教职员工,就是最高明的工匠。我们的使命,就是剔除你们身上所有多余的杂质、不必要的棱角、以及无益的个性。我们要将你们打磨成最完美的艺术品。这个过程或许会伴随着阵痛,但请相信,一切都是为了你们最终能散发出‘无瑕之光’。”
他的演讲措辞优雅,引经据典,描绘了一幅关于知识、未来与荣誉的宏伟蓝图。然而,在那华丽辞藻的背后,我却始终能感受到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控制欲。他口中的“教育”,听起来更像是一场彻底的格式化。
接着,一位高三的学姐作为学生代表上台发言。她有着姣好的面容和无可挑剔的仪态,脸上挂着和校长如出一辙的完美微笑。
“亲爱的新生们,欢迎加入我们。”她的声音甜美,却也平直得没有任何波澜,“在德川,你们会明白,集体大于个人,规则高于一切。在这里,最宝贵的品质不是特立独行,而是无条件的适应与服从。请记住,学校为我们规划好了一切,沿着这条最完美的道路走下去,你们就能获得你们想要的一切。任何试图偏离轨道的行为,不仅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也是对集体的背叛。相信学校,相信规则,你们的未来将一片光明。”
她说完后,向台下鞠了一躬,动作精准得像用量角器量过。台下的高年级学生和老师们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那掌声整齐划一,仿佛经过了无数次排练,听起来沉闷而压抑。
最后,典礼进行到最后一项,也是最重要的一项——分发《学生手册》。
校长走回讲台中央,他的表情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
“知识可以塑造你们的大脑,但只有规则,能够塑造你们的灵魂。”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近乎催眠的韵律,“现在,你们将得到在德川中学生存的基石,你们未来三年的唯一信条。”
几十位老师从座位上站起,他们手中都捧着一叠深蓝色的手册。他们悄无声息地走下台,进入新生区域,开始分发。整个过程悄无声息,他们迈出的每一步距离都像是计算过一样。
一位中年女老师走到我们这一排。她的脸上同样带着温和的微笑,但眼神却空洞得可怕。她将两本手册递给我和张伟,指尖冰凉,一触即分。
我接过手册,入手冰凉沉重。封面是深蓝色的硬壳,正中央烫印着那枚银杏与书本的校徽。
“德川中学的历史与荣耀,都沉淀在这本手册里,”校长的声音在礼堂中回响,此刻听来如同神殿中的谕令,“它将是你们未来三年在德川学习与生活的唯一准则。请务必,将上面的每一个字,都铭刻在心里。”
他的最后一句话,语气微微加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我翻开手册,扉页上是一行优美的花体字——“Obedientia est fundamentum felicitatis.”
张伟在我身边用手机查了一下,小声嘟囔:“是拉丁文,意思是‘服从是幸福的基础’……嘿,这学校还真能装。”
我却没有笑。我的指尖抚过那行冰冷的文字,礼堂里发生的一切——诡异的校歌、校长的讲话、学生代表的发言,以及周围那令人窒息的整齐与沉寂——此刻都汇聚到了这行字上。
“服从”,已经不再是一个抽象的词语。它是这座学校跳动的心脏,是维系着这里一切诡异完美的底层逻辑。
窗外,天色渐暗,雾气愈发浓重,将整个德川中学包裹得更紧了。礼堂里的灯光明明很亮,我却感觉自己正身处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四周是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海水。
开学的第一天,就这样在一种宏大、精致、完美,却又处处透着诡异与不安的氛围中,落下了帷幕。
第二章:《学生手册》的低语
回到宿舍时,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了山坳。窗外不见星月,只有校园里那些古典造型的路灯,在浓雾中投射出一方方昏黄而模糊的光晕,像是黑夜的瞳孔。它们无法驱散黑暗,反而让阴影显得更加深邃和活跃。
我和张伟洗漱完毕,各自坐在书桌前。房间里的松木香气似乎比白天更浓郁了一些,它好闻,却也带来一种不真实的宁静感,仿佛这香气本身就是一种设计好的、用来麻痹神经、让人放松警惕的程序。
“哎,林夜,来看看这本《哈利·波特入学指南》。”张伟扬了扬手中的那本深蓝色手册,脸上带着促狭的笑意,试图用玩笑来冲淡典礼带来的压抑感。“我倒要看看,这所‘精英学校’能搞出什么名堂来。”
我也拿起了自己的那本。手册的纸张质量极好,光滑而厚实,印刷精美。翻开目录,前面的部分都十分正常:《校长寄语》、《校史沿革》、《德川中学核心价值观》、《校园地图》……一切都符合一所顶级私立高中的规格,字里行间充满了对荣誉和学术的追求,与开学典礼上那种诡异的仪式感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看这儿,《日常行为规范》。”张伟直接翻到了核心部分,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夸张的、播音员般的腔调念了起来。
“规则第1条:每日早晨六点需准时起床,六点半前完成洗漱与内务整理。床上不得留有任何个人物品。”
“这不就是军事化管理嘛,意料之中。”张伟评价道。
“规则第9条:在校期间必须全程穿着标准校服,确保衣物整洁,无褶皱,无污渍。衬衫的第一颗纽扣必须扣好。”
“哈,我就说那些学长学姐怎么跟假人似的,原来是规定。”他恍然大悟,“不过要一直保持没褶子,也太变态了吧。这鬼地方这么潮,衣服刚熨好出门就软了吧。”
我默默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册光滑的边缘。我的脑海中浮现出白天看到的那个在花园里擦鞋的学长,他那近乎强迫症的举动,似乎在这条规则里找到了解释。那不是洁癖,而是一种被规则驯化后的本能。
张伟继续往下念,他的语调开始变得越来越古怪,最初的轻松逐渐被一种困惑所取代。
“规则第23条:图书馆四楼的‘特别藏书室’不对任何学生开放。如果你发现门是开着的,请立刻转身离开,并忘记你所看到的一切。”
“哟,还有禁区呢,有意思。”张伟笑了笑,但笑声有些勉强,“这里面肯定藏着什么好东西,或者就是学校以前的丑闻什么的。”
“规则第35条:本校没有夜间巡逻的保安。如果你在午夜后看到任何身着保安制服的人在校园里走动,请勿与其对视或交谈。立刻回到宿舍,锁好门,并用被子蒙住头,直到天亮。”
【修正段落】
读到这一条,张伟的笑声彻底停顿了。“这个……什么意思?”他挠了挠头,脸上满是困惑,“精神分裂了?前面说没有,后面又让你躲着他?”
而我的后背,已经开始渗出冷汗。这段文字在我胃里搅成一个冰冷的结。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悖论,一个写在纸上的陷阱。学校在第一句话里平静地撒了个谎——‘本校没有夜间巡逻的保安’,却又在第二句话里,无比清醒地为你描述了撞见这个‘不存在之物’后的求生指南。这不是简单的校规,这是一份承认书。它承认在德川中学的深夜里,的确有东西在四处走动,一些学校不愿承认、甚至不敢为其正名的‘东西’。“没有夜间巡逻的保安”,这句话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矛盾和陷阱。那么,在夜晚走动的……究竟是什么?
“快看这条,这条绝了!”张伟的声音把我从沉思中拉了回来,他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般,试图用大笑来掩饰自己的慌乱。
“规则第47条:食堂周三供应的‘特制肉排’,是学校为补充学生营养而精心研制的餐点。所有学生必须吃完,不得与他人分享,也不得打包带走。尊重食物,是德川学子的基本美德。”
“哈哈哈哈哈!”张伟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特制肉排?还不能分享?这是什么霸王条款?怕我们吃了拉肚子讹他们吗?还扯上美德了,这学校的编剧是谁啊,人才啊!”
我却笑不出来。这条规则看似无厘头,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它和其他规则一样,没有任何解释,只是单纯地陈述着一个“必须遵守”的事实。越是这样荒诞的细节,越是让我感到不安。就好像,在一幅极其写实的风景画中,天空被涂成了诡异的绿色,那种不协调感本身,就是一种强烈的警示。
我的目光继续向下扫去,心脏也随之下沉。规则变得越来越具体,越来越匪夷所思,仿佛在描述一个完全颠覆常识的里世界。
“规则第61条:校园内钟楼的时间是绝对准确的。如果某天你听到钟声敲响了十三下,这不是故障。请立即停止你正在做的一切,寻找最近的室内空间躲避,并紧闭门窗,直到钟声停止后的十分钟内,绝对不要向外看。”
“规则第72条:本校的教职员工都非常和蔼可亲。如果你在课堂上发现某位老师的言行举止与平时有巨大差异(例如,用左手写板书,而他本是右撇子),请不要打断他。正常听课,下课后立刻去校医务室报告,说你‘对粉笔灰过敏’。医生会明白你的意思。”
“规则第88条:如果你在走廊上,尤其是在黄昏时分,看到一个正在打扫卫生,但脸上没有五官的保洁员,请立刻背对他,面向最近的墙壁,并用你最快的速度,在心中默念三遍校训——‘服从是幸福的基础’。直到你感觉他已经离开,方可转身。”
“停,停一下!”我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
“怎么了?”张伟看我脸色发白,也收敛了笑容,有些不解地问,“林夜,你不会真信了吧?这百分之百是高年级流传下来的恶趣味,被学校写进手册里,专门用来吓唬我们这种新来的‘菜鸟’。别自己吓自己啊。”
“也许吧。”我勉强地回答。但我知道,这不仅仅是“吓唬”那么简单。这些规则,就像是一个疯子在低语,但这个疯子的逻辑却异常清晰,他构建了一个属于他自己的,有着严密秩序的疯狂世界。每一条规则,都像是一块拼图,单独看荒诞不经,但组合在一起,却隐隐指向一个庞大而恐怖的真相。
“不信你看,我给你分析分析。”张伟的理性主义模式被强行激活了,他像是在说服我,更像是在说服自己。他指着手册,一条条地开始“解构”。
“那个‘特制肉排’,肯定是某种含有特殊营养素(或者泻药)的食品,学校怕我们乱吃或者不吃影响他们的数据统计,所以强制要求。‘十三下钟声’,八成是某种防灾演习的信号,搞得神秘兮兮的而已。至于‘老师用错手’,拜托,老师偶尔换只手写字放松一下很奇怪吗?这是为了培养我们的‘批判性思维’,让我们不要迷信权威!”
他越说越兴奋,声音也越来越大,仿佛已经洞悉了学校的一切“小把戏”。
“还有最扯的那个,‘没有五官的保洁员’!这肯定是都市传说啊!每个学校都有那么一两个鬼故事,什么半夜会自己弹的钢琴啦,厕所里哭泣的女孩啦,咱们学校这个版本就是个没脸的清洁工呗。让你背过身默念校训,是为了强化你对学校的服从意识!心理学,懂吗?都是套路!”
他的分析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每一个古怪的规则,都被他用一个看似科学和现实的理由给强行合理化了。
也许真的是我想多了?也许我只是被这压抑的环境影响,变得有些神经过敏?
我看着张伟那张努力挤出自信和阳光的脸,心中的恐惧似乎也被驱散了一些。是啊,这里是全国闻名的精英高中,不是什么精神病院。一切反常的背后,都应该有一个符合逻辑的解释。
“可能……你说得对。”我点了点头,尝试让自己接受他的说法。
“那必须的!”张伟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得意地合上手册,把它往桌上一扔,好像那是什么烫手的山芋,“所以啊,别把这些东西太当回事。遵守那些正常的校规就行了,至于这些神神叨叨的,就当个乐子看。你要是太紧张,反而容易被那些想看我们新生出丑的学长们给耍了。”
他说着,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行了,不研究这破玩意儿了,睡觉!明天还要上课呢。”
说完,他便爬上床,很快就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不知是真睡着了还是在假装。
房间里只剩下我台灯的光亮。我再次拿起那本手册,翻到最后一页。在所有规则条文的末尾,还有一行用更小的字号印刷的文字,像是附注,又像是最后的总结。
“最终解释权,归德川中学所有。”
我盯着那行字,刚刚被张伟的乐观所驱散的寒意,又一次,更加冰冷、更加彻骨地,从心底深处涌了上来。
“最终解释权”——这意味着,规则可以被随时修改、增添、甚至颠覆。它意味着,我们不是在和一个固定的、有逻辑的系统博弈,而是在和一个拥有自我意识、喜怒无常的存在打交道。
这一晚,我几乎没有合眼。窗外的雾气仿佛有了生命,它们缓缓地蠕动着,从门窗的缝隙中探入一丝丝冰凉的触角。我将手册放在枕边,它就像一块冰冷的墓碑,而上面镌刻的,是我们这些新生未来三年所要面对的,无法预知的命运。
手册在低语,用那些荒诞的、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文字。
它在说:欢迎来到德川中学。
它在说:现在,游戏开始了。
第三章:第一次违规
德川中学的教学质量确实名不虚传。
接下来的两天,我和张伟投入到了紧张而充实的学习生活中。这里的老师个个都是各自领域的精英,他们的讲课深入浅出,引人入胜。教学设备也是最顶尖的,全息投影、交互式白板……一切都充满了未来感。食堂的饭菜可口,图书馆的藏书浩如烟海,就连体育馆的设施都堪比专业运动队。
这所学校就像一台精密而高效的机器,有条不紊地向我们这些“原材料”灌输着知识,致力于将我们打磨成最优秀、最耀眼的“成品”。
在这样一种近乎完美的学习氛围中,那本诡异的《学生手册》似乎真的成了一个被遗忘在角落里的笑话。张伟已经完全把它当成了不存在,他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对物理竞赛题的攻克中。他的乐观天性让他迅速地将那一晚的不安抛诸脑后,他甚至反过来劝我不要想太多。而我也在努力说服自己,一切都是我的过度敏感所致。我开始尝试着去欣赏校园的美景,去享受顶级的教育资源,去相信这里的一切,真的就和它外表所呈现出来的一样——完美。
直到周三的到来。
周三,是手册上特别标注出来的日子。是“特制肉排”供应的日子。
中午十二点,我和张伟结伴走进食堂。德川中学的食堂巨大而华丽,更像是一家高档的自助餐厅。明亮的落地窗,擦得锃亮的餐具,食物被分门别类地摆放在恒温的餐盘里,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学生们秩序井然地排着队,没有人插队,没有人喧哗,只有餐具碰撞的轻微声响。我又看到了那种熟悉的、被压抑的整齐。我特别留意了一下,几乎所有的学生,连打饭的动作和走路的姿势都非常相似,仿佛经过了统一的训练。
今天的菜单果然有些不同。在主菜区,一个专门的窗口前排起了长队,窗口上方挂着一个精致的木牌,上面写着:“今日特供:德川秘制营养肉排”。
轮到我们时,一位穿着雪白厨师服、戴着高高厨师帽的大师傅,用银色的长柄夹,从一个巨大的保温锅里夹出一块肉排,精准地放在我的餐盘里。他的动作机械而重复,眼神空洞,仿佛这个动作他已经重复了成千上万次。
那块肉排的外观堪称完美。它被煎成了均匀的焦糖色,表面泛着一层油亮的光泽,隐约还能看到细密的肉质纹理。它的形状是一个标准的圆形,大小几乎和成年人的手掌一样,厚度也惊人地一致。香气浓郁,混合着黄油、迷迭香和一种我说不出的、奇特的肉香。
“闻着还挺香啊,”张伟在我身边低声说,他用力吸了一口气,“看来学校的‘霸王条款’背后,还真有点好东西。”
我们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我看着餐盘里的肉排,心里有些打鼓。它看起来太完美了,完美到像是一个工业模具生产出来的模型。
我迟疑地用叉子切下了一小块,放进嘴里。
口感出乎意料地好。肉质极其鲜嫩,几乎是入口即化,饱满的肉汁在舌尖爆开,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鲜美。这绝对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肉排。但……也很奇怪。我尝不出这是牛肉、猪肉还是鸡肉,它不属于我认知中的任何一种肉类,味道独特,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味。那甜味很淡,却在喉咙深处留下了一丝丝凉意。
“味道怎么样?”张伟已经狼吞虎咽地吃下了一大半,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神情。
“很好吃,但是……有点怪。”我实话实说。
“好吃不就完了,管他怪不怪。”张伟满不在乎地用面包擦了擦盘子里剩下的酱汁,然后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他看着自己的餐盘,又看了看我盘子里还剩下的大半块肉排,皱了皱眉。
“林夜,你怎么吃这么慢?这肉排分量还挺足的,我一个大男生都觉得有点撑。”
确实如此。这肉排看似不大,却异常地顶饱。我才吃了不到一半,就已经感觉有了七八分饱意。我努力地继续吃着,但胃里传来的饱胀感越来越强烈,甚至有些恶心。那股奇怪的甜味在口腔里挥之不去。
张伟已经吃完了他所有的食物,正无聊地看着我。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了那种我熟悉的、带着一丝挑衅和玩味的笑容。
“喂,林夜。”他压低声音,用胳膊肘碰了碰我,“你还记不记得手册上写的啥?”
我心里一咯噔:“记得。必须吃完,不能分享。”
“对喽!”张伟的眼睛亮了起来,充满了挑战欲,“你说……如果我们违反一下,会怎么样?”
“别开玩笑。”我的语气立刻严肃起来,“规定就是规定。你忘了开学典礼上……”
“哎呀,放松点。我就是好奇嘛。”张伟向四周看了看,发现没人注意我们。他凑过来,用更低的声音说:“你看看你,都快吃不下了吧?脸色都憋红了。这规定本来就不合理,凭什么强迫我们吃完?万一有女生饭量小,吃不完怎么办?难道还要逼死人不成?”
“那也不能……”
“听我的,”他打断了我,语气里满是不容置疑的自信,“我就是要做个实验,证明这玩意儿纯属扯淡。你吃不下了对吧?分我一半。咱们就在这儿,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打破这个可笑的‘规则’。我敢打赌,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它就是个纸老虎。之前都是我们自己吓自己。”
我的心里天人交战。理智告诉我,这绝对是一个愚蠢至极的决定。那本手册里透露出的诡异气息,绝非玩笑。但另一方面,张伟的自信和“科学精神”也动摇着我。也许,他真的是对的?也许恐惧只是源于未知,一旦戳破了这层窗户纸,背后其实什么都没有?如果我连尝试的勇气都没有,那岂不是一开始就默认了自己是“服从”的囚徒?
就在我犹豫的这几秒钟里,张伟已经行动了。他迅速拿起我的叉子,从我盘里的肉排上干净利落地切下了一大块,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放进了自己的嘴里,大嚼起来。
“你看,吃了。怎么样?”他含糊不清地说道,脸上洋溢着胜利的笑容,“现在我们俩都违反规则了。我是‘分享者’,你是‘被分享者’。天会塌下来吗?会有老师过来抓我们吗?”
我僵坐在原地,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凉了半截。我环顾四周,食堂里的一切都和刚才一样。学生们在安静地用餐,大师傅在机械地分发肉排,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进来,一切都正常得可怕。
什么也没有发生。
张伟得意地把嘴里的肉咽下去,拍了拍我的肩膀:“看吧,我就说了,都是唬人的。这下你信了吧?以后别再为那些破规定担惊受怕了。”
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也许……真的没事?
那一顿午饭的后半段,我食不知味。尽管什么异常都没有发生,但那种违背了禁忌的预感,像一根看不见的绳索,紧紧地勒住了我的心脏。我强迫自己吃完了剩下的肉排,胃里翻江倒海。
整个下午,我都过得提心吊胆。每当有老师看向我,我都会心头一紧。每当走廊里响起脚步声,我都会以为是来找我麻烦的。然而,一下午过去了,风平浪静。张伟在课堂上依旧活跃,还因为回答了一个高难度的问题得到了老师的表扬。
放学后,他甚至嘲笑我的紧张,说:“林夜,你这心理素质不行啊。你看我,啥事没有。这证明了什么?证明了我们不能被所谓的‘权威’和‘规则’给吓住。要敢于质疑,敢于挑战!”
