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留雨滴
引子:收藏家的誓言
我的名字叫里欧,今年十岁。和镇上所有的孩子一样,我生在永瀑镇,也……也会在这里长大。大人们总是用一种奇怪的、温柔的眼神看着我们,说我们是“雨的孩子”。我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我喜欢雨。雨是我的朋友。
在永瀑镇,你必须和雨做朋友,不然你会很孤单。这里的雨从来不停,它有成千上万种声音。落在屋顶上是鼓点,落在窗玻璃上是沙沙的低语,落在石板路上是清脆的歌唱。我的收藏,就是这些声音的形状。
我是一个水洼收藏家。
这不是说我把水洼挖回家。我只是给它们命名,然后记住它们。镇中心钟楼下那个最大、最平静的,我叫它“钟楼之眼”,因为它能倒映出整个天空的灰色。面包店门口那个总是带着一点白色面粉泡沫的,是“甜面包湖”。而我最喜欢的,是学校操场边缘,那个被两块翘起的石板夹住,形状像一道闪电的——“小雷神”。
每个水洼都有自己的脾气。有些活泼,雨点落进去会溅起好多小水花;有些安静,只是默默地接着雨,像个正在思考的老爷爷。我有一本专门的笔记本,上面画着镇子的地图,标记了我所有收藏的位置和名字。这是我的秘密王国。
而这个王国里,唯一的另一个居民,是艾拉。
艾拉是我的邻居,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她的头发是深褐色的,像湿透了的树皮,但她的眼睛是整个镇子上最明亮的东西,像两颗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的蓝色玻璃珠。她不像我这么安静。她喜欢在雨里奔跑,喜欢用靴子用力地踩进水洼,破坏我收藏的“平静”。
“里欧,你又在跟你的水坑说话了!”她总是这样大笑着,把一个完美的“钟楼之眼”踩得波纹荡漾。
“我不是在跟它说话,”我会认真地纠正她,“我是在听它说话。”
“那它说了什么?”
“它说,有个冒失鬼要把它弄皱了。”
她会笑得更厉害,然后拉着我的手,带我去做更大胆的冒险。比如爬上废弃磨坊的屋顶,看雨水如何汇成小瀑布;或者沿着“回声河”的岸边,比赛谁扔的石子能打出更多的水漂。艾拉说,她长大后要当一个探险家,要去寻找永瀑镇的尽头。
“他们说没人能离开这里,”她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晃荡着沾满泥点的小腿,“但他们是大人。大人总是害怕尝试。我们不一样。”
我相信她。在我的世界里,艾拉无所不能。
我们分享所有的秘密。我知道她把最漂亮的鹅卵石藏在床下的一个饼干盒里。她知道我把我的水洼地图藏在哪一本旧书的夹层。我们还知道镇上的一些“大人秘密”。比如,镇上的人生病或者受伤,从来不流血。上个月,木匠亨利爷爷的手被锯子划了,他只是皱着眉,从伤口里挤出一些清澈的水珠,然后用布包上,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们是水做的,里欧,”艾拉当时悄悄对我说,好像在分享一个伟大的发现,“所以我们不会流血,只会漏水。”
我们觉得这酷极了。
还有一个秘密,是关于死亡。大人们从不说“死”这个字。他们会说“回到了雨中”。去年,开杂货铺的菲尔比太太年纪很大,走不动路了。在一个雨下得特别大的早晨,她没有开门。大家说,她“回到了雨中”。我们去参加她的葬礼,但没有人哭得很伤心。他们只是安静地站着,听着雨声,仿佛在聆听菲尔比太太的道别。
“回到雨中,听起来真好听,”艾拉说,“就像一滴水回到了大河里。她会去所有地方旅行。”
那时候,我们都觉得这是一种浪漫的说法。我们从未想过,这个词会这么快,这么残忍地,用到我们自己身上。
那一天,距离“新生之雷”还有两个星期。我们又在回声河边玩。艾拉想要去采对岸峭壁上一种紫色的、像小铃铛一样的花。她说她要把它送给花店的伊芙琳阿姨,因为伊芙琳阿姨的头发像火焰,配上紫色的花一定很好看。
那里的石头很滑,长满了湿漉漉的青苔。我劝她别去。
“别怕,里欧,我可是未来的探险家!”她冲我做了个鬼脸,然后像小鹿一样灵巧地跳了过去。
她采到花了。她举起那束紫色的小花,在对岸冲我得意地笑。就在她转身准备回来的时候,脚下的一块石头松动了。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我只听到她一声短暂的惊呼,然后,她娇小的身体就滑进了湍急的河水里。
“艾拉!”我撕心裂肺地喊着,朝河边冲去。
