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之链
第一幕:碎裂的回响
第一章:水晶的哀鸣
风,在水晶山脉中是没有形态的,亦无声息。它不像在平原上那般裹挟着尘土与草籽的喧嚣,也不像在森林里那样浸染了万物生息的潮润。在这里,风是纯粹的沉默,是永恒的流动,是宇宙用以打磨光线、擦亮星辰的无形织物。它的每一次吹拂,都让这片由凝固光芒构成的奇境,更接近于一种超越凡俗的、冰冷而圣洁的本质。
这里是维里迪亚大陆南端的尽头,一片仿佛并非由尘世物质,而是由众神的梦境碎片塑造而成的地域。巨型的晶体尖峰,以一种违背大地法则的傲慢姿态,从龟裂的赭红色土壤中刺天而起。它们并非岩石,而是某种早已被世界遗忘的超然矿物,内部蕴含着流动不息的、古老的光。在瓦勒里昂初升的朝阳下,整片山脉如同一场永不熄灭的盛大黎明。阳光穿透晶体,被分解、折射、再重组成亿万道纤细的虹彩,在群峰之间、在稀薄的空气里泼洒、交织,使得光本身,成为了此地唯一可见的色彩与尘埃。山巅之上,天空呈现出一种近乎墨染的深蓝色,静谧得令人心悸,衬得那些水晶尖顶愈发璀璨,仿佛大地伸向星海的、一根根渴望触碰本源的触角。
水晶守护者的教团,已在这片光与寂静的王国中栖身了数个纪元。他们的居所——至圣所,并非出自工匠之手,而是在一座最为宏伟的中央晶峰内部,沿着天然形成的晶洞与脉络,被一代代修士以虔诚与共鸣,“生长”而成。这里没有砖石的接缝,亦无木梁的榫卯。每一面墙壁,每一级台阶,都与山体浑然一体,半透明的晶壁将外部变幻莫测的光影滤为柔和的光晕,引入室内。光斑在地板上静静流淌,如同时光的潮汐,在光滑得可以映出人影的晶面上,悄然涨落,周而复始。
今日,至圣所的核心,谐振大厅之内,一场决定教团未来数十年方向的肃穆仪式,即将开始。
凯勒姆站在环绕大厅的最高层回廊上,身影几乎完全隐没在一根巨大的、内部包裹着金色光絮的晶柱投下的阴影里。按照规矩,所有尚未剃度的见习修士,都须在此观摩,但他站得比所有人都远,离那雕刻着教团古老符文的护栏有三步之遥。他害怕自己的存在会玷污这片圣洁之地,更害怕自己的“看见”,会惊扰那本应和谐的宇宙乐章。
他太年轻了,身形单薄得像一片被遗忘在冬日的枯叶。那身象征着纯洁与秩序的素白长袍,穿在他身上,显得空旷而寥落。他的脸色,因常年不见烈日而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唯独那双眼睛,黑得如同最深沉的子夜,其中翻涌着与他年龄不符的疲惫与警惕。
他和其他守护者不同。他们用耳朵聆听,而他,用灵魂观看。
守护者的教义,建立在对“万物谐律”的感知之上。他们坚信,整个宇宙,从星辰的运转到微尘的飘落,都遵循着一部由天穹之光与地脉之息共同谱写的宏大乐章。谐振大厅中央,那块被称为“谐振之心”的巨大紫色水晶母体,便是他们赖以聆听这支乐章的圣器。他们的一生,便是记录、解读乐章中的每一个音符,并以此判断世界的健康与否,在细微的失调之处,用自身的虔诚与共鸣去加以修正。
然而,凯勒姆听不见。他那与生俱来、却被视为诅咒的天赋,让他能直接“看见”声音的形态,看见谐律的颜色与质地。在他尚且年幼、世界尚且健康的记忆里,每一次仪式,他都能看到一道道柔和、绚烂的光带,如同被驯服的极光,在大厅中交织、盘旋,最终汇入谐振之心,绽放出纯净的白光。那是多么和谐、多么壮丽的景象。
可现在,他所能看见的,只有深入骨髓的、病态的扭曲。
他下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手腕。那里的皮肤比别处更白,常年被袖口遮盖,却总有一种隐隐的刺痛感。他想起了今天清晨在斋室发生的事。
同室的见习修士莱森,一个身材壮实、眼神总是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优越感的年轻人,正在用一块鹿皮细细擦拭着待会儿仪式要用的紫晶音叉。他一边擦,一边用那种自以为是的虔 H 口吻吟诵着教义:“谐律即秩序,失律即混沌。我等身为守护者,当以己心之纯净,映照世界之和谐……”
凯勒姆只是安静地坐在自己的晶石床上,试图冥想,但胸口那块“哀鸣之碎晶”的寒意,以及脑海中断断续续的幻象,让他无法安宁。
莱森的吟诵停了下来,他感受到了凯勒姆身上散发出的那股不安的气息。他皱起眉头,走了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凯勒姆:“杂音,仪式就要开始了,你又在想那些亵渎神圣的疯癫幻象了吗?长老们真是太仁慈了,竟然还允许你观摩。”
“杂音”,这是莱森和其他一些修士给凯勒姆起的绰号。因为凯勒姆的存在本身,对于追求纯粹和谐的他们而言,就是一个无法被理解、无法被同化的、刺耳的杂音。
凯勒姆没有回答,只是将头埋得更低。
“抬起头来。”莱森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耐烦。他伸出手,猛地抓住了凯勒姆的手腕。“让我看看,你的‘杂音’又让你看到了什么污秽的东西?”
在莱森抓住他手腕的瞬间,凯勒姆眼中的世界猛然一变。他看到莱森身上那层代表着生命谐律的、健康的淡金色光晕,边缘处正附着着几缕几乎无法察觉的、如蛛丝般纤细的灰色。灰色丝线随着莱森的心跳微微搏动,仿佛某种活着的寄生之物。
恐惧攫住了凯勒姆的心脏。那东西……正在蔓延。曾经,它只出现在无生命的晶石和古老的器物上。现在,连活生生的、健康的生命体也……
他猛地挣脱了莱森的手,力道之大,让莱森都踉跄了一下。“别碰我!”他失声喊道。
莱森又惊又怒,脸上露出了厌恶的表情:“疯子!你这不洁的杂音!”他嫌弃地甩了甩手,仿佛沾染了什么脏东西,转身离开了。
回忆的刺痛让凯勒姆回过神来。他将目光投向下方的大厅。十二位长老已经各就各位,他们神情肃穆,眼帘低垂,整个人仿佛都化作了静待敲击的钟磬。为首的泰隆长老,一位面容如同被风蚀了千年的晶石般沟壑纵横的老者,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光彩,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承载了太多岁月与秘密的灰蒙。
他举起一柄小巧的黑曜石锤,轻轻敲响了身前的玫瑰晶音叉。
嗡——
一声低沉悠扬的嗡鸣,如同世界初生时的第一声心跳,在大厅中扩散开来。这是和谐的序曲,是万物的基础音。但在凯勒姆的视野里,他看到了一场无声的灾难。
一道本应纯净无瑕的粉色光带从音叉上升起,但它的形态却令人作呕。它不再流畅、凝练,而是像一缕被污染的、即将熄灭的烟。光带的边缘毛糙不堪,不断逸散出灰色的碎屑。其核心,更像是被注入了某种腐败的脓液,呈现出一种暗淡的、带着斑点的浑浊。最可怕的是,当它触及中央的谐振之心时,非但没有如往常般被吸收、同化,反而像是被一堵无形的墙弹开,激起了一阵充满了痛苦与抗拒的剧烈战栗。
第二个音叉被敲响了。紫水晶的音叉。一道本应象征着智慧与神秘的紫色光带升起,同样充满了病态的扭曲。它不再深邃,反而显得稀薄而脆弱,仿佛随时都会被自身内部的灰色污点所吞噬。
第三个,黄水晶,象征丰饶。第四个,透明水晶,象征纯粹……
十二道象征着世界不同法则、不同律条的光带相继升起。在凯勒姆的视野里,这不是一场和谐的共鸣,而是一场丑陋的展览。十二种不同形态的腐朽,十二种正在死去的色彩。它们在大厅中央无力地漂浮、碰撞,非但没有融合成象征着完美和谐的璀璨白光,反而互相纠缠、排斥,形成一团晦暗不明、如同溃烂伤口般的光雾,散发着一股无形的、名为“熵”的恶臭。
“静默之蚀”,长老们这样称呼这种现象。多么温和、多么富有诗意的词语。在他们的感知里,或许只是乐章中出现了几个刺耳的、令人不安的休止符。但只有凯勒姆知道,这不是休止,而是死亡。不是静默,而是充满了崩裂与终结意味的,宇宙级的哀鸣。
他感到一阵熟悉的、撕裂般的剧痛从颅骨内部传来,太阳穴的血管突突狂跳。那哀鸣对他而言,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实体化的酷刑。它像一根根被烧红的、裹着冰碴的钢针,反复刺穿着他的意识。他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尝到了一丝血腥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四个弯月形的血痕。他强迫自己继续观看,不能闭眼。这是他的职责,他的诅咒,或许,也是他唯一存在的意义。
随着仪式的推进,长老们的吟诵声变得急促起来。他们试图用自身的意志力,强行引导那些失序的光带。十二道光带的振动频率越来越高,它们共同向中央的谐振之心施加着压力。
巨大的紫色水晶母体感受到了召唤。它开始散发出柔和的光芒,内部那片浓缩的星云缓缓旋转,释放出更为古老、更为纯粹的谐律之力,试图将那些病态的光带强行“校准”,拉回正轨。这是教团千百年来用以维系世界谐律稳定的最后手段。
在过去,这总能奏效。谐振之心是世界的定音鼓,无论出现怎样的失调,它最终都能将其拨乱反正。
但这一次,情况不同了。
当谐振之心的光芒达到顶点的刹那,凯勒姆视野中的那团污秽光雾非但没有被净化,反而像是被激怒的毒蛇,猛地向谐振之心反噬而去!
瞬间,凯勒姆眼中的一切都消失了。没有光,没有色彩,甚至没有黑暗。只有一种纯粹的、能吞噬一切感官的“无”。紧接着,一声巨响在他的灵魂最深处炸开。
那不是任何凡俗的声音。那是宇宙琴弦在达到其所能承受的最高张力后,悍然崩断的绝响。是支撑着“存在”这一概念的最后一根支柱,轰然倒塌的悲鸣。
他的视野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强制拉入了一个超越时空的维度。
他看到了那张由光的锁链构成的宇宙之网。每一根锁链,都由亿万颗星辰的光辉拧成,它们既是通道,输送着维持世界运转的天穹之光;也是牢笼,将某种难以名状的恐怖,禁锢在现实之外。
他看到了那道触目惊心的裂痕。它比上一次看到的更加巨大,更加狰狞。那颗曾被他视为“秩序楔子”的“天火之殇”陨石核心,如今正闪烁着不祥的红光,上面的符文结构正在剥落,显然已经不堪重负。
而锁链之外,那片绝对的“静滞之渊”,正在以一种近乎贪婪的姿态,通过日益扩大的裂痕渗透进来。这一次,他看得更加真切。那“无”,并非空无一物,它拥有自己的意志,一种纯粹的、要将一切“有”都抹除为“无”的、冰冷的饥渴。
他看到了幻象。一幕幕快速闪过的、属于未来的残片。
他看到光辉森林瑟尔凡诺姆,那些本应在月下发出银光的巨树,如今只剩下干枯的、如同骸骨般的灰白枝干。最后一位瑟尔瓦里人哀伤地抚摸着冰冷的树皮,随后便化作一捧随风飘散的银色尘埃。
他看到格朗姆-卡拉克的地底,那颗永不熄灭的“锻造之心”,如今只剩下几缕微弱的、如同鬼火般的余烬。格朗姆沃克人敲击着冰冷的铁砧,却再也无法打出蕴含丝毫力量的符文。
他看到帝都橡木港,宏伟的“巨人之桥”已经断裂。人们在废墟中互相争抢着最后一点食物,他们的脸上没有了喜怒哀乐,只有一种空洞的、行尸走肉般的平静。
最后,他看到了一张近在咫尺的脸。是莱森。莱森的脸上,那种他清晨时看到的、蛛丝般的灰色脉络,此刻已经变得粗大、狰狞,如同黑色的藤蔓,从他的皮肤下凸显出来。莱森的眼睛里,那份属于年轻人的骄傲与活力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他所见的那些橡木港废墟中的人一模一样的、空洞的平静。
那张没有生命的脸,缓缓向他凑近,张开了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不——!”
一声饱含着极致恐惧与绝望的尖叫,从凯勒姆喉咙里迸发出来,打破了大厅中神圣的寂静,甚至盖过了音叉最后的余音。
他双膝一软,猛地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抱住头颅,身体因为无法承受的过载而剧烈地抽搐着。视野中的恐怖景象还未完全退去,那宇宙崩裂的巨响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将他的意识撕扯成一片片燃烧的碎片。
仪式戛然而止。大厅中央的谐振之心,那璀璨的光芒已经完全熄灭。更可怕的是,清脆的“咔嚓”一声,一道细微的裂痕,出现在了它原本完美无瑕的紫色晶体表面。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见习修士们惊恐地望着失控的凯勒姆,眼神里充满了厌恶、畏惧,还有一丝隐藏不住的、迁怒般的憎恨。又是他!一定是他这不祥的“杂音”,污染了仪式,触怒了谐律!
十二位长老缓缓起身,他们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无法掩饰的震惊与沉痛。他们望着谐振之心上的那道裂痕,仿佛看到了自己信仰的基石上出现了一道无法弥补的伤口。
为首的泰隆长老,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风暴正在酝酿。但他没有斥责,甚至没有看凯勒姆一眼。他只是挥了挥手,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带他下去。封锁大厅。”
当凯勒姆再次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躺在斋室冰冷的晶石床上。房间里一无所有,只有四壁折射进来的、冷漠的光。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虚弱,仿佛灵魂都被掏空了。那场幻象,太过真实,太过清晰,以至于他已经分不清现实与虚幻的边界。
门被无声地推开,泰隆长老走了进来。他的步伐,似乎比往常沉重了许多。
“你看到了什么?”长老的声音平静得像一汪不起波澜的深潭,但凯勒姆能从中听出一丝压抑不住的疲惫。
凯勒姆挣扎着坐起身,嘴唇颤抖,这一次,他没有沉默。他用一种破碎的、急切的语调,将自己看到的一切都倾吐而出。从星辰锁链,到裂痕,到静滞之渊,再到那些关于未来的恐怖残片。
他以为长老会像过去一样,将这些视为他疯狂的呓语。但泰隆长老只是静静地听着,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丝毫惊讶,只有越来越深的沉重与悲哀。
当凯勒姆说完,整个斋室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你的天赋,凯勒姆,”长老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叹息,“既非恩赐,亦非诅咒。它是一面镜子。一面过于清晰,以至于会灼伤持镜者的眼睛的镜子。我们倾听,只能察觉到乐章的走调,为一个个错音而忧心忡忡。而你直视,却看到了整部乐谱,正在被一只无形的手,从存在的书卷上缓缓抹除。”
“那……那是什么?那‘静滞之渊’?”凯勒姆的声音沙哑干涩。
“是终结。”泰隆长老的回答简单而决绝。“是‘静默之蚀’这个词最真实的含义。不是静默,而是被侵蚀,被归于虚无。我们一直试图用自身的和谐去修补它,但现在,谐振之心也出现了裂痕。我们失败了,凯勒姆。靠我们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了。”
长老转过身,目光如炬,那双灰蒙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某种决绝的火焰。“数百年来,教团一直与外界隔绝,守护着这个秘密。但记录显示,在‘天火之殇’后不久,曾有一位来自人类世界的学者造访此地。他用一种我们前所未闻的学科——‘物理哲学’,来解读‘万物谐律’。他认为,天穹之光是一种可以被计算的宇宙常数,地脉之息是一种可以被测量的能量场。他,是唯一一个能听懂我们语言,并试图将其‘翻译’成凡人逻辑的智者。”
“伊拉里翁大师。”凯勒姆低声说出了那个名字。
“正是他。”泰隆长老点头。“他离开时,我们与他定下了一个古老的盟约。当谐振之心第一次出现物理性的裂痕时,便是盟约启动之日。我们必须向他传递警告。”
“我去?”凯勒姆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是的,你必须去。”长老的语气不容置疑。“我们无法离开。我们的生命形态早已与这座山脉的谐律融为一体,离开,就意味着凋零。而且,普通的信使无法传递这场危机的真正分量。言语是苍白的,凯勒姆。伊拉里翁那样的人,需要的是数据,是证据,是无法辩驳的现实。”
泰隆长老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样东西。
那是一块拳头大小的水晶碎片,通体漆黑,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它正是从谐振之心那道裂痕处剥落下来的。它的表面,布满了与凯勒姆幻象中所见一模一样的、如同癌变脉络般的黑色纹路。
“这是谐振之心上第一块被‘静默之蚀’完全侵染的碎片。它不再歌唱,凯勒姆,它在哀鸣。”长老将碎片递给他。“你那特殊的天赋,使你成为唯一能承载它,并将其‘信息’完整带出去的人。在你手中,它会持续不断地释放出那股反谐律。对别人而言,它只是一块奇特的石头。但对伊拉里翁大师来说,这就是他所需要的、无法辩驳的‘病理切片’。他能‘读’出其中蕴含的宇宙法则的崩坏。”
凯勒姆伸出颤抖的手,接过了那块碎片。一股刺骨的、仿佛源自灵魂冰点的冰冷瞬间从掌心传来,直冲脑海。那场恐怖幻象的余波,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再次涌来。他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那块碎片仿佛有了生命,正将一个垂死世界的痛苦,源源不断地注入他的身体。
“这……也是一个负担。”泰隆长老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怜悯。“它会让你时刻保持警醒,也会让你时刻承受痛苦。它会吸引那些同样被‘静默之蚀’所侵染的存在,也会让健康和谐的生命本能地疏远你。你将成为一个行走的灾厄信标。但你必须将它带到橡木港,交给伊拉里翁大师。告诉他,星辰的锁链正在崩断。让他……尽其所能。”
一小时后,凯勒姆换上了一身粗糙的、便于远行的麻布外衣,背上了一个装着少量水和干粮的行囊。那块被称为“哀鸣之碎晶”的水晶碎片被他用多层软布包裹,紧贴胸口存放,冰冷的触感仿佛在提醒着他使命的沉重。
没有送别仪式,没有祝福的话语。他独自一人,走出了教团那与世隔绝的殿堂。当他踏上通往山下的、由无数代守护者踩出的水晶阶梯时,他最后一次回望。
阳光下,水晶山脉依然那么雄伟,那么璀璨,仿佛一座永恒的、由光构成的神国。但此刻在凯勒姆眼中,这美丽背后,却隐藏着一道正在扩大的、通往终极虚无的裂口。
他转过身,不再回头。
随着海拔的降低,空气渐渐变得温润而浑浊。风中开始夹带起远方平原的尘土气息。万物的声音不再是纯粹的谐律,而是变得嘈杂、混乱。他第一次听到了昆虫的嗡鸣,第一次闻到了植物腐烂的味道。这是一个充满了生命,也充满了死亡的凡俗世界。
胸口的水晶碎片仿佛变得更重了。那股源自宇宙深处的哀鸣,与这个世界的嘈杂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更加令人难以忍受的、深入骨髓的折磨。
他握紧了拳头,黑色的眼眸里映照着通往遥远北方的、蜿蜒曲折的道路。他不知道伊拉里翁大师身在何方,不知道如何在一个他完全陌生的世界里生存下去,更不知道凡人的智慧,能否撼动那正在崩断的星辰之链。
他只知道,他必须走下去。因为他是信使,携带着一个正在死去的宇宙的最后一声哀鸣。
第二章:橡木港的阴影
与维里迪亚南方那片被阳光与寂静统治的水晶荒原相比,奥瑟瑞亚帝国的首都橡木港,是一头由石头、钢铁与无数欲望共同哺育长大的巨兽。它盘踞在阿尔巴与瑞沃斯双子河的交汇处,每日贪婪地吞吐着来自帝国四面八方的财富、权力和人流,再呼出混杂着河水湿气、作坊煤烟、市场香料与宫廷阴谋的浑浊气息。这是一个充满了矛盾与活力的存在,宏伟与污秽在此共生,秩序与混乱仅隔着一条街巷的宽度。
清晨,当第一缕熹微的阳光穿透河谷终年不散的薄雾,勉力为白岩宫最高塔楼顶端的帝国鹰徽镀上一层黯淡的、如同旧货币般的金色时,这座城市的心跳便已在层层叠叠的屋顶下开始苏醒。码头上,沉重的铁链拖拽声如同巨兽的呼吸,伴随着水手们沙哑粗粝的号子,将满载着南方谷物与东方丝绸的驳船拖入泊位。铁砧区里,成百上千柄铁锤开始了第一轮的敲击,汇成一片仿佛永不停歇的金属雷鸣,为帝国的军团打造着剑刃与甲胄。而在金线区的交易所门前,身着剪裁得体的深色服装的商人和他们的代理人已经聚集,压低了嗓门,用只有彼此能懂的暗语,交换着关乎遥远港口货物价格、足以影响一个行省财政的秘密。
然而,在这座城市光鲜亮丽、搏动不息的动脉之下,存在着另一套更为幽暗、更为隐秘的循环系统。它由阴影构成,以秘密为食,维系着这座巨兽不至于因自身过于庞大的欲望而崩溃。
莉维娅穿行在“根须区”如同蛛网般纠缠的小巷中,脚步轻盈得像一只掠过水面的夜行水鸟,几乎没有激起任何涟漪。这里的空气中永远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劣质麦酒发酵的酸味、廉价炖菜的油腻味,以及一种更难以名状的、由贫穷与绝望长期发酵而成的馊味。巷道狭窄得仅容一人侧身通过,两侧是歪歪斜斜、层层叠叠的半木结构房屋,朽烂的木梁和发黑的砖石在重力的长期作用下,发生了令人不安的扭曲,它们彼此依偎、挤压,才勉强没有倒塌。终年不见阳光的地面上,覆盖着一层由尘土、污油和不明液体混合而成的黏滑污垢,每走一步,都会发出“噗嗤”的、令人不快的轻微声响。
她身着一件普通的深灰色旅行斗篷,兜帽拉得很低,恰到好处地遮住了她那张线条分明、总是显得过分冷静的面孔,只露出一截轮廓坚毅的下巴。斗篷之下,是一身贴身的黑色皮甲,其上没有任何纹章或家族徽记,每一个搭扣和缝线都只为实用与坚韧而存在。她腰间左侧挂着一柄朴实无华的短剑,剑柄缠着防滑的鲨鱼皮;右侧则是一把特制的十字弩,结构精密,小巧而致命,可以无声地上弦。她的每一步都精准地落在那些相对干燥、或是已被磨得光滑的石块上,整个过程悄无声息,仿佛她不是走在路上,而是漂浮于这片污秽之上,是这片阴影中一个更深邃、更具目的性的影子。
作为帝国精英密探组织“沉默内阁”最顶尖的特工之一,根须区对莉维娅而言,与其说是龙潭虎穴,不如说是另一张熟悉的、布满了复杂规则与潜在陷阱的棋盘。她在此地接受过最为严酷的伪装与潜行训练,执行过逮捕叛逃官员的任务,也曾亲手“清理”过泄露机密的背叛者。她了解这里每一条能够躲避城市卫队例行巡逻的暗道,知道哪家酒馆的后门通往早已被上层世界遗忘的古代下水道系统,更清楚哪几个帮派头目暗中为“沉默内阁”提供情报。她懂得这里的语言——一种由街角一瞥的眼神、指节轻敲墙壁的特定节奏、以及阴影里低沉含糊的切口组成的无声语言。
这一次,她的任务目标,是一座位于根" "须区最深处、早已废弃的染坊。根据线报,一个近来在底层民众中迅速崛起的末日教派——“启示之眼”,正计划在此地举行一场大规模的秘密集会。这个教派的教义粗陋不堪,混杂着对古老神祇的歪曲解读、对民间英雄传说的恶意篡改,以及对帝国现状的粗暴攻击。他们宣扬“星辰将死,唯有血与火方能净化世界”,在那些被帝国繁荣所抛弃的、食不果腹的民众中,拥有着瘟疫般的煽动力。对于坚信秩序与稳定高于一切的摄政王马格努斯公爵而言,这种思想比任何兵临城下的外敌都更加危险,因为它从内部侵蚀着帝国赖以维系的、等级森严的社会基石。
染坊坐落在根须区最阴暗的一个角落,紧邻着一条淤塞的、散发着化学品与生活污水混合恶臭的支流。巨大的木制染缸像一排沉默的、被遗忘的巨人,静静矗立在泥泞的院子里。缸壁上凝固着早已干涸的、色彩斑驳的染料,如同陈年的、形态各异的血迹,在阴沉的天色下显得格外狰狞。莉维娅没有选择从腐朽的正门进入,那里很可能设有简陋的岗哨。她绕到染坊后墙,在一处堆放着废弃木桶和破烂麻袋的阴影里停下脚步,侧耳倾听了片刻。除了远处传来的城市的嗡鸣和近处支流里偶尔翻腾起的气泡破裂声,再无其他声响。
她将斗篷的下摆塞进腰带,露出线条流畅的皮裤和包裹着小腿的结实绑带。接着,她后退两步,然后猛地向前冲刺,蹬踏在一只木桶的边缘,身体借力向上跃起,手指精准地扣住了墙壁上一块松动的砖石。她没有丝毫停顿,手臂发力,身体如同灵猫般向上攀爬,脚尖在湿滑的墙面上寻找着一个个微小的支撑点。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最终,她悄无声息地翻上了二楼仓库的屋顶,如同一片落叶般,降落在瓦片与瓦片之间的凹陷处。
她趴伏在屋顶的阴脊上,从一个破损的瓦片缝隙向下望去。仓库里弥漫着刺鼻的化学品残留气味和厚重的尘土味道。透过对面窗户上满是污垢的玻璃裂缝,她可以清楚地看到下方的院子。
院子里已经聚集了大约二三十人,而且还有人陆续从各条小巷的阴影中钻出来。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面有菜色,因长期的营养不良而显得骨瘦如柴,但那双凹陷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病态的、混杂着绝望与期盼的狂热。一个身材高大的、满脸虬髯的男人正站在一个倒扣的巨大染缸上,他身上穿着一件破旧但还算干净的祭司袍,显然是这个集会的主持者。他正等待着,等待着人群达到足够的规模。
莉维娅冷静地观察着这一切,内心没有丝毫波澜。她的任务目标是教派的真正头目,一个被称为“先知”的神秘人物,据情报描述,此人极少露面,却拥有着近乎神迹的预言能力和蛊惑人心的力量。眼前这个虬髯大汉,不过是个小角色,一个负责暖场和煽动情绪的喉舌。她耐心地等待着,如同潜伏在暗处的捕食者,连呼吸都变得绵长而微弱,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
等待了大约一刻钟,院子里的人数已经超过了五十。虬髯大汉认为时机已到,他清了清嗓子,挥舞着粗壮的手臂,用一种充满煽动性的洪亮嗓音,开始了的演讲。
“兄弟们!姐妹们!橡木港被遗忘的孩子们!”他的声音在染坊的院子里回响,“我们脚下是帝国的根须,我们用汗水和鲜血滋养着这棵参天大树,可我们得到了什么?是发霉的面包?是冰冷的河水?还是贵族老爷们马车驶过时溅在我们身上的泥浆?”
人群中发出一阵压抑的、充满愤恨的附和声。
“他们告诉我们这是命运,是秩序!他们让我们崇拜开国皇帝的七曜德行——勇气、正义、忠诚……可他们的勇气用在了哪里?用在了加重赋税上!他们的正义体现在哪里?体现在一次次将我们驱离他们光鲜亮丽的街区!他们的忠诚又给了谁?给了黄金!给了权力!”
演讲的内容粗鄙直白,却精准地戳中了在场每一个人心中最痛的地方。莉维娅看着他们脸上那被点燃的愤怒,心中暗自评估着。这种愤怒,在沉默内阁的档案里,被称为“低等情绪势能”,极易被引导,也极易被摧毁。它就像一堆干燥的稻草,一点火星就能点燃,但一阵强风就能吹散。脆弱,却危险。
虬髯大汉继续着他的煽动:“帝国的光辉正在褪色!贵族在白岩宫的象牙塔里夜夜笙歌,而我们却在阴沟里苟延残喘!但我们知道真相!一个他们用谎言和刀剑拼命掩盖的真相!”
他停顿了一下,神秘地压低了声音,人群也随之屏住了呼吸。
“真相就在天上!”他猛地抬手指天,“你们有多久没有见过真正璀璨的星空了?城市的光芒遮蔽了它,就像贵族的谎言遮蔽了我们的眼睛!但‘先知’看见了!‘启示之眼’看见了!星辰正在死去!一颗接着一颗!它们的光芒正在衰退!旧世界正在腐朽!当最后的星光熄灭之时,就是新世界在烈火中诞生之日!血将洗净污秽!火将带来新生!”
人群的情绪被彻底点燃,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血与火!血与火!”
莉维娅的眉头微微皱起。“星辰正在死去”——这句看似疯癫的口号,却让她想起了一些事。最近几个月,皇家学院的天文台提交了几份内容古怪的观测报告,声称某些星体的亮度出现了无法解释的、非周期性的波动。这些报告被马格努斯公爵斥为“无稽之谈,妖言惑众”,并下令封存。现在想来,似乎并非空穴来风。
就在集会的气氛达到顶点,人群的狂热仿佛要将染坊的屋顶掀翻之时,院子角落里,一扇不起眼的、通往染坊主建筑地下室的小门被推开了。一个身形佝偻、完全笼罩在脏兮兮的黑色斗篷里的人,缓步走了出来。
尽管看不清面容,但从他出现的那一刻起,整个院子的气场都为之一变。刚才还慷慨激昂的虬髯大汉立刻噤声,脸上带着敬畏,恭敬地从染缸上爬下来,向那人深深鞠躬。原本喧嚣的人群也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那个黑色的身影上,狂热的眼神中增添了一丝混杂着崇拜与恐惧的复杂情绪。
那就是“先知”。
莉维娅的手无声地搭上了腰间的十字弩。完美的时机。她的计划是在先知发表“神谕”、人群最为专注、防备最松懈的时候动手。一击毙命,然后利用随之而来的混乱,从预先规划好的路线脱身。她对自己的箭术有绝对的自信,五十步之内,她能射中一只飞行中的苍蝇的翅膀。
然而,就在她即将举起十字弩的瞬间,一种奇怪的感觉攫住了她。这感觉冰冷而锐利,像是有一双无形的眼睛,穿透了屋顶的瓦片,直视着她的灵魂。这是她作为顶尖特工的直觉,一种在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练出的、对危险的超常感知。
她注意到,“先知”并没有走向人群,也没有走上那个临时的讲台。他只是在院子中央停下脚步,缓缓地抬起头,望向那片被城市光污染所笼罩的浑浊夜空。
“先知”就那么静静地望着,一动不动,仿佛陷入了某种沉思,又像是在与某个看不见的存在对话。他的姿态,完全不像一个即将向信徒们发表演说的领袖。周围的人群也跟着他抬起头,但他们看到的只是一片熟悉的、令人沮丧的、星光稀疏的夜空。莉维娅的眉头锁得更紧了。这不符合常理。一个骗子,一个煽动家,应该紧紧抓住每一个机会,利用信徒的崇拜,通过夸张的言辞和动作来巩固自己的神圣地位。而不是在这种万众瞩目的关键时刻,表现出这种……近乎真诚的悲伤。
是的,悲伤。虽然看不清表情,但莉维娅能从那人微微颤抖的肩膀和静默的姿态中,感受到一种深沉的、仿佛承载了整个世界重量的哀恸。这种情感如此纯粹,如此强烈,以至于它穿透了那层脏兮兮的斗篷,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紧接着,“先知”伸出一只枯瘦得如同鸟爪般的手,颤抖着,指向夜空中的某一个特定的点。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墓碑在摩擦,但却异常清晰地传遍了整个院子,甚至穿透了屋顶,直达莉维娅的耳中:
“看。它……正在死去。”
莉维娅下意识地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那是猎户座腰带的方向,即使是在橡木港,那三颗标志性的明亮星辰依然清晰可辨。但……似乎有什么不同。腰带最右侧的那颗星,记忆中它应该稳定地闪耀着蓝白色的光芒,此刻却在以一种不自然的频率,剧烈地明灭着。那不是寻常的闪烁,更像是一盏油灯的灯芯即将燃尽时,发出的最后挣扎。光芒时而炽盛,时而黯淡,仿佛风中残烛,随时可能彻底熄灭。
一种荒谬的、让她背脊发凉的感觉从莉维娅心底升起。怎么可能?星辰怎么会“死去”?这一定是某种罕见的大气现象,或是骗子故弄玄虚、利用某种光学把戏制造的假象。她立刻将这种不合逻辑的情绪强行压了下去,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任务上。她是一个信奉逻辑与证据的人,绝不为这种江湖骗术所动摇。
然而,就是这片刻的迟疑,这短短一瞬间因天象异常而产生的思绪波动,让她错失了最佳的攻击时机。
“先知”放下了手,转过身,他兜帽下的阴影似乎比周围的夜色更加深邃,更加凝实。他没有发表任何慷慨激昂的神谕,也没有许诺任何虚幻的天堂。他只是用那沙哑的声音,说了一句让莉维娅浑身血液几乎凝固的话:
“伊拉里翁大师……他知道真相。”
伊拉里翁大师!
这个名字,就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莉维娅脑中所有被尘封的档案和被刻意遗忘的情感。伊拉里翁大师,皇家学院古代物理哲学的泰斗,一个被视为异端的智者,也是她少女时代最敬爱、最畏惧的导师。是他,在无数个下午,于学院那洒满阳光的图书馆里,教会了她如何用逻辑的刀刃剖析复杂的现象,如何用怀疑的火焰灼烧虚伪的权威。是他,在她因为天赋异禀而被破格招入沉默内阁预备队时,严肃地告诫她:“孩子,秩序的最高形式,是建立在真理之上的和谐,而非建立在无知之上的平静。永远,永远不要停止寻找真相,哪怕它会让你粉身碎骨。”
可是,这个底层的、宣扬暴力和混乱的末日教派的头目,怎么会知道伊拉里翁大师的名字?他们所处的世界,应该是两个永不相交的、由社会阶层和知识壁垒构成的独立平面。
莉维娅的直觉发出刺耳的警报。事情远比表面看起来要复杂得多。这次任务,绝非一次简单的“清理”行动。这背后,隐藏着更深的阴谋。
就在这时,院子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伴随着金属甲叶碰撞的摩擦声。城市卫队的巡逻队。根须区的帮派斗争和骚乱是家常便饭,卫队很少会如此大规模、如此迅速地深入到这种地方。他们的出现,绝非偶然。
这是一个陷阱!
莉维娅瞬间得出了结论。但她想不通,这个陷阱是针对谁的?是针对这个教派的,还是……
就在她脑中闪过这个念头的瞬间,她敏锐的听力捕捉到了来自她身后屋顶另一端的、极其轻微的瓦片摩擦声。
不是城市卫队。是更专业、更致命的存在。
她没有丝毫犹豫,放弃了刺杀“先知”的念头,身体像被压紧的弹簧般瞬间绷紧,准备从原路撤退。但已经太迟了。四名身着全黑皮甲、脸上戴着毫无表情的铁制面具的黑衣人,如同从阴影中长出的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的房梁上,呈半月形包围了她,封死了她所有的退路。他们不是城市卫队,他们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训练有素的、冰冷的杀气,莉维娅再熟悉不过了。他们的武器上,闪烁着一种被特殊炼金药剂浸泡过的、幽幽的蓝光。
“夜刃”。
摄政王最精锐的刺客部队,沉默内阁的直属执行者。她曾经的战友,也是她现在的同事。
下方,卫队的士兵举着火把和长矛,粗暴地冲进了院子,开始驱散和逮捕那些惊慌失措的教徒。而“先知”和那个虬髯大汉,则在几名核心信徒的掩护下,迅速退入了那扇地下室的小门,仿佛人间蒸发一般,消失不见。整个集会,从头到尾都像一场精心编排的、为她一个人上演的戏剧。
“莉维娅。”一个冷酷、毫无情感波动的声音从房梁的另一端传来。为首的黑衣人,身形比其他人更为高大,他缓缓摘下了铁制面具,露出一张莉维娅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孔。盖乌斯,夜刃小队的指挥官,一个以毫无情感、绝对服从而著称的男人。他曾是莉维娅的教官。“摄政王有令,伊拉里翁大师及其所有‘同情者’,因散播危害帝国稳定的异端学说,均被列为帝国一级威胁。你与目标的私下接触,以及对任务的无故拖延,已经构成了叛国行为。”
“我只是在执行调查任务,盖乌斯。这是常规程序。”莉维娅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但她的手已经紧紧握住了剑柄,身体微微下沉,进入了随时可以发动攻击的状态。
“调查已经结束。”盖乌斯冷冷地说,重新戴上了面具。“结论是,你的忠诚受到了污染,你需要被‘净化’。”
话音未落,四名夜刃刺客同时发动了攻击。他们的动作协调得如同一人,没有丝毫征兆。他们从四个方向,同时封死了莉维娅所有的闪避空间。四柄淬毒的短剑,如同四条致命的毒蛇,在昏暗的仓库中划出冰冷而致命的轨迹。
莉维娅的身体向后一仰,以一个常人无法做到的、近乎对折的角度,险之又险地躲过了正面直刺心脏的一剑。同时,她腰间的短剑“呛啷”一声出鞘,精准地格挡住了来自左侧划向她喉咙的攻击。她甚至没有去看,完全凭借肌肉记忆和战斗本能。她的左手,则在同一时间,闪电般地抬起,十字弩发出“噗”的一声闷响,一支无尾的短矢射向了右侧的敌人。
仓库狭小的空间内,瞬间充满了金属碰撞的刺耳声、劲风的呼啸声,以及弩箭射入木梁的沉闷声。这是一场沉默而高效的厮杀,没有怒吼,没有多余的动作,每一招都是为了在最短的时间内夺取对方的性命。莉维娅以一敌四,面对着她曾经最熟悉的战术体系,却丝毫没有落于下风。她的剑法,如同她的思维一样,冷静、精准、致命。每一个格挡,每一次反击,都经过了精确到毫厘的计算,总是能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生存空间。
但她知道,自己无法获胜。盖乌斯还没有动手。他就静静地站在房梁上,像一只耐心的猎鹰,用他那面具下冰冷的眼睛,审视着战局,等待着她露出那个必然会出现的、致命的破绽。而且,下方卫队士兵沉重的脚步声,正在向楼梯口逼近。
她必须突围。
在一次剑锋激烈交错的瞬间,莉维娅借着对方巨大的冲击力,身体猛地向后一荡。她没有选择对抗,而是顺势而为,整个人如同一片羽毛般,撞向了身后那扇布满了灰尘和蛛网的巨大窗户。
老旧的木框在撞击下应声碎裂,玻璃碎片四溅。她整个人向后坠入了一片冰冷的黑暗之中。
下方是那条散发着恶臭的支流。冰冷的、肮脏的河水瞬间将她吞噬,剧烈的温差让她的肌肉都为之一颤。
她没有丝毫停留,立刻潜入水下,强大的核心力量让她如同游鱼般,顺着浑浊的水流向远处游去。夜刃的弩箭如同雨点般射入水中,在她身边激起一串串沉闷的水花。其中一支,划过了她的肩膀,留下了一道火辣辣的伤口。
当她从下游一处废弃的、被铁栅栏部分堵塞的涵洞中爬上岸时,浑身湿透,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肩上的伤口虽然不深,但毒素已经开始发作,传来阵阵麻痹感。但她毫不在意。她靠在冰冷潮湿的墙壁上,剧烈地喘息着,肾上腺素带来的亢奋感正在缓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寒意和一阵阵的眩晕。
她被背叛了。或者更准确地说,她被“清洗”了。摄政王不需要调查,他只需要一个借口,一个将伊拉里翁大师和他身边所有潜在的不稳定因素,从帝国这台精密的机器上彻底清除的借口。而她,莉维娅,因为曾是大师的学生,因为在那场集会上那片刻的、不合时宜的迟疑,成为了这个计划中一枚可以被随意抛弃、甚至可以用来作为“罪证”的棋子。
她的忠诚,换来的是追杀。她的理性,被指控为叛国。
一个奇怪而危险的念头,在她因失血和中毒而有些混沌的脑海中升起:如果帝国所代表的“秩序”,已经沦为个人野心和思想偏执的工具,那么,它还值得被守护吗?
