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绪典当行
楔子
在新穹市(Neo-Sky City),雨水并非从天空落下,而是从上层世界的边缘,如同银色的泪水,沿着巨大的支撑柱和悬浮管道,淅淅沥沥地滴入下城区的永夜。这里的霓虹灯光,被潮湿的空气氤氲成一团团模糊的光晕,像是城市深处一颗颗跳动不止的,疲惫而迷乱的心脏。
林默就住在这片迷乱的光晕里。他的工作室兼卧室,是一个拥挤的隔间,窗外正对着一根粗大的排风管道,24小时不间断地吞吐着上城区的废气,发出沉闷的低吼。这低吼,曾是他创作灵感的背景噪音,而现在,只剩下纯粹的烦躁。
他是一位作曲家,一个曾经被誉为“能用音符捕捉灵魂”的天才。可如今,他的灵魂,连同他的音符,一同被困在了枯竭的泥沼里。
“林先生,最后三天了。”一个冰冷的息屏投影浮现在他面前,那是一个穿着白大褂、面无表情的医疗AI。“林溪小姐的‘神经再生疗程’第一阶段费用,共计78万新穹币,逾期未缴,我们将不得不中止治疗。”
78万。
这个数字像一块巨大的铅块,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妹妹林溪,是他唯一的亲人。一场突如其来的悬浮车事故,夺走了他们的父母,也几乎夺走了林溪的行走能力。神经再生是唯一的希望,而希望的价码,贵得惊人。
林默看着桌上那台蒙尘的“神谕七型”音乐合成器,以及屏幕上空白的五线谱,心中涌起一阵尖锐的无力感。他已经快半年没有写出任何东西了。那些曾经在他脑海中汹涌的情感,那些能够化为旋律的悲伤、喜悦、愤怒、爱恋,全都干涸了。他的世界,只剩下焦虑和麻木。
就在这时,一个角落里被遗忘的信息终端,闪烁了一下微弱的蓝光。那是他的酒鬼朋友阿坤三天前发来的信息,当时他心烦意乱,直接忽略了。鬼使神差地,他点开了那条信息。
“阿默,我知道你快撑不住了。有个地方……或许能帮你。很邪门,但很管用。在十三号街区的‘无名巷’里,找一个挂着‘当’字旧灯笼的铺子。记住,别对任何人说。”
下面附着一个模糊的坐标。
十三号街区,下城区的“肠道”,最混乱,最没有秩序的地方。林默的心猛地一跳。他听说过那里的传闻,一些游走在法律和道德边缘的生意。他本能地感到抗拒和恐惧,但那个78万的数字,像一条毒蛇,再次缠紧了他的心脏。
他关掉医疗AI的投影,披上一件陈旧的防雨外套,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他苍白而憔悴的脸。他没有别的选择了。为了林溪,他愿意踏入任何深渊。
新穹市的夜,深不见底。他就像一滴水,悄无声息地汇入了那片名为“绝望”的潮湿暗流。
第一章:当铺与价码
十三号街区的空气里,弥漫着合成酒精、劣质香料和机油混合的古怪气味。狭窄的巷道两旁,全息广告牌闪烁着诱惑性的光芒,妓女、赌场、黑市义体诊所……一切欲望都在这里赤裸裸地展销。林默缩着身子,尽量避开那些试图拉客的机械臂和向他兜售“极乐”药片的小贩,根据坐标的指引,拐进了一条更深、更暗的巷子。
这里被称为“无名巷”,连霓虹灯都懒得光顾的地方。巷子尽头,果然挂着一盏古旧的灯笼。它没有用电,里面摇曳着一小撮真实的火光,将那个剥落了漆皮的繁体“當”字,映照出一种与整个赛博朋克世界格格不入的诡异感。
店铺没有招牌,只有一扇严丝合缝的,仿佛由整块黑木制成的门。林默犹豫了片刻,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没有预想中的铃铛声。店内一片静谧,光线昏暗,空气中飘散着一股类似檀香和旧书卷的混合气息,意外地让人心安。店铺不大,却显得极深。两侧墙壁上,是顶天立地的博古架,上面没有摆放古董玉器,而是一个个散发着微光的玻璃皿,皿中盛放着形态各异的“结晶体”。
有的像燃烧的火焰,炽热的红色光芒在核心处脉动;有的像凝固的冰川,幽蓝色的光华缓缓流转;有的则是柔和的珍珠色,散发着宁静温暖的光晕。它们仿佛拥有生命,每一次光芒的明灭,都像是一次呼吸。
一个穿着深灰色长衫的老者,正背对着他,用一块丝绒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一个装着亮黄色晶体的玻璃皿。他动作缓慢而专注,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欢迎光临。”老者没有回头,声音苍老而平缓,像是从一口古井中发出来的。“情绪典当行,承接一切喜、怒、哀、乐、爱、恶、欲。客人,你想当点什么?”
林默的心脏漏跳了一拍。情绪典当行?他以为是来当什么值钱的物件,或是……出卖某种未来。却没想到,是“情绪”。
“我……我不明白。”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老者终于转过身来。他看起来至少有一百岁了,脸上布满深刻的皱纹,但双眼却清澈得惊人,仿佛能洞穿人心。他指了指博古架上的那些晶体。
“那是‘情绪结晶’。每一块,都是一份从人脑中剥离出来的,最纯粹的情感。比如这个,”他举起手中的黄色晶体,“是一份‘纯粹的喜悦’。一个年轻的母亲,在她的孩子第一次喊她‘妈妈’时,感受到的那种不含任何杂质的、爆炸性的幸福。价值连城。”
林默震惊地看着那些发光的晶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将情感从大脑中剥离?这是他闻所未闻的技术,听起来就像是天方夜谭,或者……渎神的巫术。
“我们利用‘量子神经共振技术’,精准定位附着在特定记忆上的情绪中枢反应,将其能量模式完整地‘提取’出来,固化成‘情晶’。”老者淡淡地解释道,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宿主会保留那份记忆,但与之相关的情绪感受,会被彻底移除。记忆就只是一段客观的数据,不再能引起任何情感波澜。”
林默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这太可怕了。记忆之所以为人所珍视或痛苦,不正是因为附着其上的情感吗?剥离了情感的记忆,还剩下什么?