河水不像平时那么平缓。前几天上游下过大雨,水流很急。我看到艾拉在水里挣扎,她离岸边不远,但一股旋涡缠住了她。
“里欧!救……”
她的呼喊被河水吞没。我看到她的小手在水面上挥舞着,然后,我看到了。
我看到了那件我希望自己永不曾看到的、只有在噩梦里才会出现的景象。
她的身体,在接触到大量河水后,开始变得……透明。
不是幻觉。就像一块方糖掉进了热茶里。她的轮廓先是变得模糊,仿佛被水浸湿的墨迹。她那件红色的雨衣,颜色迅速变淡、消融。然后是她的皮肤,她的头发……它们都在迅速地分解,不是被冲走,而是直接化成了水,融入了周围的河水里。
我看到她那双充满惊恐的、蓝宝石一样的眼睛,那是她最后保持形状的部分。那双眼睛看着我,里面有无尽的恐惧和不解。然后,连那两点蓝色也晕开了,像两滴滴入清水中的颜料,瞬间消散。
前后不过十几秒。艾拉,我的艾拉,那个活生生的、会笑会跑的女孩,就在我眼前,完完全全地,变成了一段河水。
她回到了雨中。
不,这不是什么浪漫的诗句。这是一种湮灭。
我跪在河岸上,发不出任何声音。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流过我的脸颊。我看着那片刚刚吞噬了我最好朋友的河水,它平静地流淌着,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我不信。我不信她就这么消失了。
她不是消失了。她是变成了水。
如果她变成了水,那她就还在这里。在河里,在雨里,在我的水洼里。
我能找到她。我发誓,我一定要把她找回来。
第一章:玻璃瓶里的低语
艾拉的“消失”在镇上引起了一阵小小的悲伤。大人们围着我,用那种我熟悉的、温柔又怜悯的眼神看着我。艾拉的父母,一对沉默寡言的夫妇,只是抱着我,拍着我的背。
“她回到了一个好地方,里欧,”艾拉的妈妈说,她的眼泪也是透明的,“她现在是自由的了。”
我不相信。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脑子里反复播放着她身体消融的画面,那双最后消散的蓝色眼睛,像烙印一样刻在我的脑海里。
他们为艾拉在镇外的墓地里立了一块小小的石碑,上面刻着她的名字。我们站在雨中,举行了一场告别仪式。图书管理员亚瑟先生也来了。他看起来比别的大人更悲伤。他一直看着我,眼神复杂。
仪式结束后,人们各自散去。我没有回家。我跑到杂货店,用我攒了很久的零花钱,买下了店里所有的玻璃瓶。大大小小,一共二十三个。
然后,我回到了回声河边,回到了艾拉消失的那个地方。
我跪在岸边,拧开一个瓶盖,小心翼翼地把瓶子伸进水里。我不知道哪一部分是艾拉,所以我只能把这里的水都装起来。浑浊的河水灌满了瓶子,我拧紧瓶盖,把它放在一边。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
我把二十三个瓶子全都装满了。我抱着这些沉重的玻璃瓶,像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藏,一步一步挪回了家。我的房间不大,我把这些瓶子整整齐齐地摆在窗台上,一共三排。它们在灰色的天光下,像一排排沉默的士兵。
“艾拉?”我对着瓶子轻声呼唤,“你在里面吗?”
瓶子里的水静静地待着,只有一些细小的泥沙在缓缓沉淀。
我不气馁。也许她需要时间。
从那天起,我成了一个更古怪的收藏家。我不再满足于给水洼命名。我开始收集它们。我每天带着一个小瓶子出门,从“钟楼之眼”里取一点水,从“甜面包湖”里舀一勺,从“小雷神”里灌上半瓶。我把它们带回家,倒进一个更大的玻璃罐里,贴上标签。
我的房间渐渐被各种各样的玻璃瓶占满。装着河水的,装着水洼水的,还有直接用罐子接的雨水。每个瓶子都是一个希望。我相信,艾拉的一部分,就在其中一个瓶子里。
我开始对着瓶子说话。我告诉它们我今天在学校看到了什么,告诉它们面包师莫里森先生又烤出了一种新口味的面包,告诉它们我又找到了一个新的、形状像小船的水洼。
有时候,当房间里特别安静,只能听到窗外的雨声时,我仿佛能听到回应。不是声音,而是一种感觉。就像瓶子里的水,在随着我的话语微微震动。我把耳朵贴在冰凉的玻璃瓶上,我能听到雨滴敲打在瓶壁上的回响,那声音和艾拉的笑声有点像。
“是你在跟我说话吗,艾拉?”我问。
瓶子里的水纹轻轻晃动了一下。
我的父母很担心我。他们看到我满屋子的瓶瓶罐罐,看到我每天和瓶子说话,眼神里充满了忧虑。
“里欧,孩子,”我爸爸有天晚上坐在我床边,“我们知道你很难过。但艾拉……她已经去了她该去的地方。你不能一直这样。”
“她没去任何地方!”我激动地反驳,“她就在这里!在这些瓶子里!”