她想起了伊拉里翁大师那温和而锐利的声音:“孩子,秩序的最高形式,是建立在真理之上的和谐,而非建立在无知之上的平静。永远,永远不要停止寻找真相,哪怕它会让你粉身碎骨。”
她想起了那个神秘“先知”沙哑的声音:“伊拉里翁大师……他知道真相。”
一个底层教派的头目,一个顶尖学院的学者。两个看似身处世界两极的点,却因为“真相”这个词,被一条看不见的、贯穿了帝国上下所有阶层的线,紧紧地连接了起来。而她,正被无情地抛到了这条线上。
她必须知道真相。
不再是为了帝国,不再是为了摄政王,甚至不再是为了所谓的“秩序”。而是为了她自己,为了她赖以生存、如今却已分崩离析的信念体系。她要去验证,这个世界,究竟是疯了,还是只是揭开了它本来的、疯狂的面目。
莉维娅用匕首割下斗篷的一角,紧紧绑住肩上的伤口,动作熟练而冷静,仿佛在处理别人的身体。然后,她站起身,将湿漉漉的黑色长发束在脑后。她的眼神中不再有迷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坚硬、更为锐利的东西,如同黑曜石的碎片。
她抹去脸上的污泥,再一次融入了橡木港那无边无际的、可以庇护一切罪恶与秘密的阴影之中。曾经的猎手,如今变成了猎物。但她也知道,在橡木港这座黑暗森林里,猎物与猎手的身份,随时可以逆转。
她的第一步,是去找到她的导师,伊拉里翁大师。她必须在盖乌斯和他的夜刃小队之前找到他。而要做到这一点,在全城戒严、她的面孔可能已经出现在所有卫兵和告密者手中的情况下,她需要帮助。她想到了“寻真者”社团,那个伊拉里翁曾经提到过的、在黑暗中坚守理性的微光。她知道他们在根须区的一个秘密集会点。
橡木港的夜晚还很长。对于这座巨兽而言,一场发生在根须区的骚乱,一次针对特工的内部清洗,不过是它无数次沉重呼吸中一次微不足道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起伏。
但对于莉维娅而言,这一夜,她所熟悉的世界,以及她在这个世界中的位置,已经彻底分崩离析。而在废墟之上,她将开始寻找一条属于自己的、通往那个可能让她粉身碎骨的真相的道路。
第三章:烈日下的瘟疫
南方,多恩菲尔德。这里的太阳并非恩赐,而是一位严苛暴躁、喜怒无常的君主。自天穹王座的黎明将东方天际烧成一片熔金开始,它便以无可匹敌的威势君临这片广袤无垠的赭红色土地。阳光不再是温柔的抚摸,而是化作亿万根滚烫的金色长矛,无情地刺穿稀薄的空气,将最后一丝湿气从土壤深处榨干,直到大地因干渴而痛苦地龟裂开来,形成无数张沉默而绝望的唇。
在这片土地上生存的万物,无论是植物、动物还是人类,其生命的第一课,也是最重要的一课,便是学会谦卑、坚忍与适应。耐旱的橄欖樹在這裡演化出了扭曲、嶙峋的銀灰色枝幹,如同一個個飽經風霜、筋骨畢露的老婦,她們的根系則如鋼筋般,瘋狂地鑽入地下深處,去探尋那一絲微弱的水脈。葡萄藤更是卑微地匍匐在地,捨棄了向天空伸展的驕傲,用比別處更為寬大的厚實葉片,為自己那被曬成紫黑色的、蕴含着 fiery 甘甜的果实,遮擋着一天中最為毒辣的日光。就连这里的毒蝎,也演化出了比沙漠里同类更厚、更坚硬的暗红色甲壳,以及更为致命的、足以在数息之间麻痹一头成年沙狼的神经毒液。
生存,便是多恩菲爾德唯一的法則。
然而,在这片仿佛被众神遗忘的严酷土地中心,却存在着一个近乎于神迹的奇迹——烈日之城,索拉里斯。
它并非凭空而生,而是倚靠着自泰坦之脊南麓发源的绿蟒河的一条重要支流——被多恩尼亚人尊称为“清泉之脉”的河流——才得以繁荣。这条河流是多恩菲爾德的生命之源,它如同仁慈的女神,用她清凉而丰饶的臂弯,环抱着索拉里斯,并在进入城市后,被天才的工程师们分化成无数条错综复杂的、遍布全城的地上与地下水渠。这些水渠如同人体的血脉,日夜不息地流淌着,为这座城市带来了生命、清凉,以及与这片土地的贫瘠形成鲜明对比的奢华。
索拉里斯的建筑风格,是多恩尼亚人实用主义智慧与奔放艺术天性的完美结晶。城市的建筑大多由本地开采的、在阳光下呈现出温暖橘红色的砂岩和从遥远灰角山脉通过漫长商路运来的、纯净无瑕的白色大理石建成。城市规划充满了优美的曲线与和谐的几何感,巨大的白色圆顶如同散落在红色棋盘上的珍珠,高耸入云的、仿佛随时准备刺破烈日的尖塔上,则雕刻着桑多尔家族那燃烧的骄阳徽记。
为了抵御酷暑,城市的街道大多狭窄而曲折,两侧的建筑向上延伸出精致的雕花阳台与华盖,如同交错的树枝,在街道上投下斑驳的、随日光移动而不断变化的阴影。走在这样的街道上,你总能听到隐约的水声。那是遍布全城的公共饮水点和私人庭院里的喷泉在低声吟唱。潺潺的水声与阴凉的棕榈树影,是这座城市献给它骄傲的子民们最奢侈、也最日常的慰藉。
此刻,索拉里斯的统治者,骄阳亲王达里奥·桑多尔,正独自一人,站在他宫殿最高的阳台上,俯瞰着自己那如同燃烧的宝石般璀璨的城邦。他的宫殿——“日晷宫”,本身就是一件足以载入史册的建筑奇迹。其超过三分之二的主体结构,都深深地嵌入了城市下方凉爽的基岩之中,如同一个庞大的、错综复杂的地下王国,以躲避白日最酷烈的阳光。只有少数几座职能各异的高塔露出地面,如同冰山显露于海面之上的一角,既是权力的象征,也是整座地下宫殿的采光与通风系统。
他所在的这座“拂晓之塔”,是宫殿的最高点,也是他独处的圣地。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暂时卸下亲王的重担,做一个纯粹的、可以感受风与阳光的凡人。
清晨的风,是索拉里斯一天中最温柔、也最宝贵的时刻。它带着一丝沙漠夜晚残留的、干爽的凉意,吹拂着达里奥身上那件用顶级海岛棉花织成的、绣着金色骄阳家徽的白色亚麻长袍。风扬起他那头如同暗夜般微卷的黑发,露出了他线条硬朗、如同雕塑般的侧脸。他身材高大,肌肉线条流畅而结实,那是常年不辍的长矛与骑术训练留下的印记,充满了爆发性的力量感。古铜色的皮肤在柔和的晨光下闪耀着健康的光泽,仿佛涂上了一层蜂蜜。
他有一双多恩尼亚人典型的、如同被匠人精心打磨过的黑曜石般深邃的眼睛,那双眼睛本应燃烧着自信、热情,甚至是一丝恰到好好处的傲慢。然而此刻,那片深邃的黑色中,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如同风暴前夕海面般的阴霾。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欣赏脚下这座由他的先祖和他自己共同缔造的伟大城市。他的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赤红色屋顶和点缀其间的白色圆顶,投向了城东的一片特殊区域——被他的子民们在私下里用恐惧的语调称之为“静默之地”的隔离区。
那里原本是城市最美丽的区域之一,曾遍布着学者的优雅庭院、艺术家的明亮工坊和一座宏伟的、能够容纳数千人的露天剧场。而现在,那片区域被一堵仓促之间建起的高墙所包围。墙壁由粗糙的红色砂岩堆砌而成,上面还残留着未干的泥浆痕迹。墙头上,亲王卫队的精锐士兵——沙蝰骑兵们——身着轻便的皮甲,头戴遮阳的铜盔,手持闪烁着寒光的长矛,面无表情地来回巡逻。他们阻挡的不是任何看得见的外敌,而是恐惧的蔓延,以及一种无形无色,却比多恩菲尔德最毒的蝎子还要致命的敌人——“灰燼瘟疫”。
这是一种前所未闻的、缓慢而残忍的疾病,它的恐怖之处不在于对肉体的摧残,而在于对灵魂的凌迟。
它不致命,至少,在肉体上不。染上瘟疫的人,不会发烧,不会疼痛,身体机能不会衰退,甚至不会消瘦。他们只是……会逐渐“褪色”,如同被颜料浸染过的织物,在烈日下被反复曝晒。
首先褪去的是情感。喜悦、愤怒、悲伤、爱恋……这些构筑了人类内心世界的丰富色彩,会变得越来越迟钝、越来越苍白,如同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一个原本会因为笑话而捧腹的人,如今只会茫然地眨眨眼。一个原本会因为失去亲人而痛哭流涕的人,如今只会平静地注视着棺木被抬走。
接着褪去的是意志。曾经的热情、燃烧的野心、执着的欲望,所有那些驱动着人们前进的内在火焰,都像退潮般悄然远去。一个雄心勃勃的商人,会忘记自己毕生追求的财富。一个技艺精湛的工匠,会忘记自己对完美的执着。他们会停下手中的一切,静静地坐着,目光空洞地望着某一个虚无的点,一坐就是一整天。
最后,连最基本的、作为“人”的记忆与认知,也会被一并抹去。他们会忘记自己的名字,忘记亲人的面孔,忘记回家的路。他们的皮肤上,会浮现出一种如同干涸河床裂纹般的、诡异的黑色脉络。那脉络会从指尖或脚尖开始,沿着血管的走向,缓慢地、坚定不移地向心脏蔓延。
当黑色的脉络最终汇聚于胸口,形成一个如同被烧焦的太阳般的印记时,这个人,便彻底变成了一具空洞的、只会呼吸的躯壳。一具披着人皮的、盛放着无尽虚无的容器。一个行走的墓碑。
达里奥紧紧地握住了冰凉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大理石栏杆,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一个星期前,隔离区里只有十几名最初的病患。昨天黄昏,这个数字是一百三十七。而今天早上,刚刚由他的总管贾米尔呈上来的、用颤抖的笔迹写就的报告显示,一夜之间,新增了二十一名。
瘟疫正在以一种几何级的、无法被理解的速度凶猛地蔓延,而城中最好的医师和双面女神神庙里最受尊敬的祭司都对此束手无策。医师们用尽了所有草药和疗法,却无法阻止黑色脉络的蔓延分毫。祭司们举行了盛大的祈祷仪式,献上了最肥美的祭品,但他们所信仰的双面女神,那一面代表着生命与创造的女神,对此报以沉默。
更让他心如刀绞,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钝痛的是,他挚爱的伴侣,那个如同帝国自由学城吹来的、带着知识芬芳的清风般的女子——伊索尔德,也出现了初期的症状。
他闭上眼睛,拒绝去看那片被高墙圈禁的区域,但伊索爾德的脸,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那是一张聪慧而充满活力的脸庞,总是带着一丝仿佛在嘲笑世间所有愚蠢和自大的俏皮微笑。她的眼睛,是像蔚藍海最深处一样清澈的蓝色,里面总是闪烁着对知识的无限好奇和对生活的纯粹热爱。是她,用她那渊博的学识,为他讲述着遥远北方的历史,讲述着瑟爾瓦里人的诗歌,讲述着格朗姆沃克人的地质学。是她,教会了他用一种超越多恩尼亚人传统荣誉观的、更广阔的视野去看待世界。是她,让他明白了除了手中的长矛和胯下的战马之外,还有智慧、仁慈与妥协的力量。他爱她,爱她那如同星辰般璀璨的思想,爱她那如同清泉般纯净的灵魂,胜过爱这世间的一切,甚至胜过他与生俱来的、身为骄阳亲王的荣耀。
而现在,那片清澈的蓝色,正在变得浑浊、黯淡,仿佛蒙上了一层看不见的尘埃。她脸上的笑容,也变得越来越少,越来越淡,如同被阳光蒸发的水渍。就在昨天黄昏,在他们最喜爱的、种满了夜香花的地下庭院里,他为她讲述了一个他们初遇时发生的、他俩都觉得非常有趣的童年糗事,希望能逗她开心。但伊索爾德只是茫然地看着他,那双蓝色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听一个与她无关的陌生人的故事。
在那一刻,达里奥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恐惧与无力。那种感觉,比他第一次上战场时面对帝国重骑兵的冲锋,还要让他窒息。
他宁愿与一支整编的帝国军团在灼热的沙漠中决战,宁愿独自一人去挑战传说中栖息于泰坦之脊的狮鹫,也不愿再看到那种空洞的、正在将他从她的世界里驱逐出去的眼神。
身后传来一阵几乎无法察觉的、鞋底摩擦地面的轻微声响。达里奥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动一下,他知道来的是谁。在这座宫殿里,只有一个人能如此悄无声息地靠近他。
“殿下,”一个苍老而沉稳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天亮了,风也凉了。您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
来者是贾米尔,日晷宫的总管,也是从达里奥的父亲那一代起就忠心耿耿地侍奉着桑多尔家族的老仆人。他的头发已经全白,像泰坦之脊山巅的积雪。古铜色的脸上布满了如同地图般复杂的皱纹,每一道皱纹里,都沉淀着智慧与岁月的痕迹。
达里奥深吸了一口气,将心中的痛苦与恐惧强行压入胸膛深处,转过身时,脸上已经恢复了身为亲王的、那种混合着威严与冷漠的表情。“卡西安和那些老家伙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吧?”他说。
“是的,殿下。”贾米尔微微躬身,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对达里奥的关切与忧虑。“卡西安勋爵和长老议会的成员们,已经在日晷大厅等候多时了。他们……似乎情绪很激动。”
“激动?”达里奥的嘴角勾起一丝充满嘲讽的冷笑。“一群只会躲在阴凉的庭院里喝着果酒、抱怨赋税的蛀虫,他们懂什么叫激动?不过是嗅到了权力更迭的血腥味罢了。去告诉他们,我正在为城市的安危向双面女神祈祷,需要绝对的安静。”
“殿下,恐怕这个理由已经无法再拖延下去了。”贾米尔无奈地叹了口气,“城里的谣言……已经传得越来越厉害了。他们说……说这场瘟疫是神明对索拉里斯的惩罚,是对您与异邦学者结合的……警告。”
“神?”达里奥的声音陡然变冷,“如果多恩尼亚的双面女神真的存在,那她现在一定在为这场由愚蠢和野心导演的好戏而开怀大笑。贾米尔,去吧,我随后就到。让他们再多享受一会儿自以为是的密谋时光。”
贾米尔知道自己无法再劝,再次躬身后,悄然退下。
达里奥独自站在阳台上,晨风吹拂着他,但他感觉不到丝毫凉意,心中只有一片燃烧的焦灼。他知道,自己不能再逃避了。他的堂兄,卡西安勋爵,一个野心勃勃、思想保守得如同化石般的男人,正试图利用这场瘟疫,将他从亲王之位上拉下来。卡西安代表着索拉里斯最顽固、最排外的一股势力,他们仇视一切外来的事物,无论是帝国的商品、瑟尔瓦里人的诗歌,还是伊索尔德带来的、关于逻辑与科学的崭新思想。在他们眼中,这些都是对多恩尼亚纯粹血脉和古老传统的“污染”。而这场无法被解释的“灰烬瘟疫”,则成了他们手中最有利、最致命的武器。
他必须行动。不能再被动地等待医师们那些毫无进展的、放血与草药混合的徒劳研究。他派出了自己最精锐的沙蝰骑兵,在整个多恩菲尔德境内秘密搜寻,希望能找到任何与这场瘟疫相关的蛛丝马迹——异常的植物,奇怪的动物死亡,或是任何来自偏远地区的怪异传闻。
但到目前为止,一无所获。仿佛这场瘟疫,就是凭空在索拉里斯城内出现的。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隔离区,那堵高墙像一道丑陋的伤疤,刻在了他心爱的城市身上。他想起了昨天傍晚,他独自一人,伪装成普通卫兵,站在高墙的哨塔上,亲自观察隔离区内的情况。
他看到的情景,至今仍让他不寒而栗。
隔离区内并非一片混乱,恰恰相反,那里异常的……安静。曾经充满音乐与欢笑的庭院里,如今坐满了表情空洞的人。他们不哭不闹,不言不语,只是静静地坐着,有些人数小时都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孩子们不再追逐嬉戏,妇女不再闲聊家常,男人们放下了手中的工具与酒杯。生命的热情,仿佛被一个看不见的窃贼,从他们身上彻底偷走了。
他看到一位母亲,怀里抱着她同样染上瘟疫的婴孩。婴孩不哭,母亲也不哄。她只是麻木地抱着他,目光空洞地望着远方,仿佛怀里抱着的不是自己的骨肉,而是一捆没有生命的柴薪。
他看到一位曾经以火爆脾气和精湛剑术闻名的角斗士冠军,此刻正坐在露天剧场的台阶上,任由一只蜥蜴从他的脚背上爬过,而他毫无反应。那双曾燃燒着战斗火焰的眼睛,如今只剩下死灰般的平静。
这比死亡更可怕。死亡至少有终结,有哀悼,有仪式。而这种状态,是一种永无止境的、活着的死亡。
他必须找到源头。他必须终结这一切。
达里奥紧了紧拳头,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下高塔,穿过清凉幽深的地下长廊,如同一阵夹带着怒火的旋风,来到了日晷大厅。
大厅的中央是一个巨大的圆形凹陷,地面上铺着打磨得光滑如镜的黑色大理石,上面用黄金和白银极其精确地镶嵌着一幅瓦勒里昂南方的星图。一束阳光从穹顶上一个经过精密计算的开口照射下来,光柱如同神的手指,在星图上缓缓移动,精确地指示着时间。
十几位身着色彩艳丽的丝绸华服的贵族和长老正聚集在这里,交头接耳,脸上带着或忧虑、或愤怒、或幸灾乐祸的表情。看到达里奥走进来,他们瞬间安静了下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身上。
卡西安勋爵,那个面色阴沉、鹰钩鼻的中年男人,第一个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脸上挂着虚伪的、仿佛刚刚参加完一场葬礼的悲痛表情。
“达里奥,我亲爱的堂弟。”卡西安的语气充满了关切,但那双小眼睛里却闪烁着幸灾乐祸的光芒。“我们刚刚听闻,伊索尔德女士的病情……似乎又加重了。我们为此深感悲痛。城中的民众都在议论纷纷,流言如同沙漠里的蝗虫,已经无法控制了。他们都认为,这是因为你引进了太多不洁的外来之物,甚至与一个没有纯正多恩尼亚血统的女人结合,这种行为……触怒了我们的守护神明。”
“神明?”达里奥停下脚步,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那目光冰冷而锐利,如同淬了火的刀锋,让一些人不由自主地避开了他的视线。“如果神明真的要降下惩罚,那也应该先从你们这些脑子里塞满了沙子,却还妄图用神的旨意来包装自己肮脏野心的蠢货开始。我宣布,从即刻起,索拉里斯进入紧急戒严状态。所有城门关闭,只许进不许出。全城实行宵禁,日落之后,任何在街上游荡者,一律视为瘟疫的同谋,当场格杀。”
他的话语,如同重锤般,狠狠地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大厅里一片哗然。
“你这是独裁!是暴政!”卡西安的脸色变得铁青,他没想到达里奥会如此强硬。“你没有权力这么做!长老议会……”
“在危机面前,索拉里斯需要的不是你们那无休止的、为了各自利益而进行的争吵,而是一个坚定的、不容置疑的意志。”达里奥向前一步,逼视着卡西安,他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几乎将他那瘦削的堂兄完全笼罩。“在找到解药,或者说,在找到这场灾难的源头之前,我的意志,就是索拉里斯的法律。谁有异议?”
他环视四周,再也无人敢与他对视。他那身为沙场战将、曾在与帝国边境军的冲突中亲手斩下三名骑士头颅的威势,在这一刻显露无遗。贵族们畏缩了,他们可以在背后搞小动作,但没人敢当面挑战一个被彻底激怒的、手握军权的桑多尔亲王。
达里奥没有再理会这些被震慑住的贵族,转身大步离开了日晷大厅。他知道,强硬的手段只能暂时压制住内部的矛盾。他需要一个突破口,一个真正的突破口。他走向宫殿的另一端——伊索尔德的庭院。
伊索尔德的庭院,是整个日晷宫最宁静、也最富生命力的地方。它位于地下深处,没有窗户,却通过巧妙设计的光井,将地面的阳光引入,形成柔和的光柱。庭院里种满了各种奇异的、需要特殊环境才能生长的植物,许多都是伊索尔德从遥远的国度带来的。空气中弥漫着夜香花、月光兰和一种来自光辉森林的、名为“银叶草”的植物混合而成的、清雅而神秘的香气。
达里奥走进来时,伊索尔德正坐在一张由白色活木(瑟尔瓦里人赠送的礼物)编织而成的躺椅上,手里捧着一本书,但她的目光并没有落在书页上,而是空洞地望着庭院中央那座不断滴水的自流井。
她看起来依然那么美丽,阳光照在她金色的长发上,仿佛为她披上了一层光纱。但达里奥能看到那层美丽之下,正在发生的可怕变化。她脸上的神采正在消失,那双蓝色的眼睛里,曾经如同藏着整个星空的智慧与灵动,如今却像蒙上了一层薄雾,显得有些茫然。
最让达里奥心悸的是,他看到她的左手手背上,一道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黑色脉络,如同用最纤细的墨笔画上的一般,从她的中指指根处,向上延伸了一小段。
他走到她身边,轻轻地从后面环抱住她。
伊索尔德的身体微微一颤,仿佛被惊扰到了一般。她缓缓地转过头,看着达里奥,过了好一会儿,那双蓝色的眼睛里才慢慢地聚焦,浮现出一丝熟悉的温柔。“达里奥,”她轻声说,声音比平时要微弱一些,“你来了。”
“我一直都在。”达里奥紧紧地抱着她,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驱散她身上那股正在蔓延的、无形的冰冷。他将脸埋在她的金发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熟悉的、混合着阳光和书卷气息的味道,让他感到一阵心安,也感到一阵更深的痛苦。
“他们……又在给你施加压力了吗?”伊索尔德轻声问道,她的思维似乎比平时要慢一些。
“一群只会嗡嗡叫的苍蝇而已。”达里奥故作轻松地说,“我已经把他们都赶走了。”
“你不该那样对他们,达里奥。”伊索尔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微弱的责备,“他们只是害怕。恐惧……会让人变得愚蠢。”
“那你呢?你害怕吗?”达里奥的声音有些颤抖。
伊索尔德沉默了片刻。她抬起自己的左手,看着手背上那道不祥的黑色脉络,眼神复杂。
“我……我正在忘记一些事。”她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达里奥从未听过的、深深的迷茫。“昨天,我忘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首诗的名字。今天早上,我想不起我母亲最喜欢的花的颜色。就像……我的记忆,正在变成一本被水浸湿的书,上面的字迹,正在一点点地模糊,消失。”
她转过头,那双蓝色的眼睛里,终于泛起了一丝泪光,这是达里奥多日来在她脸上看到的最鲜活的情感。“达里奥,我害怕。我不是害怕死亡,我是一个学者,我知道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我害怕……在死亡之前,我会先把你忘记。”
这句轻声的低语,如同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地刺入了达里奥的心脏。他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紧紧地将伊索尔德拥入怀中。
“不,你不会。”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在她耳边立下誓言,“我绝不会让你忘记我。我绝不会让任何人,任何东西,把你从我身边夺走。我发誓。”
就在这时,一名卫兵匆匆走进庭院,打断了这悲伤而温存的时刻。他单膝跪地,神色紧张。
“殿下!城西三十里外的第三巡逻队传来紧急讯息!”卫兵高声报告,“他们在‘哭泣之岩’附近,发现了一具尸体。不是一具,是一队商队的尸体,至少有十几人。死状……非常奇怪。”
达里奥缓缓地松开伊索尔德,他脸上的悲痛瞬间被身为统治者的冷酷所取代。“说下去。”
“他们……他们身上没有任何外伤,没有中毒的迹象,财物也完好无损。”卫兵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恐惧,“他们就像是……被吸干了。身体干瘪得像沙漠里的陈年尸骸,但现场的痕迹显示,他们死去的时间不超过一天。”
“被吸干了?”达里奥皱起眉头,“是沙地蠕虫吗?”
“不像,殿下。现场没有蠕虫活动的痕迹。而且……而且幸存的马匹,都像是疯了一样,双眼流血,互相攻击。巡逻队不得不将它们全部射杀。”
达里奥沉默了片刻,一种不祥的预感在他心中升起。这场瘟疫,似乎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只局限于城内。
“最奇怪的是,”卫兵继续说道,“我们在商队一辆被砸开的货箱里,发现了一个……幸存者。一个孩子,大概七八岁的样子。他没有死,但状态很……很奇怪。他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抱着一个破旧的木头玩偶,坐在那里,眼神……空洞得吓人。”
达里霍的心猛地一沉。
“他的身上,”卫兵的声音开始颤抖,“巡逻兵的队长说,他的手背上……也出现了那种黑色的脉络。”
庭院里一片死寂,连自流井的滴水声都仿佛消失了。
达里奥缓缓地站起身,他脸上的表情,平静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死海。
“召集我的沙蝰卫队。备好最快的马。”他用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由寒冰铸就的语调下达了命令,“我要亲自去看看。”
他知道,这不再仅仅是关系到他个人爱情的悲剧,也不再仅仅是关系到索拉里斯一座城邦存亡的危机。
一场他无法理解的、更大、更黑暗的风暴,正在多恩菲尔德的地平线上,悄然聚集。而他,骄阳亲王达里奥·桑多尔,将义无反顾地,骑上自己的战马,向着那片风暴的中心,发起冲锋。
第四章:故人的歧途
橡木港的夜色,是一种复杂的混合物。它由石头的冰冷、河水的潮湿、无数壁炉与作坊烟囱里升腾而起的煤烟,以及从富人区的窗棂里泄露出来的、被醇酒与香水浸透的暖光共同酿造而成。在这座巨兽的体内,光明与黑暗并非泾渭分明,而是如同一杯没有搅匀的麦酒,互相渗透,彼此纠缠,形成大片大片充满了未知与危险的灰色地带。
莉维娅此刻就潜行在这片广袤的灰色地带之中。她已经摆脱了盖乌斯和他的“夜刃”小队的直接追捕,但她知道,这只是暂时的。沉默内阁的罗网正在整座城市里无声地铺开。每一个她曾经熟悉的街角暗哨,每一位她曾发展的情报贩子,如今都可能变成了指向她的利刃。她身上的伤口依然在隐隐作痛,那被特殊炼金药剂浸泡过的弩箭留下的毒素,正在缓慢地侵蚀着她的体力和感官,让她的视野边缘偶尔会出现短暂的模糊。
她必须尽快找到安全的藏身之处,处理伤口,然后找到伊拉里翁大师。
她沿着根须区与铁砧区交界处一条臭名昭著的、被称为“锈水道”的肮脏运河,悄无声息地前进着。这里的建筑比根须区核心地带稍微坚固一些,多是用粗糙的石头和帝国军营淘汰下来的木料胡乱搭建而成,属于城市的边缘人群——退伍的老兵、失业的工匠、以及那些永远也还不清债务的赌徒。城市卫队的巡逻很少会抵达这里,因为这里盘踞着几个最为凶悍的帮派。
然而,在这片混乱与暴力的土壤之下,也隐藏着一些截然不同的东西。
莉维娅停在了一座毫不起眼的、看起来摇摇欲坠的三层小楼前。小楼的一层是一家生意冷清的旧书店,门楣上挂着一块几乎被煤烟熏得看不清字迹的木牌,上面用古奥瑟瑞亚语写着:“智慧之尘”。书店的窗户里透出一点昏黄的烛光,与周围那些喧闹、肮脏的酒馆和赌场相比,这里像是一座被世界遗忘的孤岛。
这里便是“寻真者”社团在根须区的一个秘密集会点。莉维娅从未亲自来过这里,但伊拉里翁大师曾在一次课余的闲聊中,不经意地提到过它。他说:“在最污秽的泥土里,有时反而能开出最洁净的花。如果你哪天需要寻找一些被主流抛弃的、但闪烁着真理光芒的‘灰尘’,可以去那里看看。”
莉维娅没有走正门。她绕到小楼后面那条更加狭窄、堆满了腐烂垃圾的小巷里,按照大师曾经描述过的特殊节奏,用指节轻轻叩击在后门上一块松动的石砖上——三下短,两下长,再一下短促而有力。
片刻的死寂之后,门上一个伪装成木节的小小窥视孔被打开了。一双警惕的、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从里面审视着她。
莉维娅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拉下了兜帽,露出了自己那张苍白而冷静的脸。然后,她抬起右手,用食指和中指,在自己的太阳穴上轻轻地点了一下,再划过眼角。这是一个极其古老的、属于帝国早期学者们的礼节手势,象征着“愿理性之光照亮你的双眼”。
窥视孔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门闩被轻轻抽动的声音响起,后门向内打开了一条缝。
“跟我来。”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低声说道。
莉维...娅闪身进入,门在她身后立刻被关上并闩好。室内一片漆黑,空气中弥漫着旧书页、灰尘和某种干燥草药混合的奇特气味。引导她的是一个身材瘦削、驼背严重的老人。他提着一盏几乎没有光亮的油灯,在前面引路。
他们穿过堆满了书籍、几乎无处落脚的仓库,走下一段狭窄而陡峭的木制楼梯,来到了地下室。地下室的空间比莉维娅想象的要大,也更整洁。墙壁用干燥的石块砌成,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吸收了脚步声。几盏防风油灯将这里照得明亮而温暖。七八个人正围坐在一张由巨大树桩改造而成的桌子旁,低声讨论着什么。看到莉维娅进来,他们都立刻停止了交谈,警惕地望了过来。
这些人,与根须区的任何居民都截然不同。他们有的年老,有的年轻,衣着朴素但干净。他们的脸上,没有那种被生活压垮的麻木,也没有街头混混的凶悍。他们的眼神里,有一种共同的东西——一种对知识的渴求,和一种因坚守异端信仰而形成的、混杂着骄傲与警惕的独特气质。
“是她。”引导莉维娅进来的老人,对着桌旁一位看起来像是首领的中年人说道。“用了大师的暗号。”
那位中年人站起身。他看起来像一位落魄的学者,头发花白,戴着一副用细铜丝固定的水晶镜片,但他的眼神却异常锐利。他上下打量着莉维娅,目光在她的武器和肩膀上的伤口处停留了片刻。
“沉默内阁的‘夜莺’。”中年人缓缓说出了莉维娅在组织内的代号,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敌意。“真没想到,摄政王的猎犬,竟然会跑到我们这些‘尘埃’的老鼠洞里来。你是来抓捕我们的,还是来……寻求庇护的?”
莉维娅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他们的眼神里,都带着同样的敌意和不信任。她知道,自己过去作为体制鹰犬的身份,在这里是一个难以逾越的障碍。
“我需要见伊拉里翁大师。”她开门见山地说,声音因伤势而显得有些沙哑,但依旧冷静。“我有极其重要的情报要亲自交给他。现在,我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处理伤口。”
“凭什么相信你?”一个年轻的、脸上带着激进神情的女人站起来质问道。“也许这就是你们的新把戏!用一个我们都以为是自己人的叛徒,来引诱我们暴露!”
莉维娅没有理会她的质问。她的目光依然锁定在那个中年首领身上。“因为,”她缓缓地说道,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今晚,沉默内阁的‘夜刃’小队,试图在染坊的陷阱里‘净化’我。而那个所谓的‘启示之眼’的先知,在集会上公开提到了伊拉里翁大师的名字,他说……大师知道‘真相’。”
听到“夜刃”和“净化”这两个词,在场所有人的脸色都为之一变。他们知道这两个词意味着什么。而当莉维娅提到“先知”和“真相”时,那位中年首领的瞳孔猛地收缩了。
他与身边那位最初引导莉维娅的老人对视了一眼,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震惊和确认。
“先知……他又出现了……”老人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恐惧。
中年首领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进行艰难的权衡。最后,他做出了决定。
“艾拉,”他对那个年轻女人说,“带她去医疗室,处理伤口。检查她身上有没有追踪装置。”然后,他转向莉维娅,“我们会核实你所说的一切。在此之前,你最好不要有任何轻举妄动。”
莉维娅点了点头,她知道自己暂时安全了。
医疗室比莉维娅想象的更专业。与其说是医疗室,不如说是一个小型的炼金实验室。房间里摆满了各种玻璃器皿、蒸馏装置,空气中弥漫着酒精和草药的味道。
那个名叫艾拉的年轻女人,动作麻利地剪开了莉维娅肩膀上的皮甲和衣物。当她看到那道虽然不深,但边缘已经开始发黑、并伴有细微黑色脉络的伤口时,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夜刃的‘枯萎之吻’。”艾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凝重,“一种很恶毒的神经毒素,不会致命,但会逐渐破坏你的身体机能,让你变得虚弱不堪。摄政王还真是看得起你。”
莉维娅默不作声,任由艾拉用一种带着刺鼻气味的绿色药膏清洗她的伤口。药膏接触到伤口的瞬间,传来一阵火烧火燎的剧痛,但莉维娅只是微微皱了下眉头,连一声呻吟都没有发出。她的忍耐力让艾拉都感到有些惊讶和敬佩。
“别动。”艾拉说着,拿起一把小巧的银制镊子,小心翼翼地从伤口里夹出了一些几乎看不见的、如同黑色沙砾般的微小颗粒。“这是毒素的结晶体,必须全部清除干净。”
在处理伤口的过程中,两人一言不发。但莉维娅能感觉到,艾拉的敌意正在慢慢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或许是同情,或许是对一个强大对手的尊重。
“好了。”艾拉为她重新包扎好伤口,手法专业而利落。“至少需要三天,你才能恢复七成的战力。在此之前,你最好乖乖待在这里。”
“伊拉里翁大师在哪里?”莉维娅问道。
“你没有资格问。”艾拉冷冷地回答,“等卢修斯长老——就是刚才那位先生——确认了你的情报,他自然会决定要不要告诉你。”
莉维娅没有再追问。她知道,信任需要时间来建立。她靠在墙上,闭上眼睛,开始强迫自己休息,恢复体力。她的大脑则在飞速运转,复盘着今晚发生的每一件事。
“启示之眼”的先知……那颗正在“死去”的星星……伊拉里翁大师……摄政王的清洗……这些看似毫不相关的事件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一个惊人的真相?
大约一个小时后,那位被称为卢修斯长老的中年人,走进了医疗室。他手里拿着一份羊皮纸卷。
“我们派人去染坊确认了。”卢修斯的声音比之前缓和了一些。“确实有夜刃小队活动的痕迹,城市卫队也逮捕了大量的教徒。但最关键的……我们找到了这个。”
他将羊皮纸卷展开,递给莉维娅。
那是一张用木炭粗糙绘制的星图,画的正是猎户座腰带附近的天区。其中一颗星星,被用红色的颜料重重地圈了出来,旁边还有一个潦草的标记,看起来像一只睁开的、正在流泪的眼睛——“启示之眼”的标志。
“这是从那个被捕的煽动者身上搜出来的。卫兵以为只是疯子的涂鸦,被我们的人用一块黑面包就换了过来。”卢修斯说道,“你所说的,那颗正在‘死去’的星星,是真的。”
莉维娅看着那张星图,心中的疑惑更深了。一个底层的、几乎不识字的教派,是如何能够精确地观测到这种细微的天文异象的?
“‘先知’……”莉维娅低声说,“他到底是什么人?”
卢修斯的脸上露出一种复杂的神情,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不愿意提及的往事。“我们对他的了解也不多。他大概在半年前出现在根须区,没人知道他的来历。他从不以真面目示人,但他的‘预言’……却惊人地准确。”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他曾预言过上个月铁砧区的那场大火,精确到了起火的时间和地点。也曾预言过瑞沃斯河的洪水泛滥。他的每一次预言,都为‘启示之眼’吸引了大量的信徒。但他的所有预言,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它们都充满了毁灭与终结的气息。他就像一个灾难的使者。”
“伊拉里翁大师认识他?”
“不,恰恰相反。大师一直在警告我们,要远离这个‘先知’。”卢修斯的眼神变得凝重,“大师认为,这个‘先知’所代表的力量,是一种与我们所探求的理性真理截然相反的、更古老、更危险的……混沌。大师甚至认为,近期橡木港附近多发的那些无法被解释的、小范围的‘失踪事件’,都与他有关。”
莉维娅想起了她在那个偏远村庄里看到的“虚无斑块”。失踪……或许,比失踪更可怕。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会提到大师的名字?”莉维娅追问道。
“这正是我们无法理解的地方。”卢修斯摇了摇头,“除非……除非他们所看到的,是同一个真相,只是从截然不同的两个角度。一个是理性的观测,另一个……是疯狂的启示。”
这个推论让莉维娅感到一阵寒意。
“我必须立刻见到大师。”莉维娅说道,她的语气充满了紧迫感。
卢修斯沉默了片刻,似乎仍在权衡利弊。他看着莉维娅那双坚定而锐利的眼睛,最终点了点头。
“好吧。”他说,“跟我来。大师……他也在等你。”
穿过几条伪装成储藏室的秘密通道,莉维娅跟随着卢修斯来到了这座旧书店最核心的所在——一个隐藏在巨大酒窖之后的、真正的地下图书馆。
这里的空间远比她想象的要宏大。高大的拱顶支撑着上方的建筑,一排排看不到尽头的书架,如同沉默的卫兵,整齐地排列着。空气中弥漫着古老羊皮纸和知识的香气。这里收藏着无数被帝国列为禁书的典籍,从古代王朝的魔法理论,到近代学者们关于地圆说的争议性论文,应有尽有。这里是“寻真者”的圣地,是帝国黑暗时代里,理性最后的避难所。
在图书馆的最深处,一个宽敞的圆形空间里,莉维娅终于见到了伊拉里翁大师。
大师看起来比她记忆中要苍老了许多。他的头发已经完全花白,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那双曾经如同星辰般明亮的眼睛,如今也显得有些黯淡,充满了挥之不去的疲惫。他正坐在一张巨大的星盘前,星盘由黄铜和秘银制成,上面精确地模拟着天空的运转。他的身边,散落着大量的羊皮纸手稿,上面写满了复杂的计算公式和天体运行轨迹图。
“孩子,你来了。”伊拉里翁大师没有回头,他的目光依然专注地凝视着星盘,仿佛早已预知了她的到来。他的声音,比过去更加沙哑,也更加低沉。
“大师。”莉维娅走上前,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见到久违亲人般的激动。
“坐吧。”伊拉里翁指了指身边的一张空椅子。“伤口处理过了?”
“是的,大师。”
“那就好。”伊拉里翁终于转过头,他看着莉维娅,那双疲惫的眼睛里,流露出一丝欣慰和一丝悲哀。“你长大了,莉维娅。比我想象的还要出色。能在‘夜刃’的手下逃脱,你的老师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您知道今晚发生的事?”莉维娅惊讶地问。
“我或许无法预知未来,但我能计算概率。”伊拉里翁苦笑了一下,“当摄政王开始封存天文台的观测报告时,我就知道,‘清洗’已经不远了。马格努斯是一个惧怕未知的人,而他消灭恐惧的唯一方法,就是消灭提出问题的人。我只是没想到,他会连你也……”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自责。
“这不怪您,大师。”莉维娅说道,“是我自己的选择。”
“选择……是的,选择。”伊拉里翁喃喃自语,他转回头,重新看向那座复杂的星盘。“我们现在都面临着一个艰难的选择。”
他伸出布满老年斑的手,轻轻拨动了星盘上的一个齿轮。星盘开始缓缓转动,模拟着星辰的轨迹。他指着其中一个代表着猎户座腰带的模型。
“你看这里。”他说,“这颗星,我们称之为‘守望者’。在帝国所有有记载的历史中,它都是天空中最稳定的参照点之一。它的亮度,在过去三千年里,几乎没有任何变化。但是,从七个月前开始,它出现了异常。”
他从身边的一堆手稿中,抽出一张画满了曲线的图纸。“这是我们七个月来的持续观测数据。你看,它的亮度,正在以一种……不规则的、但总体呈下降趋势的方式,在衰减。就像一个人的心跳,在临死前变得越来越微弱,越来越混乱。”
“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大师?”莉维娅凝视着那条代表着死亡的曲线,轻声问道。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必须先让你了解一些基础理论。你还记得我曾经在课堂上提到过的《星缚论》吗?”
莉维娅点了点头。她记得,那是一本被帝国斥为“最危险的异端邪说”的古籍,据说其原稿早已被焚毁。
“《星缚论》的核心观点,被许多人误解为‘星辰决定命运’的宿命论。但它的本意,远比那要深刻,也远比那要……恐怖。”伊拉里翁的眼神变得异常凝重。
“书中记载,我们所存在的这个‘现实’,并非宇宙的常态。宇宙的常态,是一种被称为‘静滞之渊’的、绝对的、冰冷的、没有任何能量与信息的‘无’。而我们的世界,连同所有的物质、能量、时间、空间,都是一个‘异常’。一个由某种未知力量,在‘无’的海洋中,强行吹出的一个脆弱的‘气泡’。”
伊拉里翁的声音,在寂静的图书馆里回响,让莉维娅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
“而维持这个‘气泡’不被‘静滞之渊’重新吞噬的,就是被我们称为‘天穹之光’的宇宙法则。它就像气泡的表层张力。而星辰,并非独立的个体。它们是这条法则锁链上,一个个关键的‘锚点’。它们的光辉,就是法则本身的力量显化。所以,《星缚论》的真正意思是——星辰,是束缚着终极虚无的、守护着我们这个脆弱现实的锁链。”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加低沉:“而现在,莉维娅,这条锁链……正在崩断。‘守望者’的垂死,只是第一个被我们观测到的、无可辩驳的征兆。”
图书馆里一片死寂。莉维娅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仿佛被冻结了。她一直以来信奉的、建立在逻辑与证据之上的世界观,在这一刻,被彻底颠覆了。她面对的,不再是一个关于帝国政治、关于社会秩序的问题,而是一个关于整个现实存在与否的、宇宙级别的危机。
“这……怎么可能?”她艰难地开口,“是什么导致了这一切?是‘天火之殇’吗?”
“‘天火之殇’是一个诱因,但不是根源。”伊拉里翁摇了摇头,“那颗陨石的到来,像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本就脆弱的锁链上,加速了它的崩坏。但真正的根源……更古老,也更令人费解。根据我的计算,这条锁链的能量,从数个纪元前,就开始缓慢地、持续地衰减。就像一个生命体,正在步入老年。”
“所以……所谓的魔法衰退,所谓的‘长暮之纪’……”
“是的。”伊拉里翁看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悲哀,“那不仅仅是古老种族的黄昏,那是我们整个现实世界的黄昏。我们所有人,都正行走在一条通往终极黑暗的、缓慢下沉的船上。”
莉维娅沉默了。她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一切。信息量太过庞大,太过颠覆。
“那个‘先知’……”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抓住的线索,“他又是怎么知道的?他甚至比我们更早地指出了‘守望者’的异常。”
“我不知道。”伊拉里翁诚实地回答,“但我有一个猜测。如果说,我们‘寻真者’,是通过理性的望远镜,去观测这条正在下沉的船。那么,那个‘先知’,可能就是……那艘船上第一个被海水淹没的乘客。他不是通过观测知道的,而是通过‘感受’。他已经部分地被那股来自‘静滞之渊’的虚无所同化了。他所传达的,不是预言,而是……虚无本身的意志。”
这个解释,比危机本身更让莉维娅感到不寒而栗。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卢修斯长老快步走了进来,他的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惶。
“大师!”他的声音都在颤抖,“出事了!是……是哈拉苏斯的情报网传来的消息!”