晚自习时,张伟的精神似乎格外亢奋,解题速度飞快。而我,却始终无法集中精神。
变故,是在晚上九点半,晚自习结束回到宿舍后发生的。
张伟一进门就喊热,脱掉外套,直接打开窗户吹冷风。雾都的夜晚湿冷,山里的风更是带着刺骨的寒意,但他却毫不在意。
“你怎么了?”我看着他泛红的脸颊,问道。
“没事,就是有点……燥热。”他抓了抓自己的脖子,然后就开始大口大口地喝凉水。
十分钟后,他开始打哆嗦。嘴唇发白,牙齿不住地打颤。我让他赶紧上床盖好被子,他却说自己浑身像火烧一样难受,但又冷得不行。
我伸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滚烫!
“你发高烧了,得去校医务室!”我急忙说。
“不去……”他躺在床上,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我……我睡一觉就好了……好困……”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很快就沉沉睡去。但我看他的样子,根本不像是正常的感冒发烧。他的呼吸时而急促,时而微弱,额头上全是虚汗,身体还在被子下面不住地抽搐。
最让我感到毛骨悚然的,是他的梦呓。
他说的不是连贯的句子,而是一些破碎的、毫无逻辑的词语,声音里充满了深切的恐惧。
“……看着……别看我……”
“……盘子里……吃不完……一直在看……”
“……眼睛……好多眼睛……从肉里……”
“……它的肉……是它的肉……我们吃了它的肉……”
他的声音充满了恐惧,像是在经历一场无比恐怖的噩梦。我站在他的床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我想起中午的那块肉排,想起张伟那句“它的肉”。一种难以言喻的恶心和恐惧涌上我的心头。那肉排……到底是用什么做的?
我不敢再想下去。我只能一遍遍地用湿毛巾帮他擦拭额头,希望能帮他降温。
就这样,我守了他大半夜。午夜过后,他的呓语停止了,呼吸也渐渐平稳下来,似乎是度过了最危险的时期。我累得筋疲力尽,就在自己的书桌前趴着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闹钟惊醒的。
我猛地抬起头,第一时间看向张伟的床铺。
他已经坐了起来,正在穿衣服。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我赶紧走过去,关切地问。
“啊?我挺好的啊。”张伟看着我,一脸的莫名其妙,“你怎么趴在桌上睡了?瞧你那黑眼圈。”
“你忘了?你昨晚发高烧,还说胡话,吓死我了。”
“发烧?”张伟愣了一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没有啊,我现在感觉浑身是劲儿,精神好得不得了。估计是昨天累着了,睡一觉就好了。我说什么胡话了?”
“你说……什么‘眼睛’,什么‘它的肉’……”
“瞎说什么呢,肯定是你在做梦吧。”张伟哈哈一笑,完全不以为意,“我就说我身体好得很,哪有那么容易生病。肯定是昨天中午那顿肉排,能量太足了,我这叫‘虚不受补’,哈哈哈!”
他看起来真的恢复了正常。脸色红润,精神饱满,仿佛昨晚那个痛苦挣扎的人不是他一样。
难道真的是我太紧张,产生了幻觉?
就在我开始怀疑自己的时候,我的目光,落在了他的头发上。
张伟理的是很短的板寸,每一根头发都看得清清楚楚。而在他左侧靠近鬓角的地方,有一小撮头发,大约有几十根,颜色发生了诡异的变化。
那不再是健康的黑色,而是变成了一种毫无生气的、如同衰败的枯草般的——灰白色。
那片灰白,在一头浓密的黑发中,显得无比刺眼,无比诡异。就像是生命的色彩,被硬生生地从那个小小的区域里抽走了。
“张伟……”我的声音在颤抖,“你的头发……”
“头发怎么了?”他不明所以,伸手摸了摸。当他的指尖触碰到那片异样的区域时,他自己的动作也僵住了。
他冲到镜子前,死死地盯着自己的鬓角。
“这……这是什么?”他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惊慌,“少年白?不对啊,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就……”
他用力地拔下了一根灰白色的头发,放在手心。那根头发脆弱不堪,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生命力,轻轻一捻,就化作了灰烬。
张伟的脸色变得和那头发一样苍白。他呆呆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嘴唇翕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站在他的身后,透过镜子,看着他眼中流露出的、无法掩饰的恐惧。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不。事情发生了。
我们打破了规则,而学校,用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给予了警告。
它没有用暴力,没有用惩罚,只是悄无声息地,从张伟的身体里,拿走了一小部分“东西”。也许是生命力,也许是别的什么。而那撮灰白色的头发,就是它留下的一张冰冷的、不容置疑的收据。
手册上的规则,再一次在我脑中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冰冷的刻刀,深深地刻在了我的灵魂上。
那不再是什么善意的提醒,也不是什么恶作剧。
那是诅咒。
而我们,已经触犯了第一个。
。
第一部:雾中新生
第四章:双重警告
张伟鬓角的那一撮白发,成了我们宿舍里一个心照不宣的禁忌,一个沉默的、正在腐烂的真相。
他拒绝再谈论此事,仿佛只要闭口不提,那个充满呓语和高热的夜晚就从未发生过。他以一种近乎疯狂的热情投入到学习中,用一道道复杂的物理题和化学方程式,在自己和那个无法解释的恐怖现实之间,构筑起一道脆弱的围墙。他甚至去理发店,将本就很短的头发剃得更短,让那片突兀的灰白在视觉上几乎消失。但这不过是自欺欺人。
好几次,我在深夜里听到他床上轻微的翻动声,借着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的、雾气稀释后的微光,我能看到他睁着眼睛,了无睡意,无意识地抚摸着自己的鬓角。他的乐观和活力,像一件被磨损的外衣,正在被这所学校无形的压力慢慢侵蚀,露出底下真实的恐惧和迷茫。我们之间的默契也因此出现裂痕,一种无形的隔阂横亘在两张床之间,让这间本就因松木香气而显得不真实的宿舍,更添了几分冰冷。
那撮头发,像一枚微缩的白色墓碑,立在他的头颅之上,时刻提醒着我——规则是活的,它会惩罚,会掠夺。而张伟,已经为此支付了第一笔代价。
这件事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我的心里,让我对这所学校的一切都抱持着一种病态的警惕。我的感官变得异常敏锐,我开始从那些完美得无可挑剔的日常中,分辨出细思极恐的细节。高年级学生们那种近乎统一的、小心翼翼的举止;食堂里永不间断的、却找不到源头的轻柔背景音乐;以及校园里那些古典雕塑,它们的表情似乎每天都在发生着极其细微的变化。
这所学校的每一个角落,似乎都在用一种无声的语言对我发出警告。我不能像张伟那样,假装什么都没看见,然后等着下一次“惩罚”毫无征兆地降临。
我需要答案。
我的第一次尝试,是前往那座名为“文渊阁”的图书馆。我相信,任何存在的实体,都必然会在历史中留下痕迹。我天真地以为,只要找到足够多的资料,就能拼凑出德川中学诡异现象的源头。
然而,我很快就在图书馆里遭遇了第一个警告,它并非来自鬼魅,而是来自一个活生生的人。
那天下午,我正沉浸在一堆关于雾都地方史的故纸堆里,试图寻找任何与德川中学这片山坳有关的记录。突然,一个冰冷、清脆,带着不容置疑权威的声音在我身侧响起。
“这位同学,请站起来。”
我疑惑地抬起头,看到一个女生站在我的桌旁。她穿着高二年级的制服,熨烫得笔挺,没有任何褶皱。她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戴着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神锐利而审视。她胸前别着一枚精致的银色徽章,上面刻着“学生会·纪检部”。
“有什么事吗?”我问。
“请站起来,让我检查你的着装。”她的语气不像是在请求,而是在下达命令。
我不明所以地站起身。她的目光如同手术刀一般,从我的头顶扫到我的脚下。最终,她的视线停在了我的衬衫领口。
“衬衫的第一颗纽扣。”她用指尖轻轻点了一下自己的领口,那里扣得严丝合缝,“《学生手册》第九条规定,衬衫的第一颗纽扣必须扣好。而你的,是散开的。”
我下意识地低头一看,才发现因为长时间埋头看书,领口的第一颗纽扣确实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这在任何一所正常的学校,都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另外,”她推了推眼镜,目光又落在了我的书桌上,“你从书架取了四本书,但根据图书馆的规定,非借阅情况下,每次在阅览区阅读的书籍不得超过三本。你违反了两条规定。”
她的声音不大,却吸引了周围几个学生的注意。他们的目光中没有好奇,只有一种麻木的、仿佛在看一个将要被标记的次品的冷漠。
“我……我只是疏忽了。”我感到一阵荒谬,却又不得不为自己辩解。
“在德川,没有‘疏忽’。”女生的声音变得更加严厉,那里面有一种近乎狂热的坚定,“任何微小的疏忽,都是对规则的漠视。而对规则的漠视,就是通往堕落的第一步。你叫什么名字,哪个班的?”
“林夜,高一三班。”
她在随身携带的一个小本子上迅速记下了我的信息。“林夜同学,我叫赵萌,高二学生会纪检部部长。”她合上本子,直视着我,那眼神狂热而冰冷,“我希望你能明白,这所学校的完美与和谐,正是建立在每一位同学对规则的绝对服从之上。我们每个人,都是这个伟大集体中精密的齿轮,任何一个齿轮的松动,都可能导致整台机器的崩溃。你的行为,是在危害全体同学的安全。”
她的话语掷地有声,仿佛我不是解开了一颗纽扣,而是犯下了滔天大罪。这种小题大做的偏执,比任何超自然现象都让我感到不寒而栗。
“这次是第一次,我只做记录和口头警告。”赵萌的语气稍缓,但依旧充满了居高临下的压迫感,“但请你记住,在德川,规则就是一切。服从,才能得到幸福与安全。”
她说完,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在警告一只偏离了轨道的羔羊。然后,她转身,迈着精准的步伐,继续在书架间巡视,寻找下一个“松动的齿轮”。
我重新坐下,却再也看不进一个字。赵萌的出现,让我明白了一个更恐怖的事实:这所学校的规则维护系统,不仅有那些看不见的“东西”,还有像她这样被彻底同化、自愿成为“牧羊犬”的学生。他们是规则最忠诚的执行者,甚至比规则本身更加严苛。
我草草地将书本放回原处,离开了图书馆。赵萌的警告,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我从故纸堆里寻找答案的热情。她是对的,至少在一点上——如果连解开一颗纽l扣都是一种“罪”,那么试图探寻这所学校最深层秘密的行为,又该当何罪?
然而,正当我感到绝望和迷茫时,第二个警告,或者说,一个真正的“指引”,却不期而至。
接下来的几天,我避开了图书馆,转而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游荡,试图从建筑和环境中发现一些线索。我走过那条没有鱼的人工河,抚摸过那些表情诡异的雕塑,但都一无所获。这所学校像一个被完美封装起来的谜题,没有任何明显的缝隙。
那天下午,我又一次来到了图书馆。我没有再去看那些地方志,而是鬼使神差地走上了二楼最偏僻的“民俗与地方传说”区域。这里的书架布满了灰尘,显然鲜有人至,也许正是这份被遗忘的特质吸引了我。
我抽出一本厚重的、名为《雾都怪谈考》的旧书,书页已经泛黄发脆。正当我翻阅其中关于“山中迷雾”的篇章时,一个清冷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他当年也喜欢看这些没用的东西。”
我吓了一跳,猛地回过身。
一个高挑的女生站在我身后不远处,静静地看着我。她穿着高三的校服,纤尘不染。一头及肩的黑直发,衬得她的皮肤愈发苍白。她的五官很精致,但表情却冷得像一块冰,尤其是那双眼睛,深邃、沉静,像两口古井,里面看不到丝毫波澜,只有一种超乎年龄的疲惫和了然。
我认出她了。她不是学生会干部,也不是什么风云人物,但我对她有印象。因为在开学典礼上,当所有学生代表都鼓掌时,只有她,双手平放在膝上,一动不动。
“学姐。”我有些局促地站起身,点了点头。
“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她没有回应我的问候,只是将目光落在我手中的那本《雾都怪谈考》上,“他叫李昂。他也曾天真地以为,答案都被写在这些发霉的纸里。”
“李昂?”这个陌生的名字让我感到疑惑。
“我曾经的……朋友。”她吐出这两个字时,眼神里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悲伤,但很快又被冰冷的麻木所覆盖,“一个不信邪的傻瓜。最后,他成了规则的一部分。”
我的心猛地一跳。她的话语里,信息量巨大。
“我不明白学姐的意思。”我故作镇定地回答。
她没有立刻解释,而是从我身边走过,从书架的更高处取下另一本书。她背对着我,一边翻阅,一边用一种平淡到近乎冷酷的语调说道:“你和你那个室友,周三中午在食堂做的事,我已经知道了。”
这句话像一盆冰水,从我的头顶浇下,让我浑身僵硬。
“学校的‘眼睛’无处不在。”她继续说着,依旧没有回头,“你们很幸运,只是第一次,而且是无知的冒犯,所以只收到了一个‘警告’。再有下次,后果就不是一撮白头发那么简单了。”
恐惧攫住了我的心脏。她不仅知道我们做了什么,甚至连惩罚的细节都一清二楚。
“你是谁?”我的声音有些沙哑。
她终于合上书,转过身来,重新看向我。这一次,她的眼神里有了一些变化,那是一种混杂着审视、怜悯和一丝……同类感的复杂情绪。
“我是陈絮。”她轻声说,“一个知道得太多,却又什么都改变不了的可怜虫。也是李昂失败事业的……守墓人。”
“你……你知道这所学校的秘密?”我鼓起勇气追问。
“秘密?”陈絮的嘴角勾起一抹凄凉的弧度,“这里没有秘密,林夜。这里只有规则。明面上的规则,和暗地里的规则。李昂和他的朋友们,曾用生命去验证、去区分哪些是陷阱,哪些是求生之路。”
她顿了顿,向前走了两步,凑到我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像是一缕冰冷的风。
“听着,新生。把你那本《学生手册》当成一份布满陷阱的地图。它上面百分之九十是用来维持秩序的废话,但剩下的百分之十,每一条都是致命的。而最危险的是,有些规则是假的,是用来筛选掉像你这样……试图思考的‘聪明人’的。”
“假的?”我被她的话彻底震惊了。
“手册会害死你。”她直起身,拉开了与我的距离,眼神恢复了最初的冰冷,“想活下去,就别完全相信它。也别完全不信它。这是李昂留下的第一条血的教训。”
这番话充满了矛盾,让我更加困惑。
陈絮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她环顾四周,确认这个偏僻的角落没有其他人。然后,她从校服口袋里拿出一支笔和一张小小的便签纸,迅速地在上面写了些什么。
她的动作极快,写完后,她将纸条对折,在我从她身边走过时,以一个极其隐蔽的动作,塞进了我的手心里。纸条的触感冰凉。
“这是送你的‘见面礼’,也是李昂他们付出了代价才换来的情报之一。”她的声音再次恢复了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信不信,由你。”
说完,她不再看我一眼,抱着那本厚书,转身走下楼梯,窈窕而孤单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了书架的阴影中。
我一个人站在原地,心脏狂跳不止。我摊开手心,那张小小的便签纸静静地躺在那里。上面是一行娟秀却有力的字迹:
“口述规则增补:关于手册第61条。当钟楼敲响十三下时,手册让你待在室内。记住,那是个陷阱。你必须在钟声结束前,跑到校园最空旷的地方,比如操场的正中央。在那里,你才是安全的。”
我反复读着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像重锤一样敲打着我的神经。
赵萌的警告和陈絮的警告,一个代表着极致的服从,一个代表着致命的背叛。两条截然不同,却都通向生存的道路,此刻就摆在我的面前。
我选择了后者。因为只有后者,才能解释张伟头上那触目惊心的白发。
我收起纸条,将它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里,感觉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我离开了图书馆。当我走在校园的石板路上时,我下意识地抬头,望向那座高耸的、永远精准的钟楼。它静静地矗立在浓雾之中,像一个沉默的审判者,俯瞰着我们所有人的命运。
而我在等待。
等待着那第十三声钟响的到来。
第二部:规则的迷宫
第五章:钟楼的十三声与第一块碎片
陈絮的警告,像一颗定时炸弹,埋在了我的日常生活中。
那之后的每一天,我都过得心神不宁。每一次上课、下课,我都会下意识地看一眼钟楼的时间。每一次听到那悠扬而准点的报时声,我的心都会悬到嗓子眼。张伟对我的变化感到很奇怪,他不止一次地问我为什么总是对着钟楼发呆。我无从解释,只能以睡眠不好搪塞过去。我无法将陈絮的警告告诉他,因为他已经选择了用“遗忘”和“理性”作为自己的保护壳,我强行将他拉出来,只会让他更加痛苦,甚至可能做出更冲动的举动。
时间在一种近乎凝固的、压抑的平静中流逝着。德川中学这台精密的机器依旧完美地运转,老师们微笑着传授知识,学生们安静地吸收,一切都井然有序。而赵萌,也像一个幽灵般,时常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她不与我说话,只是用那双锐利的、审视的眼睛远远地看着我,仿佛在评估我这个“潜在不稳定因素”是否已经被“修正”。
直到一周后的那个周二下午。
那天,天气异常阴沉,浓雾比往常更加厚重,几乎到了能见度不足十米的地步。整个校园都浸泡在一片灰蒙蒙的、宛如世界末日般的氛围中。
最后一节是历史课。历史老师是一位教学严谨的秃顶中年男人,他正讲到欧洲中世纪的黑死病。他的语调平缓,内容详实,但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我的眼皮一直在跳,一种强烈的不安感毫无征兆地攫住了我。
下午三点整。
铛——
钟楼的第一声报时响起,低沉、悠扬,如同往常一样。
铛——
第二声。教室里的所有人都习以为常,只有我,握着笔的手心开始冒汗。
铛——铛——铛——
钟声一下又一下,规律地回荡在死寂的校园里。我开始在心中默数。
……十、十一、十二。
按照惯例,钟声到此为止。短暂的寂静后,校园应该恢复原样。
然而,在第十二声钟响的回音即将散尽时,一阵令人牙酸的、仿佛金属被强行扭曲的咯吱声,从钟楼的方向传来。
随后——
哐!!!!!
那不是钟声。
那是一声粗暴、刺耳、充满了不祥意味的巨响。它不像之前的钟声那样悠扬,而是像一口巨大的、破裂的铜锅被狠狠地砸在了地上,声音中充满了狂暴和怨毒。整个教学楼的玻璃,都随着这声巨响发出了嗡嗡的悲鸣。
第十三声。
它来了。
教室里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所有学生都停下了手中的笔,茫然地抬起头。历史老师的讲课也戛然而止,他的脸上闪过一丝无法掩饰的惊惶,但很快又被一种程式化的镇定所取代。
紧接着,教室里的广播扬声器发出了一阵轻微的电流声。一个甜美而不带任何感情的女声,如同人工智能合成音一般,清晰地响彻在每个角落:
“临时通知:钟楼系统出现短暂故障。根据《学生手册》第61条规定,请所有师生保持镇定,立刻停止一切活动,留在各自的室内场所。请紧闭门窗,拉上窗帘。在故障修复前,严禁外出,严禁向窗外窥探。重复一遍……”
广播开始重复。
历史老师立刻行动起来,他以一种训练有素的、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道:“所有同学,保持安静,待在自己的座位上!靠近窗户的同学,把窗帘拉上!”