“那么……赎回呢?”他艰难地问。
“当然可以。这是典当行,不是抢劫。”老者嘴角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我们会给你一张‘情绪凭证’,在约定的期限内,你可以用本金加利息,赎回你的情绪。我们会将情晶重新‘注入’你的神经系统,一切都会恢复原样。当然,如果逾期,或者你选择‘绝当’,那这份情绪就永远属于本店了。”
“有人……会买这些东西?”林默指着那些晶体,感到一阵恶寒。
“当然。”老者说,“这个世界,多的是情感枯竭的富人,他们愿意花大价钱去体验一次真实的感动;也有心理医生,购买‘平静’或‘坚韧’的情晶,用于治疗精神创伤的病人;还有艺术家,像你这样的,”他深邃的目光落在林默身上,“购买强烈的‘灵感’,或是……为了摆脱某种创作的桎梏。”
林默的心被看穿了,他一阵局促,但更强烈的,是对那个数字的焦虑。他攥紧了拳头。“我需要钱。78万。”
老者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他引着林默走到店内深处的一张乌木桌前,示意他坐下。桌上,静静地躺着一个造型奇特的头盔,连接着无数条细如蛛丝的光纤。
“价钱,取决于你典当的情绪的‘品质’。”老者缓缓道,“品质由三方面决定:纯度、强度和稀有度。一段混杂着嫉妒的爱恋,价值不高;一次考试通过的喜悦,也只是凡品。我们要的,是那种铭心刻骨、定义了你一部分人生的核心情感。”
老者伸出枯瘦的手,轻轻搭在林默的额头上。他的指尖冰凉,却仿佛有一股无形的能量,瞬间探入了他意识的最深处。林默感到一阵眩晕,无数记忆的碎片在眼前飞速闪过。
童年时在草地上奔跑的快乐……太肤浅。
第一次登台演出时的激动……不够纯粹,混杂着紧张。
与初恋女友分手的痛苦……掺杂着不甘和愤怒。
“你的情感,驳杂,黯淡,像一堆被雨水打湿的木柴。”老者摇了摇头,似乎有些失望。“最近半年的焦虑和麻木,更是让你的情感核心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这样的货色,最多值5万。”
5万?离78万天差地远。林默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最后一丝希望似乎也要破灭了。
“等等……”老者忽然闭上了眼睛,眉头微皱,像是在努力倾听什么遥远的声音。“在这些废墟之下……我感觉到了一座深埋的……宝藏。”
林默的呼吸停滞了。他知道老者说的是什么。
那是他内心最深处的禁区,一个他从不敢触碰的,被层层包裹起来的巨大伤口。
“十五年前,新穹市中心区,A-7空中航道,连环追尾事故。”老者的声音变得低沉而肃穆,“一辆失控的货运飞梭,撞上了你们家的观光车。你的父母……为了保护你和妹妹,将你们紧紧护在身下……”
林默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不需要闭上眼睛,那天的情景就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刺眼的火光,金属扭曲的尖叫,母亲温暖的血液滴落在他的脸上,父亲最后一句“活下去”的微弱气音,以及……当他从残骸中被救出,回头看到那片狼藉时,那种天地崩塌、宇宙化为虚空的,极致的悲恸。
那不是单纯的悲伤,而是一种混合了失落、恐惧、负罪感和无尽爱意的复杂情感体。它像一颗黑色的太阳,构成了他之后所有人生轨迹的引力核心。他的音乐,之所以能打动人,正是因为其中蕴含着这份悲恸的影子。
“就是它。”老者睁开眼睛,眼神中第一次流露出一丝赞叹,甚至是贪婪。“一份‘原初之哀’。纯度极高,因为它是在你最纯真的年纪,遭遇了最剧烈的变故;强度无与伦比,因为它定义了你的存在;稀有度……更是顶级。这种级别的悲恸,是一个人一生只能体验一次的极限情感。它是一块完美的宝石,未经任何后天杂念的污染。”
老者坐直了身体,用一种评估师的口吻说:“这份‘原初之哀’,本店愿意出价……100万新穹币。”
100万。
这个数字砸在林默的脑海里,让他瞬间失聪。他不仅能救妹妹,甚至还能有余钱换一个好点的工作室,让林溪在更好的环境里康复。
可是……代价是……
“如果我当掉了它,我会变成什么样?”林默的声音在颤抖。
“你会记得那场事故,记得你的父母。但那段记忆,将不再让你感到痛苦。它会像一段历史,一段与你无关的故事。你将从这份沉重的枷锁中解脱出来,获得前所未有的平静。”老者循循善诱,“你不是正被这悲伤困扰,无法创作吗?甩掉它,你或许能迎来新生。”
平静?解脱?
林默感到一阵巨大的诱惑。十五年了,这份悲伤就像附骨之疽,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他。午夜梦回,他总会惊醒,然后陷入无边的黑暗。如果能摆脱这一切……
他想到了躺在病床上的林溪。她苍白的脸上,总是带着一丝忧虑。她知道哥哥为了她的病,承受了多大的压力。如果他能变得“轻松”起来,她也一定会高兴吧?
“典当期限是多久?”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问。
“鉴于这份情晶的价值,本店可以给你最长的期限:一年。”老者回答,“一年之内,你可以用120万赎回它。年息百分之二十,很公道。”
一年时间,足够他重新开始,赚回120万了。到那时,他既救了妹妹,又能赎回自己的……灵魂。这听起来,像一个完美的交易。一个魔鬼的交易。
林默死死地咬着嘴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
“好。”他终于吐出这个字,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当。”
老者满意地点了点头,示意他戴上那个冰冷的头盔。
“放轻松,回想那一刻。”老者的声音像是催眠曲,“不要抗拒,让情绪自然地流淌出来。过程很快,不会有任何痛苦。”
林默闭上眼睛,再一次,主动地,将自己沉入了那片记忆的血色海洋。这一次,他没有挣扎,而是任由那毁灭性的悲恸将自己完全吞没。他感到了撕心裂肺的痛,感到了对父母无尽的思念,感到了一个孩子面对整个世界崩塌时的茫然与恐惧……
头盔上的光纤一根根亮起,发出幽蓝色的光芒。无数的数据流顺着光纤汇入桌子中央的一个培养皿中。林默感到自己的大脑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被轻轻地、温柔地剥离。那感觉很奇特,就像一个缠绕了多年的死结,被一双巧手缓缓解开。
他看见光,看见了那颗黑色的太阳,从他的精神宇宙中,被一点点地抽离出来。
培养皿中,一缕缕深蓝近乎黑色的能量丝线开始汇聚,盘旋,纠缠,最终凝结成形。那是一颗菱形的结晶体,通体呈现出深邃的,如同午夜星空的蓝黑色,核心处,却有一点猩红,像一滴永不凝固的血泪。它静静地悬浮在培养皿中,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悲伤而圣洁的光芒。
林默感到头盔被摘下。他睁开眼,世界还是那个世界,但他……不一样了。
他再次回想那场事故。画面依然清晰,每一个细节都在。父母的脸庞,他们最后的嘱托,扭曲的金属,刺鼻的焦糊味……一切都在。但是,那股足以将他撕裂的痛楚,消失了。心口那个巨大的空洞,被抚平了。就像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超高清电影。
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笼罩了他。不是喜悦,也不是轻松,就是纯粹的、无波无澜的平静。他甚至感觉有些……空虚。
老者将一个装有黑色芯片的信封,和一张烫金的卡片推到他面前。
“100万,已经转入这张不记名信用芯片。卡片是你的‘情绪凭证’,编号是‘哀-7301’。收好它,遗失不补。”
林默接过芯片和卡片,指尖冰凉。他看着博古架上那颗属于他的,深蓝色的“原初之哀”,心中没有丝毫波澜。它很美,像一件艺术品。仅此而已。
“欢迎下次光临。”老者又转过身去,开始擦拭另一个晶体,仿佛刚才那场震撼灵魂的交易,只是一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买卖。
林默默默地站起身,转身走出了情绪典当行。
当他再次踏入十三号街区的潮湿空气中时,世界仿佛都变了。那些曾经让他感到烦躁的霓虹,刺耳的喧嚣,污浊的空气,此刻都变得……可以接受。它们只是客观存在的事物,不再能引起他任何情绪上的反感。
他抬头,看向那片从上城区滴落的,永不停歇的“雨”,心中第一次没有感到压抑。
雨,就是雨。仅此而已。
他赢得了平静,换来了希望。但他隐隐感觉到,自己似乎也失去了什么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只是,此刻的他,已经无法理解那“东西”到底是什么了。
第二章:无根的平静
第一件事,就是缴清林溪的医疗费。
当林默将那张黑色的信用芯片递给医疗AI时,对方扫描后,那张万年不变的扑克脸上,都似乎闪过一丝数据波动。“费用已结清。林溪小姐的第二阶段疗程将于明日启动。感谢您的配合,林先生。”
林默只是点了点头,说:“好。”
没有喜悦,没有如释重负。就好像只是去便利店买了一瓶水。
他走进林溪的病房。那是一个小小的单间,他用过去所有的积蓄换来的。林溪正靠在床上看书,看到他进来,苍白的脸上立刻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哥!你来啦!”她的声音像山涧的清泉。
“嗯。”林默走到她床边,习惯性地想去摸摸她的头,手却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然后才轻轻落下。那个动作,仿佛经过了计算,而不是发自内心的亲昵。
“哥,你……好像有点不一样。”林溪敏感地察觉到了什么,她歪着头,仔细打量着他。“你的眉头……舒展开了。是遇到什么好事了吗?”