他将一份刚刚被解码的密信,递给了伊拉里翁。
伊拉里翁接过密信,迅速地浏览了一遍。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比羊皮纸还要苍白。他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怎么了,大师?”莉维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伊拉里翁没有回答,只是将那份密信递给了她。
莉维娅接过信,上面只有寥寥数语,但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击在她的心上。
密信上写着:
“夸萨尔,烈阳王朝古墓被盗。失窃物:古代天文记录,《星缚论》……完整原稿。”
第五章:星辰是锁链
夜色在橡木港错综复杂的屋顶上空缓慢流淌,如同阿尔巴河那段流经工业区的、被煤灰与油污染得沉重而粘稠的支流。城市的心跳并未因黑暗的降临而有丝毫减缓,反而转化成一种更为深沉、更为压抑的搏动。酒馆里传出的醉汉的嘶吼、赌场内摇动骰盅的清脆声响、以及情人幽会小巷中压抑的喘息,共同织成了一曲属于凡人欲望的、永不休止的交响。
然而,在“智慧之尘”旧书店那看似与世隔绝的地下图书馆里,时间仿佛凝固了。空气中弥漫着古老羊皮纸干燥的气味,混合着一种因某个骇人真相被揭开而产生的、冰冷的寂静。那份来自遥远哈拉苏斯的简短密信,如同一块被投入死水潭中的巨石,在莉维娅、伊拉里翁大师和卢修斯长老之间,激起了无声的、却足以颠覆一切的惊涛骇浪。
《星缚论》,完整原稿,被盗。
莉维娅紧紧捏着那张薄薄的、却承载着世界命运重量的羊皮纸,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的思维,正以一种近乎痛苦的速度运转着,试图将这个最新的、也是最致命的变数,纳入到她刚刚建立起来的、那个摇摇欲坠的世界观之中。
一个宣扬末日的底层教派,其“先知”拥有着与宇宙衰变同频的诡异感知。一位才华横溢、却被斥为异端的帝国学者,通过严谨的计算,得出了一个同样令人绝望的结论。现在,一本记载着这一切背后根本法则的、本应早已失传的禁忌古籍,竟然在帝国的疆域之外,从一座据说守卫森严的古代陵墓中,被盗走了。
这些事件,绝非孤立。它们之间,必然存在着一条逻辑的链条,一条被阴谋、野心和某种更深邃、更黑暗的目的所贯穿的链条。
“是谁干的?”莉维娅终于打破了沉寂,她的声音干涩而锐利,像两片金属在摩擦。“哈拉苏斯的烈阳王朝早已覆灭数百年,他们的古墓位于金色荒原的深处,据说充满了致命的机关和古老的守护者。什么样的组织,能够在这种地方,精确地找到并盗走一部特定的手稿?”
伊拉里翁大师缓缓地从座位上站起身,他的身体因为激动和震惊而微微颤抖。他没有回答莉维娅的问题,而是走到图书馆中央那座巨大的、由黄铜和秘银制成的星盘前,神情复杂地凝视着它。
“他们知道了……他们终于知道了……”大师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某种宿命般的悲哀。“我穷尽一生,从帝国的典籍残片和各地的民间传说中,拼凑出《星缚论》的理论框架,始终无法窥其全貌。而现在,有人拿到了完整的乐谱,就在宇宙的琴弦即将崩断的前夕……这是何等的讽刺。”
“大师!”莉维娅的声音提高了几分,试图将他从沉思中拉回来,“现在不是感叹命运的时候!我们必须知道是谁,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伊拉里翁缓缓转过身,他那双原本黯淡的眼睛里,此刻燃起了一种奇特的、混杂着恐惧与学术性兴奋的火焰。“目的?他们的目的再明确不过了,孩子。”他拿起一支鹅毛笔,在一张空白的羊皮纸上,迅速地画着什么,“如果说,我们‘寻真者’,是试图在这艘正在下沉的宇宙之舟上,寻找堵住漏洞的方法。那么,拿到《星缚论》原稿的人,就是一群想要在这艘船上,精确地找到龙骨的最薄弱处,然后用炸药把它彻底炸毁的疯子!”
他将羊皮纸推到莉维娅面前。上面画的,是一张简化的世界地图,维里迪亚和哈拉苏斯两块大陆被一条巨大的山脉(泰坦之脊)和日升之海所分隔。而在地图上,伊拉里翁用红色的墨水,标记出了几个特殊的点。
一个,在维里迪亚南方的水晶山脉。
一个,在北方的光辉森林瑟尔凡诺姆。
一个,在格朗姆沃克人所居住的灰角山脉深处。
最后一个,则位于东方荒土的最中心,那个被称为“灰烬浩瀚”的死亡沙漠。
“这些,是我根据破碎的理论和几十年的地质勘探,推算出的维里迪亚大陆上,几个最关键的‘龙脉’节点。”伊拉里翁指着那些红点,声音急促而低沉,“它们就像是宇宙锁链在我们这个世界内部的‘铆钉’。天穹之光通过这些节点,最深层次地与地脉之息结合,维持着我们这个现实的稳定。而‘天火之殇’的陨石,它的核心残骸就深埋在灰烬浩瀚之下,它本身,就是这条锁链上一个后天形成的、也是最脆弱的‘补丁’。”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了最后一个红点上。“我敢肯定,《星缚论》的原稿中,一定记载着这些节点的精确位置,以及……如何通过某种仪式或装置,将它们从内部‘拔除’的方法。这远比从外部攻击星辰本身要容易得多!”
“那个‘先知’……”莉维娅瞬间明白了,“‘启示之眼’教派……他们只是一个幌子,一个用来吸引帝国注意、制造混乱的烟幕弹。他们的真正目的,就是为这个盗取《星缚论》的、更为庞大的组织服务!”
“正是如此。”卢修斯长老接口道,他的脸上满是凝重,“我怀疑,近期根须区发生的那些小范围人口‘失踪’事件,根本不是什么绑架或仇杀,而是……被他们用于某种前期实验的‘祭品’。”
这个推论,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莉维娅的思绪如同一道闪电,划破了层层迷雾。“摄政王……马格努斯公爵……”她低声说,一个更大、更可怕的猜测在她心中形成,“他如此急于‘清洗’掉大师您,封存所有天文台的报告……难道只是因为惧怕未知的异端学说吗?还是说……”
伊拉里翁大师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凄凉的苦笑。“你终于想到了,孩子。有时候,最狂热的秩序维护者,和最极端的混乱制造者,他们的目标,在某个层面上,是完全一致的。马格努斯,他可能并不知道宇宙锁链的真相。但是,他比任何人都更渴望一个‘纯净’的世界——一个没有魔法,没有古老种族,没有一切不可控因素,完全由人类的理性和铁腕统治所主导的世界。”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像冰一样冷:“他或许认为,这场正在发生的宇宙衰变,对他而言,不是危机,而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可以加速历史进程的‘机遇’。他不需要阻止它,他甚至……可能会在背后,默默地推动它。”
这个结论,如同一道惊雷,在莉维娅的脑海中炸响。她一直以来为之效忠的、以维护帝国稳定为最高使命的沉默内阁,其最高统治者,竟然可能与一个试图毁灭世界的神秘组织,有着异曲同工的目标。这其中的讽刺与背叛,让她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负责外围警戒的“寻真者”成员,神色慌张地从秘密通道里跑了进来。
“长老!大师!不好了!”他气喘吁吁地说道,“我们布置在学者区的所有暗哨,刚刚……同时失去了联系!而且,有人看到,城市卫队的几个大队,正在向皇家学院的方向集结!他们封锁了所有的主干道!”
莉维娅的心猛地一沉。
伊拉里翁大师的脸色也变得惨白。“他动手了……”他喃喃自语,“他比我想象的还要快,还要狠。他这是要……把整个学院都变成一座坟墓。”
“大师,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莉维娅立刻做出了判断,“根须区的这个据点已经不再安全。既然摄政王要对整个学院动手,那说明他已经掌握了足够的情报,甚至可能已经知道了‘寻真者’的存在。我们必须去更隐蔽的地方。”
“能去哪里?”卢修斯苦涩地问,“整个橡木港,都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
“总有地方可去。”莉维娅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她的逃亡经验正在此刻发挥作用。“但首先,大师,您必须告诉我,除了这里,您还有没有其他……更重要的地方需要去?有没有什么关键的物品、数据或是……人,需要我们带走?”
伊拉里翁大师似乎下了一个艰难的决心。他看着莉维娅,眼神里充满了信任与托付。
“有。”他说,“跟我来。”
伊拉里翁大师没有带领他们走向任何出口,而是走到了图书馆最深处的一面墙壁前。那面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描绘着古代奥瑟瑞亚王国的星空壁画。他伸出手,按照某个特定的顺序,按下了壁画上几颗最亮的星星。
墙壁发出一阵低沉的轰鸣声,缓缓向一侧滑开,露出了一个向下的、由黑色玄武岩砌成的螺旋阶梯。一股混合着泥土和古老魔法气息的、冰冷而潮湿的空气,从洞口扑面而来。
“这是……”卢修斯长老都震惊地睁大了眼睛,“这是通往‘初建之基’的通道?我还以为这只是个传说。”
“在建立这座图书馆之前,这里,是古代魔法学院的一处废墟。”伊拉里翁解释道,一边从墙上取下一盏早已准备好的、由某种发光晶石驱动的提灯。“帝国建立后,第一代皇帝下令销毁了所有与古代魔法相关的建筑和文献。但我的祖先,当时作为皇家工程师,悄悄保留了这个最深的、也是最重要的实验室,并将其隐藏了起来。这里,才是‘寻真者’真正的核心所在。”
他们跟随着伊拉里翁,走下了螺旋阶梯。阶梯很长,仿佛要通往地心。莉维娅能感觉到,周围空气中的某些东西正在变得浓郁。那是一种她无法形容的能量场,既不像她在帝国魔法物品上感受到的那种死板的、被固化的能量,也不像根须区那些教派仪式上狂乱的、充满污染的气息。它更古老,更纯粹,仿佛大地本身的呼吸。
终于,阶梯走到了尽头。他们来到一个巨大的、由黑曜石构成的圆形空间。空间的穹顶上,雕刻着与上方日晷大厅类似的星图,但更为古老,更为复杂。无数条纤细的、由秘银构成的线条,将星辰与星辰连接起来,形成一张复杂而优美的网络,正是莉维娅在昏迷幻象中看到的那张宇宙锁链的二维模拟图。
而整个空间里,最引人注目的,是位于中央的一台巨大而奇异的装置。
它由一个悬浮在半空中的、巨大的透明水晶球体构成。球体的内部,漂浮着一团不断变化的、如同活着的极光般的光雾。球体的下方,连接着无数根粗大的、由黄金和未知金属制成的缆线,这些缆线深深地没入地下。而在球体的周围,则环绕着三圈巨大的、缓缓转动的同心圆环。每一个圆环上,都镌刻着密密麻麻的、莉维娅从未见过的古代符文。
整个装置,正发出一阵低沉的、如同心跳般的嗡鸣声。
“这是……”莉维娅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我称之为‘谐律观测仪’,或者,用它最初的名字——‘世界之钟’。”伊拉里翁大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敬畏。“它是古代魔法文明最伟大的成就之一。它并非用来施展魔法,而是用来‘聆听’的。聆听地脉之息的搏动,观测天穹之光的潮汐。我毕生的研究,都是建立在对它所提供的数据的解读之上。”
他走到装置前,指着中央水晶球体内那团光雾。“你看。这团光雾,就是我们所在现实的‘健康度’的具象化。健康的时候,它应该是纯净的、明亮的白色。而现在……”
莉维娅凝神望去,只见那团光雾的边缘,已经出现了一圈明显的、如同淤血般的灰色。而且,这种灰色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地向中心渗透。
“它正在‘生病’。或者说,它正在死去。”伊拉里翁的声音充满了悲哀。
就在这时,一阵剧烈的震动,从上方传来。天花板上,有灰尘簌簌落下。紧接着,是一声沉闷的巨响。
“他们开始破门了!”卢修斯长老惊慌地喊道。
“我们没有时间了。”伊拉里翁转向莉维娅,他的眼神变得异常严肃。“莉维娅,这座实验室里,有我毕生所有的研究成果,从天文观测数据,到地质勘探图,再到对《星缚论》残片的解读。但最重要的,是这台‘世界之钟’本身,以及……它最近半年来记录到的、最关键的原始数据。这些,是揭示真相、并有可能找到一线生机的唯一希望。你必须把它们带出去。”
“带出去?”莉维娅看着眼前这座庞大的装置,“这不可能。我们怎么把它……”
“不是带走它本身。”伊拉里翁走到装置旁的一个控制台前,上面镶嵌着许多不同形状和颜色的水晶。“而是带走它的‘记忆’。”
他从怀里取出一个东西,递给莉维娅。
那是一块鸡蛋大小的、透明无瑕的水晶,晶体内部,被用一种匪夷所思的工艺,封印着一滴如同融化的星辰般的、不断流淌的银色液体。
“这是‘记忆水晶’,古代魔法文明的产物,可以储存和读取海量的信息。我需要时间,将‘世界之钟’过去一百年的核心数据,全部转录到这里面。”伊拉里翁说道,“而我需要的这点时间……需要你为我们争取。”
莉维娅瞬间明白了她的使命。她不再是逃亡者,她变成了守护者。她冷静地分配了任务:让卢修斯和其他学者协助大师进行数据转录,并准备好所有可以带走的重要手稿。而她自己,则带着两名勇敢的“寻真者”成员,迅速返回上方的图书馆,准备布置防线,为大师争取宝贵的时间。
战斗在燃烧的图书馆中爆发。莉维娅以一人之力,对抗着她曾经的同僚——盖乌斯和他带领的“夜刃”小队。她利用地形优势和精湛的剑术,拖延着敌人的脚步,但她自己也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身上添了数道新的伤口。
就在她即将力竭倒下之际,伊拉里翁大师终于完成了数据转录。他手捧着那颗已经变得如同小太阳般璀璨夺目的记忆水晶,步履蹒跚地从密道中走了出来。他看着眼前的惨状,看着为了保护他而倒下的学者们的尸体,看着身负重伤却依然死战不退的莉维娅,那双疲惫的眼睛里,流露出了巨大的悲痛与决绝。
他将记忆水晶塞进莉维娅的手中,用尽最后的力气将她推向一条通往废弃下水道的秘密逃生通道。然后,他毅然转身,面对着逼近的盖乌斯和他的手下,引爆了自己与地下那台失控的“世界之钟”最后的精神链接。
失控的地脉能量,如同决堤的洪水,沿着螺旋阶梯疯狂地向上奔涌。伊拉里翁大师在能量的洪流中化作了纯粹的光与尘埃。他用自己的生命,为莉维娅创造了最后的机会,也彻底摧毁了这座承载着千年智慧的秘密圣殿。
莉维娅被巨大的能量冲击波掀飞,狠狠地撞在了墙上,几乎失去了意识。但她的手中,依然死死地攥着那颗滚烫的、承载着一切的记忆水晶。巨大的悲痛与愤怒,如同岩浆般在她胸中翻涌,最终化为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的决心。
她强撑着重伤的身体,踉跄地站起身,消失在了根须区那更加深邃、更加无情的阴影之中。
与此同时,在距离橡木港千里之遥的南方,那片被烈日君临的赭红色土地——多恩菲尔德,另一场更为直接、更为残酷的对决,正在无情的沙漠中上演。
骄阳亲王达里奥·桑多尔的队伍,如同一小群在无垠画布上移动的黑色剪影,抵达了被称为“哭泣之岩”的区域。这个地方得名于几块被风沙雕琢成怪异人形的巨大岩石,当沙漠的风穿过它们身上的孔洞时,会发出如同鬼魂呜咽般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声响。
他们找到了那支被神秘屠戮的商队。现场的景象,比卫队长那言简意赅的汇报还要恐怖上十倍。十几具干瘪的尸体,如同被抽干了所有水分与生命力的果核,毫无生气地散落在滚烫的沙地上。他们并非死于刀剑或野兽的利爪,他们的衣物完好无损,昂贵的货物——几箱来自哈拉苏斯的香料和丝绸——也散落在一旁,无人动过。这并非一场劫掠。
他们的脸上,都凝固着一种极度惊恐、仿佛亲眼目睹了神明死亡般的表情。他们的嘴巴大张着,仿佛在发出无声的尖叫。达里奥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检查着其中一具尸体,那是一个看起来颇为富态的商人。当达里奥用匕首的尖端挑开死者僵硬的衣领时,他感到自己的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
在商人那干枯得如同羊皮纸般的皮肤之下,浮现出了那种他无比熟悉的、淡淡的、如同墨迹在水中晕开的黑色脉络。
达里奥站起身,挨个检查了所有的尸体——男人,女人,护卫,车夫,甚至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的少年。无一例外。他们所有人,都被同一种力量所侵蚀。
这场灾难,与索拉里斯城内那场正在吞噬他爱人灵魂的“灰烬瘟疫”,同出一源。这个发现,让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甚至比正午沙漠那足以熔化铅块的高温还要灼人。瘟疫,并非仅仅局限于索拉里斯。它就像一种看不见的毒素,已经开始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蔓延。
而那个幸存者,那个只有七八岁光景、有着一头沙色头发的男孩,正独自一人,坐在被掀翻的货车残骸的阴影里。他的眼神空洞,仿佛两扇通往虚无的窗户,对周围的一切都毫无反应。无论达里奥如何用温和的语气询问,无论他的卫兵如何用水囊和食物引诱,男孩都一言不发,只是死死地抱着他那个用碎布头和干草扎成的、异常破旧的木头玩偶。
达里奥在他的手背上,也看到了那种淡淡的黑色脉络。
“殿下,”他最信任的卫队长,一位名叫哈桑的、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的老兵,低声说道,“这孩子……恐怕已经没救了。他的眼神,和隔离区里那些人一模一样。”
达里奥没有回答,他只是凝视着那个男孩。他从男孩身上,看到了伊索尔德的影子。他看到了一种更为迅速、更为彻底的毁灭。这个发现让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痛苦。他派兵出来寻找源头,寻找解药,但找到的,却只有更多的绝望。
就在达里奥一筹莫展之际,负责在外围沙丘上警戒的沙蝰骑兵,发出了一声嘹亮的、模仿鹰隼鸣叫的警报声。这是遭遇大规模不明队伍的信号。
“结阵!”哈桑立刻厉声喝道。
十几名沙蝰骑兵迅速行动起来,他们动作娴熟,没有丝毫慌乱。他们以哭泣之岩为屏障,迅速组成了一个半月形的防御阵型。长矛朝外,如同刺猬的尖刺,弓箭手则占据了岩石的高处。他们是多恩菲尔德最精锐的战士,习惯了在沙漠中应对任何突发状况。
达里奥也立刻翻身上马,拔出了他那柄用帝国上等钢材打造的、剑身狭长微弯的马刀。他躲在巨大的哭泣之岩后面,眯起眼睛,紧张地观察着远方那团正在快速移动的、扬起的沙尘。
沙尘越来越近,一支规模不大的骑兵队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大约有十骑左右。他们的装束,与达里奥所知的任何一支多恩菲尔德或帝国边境的部队都截然不同。他们更像是来自遥远东方大陆哈拉苏斯的沙漠游牧民——安萨里人,身上穿着能抵御风沙和烈日的、层层叠叠的白色长袍。但他们的坐骑,却不是安萨里人标志性的、如同巨型蜥蜴般的沙行龙蜥,而是神骏异常的沙漠战马。这些马匹的毛色纯白如雪,四蹄修长有力,在沙地上奔跑时,姿态优雅得如同在舞蹈。
为首的一人,身形比其他人更为高大,他全身笼罩在一件没有任何纹饰的、纯白的宽大长袍中,脸上蒙着同色的面纱,只露出一双如同沙漠中猎鹰般锐利、冰冷的眼睛。他轻轻一带缰绳,胯下的白色战马如同通灵般,优雅地停在了距离达里奥阵地大约两百步远的地方。这个距离,恰好在弓箭的有效射程之外,显示出其高超的骑术和谨慎的战术素养。
他身后的骑士们也随之停下,组成了一个松散但随时可以发起冲锋的阵型。
“多恩尼亚的骄阳亲王,”一个清晰、洪亮,却又异常空灵、听不出男女的声音,穿越风沙,清晰地传入达里奥的耳中。那声音不像是通过空气传播,更像是直接在他的脑海中响起,“我们没有恶意。我们是为‘灰烬’而来。”
“灰烬”。
这个词,如同一道闪电,劈中了达里奥。他立刻意识到,对方所指的,就是那场被他命名为“灰烬瘟疫”的灾难。
他心中一凛,但脸上没有露出丝毫惊讶。他挥手示意手下不要轻举妄动,然后独自一人,催动着他那匹黑色的、名为“暗影”的爱马,缓缓地向前,走出了岩石的掩护。
“你们是谁?你们知道些什么?”达里奥高声问道,他的手始终紧握着刀柄,全身的肌肉都处于随时可以爆发的状态。
“我们是‘守护者’。”那个白袍骑士缓缓说道,声音里带着一种仿佛来自亘古岁月的沧桑与疏离。“我们守护着一段被世界遗忘的历史,也守望着一段即将到来的……终结。我们一路追查‘灰烬’的痕迹,从哈拉苏斯的金色荒原来到此地。看来,它已经污染了你的土地。”
守护者?终结?这些谜语般的话语让达里奥感到一阵烦躁。他需要的是答案,不是更多的谜团。
“我不管你们是谁,”达里奥的声音变得冷硬,“告诉我,这‘灰烬’到底是什么?有没有解药?”
白袍骑士沉默了片刻,那双锐利的眼睛似乎在审视着达里奥的灵魂。“没有解药。”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怜悯,“‘灰烬’不是毒药,不是诅咒,而是法则的腐败。是被侵蚀的存在本身。它无法被治愈,只能被……清除。”
就在两人对峙之时,天空的风向突然变了。一阵狂暴的、夹带着沙砾的旋风,毫无征兆地席卷了这片沙漠。天地间瞬间变得一片昏黄,太阳被完全遮蔽,能见度急剧下降到不足五步。一场突如其来的沙暴,将两支队伍都困在了其中。
在漫天飞舞的风沙之中,那个一直沉默不语的、坐在货车残骸阴影里的幸存孩童,突然有了动静。
他缓缓地站起身,发出了一声不似人类的、如同玻璃被划破般的、尖锐的嘶鸣。
他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猛地亮起了两点不祥的、如同地狱余烬般的红光。他手背上那淡淡的黑色脉络,仿佛被注入了某种邪恶的生命力,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变粗,如同一条条黑色的毒蛇,在他的皮肤下疯狂地蠕动、蔓延,迅速地向他的心脏汇聚!
“不好!”那名神秘的白色骑手厉声高喊,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急切的情绪,“它被沙暴中的负面能量激活了!快杀了他!不能让他完全转化!”
但已经太迟了。
男孩的身体开始剧烈地抽搐、变形。他的骨骼,发出了一阵阵令人牙酸的“咔咔”声,仿佛有某种更巨大的、更恐怖的东西,要从他那幼小的躯壳里挣脱出来。他的身高在短短几息之间就拔高了一倍,四肢被拉长,变得如同蜘蛛般扭曲。他的皮肤迅速地干枯、硬化,变成了如同焦炭般的黑色。他的嘴巴,裂开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露出了满口新生的、如同鲨鱼般的利齿。
他不再是一个孩子,而正在变成一个……被“灰烬”所侵蚀的、纯粹的恐怖化身!
一股充满着恶意、死寂与纯粹虚无气息的能量,如同冲击波般,从那具正在变形的怪物體內爆发开来。
周围的沙地,在接触到这股能量的瞬间,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生命与色彩,瞬间变得漆黑如墨,并迅速地硬化、结晶,形成一片如同黑曜石般的、寸草不生的区域。
而那十几具躺在地上的商队干尸,也在这股能量的邪恶影响下,开始缓缓地、不自然地扭动起来。他们僵硬的四肢,以违背生理结构的角度弯曲着,干枯的身体如同破败的木偶般,摇摇晃晃地重新“站”了起来。他们的眼窝里,同样燃起了两点空洞的、不祥的红光。
风暴的中心,不再是沙,而是一片正在迅速扩散的、充满着死亡与终结的、被“灰烬”所污染的领域。
“结圆阵!长矛手在外,弓箭手在内!”达里奥当机立断,发出了战斗指令。他没有时间去恐惧,多年的战场经验让他本能地做出了最正确的反应。他的沙蝰骑兵们立刻收缩阵型,背靠着背,组成了一个坚固的圆形防御阵。
“守护者”的队伍也展现出了惊人的战斗素养。他们没有丝毫慌乱,迅速地组成了一个锋矢阵,那名白袍骑士位于阵型的最前端,如同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刃。
“这些东西,已经不是活人了!”白袍骑士的声音再次在达里奥的脑海中响起,“它们是‘灰烬的回响’!不要被它们的外表所迷惑!攻击它们的头部和心脏!”
话音未落,那些被转化的干尸,已经迈着蹒跚而诡异的步伐,向着达里奥的队伍发起了攻击。它们的速度不快,但身上散发出的那种令人心悸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意,却让久经沙场的沙蝰骑兵们都感到一阵阵的不安。
“放箭!”哈桑怒吼道。
弓弦的嗡鸣声响起,十几支箭矢呼啸而出,精准地射中了最前面的几具干尸。然而,箭矢射在它们那如同焦炭般坚硬的身体上,只发出了“笃笃”的闷响,大部分都被弹开了,只有少数几支侥幸射入了眼窝等薄弱部位。但即便是被射穿了头颅,那些“回响”也只是踉跄了一下,便继续不知疲倦地向前逼近。
“长矛!刺!”
前排的士兵们用尽全力,将手中的长矛刺出。锋利的长矛尖端,终于刺穿了“回响”们那坚硬的胸膛。但被刺中的“回响”,非但没有倒下,反而顺着矛杆,继续向士兵们爬来,它们那裂开的大嘴里,发出“嗬嗬”的、如同漏风风箱般的声响。
一名年轻的士兵,因为恐惧而出现了片刻的犹豫,被一个“回响”抓住了手臂。只是一瞬间,士兵的手臂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干枯、灰败。他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旁边的同伴立刻挥刀,斩断了那个“回响”的身体。
但已经来不及了。那名年轻士兵的脸上,也开始浮现出淡淡的黑色脉络。
“杀了他!”哈桑双目赤红,毫不犹豫地吼道。
在瘟疫面前,任何的怜悯都是致命的。两柄长矛,立刻刺穿了那名正在转化的士兵的身体。
而就在达里奥的队伍陷入苦战之时,那个由男孩转化而成的、更为强大的主怪物,则将目标锁定在了“守护者”的队伍身上。它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四肢着地,如同捕食的蜘蛛般,以一种快得惊人的速度,向白袍骑士冲去。
白袍骑士显得异常冷静。他没有后退,反而催动胯下的白色战马,迎着怪物冲了上去。他身后的骑士们,也随之发起了冲锋。
在交错的瞬间,白袍骑士的身影,仿佛化作了一道白色的闪电。他手中的马刀,不知何时已经出鞘。那不是一把普通的刀,刀身上流淌着一层淡淡的、如同月光般柔和的银色光辉。
刀光一闪。
冲锋中的主怪物,那庞大的身体,瞬间从中间被一分为二。切口光滑如镜。
被斩开的两半身体,在冲势的惯性下,摔落在沙地上,化作了两捧真正的、黑色的灰烬。
与此同时,白袍骑士身后的同伴们,也以一种行云流水般的配合,将来袭的几个“回响”尽数斩杀。他们的武器,同样带有那种柔和的银色光辉,对这些被“灰烬”侵蚀的生物,有着惊人的克制效果。
解决了自己的敌人后,“守护者”们没有片刻停留,立刻调转马头,冲入了正在围攻达里奥队伍的“回响”群中。他们的加入,瞬间扭转了战局。那些对普通兵器几乎免疫的“回响”,在他们那闪烁着银光的武器下,脆弱得如同干枯的树枝。
战斗,在沙暴中开始,也在沙暴中迅速地结束。
当最后一名“回响”化为灰烬,肆虐的沙暴也仿佛耗尽了力气,渐渐平息了下来。天地间重新恢复了光明,只是阳光下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灰黄色的沙尘。
战场上一片狼藉。达里奥清点了一下人数,他的队伍损失了三名士兵,还有五人受伤。而“守护者”一方,毫发无伤。
白袍骑士缓缓地走到那片被“灰烬”污染的、漆黑如墨的土地前,从怀中取出一个银色的、雕刻着复杂符文的小瓶,拔开瓶塞。一股清澈的、带着奇异芬芳的液体,从瓶中流出,滴落在黑色的土地上。
“滋滋”的声音响起,仿佛水滴落在烧红的铁板上。一股白色的烟雾升起,那片漆黑的、不祥的土地,竟然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色,重新变回了赭红色的沙地。
“这是什么?”达里奥催马上前,声音里带着一丝敬畏和一丝急切。
“圣水。”白袍骑士收起瓶子,回答道,“用光辉森林深处的月光井水,混合了格朗姆沃克人提纯的地心之火的精华,再由瑟尔瓦里人的忆者祝福而成。它能净化小范围的‘灰烬’污染,但无法根除源头。”
光辉森林,格朗姆沃克人,瑟尔瓦里人……这些对于达里奥而言,都是只存在于传说和伊索尔德讲述的故事中的遥远存在。而眼前这支神秘的队伍,似乎与他们都有着联系。
“你们到底是谁?”达里奥再一次问道。
白袍骑士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斟酌着措辞。
“骄阳亲王,我们不是你的敌人。恰恰相反,我们或许是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知道你正在面对的是什么的人。”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超越世俗的疲惫,“这场瘟疫,这场‘灰烬’,是宇宙的伤口正在流出的脓血。你的人民,那个孩子,都只是被感染的牺牲品。”
“那源头在哪里?解药在哪里?”达里奥急切地追问,这是他此行最关心的问题。
“源头,在裂痕的另一端。那不是凡人能够触及的地方。”白袍骑士摇了摇头,彻底粉碎了达里奥心中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也没有解药。但是……或许还有希望。一种微弱的、需要巨大牺牲才能换来的希望。”
他转向北方,那双锐利的眼睛,仿佛能穿透千里的距离,望向遥远的帝都橡木港的方向。
“根据我们追查到的线索,和古老预言的启示。‘灰烬’的爆发,与锁链的加速崩坏,似乎都与一个特定的‘奇点’有关。一个不该存在的、扰乱了万物谐律的‘杂音’。它并非灾难的源头,却像是引雷的针,将宇宙的病变,具象化地引入了我们的世界。”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疫病的解药,不在南方。你需要去寻找一把‘钥匙’。一把能够解读这场灾难的钥匙。预言中,这把钥匙在北方,在一个见证了世界崩坏真相的‘先知’手中。他或许是某个隐居的智者,或许是某个疯狂的预言家,我们无法确定。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此刻应该正深陷于帝国的政治漩涡之中。”
“北方?帝国?”达里奥感到一阵眩晕。线索竟然指向了他最不愿意踏足的地方——那个庞大、冰冷、充满了阴谋与傲慢的奥瑟瑞亚帝国。“范围太大了。橡木港大得像一片独立的王国,我如何在一个充满敌意的地方,找到一个连样貌都不知道的所谓‘先知’?”
白袍骑士沉默了。他似乎也没有更确切的答案。
“追随‘灰烬’的痕迹,亲王。”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宿命般的启示,“哪里有最不寻常的‘灰烬’事件,哪里就有最接近真相的线索。你的敌人,会为你指引道路。”
说完,白袍骑士不再给达里奥任何追问的机会。他对着达里奥微微颔首,算是行礼。然后,他猛地一拉缰绳,胯下的白色战马发出一声嘶鸣,转身,带着他的同伴们,如同一阵白色的旋风,迅速地消失在了沙漠的尽头。
他们来得突然,去得也同样神秘,只留下达里奥和他那支士气低落、伤亡惨重的队伍,以及一个充满了谜团、挑战和渺茫希望的、指向北方的线索。
达里奥在原地伫立了良久,任由沙漠的风吹拂着他沾染了沙尘的脸庞。他的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矛盾与挣扎。北方,那意味着要离开自己的领地,离开正在被瘟疫吞噬的索拉里斯,离开他病重的爱人。那意味着要深入一个对他充满敌意、视多恩尼亚人为半开化蛮族的国度,去进行一场大海捞针般的搜寻。
但那名守护者的话,却如同一颗种子,在他的心中生了根。
“疫病的解药,不在南方。”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他在这里的一切努力,都将是徒劳。
“去北方寻找那个……先知。”
一个大胆的、几乎可以说是疯狂的计划,在达里奥的脑海中,如同沙漠中燃起的海市蜃楼,缓缓地、但却异常坚定地,形成了。他要亲自去北方。不是作为亲王,而是作为一个为爱人寻求最后一线生机的男人。他将伪装身份,深入帝国的腹地,去寻找那个能解开所有谜团的“钥匙”。
他不知道这条路将通往何方,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的,是怎样一个超出想象的恐怖存在。他只知道,他别无选择。因为索拉里斯的太阳,那燃烧在他家族徽记上、燃烧在他血脉里、也燃烧在他爱人眼中的太阳,绝不能在他的手中熄灭。
夜色深沉,橡木港的某个废弃下水道系统中。
莉维娅靠在湿冷的墙壁上,处理着自己的伤口。她用匕首挖出深入肌肉的弩箭碎片,疼得浑身颤抖,但没有发出一声呻吟。她用最后的酒精清洗了伤口,然后用一块相对干净的布条紧紧绑住。
做完这一切,她才终于有时间,仔细审视手中那颗滚烫的、仿佛拥有生命的记忆水晶。她尝试着,将自己的一丝精神力,探入其中。
瞬间,无穷无尽的信息,如同宇宙洪流般,涌入了她的脑海。
她看到了星辰的诞生与死亡,看到了宇宙锁链的形成与绷紧。她看到了古代魔法文明的辉煌与覆灭。她看到了“世界之钟”数百年来的每一次搏动,看到了那代表着世界健康的白色光雾,是如何从一个微小的灰点开始,被逐渐侵蚀、污染。
最后,她看到了一幅从未在伊拉里翁大师那里见过的、隐藏在数据最深处的图像。
那是一个年轻人,身形单薄,脸色苍白,黑色的眼眸里,充满了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痛苦与清醒。他正行走在一条通往北方的、孤寂的道路上。在他的胸口,紧贴着一块正在散发着微弱而绝望的哀鸣的、漆黑的水晶碎片。
而图像的旁边,是伊拉里翁大师留下的一段最后的、急促的注释:
“谐律的‘奇点’……水晶守护者的信使……他携带着灾难的‘样本’……是变量,也是唯一的……参照物。必须……找到他。”
莉维娅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她眼中的悲痛已经被一种全新的、更为沉重的使命感所取代。
伊拉里翁大师用生命为她指明了方向。
逃亡,已经不再是她的目的。她必须活下去,理解这颗水晶里承载的全部秘密。然后,去南方,去那片她从未踏足过的、遥远的水晶山脉边境,找到那个正在向她走来的、同样携带着世界命运的……孤独的信使。
第六章:南下的逃亡者
世界的肌理在火焰与背叛中被撕裂,留下一个正在淌血的、属于莉维娅的伤口。她从那座燃烧的知识圣殿——“智慧之尘”的废墟中逃离,如同一缕被烈火熏黑的幽魂,重新潜入了橡木港那庞大而冷漠的躯体之下。她的世界,曾经建立在逻辑、秩序与对帝国的绝对忠诚之上,如今已然崩塌。废墟之上,唯一清晰可辨的,是伊拉里翁大师临终前那双充满了悲痛与托付的眼睛,以及手中那颗滚烫的、仿佛承载着一个垂死宇宙最后心跳的记忆水晶。
她沿着废弃的下水道系统潜行。这里的黑暗,比根须区的夜色更为纯粹,也更为古老。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由千百年积累的腐败物、停滞的河水以及某些不可名状的苔藓混合而成的、令人窒息的气味。水滴从拱顶上渗出,滴落在浑浊的水面上,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嘀嗒”声,如同为这座城市的死亡所敲响的丧钟。偶尔有成群的老鼠吱吱喳喳地从她脚边窜过,它们那在黑暗中闪烁着红光的眼睛,是这里唯一的生命迹象。
莉维娅对这一切都熟视无睹。她的感官被一种更为深邃的痛苦所占据。肩部和腿上的伤口,在冰冷污水的浸泡下,传来一阵阵火烧火燎的剧痛。夜刃淬在剑锋上的“枯萎之吻”毒素,正在她的血管里缓慢地流动,让她的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一阵细微的、如同针刺般的麻痹感。更让她难以承受的,是精神上的过载。那颗被她用布条紧紧绑在胸口的记忆水晶,正持续不断地向她的脑海中渗透着信息。那不是有序的知识,而是原始的、未经整理的数据洪流——星辰的哀鸣,地脉的紊乱,以及“世界之钟”数百年来的、充满了不祥预兆的记录。她的意识,仿佛变成了一片风暴中的海面,随时可能被这股洪流所吞噬。
她必须保持清醒,必须保持专注。她将疼痛视为一种锚,将自己那即将涣散的意识,牢牢地钉在现实之中。她回想着自己曾在沉默内阁接受过的最严酷的训练——在完全黑暗的环境中,仅凭水流的方向和墙壁上苔藓的生长情况,来辨别方位;通过空气流动的细微变化,来判断前方是否有出口或岔路。她就像一只受伤的、但经验丰富的孤狼,正穿行于自己那片虽然污秽不堪、却早已将每一处气味和路径都刻入骨髓的领地,寻找着那唯一的、可以舔舐伤口、重整旗鼓的生机。
她知道,城市的每一个出口,尤其是通往南方的关卡,此刻一定布满了盖乌斯的眼线。她不能从正常的途径离开。她的目标,是阿尔巴河下游,靠近码头区的一处早已被废弃的排污口。那里因为结构性坍塌而被市政厅封锁多年,却也因此成为了被遗忘的角落。
她在黑暗中潜行了不知道多久,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终于,她闻到了空气中那一丝熟悉的、混合着鱼腥味和河泥气息的、属于阿尔巴河的味道。她知道自己快到了。
排污口的出口,被一扇锈迹斑斑的、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的铁栅栏所阻挡。大部分栅栏已经被坍塌的石块堵死,只留下一个极其狭窄的、仅容一人侧身钻过的缝隙。莉维娅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将自己那因伤痛而变得僵硬的身体,从缝隙中一点点地挤了出去。
当她终于重新呼吸到地面上那虽然浑浊、但至少是新鲜的空气时,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清晨的浓雾,如同厚重的灰色羊毛毯,笼罩着整条河流和沿岸的码头。这对她而言,是最好的掩护。
她没有丝毫停留,立刻融入了码头区那早已开始苏醒的混乱之中。她佝偻着身体,模仿着那些常年劳作的码头工人的步态,将自己混入了一群正准备上工的搬运工之中。她拉低兜帽,用斗篷的阴影遮住自己那过于白皙、也过于干净的面孔。周围的男人们,身上散发着汗水、劣质麦酒和廉价烟草混合的浓重气味,这成为了她最好的伪装。
她成功地通过了第一道关卡。守卫的卫兵们,睡眼惺忪,只是懒洋洋地扫视着这群衣衫褴褛的劳工,根本没有注意到其中混杂着一个帝国头号通缉犯。
然而,当她即将走出码头区,进入通往南方的大道时,她敏锐的听力,捕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动静——几名便衣的、看似闲逛的男子,在人群中交换着某种隐秘的眼神。他们的站位,看似随意,却隐隐构成了一张可以监视所有出口的网。他们的手,总是不经意地按在腰间的武器上。
沉默内阁的人。
莉维娅的心猛地一沉。盖乌斯的动作,比她预想的还要快。他显然料到她会选择从水路或码头区逃离。
她不能再往前走了。她立刻停下脚步,转身,混入另一群刚刚卸完货、正走向附近廉价酒馆的工人之中。她的心在剧烈地跳动,但她的表情,依然像冰一样冷静。她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分析着眼前这张无形的罗网,寻找着那唯一的、可能存在的漏洞。
就在这时,一阵巨大的骚动,从码头的另一端传来。一艘来自南方阳炎列岛的香料船,在入港时因为操作失误,撞上了另一艘满载着木材的货船。两艘船的船员,说着不同口音的通用语,立刻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很快就演变成了大规模的斗殴。木棍、缆绳、甚至被当作武器的熏鱼,在空中飞舞。
混乱,是最好的掩体。
莉维娅毫不犹豫地抓住了这个机会。她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包括那些便衣密探——都被那场骚乱所吸引的瞬间,如同一道灰色的闪电,迅速地穿过了一条无人看守的小巷,彻底脱离了码头区的范围。
她成功了。但她知道,这只是开始。逃出橡木港,只是逃出了牢笼的第一层。前方,整个维里迪亚帝国南部广袤的土地,都将是她的猎场,也是她的囚笼。
接下来的七天,是一场关于生存、忍耐与意志的漫长考验。
莉维娅彻底抛弃了所有能暴露她身份的东西。她将那身精良的黑色皮甲,连同沉默内阁配发的所有装备,都沉入了瑞沃斯河的一条支流深处。她用偷来的一点钱,在城郊的一个黑市里,换了一身最普通的、由粗麻布制成的农民服装,还买了一把用来防身的柴刀和一些基本的求生工具。
她沿着帝国的商道向南行进,但从不走在路面上。她像一只警惕的野兽,始终与道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潜行在道路两侧的树林、丘陵和田埂的阴影之中。白天,她躲在隐蔽的地方休息,观察着道路上的行人和巡逻队。夜晚,当月色足够明亮时,她才开始赶路。
她的生存技巧,在严酷的环境下,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
当干粮吃完后,她开始依靠这片土地的“馈赠”。她能轻易地分辨出哪种浆果可以食用,哪种蘑菇含有剧毒。她用削尖的树枝制作简易的标枪,在溪流中叉鱼;用细藤蔓和自己的头发制作陷阱,捕捉野兔和松鸡。沉默内阁的训练,不仅仅是刺杀与潜行,还包括如何在任何极端环境下生存下去,因为一个无法生存的特工,是没有价值的特工。
水,是另一个严峻的考验。南方的土地越来越干燥,溪流也越来越少。她学会了从特定的植物根茎中汲取水分,学会在清晨收集凝结在宽大叶片上的露水。有一次,在连续两天没有找到水源、几乎因脱水而虚脱的情况下,她跟踪着一只沙狐,最终找到了一个被岩石掩盖的、小小的地下泉眼。
而她身上的伤势,则成了她最大的敌人。“枯萎之吻”的毒素,如同一条潜伏在她体内的毒蛇,时不时地发作,让她感到阵阵的麻痹和眩晕。大腿上的伤口,因为得不到及时的处理,开始发炎、化脓。
她用烧红的柴刀,咬着牙,将伤口处的腐肉割去,那种剧痛让她几乎晕厥。然后,她将捣烂的、具有消炎作用的蜘蛛草敷在伤口上,再用干净的布条紧紧绑住。整个过程,她没有发出一声呻吟。疼痛,是软弱的表现。而软弱,就意味着死亡。这是她从进入沉默内阁的第一天起,就被灌输的信条。
除了肉体上的折磨,孤独和精神上的压力,则是更可怕的敌人。
在这片广袤而寂静的原野上,她只有自己的影子为伴。伊拉里翁大师的死,卢修斯长老的牺牲,那些在火焰中化为灰烬的书籍,如同梦魇般,在每一个寒冷的夜晚纠缠着她。她那颗被理性层层包裹起来的心,第一次,出现了裂痕。她开始理解一种她过去嗤之以鼻的情感——悲伤。
而那颗记忆水晶,则是她痛苦的另一个源头。它像一块烙铁,紧贴着她的胸口。每当她意志薄弱的时候,那些来自“世界之钟”的数据洪流,就会涌入她的脑海。她看到星辰的光谱在异常地偏移,看到地脉的搏动在剧烈地痉挛。她被迫以一种超然的、上帝般的视角,去观看一个世界的缓慢死亡。
这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渺小与无力。她只是一个人,一个受伤的、正在被追杀的凡人。她所背负的,却是一个连神明都可能无能为力的、宇宙级别的危机。她凭什么能成功?她又能做些什么?