同学们如梦初醒,开始骚动起来。前排的学生听话地站起来,拉上了厚重的天鹅绒窗帘,教室内的光线瞬间暗了下来,只剩下惨白的灯光。张伟也和其他人一样,脸上带着困惑和一丝兴奋,仿佛在经历一场新奇的演习。他转头对我小声说:“嘿,还真有十三下啊!演习搞得还挺逼真。”
但我知道,这不是演习。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陈絮那张冰冷的脸和她写下的字迹,在我的脑海中疯狂闪现。
“……手册让你待在室内。记住,那是个陷阱……”
“……必须跑到……操场的正中央。在那里,你才是安全的……”
一个声音在我心中尖叫:快跑!
另一个声音则在理智地分析:广播、老师、所有同学,他们都遵守着手册的规定。待在教室里,和大家在一起,这才是最合乎逻辑的选择。冲出去,独自一人跑到空旷的操场上,这行为本身就愚蠢得像个笑话。万一陈絮是在骗我呢?万一她就是高年级里那些喜欢看新生出丑的恶作剧者呢?
我的身体在发抖,冷汗浸透了我的后背。我该相信谁?是代表着整个学校秩序的《学生手册》,还是一个只见过一面、身份不明的学姐?
我猛地想起了张伟鬓角的那撮白发。
那不是幻觉。那是真实的、违反规则后留下的烙印。
这意味着,规则体系是真实存在的。而一个真实的体系里,出现完全相反的两条指令……其中必然有一条是致命的谎言。
而手册,已经用“特制肉排”这件事,证明了它的不可信。
我不再犹豫了。
“老师,我……我肚子疼!要去厕所!”我猛地站起身,捂着肚子,脸上挤出痛苦的表情。
历史老师皱起了眉头,不悦地说:“忍耐一下,现在是特殊时期,不能离开教室。”
“不行,老师,我忍不住了!真的!”我弓着腰,演技在求生欲的激发下达到了巅峰。
也许是我表现得太过逼真,老师在犹豫了几秒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快去快回!别在走廊里逗留!”
“谢谢老师!”
我以最快的速度冲出了教室的后门。
在我身后,张伟投来了担忧和不解的目光。
走廊里空无一人。那种熟悉的、被抽空一切生命的死寂感再次将我包围。两旁的教室门窗紧闭,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将一切光线和声音都隔绝在外。整个教学楼像是一座巨大的、自我封闭的坟墓。
我的心脏狂跳,脚下不敢有丝毫停顿,向着最近的楼梯口冲去。教学楼距离操场有一段不短的距离。我必须在钟声的回音彻底消失前赶到。
当我冲出教学楼大门的那一刻,我差点被外面灰色的世界所吞噬。浓雾弥漫,能见度极低。周围的树木和建筑都变成了模糊的、扭曲的黑影,仿佛身处异界。
操场在哪个方向?我凭着记忆,朝着大概的位置狂奔。脚下的塑胶跑道因为潮湿而有些湿滑。偌大的操场上,此刻只有我一个人,像一个迷失在灰色虚空中的孤魂。
我不知道跑了多久,感觉自己的肺都快要炸开了。当我终于跑到操场最中心的位置,那个画着巨大校徽图案的地方时,我停下脚步,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周围一片死寂,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
什么也没有发生。
难道……我错了?陈絮真的只是在耍我?我像个傻瓜一样,独自一人站在这空旷得令人心慌的操场中央,而我的同学们,都安全地待在温暖的教室里。
一股被愚弄的羞耻感和强烈的自我怀疑涌上心头。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声音。
那不是来自周围,而是来自我刚刚逃离的那栋教学楼。
那是一种极其轻微的、像是无数只指甲在玻璃上刮擦的“沙沙”声。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透过浓雾,望向教学楼的方向。
然后,我看到了我毕生都无法忘记的景象。
教学楼内部,那些拉着窗帘的教室里,并不是安全的。就在我曾经待过的那间教室的窗帘后面,一个巨大的、漆黑的、不成形状的阴影,正紧紧地贴在玻璃上。它像是一团活着的、由浓墨和焦油混合而成的流动物质,没有固定的形态,只是在不断地、缓慢地蠕动着。它似乎正在用力地向外挤压,让整块玻璃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声。
不止我们教室。
二楼、三楼、四楼……教学楼所有的窗户背后,都出现了这样恐怖的阴影。它们的大小、形状各不相同,有些像巨大的蜘蛛,有些像纠缠在一起的人类肢体,有些则完全无法用语言形容。它们在那些被认为是“安全”的室内空间里,缓慢而贪婪地爬行着,巡视着。它们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那些紧贴在窗帘和玻璃上的动作,更像是在品尝、在感受被困在里面的、猎物的恐惧。
我的血液在瞬间凝固了。我清楚地看到,其中一个阴影的一部分,变成了一只不成比例的、细长的手臂,它的末端像针一样尖锐,轻轻地、试探性地敲了敲窗户的玻璃。
笃。笃。笃。
那声音穿透浓雾,清晰地传到我的耳朵里,仿佛是敲在我的心脏上。
我无法想象,此刻正待在教室里的张伟和其他同学,正经历着怎样的恐怖。他们拉着窗帘,看不见外面,也同样看不见就在他们身边,只隔着一层薄薄窗帘的……怪物。
广播里那甜美的女声言犹在耳:“……留在各自的室内场所……严禁向窗外窥探……”
原来,“严禁窥探”的目的,不是为了保护我们不受外面危险的伤害,而是为了不让我们发现——真正的危险,就在室内。
《学生手册》,那个我们本应信赖的“唯一准则”,在最关键的时刻,将所有盲目服从它的学生,亲手推进了怪物的餐盘里。
我瘫倒在湿冷的塑胶地面上,浑身剧烈地颤抖着,胃里翻江倒海,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恐惧、后怕、以及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我活下来了,靠着一条写在便签纸上的、与整个学校为敌的“口述规则”。
我不知道那些黑影在教学楼里待了多久。当它们最终像退潮一样消失,广播里再次响起“故障已修复,请同学们恢复正常秩序”的通知时,我已经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了。
我拖着麻木的身体,踉踉跄跄地走回教学楼。走廊里恢复了平时的样子,同学们陆续从教室里走出来,他们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轻松和讨论着“演习”的兴奋。
“喂,林夜!你跑哪去了?刚才太刺激了,教室里的灯一直在闪,还听到了怪声音!”张伟跑过来,兴奋地拍着我的肩膀。
我看着他那张一无所知的脸,看着他身后那些叽叽喳喳的同学,他们讨论着刚才的“特效”有多逼真,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与死亡擦肩而过。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只是看着他们,感觉自己和他们之间,已经隔着一个世界的距离。他们还生活在完美的、精英的德川中学里。而我,已经亲眼看到了这所完美学校的帷幕之下,那些爬行着的、丑陋而真实的黑暗。
那一晚,我彻夜未眠。钟楼事件像一道分水岭,将我彻底推向了无法回头的深渊。我知道我必须找到陈絮,我必须知道更多关于李昂的事情。
第二天,我刻意地避开人群,寻找着陈絮的身影。最后,我在那条无人的人工河边找到了她。她正独自一人站在桥上,看着清澈却无鱼的河水发呆。
我走上前,将那张已经有些褶皱的便签纸递还给她。“谢谢你,学姐。你救了我一命。”
她接过纸条,看也没看就撕碎,扔进了河里。“我不是在救你。”她声音清冷,“我只是在找一个……能和我一起看清这个牢笼真相的人。李昂失败了,我不想他的努力全部白费。”
“李昂……他到底发现了什么?”我急切地问。
“他发现了很多,也失去了所有。”陈絮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悲哀,“他曾组织过一个秘密社团,叫‘破雾者’。他们对抗规则,探寻禁地, 试图找到离开这里的方法。但他们太急了,也太天真了。他们一个个地……消失了。”
“消失?”这个词像一根冰刺,扎进了我的神经。虽然我还没有具体的概念,但在这个学校里,“消失”绝不可能是什么好事。
“对,凭空蒸发。”陈絮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之重,“学校不喜欢不听话的齿轮,它会把它们碾碎,然后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她深吸了一口潮湿的空气,“李昂在最后,似乎找到了关于学校核心秘密的关键,他把它们记录在了一本日记里。但在他消失前,他把日记撕碎,藏在了校园的各个角落。他说,只有真正敢于质疑规则的人,才有资格找到它们。”
“日记的碎片?”我的心脏开始加速跳动。这正是我需要的线索。
“是的。”陈絮看着我,眼神无比认真,“我想找到那些碎片,拼凑出真相。但我一个人,目标太明显,而且……我害怕。我怕重蹈覆辙。但你不一样,林夜,你是个新生,你的行为不容易引起注意。更重要的是,你今天活下来了。这意味着,你和我们是一类人。”
她的话让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责任和恐惧。“我该怎么做?”
“这是李昂留下的第一个线索。”陈絮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用塑料袋密封好的东西递给我。
那是一张被裁剪下来的、非常旧的书页页脚。上面用褪色的墨水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像是在极度惊恐的状态下写下的:
“一切的开始,在错误的地方。2714。”
“这是什么意思?”我看着这串数字。
“这是他留下的暗号。”陈絮解释道,“李昂是个书痴,他的密码总是和书有关。我相信,这指向图书馆里的某一本书。找到它,也许就能找到第一片日记。”
我握紧那片小小的页脚,它像一把钥匙,开启了一扇通往更深黑暗的大门。
那天晚上,宿舍熄灯后,张伟因为要准备第二天的随堂测验,罕见地在台灯下多看了一会儿书。他显得心烦意乱,不停地翻动书页。突然,他因为太过用力,不小心将一本厚重的《近代史纲要》碰到了地上。
书本重重地砸在地板上,书脊裂开了一条缝。
我和他都吓了一跳。他连忙捡起来,嘴里嘟囔着“真倒霉”。就在他准备合上书时,一张陈旧、泛黄的纸片,从裂开的书脊缝隙中,悄无声息地滑落了出来。
那是一张被撕下来的、笔记本的一页。纸张的边缘极不规整。上面是用钢笔写下的、狂乱而急促的字迹。
“……它在模仿,在学习!钟声不是故障,是‘它’在进食,在消化……规则不是为了保护,是为了筛选出最‘美味’的灵魂!我们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我们不该对抗,我们应该……”
字迹到这里戛然而止,纸张的下半部分被撕掉了。
张伟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张纸。“这……这是什么?”
而我,在看到纸片背面用铅笔画下的一个极其隐蔽的符号——一个被雾气环绕的“破”字时,瞬间明白了。
这是第一块日记碎片。
我无法解释,为什么李昂的日记会出现在我们高一新生的、崭新的教科书里。是巧合?还是……学校本身,在用一种诡异的方式,将我们这些“质疑者”引向它所设定的、新的游戏轨道?
我从惊愕的张伟手中拿过那张纸片,看着上面绝望的字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升起。
“一切的开始,在错误的地方。”
也许,这才是一切真正的开始。
第六章:“分解者”与被抹除的痕迹
王浩的人生,是一条由无数规则铺就的、笔直的轨道。
他相信秩序,敬畏权威。对他而言,德川中学的《学生手册》就是一份神圣的法典,虽然其中有些条款令人费解,但这恰恰证明了其背后蕴含着超出普通学生理解范畴的深意。他从不质疑,只是精准地执行。他的校服纽扣永远扣到最上面一颗,他的床铺整理得像军营里的样板,他会在周三一丝不苟地吃完那份味道奇特的肉排。
他坚信,只要完美地遵循这条轨道,就能安全、顺利地抵达名为“毕业”的光辉终点。
所以,当周五黄昏,他作为当天最后一个离开化学实验室的学生,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看到那个清洁工时,他内心的第一反应,并非恐惧,而是一种被触发了程序的警觉。
他立刻想起了手册上的那条规则:
规则第88条:如果你在走廊上,尤其是在黄昏时分,看到一个正在打扫卫生,但脸上没有五官的保洁员,请立刻背对他,面向最近的墙壁,并用你最快的速度,在心中默念三遍校训——‘服从是幸福的基础’。直到你感觉他已经离开,方可转身。
他停下脚步。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被浓雾切割得支离破碎,给走廊镀上了一层诡异的橘红色。那个清洁工佝偻着身子,正在走廊尽头拖地,发出单调的摩擦声。
唰啦……唰啦……
对方一直低着头,脸部完全隐藏在阴影里。
“也许只是个普通的清洁工,”王浩的理性告诉他,“手册上的描述过于超现实,可能只是一种极端情况的预警。”
然而,“遵守规则”的信条,已经深深烙印在他的思维模式里。他决定严格按照手册执行,这才是最稳妥的选择。他悄无声息地后退了一步,准备转身面向墙壁。
但就在这时,一个致命的念头抓住了他。
手册说“脸上没有五官”,但并没有禁止“确认”。如果我只是确认一下对方是否符合描述,然后再执行规则,这算不算违规?这反而是一种更严谨、更负责任的态度。
这个想法像毒藤一样缠绕住他。他被自己的逻辑说服了。他决定,在执行规则前,先完成“确认”这一步。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地向那个清洁工靠近。他需要一个更好的角度来观察对方的脸。
走廊里只有他自己轻微的脚步声和那单调的拖地声。
十米。
五米。
三米。
当他走到足够近的距离时,一股浓烈的、混杂着消毒水和某种……淡淡腐臭的气味,钻入了他的鼻腔。他皱了皱眉。
清洁工的拖地声,毫无征兆地停了下来。
唰啦……
最后一声拖动,戛然而止。
王浩的心猛地一缩。他看到那个清洁工,依旧保持着低头的姿势,但整个身体都僵住了,仿佛一尊被按下了暂停键的蜡像。
一种本能的恐惧让王浩也停下了脚步。
走廊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他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确认”行为可能已经惊扰了对方。他想起了手册里“立刻背对他”的指令,那里面并没有“确认”的步骤。也许,“看见”本身,就已经是一种违规。
冷汗开始从他的额头渗出。他想转身,但已经来不及了。
那个清洁工,开始缓缓地、以一种违反人体工学原理的、极其僵硬的姿态,抬起了他的头。
王浩的瞳孔在瞬间收缩到了极致。
那是一张脸。
或者说,本该是脸的地方。
那里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巴。只有一片光滑、苍白、如同被过度拉伸的蜡膜般的皮肤。平整的皮肤上,甚至连一丝毛孔都看不到。那是一片绝对的、令人作呕的“无”。
手册上说的是真的。
恐慌像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捏住了王浩的心脏,让他无法呼吸。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手册上的求生指南在脑海中闪现,却又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得支离破碎。他试图支配自己的身体转身,但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无法动弹。他的目光,被那张恐怖的“无脸”死死地吸住了。
那个无脸的清洁工,似乎对他的注视感到了“好奇”。它那光滑的脸皮上,开始出现一丝丝微弱的、水波般的涟漪。
然后,那片皮肤的中央,如同一个融化的冰淇淋般,开始慢慢地、无声地向内凹陷。一个黑色的、深不见底的空洞,在那张脸上缓缓成型。它不是嘴,它只是一个通往虚无的“洞”。
王浩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了一声被恐惧扭曲了的、介于呜咽和尖叫之间的短促悲鸣。
这声响,似乎彻底打破了某种禁忌。
那个清洁工动了。
它的身体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伸展开来,原本佝偻的身躯瞬间变得异常高大。那两条握着拖把的手臂,像面条一样被拉长、变细,以一种违反物理定律的方式,瞬间跨越了三米的距离,抓向王浩。
王浩最后的视野,是被那双不成比例的、灰白色的手,以及那张脸上不断扩大的黑色空洞所填满。他甚至没能发出一声完整的尖叫。
周六的清晨,我是被一阵压抑的、小声的争执吵醒的。
“……什么意思?你同桌不是一直空着吗?”
“不可能!昨天王浩还坐我旁边的!他还借了我半块橡皮!”
我睁开眼,看到张伟正和一个叫李凯的同学低声争论着什么。李凯的脸上满是茫然和困惑,而张伟的表情,则是极度的惊恐和无法置信。
我心里“咯噔”一下,立刻翻身下床,看向教室的花名册。在我的名字和张伟的名字之间,那个本该属于“王浩”的位置,此刻变成了一片干净的、不自然的留白。
他又消失了一个。
王浩,那个总是安静地坐在教室一角,认真记笔记的男生,像从未存在过一样,被从这个世界上干净利落地抹去了。
张伟的状态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王浩的消失,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那撮白发只是一个警告,而一个活生生的、他前一天还有过交集的同学被彻底抹除,则是一个血淋淋的实例,向他展示了违反规则的最终下场。
他不再争辩,也不再质疑。他瘫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脸色惨白,眼神空洞。我看到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将自己散开的衬衫纽扣,一颗一颗地,扣到了最顶端。他内心的理性防线彻底崩溃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基于极度恐惧的、盲目的服从。
而我,在恐惧之余,心中却燃起了更加强烈的、近乎疯狂的决心。我不能像王浩一样不明不白地消失,也不能像张伟一样被恐惧驯化成行尸走肉。
我必须找到剩下的日记!我必须知道真相!
当天晚上,我以讨论问题为由,在人工河边找到了陈絮。我将第一块日记碎片的存在,和王浩被抹除的事情,全都告诉了她。
她的脸上没有丝毫惊讶,只有一种化不开的悲哀。“又一个……”她低声说,“无脸的清洁工……那是学校的‘分解者’,负责清理掉‘废品’。李昂的日记里提到过,绝对不能看它的脸。看来你的那个同学,还是犯了错。”
“我们必须加快速度了。”我拿出那张写着“2714”的页脚,声音因为压抑而显得有些沙哑。
“图书馆的书籍编码,分为‘区’和‘架’。27,应该是指第27区。”陈絮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我记得,那是‘校史与档案’区,位于图书馆四楼。”
“四楼?”我立刻想起了手册上的规则:“规则第23条:图书馆四楼的‘特别藏书室’不对任何学生开放。如果你发现门是开着的,请立刻转身离开,并忘记你所看到的一切。”
“对,就是那里。一个禁区。”陈絮的表情变得凝重,“手册说那里不对学生开放,但李昂留下的线索却指向那里。这本身就说明,手册在撒谎。那里一定藏着什么关键的东西。而14,应该是指第14号书架。”
我们决定立刻行动。进入四楼是最大的难题。据陈絮说,通往四楼的楼梯口常年被一道厚重的铁栅栏门锁着,而且图书馆的管理员,一个姓古的老头,几乎全天候都待在一楼的大厅,目光锐利得像鹰。
“古老师……很特别。”陈絮警告我,“没人知道他在这所学校待了多久,有人说学校建成时他就在了。他似乎对所有规则都了如指掌,但从不多说一个字。你最好不要引起他的注意。”
我们制定了一个简单的计划。由陈絮去一楼的另一侧,假装寻找一本生僻的书,以此引开古老师的注意。而我,则趁机溜上四楼。
图书馆里一如既往地安静。古老师正坐在一楼前台后面的一张高背椅上,闭目养神。他看上去非常苍老,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但他的背脊却挺得笔直,给人一种不协调的、仿佛不是活人的感觉。
陈絮依计行事,她走到远处的一个书架前,故意发出了一些声响。古老师的眼睛猛地睁开,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道锐利得不像老年人该有的精光。他站起身,悄无声息地,如同一个幽灵般,向陈絮的方向滑去。
就是现在!