“钱的问题解决了。”林默平静地说,“你的治疗可以继续,直到完全康复。”
林溪的眼睛瞬间亮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真的吗?哥!太好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有办法的!你是不是又接到什么大单子了?累不累?你看起来……好平静。”
“不累。”林默说,“我很好。”
他的确很好。十五年来,他第一次能如此平静地面对妹妹的病,面对这个堆满了冰冷医疗器械的房间。过去,他每次来这里,心都会被揪成一团。而现在,他只是在观察,在记录。
“哥,你笑一笑嘛。”林溪拉着他的手,撒娇道,“这么大的好消息,你怎么一点都不激动?”
林默努力地牵动了一下嘴角。他调动了面部的肌肉,做出了一个“微笑”的表情。但他知道,那个笑容肯定很僵硬,很奇怪。因为他的内心,根本没有一丝笑意。
林溪看着他,眼里的光芒,慢慢地,黯淡了一些。
接下来的日子,对林默来说,是一种全新的体验。
没有了那份“原初之哀”的重压,他的世界变得异常清晰和有序。他用剩下的钱,在十三号街区旁边一个相对安静的地段,租了一间宽敞明亮的工作室。他把旧的设备全部换掉,买来了最新款的“缪斯九型”全息作曲台。
他开始尝试创作。
过去的他是感性的,依赖灵光一闪。现在的他是理性的,像一个精密的工程师。他分析市场上最流行的曲式,研究最能调动听众情绪的和弦走向,运用复杂的算法,构建出完美的音序。
一周后,他完成了第一首作品,命名为《破晓》。
这首曲子,从技术层面看,是完美的。结构宏大,配器华丽,旋律流畅悦耳,每一个音符都踩在了黄金分割点上。他把它上传到新穹市最大的音乐平台“天穹之音”上。
起初,凭借他过去积累的名气,曲子很快就有了不俗的收听量。评论区里,充满了赞美之词:
“默神回归!这编曲太强了!”
“技术力爆表!大师级的作品!”
“听起来就像清晨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充满了希望!”
林默一一看过这些评论,内心毫无波澜。这些评价,就像是在描述一个与他无关的人。
然而,几天后,一些不一样的声音开始出现。起初只是零星几个,后来却越来越多。
“奇怪……这首歌很好听,但为什么我听完一遍就不想再听第二遍了?”
“楼上+1。感觉……像是AI写的。完美,但是没有灵魂。”
“对!就是这个词,‘没有灵魂’!以前默神的作品,我听《夜雨》,会真的感到悲伤;听《星火》,会感到胸口有一团火在烧。但这首《破晓》,我什么都感觉不到。它很光明,但它不温暖。”
他过去的忠实乐迷,一个名叫“深海鱼”的ID,发表了一篇长评,标题是:《我们熟悉的那个林默,死了吗?》。
“……《破晓》是一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像一颗切割完美的钻石,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但它是冰冷的。它向我们展示了光,却没有给我们带来光的温度。我怀念那个在音乐里会哭、会笑、会流血的林默。那个用自己的伤疤,来温暖我们这些孤独灵魂的林默。我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但我能感觉到,他内心最重要的那一部分,不见了……”
这篇长评被顶上了热评第一。下面无数人附和。
林默一遍又一遍地读着这篇评论。理性告诉他,这不过是听众主观的感受。但他的内心深处,那个被“平静”覆盖的空洞,似乎被这句话刺了一下。
他坐在“缪斯九型”作曲台前,试图再次创作。他调出了最复杂的音色库,写下了最华丽的乐章,但当他回放时,听到的只有一堆空洞的,数学公式般精准的声响。
他这才惊恐地发现,老者说对了一半,也说错了一半。
他那份“原初之哀”,不仅仅是痛苦的源头,更是他一切情感的基石。那份极致的悲伤,让他能更深刻地理解什么是喜悦;那份失去的痛,让他能更真切地描绘什么是爱。他所有的创作,都是在那片悲伤的黑色土壤上,开出的不同颜色的花。
现在,土壤被整个挖走了。他成了一株无根的浮萍。
林溪的身体在一天天好转。她已经可以拄着拐杖,在病房里慢慢行走了。每次林默去看她,她都显得很高兴,叽叽喳喳地跟他说着康复的点滴,说着对未来的憧憬。
但林默看得出来,她在小心翼翼地,避免触碰任何关于“感受”的话题。她不再问他“高不高兴”,也不再让他“笑一笑”。她只是在努力地,用自己的阳光,去温暖她面前这个变得越来越像冰雕的哥哥。
一天,林溪正在进行复健,主治医生张医生找到了林默。
张医生是个温和的中年人,他扶了扶眼镜,有些犹豫地说:“林先生,有件事,我觉得我必须跟你谈谈。”
“您说。”林默平静地看着他。
“是关于林溪小姐的心理状态。”张医生说,“她的身体恢复得很好,超乎我们的预期。但是,她的心理评估指数,最近一直在下滑。她表现出……一种很奇怪的‘共情缺失焦虑’。”
“什么意思?”
“她告诉我,她感觉不到你了。”张医生斟酌着词句,“她说,她很高兴自己能康复,但这份高兴,好像无法传递给你。她觉得,你们之间,好像隔了一层看不见的玻璃。她努力地向你表达情感,却收不到任何回应。这让她非常……非常恐慌和自责。她觉得是不是自己哪里做错了,让你变得不开心了。”
林默的心,如果还有心的话,在那一刻,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穿了。
他为了让妹妹安心,选择了“平静”。结果,他的平静,却成了妹妹最大的不安来源。他本想用这笔钱,为她撑起一片天空。却没想到,他抽掉了自己这根顶梁柱,那片天空,摇摇欲坠。
“医生,”林默看着张医生,第一次,他的声音里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请求。“我该怎么办?”