我爸爸叹了口气,那种大人们面对无法理解的孩子时,无奈而又包容的叹气。他没有再劝我,只是帮我掖了掖被角。
我知道他们不懂。镇上所有的人都不懂。他们习惯了“回到雨中”这个说法,把它当成一种自然的循环。但我不行。我亲眼看到了那个过程,那不是回归,是分解。艾拉还在。她只是被打碎了,散落在这个小镇的水循环系统里。我需要做的,就是把她重新“拼”起来。
可是,要怎么拼呢?
我需要知识。我需要知道关于水、关于灵魂、关于“我们”的一切。
镇上只有一个地方能找到这些答案。图书馆。
第二天,我抱着我最珍爱的一瓶水——来自艾拉消失处的河水——走进了那栋爬满常春藤的古老石头建筑。图书馆里很安静,只有雨声和翻书的沙沙声。旧书的霉味和木头的香气让我感到安心。
图书管理员亚瑟先生正坐在一张大桌子后面整理卡片。他看到我,抬起头,对我露出了一个温和的微笑。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忧郁。
“下午好,里欧。想找点什么书看吗?”
“亚瑟先生,”我把玻璃瓶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里面的水晃了晃,“我想找一些书……关于怎么把人从水里变回来的书。”
亚瑟先生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看着那个瓶子,又看了看我,眼神变得非常复杂。有惊讶,有怜悯,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仿佛是“同类”的认同感。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要把我赶出去。
“没有这样的书,里欧。”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至少,没有一本会直接告诉你答案。”
“那肯定有!关于我们是什么,关于雨,关于‘回到雨中’的真相!”我固执地说。
亚瑟先生站起身,他绕过桌子,蹲下来,和我平视。
“你为什么觉得她还在?”他问,语气非常认真。
“因为我看见了!”我把那天看到的景象告诉了他,告诉他艾拉是如何分解、消融,最后化为河水。我以为他会像我父母一样,觉得我在胡说八道。
但他没有。他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凝重。
“你看到了……‘溶解’。”他喃喃自语,仿佛在说一个他很早就知道的词。
“溶解?”
“是的。”他点了点头,眼神飘向窗外的雨幕,“这是一个过程。但这不是终点。”
他站起身,朝我伸出手。
“跟我来,”他说,“有些东西,也许你应该看看。但你要答应我,无论你看到了什么,都不要害怕。”
我不知道他要给我看什么,但我点了点头。我的直觉告诉我,亚瑟先生和别的大人不一样。他知道真相。
他带着我,穿过一排排高大的书架,没有走向儿童区,而是走向了图书馆最深处,一个挂着“禁止入内”牌子的区域。他打开一扇沉重的木门,一股更浓的潮湿气味扑面而来。是地下档案室。
这里比楼上更暗,更冷。一排排档案柜像巨人一样矗立着。亚瑟先生没有开灯,只是提着一盏油灯。火光在黑暗中摇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他没有去翻那些官方的档案。他径直走到一个角落,从一堆杂物下面,拖出一个上了锁的、破旧的木箱。他用一把小钥匙打开了箱子。
箱子里,装的不是书,而是一些奇怪的仪器和几十本厚厚的、皮质封面的笔记本。
“这是镇上曾经的一个怪人留下的,”亚瑟先生说,他拿起最上面的一本笔记,吹开上面的灰尘,“他叫米勒。他用了一生的时间,研究永瀑镇的雨。”
他把笔记本递给我。我接过来,翻开。里面是密密麻麻的、狂乱的字迹,还有各种我看不懂的图表。
“他相信,我们是雨的梦。是水短暂凝聚成的生命。”亚瑟先生的声音在寂静的地下室里回响,“而每年一次的‘新生之雷’,就是雨的梦醒时分。它会‘格式化’整个小镇,溶解掉我们,然后用新的雨水,创造出新的一批居民。”
我听得目瞪口呆。这比我想象的还要疯狂。
“那……那我们是谁?”我颤抖着问。
“我们是角色。图书管理员,面包师,花店女孩……还有像你一样的小孩子。”亚瑟先生的语气里带着深深的疲惫,“每年,都有新的人来扮演这些角色,带着一些被继承的、模糊的记忆,开始新的一年。直到下一次风暴来临。”
我看着手里的笔记,一页一页地翻着。我看到了很多名字,汤普森镇长,莫里森面包师……然后,我看到了我的名字。
“里欧,第七任。总是对水洼充满好奇,总是有一个叫‘艾拉’的好朋友。”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
“艾拉……”
“是的,”亚瑟先生指着另一行字,“艾拉,第七任。总是那个更大胆、更爱冒险的女孩。她们总是以某种方式,在‘新生之雷’之前,提前‘回到雨中’。”
我瘫坐在地上,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所以,我和艾拉的友谊,我们分享的秘密,我们一起玩的游戏……都只是一个被重复了七次的剧本?