我压低身体,利用书架的掩护,像一只狸猫般,迅速地冲向通往楼上的楼梯。
二楼……三楼……
当我踏上通往四楼的楼梯时,一股混杂着尘埃和腐朽气息的冷风迎面扑来。楼梯口,那扇传说中的铁栅栏门,此刻竟然……虚掩着一道缝隙。
手册第23条的后半句在我脑中响起:“……如果你发现门是开着的,请立刻转身离开……”
这是一个陷阱,还是一个邀请?
我没有时间犹豫,侧身挤了进去。
四楼的光线极其昏暗,厚重的窗帘将所有外界的光都隔绝了,只有几盏昏黄的壁灯散发着微弱的光。空气中充满了浓重的灰尘味和纸张腐烂的味道。这里的书架比楼下的更加高大,像一座座黑色的纪念碑,排列成一个压抑的迷宫。
这里根本不是什么“特别藏书室”,这里像是一个被遗忘的、巨大的档案坟场。
我猫着腰,在书架间穿行,寻找着第27区的标识。我的心跳声在死寂的环境里震耳欲聋。
终于,我在一个最深处的角落里,找到了挂着“27”号牌子的区域。这里摆放着十几个巨大的档案柜,而非书架。我找到了第14号柜。它没有上锁。我深吸一口气,拉开了沉重的铁柜门。
里面没有书,而是塞满了各种陈旧的学生档案。每一份档案袋上,都贴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学生都带着那种熟悉的、僵硬的微笑。
线索中断了?不,“14”不一定是指书架,也可以是……页码或者档案编号?
我心乱如麻,开始疯狂地翻找。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鞋底摩擦地板的声音,从楼梯口的方向传来。
有人上来了!是古老师!
我大惊失色,立刻钻进档案柜旁边的一条狭窄缝隙里,屏住了呼吸。
一个苍老、佝偻的身影,缓缓地走进了27区。果然是古老师。他没有开灯,黑暗似乎对他没有任何影响。他径直走到了我藏身的14号档案柜前。
我透过缝隙,看到他伸出一只如同枯枝般的手,从档案柜的最上层,取下了一本厚重的、没有封面的旧书。
他翻开书,借着远处微弱的壁灯光芒,看了几页。然后,他发出了一声我无法理解的、像是叹息又像是嘲弄的轻笑。
他合上书,却没有将它放回原处。他拿着书,转身,似乎就要离开。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如果他就这样把书带走了,我所有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就在那一刻,也许是求生的本能压倒了理智,我脑中闪过了李昂留下的那句暗号——“一切的开始,在错误的地方”。
错误的地方……
我做出了一个极其大胆的决定。
就在古老师转身背对我的时候,我从藏身处猛地窜出,故意撞倒了旁边一个档案柜上放着的一个空铁盒。
“哐当!”
一声巨响在死寂的四楼炸开。
古老师的身体猛地一僵。他缓慢地转过头,那双浑浊的眼睛,精准地锁定了我的位置。
我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向楼梯口逃去。
我以为他会追上来,或者喊人。但他没有。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我狼狈地逃离。在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我似乎看到了一丝奇异的、类似于“赞许”的表情。
我一路狂奔下楼,与正焦急等待的陈絮会合,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图书馆。
直到跑出很远,我才敢停下喘息。
“怎么样?找到了吗?”陈絮急切地问。
“没有……我被古老师发现了……”我沮丧地说,但心里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古老师的反应太奇怪了。
就在我百思不得其解时,我突然感觉自己校服的口袋里,似乎多了一点东西。硬硬的,像是一本书的边角。
我疑惑地伸手进口袋,掏了出来。
那是一张被撕下来的、笔记本的残页。纸张的边缘带着新鲜的撕痕。
上面只有短短的几行字,字迹和第一张碎片上的一模一样,狂乱而充满力量:
“古老师是‘典狱长’?还是更可悲的‘囚徒’?他什么都知道。他给了我提示。真相不在文字里,在‘空白’处!‘破雾者’的基地在被废弃的旧音乐教室,那里有我们所有的研究资料。但那里也是……陷阱。千万不要在夜晚进入那里,绝对不要……”
我呆住了。
这张纸条……不是我原来有的。是我在四楼的时候,被什么人悄悄塞进口袋里的。
唯一的可能,就是古老师。
是他,在我撞倒铁盒,与他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这张新的日记碎片塞给了我。
“一切的开始,在错误的地方。”
我终于明白了李昂这句暗号的真正含义。线索指向的书,确实在古老师手上。但真正的谜题,是让我去制造一个“错误”,去打破四楼的死寂,去主动暴露在古老师的面前。只有这样,才能得到他的“提示”。
古老师,他究竟是谁?他到底是学校的维护者,还是像李昂一样,一个被困在这里,只能用隐晦的方式提供帮助的……囚徒?
我看着手中的第二块碎片,上面提到的“旧音乐教室”,让我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那里,无疑就是我们下一个目的地。
一个充满了前人研究资料的宝库,同时也是一个足以吞噬一切的……陷阱。
第七章:旧音乐教室的阴影
王浩的消失,像一滴浓黑的墨水,滴入了我们宿舍这潭死水,迅速而无声地污染了每一寸空间。
那张空着的课桌,成了一个无形的黑洞,每天都在吞噬着我和张伟之间残存的最后一丝轻松。以前,张伟即便心中恐惧,表面上也会努力维持着插科打诨的常态;但现在,他彻底沉默了。他不再和我讨论物理题,不再抱怨食堂的菜色,甚至不再哼他喜欢的流行歌曲。他成了一个精密运转的“规则执行器”。
他的闹钟永远在清晨六点准时响起,误差不超过三秒。他叠的被子方正得像一块豆腐,衬衫的第一颗纽扣永远紧紧地扣住喉咙,仿佛那是一道能抵御魔鬼的护身符。他走路时会目不斜视,吃饭时会将餐盘舔得比洗过的还干净。他将自己完全嵌入了德川中学那严丝合缝的秩序里,试图通过这种极致的“正常”,来抵消内心的恐惧。
然而,这种压抑的“正常”,反而显得更加不正常。
我知道,他的精神状态,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而我口袋里那张从图书馆四楼得到的、还带着古老师身上陈旧气息的日记碎片,则成了一枚随时可能引爆他的炸弹。
我和陈絮再次见面是在周日的午后,地点选在了那个人迹罕至的人工河边。深秋的风吹过水面,带来刺骨的寒意。
“情况怎么样?”陈絮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但她的眼神里,却多了一丝藏不住的急切。显然,王浩的事情她也有所耳闻——或者说,“感知”到了一个人的存在被抹除后,集体记忆里那个不自然的“空白”。
我将张伟的变化简单描述了一遍,然后掏出了那张新的日记碎片。我们蹲在桥下,借着桥墩的掩护,仔细研究着上面的文字。
“古老师是‘典狱长’?还是更可悲的‘囚徒’?他什么都知道。他给了我提示。真相不在文字里,在‘空白’处!‘破雾者’的基地在被废弃的旧音乐教室,那里有我们所有的研究资料。但那里也是……陷阱。千万不要在夜晚进入那里,绝对不要……”
“‘空白’处……”陈絮反复咀嚼着这三个字,眉头紧锁,“李昂喜欢玩文字游戏。这可能是一种隐写术,也可能是一种比喻。我们暂时还解不开。但目前最重要的,是找到‘破雾者’的基地。”
“旧音乐教室。”我说出这个地名时,感到一阵寒意。在校园的地图上,那栋建筑被标记为深灰色,标注着“已停用”的字样。它孤零零地坐落在校园的最西侧,紧挨着那片从未有人敢深入的、死寂的森林。
“李昂他们,把所有的研究资料都藏在了那里。”陈絮的眼神变得复杂,既有希冀,也有深深的忌惮,“但那里也是陷阱……‘千万不要在夜晚进入’,这条警告被重复了两遍,一定有其原因。”
“那我们就白天去。”我立刻说道。
“没那么简单。”陈絮摇了摇头,“旧音乐教室常年被一把巨大的铁链锁锁着,而且是唯一的主入口。李昂他们当年一定有特殊的进入方法。而且,那里既然是禁地,学校不可能不设防。赵萌和她的纪检部,就像一群猎犬,时刻都在嗅探着任何‘异常’的气味。我们大白天在禁地附近晃悠,等于是在自投罗网。”
赵萌这个名字,让我想起了图书馆里那次不愉快的经历。她那狂热而冰冷的眼神,确实像猎犬一样令人不适。
“那我们该怎么办?”我问道,“我们总不能就这样干等着。”
“我们需要勘察。小心地、不引人注意地勘察。”陈絮说,“搞清楚周围的环境,找到可能的入口,评估风险。从今天起,我们分头行动,装作不经意地路过那里,记录下所有细节。晚上再在这里碰头汇总。记住,千万不要一起行动。”
我们的秘密同盟,就这样在冰冷的河风中成立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开始刻意地在校园里“散步”。我会绕远路去食堂,或者借口去西侧的体育场,目的只有一个——接近那栋笼罩在阴影中的旧音乐教室。
它比我想象的还要破败和阴森。那是一栋三层高的红砖小楼,墙壁上爬满了墨绿色的常春藤,有些地方甚至长出了厚厚的青苔。窗户的玻璃大多已经破碎,黑洞洞的,像一只只窥探的眼睛。主入口的大门果然被一条小孩子手臂粗的铁链紧紧缠绕,上面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锁,散发着被岁月遗弃的腐朽气息。
在一次勘察中,我发现了一些不寻常的东西。在教学楼一扇不起眼的后窗玻璃上,我发现了一处极难察觉的、用硬物划出的标记——一个被雾气环绕的“破”字,正是我们在第一块日记碎片背后看到的那个符号。而在标记的旁边,有一个更小的、指向地下的箭头。
地下?
我顺着箭头的方向看去,在教学楼的墙角,被茂密的灌木丛遮掩的地方,我发现了一个几乎被泥土和落叶完全覆盖的、老旧的地下室通风口。通风口的铁栅栏已经锈蚀得非常严重,其中一根甚至已经断裂,留下了一个刚好能容纳一个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这会不会就是李昂他们留下的“特殊入口”?
就在我为这个发现而心跳加速时,一个冰冷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林夜同学,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猛地回头,赵萌正抱着一叠文件,静静地站在我身后几米远的地方。她的金丝眼镜反射着灰蒙蒙的天光,让我看不清她的眼神,但那股审视和怀疑的气息,却像实体般压了过来。
“赵萌学姐。”我迅速站直身体,心脏狂跳,“我……我只是在这里散步。”
“散步?”她看了一眼我身旁的灌木丛,又看了一眼那栋废弃的音乐教室,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这可不是一个散步的好地方。这里是禁区,你应该知道的。”
“我只是随便走走,没想进去。”我极力让自己保持镇定。
“是吗?”她的目光重新落在我身上,像X光一样试图将我看穿,“我听说,最近你有些‘不太合群’的举动。总是独自一人,避开人群,还和一些……思想有问题的‘前辈’走得很近。林夜同学,我必须再次提醒你,在德川,任何试图挑战秩序的行为,都是在玩火。火,是会烧死人的。”
她的话语中,充满了暗示和威胁。“思想有问题的‘前辈’”,毫无疑问指的是陈絮。看来,我们已经被盯上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学姐。”我只能装傻。
赵萌没有再逼问。她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我知道你在做什么,而我正在看着你。”然后,她转身离开了。
这次交锋让我意识到,我们行动的时间不多了。赵萌的怀疑正在升级,她迟早会采取更直接的行动。
当天晚上,我在宿舍里摊开一张校园的简易地图,将我的发现和推测标注在上面,准备第二天告诉陈絮。我沉浸在思索中,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的张伟。
“你在干什么?”
张伟的声音像鬼一样在我背后响起,吓得我差点跳起来。我猛地用一本书盖住地图,回头看他。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因为恐惧和愤怒而微微颤抖。他死死地盯着被我盖住的地图,声音沙哑地问:“你还在查,是不是?你非要把我们两个都害死才甘心吗?”
“张伟,你听我解释……”
“解释什么?!”他突然爆发了,压抑了几天的情绪像火山一样喷涌而出,“解释你为什么非要去招惹那些不该碰的东西?王浩是怎么消失的,你忘了吗?!那些规则,它们不是用来让我们去质疑的,是用来让我们活下去的!你懂不懂?!”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但又本能地压低,形成一种诡异的、嘶哑的咆哮。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我也激动起来,“像你这样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每天活在恐惧里,像个牵线木偶一样,这就是你想要的?”
“我至少还活着!”他双目赤红地瞪着我,“你呢?你迟早会像王浩一样,不,你会比他更惨!因为你是主动去挑衅的!你还会连累我!我不想像他一样被所有人忘记!”
争吵陷入了僵局。宿舍里的空气压抑得几乎要凝固。我们俩都喘着粗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林夜……”良久,张伟的语气软了下来,那里面充满了哀求和绝望,“我们停下来,好不好?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好好学习,熬到毕业。我们一定能安全离开这里的,一定能的……”
看着他那张因为恐惧而扭曲的脸,我第一次感到了如此深切的无力。我们的道路,已经彻底分岔了。他选择了沉沦于恐惧的泥潭,而我,选择了一条可能通往真相,也可能通往毁灭的荆棘之路。
我沉默着摇了摇头。
我的拒绝,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脸上的哀求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杂着怨毒、疯狂和绝望的表情。
“你会后悔的,林夜。”他一字一顿地说,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家伙,都会后悔的。必须有人来……阻止这一切。”
他说完,猛地爬上自己的床,用被子将自己整个蒙住,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我看着那个在被子里微微颤抖的轮廓,心中升起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
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彻底坏掉了。不仅仅是我们的友谊,还有张伟的理智。一个被恐惧逼到绝境的人,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我不敢想象。
这一晚,我几乎没有合眼。我将那张地图和日记碎片藏在了床垫的最深处。我躺在床上,听着张伟在被子里传来的、压抑的呜咽声,只觉得那栋废弃的旧音乐教室,正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在校园的阴影里,静静地等待着我们,等待着下一个自投罗网的猎物。
第八章:张伟的告别
压垮骆驼的,从来都不是最后一根稻草,而是它背上早已存在的、无法承受的重量。对于张伟而言,王浩的消失是这重量的基石,而我对他求生的哀求的无视,则是那根让他彻底崩断的稻草。
那一晚的争吵之后,张伟变得更加沉默,也更加诡异。他不再只是机械地遵守规则,而是开始用一种近乎审判的目光,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我能感觉到,他那双充满了血丝的眼睛,时刻都在背后盯着我。他似乎把我当成了这所学校里,除了那些鬼魅之外,最大的一个“不稳定因素”。
周一的晚上,晚自习结束后,我和陈絮在老地方碰头。我将地下通风口的发现告诉了她。
“这很可能就是入口。”陈絮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然,“我们不能再等了,赵萌的监视越来越紧。我们必须尽快拿到里面的资料。”
“但是日记上说,绝对不能在夜晚进入。”我提醒她,那血淋淋的警告仿佛还在眼前。
“我知道。”陈絮的神情无比凝重,“但这可能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夜晚是学校的‘活跃期’,但也是纪检部巡查最松懈的时候。我们可以利用熄灯前那段短暂的混乱时间潜入。只要我们动作够快,在‘那些东西’真正开始活动之前出来……”
她的话没说完,但我明白她的意思。这是一场豪赌。用我们两个人的性命,去赌那短暂的时间差。
“我同意。”我别无选择。张伟的状态让我越来越不安,我必须尽快找到前进的道路,否则我们所有人都可能被拖死在这里。
我们约定,就在明天晚上,熄灯前十五分钟行动。
我没想到,我们的这段对话,被一个躲在阴影里的人,听得一清二楚。
第二天,整整一天,张伟都表现得异常平静。那种暴风雨前的宁静,让我心惊胆战。他甚至在午饭时,主动和我聊起了明天的数学测验,仿佛我们之间从未有过争吵。但他的眼神,却空洞得可怕,像一潭死水。
晚上十点,宿舍的熄灯预备铃响起。还有十五分钟。
我检查了一遍准备好的手电筒和简易工具,心脏砰砰直跳。我看向张伟,他正坐在床上看书,似乎对我的行动毫无察觉。
“我……我出去一下。”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一些。
“去吧。”他头也没抬,平静地回答。
这句平静的回应,反而让我脊背发凉。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出了宿舍门。
陈絮早已在楼下的阴影里等我。我们两人没有多余的交流,只是交换了一个坚定的眼神,便借着夜色和浓雾的掩护,迅速向校园西侧的旧音乐教室奔去。
与此同时,在我们宿舍里。
我离开后不到一分钟,张伟缓缓地合上了书。他的脸上,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麻木的平静。他走下床,走到我的书桌前,拉开了抽屉。
我们从不锁抽屉。他轻易地找到了我藏在最里面的那两张日记碎片。
他拿起第一块碎片,上面写着“它在进食,在消化……”
他又拿起第二块碎片,上面写着“千万不要在夜晚进入那里,绝对不要……”
他看着这两句话,突然,他那死水般的脸上,迸发出一种癫狂的、扭曲的笑容。
“骗子……都是骗子!”他低声嘶吼着,“李昂……陈絮……林夜……你们都想骗我!你们都想害死我!”
在他那已经被恐惧和偏执彻底扭曲的世界里,他构建出了一个属于自己的、疯狂的逻辑闭环。
“手册才是真的,服从才是对的……”他喃喃自语,“日记是陷阱,李昂故意留下错误的警告,就是为了害死我们这些后来者……‘不要在夜晚进入’……哈哈哈,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夜晚才是唯一安全的时候!那些怪物白天都在,晚上才会离开!对!一定是这样!”
他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一个能让他那早已崩溃的理性,重新站住脚跟的解释。他需要证明自己是对的,需要证明林夜是错的。他要用行动,去戳穿这个“谎言”,去“拯救”那个执迷不悟的朋友。
更重要的是,他要找回那个曾经敢于挑战一切的自己。哪怕只有一次。
“林夜,你看好了……”他将日记碎片狠狠地揉成一团,揣进口袋,“我会证明给你们看,谁才是对的……”
说完,他冲出了宿舍,没有去西侧,而是选择了另一条更隐蔽的小路,疯狂地向着旧音乐教室奔去。他要抢在我们前面,第一个进入那个地方,拿到所谓的“真相”,然后像个英雄一样,终结这场噩梦。
而此时,我和陈絮刚刚抵达旧音乐教室的后墙。
“就是这里。”我拨开灌木,露出了那个锈迹斑斑的通风口。
我们用随身携带的撬棍,只花了几分钟,就将那根早已锈断的铁条彻底别开,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入口。一股混杂着霉味、腐朽木头和尘埃的冰冷空气,从里面喷涌而出,像是巨兽的呼吸。
“我先进去。”我拿着手电筒,毫不犹豫。
我侧身钻了进去,双脚稳稳地落在了地下室冰冷的混凝土地面上。这里面一片漆黑,手电筒的光柱在空中划过,照出无数飞舞的尘埃。
陈絮也跟着钻了进来。
然而,就在我们准备开始探索时,一个我们最不愿听到的声音,从我们来时的入口处,清晰地传了进来。
是脚步声。急促的、慌乱的、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紧接着,是张伟那熟悉,却又因为疯狂而变得完全陌生的声音。
“林夜!陈絮!你们别进去!你们都被骗了!日记是假的!晚上才是安全的!”