张医生看着他那双平静得可怕的眼睛,叹了口气:“林默先生,我不知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是,对林溪来说,你的情感回应,是她康复过程中最重要的‘药物’。她需要的,不仅仅是一个能为她支付医药费的哥哥,更是一个能和她一起哭、一起笑的家人。解铃还须系铃人。问题,或许出在你身上。”
那天晚上,林默没有回他那间宽敞明亮的新工作室。
他独自一人,回到了十三号街区,站在了“情绪典当行”那扇黑色的木门前。
那盏古旧的灯笼,依旧在无名巷的尽头,摇曳着温暖而诡异的火光。
他摸了摸口袋里那张冰冷的,写着“哀-7301”的烫金卡片。他必须把它赎回来。他原以为自己需要一年的时间去赚钱,但现在他明白了,他失去的,是任何金钱都无法衡量的。
他失去了创作的能力。
他失去了与妹妹的情感连接。
他失去了……作为“林默”这个独立个体,最核心的标识。
他推开门,店里还是那样的昏暗和静谧。
老者正坐在乌木桌后,闭目养神。听到开门声,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客人,想通了?”
“我要赎回我的情绪。”林默将那张烫金卡片,拍在桌子上。
老者缓缓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卡片。“‘哀-7301’。这么快就来,倒是少见。不过,规矩就是规矩。本金100万,利息20万,一共120万。钱带来了吗?”
林默的动作僵住了。“我……我现在没有那么多钱。我只用了二十多万,剩下的……”
“哦?”老者的眉毛挑了一下,“你的意思是,你想用典当所得的钱,来赎回你的典当品?”
“不行吗?”
老者笑了,那笑声像干枯的树叶在摩擦。“客人,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典当行的规矩,自古以来就是用‘外来’的钱赎当。如果你用我给你的钱再还给我,我不是白忙活一场?”
“可这是我的东西!”林默的情绪第一次有了一丝起伏,那是一种混杂着急切和愤怒的……影子。但它太微弱了,就像水面的一丝涟漪,很快就消失了。
“不,在你把它绝当或赎回之前,它属于本店。”老者慢条斯理地说,“而且……恐怕你现在就算有120万,也赎不回它了。”
“什么意思?”林默的心沉了下去。
老者从桌下拿出一个小巧的全息投影仪,在桌面上投射出一份文件。那是一份……销售合同。
“你的‘原初之哀’,品质太好了。留在博古架上当展品,太浪费了。”老者指着合同上的一个签名,“就在三天前,它被一位大主顾买走了。售价,500万。”
林默感觉自己仿佛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
卖……卖掉了?
他的悲伤,他的灵魂的一部分,像一件商品一样,被明码标价,卖给了别人?
“你怎么能这么做?!”他冲上前,双手撑着桌子,俯视着老者。这是他失去情感以来,做出的最激烈的一个动作。但他的声音,依然缺乏足够的情感支撑,显得有些……色厉内荏。
老者安然地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怜悯。“孩子,这就是交易的本质。你选择了用它来换取金钱,就意味着你默认了它的商品属性。从它被固化成情晶的那一刻起,它就不再只属于你一个人了。现在,它有了一位新的‘主人’。”
“是谁?是谁买了它?”林默追问。
老者摇了摇头:“商业机密,无可奉告。不过,我可以提醒你一句。能买得起500万级别情晶的人,通常都住在……上城区。”
上城区。
那是一个与下城区完全不同的世界。一个漂浮在云端之上,永远光明、洁净、秩序井然的天堂。一个林默只在全息新闻里见过的地方。
“我怎么才能找到TA?”
“那是你的事了。”老者站起身,重新拿起一块丝绒布,开始擦拭柜台,“年轻人,给你一个忠告。有些东西,失去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学会接受现实,对你我都有好处。毕竟,你得到的‘平静’,不也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吗?”
林默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典当行。
他站在无名巷口,抬头仰望。透过下城区污浊的空气和层层叠叠的建筑缝隙,他能看到上城区那片永远明亮的天空。
它就像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而他的一部分灵魂,此刻,就在那个梦里。被一个陌生人占有、品尝、玩味。
他必须把它拿回来。不惜一切代价。
第三章:上城区的魅影
进入上城区,对下城区的居民来说,比登天还难。你需要有合法的居住证、工作证,或者……一张由上城区公民发出的,附带高额保证金的邀请函。
林默一样都没有。
他回到了自己的新工作室,第一次感到了茫然。那个空洞的平静,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开始吞噬他解决问题的能力。他坐在那,可以枯坐一整天,大脑一片空白。
他需要帮助。
他想到了阿坤,那个告诉他典当行存在的酒鬼朋友。
阿坤是个信息贩子,一个生活在网络阴影里的“幽灵”。他总有办法搞到各种稀奇古怪的情报。林默通过一个加密频道联系上了他。
“哦?居然是你,大作曲家。”阿坤的声音带着醉意,从通讯器里传来,“怎么,发财了也不请我喝一杯‘生命之水’?”
“阿坤,我需要你的帮助。”林默直截了当地说。
他没有隐瞒,将自己典当情绪、又被转卖的整个过程,都告诉了阿坤。他知道,对阿坤这种人来说,隐瞒只会让他失去信任。
通讯器那头沉默了很久。
“操。”阿坤低声骂了一句,酒好像都醒了一半。“我就知道那地方邪门儿,没想到……这么邪门儿。你把自己的‘根’给当了?林默,你真是个天才,也是个疯子。”
“我需要知道,是谁买了我的‘情绪结晶’。一个上城区的大主顾。”
“上城区……这可就难办了。”阿坤咂了咂嘴,“那帮孙子,隐私保护得跟铁裤衩一样。想查他们?除非你想跟新穹市的中央AI‘天眼’系统玩捉迷藏。”
“多少钱?”林默问。
“这不是钱的事……”阿坤顿了顿,又改口道,“好吧,就是钱的事。五十万。我需要买通几个‘天眼’系统的低级维护员,还要租用高阶的匿名服务器。这活儿风险太大,五十万,一口价。”
林默看了一眼自己的信用芯片余额。七十多万。足够了。
“成交。”
“行,你小子是真豁出去了。”阿坤说,“给我三天时间。另外,我劝你别抱太大希望。就算查到了是谁,你能怎么办?去上城区跟人要回来?别傻了,人家动动小指头,就能让你在下城区彻底蒸发。”
林默没有理会阿坤的警告。他现在就像一个设定了单一目标的机器人。找回“哀-7301”,就是他全部的运行指令。
三天后,阿坤的消息来了。
“查到了。但信息很模糊,我的人差点就被‘天眼’反追踪了。我只搞到一个名字,和一个地址。”
“伊莲娜·沃克(Elena Walker)。天穹集团(SkyCorp)的执行董事。地址是‘云顶一号’A座顶层。”
“天穹集团?”林默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新穹市的巨无霸企业。从悬浮交通到大气循环,从网络通讯到基因食品,几乎掌控了城市的每一个命脉。天穹集团的执行董事,那是什么概念?是真正站在金字塔尖的人。
“对,就是那个女魔头。”阿坤的语气很凝重,“伊莲娜·沃克,商界的传奇,出了名的冷酷无情,而且……听说她有点特殊的‘癖好’。她是个‘情绪饕餮’,最喜欢收集和体验各种极端、纯粹的情感。据说她的私人收藏室里,有上百颗顶级的情晶。你的‘原初之哀’,对她来说,恐怕是一道……绝世美味。”
“情绪饕餮”。林默咀嚼着这个词,胃里一阵翻腾。
“地址我发你了。但林默,我最后劝你一句。忘了这件事吧。你惹不起她。你妹妹还需要你。”阿坤说完,就切断了通讯。
林默看着那个地址,‘云顶一号’。那是上城区最顶级的悬浮公寓,像一根刺破云层的尖针,是权力和财富的终极象征。
他要怎么进去?