“不……这不是真的……”
“但你的感觉是真的,里欧,”亚瑟先生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你对艾拉的友谊,是真实的。这份感情,属于你这个‘里欧’,独一无二。”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是一个银质的挂坠盒。他打开它,给我看背面刻着的字。
ARTHUR & EVELYN
“这是我和我的‘伊芙琳’留下的,”他说,“在上一场‘新生之雷’来临前。我们知道自己会消失,会被遗忘。但我们想留下一点东西,证明我们存在过,证明我们爱过。”
我看着那个挂坠盒,又看了看手里的笔记本。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我们无法阻止消失,但我们可以留下痕迹。
“亚瑟先生,”我抬起头,看着他,“米勒先生的笔记里,有没有写……怎么把‘溶解’的人,重新凝聚起来?”
亚瑟先生摇了摇头。“米勒尝试了一辈子,但他失败了。他说,一旦回归到最纯粹的水元素,个体的意识就会消散,融入整个循环系统。就像把一滴墨水滴进大海,你再也无法把它分离出来。”
我的心沉了下去。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但是……”亚瑟先生话锋一转,他指着米勒笔记里的一页,上面画着一个奇怪的符号,像一个漩涡,“米勒有一个理论,一个非常疯狂的、从未被证实的理论。他认为,虽然个体的意识会消散,但最强烈的情感和记忆,会像‘回声’一样,残留在水中。如果能找到一个足够纯净的‘能量核心’,和一个完美的‘灵魂容器’,也许……也许可以捕捉到这些回声,让它们短暂地显现出来。”
我的眼睛亮了。
能量核心?灵魂容器?
“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亚瑟先生坦白道,“这只是他最后的、近乎呓语的推测。他写道,‘能量核心’可能是镇子上最古老、最纯净的水源。而‘灵魂容器’,必须是一件与那个消散的灵魂有着最深刻情感连接的物品。”
我站了起来,紧紧攥着米勒的笔记本。
最古老、最纯净的水源。
与艾拉有最深刻情感连接的物品。
我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两个东西。
镇中心广场上,那棵巨大的、据说和永瀑镇一样古老的 weeping willow(垂柳)。大人们叫它“永恒之树”,树下总是积着一汪最清澈的水,雨水顺着柳条滴落,像眼泪一样。米勒的笔记里也提到了它,称之为“雨之泪的源头”。这一定是“能量核心”。
而“灵魂容器”……我想起了一样东西。一样艾拉梦寐以求的东西。古董店橱窗里那个水晶做的音乐盒。音乐盒上有一个芭蕾舞女孩在旋转,艾拉每次经过都会趴在橱窗上看很久。她说,那个女孩就像在雨中跳舞的她自己。
我找到了一条路。一个疯狂的、可能毫无用处的计划,在我心中迅速成形。
“新生之雷”就要来了。镇上的大人们已经开始加固门窗,储备食物。广播里说,今年的雷暴,预计在三天后抵达。
我没有时间了。我必须在雷暴来临之前,集齐这两样东西。
我把米勒的笔记本还给亚瑟先生。
“谢谢你,亚瑟先生。”我认真地对他说。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担忧。“里欧,这太危险了。而且很可能……”
“我知道,”我打断了他,“但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了。我不能让她就这么被忘记。”
亚瑟先生沉默了。他看着我坚决的眼神,最后点了点头。
“去吧,”他说,“去做你认为对的事。但是,答应我,一定要小心。”
我抱着我的那瓶河水,走出了图书馆。外面的雨好像更大了些。我知道,我即将要做的,是一场与时间的赛跑,一场对抗整个世界规则的豪赌。
为了艾拉。
第二章:水晶心的窃贼
计划的第一步,也是最难的一步,是拿到那个水晶音乐盒。
它静静地摆在古董店的橱窗里,天鹅绒的底座上,水晶雕刻的芭蕾舞女孩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幽微的光芒。它的标价牌上写着一个数字,一个我把零花钱攒到一百岁也凑不够的数字。
古董店的老板是梅尔文先生,一个瘦高、严肃、总穿着一身考究西装的老头。他不像面包师莫里森先生那么和蔼,也不像花店的伊芙琳阿姨那么温柔。他总是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每一个进店的人,好像生怕我们弄坏了他那些宝贝。
我知道,直接去要,他肯定不会给我。我只能“借”。
我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在古董店对面的一家咖啡馆门口,假装看书,实际上在观察。我发现梅尔文先生每天下午三点,都会锁上店门,去街角的面包店喝一杯咖啡,吃一块点心。他会在那里待上大概二十分钟。
这就是我唯一的机会。
我还发现,古董店后面有一扇小窗户,是通往储藏室的。那扇窗户很旧,窗框有些腐朽,锁也是老式的插销锁。从外面看,似乎有撬开的可能。
行动定在“新生之雷”来临的前一天。
那天早上,我把我的“收藏”们都拿了出来。我拧开每一个瓶盖,把它们小心翼翼地倒进一个大水桶里。河水、雨水、来自几十个不同水洼的水。我把那瓶来自艾拉消失处的河水,最后倒了进去。
“大家伙儿,帮帮我,”我对着桶里的水说,“我们一起,把艾拉找回来。”
我从我爸爸的工具箱里,偷偷拿了一把小小的撬棍和一把螺丝刀。我把它们藏在我的雨衣里,心脏怦怦直跳。我感觉自己像那些冒险故事里的英雄,要去执行一项伟大的任务。
下午两点五十分,我来到了古董店后面的小巷。这里又湿又暗,堆满了废弃的木箱和垃圾桶。我找到了那扇小窗户。它比我想象的要高。我踩在一个摇摇晃晃的木箱上,才勉强能够到窗台。
我用撬棍的扁平头,插进窗户的缝隙。我学着电影里的样子,用力一撬。
腐朽的木头发出了“嘎吱”一声呻吟,但窗户纹丝不动。
我急出了一头汗。雨水顺着我的额头流进眼睛里,又咸又涩。我听到远处钟楼敲响了三点的钟声。梅尔文先生已经去喝咖啡了。我只有二十分钟。
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把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了撬棍上。
“咔嚓!”