有时候,在深夜,当她蜷缩在一个临时的庇护所里,听着风声和夜行动物的叫声时,一种放弃的念头,会如同毒草般,在她的心中滋生。或许,盖乌斯是对的。或许,这一切都毫无意义。顺从命运,接受终结,至少可以得到一个体面的、没有痛苦的结局。
但每当这时,她的脑海中,总会浮现出伊拉里翁大师那双充满了托付与期盼的眼睛。她会想起大师最后的呐喊:“活下去!去寻找真相!”
于是,她会再次握紧手中的柴刀,将那些软弱的念头全部斩去。她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她知道,自己不能辜負那场用生命点燃的火焰。
在逃亡的第八天,她远远地看到了一些帝国的斥候。他们骑着快马,沿着商道仔细地搜索着,显然是在追寻她的踪迹。她知道,自己不能再沿着商道前进了。她必须彻底离开帝国的控制范围,进入那些被地图标记为“未开化地区”的、真正荒凉的土地。
她改变了方向,向东南方走去。那里,是绿谷公国的边缘,一片连绵不绝的丘陵和原始森林,人迹罕至,是逃亡者的天堂,也是迷路者的地狱。
又过了五天。莉维娅彻底变成了一个野人。她的衣服被树枝和荆棘划得破破烂烂,脸上和手上满是泥土和划痕。她变得更加消瘦,但那双眼睛,却在饥饿与疲惫的磨砺下,变得如同野狼般,闪烁着警惕而坚韧的光芒。
她终于走出了那片令人迷失的森林。眼前的景象,让她感到一丝久违的、属于文明世界的暖意。
那是一个坐落在山谷中的、被一条清澈小溪所环绕的偏远村庄。村庄的规模很小,大概只有二三十户人家。房屋大多是用本地的石头和木材建造的,看起来有些简陋,但很坚固。袅袅的炊烟,从烟囱里升起,在傍晚的空气中,散发着烤面包和炖菜的香气。田地里,有农民正在赶着疲惫的耕牛回家。几个孩子,在村口的草地上追逐嬉戏,发出清脆的笑声。
这里,是空溪镇。一个被帝国遗忘的、仿佛还停留在上一个纪元的村庄。
莉维娅知道,自己不能再独自硬撑下去了。她的伤口需要更好的药物,她的身体需要真正的食物,她的大脑需要短暂的休息。最重要的是,她需要获取一些关于南方地理和路线的情报。
她将柴刀藏在斗篷下,用泥土将自己过于白皙的脸涂抹得更脏一些,然后一瘸一拐地,向村庄走去。
她的出现,立刻引起了村民们的警惕。那些正在嬉戏的孩子,停下了脚步,好奇而畏惧地看着她这个陌生人。田地里的农民,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握紧了身边的农具。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每一个外来者,都可能意味着麻烦或危险。
莉维娅没有靠近任何房屋,而是在村口那座简陋的、由几块巨石搭建而成的双面女神祭坛前停下脚步,静静地坐了下来。她从行囊里,取出最后一点硬得像石头的干粮,小口小口地咀嚼着。她用这个姿势,向村民们传递着一个信息:我没有恶意,我只是一个路过的、疲惫的旅人。
果然,过了一会儿,一个看起来像是村长的、头发花白的老者,拄着一根拐杖,小心翼翼地向她走来。
“你是什么人?从哪里来?”老村长用一种带着浓重乡土口音的通用语问道,他的眼神浑浊但锐利。
“一个朝圣者。”莉维娅用一种同样疲惫、但平静的语调回答,这是她早就想好的说辞。“我从北方来,要去南方的水晶山脉,向山中的古老神灵祈祷。”
这个说法,似乎让老村长放松了一些警惕。多恩菲尔德的居民,对那些遥远而神秘的水晶山脉,总是抱着一种敬畏之心。
“你受伤了。”老村长注意到了她腿上渗出血迹的绷带。
“在森林里,遇到了一头野猪。”莉维娅面不改色地撒谎。
老村长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判断她话语的真伪。最后,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怜悯。“可怜的孩子。今晚就在村里歇下吧。我让铁匠的妻子给你送些吃的和干净的绷带。但是天亮之后,你就必须离开。”
“感谢您的仁慈。”莉维娅微微躬身致谢。
她被安排在村子边缘的一座废弃的谷仓里过夜。谷仓里堆满了干草,散发着一股温暖的气息。不久,一个身材粗壮、面容和善的中年妇女,端着一个木盘走了进来。盘子里,放着一块热气腾腾的黑麦面包,一碗浓稠的蔬菜炖肉,还有一些干净的亚麻布和一罐散发着草药味的药膏。
“吃吧,孩子。”妇人将木盘放在她身边,“我叫艾尔斯佩斯,是铁匠博林的妻子。有什么需要,就喊一声。”
莉维娅看着眼前的食物,感受着那久违的人类的善意,心中某个坚硬的角落,似乎被触动了一下。她低声道了谢,然后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那简单的食物,却是她半个多月来,吃过的最美味的一餐。
吃完后,她重新处理了伤口。那药膏的效果出奇地好,刚敷上去,就传来一阵清凉的感觉,大大缓解了伤口的灼痛。
艾尔斯佩斯没有立刻离开,她坐在一旁的干草堆上,一边缝补着一件旧衣服,一边和莉维娅闲聊起来。“去水晶山脉朝圣?那可是一条很远、很危险的路啊。你这么年轻的姑娘,为什么要走这么一趟?”
莉维娅犹豫了一下,编造了一个家人身患重病的谎言。
艾尔斯佩斯听后,同情地叹了口气。“愿双面女神保佑你。不过,最近这世道……是有点不太平。”
“不太平?”莉维娅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
“是啊。”艾尔斯佩斯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安。“就说我们这空溪镇吧。本来是个与世无争的地方。可是最近半个多月,总是出一些怪事。”
“怪事?”
“嗯。”艾尔斯佩斯压低了声音,仿佛在说什么禁忌的话题。“比如说,村口的空溪,前几天,在中午的时候,无缘无故地就断流了。一点水都没有,河床都露了出来。可是过了不到半个时辰,水又自己冒了出来。你说怪不怪?”
莉维娅的心猛地一沉。地脉……是地脉在发生不规则的波动。
“还有呢,”艾尔斯佩斯继续说道,“村里的牛羊,最近总是半夜里惊叫。我家老博林说,它们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还有……还有就是,有时候,明明是大晴天,人却会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发自骨子里的冷。就像……就像太阳的光,突然变得没有温度了一样。”
艾尔斯佩斯说的这些现象,零散而怪异,但莉维娅知道,它们都指向同一个根源。那股来自“静滞之渊”的侵蚀,已经开始影响到这个世界最底层的、最偏远的角落了。它不再是星盘上的数据,不再是水晶里的幻象,而是正在发生的、冷酷的现实。
她们的谈话,被一阵清脆的、如同银铃般的笑声打断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手里抱着一个用碎布头做成的娃娃,跑进了谷仓。她有一头灿烂的金色卷发,和一双像天空一样蓝的眼睛。
“妈妈!”小女孩扑进了艾尔斯佩斯的怀里。
“莱拉,你怎么跑来了?”艾尔斯佩斯宠溺地摸了摸女儿的头。
“爸爸让我来叫你回家吃饭。”小女孩莱拉好奇地看着莉维娅,那双纯净的眼睛里,没有任何畏惧。她从艾尔斯佩斯怀里挣脱出来,走到莉维娅面前,将手中的布娃娃递给她。
“给你,”她用稚嫩的声音说,“它会保护你,不怕野猪。”
莉维娅看着眼前的孩子,看着她那毫无杂质的、纯粹的善意,一时间,竟然有些不知所措。她那颗早已被训练得如同钢铁般坚硬的心,仿佛被这小小的布娃娃,轻轻地戳了一下。
她伸出那双沾满了泥土和血污的手,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那个布娃娃。
那一夜,是莉维娅逃亡以来,睡得最安稳的一夜。干草的温暖,食物带来的饱足感,以及那个被她放在枕边的、散发着淡淡奶香味的布娃娃,让她那紧绷了半个多月的神经,得到了片刻的舒缓。
然而,当第二天清晨,她被一阵凄厉的尖叫声惊醒时,她知道,这短暂的安宁,已经结束了。
她猛地坐起身,抓起身边的柴刀和十字弩,冲出了谷仓。
眼前的景象,让她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了。
整个村庄,笼罩在一种诡异的、死一般的寂静之中。没有鸡鸣,没有狗吠,甚至连风都停止了流动。天空,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白色,太阳虽然已经升起,却散发不出丝毫热量,像一只挂在天边的、冰冷的死眼。
村民们都从自己的屋子里跑了出来,惊恐地聚集在村子的中央,望着同一个方向——村东头,铁匠博林的家。
尖叫声,正是从那里传来的。那是艾尔斯佩斯的、充满了极致恐惧与不敢置信的尖叫。
莉维娅拨开人群,向前冲去。然后,她看到了。看到了那个让她在之后无数个噩梦中反复惊醒的、无法被任何语言所完整描述的景象。
一个“洞”。
那不是一个物理意义上的洞。它更像是一个……现实的“缺口”。一个完美的、边缘光滑得如同镜面的半球体,正无声无息地,“侵蚀”着铁匠的家。
那不是燃烧,不是爆炸,不是任何一种莉维娅所能理解的破坏形式。那是一种……“抹除”。
她看到一小片长着青草的地面,连同上面的几只正在啄食的母鸡,在一瞬间,就那么凭空消失了。没有声音,没有光影,仿佛它们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接着,是那道用石头砌成的、坚固的院墙。那坚硬的石头,没有碎裂,没有化为粉末,而是在那道无形的半球体边缘掠过时,就那么被“擦”掉了,如同画师用橡皮擦去画布上的线条。
然后,是那座温馨的、承载着一个家庭所有欢乐与记忆的农舍。
木制的屋顶,连同上面晾晒的衣物,消失了。
石砌的墙壁,连同墙上挂着的农具,消失了。
屋子里的桌椅、床铺、摇篮……所有的一切,都在那道无声的边界前,被秩序井然地、一层层地、彻底地抹除于存在之外。
莉维娅看到铁匠博林,那个高大强壮的男人,正站在屋子门口,脸上带着一种因无法理解而产生的、近乎痴呆的表情。他伸出手,似乎想要触摸那道正在逼近的“无”。他的半只手臂,在接触到边界的瞬间,就那么凭空消失了。他甚至没有感觉到疼痛,只是茫然地看着自己那截面光滑的断臂。
艾尔斯佩斯发出了第二声尖叫,这一次,声音里已经没有了恐惧,只剩下纯粹的、灵魂被撕裂的绝望。她转身,似乎想要抱起站在她身边的女儿。
而莱拉,那个昨天还曾将自己的娃娃送给莉维娅的、有着灿烂金发和天空般蓝眼睛的小女孩,她正站在那里,看着自己心爱的家园被一点点吞噬。她手中的另一个布娃娃,掉在了地上。
“虚无斑块”,在这一刻,不再是记忆水晶里冰冷的数据,不再是伊拉里翁大师口中抽象的理论。
它有了具体的、令人心碎的形态。
它是一个铁匠消失的手臂。
它是一个母亲绝望的尖叫。
它是一个小女孩掉在地上的布娃娃。
整个过程,持续了不到一刻钟。当那道半球形的边界停止前进时,铁匠的家,连同那片土地,已经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留下一个光滑得如同黑曜石碗底般的、深不见底的“伤疤”。
伤疤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光,没有暗,没有物质,没有空间。只有纯粹的、绝对的“无”。
整个村庄,陷入了比死亡更可怕的寂静。村民们的脸上,都凝固着与那个幸存孩童一模一样的、空洞的表情。他们看到了无法被自己的心智所理解和承受的东西,他们的精神,在这一刻,集体“死亡”了。
莉维娅独自一人,站在那里,浑身冰冷。她那颗被训练得如同钢铁般坚硬的心,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了。
她曾经认为,“拯救世界”是一个宏大的、不切实际的口号。是一个政客用来煽动民众、学者用来满足自己虚荣心的词语。对她而言,世界是由一个个具体的、可以被计算的任务构成的。保护一个目标,清除一个威胁,获取一份情报。这些才是真实存在的。
但现在,她明白了。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那只被她紧紧攥着的、用碎布头做成的娃娃。
拯救世界,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
它,是拯救一个铁匠能够继续用他的双手打造农具的权利。
它,是拯救一个母亲能够继续为她的孩子唱摇篮曲的日常。
它,是拯救一个小女孩,让她可以抱着自己的布娃娃,在阳光下自由地奔跑、欢笑。
伊拉里翁大师的牺牲,卢修斯长老的鲜血,那些在火焰中化为灰烬的知识……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都有了具体的、无可辩驳的、沉重无比的意义。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极致的悲伤与极致的愤怒的情感,如同火山般,从莉维娅的胸膛深处爆发出来。这股情感,冲刷着她的理智,灼烧着她的灵魂,最终,却将她那破碎的心,重新锻造成了一件更为坚硬、更为锐利、也更为危险的东西。
她缓缓地抬起头,望向南方。那双原本总是冷静得如同冰潭的眼睛里,此刻,正燃烧着两簇幽冷的、如同复仇之火般的火焰。
她的逃亡,到此结束了。
从这一刻起,她的旅程,不再是为了躲避追杀,不再是为了完成导师的遗愿。
这是一场战争。
是她,莉维娅,一个被剥夺了一切的凡人,向那个正在吞噬世界的、无形的深渊,发出的不死不休的宣战。
她转身,没有再看身后那座已经死去的村庄一眼。她将那个小小的布娃娃,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自己胸口的衣袋里,紧挨着那颗冰冷的、承载着世界命运的记忆水晶。
然后,她迈开脚步,一瘸一拐,却异常坚定地,向着南方的未知,大步走去。她的身影,在灰白色的、冰冷的阳光下,被拉得很长,很长,像一柄插向大地心脏的、孤独的黑色匕首。
第七章:骸骨之上的城市
维里迪亚大陆的南方,绿蟒河如同一条慵懒而肥硕的巨蛇,在阳光海岸内陆那片广袤的红色平原上蜿蜒爬行了数百里后,终于在入海口处变得疲惫不堪。它的流速减缓,河道分岔,泥沙沉积,经过数千年的岁月冲刷,最终形成了一片巨大而迷蒙的三角洲——龙涎沼泽。
这是一片被文明世界所唾弃和遗忘的土地。咸淡交错的浑浊河水,滋养着大片大片如同鬼爪般扭曲的红树林。黏滑的、黑色的淤泥终年散发着一股混杂着腐烂植物和海洋腥气的独特味道。浓重的、乳白色的瘴气,如同有生命的活物,在盘根错节的林间终年不散,遮蔽着阳光,也隐藏着无数的秘密与危险。这里是巨型蚊蚋、水蛭和各种色彩斑斓的毒蛇的乐园,也是帝国法律与秩序的终点。
然而,正是在这片连多恩尼亚最勇敢的猎人都不愿深入的绝望之地,一座同样绝望,却又充满了病态活力的城市,如同一颗巨大的、腐烂的珍珠,在沼泽的最深处野蛮地生长着。
它的名字,叫“利维坦之墓”。
当莉维娅乘坐的、从一个偏远渔村高价雇来的漏水小渔船,在一位沉默寡言的老渔夫的带领下,穿过一条又一条如同迷宫般的水道,最终抵达这座传说中的海盗之都时,即便是以她那见惯了世间奇景与罪恶的眼光,也不由得为眼前的景象而感到一丝震撼。
这座城市,并非建在坚实的土地上,而是直接建立在一具……骸骨之上。
那是一头史前巨型海兽的遗骸,其庞大的程度超出了任何人的想象。它静静地侧卧在一个由红树林环绕的、天然的深水海湾中,大部分骨架都已沉入黑色的泥沼之下,但仅仅是露出水面的部分,就已经构成了一座小型城市的基石。那如同教堂拱顶般高高耸立的、一根根弯曲的巨大肋骨,成为了城市天然的屏障与建筑的骨架。它的头骨,巨大得如同一座小山,半张的巨颚仿佛要吞噬掉整个海湾,而那空洞的、深不见底的眼眶,则冷漠地注视着每一个进入这座城市的人。
城市本身,是混乱与拼凑的杰作。无数的建筑,是用在海上劫掠来的沉船木板、海兽的骨骼、风化的礁石和各种能找到的废料搭建而成。它们层层叠叠,毫无规划,像藤壶一样,紧紧地吸附在巨兽的骸骨之上,并向四面八方疯狂地延伸。房屋之间,由无数摇摇晃晃的木制吊桥、粗糙的绳梯和吱呀作响的滑轮吊篮所连接,形成一个复杂得足以让任何陌生人迷失的立体迷宫。
城市的空气,更是五味杂陈。空气中混杂着海洋的咸味、沼泽的腐臭味、廉价朗姆酒的甜腻味、烟斗里飘出的劣质烟草味,以及一股若有若无的、由鲜血与暴力所留下的铁锈味。这里终年被湿热的雾气笼留,让所有的色彩都显得黯淡而肮脏。
莉维娅支付给老渔夫最后几枚银币,看着他如释重负般,毫不犹豫地调转船头,迅速地消失在迷蒙的水道之中,仿佛多待一刻都会被这座城市所吞噬。她拉了拉兜帽,将那颗记忆水晶和那个来自空溪镇的布娃娃在怀里贴得更紧一些,然后踏上了这座城市的码头。
码头是用无数根粗大的原木搭建而成,上面覆盖着厚厚一层由鱼鳞、淤泥和泼洒出的酒液混合而成的黏滑物质。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船只,拥挤地停靠在码头边,从维里迪亚常见的单桅帆船,到哈拉苏斯风格的、挂着三角形帆的平底商船,甚至还有几艘来自遥远塞壬之牙群岛的、船首雕刻着狰狞海怪的细长战船。不同肤色、说着不同语言的水手和海盗们,在码头上大声地叫骂、讨价还价,或者仅仅是为了一个不经意的碰撞而拔刀相向。
莉维娅对此视若无睹。她的目标很明确。她来这里,有两个目的:第一,获取关于赞索斯大陆的可靠海图和情报,伊拉里翁大师的研究笔记中多次提到,那片原始大陆上,可能隐藏着与“宇宙锁链”最初形成有关的秘密;第二,调查终末教团。她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像利维坦之墓这种秩序的真空地带,正是那种极端组织最理想的温床和招募场所。
她需要情报。而在利维坦之墓,情报和朗姆酒一样,都是可以交易的商品,只要你找对地方,付得起价格。
她避开了码头上那些最混乱的区域,穿过一条挂满了风干鱼串和散发着恶臭的海兽皮的小巷,来到了一片相对“安静”的区域。这里被称为“沉船集市”,整片区域都是由几艘巨大的、被拖拽到此地搁浅的废弃三桅战舰的船身改造而成。莉维娅的目的地,是其中最大的一艘船——曾经的帝国海军旗舰“无畏号”——如今被改造为利维坦之墓最著名的信息交易中心和佣兵酒馆,它的新名字,叫“溺亡者的低语”。
她推开酒馆那扇由沉重橡木制成的、上面还镶嵌着几个生锈炮弹壳的门,走了进去。
一股混杂着汗臭、酒精和绝望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酒馆内部的光线极其昏暗,只有寥寥几盏用鲸鱼油灯照亮的角落,大部分空间都笼罩在烟雾和阴影之中。空气中充斥着喧闹声——赌徒们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赌注而发出的嘶吼,佣兵们吹嘘自己功绩的粗鲁笑声,以及某个角落里一位独眼乐手用一把破旧的鲁特琴弹奏出的、充满了悲伤与自嘲的跑调歌曲。
莉维娅没有在喧闹的大堂停留,她的目光迅速地扫过在场的所有人,像一位经验丰富的猎人,评估着这片黑暗森林里的每一个生物。她看到了一身铁礁掠夺者装扮的北海海盗,皮肤苍白,眼神凶悍;也看到了几位皮肤黝黑、手臂上刺着复杂海浪纹身、来自环礁之冠的海行者;甚至还有一位格朗姆沃克人,正独自坐在角落里,用一个巨大的金属杯子,喝着某种冒着热气的液体。这里是真正的三教九流汇集之地。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吧台后面,那个正在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个满是豁口的木头酒杯的男人。
那是个身材瘦小的中年人,头发稀疏,脸上带着一副总是睡不醒的、百无聊赖的表情。他就是“溺亡者的低语”的老板,一个被称为“耳语者”雅各布的情报贩子。据说,只要价格合适,他能买到帝国摄政王昨天晚上吃了什么做晚餐的情报。
莉维娅走到吧台前,在一个空位上坐了下来。
“一杯水。”她用压低了的、略显沙哑的声音说道。
雅各布抬起眼皮,懒洋洋地瞥了她一眼,然后从吧台下拿出一个还算干净的陶杯,倒了半杯浑浊的雨水,推到她面前。“五个铜板。”
莉维娅从怀里摸出五枚铜币,放在吧台上。然后,她将一杯水一饮而尽,将杯子推了回去。她没有说话,只是用食指,在满是酒渍的吧台上,轻轻地画了一个古老的符号——一只被锁链缠绕的眼睛。
这是“寻真者”社团内部最高级别的联络暗号之一,伊拉里翁大师曾告诉过她,雅各布年轻时,也曾是“寻真者”的一员,后来因为无法忍受那种清贫和时刻被监视的生活而离开,来到了利维坦之墓。但他的心中,对“真相”的渴望,并未完全熄灭。
看到那个符号,雅各布擦拭酒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他那双总是显得睡眼惺忪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精光。
他没有立刻回应,而是继续擦着酒杯,同时用眼角的余光,警惕地扫视了一下酒馆里的其他人。然后,他才装作不经意地身体前倾,压低声音说:“寻真者……很多年没见过这个标记了。伊拉里翁那个老家伙,还活着吗?”
“他死了。”莉维娅平静地回答。
雅各布的身体微微一僵,眼神变得复杂起来。“摄政王干的?”
莉维娅点了点头。
“我就知道。”雅各布叹了口气,将擦干净的酒杯放回架子上。“那个老家伙,太固执,太理想主义。在橡木港那种地方,知道得太多,比身怀巨款还要危险。”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缅怀故人。“说吧,他的学生。你冒着暴露我的风险来找我,想要什么?”
“情报。”莉维娅说道,“两个问题。第一,关于赞索斯大陆的一切,尤其是可靠的海图和最新的航行记录。第二,关于一个名为‘终末教团’的组织。”
听到“赞索斯”这个词,雅各布的眉头皱了起来。“去那个鬼地方?姑娘,你是在寻死吗?那里是世界的禁区,只有最疯狂的寻宝人和最绝望的逃亡者才会去那里。那里没有黄金,只有巨大的、能一口吞掉一艘船的怪物,和能让人在睡梦中化为脓水的毒瘴。”
“我必须去。”莉维娅的语气不容置疑。
雅各布打量了她片刻,从她那坚定的眼神中,他知道自己无法劝阻。“海图……很难搞到。大部分关于赞索斯的海图,都是几个世纪前的老古董,根本不准。最新的航行记录,更是比处女的眼泪还稀有。不过……”他话锋一转,“最近,城里确实有一些人,在大肆收购和赞索斯相关的东西。或许,他们有你需要的东西。”
“什么人?”
“这就涉及到你的第二个问题了。”雅各布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终末教团。是的,他们来了。大概一个月前,一群神秘的外来者,来到了利维坦之墓。他们出手阔绰,行事低调,从不在城里惹是生非,但他们像水蛭一样,悄无声息地渗透到了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
他压低声音,凑得更近了些:“他们在‘涨潮市场’——你知道那个地方,贩卖各种违禁品的黑市——以极高的价格,收购一切与古代遗迹、失落文明相关的情报和物品。而他们最感兴趣的,就是赞索斯。我听说,他们甚至雇佣了城里最臭名昭著的奴隶贩子,‘疫鼠’芬里尔,为他们捕捉一些……特殊的‘祭品’。”
莉维娅的心猛地一沉。“疫鼠”芬里尔,这个名字她听过。一个以残忍和毫无底线而闻名的海盗头子,利维坦之墓两大势力之一。
“他们在策划着什么?”
“没人知道。”雅各布摇了摇头,“他们就像一群幽灵。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在积蓄力量。他们的出现,已经打破了利维坦之墓原本脆弱的平衡。另一位海盗王,‘铁钩’巴洛,对他们的渗透极为不满。现在,整座城市,就像一个塞满了黑火药的木桶,随时可能因为一点火星而炸开。”
莉维娅沉默了。情况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和危险。终末教团的行动,显然比伊拉里翁大师预料的还要快。他们不仅在帝国内部制造混乱,在哈拉苏斯盗取禁书,现在,连利维坦之墓这种三不管地带,也成了他们棋盘上的一颗棋子。而他们对赞索斯的兴趣,更加印证了伊拉里翁的推测。
“我怎么才能找到他们?或者,找到那份海图?”莉维娅问道。
雅各布苦笑了一下。“直接找他们,你会被啃得连骨头都不剩。但有一个机会。三天后,是‘铁钩’巴洛的庆生宴。他会在他的地盘——那头巨兽的头骨里,‘船长议会厅’——举办一场盛大的拍卖会和角斗赛。这是利维坦之墓一年一度的盛事,所有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到场。芬里尔和终末教团的人,也一定会去,他们需要在那样的场合,展示自己的实力,并物色新的商品和盟友。我听说,这次拍卖的压轴好戏,就是一张据说是从一艘古代沉船里打捞出来的、绘制着赞索斯部分海岸线的海图。”
莉维娅的眼睛亮了。这是她唯一的机会。
“我要进去。”她说。
“那可不容易。”雅各布摇了摇头,“巴洛的宴会,只邀请有实力和名望的人。你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
“我可以证明我的实力。”莉维娅打断了他。她知道,在这种地方,最快建立名望的方式,不是金钱,而是暴力。
“在宴会之前,会有一场预选的角斗赛。”雅各布似乎猜到了她的心思,“胜者,不仅能赢得一大笔奖金,还能获得参加正式宴会的资格,甚至成为巴洛的座上宾。但是,莉维娅,那不是表演,那是真正的生死搏杀。里面的对手,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亡命之徒。”
“我知道。”莉维娅的语气没有丝毫变化。她将一个小小的、沉甸甸的钱袋推到吧台上。“这里面,是我所有的积蓄。一半,用来买你刚才的情报。另一半,帮我报名参加角斗赛。另外,我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休息两天,恢复体力。”
雅各布掂了掂钱袋的分量,满意地点了点头。“‘无畏号’的最底层船舱,是全城最安全的地方,因为那里闹鬼。”他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我想,你应该不会介意和几个几百年前的老水手做邻居吧?”
接下来的两天,莉维娅就在那间终年不见天日、充满了海水咸腥味和木头腐朽味的底层船舱里度过。她冥想,处理伤口,将自己的状态调整到最佳。雅各布信守承诺,每天给她送来干净的水和食物。
第三天黄昏,当利维坦之墓那轮昏黄的、仿佛被瘴气染病的太阳即将沉入沼泽地平线时,角斗赛开始了。
举办比赛的地方,被称为“绞肉坑”。那是一个由巨兽的某个巨大关节骨臼天然形成的、如同碗状的竞技场。场地里铺满了混杂着沙子和骨粉的黑色泥土,四周的骨壁上,插满了燃烧的火把,将整个场地照得忽明忽暗,也让空气中充满了呛人的浓烟。
竞技场的四周,挤满了兴奋的、嗜血的观众。他们大多是海盗、佣兵和这座城市的底层居民。他们咆哮着,下注,将手中的酒瓶和吃剩的骨头扔进场内,像一群围观斗兽的罗马贵族。
莉维娅安静地站在等待区,周围都是即将上场的角斗士。他们一个个都身形彪悍,肌肉虬结,脸上带着狰狞的伤疤和凶悍的表情。有手持巨大战斧的北海狂战士,有挥舞着弯刀的哈拉苏斯沙漠之民,还有一个身材矮壮、满脸胡须的格朗姆沃克人,正低头擦拭着他那柄巨大的战锤。
和他们比起来,身形纤细、只拿着一把普通短剑和一面小圆盾的莉维娅,显得格格不入。她的出场,立刻引起了观众席上一阵毫不掩饰的嘲笑和轻蔑的口哨声。
“看那个小妞!她以为这里是帝都的舞会吗?”
“我赌她撑不过三招!谁来开盘!”
莉维娅对这些声音充耳不闻。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她的对手身上。
那是一个来自赞索斯附近某个野蛮岛屿的食人族战士,身材高大如熊,皮肤黝黑,上面用白色的颜料画着恐怖的骷髅图案。他没有穿任何护甲,手中挥舞着一根巨大的、镶嵌着鲨鱼牙齿的木棒。
当主持人用嘶哑的声音宣布比赛开始时,食人族战士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如同一头暴怒的犀牛,向莉维娅发起了冲锋。他手中的巨棒,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声,向莉维娅的头顶狠狠砸下。
观众席上爆发出兴奋的狂呼,他们仿佛已经预见到了那颗美丽的头颅被砸得脑浆迸裂的血腥场面。
然而,就在巨棒即将落下的前一刻,莉维娅动了。
她的动作,并非硬抗或躲闪,而是一种近乎于舞蹈的、优雅而致命的垫步。她的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像一片羽毛般,紧贴着那呼啸而过的巨棒侧身滑过。同时,她手中的短剑,如同毒蛇的獠牙,无声无息地探出,精准地划过了食人族战士挥舞手臂时暴露出来的、腋下那片毫无防护的嫩肉。
一击得手,她立刻后退,与对手重新拉开距离。
食人族战士的冲锋戛然而生,他低头,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腋下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正从中喷涌而出。剧烈的疼痛,让他那张画着恐怖图案的脸,因为愤怒而变得更加扭曲。
他再次咆哮着冲了上来,这一次,他的攻击变得更加疯狂,更加毫无章法。巨棒在他手中舞成了一片密不透风的死亡旋风。
但莉维娅,却始终像一名优雅的舞者,在风暴的中心游刃有余。她的每一次闪避,都精准到毫厘,每一次反击,都选择在对手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瞬间。她的短剑,不断地在对手身上留下新的伤口——手腕,脚踝,大腿内侧……全都是最脆弱、最能削弱对手战斗力的部位。
这不再是一场力量的对决,而是一场技巧、冷静与智慧的处刑。
观众席上的嘲笑声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张的、不敢置信的寂静。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冷静、如此高效、如此……美丽的杀戮。
终于,在一次佯攻之后,莉维娅抓住了对手因失血过多而产生的瞬间僵直。她如同离弦之箭般欺身而上,手中的短剑,如同一道银色的闪电,精准地、毫不留情地,刺入了食人族战士的心脏。
巨大的身体,轰然倒地。
整个绞肉坑,在经历了片刻的死寂之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混杂着敬畏与狂热的欢呼声。
莉维娅面无表情地拔出自己的短剑,用对手的衣服擦去上面的血迹。然后,她在全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缓缓地抬起头,目光越过疯狂的人群,投向了竞技场最高处、那个用巨兽头骨的眼眶改造而成的贵宾席。
她看到,一个身材肥胖、左眼戴着眼罩、手上戴满了宝石戒指的男人——“铁钩”巴洛,正饶有兴致地看着她,并对她举起了酒杯。而在巴洛身边不远处,一个同样肥胖,但气质更为阴冷的男人——“疫鼠”芬里尔,则用一种毒蛇般的眼神,怨毒地盯着她。
在芬里尔的身后,站着几个身着黑袍、气息诡异的人。
终末教团。
莉维娅知道,她已经成功地将自己,放到了这张牌桌之上。今夜之后,在这座骸骨之上的罪恶之城里,再也无人敢轻视她的存在。她已经拿到了,通往风暴中心的第一张门票。
第八章:森林的挽歌
在世界的记忆苏醒之初,当人类的始祖尚以洞穴为家,用粗糙的石器敲击着生存的火花;当格朗姆沃克人的先祖仍在温暖的地核深处,聆听着岩石最初的梦呓;光辉森林瑟尔凡诺姆便已亭亭如盖,如同一位静默的、织着星辰与岁月长袍的女神,看护着这片年轻的土地。它不是一片由寻常草木聚合而成的林地,而是世界本身编织的一首活着的、回响着创世之初宏大谐律的古老诗篇。
这里的每一棵树,都是一个不朽的奇迹。它们被初生的凡人种族敬畏地称为“银光木”。它们的树干高耸入云,坚韧而光滑,仿佛并非由木质构成,而是由月光经过万古岁月凝结、沉淀而成的实体。树皮呈现出一种奇异的银白色,即使在白日,也流淌着清冷的光晕,触手温润如玉。它们那过于繁茂的枝叶层层叠叠,交织成一片巨大的、绿得近乎透明的华盖,将灼热的阳光彻底过滤,只允许一缕缕最柔和、最纯净的光斑,如同被驯服的精灵,悄无声息地洒落在铺满了天鹅绒般柔软苔藓的林间地表上。
而在双月当空、星辰最为璀璨的夜晚,森林则会毫无保留地展现出它真正的神性。每一片银绿色的树叶,每一寸玉石般的树皮,都会发出柔和的、清冷的辉光,如同亿万颗坠落凡尘、静静呼吸的星辰。置身其中,仿佛漫步于一条倒映在永恒静谧湖面上的璀璨星河,你无法再分清天上与地下,现实与梦境的边界。空气中,会弥漫着一种只在夜间绽放的、名为“月露花”的植物散发出的清雅而略带一丝遥远忧伤的甜香,那香味能抚慰最焦躁的灵魂,也能勾起最深沉的记忆。
这里,是瑟尔瓦里人的家园,也是他们与正在衰败的世界之间,最后一道脆弱的屏障。
瑟尔瓦里人,在凡人的史诗中被敬畏地称为“首生之子”。他们的生命形态,与后来者截然不同。与其说是血肉之躯,不如说是森林的意志与世界的谐律共同孕育的一种延伸与具象化。他们的身体里,流淌的并非燥热鲜红的血液,而是一种蕴含着微光的、如同液态月华般清冷的生命树液。他们的生命,并非独立的、孤立的存在,而是与森林中古老的、被称为“生命心树”的神圣巨树紧密相连。树在,则他们在;树枯,则他们亡。这是一种深刻而古老的共生关系,既是他们的力量之源,也是他们最终的宿命。
他们的圣都——阿拉瑞西娅,一座无声“生长”的城市,便环绕着最古老的、见证了世界从混沌走向秩序的生命心树——泰尔-伊凡洁琳——而建。在这座城市里,你看不到一砖一石,找不到一钉一铆。住所是在参天巨树的枝干上,由技艺精湛的“塑木者”们用世代相传的生命魔法,引导活体枝条“编织”而成的平台与居室。它们与巨树本身浑然一体,宛如树木自身生长出的巨大花苞。连接彼此的,是优美而坚韧的藤蔓吊桥,行走其上,如履云端。城市的照明,则来自林间那些天然的、如同呼吸般明灭的生物荧光菌类,以及那些被悬挂在空中、能收集并储存星光的奇异水晶。
然而,在这片仿佛能够抵御时间侵蚀的、诗画般永恒的美景之下,一种缓慢、无情且不可逆转的“伟大消逝”,正如同无法被治愈的绝症,侵蚀着这个古老种族的灵魂与未来。
忆者议会的领袖,莱安娜,正静立于泰尔-伊凡洁琳最粗壮的一根、向着东方天际伸展的树枝上。这里被称为“星语台”,是历代忆者聆听宇宙谐律、与森林意志沟通的圣地。她的身形,如同所有瑟尔瓦里人一样,高挑而优雅,仿佛一件由最技艺精湛的工匠,用月光、柔韧的柳枝和初凝的晨露雕琢而成的艺术品。她穿着一件由银叶草最柔嫩的纤维织成的、流光溢彩的白色长袍。一头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的银色长发,在林间穿行的、带着花香的微风吹拂下,如同流动的光河,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但她的脸上,却带着一种与这片梦幻景色格格不入的、深深的疲惫与哀伤。她那双如同最纯净的紫水晶般深邃的眼眸里,不再是往日的宁静、平和与包容万物的智慧,而是充满了挥之不去的、如阴云般沉重的忧虑。
她将自己那纤细修长的手掌,轻轻地贴在身旁那如同暖玉般温润的巨大树干上。通过掌心,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泰尔-伊凡洁琳的“心跳”,那是一种缓慢、深沉而强大的、如同大地本身呼吸般的律动。在遥远的、幸福的过去,这律动是她力量与宁静的源泉,是她在漫长岁月中抵御时间带来的孤寂的慰藉。而现在,她从这熟悉的律动中,只感受到了衰弱、滞涩与难以言喻的痛苦。
她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将自己的意识如同一滴水珠般,沉入其中,与那古老得足以记忆起第一缕阳光的树灵相连,再一次探入那位于庞大树根网络最深处的、能够映照过去与未来的神秘所在——“星光之池”。
她的视野,瞬间被一片混沌的光影所占据。她看到了——
她“看”到了泰尔-伊凡洁琳那庞大的、足以覆盖整座圣都、延伸至森林每一个角落的根系网络。那些本应流淌着璀璨的、如同星河般生命能量的根须,如今却有许多变得黯淡、枯槁,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如同一个老人身上那些不再饱满的血管。一股微弱的、但持续不断的、充满了死寂与腐败气息的黑色能量,正如同附骨之疽般,紧紧地吸附在那些最纤细的、负责从大地中汲取养分的根系末梢,贪婪地“抽取”着森林的生命力。
她用意念,顺着那股能量的流向追溯而去。她的视野被猛地拉出了森林,越过了连绵的丘陵与人类的平原,最终指向了遥远的南方,指向了那片被永恒瘴气笼罩的、被所有生灵视为禁忌的死亡之地——龙涎沼泽。在那里,她看到了一个模糊的、散发着不祥的、如同凝固血液般暗红色的能量漩涡。
然后,景象猛然一变。未来的迷雾被一股强大的意志撕开了一角。
她看到了未来。一个不再遥远,不再是模糊警示,而是近在咫尺的、正在发生的、无可辩驳的未来。
她看到光辉森林在燃烧。那并非凡俗的、由物质构成的火焰,而是一种无形的、冰冷的、灰色的“反生命”之火。火焰所到之处,银光木并非化为焦炭,而是被抽走了所有的色彩、光芒与生命,直接“褪色”成了干枯的、如同巨兽骸骨般的灰白枝干。她看到阿拉瑞西娅那些优美的活木居室,如同被海风侵蚀了万年的沙雕般,在寂静中无声地崩解、坍塌,化为一捧捧灰白色的粉末。
她看到了她的族人。那些她所深爱的、每一个都承载着一段古老记忆的同胞。他们一个接一个,身体先是变得透明,如同水晶一般,然后便在那灰色的火焰中,化作一捧随风飘散的、闪烁着最后微光的银色尘埃,连一声悲鸣都未曾留下,便被彻底地从存在的画卷上抹去。
最后,她看到了天空。那片本应挂着双月、点缀着无数璀璨星辰的夜空,变得漆黑一片。不是夜晚应有的深邃黑暗,而是一种纯粹的、没有任何光线的、绝对的“无”。所有的星辰,都已熄灭。整个世界,沉入了一片冰冷的、没有声音、没有时间、永恒的死寂之中。
“不——!”
莱安娜猛地抽回自己的手,仿佛被灼伤了一般。她剧烈地喘息着,身体靠在冰冷的树干上,才勉强没有倒下。冷汗浸透了她贴身的衣物,让她感到一阵阵的发冷。她的脸色,比周围的银光木还要苍白。
这不是第一次了。最近几个月,她在“星光之池”中看到的未来景象,变得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可怖。最初只是模糊的、令人不安的残片,如同破碎的噩梦。而现在,这几乎已经是一幅完整的、由无数细节构成的、无可辩驳的死亡画卷。
“伟大消逝”正在以一种恐怖的速度加剧。而且,她现在可以肯定,那不再是自然的、缓慢的、如同四季更迭般的衰亡。而是一场有预谋的、来自外部的、充满恶意的“谋杀”。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坐以待毙了。瑟尔瓦里人那与世无争、静观岁月流转、在悲伤的美感中等待终结的古老传统,在绝对的、毫无美感可言的毁灭面前,已经变成了一种奢侈的、懦弱的自杀行为。
她挺直了身体,那双紫水晶般的眼眸里,因恐惧而产生的最后一点水汽,被一股新生的、由绝望所淬炼出的火焰彻底蒸发。她转身,走下星语台,穿过那些连接着城市各个区域的、优美的藤蔓吊桥,来到了忆者议会的议事厅。
那是一个由泰尔-伊凡洁琳几根巨大的、自然交织在一起的枝干形成的圆形空间,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从枝干的缝隙中洒落下来的、经过华盖过滤的柔和光线,便是这里最好的点缀。
其他的忆者们已经在此等候。他们大多是些年长的、脸上刻满了岁月智慧的瑟尔瓦里人,他们代表着这个种族最古老的记忆与传承。看到莱安娜那苍白的脸色,和那双燃烧着异样火焰的眼睛,他们眼中都流露出了然的悲伤。
“莱安娜,吾之后辈,”一位最年长的忆者,伊兰迪尔,用他那如同风拂过古琴弦般轻柔而古雅的语调问道,“星池之水,又向汝展现了何等沉重之幻象?”