他又陷入了那种无能为力的空白状态。直到深夜,一个念头才像微弱的电火花一样,在他脑中闪现。
音乐。
他不能再创作出有灵魂的音乐,但他可以创作出技术上最完美的音乐。
伊莲娜·沃克,作为一个“情绪饕餮”,她会欣赏艺术吗?或者说,她会欣赏那种“完美而空洞”的艺术吗?
这像一场豪赌。
他花了一周的时间,将自己所有的音乐理论、技巧、算法,全部灌注到了一首新的作品里。他没有给它起名字,只有一个编号——《Opus-0》。
这首曲子,不再试图模仿任何情感。它就是纯粹的结构,纯粹的数学之美。冰冷、宏伟、精准,像一座由水晶构成的迷宫,繁复到令人炫目,却没有任何一个出口可以通往“温暖”的人心。
他将这首曲子,通过一个极其昂贵的加密渠道,匿名发送到了天穹集团一个专门接收“特殊艺术品”的邮箱。那是他从阿坤那里,又花了五万块买来的信息。
邮件正文,他只写了一句话:
“致伊莲娜·沃克女士:一份来自深渊的回响。若您能听懂,我在‘无名巷’的入口等您。”
他不知道这封邮件会不会被看到,更不知道对方会有什么反应。这就像是往无垠的太空中,发射了一个微弱的信号。
他能做的,只有等待。
一天,两天,三天。
就在林默快要放弃的时候,他的个人终端收到了一条匿名信息。信息里没有文字,只有一个时间和一张图片。
时间是当晚十点。
图片是……‘云顶一号’的电子邀请函。
林默的心脏,在那一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了。
第四章:饕餮的盛宴
当林默乘坐专用磁悬浮电梯,穿过云层,抵达“云顶一号”A座顶层时,他才真正理解了什么叫“天堂”。
脚下是透明的强化玻璃地板,可以俯瞰整个新穹市的璀璨夜景。下城区的霓虹,在他脚下,变成了一片模糊而遥远的光斑,如同被打翻的颜料盘。空气清新,带着淡淡的花香,温度和湿度都维持在最舒适的范围。这里没有雨,只有永恒的,温和的阳光(由穹顶系统模拟)。
一个穿着得体管家机器人,安静地将他引到一扇巨大的金属门前。
“沃克女士在里面等您。”
门无声地滑开,露出了一个让林默毕生难忘的景象。
那是一个巨大的圆形房间,中央摆放着一张环形沙发和一张水晶桌子。但真正让人震惊的,是四周墙壁。墙壁上没有窗,也没有画,而是和情绪典当行一样的博古架。
但这里的博古架,规模要宏大上百倍。成千上万个情绪结晶,在特制的冷光灯下,散发着迷离的光彩。红的、黄的、蓝的、绿的、紫的……各种颜色的情晶,组成了一道绚丽而诡异的彩虹墙。
这是一个……情绪的陵墓。一个灵魂的博物馆。
一个女人正背对着他,站在一面墙前,欣赏着其中的一颗情晶。她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银色长裙,身形高挑而优雅。
“《Opus-0》。”她开口了,声音清冷而悦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一件有趣的作品。像一台超级计算机在做梦,充满了逻辑的狂欢,却又荒诞得可悲。我很喜欢。”
她缓缓转过身来。
伊莲娜·沃克。
她比新闻里看到的更美,也更冷。她的五官精致得像一尊雕塑,找不到一丝瑕疵。但那双灰色的眼睛里,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漠然,仿佛世间万物都无法在其中投下倒影。
“是你写的,对吗?那个‘下城区的灵魂捕手’,林默。”她似乎早就查清了他的底细。
林默点了点头。在这座情绪的宫殿里,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抑。那些闪烁的情晶,像无数双眼睛,在无声地注视着他。
“你的音乐里,有一种我非常熟悉的‘味道’。”伊莲娜向他走来,高跟鞋踩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一种……彻底的空无。我很好奇,是什么样的经历,能让一个以情感著称的作曲家,写出如此‘干净’的作品?”
她的目光,像手术刀一样,剖析着林默。
林默没有回答,他的视线,被伊莲娜身后博古架上的一颗情晶牢牢吸引住了。
它就陈列在最显眼的位置,被单独放置在一个华丽的底座上。
深邃的蓝黑色,菱形,核心处有一点血红。
是他的“原初之哀”。
伊莲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啊,看来你认识它。‘哀-7301’,我给它取名叫‘第一滴泪’。真是一件完美的藏品。那家典当行的老头子,总能给我带来惊喜。”
“请您……把它还给我。”林默艰难地开口。
“还给你?”伊莲娜仿佛听到了什么最好笑的笑话,她轻笑出声。“为什么?我花了500万买下它,它是我的所有物。你凭什么觉得,我会把它还给你?”
“它不只是一件物品,它是我的一部分。”林默说,他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有力量,但依旧徒劳。
“你错了。”伊莲娜走到那颗情晶前,用纤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玻璃罩。“当你把它从你脑子里拿出来,换成钱的那一刻起,它就只是一件物品了。一件非常、非常昂贵的奢侈品。”
她转头看向林默,灰色的眼睛里闪烁着一丝奇异的光芒。“你知道我最喜欢用它来做什么吗?”
她没有等林默回答,便走到房间中央的水晶桌旁,拿起一个和典当行里类似的,但更加精致小巧的头盔。
“我喜欢在处理那些枯燥的商业文件时,或者是在跟那些蠢货董事开会时,‘戴’上它。”她将那个头盔戴在头上,启动了开关。
一道幽蓝色的光芒,从“第一滴泪”上流淌而出,通过天花板上隐藏的传导装置,汇入了伊莲娜头上的设备。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
那双原本漠然的灰色眼眸里,瞬间,涌上了一层浓得化不开的悲伤。一种深沉的、绝望的、足以淹没整个世界的悲恸。她的眼角,缓缓滑下了一滴眼泪。
但她的嘴角,却挂着一丝享受的、病态的微笑。
“感觉到了吗?这种极致的痛苦……太美妙了。”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颤音,但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兴奋。“它让这个无聊透顶的世界,都变得……富有层次感了。它让我觉得自己还‘活’着。在你的痛苦里,我能感觉到无与伦比的力量。”
林默呆住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女人,品尝着他的悲伤,就像在品尝一杯顶级的红酒。他的记忆,他的伤痛,他的过去,成了她消遣的玩物,成了她感受“活着”的工具。
这比单纯的占有,要残忍一万倍。
“你……是个魔鬼。”林默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魔鬼?”伊莲娜摘下头盔,眼中的悲伤瞬间褪去,又恢复了那片死寂的漠然。她用丝绸手帕,优雅地拭去泪痕。“不,我只是个诚实的消费者。是你,把自己的灵魂摆上了货架。我只是出价最高的那个买家而已。”
她走到林默面前,距离近得能让他闻到她身上昂贵的香水味。
“我让你来,不是为了听你这些可笑的请求。”她盯着林默的眼睛,“我是对你的‘空无’本身,产生了兴趣。《Opus-0》证明了,你是一种全新的‘容器’。你让我看到了一种可能性。”
“什么可能性?”