一声清脆的响声。不是窗户开了,是我的撬棍,把窗玻璃的一角给压碎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洞口出现了。
我心里一惊,但随即又是一喜。我小心翼翼地把手从洞口伸进去,摸索着,终于碰到了那个冰冷的金属插销。我用力把它往上一抬。门闩开了。
我推开窗户,爬了进去。里面是一个堆满杂物的储藏室,空气中全是灰尘和旧木头的味道。我不敢耽搁,蹑手蹑脚地穿过储藏室,推开通往店铺的门。
店铺里很安静,只有一座座老爷钟发出的滴答声,像无数颗紧张的心脏在跳动。我一眼就看到了橱窗里的那个音乐盒。
我冲过去,双手颤抖地把它捧了起来。它比我想象的要重,水晶冰冷而光滑。我轻轻转动底部的发条,一阵清脆悦耳的音乐流淌出来,是《天鹅湖》的旋律。水晶女孩随着音乐,缓缓旋转。
艾拉一定会爱死它的。
我把音乐盒紧紧抱在怀里,准备原路返回。就在这时,我听到了巷子里传来的脚步声。
是梅尔文先生!他今天提前回来了!
我吓得魂飞魄散,抱着音乐盒,慌不择路地躲到了一排巨大的衣柜后面。我听到钥匙开锁的声音,店门被推开了。梅尔文先生走了进来,他哼着小曲,心情似乎不错。
我的心跳得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我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梅尔文先生走进店里,习惯性地看了一眼橱窗。他的哼唱声戛然而止。
“嗯?”他发出了疑惑的声音。
他走向橱窗,发现音乐盒不见了。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
“是谁?”他低声吼道,声音里充满了愤怒。他开始在店里四处查看。
我躲在衣柜后面,吓得腿都软了。我知道我完蛋了。他只要一转过来,就能看到我。
他一步步地朝我这边走来。滴答,滴答,老爷钟的声音此刻听起来像是催命的鼓点。
就在他即将绕过衣柜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我脚边,一个我没有注意到的、用来接屋顶漏水的水桶,因为昨夜的大雨已经装满了。我紧张地后退了一小步,脚后跟碰到了水桶的边缘。
水桶“哐当”一声翻倒了。
一桶清澈的雨水,哗啦啦地流了出来,迅速漫过地板。
梅尔文先生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他转过身,看到了流过来的水。他没有先来找我,而是惊慌地大叫起来:“哦,不!我的地毯!那可是波斯地毯!”