我和陈絮脸色剧变。
“他怎么会在这里?!”陈絮失声惊呼。
不等我们回应,张伟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通风口。他看到了我们,眼神里迸发出一种找到同伴的狂喜。“你们看,我就知道你们在这里!快出来!我们从正门进去!我现在就去把那把锁砸开!让你们看看,夜晚的音乐教室,什么都没有!”
“张伟!别去!快回来!”我朝着他声嘶力竭地大喊。
但我的警告已经太迟了。他似乎根本没有听进去,或者说,不愿意听进去。他转身就向教学楼的正门跑去,嘴里还兴奋地喊着:“等着我!我去拿石头!”
“他疯了!”陈絮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就在这时,一个更恐怖的变化发生了。
铛——
一声悠扬的钟声,毫无征兆地从钟楼的方向传来。现在是晚上十点零七分,根本不是报时的时间。
“糟了……”陈絮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我们触碰禁地,惊动了‘它’!这是临时的‘规则’启动信号!”
铛——铛——铛——
钟声一下接着一下,急促而混乱地敲响着,仿佛在催促着什么。
与此同时,音乐教室的主入口方向,传来了张伟用石头疯狂砸击铁链的“哐哐”声。
“回来啊!!!”我朝着通风口外面声嘶力竭地喊着,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哭腔。
突然,砸锁的声音停了。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
紧接着,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被瞬间掐断的惨叫,从正门的方向传来。
然后,一切都归于死寂。
只有那催命般的钟声,还在校园里一下一下地回荡。
我和陈絮僵在原地,浑身冰冷,连呼吸都忘了。我们都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我们不敢出去,只能在这间发霉的、冰冷的地下室里,煎熬地等待着。不知过了多久,钟声终于停了。我和陈絮壮着胆子,爬出通风口。
外面,浓雾弥漫,世界静悄悄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张伟……不见了。
音乐教室的正门前,那把大锁和铁链完好无损,没有丝毫被砸过的痕迹。地上,也没有石头,没有脚印,什么都没有。
他就像王浩一样,被抹除了。干净,彻底。
我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瘫倒在地上。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不是因为悲伤,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无法言喻的绝望和无力。
是我害死了他。如果我不去探寻什么日记,如果我答应他停下来……他就不会死。
“不关你的事。”陈絮的声音在我身边响起,带着一丝颤抖,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现实磨砺出的坚硬,“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在这所学校,做出错误选择的人……都会是这个下场。”
她将我从地上拉起来。“我们必须离开这里。现在。”
我行尸走肉般地跟着她,回到了宿舍。
宿舍里,一切如常。张伟的床铺整整齐齐,上面什么都没有,仿佛他今晚根本没有回来过。他的书桌上,文具摆放得井井有条,但所有的书本、笔记本,封面上“张伟”的名字,都已经消失不见了,变成了一片刺眼的空白。
我拉开我的书桌抽屉。
在那个我曾经用来藏匿日记碎片的角落里,此刻,正静静地躺着一根头发。
一根毫无生气的、如同衰败的枯草般的……灰白色头发。
它是我那位曾经阳光开朗的室友,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唯一证明。
我小心翼翼地,用颤抖的手,将那根头发捡起来,紧紧地攥在手心。那细微的、几乎不存在的重量,此刻却像一座山一样,压在我的心上。
我没有哭。我的眼泪,在那片湿冷的草地上已经流干了。
剩下的,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的空白。
我脑中闪过张伟最后那疯狂而绝望的脸,闪过他变成灰白色的头发,闪过那张被抹除名字的书皮,最终,所有的画面,都定格在我手心这根微不足道的头发上。
悲伤、内疚、恐惧……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都被另一种更加强大、更加冰冷的东西所取代。
那是仇恨。
对这所学校,对这些规则,对那个吞噬了我朋友的、看不见的怪物,最纯粹、最彻底的仇恨。
我看向窗外那栋笼罩在浓雾和黑夜中的旧音乐教室。
我看着它。
它也一定,在看着我。
而我们的游戏,从这一刻起,才真正开始。
第三部:最后的乐章
第九章:“破雾者”的遗产
张伟的消失,像一把烧红的刻刀,在我灵魂的最深处,烙下了一道永不磨癸的伤痕。
那根灰白色的头发,被我用一个小小的、从实验课上偷偷留下来的透明物证袋装了起来。我将袋口密封,贴身放在校服内侧的口袋里。它不再仅仅是一根头发,它是我所有情绪的凝结点,是我心口的芒刺。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我都能感觉到它微不足道的存在,那种几近于无的触感,却像一个冰冷的锚点,将我牢牢地固定在那个被抹除的生命、和那份由我间接导致的悲剧中。
悲伤已经沉淀为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堵在我的胸口;内疚则像缓慢燃烧的酸液,日夜不停地灼烧着我的神经。所有这些痛苦的情感,经过一整个不眠之夜的发酵,最终凝练成了某种比它们自身更强大、也更黑暗的东西。我不再是那个仅仅为了自保而去探寻真相的新生。现在,我有了另一个更清晰、也更黑暗的目的——复仇。我要把这所吞噬了我朋友的、怪物般的学校,从内部彻底撕裂。我要让它为张伟的存在被抹消这件事,付出代价。
我的变化是显而易见的,它如同冰层在湖面蔓延,无声却不可逆转。我变得比陈絮更加沉默,眼神也日渐冰冷,像是蒙上了一层细细的灰。以前的我,面对学校的诡异,内心更多的是一种被动卷入的恐惧和困惑;而现在的我,只有一种近乎病态的冷静,仿佛我的所有情感神经,都在那个张伟消失的夜晚被尽数切断,只留下了驱动行动的最核心线路。
“你还好吗?”有一次,陈絮在人工河边看着我,担忧地问。她的眼神里,带着一种看过太多同伴走向极端的复杂情绪。她大概是从我身上,看到了李昂当年的影子。
“我很好。”我回答,声音平稳得连自己都感到陌生,“我从未像现在这样好。我们必须进入旧音乐教室,拿到李昂留下的所有东西。现在,立刻。”
我的决绝让她感到惊讶,但更多的是一种找到真正同盟的释然。她点了点头,没有再多问。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因此超越了简单的合作,变成了一种在绝境中相濡以沫的、沉默的共生。
王浩和张伟的相继消失,让高一三班的气氛变得异常诡异。虽然他们的记忆被抹除,但接连空出的两个座位,就像是拔掉两颗牙齿后留下的空洞,尽管大脑(集体记忆)在努力忽略,但舌头(每个人的潜意识)却总会忍不住去舔舐那个缺口。这种感觉无法言说,却真实存在。班级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恐慌,每个人都变得更加小心翼翼,仿佛空气中漂浮着看不见的灾厄孢子,随时可能在下一个不走运的人身上着床。连最喧闹的学生,如今走路都踮着脚尖。
赵萌和她的纪检部,也因此加紧了对所有“异常”的监控。她几乎将我列为了头号监视对象。无论是在食堂、图书馆还是走廊上,我总能感觉到她或者她手下那些“鹰犬”的目光,如影随形,冰冷而粘稠。他们就像一群披着人皮的秃鹫,盘旋在我的上空,等待着我露出破绽,等待着我腐烂的气息散发出来,然后一拥而上。
在这种高压的监视下,白天潜入音乐教室变得几乎不可能。我和陈絮经过多次秘密商议,最终达成了一个极其冒险的共识——我们必须利用白天的某个“盲点”来行动。
机会,出现在一周后的体育课上。
那一天的体育课,内容是五千米长跑测试,全高一年级都要参加。测试地点就在西侧的体育场,与旧音乐教室只隔着一小片枝叶扶疏的树林。在长达半个多小时的测试时间里,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会被肺部的灼痛感和终点线的渴望所占据,纪检部的人也不例外,他们会负责记录成绩和维持秩序,无暇他顾。这片树林,将成为我们唯一的、短暂的“隐身区”。
计划听起来很简单,但每一步都像在刀尖上跳舞。
测试当天,天空依旧阴沉,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仿佛随时都会塌下来。冰冷的风刮在脸上,像是刀割一样。我站在起跑线上,穿着单薄的运动服,深吸一口气,吐出的白雾迅速被风吹散。我环顾四周,赵萌果然带着几个纪检部的人,拿着秒表和记录板,站在终点线的位置,表情严肃得如同法官。她的目光在我们这些学生身上扫过,像是在例行公事,但在接触到我的视线时,明显多停留了两秒。
发令枪响,人群如潮水般涌出。
我和陈絮控制着速度,没有冲在前面,而是混在中间偏后的位置。奔跑中,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胸口内袋里,那个装着张伟头发的物证袋的轮廓。它像一块冰,提醒着我此行的目的。张伟的死,让我和她之间形成了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我们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对彼此的信任和依赖。她是这个冰冷世界里,我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当队伍跑到第二圈,经过那片毗邻音乐教室的树林时,机会来了。大部分学生已经开始喘息,队伍也拉得很长,前后都有了足够的视觉盲区。
“就是现在。”陈絮用口型对我说道。
我们趁着一个弯道,身体猛地一矮,像是两只敏捷的野猫,闪电般地钻进了茂密的树林。树枝“唰”地一下刮过我的脸颊和手臂,留下一道道火辣辣的疼,但我毫不在意。冰冷的树叶拍打在脸上,带来一种刺痛的清醒。
树林里光线昏暗,落叶堆积得很厚,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声响。我们匍匐前进,很快就来到了那栋被阴影笼罩的红砖小楼后面。我拨开熟悉的、叶片上沾满潮湿水汽的灌木丛,露出了那个锈迹斑斑的通风口。
没有时间犹豫。我们用随身携带的撬棍,只花了几分钟,就将那根早已锈断的铁条彻底别开,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入口。一股混杂着霉味、腐朽木头和百年尘埃的冰冷空气,从里面喷涌而出,像是巨兽的呼吸。
“我先进去。”我拿着手电筒,毫不犹豫。
我侧身钻了进去,双脚稳稳地落在了地下室冰冷的混凝土地面上。这里面一片漆黑,手电筒的光柱在空中划过,照出无数在静止空气中缓慢飘浮的尘埃,像一片逆转的星空。
陈絮也跟着钻了进来。
“快,我们分头找!”她打开了她准备好的、光线更强劲的防爆手电筒,两道光柱瞬间将这片黑暗撕开了更大的口子。
这个地下室比我们想象的要大。它更像是一个堆放废弃教学用具的巨大仓库。断腿的课桌椅堆积如山,破碎的石膏像缺鼻少眼地凝视着黑暗,一具发黄的人体骨骼模型孤零零地吊在天花板上,随着我们的进入而带起的微风,发出了“咯吱咯吱”的轻响。所有东西都蒙着厚厚的灰尘,在手电筒的光线下,投射出千奇百怪的、扭曲的阴影,仿佛一群被禁锢在此的鬼魂。
我们很快就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一处与其他地方格格不入的区域。那里被人为地清理出了一小片空间,摆放着几张还能用的桌椅,墙上还挂着一张巨大的校园地图,上面用各种颜色的笔,标注着密密麻麻的符号和文字。一张破旧的行军床上,甚至还留着一条褪了色的旧毛毯。
这里就是“破雾者”的基地。一瞬间,我仿佛能看到李昂和他的伙伴们,曾经也像我们一样,围在这里,借着微弱的光,热烈地讨论着如何打破这个囚笼。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我用手电筒照向地图,看到了许多被画上红色叉号的区域,旁边标注着日期和名字的缩写,以及一些触目惊心的词语:“抹除”、“同化”、“陷阱”。其中一个红叉,就画在我们此刻所在的音乐教室主楼上,旁边写着:“夜入者死,无一生还。”这证实了张伟的悲剧,也让我感到一阵后怕。
“找到了!”陈絮在一旁发出了压抑的惊呼。
我赶紧跑过去。她正在一个被撬开的旧储物柜里,翻找着什么。柜子里,塞满了各种笔记本、文件夹、一些简单的化学实验器材,和……一张日记的残页。
我们找到了他们的“遗产”。
我拿起那张新的日记碎片。这是我看到的第三块,也是保存最完好的一块。
【附录:李昂的日记残页 III】
(这张纸页上布满了水渍,有些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但核心内容依旧可以辨认。)
十一月一日 雨夜
我不该带他去旧教学楼的……阿哲只是因为好奇,想看看传说中的‘红色钢琴’。我们什么都没做,只是听到了奇怪的琴声。第二天,他就被标记为‘严重违反纪律’,送进了禁闭室……我再也没见过他。
这不是纪律,这是献祭。学校像一个贪婪的收税官,定期从我们之中‘征收’它需要的养分。犯错的人,只是第一批祭品。
赵萌那个疯子……她今天在学生大会上,竟然提议要增加对‘思想异常者’的举报奖励。她不是在维护秩序,她是在为主子挑选更肥美的羔羊!她比那些看不见的怪物更可怕,因为她带着人类的面具,用‘正义’和‘集体荣誉’来包装她的屠刀。
我必须找到那个‘漏洞’。我查阅了学校建立以来的所有校志。每隔几年,就会有一批学生档案的状态被修改为‘集体转学’。而每一次,都发生在校庆日之后。那里一定有什么!
“赵萌……”我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原来,她一直都是这样。她的狂热,并非源于无知,而是源于一种更深层的、邪恶的知情。
我们顾不上仔细研究日记,开始疯狂地翻阅柜子里的那些资料。那里面,是“破雾者”们长达一年的研究成果,每一页都浸透着血和泪。
他们验证了手册上超过一半的规则。哪条是真的,哪条是陷阱,违反后会有什么后果……每一条结论的背后,可能都代表着一个人的牺牲。他们绘制了更详细的校园“危险地图”,用骷髅头标记出了“无脸清洁工”最常出没的走廊,用波浪线画出了“阴影”爬行的范围。
他们甚至对“特制肉排”进行了分析。一份发黄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的报告上写着:
“……成分无法解析,非地球已知蛋白质结构。样本在离开校园环境超过一小时后,会迅速液化为无色无味的液体,仿佛失去了某种‘场’的支撑。初步推测,其作用并非提供营养,而是对食用者的精神状态进行‘校准’和‘标记’,使其与校园的‘频率’更加同调。拒绝食用或消化不良者,会被系统视为‘异物’,进而触发‘免疫反应’……”
看到这里,我忍不住想起了张伟的白发和王浩的消失。原来,一切从那一顿饭开始,就已经注定了。我们每个人身上,都可能已经被植入了某种无法摆脱的印记。
“时间不多了,林夜!”陈絮的声音将我从震惊中唤醒,“长跑快结束了!我们必须把最重要的东西带走!”
我们挑了几本记录最核心信息的笔记本,和那块新的日记碎片,塞进怀里。就在我们准备离开时,我的手电筒光,无意中扫过了一个被遗忘在角落里的、破旧的帆布背包。背包的搭扣已经锈蚀,上面溅满了早已干涸的、暗褐色的斑点。
是李昂的背包。
我打开它,里面只有一本硬壳笔记本,正是他的日记本。但里面只剩下了封面、封底和最后一页,中间的所有纸张,都已经被撕掉了。
最后一页上,只有一句话,仿佛是他留给这个世界的、最终的遗言,字迹因为用力而深深刻进了纸张里:
“它在模仿我们……它在学习……”
一股寒意从我的尾椎骨直冲天灵盖。这句话,比任何恐怖的怪物都让我感到恐惧。一个会学习的、不断进化的系统?我们面对的,究竟是怎样一个敌人?
“走!”
我们不敢再有丝毫耽搁,迅速从地下室原路返回,钻出通风口,潜回了树林里。远处体育场上的喧嚣声越来越近,人群已经开始散去了。
我们整理好衣服,又在脸上和手臂上抹了些泥土,装作刚刚跑完步、不小心摔了一跤的样子,气喘吁吁地从树林边缘走了出来,汇入了散场的人流。
我们的心跳得像擂鼓,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但没有人注意到我们。我们成功了。
然而,就在我以为我们已经安全过关时,一个冰冷的声音,在我们身后响起,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
“林夜,陈絮。”
我们僵住了,感觉血液瞬间降到了冰点。我们缓缓回过头。
赵萌,正站在我们身后。她的手里没有拿记录板,只是抱着双臂,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像鹰一样死死地盯着我们。她身旁,还站着几个纪检部的干事,将我们隐隐地包围了起来。
“长跑测试,你们两个的成绩……似乎不太理想啊。”她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中途去了哪里休息了吗?比如……那片很‘安静’的、禁止学生入内的小树林?”
完了。我们还是被发现了。
第十章:解读“空白”与赵萌的围堵
赵萌的出现,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瞬间将我和陈絮笼罩。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连风都停止了流动。那些刚刚结束测试、三三两两走过的学生,在我们和赵萌之间形成了一个真空地带,他们下意识地加快脚步绕开,眼神中充满了麻木和敬畏。在这个校园里,纪检部部长的权力,有时甚至比老师更具威慑力。
“我不明白学姐在说什么。我们只是跑得慢,体力不支而已。”我强迫自己直视着她那双锐利的眼睛,这是我唯一能做的抵抗。任何一丝慌乱,都会成为她攻击我们的突破口。我能感觉到,我怀里揣着的那些笔记本,正像一块块烧红的烙铁,炙烤着我的胸膛。
“是吗?”赵萌向前走了一步,一股夹杂着消毒水和冷香水的气息扑面而来,这种气味组合本身就让人感到一种病态的洁净。“体力不支,却有力气钻进泥泞的树林?你们的裤脚和袖口,可不像是在塑胶跑道上摔倒的样子。”
她的目光如同手术刀一般,精准地落在了我们为了掩饰而故意弄脏的衣物上,她甚至微微蹲下身,用戴着白色蕾丝手套的指尖,从我的裤脚上捻起一小片已经半干的、带着腐殖质的深色泥土。
“这是西侧树林里独有的腐殖土。”她将那点泥土凑到鼻尖,仿佛在鉴赏什么珍品,然后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陈述着事实,“而你们刚才的位置,距离旧音乐教室的后墙,不足二十米。”
她的侦查能力和对细节的掌控,远超我的想象。她不是在猜测,她是在用证据,将我们一步步逼入绝境。
“赵萌,收起你那套捕风捉影的把戏。”陈絮上前一步,挡在了我的身前。她的表情比赵萌更加冰冷,“就算我们去过树林,也只是想抄近路回宿舍而已。《学生手册》上只说禁止进入废弃建筑,并没有规定我们不能路过旁边的树林。如果你有证据证明我们违反了校规,就拿出你的记录本。如果没有,就请让开。”
陈絮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经历过真正恐怖后凝练出的、死水般的平静,让赵萌的气场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是的,赵萌是规则的鹰犬,但她也只是生活在笼子里的鹰犬。而陈絮,是曾经试图撞破笼子的幸存者。她们的气质,有着本质的不同。
“证据?”赵萌冷笑一声,缓缓直起身,“很快就会有的。我很好奇,你们从李昂留下的那个‘垃圾堆’里,找到了些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她竟然连“破雾者”的基地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不认为你们有权利搜查我们的私人物品。”陈絮针锋相对。
“当然,”赵萌出人意料地退了一步,脸上露出了一抹猫捉老鼠般的微笑,“我是一个严格遵守规则的人,自然不会在没有‘正式理由’的情况下,对同学动用强制手段。但是,”她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阴鸷,“我同样有责任,确保这所学校的‘纯净’不被污染。你们最好祈祷,不要再让我抓到任何把柄。”
说完,她没有再纠缠,带着她的人转身离开了。但她的警告,已经清晰地传达了过来:她已经盯上了我们,并且随时准备收网。这一次放过我们,不是因为仁慈,而是因为她更想放长线钓大鱼,把我们和我们找到的所有“罪证”一网打尽。
我们不敢在原地多留,迅速回到了各自的宿舍。
那个晚上,我第一次锁上了宿舍的门。张伟已经消失,这间屋子只剩下我一个人。那种极致的安静,不再让我感到孤独,反而是一种难得的安全。我将从音乐教室带回来的笔记本和日记碎片摊在床上,就着台灯昏黄的光,开始疯狂地吸收着“破雾者”留下的这份血色遗产。
这些资料,为我们揭开了一个更加完整的、恐怖的德川中学。
手册上那些看似无厘头的规则,几乎都有其对应的、致命的解释。例如,“食堂周三的肉排”,笔记上猜测,它不仅仅是“校准”和“标记”,更是在用“它”自身的组织,对我们的身体进行一种温和的“侵蚀”和“改造”,让我们更容易被“系统”所接纳。而一旦发生呕吐或者“分享”这种排异或稀释行为,就会被立刻标记为需要“修复”的缺陷品。
另一条规则,规则第72条,关于老师用错手的警告,李昂的笔记里有着更惊悚的记录:
“……许老师是我们的化学老师,也是‘破雾者’的秘密支持者。他答应帮我们从教职工档案室里窃取建校初期的资料。第二天,他就开始用左手写板书了。我们按照规则,下课后报告给了校医室。下午,许老师就回来了,变回了右撇子。他看起来和以前一模一样,但……他不再记得我们了。他看我们的眼神,就像看陌生人一样。校医室,那不是求救的地方,那是‘格式化’中心。”
一个又一个冰冷的真相,让我不寒而栗。但最让我困惑的,还是古老师和李昂都提到过的那句暗号——“真相不在文字里,在‘空白’处”。
我将三张日记碎片并排放在桌上。它们的材质都是普通的笔记本纸,上面写满了文字。哪里有“空白”?是字里行间?还是那些没有写字的地方?我尝试着用光照、用水浸,都没有任何反应。
就在我一筹莫展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林夜!开门!纪检部例行检查!”