“把这些……”她指了指满墙的情晶,“所有的情绪,都体验一遍,会怎么样?一个没有任何‘底色’的画布,可以被涂上任何一种颜色。你,林默先生,就是那张最完美的画布。”
她提出了一个疯狂的邀请:“为我工作。成为我的专属‘情绪体验师’。我会让你体验这个世界上最极致的喜悦,最狂暴的愤怒,最深沉的爱恋……然后,你要做的,就是把体验后的‘空无’,用音乐记录下来。为我创作,一个‘情绪神谱’。作为回报,我可以让你时常‘探望’你的‘第一滴泪’。”
这简直是精神上的终极奴役。她不仅要占有他的过去,还要支配他的现在和未来。
“如果我拒绝呢?”林默问。
伊莲娜笑了。那笑容里,不带一丝温度。
“你没有拒绝的资格。”她说,“我可以让你的妹妹,立刻被赶出医院;我可以让你下半辈子,都在下城区的污泥里打滚;我甚至可以……买下那家典当行,让你永远也看不到你的‘情绪凭证’。”
她退后一步,重新坐回沙发上,姿态慵懒而高傲,像一个君临天下的女王。
“你今晚就可以住在这里。想清楚,明天早上,给我答复。”她说完,便不再看他,管家机器人无声地出现,准备为林默引路。
林默站在原地,浑身冰冷。
他看了一眼墙上那颗属于他的蓝黑色晶体,又看了一眼这个高高在上的女人。
他意识到,通过正常的途径,他永远也别想拿回自己的东西。讲道理?哀求?都只是徒劳。
对付魔鬼,或许,只能用魔鬼的方法。
“不必了。”林默开口道,声音依旧平静,但这份平静之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开始悄然改变。“我现在就可以答复您。”
伊莲娜抬起眼,略带意外地看着他。
“我答应您。”林默说。
第五章:潜伏与裂痕
林默成了伊莲娜的“金丝雀”。
他住进了“云顶一号”一间豪华的客房里,窗外就是流动的云海。他拥有了过去想都不敢想的物质条件:顶级的音乐设备,无限的创作资源,以及……一个通往情绪宝库的钥匙。
伊莲娜没有食言。她开始让林默“体验”她的收藏品。
第一次,是一份名为“胜利之巅”的情晶。它来自一位在星际联赛中,以一己之力逆转战局的电竞选手,在那一瞬间感受到的,混杂着狂喜、自豪和释放的巅峰体验。
当那股炙热的情感洪流涌入林默的大脑时,他几乎被冲垮。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振奋,仿佛自己就是世界的王。但仅仅几分钟后,当伊莲娜切断连接,那股感觉褪去,留下的,是比以往更加巨大的空虚。
然后,他要做的,就是将这种“从巅峰跌落的空寂感”翻译成音乐。
他写出了《Opus-1:神座之下》。
伊莲娜很满意。她就像一个病态的科学家,在观察着实验品的一次次反应。
接下来,是“背叛之痛”、“创造之悦”、“殉道者的平静”……他像一个精神上的宇航员,在浩瀚的情绪宇宙里,一次又一次地发射,又一次又一次地坠落。
他的音乐,变得越来越怪异,越来越……非人。它们精准地捕捉了那些情感的残响,那些喧嚣过后的死寂。每一首都像是一座宏伟的陵墓,纪念着一段刚刚逝去的情感。
伊莲娜为他举办了一场小型的线上音乐会。面向的,是和她一样的,上城区的顶级权贵。林默的音乐,在他们那个圈子里,掀起了一股小小的波澜。他们称他为“虚空吟游诗人”,认为他的作品,是后情感时代最深刻的艺术。
林默成了上流社会一个诡异的“时尚符号”。
但他没有一天忘记自己的目的。
他表面上顺从、合作,内心却在疯狂地学习和观察。他利用伊莲娜给他的高级权限,研究这栋大楼的安保系统,分析“情绪传导装置”的运行原理,记录下每一个情晶的位置和编号。
他的大脑,因为剥离了核心情感,成了一台超级冷静的分析机器。没有了恐惧,没有了焦虑,他可以像一个幽灵一样,潜伏在这个巨大的机器心脏里,等待着致命一击的机会。
他定期去看望林溪。他用伊莲娜给他的钱,为她换了最好的康复中心。林溪的腿,已经几乎痊愈,可以像正常人一样行走了。
但他们之间的那层玻璃,变得更厚了。
林溪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不解。她不知道哥哥身上发生了什么,他变得越来越遥远,越来越陌生。他会给她买最昂贵的礼物,却无法给她一个真诚的拥抱。
“哥,”有一次,林溪忍不住问,“你……快乐吗?”
林默看着妹妹澄澈的眼睛,无法回答。
他想告诉她一切,想告诉她,自己正在一个华丽的牢笼里,为了取回灵魂而忍辱负重。但是他不能。他怕吓到她,更怕伊莲娜会因此报复她。
他只能沉默。
而他的沉默,在林溪看来,就是默认。默认了这种冰冷的、高高在上的生活。
他们之间的裂痕,在无声地扩大。
林默唯一的慰藉,就是每天可以“探望”他的“第一滴泪”。他会站在那颗蓝黑色的晶体前,静静地看上很久。
他看不到里面的悲伤,但他能“记忆”起那份悲伤。他提醒自己,这颗晶体里,锁着他的过去,锁着他对父母的爱,也锁着他和妹妹之间,那份正在失温的连接。
这成了他在这片“空无”中,唯一的锚点。
伊莲娜对他的“痴迷”看在眼里,只觉得是一种有趣的现象。她甚至有时候会故意戴上“第一滴泪”,当着林默的面,流下不属于她的眼泪,然后饶有兴致地观察林默的反应。
她以为自己是猎人,林默是猎物。
她不知道,这只“猎物”,正在悄悄地,磨利自己的牙齿。
机会,终于来了。
伊莲娜要离开新穹市三天,去月球殖民地参加一个重要的商业峰会。这是她半年来,第一次长时间离开“云顶一号”。
“我的藏品室,有最高级别的安保。‘天眼’系统会24小时监控,任何未授权的物理或数据接触,都会触发警报。”临走前,她特意警告林默,“别动什么歪脑筋。我回来后,希望你能交给我一首,关于‘思念’的空洞之歌。素材?就用那份‘星辰间的爱侣’吧,它的主人,是一对因为虫洞航行时间膨胀,而永隔两世的恋人。祝你,创作愉快。”
她走了。留下林默,和一个巨大的,装满了人类灵魂的宝库。
以及,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第六章:虚空的背叛
伊莲娜离开的第一天,林默表现得毫无异常。
他在音乐室里,调取了那份名为“星辰间的爱侣”的情晶数据。那是一份混杂着无尽爱意和永恒等待的,极为美丽的悲伤。他按照“惯例”,开始构思他的《Opus-7》。
但他的另一半意识,却在通过他房间里的终端,悄无声息地,像一个病毒一样,渗透进“云顶一号”的中央安保系统。
这得益于他过去几个月的潜伏。他利用伊莲娜给他的高级权限,在系统里留下了一个又一个不起眼的“后门”。伊莲娜自负于“天眼”的强大,却忽略了最大的漏洞,往往来自内部。尤其是来自一个她认为已经完全掌控的,“没有感情”的工具。
他需要帮手。
他再次联系了阿坤。
“你要干什么?!”阿坤听到他的计划,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你要偷伊莲娜·沃克的东西?从‘云顶一号’里?林默,你不是疯了,你是不要命了!”