他手忙脚乱地跑去储藏室找拖把和抹布,嘴里不停地抱怨着这该死的雨。
趁着这个空档,我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抱着音乐盒,从衣柜后面冲了出去,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店门,消失在雨幕中。
我一路狂奔,直到跑回了家,才敢停下来。我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怀里的水晶音乐盒冰冷而坚硬。
我成功了。我拿到了“灵魂容器”。
窗外,天空变得越来越暗,明明还是下午,却像傍晚一样。第一声闷雷,在遥远的天边响起,滚滚而来。
“新生之雷”要开始了。
我没有时间休息。我抱起音乐盒,又提起那桶我混合好的“艾拉之水”,冲出了家门。我的目标,是镇中心广场那棵巨大的垂柳——永恒之树。
第三章:雨之泪与最后的仪式
当我跑到镇中心广场时,风暴已经初具规模。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的脸。镇上空无一人,所有的店铺都关了门,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整个永瀑镇,像一座等待着审判的空城。
广场中央,那棵巨大的垂柳在狂风中摇曳,成千上万条柳枝像绿色的头发一样狂舞。雨水顺着柳条滴落,汇聚在树下的一个天然石洼里,形成一汪清澈见底的水潭。那就是传说中的“雨之泪”,永瀑镇最古老、最纯净的水源。
我把沉重的水桶和音乐盒放在树下。风太大了,我几乎站不稳。一道闪电划破黑沉沉的天幕,将整个广场照得惨白。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在我头顶炸响,大地仿佛都在颤抖。
我有点害怕。但我一想到艾拉,想到她最后那双蓝色的眼睛,我就重新鼓起了勇气。
我打开水晶音乐盒的盖子。它不只是个音乐盒,还是一个可以装东西的盒子。我把它放在石洼边,然后提起我的水桶,把那桶混合了我所有希望的水,缓缓地倒进了音乐盒里。
水很快就满了,溢了出来,流进了下面的“雨之泪”水潭里。
“不……这样不行。”我自言自语。米勒的理论是,需要“能量核心”来激活“灵魂容器”里的回声。我必须把“雨之泪”装进音乐盒里。
我把音乐盒里的水倒掉,然后用手把它捧起来,小心翼翼地从石洼里舀水。清澈的“雨之泪”灌满了水晶盒子,水面在闪电的光芒下,反射出奇异的光彩。
好了,“灵魂容器”和“能量核心”都齐了。
现在,是最后的仪式。
我跪在树下,将音乐盒平放在地上。我把我的手,放在冰凉的水晶盖子上。我闭上眼睛,努力回想艾拉的一切。
我想起她大笑的样子,想起她在雨中奔跑的样子,想起她送给我第一颗漂亮的鹅卵石,想起我们在河边许下的诺言。我想起她那双蓝宝石一样的眼睛。
“艾拉,”我轻声呼唤,声音被风吹得支离破碎,“你听得到吗?我是里欧。”
“我找到你了。你就在这里,在雨里,在水里。我都知道了。”
“我给你带来了你最喜欢的音乐盒。你看,它多漂亮。它现在是你的新家了。”
“求求你,回来吧,艾拉。哪怕……哪怕只是让我再看你一眼。”
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滴在音乐盒上,和里面的“雨之z之泪”融为一体。我用尽我全部的意念,所有的思念,所有的悲伤和希望,都集中在我的手上,传递给那个水晶盒子。
音乐盒里的水,开始起了变化。
它不再是完全透明的。一丝丝极淡的蓝色,像烟雾一样,在水中缓缓浮现、旋转。然后,更多的颜色出现了。她雨衣的红色,她头发的深褐色……这些颜色在水中交织、凝聚,仿佛一个抽象派画家正在水中作画。
我激动得浑身发抖。有用!米勒的理论是对的!
那些颜色越聚越浓,渐渐地,在音乐盒小小的空间里,形成了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一个娇小的、穿着红色雨衣的女孩的轮廓。
是艾拉!
我能看到她模糊的五官,能看到她那头深褐色的头发。她静静地悬浮在水中,像一个睡着了的水中精灵。
“艾拉!”我激动地大叫。
但她没有回应。她只是一个虚影,一个由记忆和情感构成的回声,被短暂地束缚在了这个水晶容器里。她没有意识。
我失望,但又充满希望。这至少证明了她还“在”。也许她需要更多的能量。
我转动了音乐盒底部的发条。
清脆的《天鹅湖》旋律再次响起。随着音乐,音乐盒里的水开始旋转,那个芭蕾舞女孩的底座带动着艾拉的虚影,一起缓缓地、优美地跳起了舞。
就在这时,一道前所未有地巨大的闪电,如同天神的利剑,从天空直劈而下,正好击中了我们头顶那棵垂柳的顶端!
“轰隆——!!!”
巨响震得我几乎晕了过去。整棵“永恒之树”瞬间燃烧起来,但那火焰是诡异的蓝色电光。巨大的能量顺着树干和柳条导入地下,也导入了树下那个“雨之泪”的水潭。
整个水潭都沸腾了,发出了耀眼的白光!
那光芒也笼罩了我的水晶音乐盒。盒子里的艾拉虚影,被这股强大的能量一冲,瞬间变得无比清晰。我甚至能看到她长长的睫毛,看到她嘴角那颗小小的痣。
她……她睁开了眼睛!
那双蓝宝石一样的眼睛,不再是空洞的。它们看着我,里面充满了迷茫,然后是惊讶,最后是认出我之后的喜悦。
“里……欧?”
一个微弱的、仿佛来自水底的声音,直接在我的脑海中响起。
是她的声音!