是赵萌的声音!
我大惊失色,她竟然真的发动了突袭!我以最快的速度,将桌上所有的资料和碎片胡乱塞进床垫底下,心脏因为肾上腺素的飙升而疯狂地擂动。然后我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打开了门。
赵萌带着两个人,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我们要检查宿舍内是否有违禁品,以及……从禁区带回来的‘纪念品’。”她说。
这根本不是什么例行检查,这是针对我一个人的突袭搜查,一次精准的、充满了恶意的突袭。
我无力反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进来,像翻检垃圾一样,粗暴地翻找我的书桌、衣柜。一个干事甚至直接掀开了我的床垫。
我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幸运的是,我塞得够深,而且他掀开的是床尾的部分,并没有发现藏在床头位置的东西。
“学姐,你找到了你要的‘证据’了吗?”我冷冷地问,手指因为紧张而在背后紧紧地攥着。
赵萌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和恼怒。她一无所获。她走到我的书桌前,目光扫过我摊开的课本和文具。突然,她拿起了一支我常用的钢笔。
“英雄牌217型钢笔。”她说,语气有些奇怪,“很老旧的款式了。”
“我用惯了。”
“李昂也喜欢用这个牌子的钢笔。”她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声音里充满了压迫感,“据说,他写出来的东西,会带着一股永远洗不掉的、铁锈的味道。”
说完,她将钢笔重重地放在桌上,转身带人离开了。“我们走。”
她走了之后,我浑身脱力地瘫坐在椅子上。这场突袭,像一场无声的战争,耗尽了我所有的精力。但赵萌最后那句话,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脑中的迷雾。
铁锈的味道?
我猛地从床垫下抽出那三张日记碎片,凑到鼻子前,用力地闻着。
一股极淡的、几乎被纸张的霉味完全掩盖的气味,钻入我的鼻腔。那确实是一股……类似血腥味的、铁锈的味道。
这股味道,来自于墨水本身!李昂的墨水,有问题!
我又想起了古老师给我的那块碎片,和第一块从教科书里掉出来的碎片。这两块碎片,虽然看似陈旧,但纸张的物理状态是完好的。而从旧音乐教室里找到的、记载着赵萌和阿哲事件的那一块,却布满了水渍。为什么偏偏是这一块,遭受过浸泡?
一个大胆的猜测在我心中形成。
真相在“空白”处……也许,“空白”,指的不是没有写字的地方,而是指……褪色后留下的地方!
李昂用的不是普通的墨水,而是一种特殊的、遇水或遇上某种特定化学物质就会褪色的“消失墨水”!而真正的信息,是用另一种看不见的、能够被显影的墨水,写在了原来的字迹之下!那些我们看到的、狂乱的文字,只是第一层伪装,用来迷惑学校的“眼睛”和像赵萌这样的人。而“浸水的碎片”,正是李昂在暗示我们解密的方法!
但用什么来显影?
我环顾宿舍,寻找着任何可能的化学试剂。就在我束手无策时,我的目光落在了书桌一角,那里放着半瓶因为跑完五千米而没喝完的、含有电解质的运动饮料。
一个疯狂的想法跳了出来。也许……不需要复杂的化学试剂?也许,只需要最简单、最常见的东西?李昂不可能设置一个我们无法解开的谜题。
我找来一根棉签,小心翼翼地蘸取了一点运动饮料,然后轻轻地、均匀地涂抹在那张没有水渍的、记载着“古老师是囚徒”的第二块日记碎片的“空白”区域。我屏住呼吸,死死地盯着纸面,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奇迹发生了。
被湿润的纸面上,淡黄色的、原本空无一物的区域,开始慢慢地、如同血管在皮肤下浮现一般,显现出了一行行暗红色的、如同用干涸的鲜血写成的小字!
它们密密麻麻地出现在原本的字里行间,与黑色的墨水字迹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完整而恐怖的图景!
【空白处显影文字:李昂的日记残页 II (血字)】
(字体很小,很急促,仿佛是在与时间赛跑)
古老师……他给了我一块烤红薯。学校从不提供这种“根茎类”食物。他暗示我,答案藏在‘根’里,藏在最底层、最原始的地方。
‘空白’,是他说的口型。我在禁书区最古老的一本地图册里找到了答案,那是百年前雾都疗养院的建筑图纸。‘德川中学’是在它的‘尸体’上建起来的!
这所学校,是一株‘植物’。一个活着的、以人类的精神能量为食的巨大‘植物’。主教学楼是它的‘主干’,而它的‘根系’,遍布整个山坳。旧音乐教室……那场‘火’烧掉的不是建筑,是我们试图斩断的一条‘主根’!‘它’的一部分意识被困在了那里,所以夜晚会出来‘捕食’,修复自己。
植物?!
这个答案,比任何鬼怪都让我感到荒诞和恐惧。我们的学校,不是鬼屋,而是一株巨大的、食人的植物!
我来不及消化这个惊人的信息,立刻用同样的方法,处理了第一块碎片。
【空白处显影文字:李昂的日记残页 I (血字)】
钟声,是它的‘呼吸’,也是它进食的‘信号’。正常报时是新陈代谢,十三下是主动觅食。室内的封闭空间,就像一个临时的‘胃囊’,它分泌出那种精神侵蚀性的‘消化液’(黑影),分解和吸收学生的恐惧和意志力。只有在最空旷的、没有‘枝叶’覆盖的地方,才是‘消化液’无法触及的区域。
我们……都是它温室里的花朵,等待着被收割。
最后,是那张被浸湿的第三块碎片。我将它晾干后,用同样的方法涂抹。果然,更清晰的血字浮现了出来。
【空白处显影文字:李昂的日记残页 III (血字)】
赵萌……她的家族,从一开始就是德川财团的附属。他们不是规则的奴隶,他们是这个‘牧场’的世代‘看守人’!他们以看护‘神树’为荣,以献上最完美的祭品为最高使命!她不是被洗脑,她清醒得很!
毕业典礼!就是最终的‘收割祭’!校庆日的焰火,是唯一的机会。巨大的声光,会引起‘植物’短暂的‘休克’,就像含羞草被触碰一样。那一瞬间,它的‘防御系统’会降到最低。连接外界的‘孢子’通道……会短暂地在‘根系’最古老、最薄弱的地方打开……疗养院的旧水井!那就是逃离的‘门’!
所有的碎片,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终于串联成了一个完整、恐怖、却又逻辑自洽的真相!
我将所有的“血字”内容重新抄录下来,一张通往自由的、九死一生的地图,终于在我面前展开了。
而就在这时,窗外,赵萌带着几个纪检部干事,如同幽灵般,再次出现在了我的宿舍楼下。他们没有上来,只是静静地站在路灯的阴影里,抬头看着我的窗口。我能清楚地看到,赵萌的脸上,带着一种势在必得的、冰冷的微笑。
我知道,她一定是察觉到了什么。搜查失败,只会让她更加确信我有问题。现在,她选择了最直接的、也是最致命的战术——围堵。她不需要证据了,她要用无时无刻的监视,将我困死在这间宿舍里,切断我与陈絮的一切联系,让我无法实施任何计划。
看着窗外那几个如同雕像般的身影,我将手中的所有资料收好。
现在,已经不是我一个人和这所学校的战斗了。
这是我和陈絮,与赵萌和她背后那个庞大“系统”,争夺“校庆日”这个唯一机会的、最后的赛跑。
而时间,已经不多了。
好的,遵照您的指示,我将完成最后的核心章节——第十一章和第十二章。这两章将是最终决战的前奏,主角将面对最后的考验和抉择。我会尽力渲染好紧张的氛围,刻画人物在高压下的心理状态,并达到您要求的篇幅和细腻程度。
第十一章:最终的碎片与元规则
赵萌的围堵,比我想象的更彻底,也更具窒息感。
她并非派人24小时守在我的门口,那太低级,也容易授人以柄。她选择了一种更高级、更符合德川中学“规则”美学的施压方式。她像一位精于布局的棋手,不动声色地,将我生活空间里的每一条路,都一一堵死。
第二天早上,我去食堂,排在我前后左右的,永远是那几个纪检部的干事。他们不说话,不看我,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用沉默构筑起一座无形的牢笼。我去图书馆,无论我坐在哪个位置,总会有一个纪检部的人坐在我对面或者斜后方,像一尊尽忠职守的石像。甚至连我去厕所,都会在洗手台前,“偶遇”某个正在一丝不苟地整理仪容的纪检部成员。
我被孤立了。彻底地、完美地孤立了。
没有人敢再跟我说话。那些曾经点头之交的同学,现在看到我,就像看到瘟疫一样,远远地就低下头绕开。就连老师们,看我的眼神也变得奇怪起来,充满了审视和一种隐藏的戒备。赵萌不需要用暴力,她只用了“规则”本身赋予她的权力,就成功地将我标记为了一个“异类”,一个会带来不幸和麻烦的“不稳定源”。
最致命的是,她切断了我与陈絮的一切联系。
我再也没有机会和她碰面。我无法将已经破解的、关于“空白”的惊天秘密告诉她。我不知道她那边的情况如何,不知道她是否也遭受着同样的监视。我们就像两座被迫分离的孤岛,眼睁睁地看着涨起的、名为“监视”的潮水,一点点淹没我们之间最后的陆地。
压抑、焦虑和孤立,像三头饥饿的野兽,日夜不停地啃噬着我的精神。我有好几次,在深夜里被噩梦惊醒,梦见张伟那张绝望的脸,梦见赵萌那双眼镜后冰冷的眼睛,梦见教学楼窗后蠕动的巨大黑影。然后我会在黑暗中坐起来,浑身被冷汗浸透,紧紧握着胸口那个装着白发的物证袋,以此来提醒自己,不能倒下,绝不能。
时间,就在这种高强度的精神对抗中,一天天流逝。距离校庆日,只剩下最后一周。
我被困在了牢笼里,手里握着打开牢笼的钥匙,却无法将它递给笼子外的同伴。这种无力感,比直接的生命威胁更令人痛苦。
我必须想办法。
我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最后一个人身上——古老师。
那个行踪诡秘、身份成谜的图书馆管理员。既然他选择将第二块碎片交给我,那就证明,他至少不是赵萌的同路人。他一定有他的目的。
我决定再冒一次险。
我利用一个午休时间,再次走进了那座名为“文渊阁”的图书馆。果不其然,我前脚刚踏入,一个负责盯梢的纪检部成员后脚就跟了进来,像影子一样,远远地缀着。
古老师依旧坐在他那张高背椅上,闭目养神,仿佛一座亘古不变的雕像。
我没有去看任何书,而是径直走到了借阅台前。盯梢者停在了远处的书架旁,装作在找书。
“古老师。”我压低声音开口。
他那双布满皱纹的眼皮,缓缓地抬起,浑浊的眼珠转向我,里面没有任何情绪。
“我要借一本书。”我将一张事先准备好的纸条,从柜台下面,悄悄地推了过去。
那张纸条上,我没有写任何求救的话语。我只抄录了一行字,一行我从“破雾者”的研究笔记里看到的、关于古老师本人的记录。
“德川中学初代档案员,古月。状态:在职。入职年份:学校建成元年。”
古老师的目光落在纸条上,他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波澜。他的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
他看懂了。他知道,我知道了他的部分“历史”。
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站起身,慢悠悠地走进后台的书库。那个盯梢的纪检部成员,警惕地看着这一切,但因为这是正常的借阅流程,他找不到任何理由来干涉。
过了许久,久到我几乎以为自己赌输了的时候,古老师才再次走了出来。他手里拿着一本非常厚重的、用牛皮纸包裹着的旧书。
他将书放在柜台上,又拿出借阅卡印章,“啪”的一声,在我的借阅卡上盖了个印。
“借阅期,两天。”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两片干枯的树皮在摩擦。
然后,他将书推给了我。
我拿起书,转身离开。就在我和他擦肩而过时,我听到他用一种几乎只有我自己能听见的、气流般的耳语,说了一句话:
“有些花,需要更浓的‘肥料’,才能开出最美的样子。”
我没有回头,径直走出了图书馆。盯梢者紧随其后。
回到宿舍,锁好门,我迫不及待地拆开了那本神秘的书的牛皮纸包装。
包装之下,是一本德川中学早年的毕业生名册。封面是深蓝色的硬壳,已经因为年代久远而有些褪色。
我快速地翻阅着。里面的每一页,都印着一排排黑白照片,照片下的名字和生平成就,都辉煌得令人炫目。但这都不是重点。
我的心狂跳起来。我从背包里拿出运动饮料和棉签。
果然,在名册的扉页、目录,以及每一章节的巨大“空白”处,当我用液体涂抹上去之后,那些熟悉的、暗红色的血字,开始一一浮现。
这不是日记碎片。这是李昂留下的、也是古老师替他保管至今的——最终的、完整的“元规则”。
它不再是零散的猜测和线索,而是由李昂在生命的最后阶段,用尽所有智慧和勇气,拼凑出的、关于这所学校最核心、最底层的运转逻辑。
【毕业生名册“空白处”显影文字:《德川中学元规则》 by 李昂】
一、关于“本体”:
德川中学,不是比喻,它确实是一株植物。一种来自人类未知领域的、以精神能量为食的智慧生命体。我们脚下的整个山坳,都是它的根系网络。我们是它培养的“血肉果实”。古老师说得对,答案在“根”里,我们的前身,“雾都疗养院”,并非它的起源,而是它最早的“苗圃”。疗养院里那些精神崩溃的病人,是它最原始的“肥料”。
二、关于“规则”:
规则,是这株植物分泌出的“信息素”和“消化酶”。它们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对我们进行筛选和格式化。
- 行为规则(如着装、内务): 旨在磨灭个性,让所有学生的精神波动趋于统一,便于“整体吸收”。
- 警告规则(如清洁工、黑影): 并非保护我们,而是“免疫系统”的自我宣告。它们是系统里的“白细胞”,负责清除那些精神波动异常、不符合“格式化”标准的“病毒”(犯错者)。
- 陷阱规则(如十三声钟响): 是“智力筛选”机制。它需要清除掉那些过于愚蠢(不懂变通)、盲目服从的学生。因为对“它”来说,那样的“果实”品质太低,含有杂质。
三、关于“人物”:
- 教师: 是被“同化”最深的一批人,他们是被主干吸收了大部分自我意识后,留下的、负责执行“培育”程序的空壳。
- 赵萌及其家族: 是共生体。德川财团发现这株“神树”后,与之达成了某种协议。财团负责提供源源不断的“养料”(优秀的学生),并充当“看守人”。作为回报,“神树”会给予他们一些超乎寻常的力量或者知识。赵萌不是鹰犬,她是祭司。
- 古老师: 他是唯一的“幸存者”,也是最可悲的“囚徒”。他是疗养院时期,唯一一个在精神上没有被完全吞噬,反而与“神树”达成了某种微弱共鸣的人。他因此被保留了下来,作为这所学校的“人性插件”和“档案管理员”。他无法反抗,也无法离开,但他可以在规则的允许范围内,对后来者进行极其隐晦的“提示”。他不是典狱长,他是前一个时代的幽灵。
四、关于“毕业”与“漏洞”:
- 毕业典礼: 就是最终的“收割祭”。仪式上播放的音乐和演讲,是催熟“果实”精神的最后一步。当我们的精神状态达到最饱满、最统一的时刻,就是被“主干”彻底吸收的时刻。
- 校庆日: 这是我们唯一的生路。焰火和噪音,对于这株依赖稳定环境的“植物”来说,是剧烈的外部刺激,会导致它进入长达十几分钟的“应激性休克”。在此期间,整个系统的防御机制会降到最低。
- 旧水井: 那里是百年前疗养院的核心,也是“神树”最初扎根的地方。那里的“根系”最古老、最脆弱,是整个系统唯一的“薄弱点”。在“休克”期间,系统为了自我保护,会本能地试图通过这个薄弱点,将一些不稳定的能量(孢子)排斥到外界。那道“裂缝”,就是我们逃离的唯一通道。
我逐字逐句地读着,只觉得浑身冰冷,仿佛坠入了最深的海底。
这就是真相。一个比任何鬼怪故事都更加宏大、更加冷酷、更加令人绝望的真相。
我们不是在和鬼魂或者怪物斗争。我们是在和一个以我们为食的、拥有自我意识的、巨大的智慧生态系统斗争。
就在我将所有“元规则”抄录下来时,我的房门,被人从外面,用钥匙打开了。
我猛地抬头。
赵萌,独自一人,站在门口。她的手里,拿着一串万能钥匙。
这一次,她的脸上没有了那种猫捉老鼠的微笑。她的表情,是一种混杂着怜悯、狂热和一丝嫉妒的复杂神情。
“找到答案了,对吗?”她轻轻地关上门,反锁。
我迅速将所有的资料和书本藏到身后,死死地盯着她。“你想干什么?”
“我只是来告诉你一些……你这样的‘反抗者’,永远不会明白的‘荣耀’。”她缓缓地走向我,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在灯光下闪烁着一种近乎神性的光芒。
“你们以为你们在追求自由?不,你们只是在逃避被‘神’选中的伟大宿命。”她张开双臂,像是在布道,“成为‘神树’的一部分,获得永恒,这难道不是所有生命最终的归宿吗?你们所谓的个性和自我,不过是短暂的、充满痛苦的杂质。只有将这些都献给‘神树’,我们才能得到最终的纯净与安宁。”
她的声音充满了蛊惑性。“李昂,他差一点就成功了。他和你一样,聪明,勇敢。但他也和你一样,愚蠢。他拒绝了这份荣耀,所以他只能作为破碎的‘养料’被吸收。而我,”她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潮红,“我将会在今年的毕业典礼上,作为最完美的‘祭品’,第一个,也是最完整地,与‘神树’融为一体。”
我这才明白,她对我,是嫉妒。嫉妒我这个后来者,竟然也触碰到了她所守护的“神”的秘密。
“校庆日,我会亲自看着你。”她的声音变得冰冷而尖锐,“我会看着你和那个陈絮,像两只扑火的飞蛾一样,徒劳地冲向你们自以为是的‘生路’。然后,我会启动学校最后的‘防御机制’,将你们彻底碾碎。这是对你们亵渎‘神明’的惩罚。”
最后的防御机制?