“伊兰迪尔长老,我所见,非幻象,乃是即将踏临此地的终结。”莱安娜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淬火之钢般的坚定。“而且,我亦窥见了那挥舞镰刀之黑手。一股污秽不堪的黑暗之力,正潜于南方,于那名为龙涎沼泽的腐败之地,贪婪地吸食着吾等圣林之生命源泉。长老们,吾等不能再静坐于此,等待那无可避免的凋零了。吾等……必须行动。”
“行动?”另一位忆者,瑟兰娜,她掌管着森林的四季轮转,眉头紧锁。“莱安娜,汝欲如何行动?汝应知,吾等之力,源于圣林之脉。离此庇护,吾等便如离枝之叶,将迅速枯萎凋零。况且,吾等将以何为兵,去对抗那未知之黑暗?吾等族人,已于和平之梦中沉睡太久。吾等手中之弓弦,早已习惯了为庆典而和鸣,而非为杀戮而震响。”
“然则,瑟兰娜长老,”莱安娜直视着她,毫不退缩,“吾等便只能在此地,吟唱着先祖的挽歌,以最优雅之姿态,静候化为尘土之刻吗?若凋零确为吾等之终焉宿命,莱安娜宁择于抗争之烈焰中燃尽最后的辉光,亦不愿于沉默的阴影之中,屈辱地腐烂!”
她的言辞,激烈而充满了力量,如同一块被投掷的、棱角分明的石块,狠狠地砸入了议事厅这片沉寂了千年的、由传统与悲伤构成的静水潭中。忆者们陷入了长时间的、痛苦的沉默。他们都是智慧的、深爱着自己文明的守护者,但千百年来的和平与避世,已经磨去了他们骨子里的棱角与血性。他们习惯了用哲学去诠释衰败,用艺术去美化悲伤,却几乎忘记了,如何去直面丑陋的、赤裸裸的恶意。
“汝之心中,已有计议,对吗,莱安娜?”最终,还是最年长的伊兰迪尔,用他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注视着她,开口问道。
“是,长老。”莱安娜一字一句地说道,她的眼中闪烁着决绝的光芒。“我将召集族中尚存血性之年轻战士,组成一支小队,亲自前往南方。去追查那股黑暗能量的源头,若有可能,便将其彻底摧毁。我不会寻求人类帝国的帮助,他们那短暂生命所衍生的贪婪与短视,只会为这垂死的世界,招来更多的灾难。但我欲前往蔚蓝海,去那名为环礁之冠的岛屿群,寻求海行者们的帮助。古老的盟约中记载,他们的始祖,曾与吾等之先祖并肩作战,对抗过比今日之黑暗更为深邃的阴影。他们的航海之智,或许能为吾等迷航之舟,指引方向。”
这是一个大胆的、几乎可以说是疯狂的、违背了瑟尔瓦里人千年传统的计划。忆者们再次陷入了激烈的争论。有的认为这是无谓的牺牲,有的则认为这是唯一的生机。
但莱安娜的决心,如同一块在烈火中锻造过的水晶,坚硬而纯粹,不可动摇。最终,在黎明的第一缕光辉,穿透林间华盖,如同神祇的手指般,照亮议事厅中央时,议会做出了一个艰难的、足以改变整个种族命运的决定。
他们同意了莱安娜的计划。
三天后,一支小规模的队伍,集结在光辉森林最南端的边缘。那里,森林的银光与外界凡俗的日光,交汇成一道朦胧的、如同梦境与现实边界的光幕。
队伍的人数不多,只有不到二十人。他们都是从整个阿拉瑞西娅挑选出的、最年轻、最强壮的战士。他们的身体里,还流淌着未被岁月与悲伤稀释的、属于首生之子的骄傲与锐气。他们身着由坚韧的活体藤蔓和经过特殊魔法处理的巨虫甲壳编织而成的轻便护甲,既坚固又灵活,与他们的身体完美贴合。他们背上,统一背着由百年树龄的银光木核心制成的长弓,弓身上流动着淡淡的辉光。腰间的箭囊里,整齐地插着一支支用狮鹫最坚硬的飞羽做尾羽的、锋利无匹的箭矢。他们的脸上,还带着属于年轻人的锐气与对未来的迷茫,但眼神中,都闪烁着追随莱安娜的坚定信念。
为首的,是一位名叫埃里奥的年轻男性瑟尔瓦里人。他身材高大挺拔,一头如同阳光碎片般的金色短发,让他在这片银色的世界里显得格外耀眼。他是莱安娜最忠诚的追随者,也是这支队伍的副官。
“莱安娜女士,森林之息与我等同在。”埃里奥走到莱安娜面前,抚胸行礼,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力量与决心,“我等已备妥,随时可以踏上征途。”
莱安娜点了点头。她脱下了象征忆者身份的白色长袍,换上了一身同样便于行动的、由柔软的皮革和坚韧的植物纤维制成的猎装,勾勒出她矫健而优美的身姿。伊兰迪尔长老,代表整个忆者议会,前来为他们送行。
“记住,孩子们,”伊兰迪尔将一串由大小不一的月光石串成的手链,亲手戴在了莱安娜白皙的手腕上,“你们是森林延伸出去的触角,是它在步入长夜前,投向外界的最后一道探寻的目光。无论你们走到何处,圣林之意志,都将与你们同在,庇护你们的灵魂。”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加严肃:“但同时,这串手链上的光芒,也会如沙漏般,提醒你们时间的流逝。你们的生命力,维系于此林。远离越久,光芒便越黯淡。当最后一颗月光石彻底失去光泽时,你们就必须返回。否则,你们的生命之源,将会彻底断绝,你们的身体,亦将化为凡尘之土。”
莱安娜看着那串闪烁着柔和清冷光芒的手链,郑重地点了点头。“我等必不负森林之托,伊兰迪尔长老。”
他们没有举行盛大的送行仪式,没有奏响激昂的号角,一切都在寂静中进行。当莱安娜带领着她的战士们,转身,毅然决然地踏出那道光幕,进入到那片被凡俗阳光所普照的、陌生的土地时,每一个人的心中,都充满了悲壮与决然。
这是数个纪元以来,第一支主动踏入外部世界的瑟尔瓦里人队伍。
旅途的开始,是比他们想象中更为严酷的痛苦。
离开了森林那恒温、纯净的庇护,外界世界的一切,对他们那敏感的、与自然高度协调的感官而言,都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折磨。阳光不再柔和,而是变得刺眼而灼热,无情地炙烤着他们那如同白瓷般细腻的皮肤,传来阵阵灼痛。空气不再纯净,而是充满了尘土的腥味、生物腐败的臭味以及各种混杂的、令他们几欲作呕的凡俗气味。他们那引以为傲的、能听到百步外落叶声的敏锐听力,在这里,变成了一种刑具,让他们无时无刻不被这个世界的嘈杂、粗鄙与混乱所侵扰。
他们沿着人迹罕至的山路向南行进,如同幽灵般,小心翼翼地避开人类的村庄和城镇。他们第一次看到了被贪婪的斧头砍伐得光秃秃的山坡,那裸露的、正在流失的土壤,如同大地身上一道道丑陋的、无法愈合的伤疤。他们第一次看到了被采矿的废渣和炼金工坊的废水污染得泛着怪异色彩的河流,河里的鱼都翻着白肚皮,无力地漂浮着,散发着死亡的恶臭。
“这便是……凡人所构建的世界吗?”一位年轻的女战士,看着一条被染成不祥的黑色的河流,声音里充满了不敢置信的悲伤与嫌恶,“他们就是这般对待这个赐予他们生命的摇篮的?像对待一个用完即弃的垃圾场,一个可以肆意宣泄其污秽的厕所?”
埃里奥沉默地握紧了手中的弓,弓身因他的用力而发出了轻微的呻吟。他那金色的眼眸里,燃烧着纯粹的愤怒之火。
莱安娜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条死去的河流,心中充满了悲哀,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紧迫感。人类,这个后来者,这个生命短暂却繁殖力惊人的种族,他们的短视与贪婪,正在以一种恐怖的速度,加速着整个世界的死亡进程。而他们,瑟尔瓦里人,作为这个世界最古老的守护者,如果再沉浸于自己那悲伤而高贵的消亡哲学中,就将与这个被他们所深爱、却又被肆意糟蹋的世界,一同埋葬在历史的尘埃里。
他们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才终于穿越了帝国南方的丘陵地带,抵达了蔚蓝海的海岸。当那片一望无际的、在阳光下呈现出不同层次的、如同蓝宝石般纯净的海洋,伴随着有节奏的涛声,出现在他们眼前时,所有的瑟尔瓦里人都发出了由衷的赞叹。即便是见惯了森林奇景的他们,也被这片广袤而充满生命力的蓝色,深深地震撼了。
他们在海边一个偏僻的渔村,用随身携带的、几片蕴含着强大生命能量的银光木树叶(对凡人而言是疗伤圣药),从一位惊讶得合不拢嘴的老渔夫那里,换取了一艘还算结实的小船和足够的水粮。然后,在老渔夫如同看疯子般的眼神中,他们向着传说中的、位于大海深处的环礁之冠,扬帆起航。
然而,大海的脾性,远比他们想象的要暴躁。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在他们航行的第三天,毫无征兆地降临。
天空在短短几分钟内就从明媚的湛蓝变为不祥的铅灰,海面也从平静的镜面,变成了愤怒咆哮、掀起万丈波涛的巨兽。山一样高的巨浪,狠狠地拍打着他们那在自然伟力面前显得如同玩具般脆弱的小船。瑟尔瓦里人们虽然勇敢,但他们毕竟不是与海为生的水手。他们在狂风巨浪中,显得无助而渺小。
就在他们的船即将被一个足以吞噬一切的巨浪彻底掀翻的危急时刻,一个嘹亮的、悠远的、如同古老海螺般的号角声,穿透了风暴的咆哮,传入了他们耳中。
几艘形态奇特、优美异常的、如同巨大飞鱼般的双体船,乘风破浪,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和灵活性,出现在他们附近。那些船上,站着一些皮肤黝黑、因常年经受海风和日晒而显得如同青铜雕塑般的男女,他们身上只围着简单的、色彩鲜艳的布料,裸露的手臂和脸上,刺着复杂的海浪、星辰与海兽的纹身。他们便是传说中的、大海的子民——海行者。
为首的一位海行者,是一个年纪很大的、脸上布满了如同古老海图般皱纹的老人。他站在旗舰的船头,身体随着巨浪的起伏而有节奏地晃动,却稳如磐石。他看到莱安娜他们那即将倾覆的小船,以及船上那些明显不是人类的、散发着奇异气质的生物,那双如同深海般睿智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深深的惊讶。
“抓住希望之索!”他用洪亮的嗓音喊道,他身边的族人,立刻向莱安娜的船抛出了一根由特殊海草编织而成的、极其坚韧的缆绳。
在海行者们精湛的操船技艺和无私的帮助下,莱安娜和她的族人们,有惊无险地度过了这场足以致命的风暴。他们的船虽然保住了,但已经破损严重,无法再继续远航。他们被邀请,登上了海行者们的旗舰。
“汝等是……光之子?”当风暴平息,那位年长的航海长——基诺,用一种古老的、几乎被遗忘的、带有吟唱腔调的方言,向莱安娜问道。
莱安娜惊讶于他竟然知道这个属于瑟尔瓦里人最古老的、只在史诗中才会出现的称呼。“然也,智慧的长者。吾等来自光辉森林瑟尔凡诺姆。吾名莱安娜。”
基诺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了深深的敬意和一丝困惑。“数个纪元之轮回……自上次大海呜咽、高山哭泣之后,吾等已然有数个纪元未曾见过汝等族人离开那片圣林之庇护。是何等狂暴之风,竟能将森林至韧之枝条,吹拂至这片咸涩之水上?”
莱安娜将他们的来意,将森林正在遭遇的“伟大消逝”和那股来自外部的黑暗侵蚀,向基诺和盘托出。
基诺静静地听着,他那双如同深海般睿智的眼睛,始终注视着莱安娜。当莱安娜说完,他沉默了很久,久到连海风都仿佛静止了。
“大海,亦染沉疴,光之子。”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凝重,如同远方的雷鸣。“近几月之潮汐,吾等‘织波航行’时,所感之海流,变得异常混乱、冰冷,充满了不祥的悸动。许多世代栖息于此的鱼群,无故暴毙,浮于海面,其景惨然。夜晚,吾等赖以指引方向的星辰,亦变得……黯淡无光,如同蒙尘之珍珠。吾之族人中,出现了从未有过的恐慌。他们言,是海母莫阿纳,正在收回她的恩赐,是天父拉努伊,正在合上他的双眼。”
基诺的话,如同一记重锤,证实了莱安娜心中最坏的猜想。这场危机,是世界性的。
“汝所言之黑暗能量……”基诺抬起头,望向北方那片被永恒瘴气笼罩的、若隐若现的大陆轮廓。“吾等亦有所感。一股邪恶的、充满了腐败与死寂的气息,正从那片被诅咒的、名为龙涎沼泽的禁忌之地传来。吾等已警告所有出海之渔船,勿近彼处。因靠近者,无一归航。”
“然则,吾等更需前往。”莱安娜坚定地说。
基诺看着她那双紫水晶般的、充满了决绝与牺牲之意的眼睛,仿佛看到了自己那早已逝去的、同样骄傲的祖先的影子。
“光辉森林之古老盟约,吾等海行者,虽身处汪洋,未敢忘怀。”他最终做出了决定。“吾之后辈,我不能带领我的族人,踏入那片被大地所唾弃的沼泽,但我可以派遣一艘我们最快、最坚固的‘瓦阿卡’,由我最勇敢、最聪慧的孙子领航,送汝等至沼泽之边缘。之后的路,便需汝等自己,以森林之子的勇气与智慧,去开拓了。”
在海行者们的指引下,莱安娜和她的瑟尔瓦里人战士们,终于抵达了龙涎沼泽那迷宫般的水道边缘。
他们换乘上一艘小型的、更适合在狭窄水道中穿行的小舟,郑重地告别了海行者。当他们的小舟滑入那片浑浊、死寂的水域时,那股熟悉的、正在吸食着他们家园生命力的黑暗能量,变得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邪恶,仿佛一个有意识的、正在对他们发出狞笑的实体。
这里的景象,比他们在维里迪亚大陆上看到的任何污染都要恐怖。河水浑浊得如同墨汁,水面上漂浮着大片大片腐烂的水生植物和翻着白肚皮的、形态怪异的变异鱼类。两岸的红树林,本应是生机勃勃的绿色,如今却呈现出一种病态的、如同铁锈般的暗红色,许多树木已经完全枯死,那光秃秃的、扭曲的枝干,如同无数只从地狱伸向天空的、绝望的鬼爪。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恶臭,以及那股黑暗能量所特有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冰冷气息。
“此地便是根源。”埃里奥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这股污秽的气息……与侵蚀圣林者,别无二致。他们就在此地!”
他们的小舟,在如同迷宫般的水道中,小心翼翼地前进着。他们看到了许多废弃的渔船,半沉在黑色的淤泥里,船舷上挂着破碎的渔网。船上,空无一人,只有一些散落的、已经被腐蚀得看不出原样的物品。
突然,走在最前面的莱安娜,猛地抬起了手,纤细的手指做出了一个停止前进的手势。
她那经过森林训练的、异常敏锐的耳朵,捕捉到了一丝不属于这片沼泽的、不和谐的声音。那是一种……金属与岩石摩擦的声音,以及……人类的、饱含着极致痛苦的惨叫声。
他们将小舟小心地停靠在一片茂密的、一人多高的芦苇丛后,悄无声息地上了岸。然后,像敏捷的猎豹般,拨开眼前的植物,向前方的空地望去。
眼前的景象,让他们所有人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变得冰冷。
那是一个小型的、临时搭建的、肮脏不堪的码头。码头上,站着几十个手持弯刀、面目狰狞、身上散发着浓重血腥味的海盗。而在码头的中央,一个由黑铁打造的、粗糙的巨大笼子里,关押着十几个人。那些人,有男有女,大多是附近渔村的村民,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极致的恐惧与彻底的绝望。
而在笼子旁边,站着几个身着黑袍、气息诡异、仿佛连光线都能吸收进去的人。正是终末教团的信徒。
一个肥胖得如同肉山般的、左眼戴着眼罩的海盗头子,正指着笼子里的人,与其中一个黑袍人讨价还价。
“……芬里尔大人,这已经是最后一批货了。”黑袍人的声音尖锐而嘶哑,如同锈蚀的金属在摩擦,“主人对祭品的质量要求很高,这些……太瘦弱了,榨不出多少‘精华’。”
“瘦弱?”那个被称为芬里尔的海盗头子,发出一阵难听的、如同乌鸦被掐住脖子般的笑声,“嘿,这鬼地方能喘气的活物都快被你们这些黑袍子买光了!就这价,爱要不要!不然,你们自己下泥潭里去捞那些长着三个脑袋的鳄鱼当祭品吧!”
“祭品”?
莱安娜的心猛地一沉。她看到,芬里尔的脚下,踩着一具刚刚被杀害的村民的尸体。而尸体的胸口,被用某种利器剖开了一个巨大的、狰狞的口子,里面那颗本应跳动的心脏,已经不见了。
她明白了。终末教团,正在用活人,进行某种她无法理解、但无疑是极度邪恶的血祭仪式!
就在她因为纯粹的愤怒而几乎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杀意,准备下令放箭的瞬间,一股更强的、更直接的危机感,从她的侧后方袭来。
“散开!有埋伏!”她厉声警告。
但已经太迟了。
几张由坚韧的、浸泡过沼泽毒液的藤蔓编织而成的大网,从他们头顶那些看似正常的红树林上,猛地罩了下来!
瑟尔瓦里人战士们虽然反应神速,立刻抽弓搭箭,准备射断绳索,但大网来得太过突然,范围又太大,而且上面附着的毒素让他们感到一阵阵的眩晕。除了反应最快的莱安娜和埃里奥等少数几人险之又险地向后跃开之外,大部分战士,都被大网牢牢地罩在了里面,动弹不得。
数十名手持武器的海盗,如同从地狱里钻出的恶鬼,从周围的淤泥和树丛里猛地钻了出来,发出一阵阵得意的狞笑,将他们团团包围。
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专门用来对付他们的陷阱。
“哈哈哈!”芬里尔那令人厌恶的笑声再次响起,他肥胖的身体,一摇一摆地向他们走来,脸上的独眼闪烁着贪婪的光芒。“看看我们抓到了什么?一群……长着漂亮尖耳朵的、皮肤会发光的小美人!哈哈哈,黑袍大人,这些新鲜的、罕见的‘祭品’,你们应该会非常满意吧?不过嘛,她们的价格,可是要翻上十倍的哦!”
那个黑袍人缓缓地转过身,兜帽下的阴影里,亮起了两点不祥的、如同燃烧余烬般的红光。他看着被困在网中的、正在剧烈挣扎的瑟尔瓦里人战士,以及手持长弓、怒目而视的莱安娜,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满意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嘶哑的嘶嘶声。
莱安娜知道,他们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绝境。但她的脸上,没有丝毫恐惧,只有一片冰冷的、如同冬日里被冻结的湖面般的、纯粹的平静。
她缓缓地举起了手中的银光木长弓,将一支箭矢搭在了弦上。她那双紫水晶般的眼眸,越过了重重海盗,精准地锁定了芬里尔那肥胖的、丑陋的、挂着得意笑容的头颅。
她或许会凋零于此,在这片污秽的沼泽之中。
但她也必将让这些亵渎生命、污染世界的杂碎,付出他们无法想象的、惨烈的血之代价。
森林最后的挽歌,将由敌人的哀嚎与悲鸣来伴奏。
第九章:王子与先知
维里迪亚中部的丘陵地带,是一片被帝国遗忘的广阔土地。这里既没有黄金平原的富饶,也没有多恩菲尔德的酷热。连绵起伏的、长满了粗糙野草和低矮灌木的丘陵,如同大地沉睡时微微起伏的胸膛,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曾经贯穿此地的帝国大道,如今大多已是断壁残垣,被坚韧的藤蔓和时间的尘埃所覆盖。散落在这片土地上的,只有一些孤立的、以放牧为生的村庄,以及那些早已废弃的、属于帝国鼎盛时期的驿站和烽火台的遗骸。
一场迟来的秋雨,正毫无征兆地倾泻在这片苍凉的土地上。
天空阴沉得如同摄政王马格努斯的脸色,厚重的、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仿佛随时都会坍塌下来。豆大的雨点,先是稀疏地落下,在干涸的泥土上砸出一个个小小的坑洞,然后便迅速地连成一片密不透风的雨幕,将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充满了水汽与寒意的混沌之中。雷声在远方的云层深处沉闷地翻滚,如同某种被囚禁的巨兽在发出不耐烦的咆哮。
达里奥·桑多尔勒住他那匹名为“暗影”的黑色战马,抹了一把脸上冰冷的雨水。雨水顺着他被晒成古铜色的脸颊流下,与汗水和尘土混在一起,形成一道道狼狈的痕迹。他身上那件原本华贵的、绣着骄阳徽记的旅行斗篷,此刻已经被雨水完全浸透,沉重地贴在身上,不断地夺走他身体的热量。
他的身后,是他仅存的五名沙蝰骑兵。这些在多恩菲尔德沙漠中如鱼得水的精锐战士,此刻也同样显得狼狈不堪。他们的皮甲在雨水的浸泡下变得僵硬,马匹不安地打着响鼻,喷出白色的热气。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日渐加深的迷茫。
他们已经向北走了二十三天了。
自从在“哭泣之岩”遭遇了那支神秘的“守护者”队伍,得到了那个指向北方的、谜语般的线索之后,达里奥便做出了一个近乎疯狂的决定。他将大部分卫队交由副官哈桑带领,返回索拉里斯,继续维持城市的秩序和对瘟疫的封锁。而他自己,则只带了五名最忠诚、最精锐的亲卫,伪装成贩卖多恩尼亚马匹的商人,踏上了这条前往帝国腹地的、前途未卜的追寻之路。
他追寻的,是一个被称为“先知”的、虚无缥缈的存在。一个据说“聆听世界哀鸣”的神秘人物。他唯一的线索,便是守护者那句“追随‘灰烬’的痕迹”。
于是,他们开始追寻。他们像一群追踪着无形猎物的猎犬,在这片广袤的丘陵地带中,搜寻着任何与“灰烬瘟疫”相关的蛛丝马迹。他们探访那些与世隔绝的村庄,用金钱和美酒,从那些警惕的、排外的村民口中,换取零碎的、往往是添油加醋的怪异传闻。
他们听到过,某个村子的井水,在一夜之间变成了无法饮用的黑色;他们也听说过,某个牧民的整个羊群,在没有受到任何野兽攻击的情况下,一夜之间全部暴毙,尸体干瘪得如同被抽干了水分。每当听到这样的传闻,他们便会立刻赶往事发地点。
达里奥亲眼见证了那些被污染的井水,触碰过那些死状凄惨的羊羔。每一次的确认,都让他的心往下沉一分。那股无形的、他曾在幻象中瞥见的“灰烬”,确实如同一场无声的瘟疫,正在这片土地上缓慢而坚定地蔓延。
但关于“先知”的线索,却始终渺茫得如同沙漠中的海市蜃楼。
有的村民说,曾见过一个身着白袍的苦修士,在受灾的井边祈祷;有的则说,是一个披着黑斗篷的疯子,在山顶上对着天空咆哮。这些描述自相矛盾,模糊不清,根本无法构成一个清晰的目标。
希望,正在被日复一日的、毫无结果的奔波,无情地消磨着。
队伍的士气,已经跌入了谷底。连日的大雨,更是让情况雪上加霜。他们迷失了方向,干粮也所剩无几。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如同这挥之不去的阴雨一般,开始侵蚀着每一个人的内心。
“殿下,”哈桑,那位脸上带着刀疤的忠诚卫队长,催马上前,与达里奥并肩而行。他的声音,在哗哗的雨声中,显得有些沉闷。“我们不能再这样无头苍蝇一样乱撞下去了。兄弟们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马匹也快撑不住了。我们必须找个地方躲雨,重整旗鼓。”
达里奥没有说话,他只是凝视着前方那片被雨幕模糊了的、仿佛没有尽头的灰色世界。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伊索尔德的脸。他离开索拉里斯的时候,她手背上那道黑色的脉络,已经延伸到了手腕。二十三天过去了,现在,那不祥的纹路,是否已经爬上了她优美的手臂?
一想到这里,一种如同毒蛇噬咬般的焦虑与恐慌,便紧紧地攫住了他的心脏。他想怒吼,想咆哮,想用手中的马刀,将这该死的、阻碍他前进的雨幕劈开。但他不能。他是一个领袖,他的任何一丝软弱,都会让本已脆弱的士气彻底崩溃。
“前面。”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石头在摩擦。他指着远处丘陵顶端一个若隐若现的、被藤蔓覆盖的黑色轮廓。“那应该是一座废弃的帝国驿站。我们去那里过夜。”
凯勒姆感觉自己就像一片被暴风雨撕扯下来的、无助的树叶。
他蜷缩在一棵巨大的、枝叶尚算茂密的橡树下,试图躲避那冰冷的、仿佛永无止境的雨水。但雨太大,太密,早已将他那身单薄的麻布外衣完全浸透。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流下,划过他那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带走了他身体里最后一点温暖。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离开水晶山脉多久了。或许是一个月,或许是两个月。在这段孤独的旅程中,时间已经失去了其作为度量衡的意义。他只知道,太阳升起,又落下。月亮圆了,又缺了。而他,始终独自一人,行走在这片对他而言充满了敌意与陌生的凡俗世界里。
他的身体,早已达到了极限。长期的营养不良,让他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他的脚上,磨出了无数的水泡,有些已经破裂,化为了溃烂的伤口,每走一步,都伴随着钻心的疼痛。
但肉体上的痛苦,与他精神上所承受的折磨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他胸口那块被称为“哀鸣之碎晶”的东西,如同一个有生命的、充满了恶意的寄生体,日夜不停地向他的灵魂深处,灌输着一个正在死去的宇宙的痛苦。
当他穿过一座繁荣的城镇时,他“看”到的,不是热闹的集市和富足的生活,而是那繁华表象下,如同蛛网般蔓延的、由贪婪与欲望构成的灰色脉络。当他路过一片看似宁静的田野时,他“看”到的,是土地深处那正在变得枯竭、黯淡的地脉之息。
他看到了太多,听到了太多。整个世界,在他那被诅咒的天赋面前,变成了一具正在缓慢腐烂的、巨大的尸体。而他,是唯一的、被迫直视这一切的守灵人。
有时候,他甚至会产生一种羡慕。羡慕那些看不见、听不见的凡人。羡慕他们的无知,羡慕他们在末日降临前,依然可以为了一顿饱饭、一个微笑而感到幸福。
那块碎晶,也给他带来了现实的麻烦。它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反谐律”的气息,让所有健康的生命体都本能地疏远他,甚至敌视他。村庄里的狗,会对着他狂吠不止。路过的商队,会像躲避瘟疫一样,远远地绕开他。他甚至无法从农民手中讨要到一点食物,因为他们看他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会带来厄运的不祥之物。
“杂音”。
莱森给他起的这个绰号,从未如此贴切过。他就是一个不容于这个世界的、刺耳的杂音。
而现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似乎要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寒冷,正在侵蚀他的意志。饥饿,正在啃噬他的内脏。他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沉重。脑海中,那股持续不断的哀鸣,也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响亮。
他知道,自己快要撑不下去了。
伊拉里翁大师……那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他唯一的希望……或许,他永远也找不到了。
就在他即将放弃,准备在这棵橡树下,静静地迎接死亡的降临时,他那已经模糊的视野中,出现了一点微弱的、橘红色的光亮。
那光亮,来自不远处的一座丘陵顶端。在一片被雨幕和夜色笼罩的、漆黑的废墟之中,那一点光亮,如同风中之烛般摇曳着,却异常的顽强。
火。
一个最原始、最本能的词语,在他的脑海中响起。火,意味着温暖,意味着干燥,意味着……生存。
一股求生的欲望,从他那已经麻木的身体最深处,猛地涌了出来。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扶着粗糙的树干,踉踉跄跄地站起身,向着那片遥远而微弱的光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
达里奥和他的人,终于抵达了那座废弃的帝国驿站。
驿站的主体建筑早已坍塌,只剩下几堵断壁残垣,如同巨兽的骸骨,在风雨中沉默地矗立着。但其中一间看起来像是马厩的、保存还算完好的石屋,为他们提供了一个宝贵的庇护所。
哈桑和另外几名卫兵,迅速地清理了石屋内的垃圾和积水,并用几块破旧的油布,暂时堵住了屋顶的漏洞。另外两名卫兵,则冒着大雨,从附近找来了一些相对干燥的枯枝和木柴。
很快,一堆篝火,在石屋的中央,被成功地点燃了。
橘红色的火焰,在潮湿的空气中噼啪作响,跳动着,驱散了屋内的寒冷与黑暗,也为这些精疲力竭的战士们,带来了一丝心理上的慰藉。他们围坐在篝火旁,脱下湿透的皮甲,烘烤着同样湿透的衣物。马匹也被牵进了石屋的另一头,不安地咀嚼着最后的草料。
“殿下,”哈桑将一块用匕首串着的、烤得滋滋作响的兔肉,递给了达里奥,“吃点东西吧。您已经一天没进食了。”
达里奥接过烤肉,却没有丝毫食欲。他只是凝视着那跳动的火焰,眼神空洞。他知道,队伍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离开索拉里斯,来到这个陌生而充满敌意的地方,追寻一个虚无缥缈的“先知”,这一切,真的有意义吗?还是说,他只是在进行一场徒劳的、自我安慰式的逃避?
“我们……还能找到他吗?”一名年轻的、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卫兵,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声音问道。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沉重得像一块石头,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被风雨声所掩盖的脚步声,从石屋外面传来。
“谁!”哈桑瞬间警觉起来,他一把抓起身边的长矛,和其他卫兵一起,摆出了战斗姿态。
达里奥也握紧了腰间的马刀。
脚步声在门口停了下来。片刻之后,一个瘦弱得如同幽灵般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那是一个浑身湿透的、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他衣衫褴褛,脸色苍白得像死人,嘴唇因寒冷而发紫。他靠在门框上,身体摇摇欲坠,那双大得异乎寻常的黑色眼睛,空洞地望着屋内的篝火,仿佛看到了天堂。
是凯勒姆。
“一个迷路的孩子?”那名年轻的卫兵,放松了警惕。
但哈桑和达里奥,却没有丝毫松懈。他们从这个少年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奇怪的、令人不安的气息。他不像是一个普通的、因饥寒交迫而虚弱的人。他的那种虚弱,更深层,更本质,仿佛他的灵魂本身,正在被某种东西所啃噬。
凯勒姆的目光,从温暖的篝火上,缓缓地移开,落在了达里奥的身上。
在看到达里奥的瞬间,凯勒姆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猛地爆发出一种极其复杂的情感——震惊,恐惧,不敢置信,还有一丝……解脱?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什么,但他的身体,终于达到了极限。他双腿一软,向前扑倒在地,昏了过去。
“殿下,小心有诈!”哈桑立刻上前,挡在了达里奥的身前。
达里奥没有动,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那个昏迷的少年身上。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那个少年的第一眼,他心中那股被守护者点燃的、关于“先知”的直觉,就开始疯狂地鸣叫起来。
“把他拖进来,弄醒他。”达里奥沉声命令道。
一瓢冰冷的雨水,泼在了凯勒姆的脸上。
他猛地惊醒,剧烈地咳嗽起来。他发现自己正躺在冰冷的石地上,被几个身材高大、面带警惕的士兵所包围。温暖的篝火,就在不远处,但那种温暖,却被这些士兵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充满阳刚与杀伐之气的“谐律”,阻隔在外。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坐在篝火旁的、如同领袖般的男人。
那个男人,身形高大而健壮,古铜色的皮肤在火光下闪烁着健康的光泽。他身上散发出的生命光晕,是凯勒姆这一路上,见过的最炽盛、最强大的,如同一颗小型的、燃烧的太阳。但此刻,在这片炽盛的金色光晕边缘,也同样缠绕着一层淡淡的、却异常顽固的灰色。
最让凯勒姆感到震惊和恐惧的是,他在这个男人的生命光晕之中,看到了一种他只在索拉里斯的幻象中,在那些最高统治者的身上才看到过的东西——一种与生俱来的、代表着权力和命运的、深紫色的“王者之气”。
王子。
眼前的这个男人,是一位王子。
“你醒了。”达里奥的声音,冷得像冰。“你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凯勒姆挣扎着坐起身,他胸口那块冰冷的碎晶,似乎感受到了某种威胁,正在疯狂地向他释放着哀鸣的能量。他感到一阵阵的眩晕。
他看着达里奥,看着他身上那强大的生命力,和那同样无法被忽视的、被侵蚀的痕迹。他知道,他或许找到了一个可以暂时庇护自己的人,但也可能,是找到了一个会将他视为不祥之物,并毫不犹豫地将他毁灭的人。
他该如何回答?说自己是水晶守护者?说自己携带着世界的哀鸣?在一个以武力和现实利益为准则的凡人王子面前,这些话,只会让他被当成一个需要被净化的疯子。
“我……我是一个……迷路的朝圣者。”凯勒姆用尽力气,挤出了一个他早已练习过无数次的谎言。
“朝圣者?”达里奥的嘴角,勾起一丝充满怀疑的冷笑。“去哪里朝圣?向哪个神祈祷?”
“去……去水晶山脉……向……向山神祈祷……”
“水晶山脉?”达里奥的眼神猛地一凛,这个词,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记忆中某扇尘封的门。他想起了在哭泣之岩,那些神秘的守护者。他也想起了那个幸存的、异变的孩童。
他的目光,落在了凯勒姆那因为瘦弱而显得异常凸出的胸骨上。那里,有一个不自然的、硬邦邦的凸起。
他没有再废话,直接站起身,走到凯勒姆面前,一把撕开了他那湿透的、破烂的上衣。
一块被多层软布包裹的东西,掉了出来。
达里奥弯腰,捡起了它。当他的手指触碰到那块布包的瞬间,一股熟悉的、刺骨的冰冷,瞬间传来。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颤抖着,解开了层层包裹的、早已被雨水浸透的布料。
那块漆黑的、布满了不祥脉络的、他曾在索拉里斯的地牢(这个细节在大纲修正后不存在了,但达里奥之前已经见识过类似的样本)中见到过的、一模一样的水晶碎片,赫然出现在他的眼前。
“你……!”达里奥的声音都在颤抖,他猛地揪住凯勒姆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燃起了熊熊的怒火与一丝疯狂的希望,“你就是那个‘先知’!”
凯勒姆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魂飞魄散,他拼命地摇头。“不……我不是……我只是一个信使……”
“信使?带着这种东西的信使?”达里奥几乎是在咆哮,“你到底是谁?这东西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城市里,有无数的人,正因为这种东西,而变成没有灵魂的活死人!”
他情绪的爆发,让周围的沙蝰骑兵们都紧张地握紧了武器。
而凯勒姆,在达里奥那充满了痛苦与愤怒的质问中,在看到他手中那块水晶碎片的瞬间,也终于明白了什么。
眼前的这位王子,他要找的,不是一个带来厄运的疯子。他要找的,是一个……答案。
一个能够解释他所面临的、那场同样无法被理解的灾难的答案。
“你……你的城市……”凯勒姆艰难地开口,“也出现了……‘灰烬瘟疫’?”
“灰烬瘟疫?”达里奥愣了一下,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这个他自己起的名字。
“是的,”凯勒姆看着他,那双黑色的眼眸里,不再是纯粹的恐惧,而是一种更深的、仿佛能看透他灵魂的悲哀,“它不是瘟疫,亲王。它是‘静默之蚀’,是宇宙的伤口……是世界的……哀鸣。”
“哀鸣……”达里奥喃喃自语,他想起了守护者的话。
“你……就是那个‘聆听世界哀鸣的先知’。”达里奥松开了手,凯勒姆无力地滑落在地。
在这一刻,两条原本永不相交的、来自世界两极的命运轨迹,终于在这座被暴风雨笼罩的、破败的废弃驿站里,发生了命中注定的交汇。
一个是为了拯救挚爱而追寻希望的王子,一个是为了传递绝望而背负诅咒的信使。
他们的相遇,充满了误解、怀疑与冲突。但他们也都知道,对方,或许是自己在这片正在沉入黑暗的世界里,唯一能够抓住的、那根脆弱的稻草。
“把它拿给我。”达里奥的语气依然冷硬,但他伸出的手,却不再那么充满敌意。
凯勒姆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那块冰冷的、仿佛吸附了他所有痛苦的水晶碎片,递给了达里奥。
当达里奥的手,与凯勒姆的手,同时触碰到那块碎晶的瞬间——
一股前所未有的、无比强烈的共鸣,在两人之间,轰然爆发!
达里奥脑海中,再次浮现出了他曾经瞥见的、那充满了“无”与“哀鸣”的恐怖幻象,但这一次,景象变得无比清晰,无比宏大。
而凯勒姆,则在达里奥那炽盛的生命光晕的冲击下,看到了另一幅幻象——一座沐浴在烈日下的、如同燃烧宝石般的宏伟城市。以及,一位躺在庭院里,手背上浮现出黑色脉络的、有着金色长发的美丽女子。
两段绝望,两种痛苦,通过这块小小的水晶碎片,被连接在了一起。
他们都看到了对方的深渊。
雨,还在下着。火,还在烧着。而在这座小小的石屋里,一个脆弱的、却可能改变世界命运的联盟,在沉默与对视中,悄然诞生。
第十章:罪恶的拍卖会
利维坦之墓没有白天和黑夜,只有涨潮与退潮。
当浑浊的、泛着油污的沼泽之水上涨时,城市下层的通道会被淹没,空气中会弥漫着更为浓重的咸腥味和腐烂气息。而当潮水退去,露出那些覆盖着厚厚黑色淤泥的、巨大海兽的骨骼基座时,城市才会真正地“呼吸”,将一夜积攒的污秽与罪恶,吐入那片同样肮脏的沼泽之中。
今夜,是双月同升之夜,也是一年一度的大潮之夜。对于利维坦之墓的居民而言,这更是一个狂欢之夜。因为城里最有势力的两位海盗王之一,“铁钩”巴洛,将在他那位于巨兽头骨内的巢穴——“船长议会厅”——举办一场盛大的庆生宴。这不仅是一场宴会,更是一场权力的展示,一次财富的炫耀,以及一场血腥的、足以让整个龙涎沼泽为之战栗的盛大游戏。
城市的上层,那些由巨大肋骨和沉船龙骨构成的“主干道”上,挂起了一盏盏用海兽油脂点燃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火把。火光在浓重的雾气中摇曳,将那些奇形怪状的、仿佛随时都会坍塌的建筑,映照出如同地狱百景图般的、扭曲而怪诞的影子。空气中,混杂着烤肉的焦香、廉价朗姆酒的甜腻,以及人群因兴奋而散发出的、如同野兽般的汗味。
来自世界各地的海盗、佣兵、走私贩子、逃亡的贵族、被通缉的炼金术士……所有栖身于这片法外之地的亡命之徒,都向着那座如同小山般巨大的、象征着城市最高权力的巨兽头骨涌去。
莉维娅如同一个幽灵,穿行在狂欢的人群之中。她换上了一套从某个倒霉的佣兵身上“借”来的、半旧的皮甲,脸上用泥土和油脂做了简单的伪装,让她那过于分明的轮廓显得模糊而平凡。她背上背着一把普通的钢剑,取代了她惯用的、更具帝国特色的短剑。她的每一步,都小心地计算着,既要融入这片混乱,又要与周围那些因酒精和狂热而变得不可预测的人群保持安全的距离。
她在“绞肉坑”的那场胜利,为她赢得了一张通往今晚宴会的“门票”——一块由海兽牙齿雕刻而成的、刻着巴洛船锚徽记的令牌。她不再是无名小卒。在这座只崇拜力量的城市里,她用最直接、最血腥的方式,为自己赢得了一个名字——“静默之刃”。
然而,这名声也是一把双刃剑。它让她获得了进入核心圈的机会,也让她成为了无数双贪婪或嫉妒的眼睛的目标。她能感觉到,在那些昏暗的角落里,有不怀好意的目光,如同黏滑的触手,不断地在她身上逡巡。
她没有理会这些。她的目标只有一个:拍卖会上那张据说绘制着赞索斯部分海岸线的古老海图。伊拉里翁大师的记忆水晶里,虽然包含了海量的天文与地质数据,但对于具体的、凡人层面的地理信息,却几乎一片空白。要前往赞索斯,这张海图是必不可少的。
她随着人流,走上了一座由巨大脊椎骨铺设而成的、通往巨兽头骨的宽阔坡道。坡道的两侧,站着一排排身材彪悍、面带煞气的、属于“铁钩”巴洛的亲卫。他们手中那闪烁着寒光的战斧和巨大的弯刀,无声地宣告着此地主人的权威。
进入头骨内部,空间豁然开朗。这里被改造成了一个巨大的、如同天然岩洞般的宴会厅。头骨的内壁上,镶嵌着无数颗磨亮的、能反射火光的夜光贝,将整个空间照耀得如同白昼。大厅的中央,摆放着几十张由沉船木板拼接而成的长桌,桌上堆满了山一样的烤肉、海鲜和各种不知名的、散发着异国香气的果子。巨大的酒桶被随意地堆放在角落,人们可以随时用自己的木杯去接取。
整个大厅里,充斥着震耳欲聋的喧嚣声。但莉维娅敏锐地察觉到,在这片狂欢的表象之下,暗流正在涌动。她看到,在场的宾客,泾渭分明地分成了两个阵营。
一方,以“铁钩”巴洛为中心。他们大多是些传统的、信奉“刀口舔血,快意恩仇”的老派海盗,身上带着浓重的海洋气息。他们高声谈笑,大口喝酒,气氛热烈而粗犷。
而另一方,则聚集在大厅的一个相对阴暗的角落。为首的,正是“疫鼠”芬里尔。他那肥胖的、如同蛆虫般的身体,陷在一张巨大的、由某种海兽皮革制成的华丽椅子里。他的身边,簇拥着一些气质更为阴冷、眼神更为狡诈的新生代海盗和走私贩子。而在他们身后,如同鬼魅般,站着几个身着黑袍、气息诡异的人——终末教团的信徒。他们的存在,如同一块滴入清水中的墨汁,让那一片区域的空气,都显得格外压抑和不祥。
双方之间,虽然隔着十几步的距离,但彼此投向对方的眼神,都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敌意与戒备。
莉维娅知道,雅各布所说的“火药桶”,随时可能被点燃。
她没有靠近任何一方,而是选择了一个靠近出口的、不起眼的角落,要了一杯最便宜的麦酒,静静地观察着。她的目光,重点落在了那几个黑袍人身上。她试图从他们的言谈举止中,分析出他们的等级和目的。但他们几乎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芬里尔身后,如同没有生命的雕像。这种极致的纪律性,在一个海盗的宴会上,显得格外诡异,也格外危险。
莱安娜感觉自己正身处一个最丑陋、最亵渎的噩梦之中。
她和她的十余名族人,被关在一个由黑铁打造的、锈迹斑斑的巨大笼子里。笼子被放置在宴会厅最中央的、一个高高搭起的圆形平台上,像一件即将被拍卖的珍奇货物,供在场所有肮脏、粗鄙的眼睛肆意观赏。
刺鼻的油烟味、浓烈的酒精味、以及人群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混杂着汗水与贪婪的浊气,如同实质的污秽,侵蚀着她那敏感的感官。周围那震耳欲聋的、充满了暴力与欲望的喧嚣声,更是如同无数根钢针,狠狠地刺穿着她那习惯了森林寂静的灵魂。
她和她的战士们,都被一种掺杂着沼泽毒素的药物削弱了力量。他们的身体变得虚弱无力,连拉开长弓的力气都没有。但他们的眼神,却依旧清冷而骄傲,如同被囚禁的、不肯屈服的鹰隼。
“莱安娜女士……”一位年轻的女战士,艾拉芮,靠在莱安娜身边,声音因虚弱而颤抖,“此地……便是凡人口中的地狱吗?为何……为何生灵竟能堕落至此?”