“艾拉!是我!我找到你了!”我喜极而泣。
“我……我在哪里?”她的意识流传来,“好冷……好吵……”
“别怕!我带你回家!”我伸出手,想要抱起音乐盒。
但就在我的指尖触碰到水晶盒子的瞬间,艾拉的影像剧烈地扭曲起来。她脸上露出了极度痛苦的表情。
“不……能量……太强了……”她的声音变得尖锐,“它在……撕裂我……”
那道击中柳树的闪电能量,并没有让她的形态稳定下来,反而像一个过载的电流,正在摧毁这个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回声”。她的身体,刚刚才变得清晰,现在又开始分解,比上一次在河里时更快,更彻底。
“不!不要!”我惊恐地大喊。
“里欧……”她看着我,痛苦的表情渐渐被一种悲伤的温柔取代,“谢谢你……让我……再见到你……”
“忘了我……好好……活下去……”
这是她最后的话语。
然后,她的影像,连同那些美丽的色彩,彻底崩溃了。不是变回了水,而是直接湮灭成了虚无。音乐盒里的水,重新变得清澈透明,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只有那段《天鹅湖》的旋律,还在风雨中固执地响着,像一首悲伤的挽歌。
我失败了。
我不仅没有救回她,反而让她……又“死”了一次。我亲手把她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回声,彻底摧毁了。
巨大的绝望,像冰冷的洪水一样将我淹没。我跪在地上,抱着那个空空如也的音乐盒,发出了野兽般的、悲痛的嚎哭。
风雨似乎在嘲笑我的不自量力。雷声滚滚,仿佛是这个世界在宣判我的罪行。
我不知道我哭了多久。直到一双温暖的手,搭在了我颤抖的肩膀上。
我抬起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充满忧郁和怜悯的脸。
是亚瑟先生。他穿着厚厚的雨衣,浑身湿透,显然是冒着生命危险出来找我的。
“都结束了,里欧。”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无尽的感伤。
他没有问我发生了什么。他看着那个音乐盒,看着那棵被闪电劈得焦黑的垂柳,他什么都明白了。
“我……我害了她……”我泣不成声。
“不,你没有。”亚瑟先生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紧紧地抱住我,“你让她又活了一次。你让她有机会,和你说了再见。你给了她一份,连我都未曾得到过的礼物。”
他的话语,像一股暖流,注入我冰冷的心。
“走吧,孩子,”他拉起我的手,“风暴最猛烈的时候要到了。我们得找个安全的地方。”
他把我带离了那个见证了我所有希望和绝望的广场,朝着图书馆的方向走去。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棵焦黑的垂柳,在风雨中像一个巨大的黑色墓碑。
我紧紧地抱着怀里的水晶音乐盒。里面空无一物,但我感觉它从未如此沉重。
第四章:最后的约定
图书馆是整个永瀑镇最坚固的建筑。我们躲在地下档案室里,外面世界的咆哮被厚厚的石墙隔绝,听起来像是遥远的闷哼。亚瑟先生点亮了油灯,昏黄的光晕驱散了部分的寒冷和黑暗。
我抱着音乐盒,蜷缩在一堆旧报纸上,一言不发。悲伤和疲惫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亚瑟先生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坐在我身边,陪着我。
“你做的,是一件很勇敢的事。”很久之后,他终于开口。
我摇了摇头。“勇敢的人不会把事情搞砸。”
“不,里欧。勇敢不是指结果,而是指去尝试的意愿。”他看着我,眼神真诚,“在这个注定要被遗忘、不断重复的世界里,任何试图去‘记住’、去‘挽留’的行为,都是最高贵的勇敢。米勒先生尝试了一辈子,我和伊芙琳也做过小小的尝试。而你……你比我们所有人都更进一步。”
“你真的见到了她,和她说了话。这意味着,米勒的理论是对的。意识的回声可以被唤醒。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他的话让我心里好受了一些。我抬起头,看着他。
“亚瑟先生,我们……我们真的会消失吗?就像被黑板擦擦掉的粉笔字?”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是的。当风暴的能量达到顶峰,‘溶解’就会开始。我们的身体,我们的记忆,都会回归到最原始的水的形态。然后,一切重新开始。”
“那……疼吗?”我小声问,这是我一直很害怕的问题。
“我不知道。”他诚实地回答,“上一次,我是在拥抱中迎接它的。我只记得,那是一种……融合,很温暖。像睡着了一样。”
我想起艾拉在河里消融时,那双惊恐的眼睛。又想起刚才在音乐盒里,她最后那温柔的眼神。也许,当你知道结局,并且接受它的时候,它就不再那么可怕了。
“我不想忘记她。”我说,眼泪又流了出来,“如果我消失了,变成了一个新的‘里欧’,那他就不会记得艾拉了。就再也没有人记得她了。”
“不,不会的。”亚瑟先生说。他从他那件旧外套的内袋里,珍而重之地拿出了那个银质挂坠盒。
“我和伊芙琳留下这个,就是为了对抗遗忘。”他把挂坠盒递给我,“也许下一个‘亚瑟’不会明白这上面的名字意味着什么,但他会感到好奇。这份好奇,就是一颗种子。一颗让爱和记忆,有机会跨越循环的种子。”
他看着我怀里的水晶音乐盒。
“这个音乐盒,就是你的种子,里欧。”
我低头看着这个美丽的盒子。它曾经是艾拉的梦想,是我的希望,也是我绝望的见证。现在,它有了新的意义。
“亚瑟先生,”我做出了一个决定,“我们来做个约定吧。”
“什么约定?”