“至于现在……”她走到我的床边,猛地掀开了我的床垫,将我藏在下面的那些“破雾者”的研究笔记,全部抽了出来。“这些肮脏的、充满亵渎思想的东西,该被净化了。”
她竟然一直都知道我藏东西的位置!之前的搜查,只是在演戏!
她拿着那些笔记本,走向门口。“别白费力气了,林夜。你所做的一切,都在‘神树’的注视之下。享受你最后一周的‘自由’吧。”
她打开门,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死人。然后,她转身离开了。
我冲到床边,疯狂地翻找。
幸运的是,她只拿走了那些研究笔记。李昂的日记本和那本被古老师动过手脚的毕业生名册,因为被我放在枕头下,逃过一劫。
但这也意味着,赵萌已经掌握了我们所有的行动计划和对规则的理解。她知道了我们的目的,知道了我们对“破雾者”基地的探索。
她已经摊牌了。
校庆日,不再是一场秘密的逃亡。
那将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最后的决战。
第十二章:逃离计划与古老师的抉择
赵萌的摊牌,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霜冻,让我周围的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那张伪装成日常的薄薄面纱被彻底撕开,露出了底下血淋淋的、不死不休的敌意。
监视,变得更加密不透风。我宿舍的门外,开始正式出现纪检部成员的身影,他们以“维护楼层纪律”为名,日夜轮班,将我彻底软禁了起来。我成了笼中之鸟,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那本抄录了“元规则”的笔记本上,一遍又一遍地,推演着校庆日那晚的每一个细节。
我最大的担忧,是陈絮。
我不知道赵萌会如何对付她。失去了联系,我们就像被斩断了左右手的战士。我害怕她会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遭遇不测。
就在我几乎被绝望吞噬的第三天夜里,转机以一种我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现了。
熄灯后,我的房门被轻轻地敲响了。
我警惕地问了一声“谁”,外面却没有任何回应。片刻后,一张纸条,从门下的缝隙里,被悄无声息地塞了进来。
我捡起纸条,借着从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的雾光,看清了上面的字迹。那是一种苍劲而独特的书法,我认得,是古老师的笔迹。
“植物畏火。清洁工的锅炉房,是根系唯一回避的地方。东侧3号焚化炉,午夜十二点后,有被遗忘的通道。”
清洁工的锅炉房?被遗忘的通道?
这不仅仅是一个逃离监视的方法,更是一条全新的、连李昂都未曾发现的“安全路线”!古老师,在这个最关键的时刻,再一次向我伸出了援手。但他为什么要帮我?他那句“有些花需要更浓的肥料”,又是什么意思?
我来不及多想。我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距离午夜十二点,还有不到一个小时。
逃出去!这是唯一的念头。
我开始制造混乱。我先是用椅子堵住房门,然后故意打翻了书桌上的台灯,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开门!林夜!你在里面干什么!”门外的纪检部成员立刻警觉起来,开始用力地撞门。
我没有理会他们,而是迅速爬上窗台。我的宿舍在三楼,跳下去必死无疑。但我记得,每层楼的窗外,都有一条仅供装饰用的、不足半米宽的狭窄石质窗台。我需要的,就是从这条窗台上,移动到走廊尽头的盥洗室窗外。
这是一个极其疯狂的举动。脚下是几十米的高空,常年潮湿的石台滑腻无比,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门板在剧烈地晃动,随时可能被撞开。我不再犹豫,深吸一口气,翻身爬了出去。
冰冷的夜风瞬间包裹了我,浓雾模糊了我的视线。我紧紧地贴着冰冷的墙壁,像一只壁虎,一点一点地、艰难地向着盥洗室的方向挪动。我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死亡的气息。
终于,在我几乎力竭的时候,我摸到了盥洗室那扇虚掩的窗户。我翻了进去,在里面那些纪检部的人撞开我房门的前一秒,悄无声息地溜进了走廊,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冲向了校园东侧。
锅炉房坐落在校园最偏僻的角落,终年弥漫着一股燃烧垃圾的、呛人的气味。我借着夜色的掩护,潜入了进去。
这里闷热、昏暗,巨大的管道纵横交错,如同怪物的肠道。我找到了那个标着“3”号的巨大焚化炉。它的炉口紧闭,但旁边的一个检修口,却被人为地打开了一条缝。
我钻了进去,发现后面竟然是空的。那是一条被废弃的、狭窄的地下维修通道,里面布满了蜘蛛网和灰尘。
通道的尽头,竟然直接通向了……女生宿舍楼的一间杂物间!
我明白了。这是古老师为我们准备好的、最后的会面地点。
我在杂物间里,见到了同样满脸惊愕和疲惫的陈絮。显然,她也是通过某种方式,被古老师指引到这里来的。
“你没事!太好了!”再次见到同伴,让我们都激动不已。
我们没有时间寒暄。我以最快的速度,将我破解的“元规则”和赵萌已经摊牌的事情,全部告诉了她。
“植物……牧场……毕业献祭……”陈絮的脸色越来越白,但眼神却越来越亮,那是一种看到所有碎片终于拼凑成完整图案后的释然与决然,“李昂的猜测……都是对的。”
“赵萌已经知道了我们的计划。校庆日那天,水井附近一定是重兵把守。她甚至提到了‘最后的防御机制’。”我说出了我最大的担忧。
“那我们就改变计划。”陈絮看着我,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她以为我们在第五层,但实际上,我们已经知道了游戏的全部规则。我们可以利用规则,反过来为我们服务。”
在那个闷热、狭小的杂物间里,借着手电筒微弱的光,我们制定了最后的、疯狂的“逃离计划”。
我们的目标,不再是单纯的逃跑。我们要在这座巨大的、活着的植物监狱里,点燃一场最绚烂的、复仇的烟火。
计划制定完毕,距离校庆日,只剩下最后两天。
就在我们准备离开,各自分头去准备所需物品时,一个苍老的身影,如同幽灵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杂物间的门口。
是古老师。
他手里提着一盏老旧的马灯,昏黄的灯光将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映照得如同神话里的精怪。
“计划……很不错。”他沙哑地开口,似乎对我们的谈话内容了如指掌。
“您……一直在帮我们?”陈絮颤声问。
“我谁也没有帮。”古老师缓缓地摇了摇头,“我只是一个看园人。我看着一茬又一茬的花,开了又败。大多数都成了肥料,只有极少数,会试图挣扎着,开出不一样的颜色。”
他走到我的面前,将一个用红绳穿着的、早已看不出本来面貌的、像是某种木雕的护身符,递给了我。
“拿着它。”他说,“这是我唯一能给你们的东西了。它救不了你们的命,但或许……能在那道‘门’的后面,为你们保留一点……‘自我’。”
“门后面?”我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逃离,并不是结束,对吗?您说那只是‘另一种开始’。”
古老师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种深不见底的、跨越了百年的悲哀。
“孩子,你以为这堵墙,是这个世界的边界吗?”他伸出枯枝般的手,指了指外面被浓雾笼罩的世界,“你们努力想要逃出去的地方,也许……只是一个更大的‘花盆’而已。”
他的话,像一盆冰水,浇灭了我心中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
“那我们这么做……还有意义吗?”我感到一阵眩晕。
“当然有。”古老师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可以称之为“微笑”的表情,“告诉种子,它头顶有天空,这就是全部的意义。”
说完,他将一个沉甸甸的、用布包裹着的东西塞给了陈絮。我瞥了一眼,那里面似乎是某种易燃的化学试剂和引信。
“您要……”陈絮大惊。
“有些老根,烂透了,就该被烧掉。”古老师打断了她,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小事,“我守了这个园子太久,也该累了。”
他没有再多做解释,只是最后看了我们一眼,那眼神,像是在做一个漫长的、跨越了一个世纪的告别。
然后,他提着马灯,转身,佝偻着背,缓缓地消失在了黑暗的走廊尽头。
我握着手中那个粗糙的护身符,陈絮紧紧地抱着那个沉重的布包。我们都明白了古老师最后的抉择。
他不仅仅是在帮我们逃跑。
他要和我们一起,在这座囚禁了他一生的巨大监狱里,点燃一场焚尽一切的、最后的葬礼。
尾声:校庆日
校庆日,是德川中学一年中最盛大的节日,也是这株巨大食人植物最接近饕餮盛宴的狂欢前夜。
整个校园都沉浸在一种虚假而诡异的“节日气氛”中。随处可见装饰用的彩带和气球,它们被潮湿的雾气浸润,颜色显得过于饱和,像一滴滴浓得化不开的颜料,突兀地挂在那些哥特式的古老建筑上。广播里循环播放着优雅的古典乐,但那旋律在死寂的空气里,却显得空洞而悲凉,像是为即将到来的献祭谱写的安魂曲。
所有的学生和老师,脸上都挂着一种标准化的、如出一辙的微笑。那不是发自内心的喜悦,而是一种被“系统”统一校准后的、完美的面部表情。他们的眼神空洞,动作优雅而僵硬,像一群被精心打扮过的木偶,正按照既定的程序,缓缓走向他们作为“荣耀祭品”的舞台。
我和陈絮混在人群中,我们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每一次跳动,都像是在为我们的生命倒计时。我们穿着和其他人一模一样的校服,脸上也努力模仿着那种空洞的微笑,但我们知道,在那副平静的面具之下,是早已沸腾到极点的紧张和决然。
我们各自怀揣着计划中最关键的“道具”。我胸口的内袋里,除了张伟那根灰白色的头发和古老师给的护身符,还藏着用防水袋密封好的、所有“元规则”的抄录本。而陈絮的背包里,则是那个沉甸甸的、装着足以引发一场大火的化学试剂的布包。它们是我们的武器,也是我们的希望。
计划已经制定完毕,每一个细节,我们都在那个狭小的杂物间里,推演了无数遍。
第一步:制造混乱,引开赵萌。
第二步:前往锅炉房,执行古老师的“葬礼”。
第三步:利用火灾造成的更大混乱,前往水井旧址。
第四步:等待焰火,逃离。
这是一个环环相扣、步步惊心的计划。任何一个环节出错,我们都将万劫不复。
夜幕,终于在无尽的等待中降临。浓雾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厚,将整个校园包裹成一个与世隔绝的巨大茧房。晚上七点,校庆晚会正式开始。主会场设在灯火辉煌的大礼堂,所有的师生都被要求在那里集中。
这正是赵萌和“系统”最乐于见到的局面。将所有的“作物”聚集在一起,便于最后的“催熟”和“收割”。
这也给了我们行动的空隙。
晚会进行到一半,一曲悠扬的钢琴曲响起。这是信号。我和陈絮借口去洗手间,悄无声息地从礼堂的侧门溜了出去。
外面的世界,瞬间从喧嚣堕入死寂。礼堂内热烈的掌声和音乐声,被厚重的墙壁隔绝,听起来遥远而不真实。校园里空无一人,只有那些在浓雾中散发着昏黄光晕的路灯,像一只只孤单的眼睛,窥视着我们这两个不速之客。
“赵萌的人,应该已经在水井附近等着我们了。”陈絮的声音压得极低,呼出的白气迅速消散在冷空气里,“她以为我们会直接去那里。”
“那我们就送她一份大礼。”我的声音同样低沉,充满了冰冷的恨意。
我们没有向西侧的水井跑,而是反其道而行,向着校园东北角的化学实验楼奔去。那里是赵萌绝不会想到的、我们计划的第一站。
化学楼在校庆日被完全封锁。但陈絮作为曾经的高三化学课代表,对这里的结构了如指掌。我们绕到楼后,她熟练地从一处通风口下方的活络砖块里,摸出了一把备用钥匙。
“李昂他们留下的东西,比我们想象的要多。”她低声解释了一句。
楼内一片漆黑,充满了各种化学药品的刺鼻气味。我们打开手电筒,不敢有丝毫停留,径直冲向了顶楼的危化品储存室。
我们的目标,是几瓶高纯度的金属钠。按照“破雾者”的笔记记载,德川中学的人工河,其循环系统的总枢纽,就设置在主教学楼的地下室。那条河,贯穿了整个校园的核心区域,像一条巨大的动脉。
如果将足量的金属钠,投入这条“动脉”……
我们很快就得手了。将几大块用煤油浸泡着的金属钠装进铅盒后,我们立刻撤离。就在我们即将离开化学楼时,陈絮突然拉住了我。
“等等。”她指着走廊尽头的一间教室,那是教师专用的化学办公室,“我姐姐……她以前最喜欢待在这里。”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陈絮的姐姐,那个上一届最优秀的“毕业生”,也是被这所学校吞噬的祭品。
我们悄悄地走了过去。门没有锁。办公室里,桌椅都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陈絮走到一张靠窗的办公桌前,伸出颤抖的手,抚摸着桌面。
“这就是她的位置。”她喃喃道,眼眶瞬间红了,“她那么相信这里,她以为‘毕业’是去世界上最好的大学深造……”
我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能静静地陪着。突然,我的手电筒光,扫过了墙上挂着的一面老旧的镜子。
镜子里,除了我和陈絮的身影,在我们的身后,还模模糊糊地,站着一个穿着同样校服的、面带微笑的女孩的身影。她的轮廓有些透明,笑容僵硬,眼睛里……没有高光。
陈絮也看到了。她猛地转过身,但我们身后空无一人。
“姐姐……”她对着空气,失神地喊了一声。
镜子里的幻影消失了。
“它在看着我们。”我拉着还处在震惊中的陈絮,迅速离开了这个地方,“这整栋楼,都是‘它’身体的一部分。我们在这里停留太久了。”
我们带着金属钠,来到了贯穿校园的人工河边。河水在夜色中呈现出一种墨绿色,深不见底。
“赵萌以为我们在和她玩捉迷藏,”我看着河水,冷冷地说,“那我们就把整个棋盘都掀翻。”
我打开铅盒,和陈絮一起,将那几块金属钠,奋力地扔进了河中央。
嘶——!!!
金属钠遇水的瞬间,爆发出剧烈的化学反应。白色的烟雾和刺鼻的气味冲天而起,河面上瞬间燃起了明黄色的、如同鬼火般的火焰!紧接着,是一连串剧烈的、小规模的爆炸!
轰!轰隆!
沉寂的校园,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声彻底打破。火焰顺着河道,像一条愤怒的火龙,迅速向着主教学楼的方向蔓延。这条滋养着“神树”的“动脉”,此刻变成了点燃它自己的导火索!
警报声,终于尖锐地响彻了整个校园!
礼堂里的人群开始骚动。我能想象得到,赵萌此刻那错愕和暴怒的表情。她的围堵计划,被我们用这种近乎自杀式的、野蛮的方式,彻底打乱了。
“走!”
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人工河的异变所吸引,我们转身,向着我们真正的第二个目的地——东侧的锅炉房,狂奔而去。
锅炉房里,闷热、昏暗。巨大的管道纵横交错,如同怪物的肠道。古老师告诉我们的3号焚化炉,炉口紧闭,像一只沉默的钢铁巨兽的嘴。
陈絮将那个沉甸甸的布包放在地上,打开。里面,是几大包用油纸裹好的、黄色的粉末——大概是镁粉或铝粉,以及几根特制的、带有延时引信的雷管。
“古老师……他这是要……”我看着这些东西,感到一阵心惊。
“他要把这里,变成一颗炸弹。”陈絮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他说,这里是学校的‘消化系统’,处理着所有的‘残渣’。也是‘根系’唯一回避的地方。如果这里被彻底摧毁……”
她没有说下去,但我们都明白。这无异于在巨兽的腹中,引爆一颗炸弹。即便不能杀死它,也足以让它遭受重创。
陈絮开始熟练地布置着那些化学品。她的动作冷静而精准,仿佛已经排练了无数次。我负责警戒。
就在她即将完成布置时,锅炉房的大门,被人“哐”的一声,从外面踹开了。
赵萌,带着七八个纪检部的精锐,如同地狱里来的复仇女神,出现在了门口。她的头发有些散乱,脸上沾着烟灰,显然是从河边的混乱中第一时间赶来的。她的金丝眼镜下,那双眼睛里燃烧着前所未有的、冰冷的怒火。
“你们……你们这些……罪人!”她嘶吼着,声音沙哑得如同破裂的风箱,“你们毁了它!你们毁了我的神!”
她身后的人,手里都拿着电击棍和束缚带。他们将我们团团围住,切断了所有退路。
“游戏结束了,林夜,陈絮。”赵萌一步步地向我们逼近,“我会亲手把你们送进禁闭室,让你们成为‘神树’最卑微的养料。然后,我会迎接我的荣耀。”
陈絮已经完成了引信的最后设置。她站起身,挡在我面前,手中握着一个遥控引爆器。
“你再靠近一步,我们就和这里同归于尽。”陈絮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赵萌的脚步停住了。她看了一眼那个3号焚化炉,又看了看陈絮手中的引爆器,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忌惮的神情。“你不敢。”
“你可以试试。”
对峙,陷入了僵局。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佝偻的身影,提着一盏老旧的马灯,从锅炉房最深处的阴影里,无声无息地走了出来。
是古老师。
“都住手吧。”他沙哑的声音,在闷热的空气中,带着一丝奇异的威严。
赵萌看到他,明显地愣住了,脸上露出了混杂着尊敬和疑惑的表情。“古……古老先生?您怎么会在这里?”
“我一直都在这里。”古老师缓缓地摇了摇头,“我只是一个看园人。我看着一茬又一茬的花,开了又败。大多数都成了肥料,只有极少数,会试图挣扎着,开出不一样的颜色。”
他说着,突然从怀里,掏出了一件东西。
那是一把古老的、锈迹斑斑的消防斧。
然后,他以一种与他年龄完全不符的、迅猛的速度,转身,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劈向了身后一根粗大的、连接着主控室的蒸汽管道!
铛——!!!
刺耳的金属撞击声响起!管道上被劈开了一道巨大的裂口!
嗤——!!!!!!
高压的、炽热的蒸汽,瞬间从裂口中喷涌而出,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整个锅炉房瞬间被白色的、滚烫的蒸汽所吞噬!
“快走!!!”
古老师用尽最后力气,对我们喊出了这句话。
赵萌和她的手下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手足无措,在滚烫的蒸汽中惨叫着后退。
我和陈絮没有丝毫犹豫。陈絮按下了引爆器的延时启动键,然后拉着我,转身冲向了我们来时的那条地下通道!
在我们身后,我最后看到的景象,是古老师那瘦小的身影,被白色的蒸汽彻底淹没。他像一尊决心赴死的古老雕像,为我们挡住了所有的追兵。
我们从通道里疯狂地逃窜。几十秒后,一股巨大的、仿佛要掀翻整个大地的爆炸,从我们身后传来!
轰隆——!!!!!!!
整个地面都在剧烈地颤抖,爆炸的冲击波甚至追进了通道,将我们狠狠地推了出去!