莱安娜没有回答。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笼子外那一张张扭曲的、被酒精和欲望所支配的脸。她想起了光辉森林里,那些在月光下安详绽放的月露花。她想起了泰尔-伊凡洁琳那温柔而强大的心跳。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此刻在她脑海中形成了无比残酷的对比。
“坚守汝心,艾拉芮。”莱安娜终于开口,她的声音虽然微弱,却如同林间清泉般,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她刻意使用了古雅而庄重的瑟尔瓦里语,“勿让彼辈之污秽,玷染汝魂之纯净。纵使此身为枝,注定凋零于此污泥之地,吾等之灵,亦当如星辰,回归圣林之怀抱。”
她的语言,在嘈杂的宴会厅里,形成了一小片宁静的、不容侵犯的领域。被囚禁的瑟尔瓦里人们,默默地围拢在她的身边,从她的话语中,汲取着最后的勇气与尊严。
莱安娜的目光,越过那些狰狞的面孔,落在了那个坐在华丽椅子上的、如同蛆虫般的胖子——“疫鼠”芬里尔身上。就是这个人,设下了陷阱,将他们诱捕。而在芬里尔身后,那几个如同阴影般的黑袍人,更是让她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本能的厌恶。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正在吸食着她家园生命力的、邪恶的黑暗能量,其最浓郁的源头,正是来自那几个黑袍人的身上。他们不是被污染了,他们就是污染的源头本身。
莱安娜将手腕上,那串由伊兰迪尔长老赠予的月光石手链接近铁笼的栏杆。她看到,当手链接近那些黑袍人时,上面那柔和的光芒,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黯淡。
她的心,沉入了谷底。
达里奥·桑多尔感觉自己像一头误入了屠宰场的狮子。
他和他的五名沙蝰骑兵,此刻正身处“绞肉坑”的后台等待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汗味和野兽的骚味,几乎令人作呕。周围,都是一些即将上场的角斗士。他们一个个都身形彪悍,肌肉虬结,身上涂满了油彩和象征着自己部族的图腾。他们用磨石打磨着手中的武器,用充满敌意的眼神,审视着彼此。
达里奥一行人,显得格格不入。他们虽然也同样身经百战,但他们身上那种属于正规军人的、纪律严明 的气质,与这里的野蛮和混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殿下,”哈桑低声在他耳边说道,他的手始终紧紧握着长矛,“这里不是我们该来的地方。这些人……都是疯子。为了一个参加宴会的资格,就要在这里进行生死搏杀,太不值得了。”
“值得。”达里奥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他的目光,穿过等待区的栅栏,望向那片欢声雷动的角斗场。“那个叛逃的炼金术士——据说唯一知道‘黑莲花’配方的人——就是巴洛的座上宾。只有赢下这场角斗,我才能见到他。”
“黑莲花”,是一种传说中的、来自哈拉苏斯古代烈阳王朝的神秘解毒剂。达里奥一路追查的线索,最终都指向了这种只存在于传说中的药剂。虽然希望渺茫,但这已经是他能抓住的、唯一的稻草。他必须尝试。
至于凯勒姆,那个神秘的、携带着世界哀鸣的少年,此刻正被他安置在索拉里斯最隐秘的一处安全屋里,由他最信任的将军和妹妹亲自看护。在踏上这条更为凶险的道路之前,达里奥选择了先追寻这条更直接、也更具可能性的线索。
“下一组!多恩尼亚的‘沙之蝎’,对阵,来自哀嚎群岛的‘碎骨者’!”
主持人的嘶吼声响起。
达里奥深吸了一口气。“沙之蝎”,这是他为自己取的假名。
他推开身边的卫兵,独自一人,走进了那片被鲜血与狂呼所包围的竞技场。
他的对手,是一个比他还要高出一个头的、如同铁塔般的巨人。那人挥舞着一柄巨大的、带着倒刺的狼牙棒,每一步都让地面微微震动。
达里奥没有丝毫畏惧。他缓缓地拔出自己的马刀。在这一刻,他不再是王子,不再是背负着沉重责任的领袖。他只是一个战士。一个为了自己所爱之人,不惜一切代价的战士。
他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燃起了纯粹的、久违的战斗火焰。
战斗的过程,比莉维娅的那一场更为惨烈,也更为直接。这是纯粹的力量与技巧的对决。达里奥像一只敏捷而致命的蝎子,围绕着那如同巨熊般的对手,不断地游走、攻击。他的刀法,充满了多恩尼亚人特有的那种奔放与精准,每一次挥砍,都带着烈日的灼热与沙漠的迅捷。
最终,在付出一条手臂被狼牙棒擦伤、鲜血淋漓的代价后,他用一个虚晃的假动作,骗过了对手的防御,将手中的马刀,深深地送入了“碎骨者”那毫无防护的咽喉。
巨人轰然倒地。全场先是死寂,随即爆发出比之前更为疯狂的欢呼声。
达里奥喘息着,站在尸体旁。他赢了。赢得了见到那个炼金术士的机会,也赢得了……一张通往今晚那场风暴中心的门票。
当达里奥带着他的卫兵,走进“船长议会厅”时,宴会的气氛正趋于高潮。他很快就被巴洛的手下,引到了贵宾席。
在那里,他见到了那个据说掌握着“黑莲花”秘密的炼金术士——一个身材干瘦、山羊胡子、眼神躲躲闪闪的小个子男人。
然而,仅仅是几句交谈,达里奥的心,便沉入了谷底。
那个所谓的“秘密配方”,根本就是一个骗局。是一个由“疫鼠”芬里尔精心设计的、专门用来引诱那些因各种奇毒而走投无路的富商或贵族,前来利维坦之墓送死的陷阱。
达里奥的内心,瞬间被一股冰冷的、滔天的怒火所占据。他差一点就要当场拔刀,砍下那个骗子的脑袋。但他强行忍住了。他知道,在这里动手,他和他的人,都别想活着离开。
就在他被愤怒与绝望双重折磨,不知该何去何从之时,宴会的主持人走上了中央的高台,宣布了今晚的重头戏——拍卖会的开始。
一件件奇珍异宝被呈了上来:镶满宝石的弯刀,据说是古代国王的陪葬品;一瓶据说能让人短暂隐身的炼金药剂;甚至还有一颗刚刚从某个深海巨兽体内挖出的、还在微微搏动的心脏。
达里奥对此毫无兴趣。他只想离开这个充满谎言与罪恶的地方。
然而,当下一件拍品被抬上来时,他的脚步,却猛地顿住了。
那是一个巨大的、由黑铁打造的笼子。笼子里,关着十几个身形优雅、气质空灵、皮肤在火光下泛着淡淡银辉的……精灵。
达里奥活了三十年,只在伊索尔德带给他的那些古老画卷上,见过这种传说中的生物。而现在,她们就活生生地、如同牲畜一般,被囚禁在他的眼前。
他的内心,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多恩尼亚人的荣誉准则中,虽然充满了血腥与复仇,但对于将智慧生物当作商品贩卖的行为,却抱有极大的鄙夷。
他看到,那些精灵女子虽然身陷囹圄,虚弱不堪,但她们的眼神,却依然充满了不屈的、高贵的骄傲。那种骄傲,让周围那些海盗们的污言秽语,显得如此的渺小和可悲。
尤其是为首的那位,那个有着一头瀑布般银色长发的精灵领袖——莱安娜。她的目光,平静而深邃,仿佛能看透人心。当她的目光无意中扫过达里奥时,达里奥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自己内心所有的痛苦、愤怒与挣扎,都被她看得一清二楚。
“一群来自光辉森林的稀世珍品!”主持人的声音充满了煽动性,“她们的血液,是最高级的炼金材料!她们的眼泪,能化为月光石!她们的歌声,能让最坚硬的心都为之融化!起拍价,一万金币!”
整个大厅都沸腾了。
而达里奥,却从那片沸腾中,捕捉到了一个关键的词——“光辉森林”。
他想起了凯勒姆的话,想起了那些正在吸食森林生命力的黑暗能量。难道……这一切之间,存在着某种联系?
就在他思索之际,莉维娅,那个在角斗场上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的、如同影子般的女战士,也在悄悄地行动。她利用自己不起眼的身份,慢慢地移动到了靠近那个黑袍人所在的角落。她从怀里,取出了一件伊拉里翁大师留给她的、小巧的炼金装置——一个可以侦测和分析能量波动的“谐律计”。
当她将谐律计对准那些精灵时,装置上指针只是轻微地摆动,显示出纯净但衰弱的生命能量。
而当她将谐律计对准那几个黑袍人时——
装置上那根纤细的秘银指针,瞬间剧烈地、毫无规律地狂跳起来,仿佛随时都会崩断!其读数,显示出一种莉维娅从未见过的、充满了负熵和虚无特性的“反能量”。
就是他们!
伊拉里翁大师所说的、那个试图炸毁世界之舟的疯子,就在她的眼前!
在这一刻,三个来自不同世界、为了不同目的而来到此地的人——莉维娅、达里奥、莱安娜——他们的目光,跨越了喧嚣的人群,穿透了摇曳的火光,不约而同地,聚焦在了同一个目标上。
终末教团。
拍卖的价格,在疯狂地攀升。最终,芬里尔和他的黑袍人盟友,以一个天文数字,拍下了这笼精灵。
就在芬里尔得意洋洋地准备接收他的“货物”时——
异变,突生!
莉维娅动了。她如同一道离弦的箭,从阴影中猛地窜出。她的目标,并非任何人,而是悬挂在平台上方的一根巨大的、用来固定装饰性船锚的铁链的绞盘!她用匕首,精准地割断了固定的绳索。
巨大的船锚,带着呼啸的风声,轰然砸下!
它的目标,并非笼子,而是笼子与平台之间的连接处!
轰隆一声巨响,整个平台剧烈地晃动,木屑横飞。关押着精灵的铁笼,在一瞬间失去了平衡,向着另一侧,那个人群相对稀疏的区域,猛地滑落、翻倒!
“动手!”达里奥同时发出了怒吼。他不再掩饰自己的身份,他知道,这是唯一的机会!
他的五名沙蝰骑兵,如同五道黑色的闪电,瞬间拔出弯刀,向着看守笼子的海盗发起了致命的冲锋!
而达里奥自己,则将目标锁定在了芬里尔身上!
整个船长议会厅,瞬间从一场狂欢的盛宴,变成了一个血腥的战场!
“铁钩”巴洛先是一愣,随即发出一阵暴怒的吼声,但他很快就判断出,这是芬里尔的敌人,于是他狡猾地选择了按兵不动,坐山观虎斗。
莱安娜,在笼子翻倒、笼门被震开的瞬间,也展现出了她作为领袖的果决。尽管身体虚弱,但她用尽全力,发出了一个简短而有力的瑟尔瓦里语指令:“为了森林!”
所有的精灵女子,眼中都重新燃起了战斗的光芒。她们虽然无法使用长弓,但她们利用破碎的笼子铁条作为武器,与前来支援芬里尔的海盗们,展开了悍不畏死的搏斗!
莉维娅在制造了混乱之后,并没有恋战。她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在混乱的人群中穿梭,她的目标,是那几个因为突发状况而暂时陷入被动的黑袍人!她必须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制服其中一个,获取情报!
达里奥则与芬里尔,展开了宿命般的对决。肥胖的芬里尔,战斗起来却异常灵活,他手中的两把剧毒弯刀,舞得密不透风。但达里奥,此刻如同被激怒的雄狮,他的每一刀,都充满了复仇的怒火与王者的威势!
三股原本毫不相干的力量,在这一刻,为了各自的目的,也为了一个共同的敌人,被迫地、混乱地、血腥地,联合在了一起。
一场席卷整个利维坦之墓,甚至将要改变整个世界走向的风暴,就在这座骸骨之上的罪恶之城里,被彻底点燃。
第三幕:赞索斯之心
第十一章:迷失的大陆
混乱,如同被砸开的蜂巢,瞬间席卷了“船长议会厅”的每一个角落。巨大的船锚如天罚般砸下,不仅震塌了半个拍卖台,更彻底点燃了这座罪恶之都早已积压许久的火药桶。
在这片由尖叫、怒吼与兵刃碰撞声交织而成的地狱交响中,三股原本毫不相干的力量,为了各自的目的,也为了一个共同的敌人,被迫地、混乱地、血腥地,联合在了一起。当“海蛇号”如同离弦之箭般驶入迷蒙的沼泽水道,将身后那座正在被火焰与厮杀所吞噬的城市远远抛在身后时,船上的气氛,却比外面那场风暴还要紧张、还要危险。
“海蛇号”的主船舱内,一盏悬挂在横梁上的防风油灯,在船身轻微的摇晃中,投下昏黄而摇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混合了海水咸味、未干的血腥味以及一种无法言喻的紧张气息。
临时拼凑起来的联盟成员们,泾渭分明地占据着船舱的各个角落,彼此之间充满了警惕与不信任。达里奥·桑多尔和他仅存的五名沙蝰骑兵,占据了靠近舱门的位置,他们的手始终没有离开过腰间的刀柄,那双在沙漠中磨练出的锐利眼睛,如同鹰隼般审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他们的身上,还带着刚才那场惨烈战斗留下的痕迹——破碎的皮甲,渗血的伤口,以及一股因肾上腺素尚未完全退去而散发出的、危险的野性。
莱安娜和她的瑟尔瓦里人战士们,则静静地坐在船舱的另一侧。她们虽然身心俱疲,那股由药物带来的虚弱感依然没有完全消退,但她们的身姿依旧挺拔,眼神依旧清冷。她们就像一群受伤的、但尊严丝毫未减的银色月鹿,与周围这群充满了凡俗欲望与暴戾气息的人类格格不入。她们低声地、用那如同风拂过林梢般轻柔的古雅语言交流着,安抚着彼此在刚才那场丑陋的混乱中所受到的精神创伤。
而莉维娅,则像一个孤僻的局外人,独自一人靠在主桅杆的基座旁,阴影将她的半张脸笼罩。她正在用一块布条,冷静而专注地擦拭着手中的钢剑,仿佛周围紧张的气氛与她毫无关系。
在船舱的正中央,躺着他们此行唯一的“战利品”——一个被粗大的缆绳捆得结结实实、嘴里塞着破布的终末教团黑袍人。这是莉维娅在达里奥的卫兵掩护下,冒着巨大的风险,成功击倒并俘虏的一名落单的教团成员。此刻,他正躺在冰冷的甲板上,兜帽已经滑落,露出一张因狂热信仰和长期不见天日而显得异常苍白、神经质的脸。
“够了。”
达里奥终于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声音,因为压抑的怒火而显得异常沙哑。“我不管你们是精灵还是影子,现在,是时候把话说清楚了。那个戴面具的女人,”他用下巴指了指莉维娅,“你毁了拍卖会,救了她们,还抓了这么个东西。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接着,他转向莱安娜,眼神变得复杂起来:“还有你们,光辉森林的子民。传说中你们从不踏出圣林一步。为何会出现在利维坦之墓这种污秽之地,还成了芬里尔的阶下囚?”
莉维娅缓缓地抬起头,她那双在昏暗光线下显得如同深潭般的眼眸,平静地迎向了达里奥那充满怒火的目光。“我的目的,和你的目的一样,亲王殿下。寻找答案。”
她没有等达里奥追问,便从怀中,取出了那张在混乱中从拍卖台上抢来的、由某种不知名兽皮制成的古老海图,将它在中央一张唯一还算完好的桌子上展开。“这张图,指向赞索斯大陆。”
然后,她又取出了那枚小巧的、指针正在疯狂旋转的“谐律罗盘”,放在海图旁边。“而这个东西告诉我,我们的这位‘客人’,”她瞥了一眼地上的俘虏,“身上散发出的能量,与一场足以毁灭世界的灾难,同出一源。”
莱安娜此时也缓缓起身,她走到桌旁,目光落在了那张海图上。“无需海图指引,吾等之心亦能感知。”她的声音轻柔但清晰,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一股贪婪而污秽之黑暗之力,正自吾等家园圣林之根部,吸食着生命之源。其轨迹,跨越高山与平原,最终所指,亦是那片名为赞索斯的不祥之地。”
达里奥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凝重。他想起了他在沙漠中遭遇的“灰烬的回响”,想起了那个神秘守护者的话。三条看似毫无关联的线索,此刻,都指向了同一个遥远而恐怖的名字。
他不再犹豫,大步走到那个被捆绑的黑袍人面前,一把扯掉了他嘴里的破布。“说!你们在赞索斯到底在搞什么鬼?‘灰烬瘟疫’的解药在哪里?”他怒吼道。
那名黑袍人只是对着他,露出了一个充满了怜悯与嘲讽的、疯狂的微笑。“解药?凡夫俗子。你所谓的‘瘟疫’,并非疾病,而是恩赐!是‘伟大寂静’降临前的洗礼!你们所有人都将被净化,都将从存在的痛苦中解脱,回归那永恒的、纯粹的虚无!”
他的话语,充满了狂热的信仰,让达里奥的卫兵和瑟尔瓦里人战士们都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达里奥的怒火被彻底点燃,他拔出腰间的匕首,就准备用最直接的方式撬开这个疯子的嘴。
“没用的。”莉维娅冷静地阻止了他,“对这种狂信徒,肉体的折磨只会坚定他们的信仰。他们视痛苦为荣耀。”
她走到俘虏面前,蹲下身,与他对视。她没有威胁,没有恐吓,而是用一种平静得近乎于冷酷的语调,缓缓地说道:“‘静滞之渊’……‘宇宙锁链’……《星缚论》。这些词,你听得懂吗?”
听到这几个词,那名黑袍人脸上那疯狂的笑容,第一次,凝固了。他的瞳孔猛地收缩,眼神中流露出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你……你是什么人?”他嘶哑地问。
莉维娅没有回答。她继续用她那如同手术刀般精准的语言,瓦解着对方的心理防线。“你们以为自己是天选的使者,是终结的执行官。但你们错了。你们不过是一群被更高层次的存在所利用的、可悲的工具。你们以为自己正在打开通往天堂的大门,但实际上,你们只是在为某个超出你们理解的存在,拆除牢笼的栏杆。你们甚至不知道,自己所崇拜的‘伟大寂静’,当它真正降临时,第一个被抹除的,就是你们这些尚有‘意志’的、不纯粹的杂音。”
她的话语,并非谎言。这是她结合伊拉里翁大师的理论和记忆水晶中的数据,所推导出的、最合乎逻辑的结论。
黑袍人的信仰防线,开始出现了裂痕。他眼中的狂热,正在被一种更深的恐惧所取代。
“而你们在赞索斯所做的一切……”莉维娅的话锋一转,变得更加咄咄逼人,“修复并启动那座古老的巨蛇神庙,将其作为‘撬棍’,来撬动位于灰烬浩瀚的、也是最关键的那个‘龙脉’节点——‘天火之殇’的遗骸。我说的,对吗?”
这个被她说出的、教团最核心的秘密,成了压垮黑袍人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彻底崩溃了。
“魔鬼……你是魔鬼……”他喃喃自语,眼神涣散。在巨大的震惊和信仰崩塌面前,他断断续续地,将他们计划的更多细节,和盘托出。
赞索斯,确实是他们整个计划的第一步,也是最关键的能量来源。巨蛇神庙,是一个古代文明建造的、能够放大并引导地脉能量的巨大装置。终末教团需要利用它,引发一场可控的、全球性的地脉风暴,以此来动摇并最终摧毁那枚作为“锁扣”的“天火之殇”陨石。
船舱里一片死寂。
现在,他们都有了一个共同的、具体的、必须立即行动的目标——前往赞索斯,不惜一切代价,阻止终末教团启动巨蛇神庙。
对莉维娅而言,这是继承伊拉里翁遗志、阻止“宇宙锁链”崩断的直接行动。
对莱安娜而言,巨蛇神庙,就是那个吸食她家园生命力的能量漩涡的核心,摧毁它,是拯救族人的唯一希望。
而对达里奥而言,虽然解药的直接线索断了,但他明白了,“灰烬瘟疫”与教团的直接关系。既然教团的核心行动在赞索斯,那么前往那里,捣毁他们的计划,就成了他为爱人、为人民复仇,并寻找新希望的唯一途径。
“吾等结盟。”达里奥第一个开口,他的声音斩钉截铁。他看着莉维娅,又看了看莱安娜。“直到……吾等毁去那座邪恶神庙。”
莉维娅和莱安娜,也缓缓地点了点头。
一个极不稳定的、由王子、精灵与密探组成的联盟,就在这艘漂泊于罪恶沼泽之上的、名为“海蛇号”的小船里,正式成立了。
当他们终于驶出龙涎沼泽那迷宫般的水道,进入开阔的蔚蓝海时,船上的气氛并没有因此而变得轻松。赞索斯大陆,如同一只蛰伏在世界边缘的远古巨兽,静静地等待着他们。
登陆的过程,充满了艰辛与危险。他们将“海蛇号”停泊在一处相对隐蔽的、由黑色礁石构成的海湾里,下了锚。然后,换乘两艘更小、更适合抢滩登陆的小船,带上必要的武器、食物和求生工具。
当他们的脚,第一次踏上赞索斯大陆那柔软而潮湿的黑色沙地时,所有人都感到了一种莫名的、仿佛被整个世界所注视的、沉重的压迫感。这里的空气,异常的潮湿而沉重,吸入肺里,都有一种粘稠的感觉。而那片丛林,实在是太安静了。没有鸟鸣,没有虫叫,甚至连一丝风声都没有。只有远处海浪拍击礁石的、永恒不变的轰鸣声,反而更衬托出此地的死寂。
就在他们刚刚将小船拖上岸,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的时候——
异变,突生!
他们脚下的黑色沙地,毫无征兆地、猛地颤动了一下!那颤动的幅度如此之大,以至于几名正在搬运物资的瑟尔瓦里人战士都站立不稳,摔倒在地。
“地震?”哈桑惊疑地喊道。
“不!”莉维娅的瞳孔猛地收缩,她大声警告,“是下面!有什么东西上来了!”
她的话音未落,在距离他们不到二十步远的一片沙地上,沙子如同沸水般,疯狂地向上翻涌!紧接着,一个巨大的、如同小山般的、覆盖着如同黑曜石般光滑甲壳的巨型生物,从沙地之下猛地钻了出来!
那是一头他们从未在任何书籍或传说中见过的、恐怖的巨型螃蟹。它的甲壳宽阔得足以让一辆重型战车在上面行驶,上面还附着着一些被一同带出地面的、纠缠不清的黑色海草和破碎的贝壳。它的两只巨螯,比一个成年格朗姆沃克人还要高大,如同两座可以移动的攻城槌,上面布满了锋利的、如同黑曜石碎片般的尖刺,在阴沉的天色下,闪烁着致命的寒光。而最让人毛骨悚然的,是它的眼睛——在那巨大的头胸甲前端,排列成一圈的、足有十几只大小不一的复眼,正毫无情感地、冷漠地转动着,将这群打扰了它沉睡的、渺小的入侵者,死死地锁定。
“散开!”达里奥第一个反应过来,发出了声嘶力竭的怒吼。
所有人立刻凭借战斗本能,向着四面八方散开。就在他们离开原地的瞬间,那只山峦般的巨螯,便带着足以粉碎城墙的万钧之力,狠狠地砸了下来!
轰——!
一声巨响,地动山摇。他们刚才所站立的沙地,被砸出了一个直径超过十步的、深不见底的巨坑。被击碎的沙粒和海水,如同爆炸般,向四周飞溅。他们刚才拖上岸的一艘小船,不幸被这一下的余波扫中,瞬间就变成了一堆不成形状的破碎木片。
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骇然的神色。这一击的力量,已经超出了他们所能理解的、生物的范畴。
战斗,在这片蛮荒的大陆上,以一种最残酷、最直接的方式,毫无预兆地爆发了。
“弓箭手,攻击它的眼睛!其他人,吸引它的注意,保持移动!”达里奥在最短的时间内,就制定了最可行的战术。
莱安娜和她的瑟尔瓦里人战士们,展现出了惊人的反应速度和纪律性。她们利用自己轻盈的身姿,迅速地跳上周围那些湿滑的、布满孔洞的礁石,占据了有利的地形。银光木长弓被拉成了满月,一支支闪烁着微光的箭矢,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如同流星般,射向巨蟹那毫无防护的十几只眼睛。
然而,巨蟹的反应速度,远超他们的想象。它那看似笨重的身体,却异常灵活。它挥舞着另一只巨螯,在身前形成了一道几乎无法逾越的屏障,将大部分箭矢都格挡开来。只有少数几支箭,侥幸地射中了它的几只小眼睛。墨绿色的、如同凝胶般的汁液,从被射爆的眼眶中流出,但这种程度的伤害,似乎只是激怒了它,而没有对其造成实质性的影响。
与此同时,达里奥和他的沙蝰骑兵,则承担了最危险的任务。他们如同勇敢的斗牛士,不断地在正面挑衅、骚扰,吸引巨蟹的注意力,为天上的弓箭手们创造攻击的机会。他们的弯刀,砍在巨蟹那坚硬得如同黑铁的甲壳上,只能迸发出一串串无力的火星,留下一道道浅浅的白痕。
“它的甲壳太硬了!”哈桑大吼道,他刚刚险之又险地躲过了一次横扫,“吾等之刀,根本破不了其防!”
莉维娅,则像一个致命的、精确计算的影子,始终没有参与正面的战斗。她利用巨蟹那庞大身躯所造成的视觉死角,不断地在它的腹部和腿部关节处游走。她手中的钢剑,每一次都以同样的、刁钻的角度,刺向同一个关节的连接处——那里,是甲壳与甲壳之间,唯一露出的、相对薄弱的缝隙。
“当!当!当!”
每一次的攻击,都像是在敲击一块坚硬的岩石,震得她手臂发麻。但她毫不在意,她的眼神专注而冰冷,如同一个正在进行精密外科手术的医师。她知道,只有通过无数次精准的、重复的攻击,才有可能破坏掉这个庞然大物的行动能力。
战斗,陷入了一种残酷的、消耗性的僵局。巨蟹的每一次攻击,都带着雷霆万钧之势,逼得众人手忙脚乱,狼狈不堪。而他们的反击,却如同隔靴搔痒,无法造成致命的伤害。
“这样下去不行!”达里奥在一次闪避后,大声喊道,“吾等会被其耗尽而亡!必须寻到其弱点!”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莱安娜,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她将手中的长弓,递给了身边的副官埃里奥。
“埃里奥,汝等继续压制。为吾争取片刻之宁静。”她用瑟尔瓦里语,简洁地命令道。
然后,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中,她从礁石上一跃而下,如同一只轻盈的银色飞鸟,落在了战场的边缘。她闭上眼睛,将手掌轻轻地贴在了脚下那潮湿的、黑色的沙地上。
她将自己的意识,沉入了这片土地的“脉搏”之中。
这是瑟尔瓦里人忆者独有的、与大地沟通的能力。在这片陌生的、充满敌意的大陆上,这种行为极其危险,如同将自己脆弱的灵魂,暴露在一群饥饿的野兽面前。
瞬间,一股庞大、混乱、充满了原始暴戾气息的意识洪流,涌入了她的脑海。她感受到了这片土地的愤怒、饥饿与痛苦。她也感受到了,眼前这头巨蟹的……一部分意识。
它并非智慧生物,它的意识,更像是一团纯粹的、由生存本能和领地意识构成的、燃烧的火焰。但在那团火焰的最深处,莱安娜感知到了一丝微弱的、但异常熟悉的……不祥的悸动。
是终末教团的那股“反能量”气息!
这头巨蟹,被污染了!
它并非天生如此狂暴,而是被那股邪恶的力量所刺激、扭曲,变成了一头只知道杀戮与破坏的怪物!
而在那混乱的意识洪流中,莱安娜也捕捉到了一个关键的信息——这头巨蟹,在不久前,曾与其他生物发生过一场惨烈的战斗。它的腹部,靠近最后一对步足的地方,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至今未能痊愈的旧伤!
“其腹下!最末之足根部有旧伤!”莱安娜猛地睁开眼睛,因为精神上的巨大消耗,她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但她的声音,却异常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达里奥听到了。莉维娅也听到了。
两人几乎在同一时间,对视了一眼。不需要任何言语,两个同样拥有着顶级战斗智慧的人,瞬间就明白了对方的意图。
“哈桑!所有人!向吾靠拢!用盾牌组成龟甲阵!”达里奥发出了怒吼。他要做一个极其冒险的、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举动——硬抗一次攻击,为莉维娅创造一个绝杀的机会!
沙蝰骑兵们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执行了命令。他们迅速地聚集在达里奥身边,将手中所有的小圆盾和备用盾牌,高高举起,组成了一个小小的、却异常坚固的盾阵。
巨蟹显然被这个奇怪的、不再移动的“铁罐头”所吸引。它发出一声愤怒的嘶鸣,举起了那只完好无损的、山峦般的巨螯,带着必杀的决心,向着盾阵狠狠地砸了下来!
就在所有人的心都提到嗓子眼的时候,莉维娅动了。
她的身影,如同离弦之箭,从盾阵的阴影中猛地窜出。她将自己的速度,提升到了极限。她不再躲避,不再游走,而是沿着一条直线,冲向了巨蟹那庞大的、如同城墙般的侧腹!
轰——!
巨螯砸在了盾阵之上,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三名沙蝰骑兵当场口吐鲜血,倒飞出去,整个盾阵瞬间崩溃。达里奥本人,也承受了巨大的冲击力,虎口被震裂,鲜血直流。但他死死地顶住了,为莉维娅争取到了那宝贵的、不到一息的时间。
而莉维娅,已经抵达了目标位置!
她看到了那道伤口。那是一道被某种更巨大的利爪撕裂的、至今仍在渗出墨绿色汁液的狰狞伤口!
她没有任何犹豫,将全身的力量,都灌注到了手中的钢剑之上,用尽全力,将剑,狠狠地、深深地,从那道旧伤的缝隙中,捅了进去!
“嘶——!”
巨蟹发出一声凄厉到足以刺破耳膜的尖啸。那是纯粹的、无法形容的痛苦的哀鸣。
它疯狂地扭动着身体,试图将这个刺入它体内的渺小生物甩出去。它的另一只巨螯,胡乱地向自己的腹部砸来。
莉维娅知道,自己只有一次机会。她放弃了拔出剑,而是松开剑柄,身体如同壁虎般,紧贴着巨蟹那粗糙的腹甲,向上一窜,躲过了那致命的一击。
然后,她拔出了腰间的、沉默内阁特制的最后一件武器——一把只有巴掌大小、却威力惊人的炼金炸弹。
她拉开引信,将它,塞进了那柄依然插在伤口里的、钢剑的剑柄与甲壳之间的缝隙之中!
做完这一切,她毫不犹豫地松手,任由自己的身体向后坠落。
几乎在她落地的同时,一声沉闷的、发自怪物内部的爆炸声,轰然响起!
这一次,爆炸的效果,是毁灭性的。坚硬的甲壳,从内部被炸开了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破口。墨绿色的、带着强烈腐蚀性的体液,如同喷泉般,从中疯狂地涌出。
巨大的怪物,生命力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失。它发出了最后的、充满了不甘与痛苦的嘶鸣,庞大的身体,轰然倒地,激起了漫天的黑色沙尘。
当战斗结束,所有人都气喘吁吁地瘫倒在地。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对这片大陆的深深恐惧,交织在每个人的脸上。他们看着眼前这座如同小山般的、散发着恶臭的怪物尸体,再看看那片无边无际的、寂静得可怕的墨绿色丛林,每一个人的心中,都升起了一股冰冷的寒意。
他们付出了代价。一名沙蝰骑兵,在刚才硬抗攻击时,内脏被震碎,已经没有了呼吸。另有数人身负重伤。而莱安娜,因为强行与这片狂暴的大地沟通,精神受到了严重的创伤,脸色苍白得如同死人,几乎无法站立。
达里奥走到那名死去的士兵身边,默默地合上了他那双依然圆睁的眼睛。他的心中,第一次,对自己的决定,产生了一丝动摇。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带着自己最忠诚的战士,来到这样一片必死之地,这……真的值得吗?
莉维娅则走到巨蟹那被炸开的伤口旁。她忍着恶臭,仔细地观察着怪物的内部。然后,她看到了。在那一团模糊的血肉之中,有一颗如同肿瘤般的、正在微弱地搏动着的、漆黑的心脏。而在那颗心脏上,赫然印着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终末教团的黑色螺旋印记。
她终于明白了。这头巨蟹,并非意外。它是……一个守卫。一个被终末教团用某种邪恶的方式所改造、污染,并放置在这里,用来阻止任何外来者进入这片大陆的……第一个守卫。
他们意识到,在这片被遗忘的大陆上,他们不再是猎人。
他们,和那些在丛林中瑟瑟发抖的渺小生物一样,都只是……猎物。
而真正的危险,还隐藏在那片深邃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明的黑暗丛林之中,静静地,等待着他们。
第十二章:几丁质的低语
赞索斯没有黎明,只有一场从深邃的、近乎于黑色的灰,向一种更为深沉的、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墨绿色,所进行的缓慢而潮湿的色彩演替。
当东方天际那一抹可以被称为“天亮”的、病态的微光,如同垂死之人最后一口浑浊的气息,艰难地穿透常年笼罩在这片大陆上空的、厚重如铅的云层时,苍翠深渊的林冠之上,或许会有片刻的、转瞬即逝的明亮。但在那如同无数位巨神肩并肩撑起的翠绿华盖之下——那是由无数层巨型蕨类植物、史前苏铁和未知藤蔓,经过千万年岁月野蛮生长、盘根错节交织而成的——光线早已被彻底过滤、分解、吞噬,只剩下一种永恒的、仿佛连时间都能在其中凝固、腐烂的、绿色的黄昏。
他们在这片没有日光的丛林里,已经行走了三天。三天,或者四天,时间在这里已经变成了一个模糊而不可靠的概念。达里奥只能通过自己身体的饥饿感和疲惫程度,来大致估算时间的流逝。
那头被他们以惨烈代价艰难杀死的巨型沙滩蟹的尸体,仅仅过了一个夜晚,就被无数不知从何而来的、大如成年人拳头的食腐甲虫啃食殆尽。那些甲虫的甲壳在黑暗中闪烁着油亮的、不祥的金属光泽,它们的口器如同钢钳般,高效地撕扯、粉碎着血肉与甲壳。第二天清晨,当他们再次经过那片沙滩时,那里只剩下一具被清理得异常干净的、内部结构清晰可见的、如同某种巨型建筑骨架般的苍白遗骸,仿佛一个沉默的、警示着后来者的白色墓碑。
这个景象,让所有人心中那份劫后余生的庆幸,迅速被一种更为深邃的、对这片土地冷酷生态法则的敬畏与恐惧所取代。
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散发着浓郁得化不开的生命气息,但那种生命,并非维里迪亚森林中那种和谐、有序、遵循四季轮转的生命,而是一种原始、野蛮、充满了贪婪与竞争的、近乎于癌变的疯狂生命力。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由亿万年累积的湿润泥土、正在迅速腐烂的植物、以及无数种同时盛开的、形态诡异、色彩过于鲜艳的花朵,和某种未知的、带有强烈麝香味的野兽气息混合而成的、既芬芳又危险的复杂气味。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将这片丛林最本质的、充满了野性的灵魂,强行吸入肺腑。
巨大的树木,是这里唯一的神祇,它们以一种近乎狂妄的姿态,向着那片永远无法触及的天空野蛮生长。它们的形态,早已超出了众人对“树”的全部认知。有的树干粗壮得需要十几人手拉手才能合抱,上面布满了如同史前巨龙鳞片般的、坚硬而粗糙的树皮;有的则从高不见顶的空中,垂下成百上千条如同神话中女妖发辫般的、布满了苔藓的深绿色气根,它们在空中无声地飘荡,寻找着可以扎根的泥土,宛如从天而降的巨蟒。更有一些树木,它们的树冠之上,竟然寄生着另一片小型的、生态系统完全不同的“空中森林”,上面长满了色彩斑斓的兰花、巨大的蕨类和不知名的、能捕捉飞虫的食肉植物。
巨大的、直径超过一辆马车的菌类,在潮湿的树根和腐木上疯长,它们的菌盖上布满了螺旋状的、如同迷宫般的纹路,在黑暗中会发出幽幽的、鬼火般的磷光,将周围的景物映照出诡异的、不断变化的轮廓,让每一个阴影都仿佛在蠕动。不知名的藤蔓,粗壮得如同海中巨蟒,上面长满了锋利的倒刺和能分泌麻痹性毒液的腺体,它们如同这张绿色大网的血管,将丛林中的一切都紧紧地缠绕、束缚在一起。
而最让他们感到不安的,是这里的寂静与喧嚣的、毫无规律的诡异交替。
有时候,丛林里会陷入一种绝对的、令人心悸的死寂之中。连一声虫鸣、一声蛙叫都听不到。只有他们自己踩在厚厚的、如同地毯般的腐殖质上时,发出的、沉闷的“沙沙”声,和自己那越来越沉重、越来越压抑的呼吸声。在那种时刻,他们会感觉自己仿佛行走在一个巨大的、沉睡的绿色生物的肺叶里。
而在另一些时候,不知从哪个方向,会突然爆发出成百上万只不知名生物的、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的、尖锐的鸣叫。那声音,有时像是金属摩擦,有时像是婴儿啼哭,有时又像是无数面玻璃同时碎裂。声音之大,足以让最坚强的战士都感到一阵阵的心悸和耳鸣,仿佛整个丛林,都在同一时刻,发出了它痛苦的、疯狂的嘶吼。
这个刚刚在危难中形成的、如同用湿透的绳索捆绑在一起的、极不稳定的联盟,也在这片充满了生理与心理双重压迫的环境中,开始暴露出其内部深刻的、几乎无法调和的裂痕。
“殿下,我们不能再这样盲目地深入下去了。”哈桑,那位脸上带着刀疤、眼中总是充满着警惕的忠诚卫队长,再一次向达里奥进言。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在多恩菲尔德的任何战场上都从未有过的疲惫与焦虑。“我们已经损失了一名弟兄,卡西姆的腿伤,因为这里的湿气和某种看不见的毒菌,已经开始恶化、溃烂了。这里的环境……对我们太不利了。我们是沙漠的战士,习惯了开阔的视野和干燥的风沙,而不是在这该死的、连方向都分不清的绿色地狱里当沼泽里的泥鳅。”
他们正停在一棵巨大的、根部被腐蚀出一个如同天然洞穴般空间的古树下,进行一次短暂而紧张的休整。达里奥靠在粗糙潮湿的树干上,正用一块兽皮,仔细地擦拭着他那柄沾染了巨蟹墨绿色汁液、已经开始出现细微锈迹的马刀。他没有回答哈桑,但紧锁的眉头和紧抿的嘴唇,显示出他内心的挣扎与焦躁。
他何尝不知道哈桑说的是对的?这片丛林,就是他们的坟墓。他们那引以为傲的、足以在沙漠中日行百里的骑术,在这里毫无用武之地,他们的战马早在登陆后的第一天,就在一次渡河时被水下未知的生物拖走了一匹,剩下的则因恐惧和不适应这里的环境而变得焦躁不安。他们那习惯了开阔视野的眼睛,在这里被浓密的、层层叠叠的植被所遮蔽,视线范围不超过二十步,处处都是可以发动致命偷袭的死角。
连日来,他们已经遭遇了不下十次袭击。有从树冠上无声无息地猛扑下来的、如同黑豹般敏捷、长着两对利爪的阴影猎食者;有完美地伪装成枯枝的、能在瞬间用如同镰刀般的前肢绞断人脖子的巨型螳螂;还有那些隐藏在看似清澈的水潭里、体型虽小如指甲盖、却带有剧烈神经毒素的水蛭,一名卫兵仅仅是因为洗脸时疏忽,就被一只水蛭钻入了鼻腔,不到一刻钟便全身麻痹、呼吸衰竭而死。
如果不是那些瑟尔瓦里人……他不敢想象自己这支精锐的小队,现在还剩下几人。
“此地之水,不可饮。”莱安娜的声音,如同林间唯一一丝清凉的风,打破了这沉闷压抑的气氛。她指着不远处一汪看似清澈见底、水面上还飘着几片美丽花瓣的水潭,对一名正准备解下水囊取水的沙蝰骑兵说道,她的语调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水面虽静,其下却蛰伏着噬肉之菌。凡饮此水者,其脏腑将于三日之内,由内而外,化为脓血。”
那名皮肤黝黑、身经百战的士兵,吓得手一抖,沉重的皮质水囊“噗通”一声掉在了地上。
瑟尔瓦里人,在这片对于人类而言是地狱的丛林里,却仿佛回到了自己的主场。她们虽然也同样疲惫、警惕,但她们与这片充满了原始生命力的环境之间,存在着某种人类无法理解的、神秘的联系。她们那对自然元素的超凡感知力,在这里得到了淋漓尽致的、甚至是救命的展现。
她们能轻易地分辨出上百种不同的植物,知道哪一种的根茎可以提供不带毒素的水分,哪一种的叶子捣碎后可以作为驱虫剂,哪一种的花粉吸入后会产生致命的幻觉。她们能通过空气中气味的细微变化,提前半个时辰预知天气的骤变。她们甚至能通过将耳朵贴在地面,倾听大地深处微弱的震动,来判断附近是否有大型生物正在靠近,以及其大致的体型和移动方向。
她们就像是这片疯狂丛林的、血缘疏远的女儿,带着警惕与悲伤,重返故里。而达里奥和他的战士们,则像一群闯入了禁忌神庙的、全副武装的、却愚蠢而无助的外来者。
这种认知上的巨大落差,让达里奥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被羞辱般的挫败感。在多恩菲尔德,他是骄阳亲王,是万人敬仰的、无所不能的统治者。他的一句话,可以决定一个家族的兴衰。他手中的长矛,可以决定一场战争的胜负。而在这里,他所有的权势、财富、武勇,都变得毫无意义。他必须依赖一群他曾经在心中有所轻视的、“柔弱”的精灵女子,才能保证自己和手下的生存。
“那我们喝什么?难道要喝自己的尿吗?”另一名脾气较为暴躁的卫兵,带着一丝不耐烦的语气嘟囔道。
莱安娜没有理会他的无礼。她只是平静地走到一株巨大的、长着如同象耳般宽阔叶片的蕨类植物旁,用她随身携带的那柄小巧的、由月光石和秘银打造成的银制小刀,在它那如同手臂般粗壮的茎秆上,轻轻地、熟练地划开一道浅浅的口子。
一股清澈的、带着淡淡甜香的、如同甘露般的汁液,立刻从切口处汩汩地流了出来。
“森林之脉,自有其慷慨之处,亦有其无情之怒。”她平静地说道,一边用一个由巨大树叶折叠而成的简易木碗,接住了那救命的汁液。“汝等只需学会分辨。”
而莉维娅,则始终与所有人保持着至少五步的距离。她不像达里奥那样被焦虑和挫败感所折磨,也不像瑟尔瓦里人那样……自如地融入环境。她更像一架精密的、正在不断收集数据、进行分析、并强行适应新环境的机器。
她的感官,在时刻保持着最高级别的警戒。她的目光,如同一只冷漠的鹰隼,不断地扫视着周围的每一个阴影,每一片可能藏着危险的树丛。她的耳朵,则在过滤掉丛林的背景噪音,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属于自然的、可能是人为的声响——比如一根被踩断的、本不该断裂的枯枝,或是一阵被植被所阻挡的、微弱的回声。
她正在用她那被理性所支配的、如同钢铁般的意志,强行将这片混乱而疯狂的丛林,纳入到她可以理解和分析的范畴之内。一路走来,她一直在用一把小刀,在随身携带的、用一种特殊的防水兽皮制成的本子上,绘制着简易的、但却异常精确的地形图。她标记着水源地、危险生物的巢穴、以及他们所遭遇过的每一种奇异植物的特性。她甚至在尝试,将莱安娜那些基于“感知”的判断,转化为可以被逻辑所理解的、客观的规律。
“我们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莉维娅终于开口,她的声音冷静而干脆,像一块被投入闷热空气中的冰,让周围焦躁的气氛都为之一凝。“休整的时间越长,我们留下的气味和痕迹就越多,被本地猎食者或者……我们的‘敌人’发现的风险就越大。根据俘虏的供述和那张残破海图的标记,巨蛇神庙,应该就在我们东南方,大约还有两天的路程。我们必须在终末教团完成他们的仪式准备之前,赶到那里。”
“说的轻巧!”哈桑再也忍不住了,他猛地站起身,愤怒地瞪着莉维娅,“我们连下一个小时能不能活下去都不知道!卡西姆的腿再得不到治疗,就要废了!你这个冷得像铁块一样的女人,除了会看你那本破本子,你懂什么叫丛林吗?你关心过手下兄弟的死活吗?”