“等……等我们都变成了‘新’的自己之后,你,新的亚瑟先生,要把这个音乐盒放到图书馆最显眼的地方。然后,如果新的‘里欧’来了,你要把艾拉的故事告诉他。就说,这是一个很勇敢的探险家的故事。”
亚瑟先生的眼睛湿润了。他看着我,这个只有十岁的孩子,脸上露出了混杂着欣慰和悲伤的复杂笑容。
“好。”他郑重地点了点头,“我答应你。就算我不记得这个约定,我相信,我身体里属于‘亚瑟’的某种本能,也会让我这么做的。我们会让艾拉的故事,一直流传下去。”
我们拉了勾。在这个即将重置的世界里,我们定下了一个跨越时间的、不可能的约定。
做完这一切,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我不再害怕了。我知道,艾拉没有白白消失。她的故事,会像那些不断重复的角色一样,成为永瀑镇的一部分。
我们静静地坐着,听着外面的风暴声渐渐平息。雷声的间隙越来越长。我们知道,最后的时刻就要到了。
我开始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发生变化。先是我的指尖,它们开始变得有些透明,像果冻一样。我抬起手,在油灯的光下,我能看到自己手掌的骨骼轮廓,但它们也正在变得模糊。
“开始了。”亚瑟先生轻声说。他的身体也发生了同样的变化。
这感觉……很奇怪。不疼,反而有点痒,有点轻。就像有很多很多小气泡,在我的身体里升起。我感觉自己正在变轻,仿佛马上就要漂浮起来。
我紧紧地抱着水晶音乐盒,把它放在我的胸口。我闭上眼睛,最后一次,在脑海里描绘艾拉的笑脸。
“再见了,艾拉。”
“再见了,亚瑟先生。”
“再见了,里欧。”
我的意识,像一盏慢慢熄灭的油灯,光亮越来越弱,最后,彻底融入了周围温暖而宁静的黑暗。
我感觉自己化作了一滴水,滴落在一片广阔无垠的、由无数记忆和情感组成的海洋里。我感觉到了亚瑟对伊芙琳的爱,感觉到了莫里森先生对烘焙的热情,感觉到了菲尔比太太一生的满足……我还感觉到了另一滴温暖的水,紧紧挨着我。那是艾拉。她没有消失,她也在这里。我们,以及永瀑镇的所有人,都在这片意识的海洋里,短暂地融为了一体。
我们是雨的梦。
现在,梦醒了。
尾声:雨后的故事
一场全新的、温柔的细雨,从洗净了的天空中洒落。
永瀑镇焕然一新。
一个十岁的男孩从床上醒来。他看着窗外湿润的街道和滴水的屋檐,感到一种莫名的亲切。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但他觉得自己应该叫……里欧。
他今天特别想去一个地方。图书馆。这个念头毫无来由,却又无比强烈。
他走进了那栋古老的石头建筑。一个看起来有些忧郁,但眼神很温和的男人,正在整理书籍。
“下午好。”男人对他笑了笑。
“下午好,亚瑟先生。”里欧自然而然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亚瑟先生愣了一下,然后笑得更深了。“你好,里欧。”
里欧在图书馆里闲逛,他的目光被借阅台上一件闪闪发光的东西吸引了。那是一个水晶音乐盒,上面有一个芭蕾舞女孩。它被擦拭得一尘不染,放在一个显眼的位置。
“它真漂亮。”里欧忍不住说。
“是啊,”亚瑟先生走了过来,拿起那个音乐盒,“这是一个属于一个很勇敢的女孩的故事。”
“她是谁?”里欧好奇地问。
亚瑟先生看着里欧,眼神悠远。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他觉得,他必须把这个故事讲出来。
“她叫艾拉,”他缓缓开口,“是永瀑镇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小探险家。她从不害怕下雨,她相信雨里藏着整个世界的秘密……”
里欧听得入了迷。他觉得,那个叫艾拉的女孩,好像是他认识了很久很久的朋友。
在图书馆的窗外,雨丝如织。一个新的男孩,听着一个旧的故事。一个不可能的约定,被一个不记得约定的图书管理员,和一个不记得自己是谁的孩子,共同遵守着。
在永瀑镇,有些东西会被风暴抹去,比如记忆,比如姓名。
但有些东西,永远不会。
比如一个探险家的故事,比如一份收藏家的誓言,比如一个朋友对另一个朋友,那跨越了时间和生死的,永恒的爱。
它们会像雨一样,一次又一次地,重新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