“我需要你帮我黑掉‘天眼’对A座顶层的监控,只需要十分钟。在今晚午夜。”林默的语气不容置疑。
“不可能!那是自杀!”
“一百万。”林默报出了他信用芯片里,几乎全部的余额。“事成之后,我会把伊莲娜给我开的薪水,全部转给你。”
阿坤那边沉默了。诱惑是巨大的。
“……你到底图什么?就为了那一份悲伤?值得吗?”
“它不是悲伤。”林默看着窗外的云海,轻声说,“它是坐标。没有它,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家在哪里。”
阿坤长长地叹了口气。“……妈的,你这种艺术家,就是麻烦。好,我干了!但只有十分钟!时间一到,我立马撤,天塌下来我也不管!你自己找好退路!”
“足够了。”
午夜,零点。
林默走出了自己的房间。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巡逻机器人规律地滑过。他避开了它们的路线,来到了收藏室的金属门前。
这里的安保是物理和数据双重锁。物理锁是虹膜和基因密码,他没有。但数据锁,在过去三个月,已经被他研究透了。
他的个人终端上,跳动着无数代码。这是他准备了两个月的“钥匙”。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虽然感觉不到紧张,但他的身体,在对这种极限操作,做出最本能的反应。
突然,通讯器里传来了阿坤急促的声音:“成了!‘天眼’的监控被我用一段循环影像替换了!你只有十分钟!快!”
几乎是同一时间,林默也破解了最后一道数据防火墙。收藏室的金属门,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缓缓滑开了一道缝。
林默闪身而入。
无数情绪结晶的光芒,瞬间将他包围。他没有丝毫留恋,径直冲向那个陈列着“第一滴泪”的华丽底座。
底座上,还有一层独立的能量护盾。这是最后的防线。
林默拿出了一个小型的,自己改装过的设备。那是从他的“缪斯九型”作曲台上拆下来的核心共振器。他要用“共振抵消”的方式,暂时中和掉护盾的能量频率。
这需要极度精准的计算,和对能量流的敏锐感知。而他那颗“空无”的大脑,此刻成了最完美的工具。
他将设备贴上护盾,开始调试频率。幽蓝色的护盾,开始剧烈地闪烁。
时间只剩下五分钟了。
就在这时,收藏室里,一个他从未注意过的角落,一个隐藏的扬声器里,突然传来了伊莲娜的声音。
“精彩的表演,林默。”她的声音依旧冰冷,却带着一丝……猫捉老鼠的戏谑。“你真的以为,我会把价值几十亿的藏品,交给一套纯粹的AI系统来看管吗?”
林默浑身一僵。
这是个陷阱!她根本没离开新穹市!
“你的小动作,从你第一次试图入侵清洁机器人的路径规划时,我就知道了。”伊莲娜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仿佛整个房间都在对她说话。“我只是很好奇,一只被拔了牙的老虎,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你没有让我失望。你的冷静,你的计划,都堪称完美。”
收藏室的金属门,轰然关闭。室内亮起了刺眼的红色警报灯。
“你的朋友,那个叫阿坤的信息贩子,三分钟后,就会被‘天眼’的特勤队包围。而你,”伊莲娜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残忍的笑意,“你将有幸,成为我最新的,也是最独特的藏品。”
“你想做什么?”林默一边拼命调试着设备,一边冷静地问。他知道,现在停下来,就全完了。
“你不好奇吗?当一份‘空无’,被强行灌入极致的‘恐惧’时,会发生什么?”伊莲娜说,“我这里正好有一份顶级的藏品,来自一个被判处‘无尽轮回’极刑的死囚,在最后一刻的‘灵魂崩溃’。我想,用在你的身上,一定很合适。”
房间的一面墙壁裂开,伸出了一个狰狞的机械臂,上面正戴着那个他熟悉的,用于灌输情绪的头盔。
机械臂,正缓缓向他逼近。
“三分钟!”阿坤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绝望的嘶吼,“系统在反扑!我撑不住了!快走啊!”
林默没有理会。他双眼死死盯着护盾,手指在设备上飞快地操作着。他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
成了!
在机械臂即将接触到他的前一秒,能量护盾发出一声轻响,像肥皂泡一样,消失了。
林默一把抓起那颗蓝黑色的“第一滴泪”,将它紧紧揣进怀里。
“游戏结束了,伊莲娜。”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说。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监控背后的伊莲娜,都始料未及的事情。
他没有跑向大门,而是冲向了房间中央的那个总控制台。那是控制所有情晶传导和保存的系统核心。
他将自己的个人终端,狠狠地插进了总控制台的接口。
“你干什么?!”伊莲娜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真正的惊慌。
“你不是喜欢看戏吗?”林默说,“那就给你看一场,最盛大的烟火。”
他的终端里,早就预设好了一个疯狂的病毒程序。它的功能只有一个:过载。
让所有的情绪传导装置,在同一时间,以最大功率,向着同一个目标,进行无差别灌输。
那个目标,就是这栋房间里,唯一的生命体。
林默自己。
“你疯了!你会死的!你的大脑会被冲垮,变成一个白痴!”伊莲娜尖叫道。
“是吗?”林默看着成千上万的情晶,在同一时间,亮起了刺眼的光芒。
喜悦、悲伤、愤怒、恐惧、爱恋、憎恨、平静、狂躁……数千种人类最极端的情感,在这一瞬间,化作一股毁天灭地的海啸,通过他插入的终端,以他自己为坐标,狠狠地,冲入了他的大脑。
第七章:回归与新生
世界,在林默的意识中,彻底崩塌了。
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体验。
他一会儿是那个在星际联赛中夺冠的选手,欣喜若狂;下一秒,又成了那个被永隔两世的恋人,悲痛欲绝。他体验着殉道者的平静,紧接着又被死囚的恐惧所淹没。
成千上万个灵魂,在他脑海中尖叫、欢笑、哭泣、诅咒。他的自我意识,像一叶扁舟,在这片狂暴的情感海洋里,被瞬间撕得粉碎。
他仿佛经历了一亿次的人生,又在一秒钟内死去了一亿次。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彻底消散,变成一片混沌的时候。
他怀里的那颗“第一滴泪”,那颗属于他的“原初之哀”,突然散发出一股柔和而坚定的蓝黑色光芒。
它像一个坐标,一个灯塔,一个锚。
在那片混乱的,由无数情感组成的风暴中心,这股最熟悉、最深刻的悲伤,为他守住了最后一片“宁静”的区域。
那是他的“家”。
他想起了父母温暖的怀抱,想起了母亲滴落的血,想起了父亲最后的遗言。这份悲伤,曾是他最沉重的枷锁,此刻,却成了他唯一的救赎。
它没有被那场情感海啸冲垮,反而,它像一个黑洞,开始将那些狂暴的情感,拉入自己的引力范围。
不是吞噬,而是……“共鸣”。
林默的意识,攀附着这丝悲伤,奇迹般地,重新开始聚合。
他发现,他能“理解”那些情感了。
他能在那份狂喜中,看到一丝悲伤的影子;在那份憎恨里,感受到一丝爱过的痕迹。他看到,所有的情感,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它们相互纠缠,相互定义,共同构成了一个名为“人性”的,复杂而矛盾的织体。
而他自己的那份“原初之哀”,就是这张大网的中心。
收藏室里,光芒渐渐散去。
过载的传导装置,烧毁了大半。博古架上,许多情晶都变得黯淡无光,仿佛被抽干了生命。
伊莲娜的私人情绪宝库,毁于一旦。
林默缓缓地,跪倒在地。他大口地喘息着,浑身都被汗水浸透。
他抬起头,眼神不再是空洞的,也不再是平静的。
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
里面有悲伤,有喜悦,有疲惫,有新生。像一场大战过后,布满弹坑,却重新长出了嫩芽的土地。
他,回来了。
……
“云顶一号”的警报,最终还是响彻了整个上城区。
但林默,却奇迹般地逃脱了。
是阿坤。那个酒鬼信息贩子,在最后一刻,用某种未知的方法,黑掉了整栋大楼的电梯和门禁系统,为他制造了三十秒的混乱。
当林默跌跌撞撞地回到下城区的安全屋时,阿坤正灌着一大瓶劣质威士忌,脸色苍白。
“你……是个怪物。”阿坤看着林默,吐出这么一句话。
林默没有说话。他拿出怀里那颗依旧散发着微光的“第一滴泪”,又拿出了那张写着“哀-7301”的烫金卡片。
他需要把它,重新放回自己的身体里。
但他没有典当行老者的设备。
他想起了伊莲娜的那套小型头盔,他在最后关头,顺手把它也带了出来。
他研究过那套装置的原理。灌输,比提取要简单。理论上,是可行的。但风险极大,一旦操作失误,可能会造成永久性的脑损伤。
他看着阿坤。“我需要你帮我。”
阿坤看着他那双复杂的眼睛,又看了看他手中的晶体,最终,他把酒瓶一扔,骂道:“妈的,你这种艺术家,就是麻烦。好,我干了!但只有十分钟!时间一到,我立马撤,天塌下来我也不管!你自己找好退路!”