我们成功了。古老师,用他自己的生命,为我们点燃了这场复仇的“葬礼”。
我们从校园的另一端爬出地面。回头望去,东侧的锅炉房方向,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将半个夜空都染成了不祥的橘红色。校园里,已经彻底乱成了一锅粥。尖叫声、警报声、爆炸声,此起彼伏。
这所完美、死寂的学校,第一次,陷入了如此彻底的混乱。
而这,正是我们需要的混乱。
“水井……我们去水井!”
我们擦去脸上的泪水和灰尘,向着我们最后的、也是最初的目的地——西侧疗养院的旧水井,发起了最后的冲刺。
水井坐落在一片被遗忘的、杂草丛生的空地上。它早已干涸,井口被一块巨大的、长满青苔的石板封着。这里,是整株“神树”根系最古老、最薄弱的地方。
我们刚刚跑到井边,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一个身影,就从旁边的阴影里,踉跄地走了出来。
是赵萌。
她的制服已经破烂不堪,脸上、手臂上布满了被蒸汽灼伤的水泡和被爆炸划破的伤口。她的金丝眼镜只剩下一半,狼狈地挂在脸上。那副完美的、优雅的祭司形象,已经荡然无存。
但她的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疯狂,充满了不共戴天的仇恨。
“你们……你们这些……罪人!”她嘶吼着,声音沙哑得如同破裂的风箱,“你们毁了它!你们毁了我的神!”
她的身后,还跟着最后两个没有被爆炸波及的纪检部干事。他们形成了最后的包围圈。
“就算我今天会死在这里,”赵萌的脸上,露出了一种癫狂的笑容,“我也要亲手,把你们这两个亵渎者,拖进地狱!”
决战,无可避免。
就在这时——
咻——砰!!!
一声清脆的呼啸,打破了这紧张的对峙。第一束庆祝校庆的焰火,在浓雾笼罩的夜空中,骤然绽放!
时间,到了。
焰火一束接着一束,,在天空中炸开。巨大的声响和绚丽的光芒,瞬间笼罩了整个山坳。
我们能清晰地感觉到,脚下的大地,传来了一阵轻微的、如同生物脉搏般的颤栗。那是“神树”因为这剧烈的外部刺激,而进入“应激性休克”的信号!
封住井口的那块巨大石板,边缘的缝隙里,开始散发出一种诡异的、淡淡的荧光。一股强大的、向外排斥的能量流,正在从井下涌出。
“门”……要开了!
“拦住他们!”赵萌疯狂地尖叫着,向我们扑了过来!
陈絮将我猛地推向井口。“你去开门!我来拖住她!”
“不行!”
“别废话!我们两个,至少要活一个!”陈絮的眼神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然。她将背包里剩下的最后一点易燃化学品,洒在了自己周围的草地上。
赵萌和她的手下扑了上来。陈絮掏出一个打火机,决绝地,点燃了自己脚下的地面!
呼——!
一道火墙,瞬间在我们之间燃起!火焰舔舐着雾气,发出“滋滋”的声响,将陈絮的身影映照得如同一个浴火的战神。
“陈絮!!!”我撕心裂肺地大喊,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带着李昂的发现,带着张伟的仇,带着我姐姐的份……活下去!!”陈絮在火墙的另一侧,对着我,露出了一个混杂着泪水和解脱的、灿烂的微笑。她的声音被火光和焰火的爆炸声撕扯得支离破碎,却又无比清晰地回荡在我的耳边。
赵萌被火墙挡住,发出了不甘的怒吼。
我含着泪,转过身,用尽全身的力气,开始推动那块巨大的石板!石板冰冷而沉重,长满青苔的表面滑腻无比。但那股来自地下的能量流,给了我巨大的帮助。在我的全力推动下,那块重达数百斤的石板,竟然被我一点点地……推开了!
一个深不见底的、散发着幽蓝色光芒的洞口,出现在我的面前!那不是一口井,那是一个流光溢彩的、如同星云般旋转的能量漩涡!
这就是通往外界的“孢子”通道!
我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道越来越微弱的火墙,和火墙后那两个纠缠在一起的、模糊的身影。
然后,我闭上眼睛,纵身一跃。
……坠落感只持续了不到一秒。
紧接着,我的身体被一股温暖而柔和的力量包裹,仿佛浸泡在羊水中。无数的、彩色的光影,在我眼前飞速地掠过,像是在穿越一条时光隧道,又像是在被某种巨大的、无形的存在,温柔地推送着。我能感觉到,德川中学的一切——那浓稠的雾气、压抑的校规、古老的建筑、以及缠绕在灵魂深处的恐惧,都在被迅速地剥离、远去。
我胸口那个由古老师所赠的护身符,此刻散发出灼热的温度,它像一个小太阳,炙烤着我的皮肤,却又清晰地提醒着我意识的存在,保护着我的核心意识不被这强大的能量流所冲散。它正在以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方式,消耗着自身。
最终,所有的光影汇聚成一个刺眼的白点,接着又迅速扩散。
我猛地睁开眼睛。
刺鼻的消毒水味,钻入我的鼻腔。我躺在一张冰冷的、铺着白色床单的病床上。明亮的、有些刺眼的日光灯,悬挂在天花板上。
“他醒了!快叫医生!”一个穿着护士服的女人惊喜地喊道。她的声音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真实到让我感到一丝眩晕。
我挣扎着坐起来,环顾四周。这里是……一间医院的急诊室。窗外,不再是那永不散去的浓雾,而是灯火辉煌的、熟悉的雾都市区夜景。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充满了真实的人间烟火气。车辆鸣笛,行人在交谈,远处甚至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
我……逃出来了。
医生和护士围了上来,对我进行着各种检查。他们告诉我,我是在郊外的山路上被发现的,当时浑身是伤,昏迷不醒。而那片山区,在几个小时前,刚刚发生过一场原因不明的、剧烈的山火和爆炸。火势蔓延,几乎烧光了整个山头。
我试着向他们解释关于“德川中学”的一切,关于食人植物、关于规则、关于被抹除的同学。但他们只是用一种看待精神病人的、充满同情的眼神看着我。他们告诉我,雾都最好的中学,是市立第一中学,他们从未听说过什么“德川中学”。那片发生火灾的山区,唯一的建筑就是一座废弃多年的疗养院。
那所学校,连同它存在过的痕迹,都随着那场大火,被从这个世界上抹去了。至少在所有“正常人”的记忆中是如此。
我被当成了山火的受害者,在医院里住了一周。我的身体很快就康复了,但我的精神,却留下了一道永恒的伤疤。那些血淋淋的记忆,像潮水一样在我脑海中反复冲刷,让我夜不能寐。
出院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市里的档案馆,查阅关于那片山区的历史资料。在那里,我只找到了关于一座在几十年前就已废弃的“雾都精神疗养院”的记载,以及一场原因不明的大火,将那里彻底烧成了白地。没有德川财团,没有精英高中,什么都没有。
我像是做了一场漫长而真实的噩梦,唯一的不同是,我身上那些已经结痂的伤口,在证明着它曾真实发生过。
我开始尝试着,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我重新参加了高考,考上了一所外地的大学,离开了雾都。我努力地想要忘记那一切,去融入这个“正常”的世界。
但是,我做不到。
每一个下雨的夜晚,我都会梦见张伟那张绝望的脸,他白色的头发在雨中闪烁;梦见陈絮最后那灿烂的微笑,她被火光吞噬的身影;梦见古老师在蒸汽中化为虚无的背影。每一个清晨,我都会下意识地摸向我的胸口。
那个装着张伟白发的物证袋还在,那是我和他、和那段记忆之间,唯一的物理联系。每一次触碰,都能感觉到那根细小、脆弱的头发在袋中颤抖,像一声无声的控诉。
而那个古老师给我的护身符,在我醒来的那一刻,就已经化作了一捧细腻的灰烬。它完成了它的使命,将我的“自我”从“神树”的同化中剥离,代价是它自己的彻底消亡。
但它也留下了一件东西。
在我左手的手臂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无法祛除的、小小的烙印。那是一个由银杏树和书本构成的、我再熟悉不过的图案。校徽。
它不痛,不痒,只是静静地烙印在我的皮肤上,像一个来自地狱的纹身,时刻提醒着我——
我真的……自由了吗?
还是像古老师所说的那样,我只是从一个小花盆里,被移植到了一个更大的、看不见的花盆里而已?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必须带着陈絮、张伟、李昂,以及所有被吞噬者的份,继续活下去。
在这片更广阔的、也可能更危险的“天地”里,寻找着那个最终的答案。
……我坠入了一个流光溢彩的、如同星云般旋转的能量漩涡!
然而,预想中那种穿越的感觉,并没有到来。
一股更加强大、更加冰冷、充满了愤怒和饥饿的意志,从漩涡的深处,猛地抓住了我!那不是单纯的能量流,那是“神树”的意识,在遭受重创后,爆发出的最原始、最狂暴的反噬!
那道“裂缝”,那个“漏洞”,在锅炉房爆炸和古老师自我牺牲的双重刺激下,提前关闭了!或者说,“神树”在遭受前所未有的创伤后,以一种自残的方式,强行修复了这个漏洞,不惜燃烧自身的部分根系。
我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从漩涡中狠狠地拖拽了回去!我的身体被猛地甩在了冰冷的石板上。井口的幽蓝色光芒,迅速地黯淡、消失,最后彻底熄灭。石板自动合拢,严丝合缝,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从未开启。
天空中,校庆的焰火依旧在徒劳地绽放着,光芒和声响与周围的寂静形成了诡异的对比。
火墙已经熄灭。陈絮倒在焦黑的草地上,身体被火焰熏烤得面目全非,早已失去了生息。而赵萌,她的制服同样破烂,脸上、手臂上布满了被蒸汽灼伤的水泡和被爆炸划破的伤口,但她却挣扎着站了起来,一步步地,向我走来。她的脸上,没有了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混合着疲惫和憎恨的麻木。她手中的电击棍,冒着微弱的火花。
“都结束了。”她用最后一点力气说道,声音沙哑得像刀片刮过砂纸,“你失败了。”
我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我没有被当场杀死,也没有被送进禁闭室。那对我来说,反而是一种奢侈。我的身体被几个赶来的纪检部成员架了起来,像拖着一具尸体,被带到了主教学楼的地下最深处。
那里,是“神树”的“主根”所在的地方。那是一个巨大的、如同洞穴般的空间,无数条婴儿手臂粗的、散发着幽光的根须,从四面八方的墙壁和天花板垂下,缓慢地、有节奏地蠕动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松木香气,混合着淡淡的、血肉的腥甜。
我被绑在一个石制的祭坛上。赵萌,穿着一身洁白的、如同古代祭司般的长袍,此刻她全身的伤口已被一种绿色的荧光所修复,那让她看起来更加诡异而神圣,站在我的面前。
“神树……受伤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心疼,却又很快被一种狂热的信仰所取代,“它需要补充养分。而你,林夜,你这颗充满了反抗和杂念的、最‘独特’的果实,将会成为治愈它最好的良药。”
她没有杀死我。
她将一根最粗壮的、脉动着的、散发着微弱荧光的根须,引导到了我的额头。那根须的前端,裂开了一个如同花瓣般的口器,柔软而冰冷。
“别担心。”她微笑着,那笑容里,第一次,有了一丝真诚的“怜悯”,“你不会被‘消化’掉。你将会被‘同化’。你的意志,你的记忆,你的痛苦,都将成为‘神树’伟大意识的一部分。你将以一种……更高级的方式,获得永恒。”
根须的口器轻轻地,贴在了我的额头上。
我没有感觉到疼痛。
只感觉到一股冰冷的、无法抗拒的、巨大的信息流,瞬间涌入了我的大脑。那信息流带着一种永恒的、冰冷的秩序,它在清理,在格式化,在重写。我看到了这株植物的诞生,看到了疗养院的疯狂,看到了一届又一届的学生的到来与消失,看到了李昂的抗争与绝望,看到了古老师百年来的孤独守望……我看到了所有的一切。我的自我意识,在这洪流面前,就像一叶孤舟,被瞬间掀翻、撕碎、溶解。
我最后的念头,是手里紧握着的那根,属于张伟的……白发。它被信息洪流瞬间汽化,化作虚无。
……
新的一学年,又开始了。
一辆满载着高一新生的大巴车,缓缓地驶入了德川中学那宏伟的校门。一张张年轻而充满朝气的脸上,洋溢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好奇。
开学典礼,在大礼堂隆重举行。穹顶的壁画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校歌在庄严地回响。
典礼的最后一项,是分发《学生手册》。
一位穿着高二制服的学长,面无表情地,从老师手中接过一叠厚厚的手册,走进了新生区域。他身姿挺拔,校服一丝不苟,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眼神沉静、麻木,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他的左手手臂上,有一个小小的、银杏与书本组成的校徽烙印。
他走到一个看起来有些内向、眼神里带着一丝不安的新生面前,将一本手册,递了过去。
“欢迎来到德川中学。”他的声音,平稳得不带任何感情,“记住,一定要遵守规则。”
那位新生接过手册,小声地道了谢。
分发完手册,那位高二学长转身,走回了主席台的一侧。学生会主席赵萌,此刻身着一件更加华丽、绣着银杏纹路的长袍,正站在那里,满意地看着他。她的脸上,带着一种被信仰洗礼过的、神圣而冰冷的微笑。
“做得很好,林夜。”她微笑着说。
被称作“林夜”的学长,微微点了点头,然后,目光越过所有新生,投向了礼堂穹顶上那幅巨大的、描绘着银杏树的壁画。
在他的瞳孔深处,偶尔,会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像是风中残烛般的痛苦挣扎。那是他体内,那根属于“自我”的、不甘的火苗。
但那光芒,很快就会被更深、更沉重的麻木所彻底淹没。
因为,他现在是德川中学,最完美、最忠诚的……“牧羊犬”。
……我坠入了一个流光溢彩的、如同星云般旋转的能量漩涡!
强烈的、难以忍受的撕裂感,从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传来!我感觉我的意识、我的记忆,正在被这狂暴的能量流,从我的身体里强行剥离出去!那不是被同化,那是一种粗暴的、原始的“清除”!
我胸口的护身符,散发出前所未有的、滚烫的光芒!它在保护我,保护我那如同风中残烛般的“自我”。它在与这股剥离力量对抗,在撕扯中发出悲鸣。
我尖叫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我感觉我的大脑,像被一个巨大的搅拌机疯狂地搅动着,所有关于德川中学、关于李昂、关于陈絮、关于张伟的记忆,都在被迅速地打碎、稀释、冲刷!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世纪,也许只是一瞬间。当护身符最终化作灰烬的那一刻,那股撕裂感骤然消失。
当我再次恢复意识时,我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潮湿的草地上。天空中,下着蒙蒙的细雨。周围,是陌生的、普通的山野,空气中弥漫着雨水和泥土的清新气味。
我的身上,除了那身破烂不堪的德川中学校服,什么都没有。
没有“元规则”的抄录本,没有那个装着张伟头发的物证袋……什么都没有了。连我手臂上那个本该存在的校徽烙印,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的身体虽然伤痕累累,但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到近乎虚无的感觉。
我是谁?
我叫……林夜。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不知道。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仿佛被人用橡皮,擦去了一段至关重要的记忆。我只记得,我参加了高考,然后……然后呢?之后发生了什么?我的高中生活……我明明上过高中,但我却想不起任何细节。
我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无法解释的恐惧和失落感,仿佛我弄丢了什么比我生命还重要的东西,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是什么。我拼命地回想,却只能触及一片厚重的、无法穿透的浓雾。每一次尝试,都会带来一阵剧烈的头痛,像有人在我脑子里敲击着冰冷的铁锤。
我踉踉跄跄地走下山,被好心的路人送到了警察局。
最终,我被诊断为“短期记忆丧失”,可能是在山区徒步时,遭遇了某种意外,导致了脑部创伤。警察和医生都很善良,他们帮我联系了父母。父母见到我时哭得泣不成声,他们说我“失踪”了一个多月,他们都以为……
我被当成了山火的受害者,在医院里住了一周。我的身体很快就康复了,但我的精神,却留下了一道永恒的伤疤。那些血淋淋的记忆,像潮水一样在我脑海中反复冲刷,让我夜不能寐。
出院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市里的档案馆,查阅关于那片山区的历史资料。在那里,我只找到了关于一座在几十年前就已废弃的“雾都精神疗养院”的记载,以及一场原因不明的大火,将那里彻底烧成了白地。没有德川财团,没有精英高中,什么都没有。
我像是做了一场漫长而真实的噩梦,唯一的不同是,我身上那些已经结痂的伤口,和内心深处那股无名的恐惧,在证明着它曾真实发生过。
我开始尝试着,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我复读了一年,重新参加了高考。那一年里,我时常会从噩梦中惊醒,梦里总有一些模糊不清的片段——灰白色的头发、敲响十三下的钟声、没有五官的脸、和一个在火光中对我微笑的女孩……
每一次醒来,我的枕头都会被泪水湿透,心中充满了巨大的悲伤,但我却想不起来,我到底在为谁而哭,也想不起那些模糊身影的真实姓名。它们就像一些被强行植入我脑海里的鬼影,时刻纠缠着我,却又不给我一个清晰的解释。
最终,我考上了一所还算不错的大学,离开了雾都。我以为,只要离开那座城市,我就能摆脱那些无名的噩梦。
直到那天,我在新的城市,收到了一个匿名寄来的、厚厚的牛皮纸信封。信封上没有寄件人地址,只有我的名字。
我疑惑地拆开。
里面,是一份制作精美的……招生简章。
封面,是深蓝色的硬壳。正中央,烫印着一枚由银杏树和书本构成的、我感觉无比熟悉的图案。
“雾都私立德川中学”。
我的心脏,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了。那些被封印的、模糊的记忆碎片,开始在我脑中疯狂地搅动,带来一阵阵剧烈的头痛。我的脑袋像是要裂开了一样。
我颤抖着,翻开了招生简章。里面,是那座我仿佛曾经生活过的、宏伟而美丽的校园的照片。一张张优秀毕业生的笑脸,在纸上灿烂地绽放着。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美好,那么诱人。
我翻到了最后一页。那是一页补充说明。
在页面的最底部,用一种几乎需要用放大镜才能看清的、蚂蚁般大小的字体,印着一条新的校规。
它像是对这份完美的招生简章,开了一个小小的、恶意的玩笑。
“《学生手册》增补条例 规则第251条:禁止在校内以任何形式,讨论任何有关‘逃离’的话题。尤其禁止提及、讨论、或询问,一个名叫‘林夜’的人。”
我的名字。
我的名字,被刻在了这所学校的“规则”里。
在那一瞬间,浓雾散尽。
所有的一切,张伟的白发,陈絮的微笑,李昂的日记,古老师的背影……所有被剥离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我大脑里的堤坝,以一种无比清晰、也无比残酷的方式,回到了我的脑海。
我想起来了。
所有的一切。
我瘫倒在地,放声大哭,像一个迷路后终于找到家,却发现家里只剩下一片废墟的孩子。
我逃出来了。
但代价,是被我所奋力拯救的世界,彻底遗忘。
德川中学,那株巨大的食人植物,它没有死。它只是在爆炸中遭受了重创。如今,它已经痊愈,并且变得更加“聪明”。它“学习”到了我的存在,并将我,写进了它新的、更完美的“规则”里。
我看着手中的招生简章,上面那一张张充满朝气的、对未来满怀憧憬的新生面孔。
我知道,新的“收割”,又要开始了。
而我,作为这个世界上唯一知道真相的人,却成了一个连名字都不能被提起的、最大的禁忌。
这,就是我用一切换来的……所谓“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