“我懂逻辑。而逻辑告诉我,我们唯一的生路,就是前进。”莉维娅冷冷地回答,她的眼神没有丝毫退缩。“感情用事和停滞不前,才是最快的自杀方式。至于你兄弟的腿,如果他会死,那他死在这里,和死在前进的路上,对我们的任务而言,没有任何区别。但如果我们因为他而停下,导致所有人都死在这里,那就是最大的愚蠢。”
她的话,残酷、无情,却又无可辩驳。
“汝之逻辑,冰冷得如同冬日之寒铁。”一直沉默的瑟尔瓦里人副官埃里奥,也忍不住开口了。他那金色的眼眸,带着一丝明显的不悦,注视着莉维娅。“汝可知,莱安娜女士为探知这片土地的脉动,为吾等寻觅生机,每一次都在耗损着她那与森林相连的生命之力?汝之无情催促,于此危难境地,与催促她走向凋零,又有何异?”
“如果所有人都死了,那她保留的生命之力,又有什么意义?”莉维娅毫不退让地反问。
眼看着一场由人类的焦躁和精灵的骄傲所共同引发的激烈争吵就要爆发,达里奥猛地站起身。
“都给我闭嘴!”他发出一声低沉的、充满了压抑怒火的吼声,如同受伤的雄狮。他的威势,让争吵的双方都瞬间安静了下来。“她说得没错!”他指着莉维娅,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她的逻辑,虽然残酷,但却是对的!我们现在,不是在进行一次体面的远足!我们是在与死亡赛跑!我们没有时间去照顾伤员的情绪,没有时间去为了各自的骄傲而争吵!”
然后,他转向莱安娜,他的语气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发自内心的、真诚的尊重与请求。“莱安娜女士,我们所有人的性命,都掌握在您的感知之中。请您继续指引我们。”
接着,他看向莉维娅。“莉维娅女士,我们需要您的判断和地图。请继续为我们规划最有效的路线。”
最后,他看着自己的手下,和埃里奥带领的瑟尔瓦里人战士。“而我们,我们这些还能战斗的,将是保护这一切得以实现的刀剑和盾牌!现在,休整结束。处理好伤口,带上所有能带的东西,我们继续前进!”
他的话,虽然粗暴直接,却异常有效。那股属于王者的、不容置疑的决断力,暂时压制住了这个脆弱联盟内部的所有裂痕。
他们重新踏上了征途。莱安娜走在最前面,她的脸色愈发苍白,但眼神却更加专注,她像一只敏锐的雌鹿,用她那超越凡人五感的官能,为队伍指引着方向。莉维娅则紧随其后,不断地在她的兽皮本子上记录、修正,并对潜在的危险区域做出及时的预警。达里奥和他的沙蝰骑兵,以及埃里奥带领的瑟尔瓦里人战士,则分列在队伍的两侧,形成了一个虽然疲惫、但依然坚固的移动防线。
就在他们穿过一片被巨大的、如同蓝色水晶般的发光菌类所照亮的、如同梦境般诡异的林间空地时,走在最前面的莱安娜,猛地停下了脚步,并举起了右手。
“有什么东西……在靠近。”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紧张。“不是野兽。是有……‘思想’的生物。很多。”
所有人立刻停下,迅速地就地寻找掩护,手中的武器也全部出鞘。弓箭手们半跪在地,将箭矢搭在了弦上。
丛林里,再次陷入了那种令人心悸的死寂。只有那些蓝色菌类散发出的幽光,在潮湿的空气中静静地脉动着。
片刻之后,一阵奇怪的、整齐划一的、如同某种大型甲壳类昆虫集体在腐殖质上爬行时发出的“沙沙”声,从他们前方浓密的灌木丛中传来。而且,那声音,正如莱安娜所言,不是一个,而是成百上千个。
“准备战斗!”达里奥压低声音,下达了命令。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从灌木丛中走出来的,并非他们预想中的怪物。
那是一队……人。
或者说,曾经是人。他们大约有二三十人,身材瘦小而精悍,皮肤因为常年生活在这不见天日的丛林里而呈现出一种健康的深褐色。但他们身上,却覆盖着一层如同盔甲般的、由某种巨大昆虫的、闪烁着彩虹般金属光泽的甲壳所制成的护具。他们的头上,戴着由巨型甲虫的狰狞头部改造而成的头盔,上面还保留着那锋利如刀的犄角。他们的手中,拿着由昆虫的利爪和布满倒刺的长腿改造而成的、形态各异的、既像长矛又像镰刀的怪异武器。
他们就是这片大陆上,为数不多的人类居民——几丁质部落。
部落的战士们,在看到这群闯入他们领地的、奇装异服的外来者时,显然也大吃一惊。他们立刻摆出了一个充满攻击性的、如同蝎子般的阵型,口中发出了一阵阵模仿虫鸣的、充满了威胁意味的嘶嘶声,同时用手中的武器,有节奏地敲击着自己身上的甲壳,发出“咔咔”的声响,似乎是在进行某种战前的仪式。
“别动!不要主动攻击!”莱安娜立刻用一种古老的、在维里迪亚早已失传的、据说与所有人类语言同源的原始通用语,高声喊道,“我们没有恶意!我们是迷路的旅人!我们寻求和平的通道!”
然而,部落的战士们似乎并没有理会她的示好。他们眼中的敌意,在看清了他们的构成之后,反而更盛了。为首的一名战士,他的头盔上装饰着一根色彩斑斓的、如同传说中孔雀翎般的巨大虫羽,显然是他们的首领。他用他那由巨螳螂前肢改造而成的、如同两柄巨大镰刀般的武器,先是指了指莱安娜和她的族人,然后又指了指达里奥和莉维娅他们,口中发出了几个简短而有力的、如同石头碰撞般的音节。
莉维娅听不懂,但莱安娜的脸色,却微微一变。
“他在说什么?”达里奥低声问。
“他在说……”莱安娜的语调有些古怪,“‘光之子’……与……‘铁之人’……为何……同行?”
这句话,让所有人都愣住了。他们竟然能一眼就分辨出瑟尔瓦里人和人类!而且,他们对这两个种族的称呼,似乎充满了某种古老的、根深蒂固的……敌意。
就在双方剑拔弩张,气氛一触即发,一场血战似乎在所难免之时——
异变,再次突生!
他们头顶那片昏暗的林冠之上,传来一阵翅膀高速振动的、令人牙酸的、如同电锯般的嗡鸣声!那声音由远及近,速度快得惊人!
紧接着,七八只体型如同成年猎犬般巨大、长着如同蜻蜓般透明翅膀和黄蜂般巨大尾刺的恐怖飞虫,如同一群俯冲而下的黑色死神,从天而降,向着下方对峙的两支队伍,同时发动了无差别的攻击!
“该死!是‘针刺飞蝗’!结阵!”部落首领发出一声充满惊怒的吼声,但他喊的,却是自己的族人。他们显然对这种怪物非常熟悉,也充满了深深的畏惧。
这些飞蝗的速度快得惊人,它们在空中划出的轨迹极其诡异,根本无法预测。它们那巨大的、如同黑曜石针头般的尾刺上,闪烁着不祥的、墨绿色的毒光。
“射击!”达里奥和莱安娜几乎同时下达了命令!
箭矢,如同雨点般,向着空中的飞蝗射去。但这些怪物的飞行技巧实在是太高超了,大部分箭矢都落空了,只有少数几支,射中了它们的身体,却无法造成致命伤害。
一名站在队伍外围的沙蝰骑兵,躲闪不及,被一只俯冲而下的飞蝗,用尾刺蜇中了肩膀。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到几乎无法听清的惨叫,整个人便瞬间瘫倒在地,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口中吐出黑色的泡沫,眼睛迅速地失去了神采。
而部落的战士们,也陷入了苦战。他们的武器虽然怪异而锋利,但大多是近战武器,对这些灵活的空中敌人,几乎无法造成有效的伤害。几名战士试图用投掷短矛的方式反击,但效果甚微。
就在这危急时刻,一直冷静观察、仿佛置身事外的莉维娅,再次展现出了她那可怕的战斗智慧。
“它们的翅膀根部!那里的甲壳最薄!是它们的弱点!”她大声喊道,这是她在之前那只巨型螳螂的尸体上解剖研究时发现的、所有昆虫类生物共通的生理结构弱点。
同时,她没有使用弓箭。她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单纯的射击很难奏效。她从腰间的皮囊里,取出了一把小巧的、由三颗大小相近的鹅卵石和坚韧的藤蔓制成的投石索。这是她根据本地的植物特性,在休息时临时制作的武器。
她将一块拳头大小的、边缘锋利的石头放入投石索的皮兜中,身体如同陀螺般急速旋转,将离心力积蓄到最大,然后猛地松手,将石头投出!
石头带着恐怖的、如同风暴般的呼啸声,撕裂了潮湿的空气。它的目标,并非任何一只飞蝗的身体,而是它们上方的一根粗壮的、早已被内部蛀空、但外表看起来还算完好的巨大枯枝!
咔嚓一声巨响,那根足以压垮一辆马车的巨大枯枝应声而断,如同一根从天而降的攻城槌般,带着万钧之势,狠狠地砸了下来!
两只正在低空盘旋、准备发动下一次攻击的飞蝗,躲闪不及,被枯枝砸个正着,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如同被拍扁的苍蝇般,重重地坠落在地!
这一击,精准、高效,充满了想象力,不仅扭转了战局,更重要的是,它向那些正在苦战的、思想还停留在原始狩猎阶段的几丁质部落的战士们,展示了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利用环境和智慧进行战斗的全新方式!
部落的首领,那个头戴虫羽的战士,眼中闪过了一丝深深的震惊。
得到了莉维娅的提示,莱安娜立刻用瑟尔瓦里语向她的族人下达了新的指令。瑟尔瓦里人的箭术,立刻变得更具针对性。她们不再徒劳地瞄准飞蝗那不断变换位置的身体,而是预判它们的飞行轨迹,专门攻击它们那相对稳定的、连接着翅膀根部的脆弱关节。
“噗!噗!”
两声清脆的、甲壳被洞穿的声音响起。两只飞蝗的翅膀瞬间被射断,失去了平衡,发出一声声绝望的嘶鸣,如同失控的陀螺般,螺旋坠落。
而达里奥,则在这一刻,展现出了他那身为王子的、悍不畏死的勇武与担当。他看到一名部落的年轻战士,因为恐惧而僵在原地,即将被一只飞蝗的尾刺蜇中。他毫不犹豫地,发出一声怒吼,一个箭步冲上前,用自己那坚实的肩膀,狠狠地将那名战士撞开。而他自己,则迎着那根致命的毒刺,用手中的马刀,在千钧一发的时刻,自下而上,划出了一道绚丽而致命的弧线,精准地将那只飞蝗的尾刺连同腹部,一同斩断!
绿色的毒液和黏稠的内脏,溅了他一身,但他毫不在意。
部落的战士们,都被这一幕惊呆了。他们从未见过,一个他们本能地视为敌人的“铁之人”,会为了保护他们中的一员,而甘愿冒生命危险。
在两支队伍这突如其来的、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默契配合之下,剩下的几只针刺飞蝗,很快就被尽数消灭。
当战斗结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昆虫体液特有的酸涩腥臭味。
那个部落首领,缓缓地走到浑身沾满绿色毒液的达里奥面前。他那张年轻而坚毅的、画着白色战斗图腾的脸庞上,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他摘下了自己那狰狞的头盔,露出一头被汗水浸湿的、凌乱的黑色短发。
他将手中那柄由巨螳螂前肢改造而成的、如同两柄巨大镰刀般的武器,矛尖朝下,重重地杵在了地上。这是部落之间,表示尊敬和休战的最高礼节。
“我是‘断角’卡塔克,”他用那同样古老、但还算流利的通用语,对着达里奥说道,他的声音里,已经没有了之前的敌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敬畏、好奇与深深困惑的情绪,“你们……‘铁之人’……为什么要救我们?”
“我们不是敌人。”达里奥擦去脸上的汁液,看着这个年轻的部落领袖,平静地回答。
“你们是光之子……的朋友?”卡塔克的目光,转向了正在为受伤的族人治疗的莱安娜她们。
“吾等亦是初识。”莱安娜回答道,她的语言,让卡塔克感到一阵明显的困惑,但他大致还是听懂了其中“不熟悉”的意味。“然则,共同之敌,可铸暂时之盟约。”
“敌人……”卡塔克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起来。他仿佛想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情。“你们,也是为了对抗‘神庙之恶’而来?”
“神庙之恶?”莉维娅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她走了上来,目光锐利地盯着卡塔克,“你是指……巨蛇神庙?”
“然也。”卡塔克重重地点了点头,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种深深的恐惧与刻骨的憎恨。“在古老的传说中,巨蛇神庙,是先祖们用来安抚大地母亲之愤怒、维系丛林谐律的圣地。但是,在许多个太阳和月亮之前,一群穿着黑袍的‘无面者’,来到了这里。他们用我们无法理解的力量,玷污了圣地,唤醒了沉睡在地底深处的、一种名为‘噬地之灵’的远古之恶。自那以后,丛林就变得疯狂了。许多像‘针刺飞蝗’这样本应温顺的、只以花蜜为食的生物,都变得嗜血而狂暴,它们攻击一切会动的东西,包括我们。”
他看着莉维娅,眼神中充满了探究:“你们……与那些‘无面者’,并非同类?”
莉维娅缓缓地、郑重地摇了摇头。
卡塔克似乎做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他转身,对着他的族人们,用一种快速而有力的、充满了咔哒声的部落语言,高声说了几句话。他的族人们,虽然还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放下了武器,收起了敌意。
然后,他回过头,对着这个由王子、精灵与密探组成的奇怪队伍,发出了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郑重的邀请。
“随我来吧,异乡之人。我们伟大的萨满,我们部落的‘记忆’与‘根’,她在一个月之前,就已从圣甲虫的预兆中,看见了你们的到来。她……或许有你们想要的答案。”
他转身,带领着他的战士,向着丛林的更深处走去,为他们让开了一条道路。
达里奥、莉维娅和莱安娜对视了一眼,从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同样的、混杂着警惕与一丝渺茫希望的神情。
他们知道,他们或许即将接触到这片失落大陆最核心的秘密,揭开终末教团邪恶计划的冰山一角。但也可能,是正在步入一个更为巨大、也更为危险的陷阱。
但他们别无选择,只能跟上。因为这是他们在这片充满死亡的、迷失的大陆上,看到的第一缕……或许是希望的微光。
第十三章:王子之血
赞索斯的雨,与世界上任何地方的雨都不同。
它并非从高远的云层中降下,而是仿佛从那片永恒昏暗的、由层层叠叠的巨型叶片构成的林冠之上,直接“渗”下来的。雨水不是清澈的,而是带着一种淡淡的、植物汁液般的浅绿色,黏稠而冰冷。它无声无息,没有寻常雨水敲打树叶时的那种令人心安的“沙沙”声,只有一种持续不断的、仿佛整个丛林都在流泪的、潮湿的“滴答”声。
达里奥·桑多尔感觉自己仿佛沉溺在一片冰冷的、绿色的悲伤之海中。
他靠在一棵树皮如同腐烂皮革般、散发着刺鼻霉味的巨树根部,剧烈地喘息着。雨水冲刷着他脸上、手臂上的泥土和血迹,汇成一道道浑浊的水流,从他那件破烂不堪的皮甲上滴落。他的身体,正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一部分是因为失血过多和寒冷,另一部分,则是因为刚刚经历的那场惊心动魄的、几乎让他丧命的追逐。
他和队伍失散了。已经……过去多久了?他不知道。在这片光线永远无法穿透的绿色地狱里,时间的流逝变得毫无意义。或许是几个时辰,或许,已经过了一整天。
他们原本跟随着卡塔克和他带领的几丁质部落战士,向着他们部落的圣地——“巨巢”——前进。那是一段极其艰难的旅程,他们穿越了布满色彩斑斓的毒蛙的沼泽,攀爬了覆盖着滑腻苔藓的陡峭岩壁,甚至还从一头正在沉睡的、体型如同移动小山般的巨型蜥脚类恐龙的身下,屏住呼吸,悄悄地爬了过去。
变故,发生在一处狭窄的、被称为“绞藤峡谷”的地方。
峡谷两侧是高耸入云的岩壁,无数条粗壮的、如同巨蟒般的藤蔓,从岩壁上垂下,将整个峡谷变成了一个阴暗、压抑的绿色隧道。就在队伍行进到一半时,一声不属于这片丛林的、充满了金属质感的咆哮,从他们身后猛地响起!
那是一头他们从未见过的、恐怖的顶级掠食者。它的身形,如同一头来自北方的巨型战熊,但全身却覆盖着一层闪烁着青铜般光泽的、如同甲胄般的坚硬鳞片。它的头部,更像是某种史前鳄鱼,一张血盆大口里,长满了如同匕首般锋利、长短不一的牙齿。而最让達里奧感到膽寒的,是它那雙眼睛——那并非寻常野兽的、充满嗜血与狂暴的眼睛,而是一双充满了狡诈、冷酷与近乎于智慧的、如同熔融黄金般的竖瞳。
卡塔克和他的族人,在看到那头怪物的瞬间,脸上都露出了极致的恐惧。“地行龙!”卡塔克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快!分散跑!进树林!”
那头被称为“地行龙”的怪物,显然不是他们这种小规模队伍能够抗衡的存在。
混乱中,达里奥展现了他作为一名王子的担当,以及一名身经百战的将领的本能。他没有逃跑,而是选择了殿后。他看到,那名曾在“针刺飞蝗”袭击中被他救下的、名叫“利爪”的年轻部落战士,因为恐惧而摔倒在地,眼看就要被那头怪物追上。
“快走!”达里奥对着自己的卫队长哈桑和莉维娅她们怒吼一声,然后猛地调转方向,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手中的长矛,狠狠地掷向了地行龙那巨大的头颅!
长矛精准地击中了目标,但只在地行龙坚硬的头骨上,迸发出一串火星,便被轻易地弹开了。
然而,这徒劳的一击,却成功地激怒了那头怪物。
它放弃了追逐更容易到手的部落战士,那双黄金般的竖瞳,死死地锁定了达里奥。它发出一声充满了被挑衅的愤怒的咆哮,庞大的身躯以一种与其体型完全不符的、惊人的速度,向着达里奥发起了冲锋!
“殿下!”哈桑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吼声,试图回来救援,但被达里奥用一个决绝的眼神制止了。
达里奥知道,必须有人留下来,吸引这头怪物的注意力,为其他人争取逃亡的时间。而这个责任,只能由他来承担。
他拔出马刀,独自一人,迎向了那如同移动山峦般的、势不可挡的死亡。
接下来的,是一段他不愿意去回忆的、充满了恐惧、剧痛与求生本能的疯狂逃亡。
他根本无法与那头地行龙正面对抗。每一次的兵刃碰撞,都让他虎口发麻,手臂几乎脱臼。他只能依靠自己那在沙漠战场上磨练出的、精湛的闪避技巧,以及对战场环境的瞬间判断,一次次地在怪物那足以粉碎岩石的利爪和能咬断巨树的血盆大口下,险之又险地死里逃生。
他跑,疯狂地跑。他冲入了密不透风的灌木丛,任由锋利的荆棘在自己身上划出一道道血口。他跳下了布满苔藓的瀑布,任由冰冷的潭水冲击着他几乎散架的身体。他钻入了狭窄的、只容一人通过的岩石缝隙,任由粗糙的岩壁摩擦着他早已破烂不堪的皮甲。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远。他只知道,当他最后一次回头时,那头恐怖的地行龙,终于被复杂的地形所阻挡,没有再追上来。
而他,也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倒在了这棵散发着霉味的巨树之下。
雨,还在下着。冰冷的、绿色的雨。
达里奥挣扎着,从一片混杂着腐烂树叶和黑色淤泥的泥潭里,将自己拔了出来。他背靠着树干,大口大口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他身上无数道伤口,带来一阵阵剧痛。他的左臂,在逃亡中被地行龙的爪风扫中,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虽然已经不再流血,但整个手臂都肿胀了起来,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紫色。他的身体,早已被雨水浸透,寒冷正如同毒蛇般,侵蚀着他的骨髓。
他感到自己的体温,正在一点点地流失。
他想起了索拉里斯。想起了那座沐浴在金色阳光下的、温暖而干燥的城市。想起了日晷宫里,那些总是燃烧着温暖火焰的壁炉。想起了伊索尔德……
伊索尔德。
这个名字,像一道微弱的、但却异常坚韧的电流,穿透了他那即将被寒冷与绝望所淹没的意识。他想起了她那双清澈的、如同蔚蓝海般的蓝色眼睛。他想起了她手背上,那道正在蔓延的、不祥的黑色脉络。他想起了自己在那座破败驿站的篝火前,与那个名叫凯勒姆的、携带着世界哀鸣的少年,共同瞥见的那一丝真相的微光。
不。
他还不能死。
他还没有找到解药。他还没有为那些死去的、变成活死人的子民复仇。他还没有……兑现他对伊索尔德许下的那个,看似不可能的誓言。
一股求生的欲望,从他那已经被逼到绝境的灵魂最深处,猛地爆发了出来。
他挣扎着,用那只还能动的右手,从腰间的皮囊里,摸出了一小块用油布包裹着的、硬得像石头的肉干。这是他最后的食物。他撕下一小块,放进嘴里,用力地咀嚼着,如同野兽般,从那几乎没有任何味道的纤维中,汲取着最原始的能量。
然后,他必须寻找一个庇护所。一个能够让他躲避这场该死的雨,能够让他处理伤口,能够让他……活过今晚的地方。
他扶着树干,踉踉跄跄地站起身。他环顾四周,这片区域的丛林,比他们之前经过的地方更加阴暗,也更加潮湿。巨大的蕨类植物,如同撑开的绿色巨伞,遮蔽了大部分的天空。地上,铺满了厚厚的苔藓,踩上去,如同踩在湿透的海绵上,会渗出冰冷的水。
他凭借着自己那在沙漠中培养出的、对地形的敏锐直觉,开始寻找。他知道,在这样的环境里,最理想的庇护所,不是树上(容易成为空中掠食者的目标),也不是开阔地(容易被发现),而是……岩石。
他拖着重伤的身体,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这片绿色的迷宫中艰难地行进着。他每走一步,都必须保持高度的警惕。他学会了像莉维娅那样,去观察周围的环境。他注意到,有些藤蔓的颜色异常鲜艳,便远远地避开。他看到地面上有一些奇怪的、如同被犁过的痕迹,便知道那是某种大型穴居生物的通道。
他不再是那个习惯了发号施令的王子,也不再是那个依赖手下保护的将领。
在这一刻,他只是一个纯粹的、为了生存而挣扎的猎物。
就在他即将被寒冷与疲惫彻底击垮的时候,他终于找到了。
在一片由巨大蕨类植物和纠缠的树根构成的、如同绿色瀑布般的陡坡下方,他发现了一个不起眼的、被茂密的藤蔓所遮掩的洞口。洞口不大,仅容一人弯腰进入。一股干燥的、带着一丝野兽腥臊味的空气,从洞口里传出。
他拔出马刀,小心翼翼地拨开藤蔓。他知道,这样的洞穴,很可能已经有主人了。
他向洞内望去。洞穴不深,大概只有十几步的样子。里面一片漆黑,但借着外面昏暗的天光,他隐约能看到,洞穴的尽头,似乎有一些散落的、被啃食过的骨头。
他没有贸然进入。他捡起一块石头,向洞内扔了进去。
石头落在地上,发出“啪嗒”一声脆响,在寂静的洞穴里回响。
没有动静。
他等了片刻,依然没有丝毫反应。他心中稍定。或许,这里的主人已经外出狩猎了。又或许,这只是一个被废弃的巢穴。无论如何,这都是他目前唯一的选择。
他钻进了洞穴。一进入其中,那股令人窒息的雨水的寒意,立刻被隔绝在外。洞内虽然也同样阴冷,但至少是干燥的。
他靠在洞口的岩壁上,从这个位置,他既可以观察外面的情况,又能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然后,他开始处理自己身上最严重的伤口——左臂上那道被地行龙撕裂的伤口。
他解开早已被鲜血浸透的、临时包扎的布条。伤口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皮肉外翻,深可见骨,伤口周围的皮肤,呈现出一种可怕的、混杂着青紫与黑色的坏死迹象。一股淡淡的腐臭味,从中散发出来。
他知道,如果再不处理,这条手臂,就算不被毒素废掉,也会因为感染而彻底烂掉。
他从自己那同样湿透的行囊里,取出了一小瓶烈酒(这是多恩尼亚战士长途行军时必备的、用来消毒和提神的东西)、一根缝合用的弯针,以及一些从伊索尔德那里学来的、具有止血和消炎作用的草药粉末。
他咬了咬牙,将半瓶烈酒,直接倒在了那道狰狞的伤口上。
“嘶——!”
剧烈的、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直接烫在血肉之上的疼痛,让他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的身体猛地绷紧,额头上瞬间渗出了豆大的冷汗。但他硬是没有发出一声惨叫。他只是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直到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在用烈酒简单地清洗了伤口之后,他开始了更艰难、也更痛苦的步骤——缝合。
他用火石点燃一小撮干苔藓,将弯针在火焰上反复烧灼消毒。然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将锋利的针尖,刺入自己手臂上那翻开的皮肉之中。
一下,两下,三下……
每一次的穿刺,每一次的拉扯,都伴随着一阵让他几乎要昏厥过去的剧痛。但他依然在继续。他的动作,虽然因为剧痛而有些颤抖,但依然稳定而精准。这需要何等坚韧的意志力,才能对自己,施以如此残酷的“酷刑”。
他不再是那个养尊处优的王子。
在这一刻,他是一个冷酷的外科医师,而病人,就是他自己。
当他缝合完最后一针,打上一个结实的绳结,再将那些草药粉末厚厚地敷在伤口上,用干净的布条重新包扎好时,他整个人,都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被汗水彻底浸透了。
他虚弱地靠在岩壁上,感到一阵阵的发黑。他知道,自己失血过多,再加上刚才那场自残般的治疗,他已经濒临极限了。
他必须休息。他必须睡觉。
但他不敢。
在这片充满了未知危险的丛林里,睡眠,就等同于死亡。
然而,疲惫,如同无法抗拒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他那早已摇摇欲坠的意志堤坝。他的眼皮,变得越来越沉重。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被黑暗所吞噬的前一刻——
他听到了。
一个极其轻微的、仿佛是什么东西在舔舐的声音,从洞穴的最深处,那片他之前认为空无一物的黑暗中,传了出来。
他的瞳孔,瞬间收缩成了两个针尖!
一股冰冷的、比洞穴的寒气还要刺骨的恐惧,从他的尾椎骨,瞬间窜上了天灵盖!
这个洞穴,不是空的。
它的主人……一直都在。一直都在那片黑暗中,静静地,看着他,等着他……睡着。
他猛地握紧了手中的马刀,另一只手,则悄无声息地摸向了腰间的匕首。他的身体,因为肾上腺素的急剧飙升,瞬间摆脱了疲惫,进入了一种高度紧张的战斗状态。
他凝视着那片深邃的黑暗,试图从中分辨出什么。但那里,除了黑暗,一无所有。连那个轻微的舔舐声,也消失了。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觉。
但他知道,那不是幻觉。他那在战场上磨练出的、对危险的野兽般的直觉,正在他的体内疯狂地尖叫。
对峙。
一场在寂静与黑暗中的、无声的对峙,开始了。
达里奥一动不动,甚至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了那片黑暗之上。他知道,任何一丝轻举妄动,都可能招致致命的攻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洞外的雨声,似乎变得小了一些。一些微弱的天光,从洞口透了进来,让洞内的景象,变得稍微清晰了一些。
然后,达里奥终于看到了。
在那片黑暗的尽头,一双眼睛,缓缓地睁开了。
那是一双巨大的、如同猫科动物般的、闪烁着幽绿色光芒的竖瞳。那双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狂暴,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将他视为食物的……饥饿。
紧接着,一个巨大的、覆盖着如同阴影般斑驳黑色皮毛的轮廓,从黑暗中,缓缓地站了起来。
那是一头……巨型剑齿虎。
它的体型,比达里奥见过的任何一头北方雪原上的剑齿虎都要庞大。它的四肢粗壮而有力,充满了爆发性的肌肉。而最让達里奧感到胆寒的,是它那从上颚伸出的、两根如同短剑般锋利、微微弯曲的、闪烁着象牙般光泽的巨大犬齿。
那头剑齿虎,并没有立刻发动攻击。它只是优雅地、无声地,踱步走出黑暗。它的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顶级掠食者所特有的那种从容与自信。它显然也受了伤,它的后腿上,有一道狰狞的、还在渗血的伤口,似乎是某种大型生物的爪痕。或许,正是因为这个伤口,它才没有外出狩猎,而是选择留在了这个巢穴里休息。
它的出现,打破了达里奥所有的侥幸。
一场在狭窄空间内的、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殊死搏斗,已经无可避免。
达里奥缓缓地、小心翼翼地,站起身。他没有试图逃跑,他知道,背对一头剑齿虎,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的自杀行为。
他将那只受伤的、几乎无法动弹的左臂,护在了胸前。用还能动的右手,紧紧地握住了马刀。他放低重心,双腿微屈,摆出了一个多恩尼亚人标准的决斗姿势。
他的心中,出奇地,没有了恐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纯粹的、属于战士的专注。
在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为国事、为爱情而烦恼的王子。他只是一个生物。一个为了捍卫自己的生命,而不得不与另一个更强大的生物,进行最原始、最血腥的搏斗的生物。
剑齿虎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充满了威胁意味的咆哮。它感受到了眼前这个渺小生物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虽然虚弱,但却异常顽强的、不肯屈服的斗志。
它动了。
它的动作,并非达里奥预想中的那种猛扑,而是一种试探性的、如同影子般迅捷的突进!它的身影在昏暗的洞穴里拉出了一道黑色的残影,瞬间就出现在了达里奥的侧面!
它那如同钢鞭般的尾巴,带着撕裂空气的呼啸声,狠狠地向达里奥的腰部扫来!
达里奥的反应,快到了极致!他几乎是在对方发动攻击的瞬间,就向相反的方向,做出了一个狼狈但有效的翻滚!
虎尾擦着他的后背扫过,狠狠地抽在了岩壁上,发出一声巨响,碎石四溅!
达里奥在翻滚的途中,手中的马刀,借势向上撩起,划向了剑齿虎那柔软的、毫无防护的腹部!
嗤啦——!
一声轻微的、皮肉被划开的声音响起。一道血痕,出现在了剑齿虎的腹部。
伤口不深,但却成功地激怒了这头丛林之王。
剑齿虎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这一次,它不再试探!它那庞大的身躯,如同出膛的炮弹般,向着刚刚落地的达里奥,猛地扑了上来!
那两根如同死亡镰刀般的巨大犬齿,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森白的寒光,直取达里奥的咽喉!
在这一刻,时间仿佛变慢了。
达里奥看着那张不断放大的、充满了血腥与死亡气息的巨口,他的大脑,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绝对冷静的状态。
他没有躲。他知道,他躲不开。
他做出了一个最大胆、也最疯狂的决定。
他将手中的马刀,横亘在自己胸前。同时,用尽全身的力气,向着侧面,猛地一撞!
“噗嗤!”
剑齿虎的巨大犬齿,没有咬中断他的喉咙,而是狠狠地、深深地,刺入了他那条早已受伤的、青紫色的左肩!
剧烈的、仿佛整个肩膀都被撕裂开来的疼痛,让達里奧眼前一黑,几乎要当场昏死过去。
但他,用那条被贯穿的、几乎已经废掉的手臂,成功地,“锁”住了这头巨兽的致命攻击!
同时,他那借着撞击之力倒向侧面的身体,也让他避开了被巨兽完全压在身下的命运。
而他那只握着匕首的右手,终于得到了它所需要的、那短短一瞬间的机会!
“吼——!”
他发出一声不似人类的、充满了极致痛苦与极致愤怒的咆哮。那咆哮声,甚至盖过了剑齿虎的嘶吼!
他将那柄一直隐藏着的、淬了多恩尼亚最烈性神经毒药的匕首,用尽了自己身为一个王子、一个战士、一个男人的全部力量,狠狠地、自下而上地,捅入了剑齿虎那柔软的、毫无防备的脖颈之中!
一次。
两次。
三次!