林默躺在床上,戴上了那个精致的头盔。他将“第一滴泪”放入凹槽。
“如果……我没醒过来,”林默看着阿坤,认真地说,“把我赚的那些钱,都留给我妹妹。告诉她,我爱她。”
阿坤点了点头,眼神异常凝重。他按下了启动按钮。
一股深沉的,熟悉的,撕心裂肺的悲伤,如同一股暖流,缓缓地,回归了他的大脑。
林默闭上了眼睛。
他再一次,回到了十五年前那个火光冲天的下午。
他看到了父母的脸。这一次,他不再是旁观者。那份迟到了半年的悲恸,轰然爆发。
眼泪,汹涌而出。
他终于,可以为他们,好好地哭一场了。
那哭声里,有失落,有痛苦,但更多的,是爱,是思念,是十五年来所有情感的沉淀。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天亮了。下城区的“雨”,正淅淅沥沥地滴落。
他感觉到了湿润空气带来的微凉,听到了远处传来的一声鸣笛,闻到了阿坤身上残留的酒气。
世界,从未如此真实,如此鲜活。
他坐起身,看着守护了他一夜,已经趴在桌上睡着的阿坤,心中涌起一股暖意。
是“感激”。他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了。
他没有惊动阿坤,悄悄地离开了安全屋。
他要去见林溪。
在康复中心门口,他看到林溪正在一片小小的人造草坪上,和几个病友聊天。她已经完全不需要拐杖了,笑起来的时候,像一朵盛开的向日葵。
看到林默,她的笑容僵了一下,习惯性地流露出一丝担忧。
林默向她走去。
他的步伐有些踉跄,但很坚定。
他在林溪面前站定,看着她。
“哥?”林溪小声地问,有些不知所措。
林默没有说话。他只是伸出双臂,将妹妹,紧紧地,拥入怀中。
这个拥抱,不再是计算好的动作。它有些笨拙,却充满了力量和温度。
林溪愣住了。然后,她感受到了,从哥哥身上传来的,轻微的颤抖。她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滴在了她的肩膀上。
“哥……你……你哭了?”林溪的声音,也带上了哭腔。
“对不起。”林默把头埋在妹妹的肩窝里,声音嘶哑,却清晰无比。“对不起,小溪。让你担心了这么久。我回来了。”
林溪再也忍不住了,她放声大哭起来,紧紧地回抱着哥哥。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那个熟悉的,有温度的,会哭会笑的哥哥,真的回来了。
他们之间的那层玻璃,在那一刻,彻底碎了。
尾声
一个月后。
十三号街区,那间最破旧的工作室里。
林默坐在蒙尘的“神谕七型”音乐合成器前。那台昂贵的“缪斯九型”,他留在了云顶一号,连同那些属于上城区的一切。
他手指轻触琴键,一段旋律,缓缓流淌而出。
那段旋律,不再有《破晓》的华丽,也没有《Opus》系列的冰冷。它很简单,甚至有些质朴。
但那段旋律里,有悲伤。那是一种被洗涤过的,沉淀下来的悲伤,像深海的静流。
在那悲伤之上,又有喜悦。那是失而复得的喜悦,是雨后初晴的喜悦。
有爱,有感激,有对未来的迷惘,也有走下去的勇气。
那是他经历了一切之后,对生命最真实的感悟。他给这首曲子,取名叫《归来》。
曲子上传后,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但“深海鱼”又一次写下了长评:
“他回来了。那个会哭,会笑,会流血的林默,带着一身的风霜,回来了。这首曲子不完美,甚至有些粗糙。但它很温暖。谢谢你,没有死在那个完美而冰冷的天堂里。欢迎回家,虚空中的吟游诗人。”
林默看着这条评论,笑了。发自内心的,温暖的笑。
至于伊莲娜·沃克,她没有再来找过林默的麻烦。据说,她损失惨重,不仅是那些情绪结晶,更重要的是,那场史无前例的情感风暴,似乎也对她的精神造成了某种不可逆的损伤。有人说,她变得更加冷漠,也有人说,她偶尔会在深夜里,莫名地流泪。
天穹集团的权力结构,也因此,开始了漫长的,无声的洗牌。
而情绪典当行,依旧在无名巷的尽头,亮着那盏古旧的灯笼。
有一天,林默又一次路过那里。他看到一个年轻人,面带绝望,正要推开那扇黑色的木门。
林默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嘿,朋友。”林默看着他,认真地说,“别进去。相信我,无论你遇到了什么,有些东西,是永远不能拿来交换的。”
年轻人疑惑地看着他。
林默指了指自己的心脏,笑了笑。
“因为这里面的东西,无论是甜是苦,是喜是悲,加在一起,才是你真正的价值。而且,它不卖。”
说完,他转身离去,汇入了下城区那片熟悉而温暖的,迷乱的光晕里。
在他的身后,典当行里,那个苍老的身影似乎隔着门板,感受到了什么。老者缓缓睁开眼,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复杂的笑意。他拿起一块丝绒布,开始擦拭柜台上一个空出来的,曾经摆放着“哀-7301”的位置。
那里,一层薄薄的灰尘,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关于失去、寻找与归来的故事。而新穹市的雨,依旧在下。滋润着某些灵魂,也冲刷着另外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