温热的、腥臭的血液,如同喷泉般,溅了他满头满脸。
剑齿虎的身体,剧烈地挣扎着,它那强大的生命力,让它在遭受了如此重创之后,依然没有立刻死去。但那致命的神经毒素,已经开始迅速地侵蚀它的神经中枢。
它的力量,在快速地流失。
最终,它那双闪烁着幽绿色光芒的竖瞳,渐渐地变得黯淡、涣散。它那庞大的身体,最后一次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然后,便重重地压在了达里奥的身上,彻底失去了生机。
洞穴里,再次恢复了寂静。
只剩下达里奥那粗重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
他躺在巨兽温热的、散发着浓重血腥味的尸体下,浑身浴血,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野兽的。他的左肩,被彻底贯穿,几乎已经与身体分离。
但他……活下来了。
他看着洞外那片依然阴沉、依然在下着冷雨的绿色世界,突然,毫无征兆地,放声大笑了起来。
那笑声,沙哑、疯狂,充满了痛苦,也充满了某种新生的、酣畅淋漓的喜悦。
他失去了卫队,失去了方向,几乎失去了一切。但他,在这场最原始、最血腥的搏斗中,也重新找回了一些东西。一些比王子的头衔、比将领的荣耀,更为本质、也更为宝贵的东西。
他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曾经的骄傲与焦虑,已经被一种更为深邃、更为坚韧的东西所取代。那是亲手扼杀过死亡、并从死亡的血盆大口中爬出来的人,才会拥有的眼神。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被庇护的骄阳亲王。
他,是一个在赞索斯之心,用自己的鲜血,完成了加冕的……战士。
第十四章:神庙之心
在苍翠深渊那永恒的绿色黄昏之下,隐藏着一片连几丁质部落都视为禁忌的区域——“沉寂沼泽”。这里是丛林之心的一道溃烂的伤口,是一片广阔的、由地脉能量异常紊乱而形成的、不断冒着浑浊气泡的黑色泥潭。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如同金属锈蚀般的硫磺气息,与植物腐烂的酸臭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能刺痛鼻腔、令人作呕的怪异味道。巨大的、形态扭曲的枯树,如同无数只从泥潭深处伸出的、绝望的黑色手臂,光秃秃的枝干上挂满了如同灰色发丝般的寄生菌类,在潮湿的空气中无声地飘荡。这里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没有虫鸣,没有蛙叫,甚至连风,都仿佛畏惧此地的死寂而止步不前。唯一的声音,只有泥潭深处偶尔翻腾起的气泡破裂时,发出的、如同临死之人最后一声叹息般的“咕嘟”声。
而在沉寂沼泽的最中央,一座宏伟而诡异的建筑,如同史前巨兽的骸骨,从黑色的泥沼中拔地而起。
那便是巨蛇神庙。
它并非由寻常的砖石砌成,而是用某种通体漆黑、闪烁着油亮光泽、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未知岩石雕琢而成。神庙的整体结构,并非人类或瑟尔瓦里人所熟悉的任何一种建筑风格,而是一种更为古老、更为原始的、充满了非欧几里得式几何感的怪异形态。它的主体,是一座层层叠叠、向上收缩的、如同金字塔般的巨大祭坛,但祭坛的四角和边缘,都被雕刻成了无数条互相缠绕、噬咬、纠缠在一起的巨蛇的形态。那些巨蛇的雕刻,栩栩如生,充满了动态与力量感,它们的鳞片在阴沉的天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微光,那无数双空洞的、由黑色曜石镶嵌而成的眼睛,仿佛正从各个角度,冷漠地注视着任何胆敢靠近的生灵。
神庙的顶端,本应是供奉神祇的圣殿所在,如今却被一股肉眼可见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暗红色的能量旋涡所笼罩。那旋涡缓缓地旋转着,将周围的光线和空气都扭曲了,不时有细碎的、黑色的闪电,在旋涡的边缘无声地生灭。一股充满了堕落、腐败与纯粹恶意的“反能量”气息,正从那个旋涡中,源源不断地向外扩散,污染着这片本就死寂的沼泽。
“就是那里。”
莱安娜的声音,如同在死寂中响起的一丝游丝。她和主角团的其他成员,此刻正潜伏在沉寂沼泽边缘,一片由巨大石块和变异蕨类植物构成的隐蔽高地上,遥遥地望着那座耸立于沼泽中央的、不祥的神庙。
她的脸色,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苍白。越是靠近这座神庙,她感受到的那股正在吸食着她家园生命力的邪恶能量,就越是清晰、越是刺骨。她那与森林紧密相连的灵魂,仿佛正被无数根看不见的、冰冷的针,反复地穿刺着。她手腕上那串月光石手链,其光芒已经黯淡了大半,只剩下三四颗还在发出微弱的光芒,如同即将燃尽的风中残烛。
“神庙之外,有一道无形的能量屏障。”莉维娅压低声音说道,她的眼睛,正专注地观察着手中的“谐律罗盘”。罗盘上那根纤细的秘银指针,正疯狂地、毫无规律地颤动着,显示出前方区域的地脉能量,已经紊乱到了一个极其危险的程度。“从能量流动的轨迹来看,沼泽里的那些气泡,并非自然形成,而是地脉能量因为无法承受神庙顶端那股力量的压迫,而从地壳薄弱处泄露出来的结果。如果我们直接从正面渡过沼泽,很可能会被那些随机爆发的能量喷流,瞬间撕成碎片。”
“那我们怎么办?”哈桑,达里奥那位忠诚的卫队长,焦急地问道。他的腿上,缠着厚厚的绷带,那是在之前的战斗中留下的伤口。虽然经过瑟尔瓦里人的草药处理,但在这片充满了毒菌的环境里,伤口依然在隐隐作痛。
“卡塔克说过,有一条密道。”达里奥沉声说道,他的目光,如同一只正在寻找猎物破绽的猎鹰,仔细地扫视着神庙的基座。“一条由他们的先祖所开凿的、只有部落萨满才知道的、通往神庙地下的古老通道。”
在与“针刺飞蝗”并肩作战后,他们与几丁质部落的首领“断角”卡塔克,达成了一种脆弱而临时的联盟。卡塔克带领他们,来到了这座沉寂沼泽的边缘,并向他们揭示了更多关于这座神庙的秘密。
按照部落最古老的传说,巨蛇神庙,并非用于崇拜,而是用于“镇压”。据说在世界的黎明纪元,赞索斯大陆的地脉能量过于狂暴,如同一个无法被驯服的野兽。是他们的先祖,一个与大地有着神秘联系的古代文明,建造了这座神庙,如同一根钉入大地心脏的巨大钉子,将那狂暴的能量引导、梳理,并使其归于平靜。而神庙顶端的圣殿,原本是用来安抚大地之灵的。
但终末教团的“无面者”们,却反其道而行之。他们玷污了圣殿,用某种邪恶的仪式,逆转了神庙的功能。他们不再是安抚,而是在“激怒”,在“抽取”,他们要将那股被镇压了数个纪元之久的、最原始、最狂暴的地脉之灵,彻底唤醒,并将其作为武器,来攻击整个世界那脆弱的谐律系统。
卡塔克无法带领他们进入神庙。那股邪恶的能量,对他们这些与这片土地共生的人而言,是致命的毒药。但他,将那条秘密通道的位置,告诉了他们。
“在那里。”莉维娅指着沼泽边缘,一处被几棵巨大的、已经完全石化的古树根部所掩盖的地方。“那里的能量波动,有一个极其微弱的、周期性的缺口。那应该就是入口。”
他们必须行动了。根据卡塔克的说法,今天黄昏,当赞索斯的双月升至天穹最高点时,神庙的地脉能量将达到顶峰,那也正是终末教团进行最后仪式的时刻。他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潜入的过程,充满了难以想象的危险与压抑。
他们不能走在泥潭表面,那里看似平静,实则如同流沙般,足以吞噬一切。他们必须踩着那些露出水面的、如同野兽脊背般湿滑的、石化的树根和嶙峋的黑色岩石,一步步地向前跳跃。
每一次的跳跃,都需要精确的计算和完美的平衡。脚下的岩石,覆盖着一层滑腻的、黑绿色的菌类,稍有不慎,就会滑入下方那深不见底的、散发着硫磺气息的泥潭之中。
而最大的危险,则来自泥潭本身。
不时地,他们前方的某一片水域,会毫无征兆地、猛地向上喷发出一股夹杂着滚烫泥浆和致命毒气的能量喷流。那喷流的力量之大,足以将一块巨石都顶上数米高的空中。他们必须时刻保持警惕,莱安娜用她那已经极其虚弱的精神感知,莉维娅用她那冰冷的逻辑判断,提前预判着这些能量喷流可能出现的位置,带领队伍在死亡的间隙中,艰难地穿行。
达里奥和他仅存的几名沙蝰骑兵,负责殿后和保护受伤的同伴。达里奥的左肩,虽然经过莱安娜的生命能量的初步治愈,不再有性命之忧,但依然无法进行剧烈的活动。他只能用右手,紧握着马刀。他那在剑齿虎之战后被重塑的、钢铁般的意志,此刻正支撑着他。他看着前方那两个同样坚韧的、不可思议的女性——一个如同圣洁的月光,一个如同冰冷的利刃——心中涌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的情感。那是敬佩,是信任,也是一种属于战士之间的、无需言语的默契。
经过了如同在地狱边缘行走的一个多时辰后,他们终于有惊无险地,抵达了那个隐藏在石化树根之下的密道入口。
那是一个极其隐蔽的、几乎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的洞口。洞口被一块刻满了古老部落图腾的巨大石板所封锁。莉维娅仔细地研究着石板上的图腾,发现那并非单纯的装饰,而是一种复杂的、类似于密码锁的机械结构。
“让开。”她对众人说道。然后,她根据卡塔克所描述的、一个极其复杂的顺序——“当巨蛇吞噬月亮,当甲虫睁开第三只眼……”——开始转动、按压石板上那些凸起的图腾。
在一阵令人牙酸的、古老机械摩擦的“嘎吱”声中,巨大的石板,缓缓地向内沉去,露出了一个漆黑的、深不见底的通道。一股比外面沼泽还要冰冷、还要古老的、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寒气,从通道里扑面而来,让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
他们点燃了火把。火光,只能照亮前方十余步的距离,更深处,则是一片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纯粹的黑暗。通道的墙壁,与神庙外部一样,是用那种光滑的黑色岩石砌成,上面雕刻着无数幅他们无法理解的、充满了神秘与原始力量的壁画。壁画的内容,大多是描绘着一些长着昆虫特征的、如同神明般巨大的人形生物,正在与一些形态狰狞的、仿佛由混沌能量本身构成的巨兽作战的场景。
“这是……几丁质部落的先祖?”达里奥抚摸着冰冷的壁画,声音里带着一丝敬畏。
“或许。”莉维娅的目光,则被另一幅壁画所吸引。那幅壁画上,描绘着无数条发光的、如同河流般的线条,从地心深处涌出,汇聚到一座巨大的、如同心脏般的物体之上。而那座心脏的上方,则悬浮着一座与他们眼前这座巨蛇神庙一模一样的建筑。“这才是这座神庙的真正用途。”她低声说,“它不是用来镇压的。它更像一个……能量转换器。将某种狂暴的、原始的能量,转化为一种更稳定、更和谐的形式。”
“然也。”莱安娜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了然,“与吾族之‘生命心树’,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吾等安抚与梳理,而此地……则是引导与转化。”
他们没有时间再做更多的研究。他们顺着向下的、陡峭的石阶,小心翼翼地向神庙的内部潜入。
通道内,布满了各种各样致命的、早已被岁月所遗忘的陷阱。有隐藏在地面下的、布满了锋利骨刺的陷坑;有能从墙壁缝隙中喷射出麻痹性毒箭的压力机关;甚至还有一些房间,被一种无色无味、但能迅速剥夺人意识的沉睡气体所充满。
每一次,都是莉维娅,凭借着她那超乎常人的观察力和逻辑推理能力,提前发现了这些陷阱的蛛丝马迹。而莱安娜,则用她对气流和能量的敏感,感知着那些看不见的危险。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奇特的、无声的默契。一个代表着极致的理性,一个代表着极致的感性,她们就像一把钥匙的两面,共同为这支队伍,打开了通往神庙心脏的死亡之路。
终于,在穿过了一条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墙壁上开始出现终末教团那种黑色螺旋标记的走廊后,他们听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声音。
那不是机关的声音,也不是野兽的声音。那是一种……人类的、充满了痛苦与愤怒的……争吵声。
他们立刻熄灭了火把,伏低身体,悄悄地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摸去。
走廊的尽头,是一个宽敞的、如同某种储藏室般的石室。石室里,点着几盏终末教团那种发出不祥红光的炼金灯。借着灯光,他们看到了让他们大吃一惊的一幕。
石室里,有五六名身着黑袍的终末教团信徒。但他们此刻,并非在进行什么邪恶的仪式,而是在……内讧。
其中三名信徒,将另外两名信徒,逼到了墙角。而被逼的两人中,有一人,正是他们之前在赞索斯遇到的、抓获并审问过的那名教团工程师!只不过,他此刻看起来异常狼狈,脸上有明显的瘀伤,身上的黑袍也被撕破了。
“叛徒!格雷戈尔!”逼迫他们的那名信徒,显然是头领,他的声音尖锐而狂热,“你竟敢质疑‘无声教皇’的旨意!‘伟大寂静’的降临,是必然的,是神圣的!一切的牺牲,都是值得的!”
“值得?”那个名叫格雷戈尔的工程师,声音里充满了愤怒和失望,“我加入教团,是为了迎接一个没有谎言、没有压迫的、纯粹的理性时代!是为了‘净化’这个腐朽的世界!而不是……而不是要将它彻底毁灭!你们这些疯子!你们所要做的,不是净化,是彻底的抹除!你们要打开的,根本不是新世界的大门,而是地狱的入口!”
“你这被凡俗情感所污染的蠢货!”头领厉声呵斥道,“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痛苦!只有彻底的虚无,才是最终的、完美的解脱!教皇的智慧,岂是汝等所能理解的!交出‘调谐核心’,我们可以让你在净化之火中,得到一个痛快的结局!”
“妄想!”格雷戈尔和他的同伴,背靠着墙壁,拔出了匕首,准备做最后的抵抗。
躲在黑暗中的主角团,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内讧惊呆了。
“‘净化派’……与……‘虚无派’。”莉维娅低声自语。她想起了他们在赞索斯初遇时,从另一个俘虏口中得到的、关于教团内部分歧的情报。现在,这个情报,活生生地,以一种最戏剧化的方式,展现在了他们眼前。
他们看到了一个机会。一个可以利用敌人内部矛盾的、绝佳的机会。
就在那名狂热的头领下令动手的瞬间——
达里奥和他的沙蝰骑兵,如同从地狱里冲出的复仇之灵,从黑暗中猛地杀出!他们的攻击,迅猛而致命,完全打了那些教团信徒一个措手不及!
而瑟尔瓦里人的箭矢,则如同一道道银色的闪电,无声无息地,从另一个角度射出,精准地封锁了敌人的退路和可能的反击!
战斗,在短短几息之间,就结束了。
那三名属于“虚无派”的狂信徒,在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被斩断了喉咙,倒在了血泊之中。
石室里,再次恢复了寂静。只剩下格雷戈尔和他那名同伴,以及主角团之间,那紧张而微妙的对峙。
格雷戈尔看着眼前这群奇特的、由人类和精灵组成的队伍,脸上写满了震惊与警惕。
“你们是什么人?”他握紧了手中的匕首。
“是你口中,那些被‘凡俗情感’所污染的蠢货。”达里奥擦去刀上的血迹,冷冷地回答。
莉维娅走了上来,她的目光,落在了格雷戈尔手中紧紧攥着的一个金属圆球上。那圆球上,布满了复杂的符文和精密的齿轮,正散发着微弱的蓝色光芒。
“那就是……‘调谐核心’,对吗?”她问道,“是用来启动巨蛇神庙,或者说……是用来让它过载的关键装置。”
格雷戈尔的脸上露出了骇然的神色。他不敢相信,这个神秘的女人,竟然连这个都知道。
“我们没有恶意。至少,对你没有。”莉维娅看着他,眼神平静而锐利,“我们的敌人,是‘无声教皇’,和他的‘虚无派’。我们想阻止他们毁灭这个世界。而你,似乎也不想看到那样的结局。所以,我们可以谈谈。”
格雷戈尔看着莉维娅,又看了看她身后那些虽然疲惫、但战意盎然的战士。他知道,自己别无选择。而且,或许,这群神秘的闯入者,是他阻止那些疯子的……唯一希望。
他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匕首。
“好吧,”他说,“我带你们去神庙的心脏。但是,我有一个条件。你们必须向我保证,在阻止了‘虚无派’之后,会彻底毁掉这座神庙。这种……能够撬动世界根基的力量,不应该掌握在任何人的手中。无论是疯子,还是……你们。”
他的目光,扫过达里奥那张充满了王者威严的脸,和莉维娅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充满了不信任。
莉维娅和达里奥对视了一眼,最终,莉维娅点了点头。
“我们保证。”
在格雷戈尔的带领下,他们终于来到了神庙的最深处——一处巨大得如同地下广场般的、宏伟的核心能量室。
这里的景象,比“世界之钟”的实验室还要壮观,也还要……邪恶。
整个能量室的中央,是一个深不见底的、巨大的圆形竖井。竖井的边缘,雕刻着无数条巨蛇的浮雕,它们的嘴巴大张着,仿佛正在吞噬着从竖井深处涌出的能量。一股强大的、肉眼可见的、呈现出暗红色的地脉能量,如同被束缚的岩浆洪流,从竖井中冲天而起,直达高不见顶的、同样雕刻着无数巨蛇的穹顶。
而在这道恐怖的能量柱周围,悬浮着三个巨大的、缓缓转动的黑色岩石圆环。圆环上,镌刻着无数正在发光的、终末教团的黑色螺旋符文。它们像三道枷锁,正在扭曲、压缩着那股原始的地脉能量。
整个房间里,充斥着一股令人心悸的、低沉的嗡鸣声,以及一种能让人的精神产生巨大压力的能量辐射。
在能量柱的正上方,一个由黑曜石构成的平台,通过四条巨大的铁链,悬挂在半空之中。平台上,站着七八个黑袍人。为首的一人,他的黑袍上用银线绣着更为复杂的纹路,显然是地位更高的主祭。他们正在进行着某种仪式,口中念诵着古老而邪恶的咒文。
“太迟了……”格雷戈尔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他们已经开始了最后的‘同调’仪式。一旦那三个‘抑制环’与地脉能量的频率完全同步,神庙就会彻底过载。到时候,就算是我们,也无法阻止了!”
“还有多久?”莉维娅冷静地问。
“不会超过一刻钟!”
所有人的心,都沉入了谷底。
“必须阻止他们!”达里奥说道,“埃里奥,你们的箭,能射到那么高的地方吗?”
“可以,”瑟尔瓦里人副官埃里奥答道,他的脸色因能量辐射而显得有些苍白,“但是,那个平台周围,有一层我们看不见的能量护盾。我们的箭,穿不透。”
“那个护盾,由抑制环的能量供给。”格雷戈尔指着那三个巨大的圆环,急切地说道,“唯一的办法,就是破坏掉那三个抑制环!但是,它们的结构非常坚固,而且……只有在它们与能量柱发生共鸣的、极其短暂的瞬间,其能量节点才会暴露出来!”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警报声,突然在整个能量室里响起!
他们被发现了!
十几名手持着闪烁着红色光芒的、如同长矛般的炼金武器的教团精英守卫,从四周的通道里涌了出来,将他们团团包围。
而在上方那个黑曜石平台上,为首的那名主祭,缓缓地转过身。他兜帽下的阴影里,亮起了两点如同燃烧煤炭般的、充满了残忍与戏谑的红光。
他没有理会下方的众人,而是将目光,锁定在了莱安娜的身上。
“光辉森林的……余孽。”一个沙哑的、充满了亵渎意味的声音,在每个人的脑海中响起。“你的生命精华,将是点燃这场盛宴的……最好的柴薪。”
他说完,缓缓地抬起一只手。
瞬间,一股强大的、无法抗拒的吸引力,作用在了莱安娜的身上!
莱安娜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缓缓地向着空中漂浮而去,向着那道恐怖的能量柱,飞去!
“莱安娜女士!”埃里奥和所有的瑟尔瓦里人,都发出了惊骇的吼声!
一场围绕着世界命运的、在古老神庙心脏中展开的、绝望的战斗,已然,无可避免。
第十五章:最后的预言
时间,在这座古老神庙那跳动着邪恶心脏的宏伟大厅里,仿佛被拉伸成了一根绷紧到极限的、濒临断裂的琴弦。
那股由黑袍主祭发出的、无形的、却又无可抗拒的吸引力,如同一只来自深渊的巨手,紧紧地攫住了莱安娜。她的身体,失去了所有的重量,如同一片被卷入风暴中心的银色羽毛,不受控制地、缓缓地向着空中漂浮而去。她的长发向上飞舞,如同倒悬的瀑布,那件素雅的猎装,在狂暴的能量气流中猎猎作响。
她的目标,是那道耸立于天地之间、如同地狱熔岩般奔腾不息的、暗红色的地脉能量柱。
“莱安娜女士!”
埃里奥,那位一向沉稳的瑟尔瓦里人副官,发出了他有生以来最为凄厉、也最为愤怒的吼声。他眼中那金色的光芒,瞬间被血丝所浸染。他没有丝毫犹豫,将手中的银光木长弓拉成了满月,一支凝聚着他全部力量与愤怒的箭矢,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如同一道复仇的流星,射向了高悬于平台之上的主祭。
然而,箭矢在距离平台尚有数步之遥时,便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透明的能量护盾。只听“嗡”的一声闷响,那支足以射穿犀牛皮甲的利箭,瞬间就在强大的能量场中崩解,化为了漫天飞舞的银色粉末。
其他的瑟尔瓦里人战士们,也同时发起了攻击,但结果别无二致。她们的箭矢,如同投入怒海的石子,没有激起丝毫涟漪。那种无力感,比任何刀剑的伤害,都更能摧残她们那高傲的灵魂。
而在下方,战斗已然全面爆发。
十几名手持着闪烁着不祥红光的、如同长矛般的炼金武器的教团精英守卫,从四周的通道里涌了出来,组成了一个严密的包围圈,向着这群不速之客发起了致命的攻击。他们的动作,不像人类,更像是被精密操控的魔像,沉默、高效,充满了冰冷的杀意。他们手中的炼金长矛,顶端能发射出高热的能量射线,射在黑曜石的墙壁上,能轻易地熔化出一道道深邃的凹痕。
“结阵!保护凯勒姆!”达里奥发出了雷鸣般的咆哮。他没有被空中莱安娜的危机所分心,身为一名身经百战的将领,他知道,在这种时刻,任何的慌乱都等同于自杀。他必须稳住地面上的战线。
他的四名沙蝰骑兵,加上那位刚刚归顺的、名为格雷戈尔的教团工程师的同伴,立刻组成了一个小小的、却异常坚固的防御阵型,将身体最为虚弱的凯勒姆,和同样几乎没有近战能力的格雷戈尔,保护在了核心。
达里奥自己,则如同一头发怒的雄狮,主动迎向了最猛烈的一波攻击。他那在剑齿虎之战中被重塑的意志,此刻正燃烧着熊熊的烈焰。他手中的马刀,在昏暗的大厅中,划出一道道致命的、如同烈日灼光般的弧线。他不再像过去那样,依赖纯粹的勇武与蛮力,而是将多恩尼亚人那种奔放的刀法,与莉维娅那种冷静、高效、一击必杀的战斗哲学,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他的每一次闪避,都精准到毫厘;每一次反击,都直指敌人最薄弱的关节或咽喉。
然而,敌人的数量太多,他们的武器也太过诡异。能量射线不断地从各个角度袭来,压缩着他们的生存空间。达里奥的肩上、腿上,很快就添了数道被灼伤的焦痕,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皮肉烧焦的刺鼻味道。
而莉维娅,则像一个致命的、穿梭于战场阴影中的幽灵。她没有加入正面的防御,而是利用大厅中那些巨大的、雕刻着巨蛇浮雕的石柱作为掩护,不断地变换着位置。她的目标,并非那些普通的守卫,而是那三个正在缓缓转动、维系着整个邪恶仪式的巨大黑色“抑制环”。
她的大脑,正以一种超乎常人的速度,疯狂地运转着。她一边要躲避着致命的能量射线,一边还要计算着那三个圆环的转动速度、符文亮起的频率,以及格雷戈尔刚才所说的、那个极其短暂的、“能量节点暴露”的瞬间。
“太快了……它们的共鸣周期,不到一息!”格雷戈尔在她身后不远处的一根石柱后,大声地喊道,他的脸上写满了绝望,“而且每次暴露的节点位置都不同!凭人力,根本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同时击中三个目标!”
莉维娅没有回答。她的眼神,冷静得如同西境边疆万年不化的冰川。她的脑海中,那颗来自伊拉里翁大师的记忆水晶,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海量的数据,如同星河流转般,在她的意识深处闪过——古代魔法的能量传导理论,格朗姆沃克人的符文工程学,甚至还有她曾嗤之之以鼻的、关于“谐律共振”的玄学推论。
她在寻找。寻找一种超越常规战斗技巧的、可以打破这个“不可能”僵局的逻辑奇点。
与此同时,空中的莱安娜,正经历着她漫长生命中最为痛苦的折磨。
她感觉自己的灵魂,正在被那股邪恶的能量,一寸寸地从身体里剥离出去。那股暗红色的地脉能量柱,对她而言,不再是无形的能量,而是一片充满了狂暴、混沌与纯粹毁灭意志的岩浆之海。而她,正被强行拖入这片火海之中,即将被彻底吞噬、融化。
她能感觉到,自己与遥远的光辉森林之间的那道生命链接,正在变得越来越微弱,仿佛随时都会断裂。她手腕上那串月光石手链,最后几颗还在发光的宝石,其光芒也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黯淡。
“光辉森林的……余孽。”那个黑袍主祭冰冷的、充满了亵渎意味的声音,再次在她的脑海中响起。“汝之生命精华,纯净而强大,远胜过那些凡俗的祭品。汝将成为点燃这场盛宴的……最好的柴薪。在化为灰烬之前,感受这份荣耀吧。”
莱安娜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她看到了幻象——她看到了泰尔-伊凡洁琳正在枯萎,看到了阿拉瑞西娅正在崩塌,看到了她的族人们,在无声的痛苦中化为银色的尘埃。
绝望,如同最深沉的、冰冷的海水,将她彻底淹没。
然而,就在她的意志即将被彻底摧毁的最后一刻,一个微弱的、但却异常清晰的、充满了痛苦与坚定的声音,穿透了重重能量的阻隔,直接传入了她的心灵深处。
那不是语言,而是一种纯粹的、精神层面的共鸣。
那声音,来自下方那个被所有人保护在核心的、那个一直以来都像个累赘般的、瘦弱的少年——凯勒姆。
凯勒姆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座正在喷发的火山的中心。
这间核心能量室里,狂暴的、失序的“反谐律”,浓郁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程度。他胸口那块“哀鸣之碎晶”,如同被投入了熔炉的冰块,正在疯狂地与周围的环境产生共鸣,将无穷无尽的痛苦,注入他那早已不堪重负的灵魂之中。
他的视野里,不再有任何具体的形态。只有一片片扭曲的、充满了冲突与矛盾的、令人作呕的色彩。他看到了地脉能量那狂暴的、代表着愤怒与毁灭的暗红色;他看到了教团仪式所散发出的、代表着虚无与死寂的纯黑色;他还看到了……
他看到了那道正在被拖向毁灭的、纯净的、却又异常脆弱的……银色。
那是莱安娜的生命之光。
在他的特殊视野里,莱安娜就像一颗正在被黑洞吞噬的、孤独的月亮。那纯净的银光,正在被周围狂暴的暗红色所撕扯、吞噬,变得越来越黯淡。
一股前所未有的、陌生的情感,在凯勒姆的心中,猛地爆发了出来。
那不是恐惧,不是痛苦,而是一种……愤怒。
一种纯粹的、原始的、看着美好的事物被丑陋所摧毁时,所产生的愤怒。
自从他出生以来,他一直是一个被动的承受者。承受着天赋带来的痛苦,承受着族人的排挤,承受着世界的哀鸣。他习惯了忍耐,习惯了退缩,习惯了将自己隐藏在阴影之中。
但现在,他不想再忍了。
他想起了在那个破败驿站的篝火前,达里奥与他分享的那块烤肉的温度。他想起了在丛林中,莉维娅在发现陷阱时,毫不犹豫地将他推开的那个瞬间。他想起了莱安娜,用她那所剩无几的生命力,为他驱散噩梦时,那双紫水晶般眼眸里的温柔。
这些他从未拥有过的、凡俗的“温暖”,与眼前这正在发生的、极致的“丑陋”,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不……”
一个微弱的、但却充满了不屈意志的念头,在他的心中,如同黑暗中点燃的一粒火种,猛地亮了起来。
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不再压抑、不再抗拒胸口那块“哀鸣之碎晶”的力量。恰恰相反,他主动地、完全地,向它敞开了自己的灵魂!
“啊——!”
一声不似人类的、充满了极致痛苦的嘶吼,从凯勒姆喉咙里迸发出来。
他那瘦弱的身体,猛地弓起,如同被无形的闪电所击中。他那双黑色的眼眸,瞬间被一种纯粹的、如同宇宙虚空般的黑暗所取代,但在这片黑暗的最深处,却燃烧着两点微弱的、但却异常明亮的白色星光。
他与“哀鸣之碎晶”,在这一刻,彻底融为了一体!
他不再是那个聆听世界哀鸣的信使。他,就是哀鸣本身!
一股强大到无法想象的、纯粹的精神力量,以他为中心,如同无形的冲击波般,轰然爆发!
这股力量,没有物理上的破坏力。但它,却是一切“谐律”的对立面!是秩序的癌变,是存在的否定!
首当其冲的,是周围那些正在围攻的教团守卫。他们手中的炼金长矛,那闪烁着红光的能量核心,在接触到这股精神冲击波的瞬间,猛地一暗,然后便如同过载的灯泡般,伴随着一连串的“噼啪”声,尽数爆裂!这些精英守卫,也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般,瞬间瘫倒在地,虽然没有死去,却彻底失去了意识。
而空中,那位不可一世的黑袍主祭,也发出一声惊怒交加的闷哼。他那作用在莱安娜身上的、无形的精神枷锁,在这股更为纯粹、更为混乱的精神冲击下,出现了瞬间的松动!
莱安娜,立刻抓住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她的身体,重新获得了控制权。但她没有选择逃离,而是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决绝的举动!
她不再抵抗那股将她向上拖拽的吸力。恰恰相反,她借着这股力量,身体如同离弦之箭般,以更快的速度,冲向了那道奔腾不息的地脉能量柱!
同时,她用瑟尔瓦里语,发出了一声短促而急切的吟唱。那并非咒语,而是一种……共鸣。
她将自己与光辉森林最后的那丝生命链接,以及手腕上那串月光石手链中储存的所有能量,在这一瞬间,全部点燃!
“为了森林!”
她整个人,化作了一颗璀璨的、耀眼的、银色的流星,义无反顾地,撞入了那片暗红色的、充满了毁灭意志的岩浆之海中!
整个核心能量室,在这一刻,仿佛被一轮坠落的月亮所照亮!
纯净的、充满了生命与和谐意志的银色光辉,与那狂暴的、充满了混沌与毁灭意志的暗红色能量,发生了最直接、最剧烈的碰撞!
轰——!!!
一声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巨响,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炸开!大厅剧烈地摇晃着,穹顶上开始出现蛛网般的裂痕,无数的碎石簌簌落下。
那道原本势不可挡的地脉能量柱,在这场剧烈的对冲之下,竟然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短暂的……停滞!
而就在这停滞的、不到两息的宝贵瞬间——
“就是现在!”
莉维娅的声音,如同冰冷的剃刀,划破了混乱的空气!
她已经计算出了一切!
莱安娜用生命制造的这次能量对冲,不仅暂时中断了主祭的仪式,更重要的,是让那三个原本高速旋转的“抑制环”,因为能量供应的突然紊乱,而出现了长达三息的、完全静止的破绽!
而它们的能量节点,在这一刻,也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度,暴露了出来!
“达里奥!左边那个!十一点钟方向,第三个符文节点!”
“埃里奥!右边那个!三点钟方向,蛇眼的位置!”
“哈桑!后面那个!用尽你全身的力气!”
她的指令,清晰、简洁、不容置疑。
达里奥没有任何犹豫。他发出一声怒吼,将手中那柄早已不堪重负的马刀,如同标枪般,用尽全力掷出!马刀在空中划出一道笔直的、充满了王者怒火的轨迹!
埃里奥的动作,则充满了精灵特有的、诗歌般的美感与精准。他早已在莉维娅开口之前,就拉开了长弓。一支凝聚着他对莱安娜的忠诚与悲痛的箭矢,如同月光下的眼泪,无声无息地飞出!
而哈桑,这位忠诚的老兵,则捡起了地上教团守卫掉落的一柄炼金长矛,按下了莉维娅刚刚告诉他的、他根本不理解的过载按钮,然后将其作为投枪,用尽了一名士兵最后的、也是最纯粹的力量,投向了最后一个目标!
三道攻击,来自三个不同的方向,代表着三种不同的力量体系,在这一刻,却因为同一个目标,而达到了完美的、致命的同步!
轰!轰!轰!
三声剧烈的爆炸,几乎同时响起!
那三个维持着邪恶仪式的黑色抑制环,在被精确地击中了能量节点后,轰然碎裂,化作了漫天飞舞的、燃烧的黑色碎片!
连锁反应,开始了!
失去了抑制环的束缚,那道本就处于停滞边缘的地脉能量柱,彻底失去了控制!它不再是向上喷发,而是如同一头挣脱了所有枷锁的、愤怒的巨兽,向着四面八方,疯狂地爆发开来!
“快走!神庙要塌了!”格雷戈尔发出了绝望的尖叫,他拉起身边的同伴,头也不回地向着来时的通道冲去。
而在空中,那位不可一世的黑袍主祭,发出了他有生以来第一声、也是最后一声,充满了不敢置信与极致恐惧的惨叫。他和他所在的那个黑曜石平台,被狂暴的、失去了控制的地脉能量洪流,瞬间吞噬,连一丝灰烬都没有留下。
达里奥和莉维娅,也在爆炸的瞬间,立刻做出了最正确的反应。他们没有逃跑,而是利用身边那些巨大的、雕刻着巨蛇的石柱作为掩护,将身体紧紧地贴在石柱的背面!
整个神庙,都在剧烈地颤抖、呻吟、崩塌。巨大的石块,如同雨点般,从穹顶落下,将地面砸出一个个巨大的坑洞。
而凯勒姆,在完成了他那次决定性的精神爆发之后,便如同被抽干了所有能量的躯壳般,彻底昏死了过去,身体软软地倒向地面。达里奥在最后一刻,凭借着野兽般的战斗本能,一个翻滚扑了过去,用自己那伤痕累累的脊背,将少年那瘦弱的身体,护在了身下,任由飞溅的碎石砸在他的背上。
不知过了多久,当那足以毁天灭地的能量风暴终于平息,当那令人窒息的震动终于减弱为一阵阵轻微的余颤时,整个核心能量室,已经变成了一片彻底的、寂静的废墟。
穹顶已经完全坍塌,露出了外面那片阴沉的、如同死者眼眸般灰色的、正在下着小雨的天空。冰冷的雨水,混合着黑色的灰烬,从天而降,落在滚烫的岩石上,发出一阵阵“滋滋”的声响,升起一片片白色的水汽,让这片毁灭之地更添了几分凄凉。
达里奥挣扎着,从堆积如山的碎石中,推开压在身上的石块,爬了出来。他的身上,又添了无数道新的伤口,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肋骨的剧痛,但他还活着。他小心翼翼地将同样昏迷不醒的凯勒姆,从身下拉了出来。他探了探少年的鼻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但胸口,还有一丝极其轻微的起伏。
莉维娅也从另一根倒塌的石柱后走了出来。她的情况比达里奥好一些,至少没有硬抗落石,但同样狼狈不堪。她那件黑色的皮甲,已经在连番的战斗和爆炸中彻底碎裂,露出里面伤痕累累、沾满血污和灰尘的身体。她走路的姿势有些不稳,显然内脏也受到了冲击。
埃里奥和幸存的几名瑟尔瓦リ人战士,也从废墟的另一头聚集了过来。他们的脸上,都挂着同样的、无法被任何言语所形容的、一种混合着麻木与巨大悲痛的表情。她们 silently 站立着,如同几尊破碎的银色雕像。
莱安娜……她们的领袖,她们的希望,那个如同月光般圣洁而坚韧的女子……已经随着那道最后的、璀璨的银色光辉,永远地消失在了那场能量的对冲之中,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他们赢了。
他们阻止了终末教团的仪式,摧毁了这座邪恶的神庙,暂时切断了那股正在侵蚀世界的黑暗能量的源头。
但他们付出的代价,是如此的惨重。环顾四周,这支临时拼凑起来的队伍,已经折损过半。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烧焦的味道。
胜利的喜悦,丝毫不存在。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令人窒息的空虚和疲惫。
就在这时,那个几乎被所有人都遗忘了的教团工程师——格雷戈尔,从一处坍塌的通道口,小心翼翼地、灰头土脸地探出了头。他的同伴,在刚才的逃亡中,不幸被一块落石砸中,已经变成了一具无法辨认的血肉模糊的尸体。
“你们……你们竟然真的……做到了……”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不可思议的颤抖。
没有人理会他。他的存在,在众人那巨大的悲伤与疲惫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达里奥走到那道已经熄灭的、只剩下袅袅青烟的巨大竖井旁,向里面望去。深不见底,仿佛直通地心。莱安娜的牺牲,暂时平息了这里的地脉狂暴,但没有人知道,这种平靜能维持多久。
他回过头,看着眼前这支残破不堪的、由不同种族、不同信念组成的队伍。他的沙蝰骑兵,只剩下了哈桑和另外两人,而且都身负重伤。瑟尔瓦リ人,失去了她们的领袖,未来一片迷茫。而他自己,更是几乎油尽灯枯。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他们赢了这一仗,可是然后呢?索拉里斯的瘟疫会自动消退吗?伊索尔德会好起来吗?终末教团,他们只是失去了一个据点,一个主祭,他们的主力,那个被称为“无声教皇”的存在,依然隐藏在世界的某个阴暗角落,随时可能发动下一次更猛烈的攻击。
就在这时,那个一直昏迷不醒的凯勒姆,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变了。
不再是过去那种总是充满了惊恐、警惕与深沉痛苦的眼神。那双黑色的眼眸,变得异常的空洞、涣散,仿佛他的灵魂,在那场剧烈的精神爆发中,已经被彻底烧毁,只剩下一具空洞的躯壳。他看着眼前的达里奥,眼神里没有任何焦距,像是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物体。
“孩子?”达里奥尝试着轻轻地晃了晃他。
凯勒姆没有任何反应。但他的嘴唇,却开始不受控制地、无意识地蠕动起来,发出一连串意义不明的、断断续续的、仿佛来自梦境深处的呓语。
他的声音,不再是过去那种怯懦的语调,而是一种诡异的、仿佛被许多个不同声音所叠加的、充满了回响的低语。
“……火……山下的火焰……在哭泣……”
“……岩石的心……碎了……”
“……冰……封住了门……”
“……长夜……将至……锁链……必须重铸……”
他说着这些破碎的、毫无逻辑的词语,断断续续,前后不搭。那不是神谕,更像是一个精神彻底崩溃的人,在复述着他灵魂被烧毁前看到的、最后一幕幕破碎的幻象残片。
他说完这几句话,便彻底失去了意识,陷入了更深沉的昏迷之中,呼吸微弱得仿佛随时都会停止。他胸口那块“哀鸣之碎晶”,此刻已经不再漆黑,而是变成了一块纯净的、透明的普通水晶,上面那不祥的黑色脉络,也已消失不见。它仿佛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将所有的“哀鸣”,都倾注到了这个可悲的少年体内。
“他在说什么鬼话?”哈桑皱着眉头,完全无法理解。
但达里奥和莉维娅,却在听到这些破碎词语的瞬间,对视了一眼。
火焰,山。岩石的心。冰封的门。
这些词语,与莉维娅记忆水晶中,伊拉里翁大师所标记的那几个尚未探明的、位于维里迪亚大陆各处的“龙脉”节点,不谋而合。
“火山之牙”。
“格朗姆-卡拉克”,矮人的“岩石之心”。
以及泰坦之脊北方的“霜牙群峰”,那通往极北之地的“冰封之门”。
凯勒姆,在牺牲自己、燃尽灵魂的最后一刻,并非在做出预言。他只是……将他“看到”的、教团下一步可能攻击的目标,用一种最直接、也最混乱的方式,说了出来。
那不是什么神谕。那是……一份遗言。一份由一个濒死的少年,拼尽最后力气传递出来的、至关重要的情报。
达里奥抱着凯勒姆那轻得几乎没有重量的身体,看着周围的废墟和幸存的同伴,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他们的战争,才刚刚开始。赞索斯之心,不过是这场席卷整个世界的风暴中,第一个被他们亲手平息的风眼而已。而前方,还有更多的风暴,在等待着他们。
第四幕:地心与深渊
第十六章:重返旧世界
海风,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凛冽的寒意,吹拂着“海蛇号”那破损不堪的船帆。天空,不再是蔚蓝海那标志性的、如同蓝宝石般纯净的湛蓝,而是一种浑浊的、仿佛被稀释了的、病态的灰白色。太阳,则像一枚失去了所有热量的、冰冷的银币,有气无力地悬挂在高空,它散发出的光芒,苍白而缺乏温度,照耀在同样失去了色彩的海面上,映照出一片死气沉沉的、如同铅块般的反光。
他们正在重返旧世界。但这个世界,已经不再是他们离开时的模样。
距离那场惨烈的、几乎将整个巨蛇神庙从赞索斯大陆上抹去的能量爆发,已经过去了七天。这七天,对于“海蛇号”上这些伤痕累累的幸存者而言,是一段比之前那趟惊心动魄的去程,还要漫长、还要煎熬的旅程。
船上,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伤痛、悲伤与压抑的沉默。
达里奥·桑多尔,站在船头,任由冰冷的海风吹乱他那早已失去了光泽的黑色长发。他不再穿着那身象征着骄阳亲王身份的华贵长袍,而是换上了一套普通的、属于他手下士兵的、沾染着血污和焦痕的皮甲。他的左臂,用干净的布条紧紧地吊在胸前,虽然莱安娜在牺牲前,曾用她最后的一丝生命力,为他治愈了剑齿虎留下的致命伤口,但那深入骨髓的创伤,依然让他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钝痛。
然而,肉体上的疼痛,与他内心的煎熬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他的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那片一望无际的、灰蒙蒙的海平线。他的脑海中,反复回响着凯勒姆在意识彻底消散前,留下的那些破碎而不祥的词语——“山下的火焰”、“岩石的心”、“冰封的门”。这些词语,如同一块块沉重的烙铁,深深地烙印在他的灵魂之上,让他不得安宁。
他赢了吗?他不知道。他们阻止了一场灾难,却似乎也因此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引发了一场更大范围的、无法被预测的连锁崩溃。
索拉里斯……伊索尔德……这些他最珍视的、也是支撑他战斗到现在的名字,此刻在他的心中,变得遥远而模糊,仿佛隔着一层无法被逾越的、由悲伤与不确定性构成的迷雾。他甚至不敢去想象,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那座被“灰烬瘟疫”所笼罩的城市,和他那正在被虚无所侵蚀的爱人,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
希望,这个曾如同他家族徽记上的太阳般炽热的词语,如今在他的心中,只剩下一点微弱的、随时可能被绝望的寒风所吹灭的余烬。
莉维娅,则独自一人,待在船长室里。那间狭小的、充满了海图和航海仪器气味的房间,成了她临时的巢穴。她很少出来,也很少与人交谈。大部分时间,她都在研究那颗已经失去了所有光芒、变得如同普通水晶般的“记忆水晶”。
她的状态,比达里奥更加糟糕。虽然她身上没有致命的外伤,但那场与“世界之钟”建立的精神链接,以及伊拉里翁大师牺牲时所带来的巨大信息洪流的冲击,让她的精神,处于一种极度脆弱的、濒临崩溃的边缘。
她的脑海中,总是会不受控制地闪回一些破碎的、来自记忆水晶深处的画面——星辰的诞生与死亡,文明的兴起与覆灭……那些过于宏大、过于冰冷的宇宙级景象,正在一点点地侵蚀着她那作为“人”的、有限的认知。有时候,她甚至会分不清自己是谁,分不清自己的记忆,和那些属于古老文明的记忆,哪一个才是真实的。
她只能通过强迫自己,专注于一些具体的、需要逻辑分析的工作,来维持自己精神的完整性。她正在试图,将凯勒姆留下的那些破碎的、充满了隐喻的词语,与伊拉里翁大师留下的、那些关于“龙脉”节点的地质勘探图,进行一一对应。
“火山之牙”,毫无疑问,指的便是泰坦之脊南段,那片充满了活火山的区域。伊拉里翁的笔记中,曾推测那里是地脉能量最活跃、也最不稳定的节点之一。
“岩石之心”,几乎可以肯定,就是指格朗姆沃克人的地下王国——格朗姆-卡拉克的核心,那个被称为“锻造之心”的巨大熔炉。
而“冰封之门”,则对应着泰坦之脊最北端的“霜牙群峰”,那里是通往极北之地——约顿海姆的唯一通道,传说中被永恒的冰雪所封印。
这些线索,构成了一张新的、充满了死亡气息的地图。一张指引他们下一步行动的地图。但莉维娅的心中,却没有任何喜悦。她知道,这每一个地名,都可能代表着一场新的、比赞索斯之行更为惨烈的战斗。
而莱安娜的离去,则给这艘船,蒙上了一层最为沉重的、无法被驱散的悲伤。
幸存的瑟尔瓦里人战士们,虽然依然保持着她们种族特有的那种优雅与坚韧,但她们的眼中,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光彩。她们很少说话,只是默默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瞭望,修复船帆,照顾伤员。
埃里奥,那位金发的副官,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数十年。他总是独自一人,站在船尾,凝视着南方,那片他们再也无法回去的、吞噬了他们领袖的失落大陆的方向。他手中,紧紧地攥着一小块从神庙废墟中找到的、在爆炸中被熔炼成银色液滴状的金属。他相信,那是莱安娜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
一天黄昏,当残阳如血,将整个海面都染成一片不祥的暗红色时,埃里奥找到了正在独自擦拭刀锋的达里奥。
“王子殿下。”他的声音,平静而空灵,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达里奥抬起头,看着他。
“莱安娜女士之牺牲,非为汝一人之私情,亦非为汝城邦之存亡。”埃里奥看着达里奥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他使用的,是优雅而古雅的瑟尔瓦里人语,但达里奥,却奇迹般地,能理解他话语中那沉重的分量。“她之凋零,乃为守护此界尚存之一切生灵,为延缓那终将吞噬一切之长夜的降临。此乃忆者之宿命。”
他顿了顿,将一样东西,放在了达里奥的面前。
那是一把小巧的、由银光木和月光石制成的、造型优美的匕首。那是莱安娜生前唯一的武器。
“吾族之誓言,一经许下,便如林中之年轮,永不磨灭。”埃里奥说道,“莱安娜女士,选择了相信汝等凡人。那么,吾等,亦将追随此信念,直至最后一息。此匕首,乃吾族之信物。自此刻起,直至最终之战来临,吾等幸存之瑟尔瓦里人,将听从汝之号令,为汝而战。”
达里奥看着眼前这把美丽的、仿佛还带着莱安娜体温的匕首,再看看埃里奥那双充满了悲伤、但却异常坚定的金色眼眸,他的心中,受到了巨大的触动。
他缓缓地,伸出手,握住了那把匕首。
“我……接受这份荣誉。”他用同样郑重的、甚至有些生涩的语气回答,“我发誓,绝不辜负她的牺牲。”
这个简短的仪式,没有见证人,没有华丽的辞藻。但一个全新的、比之前那个临时拼凑的组合,要牢固得多的联盟,就在这片血色的黄昏之下,于悲伤的灰烬之中,悄然诞生了。
随着他们越来越靠近维里迪亚大陆,这个世界所发生的可怕变化,也越来越清晰地展现在他们眼前。
大海,不再是他们离开时那般生机勃勃。他们航行了数日,竟然没有看到一只海豚,没有看到一群迁徙的鲸鱼。海面上,漂浮着越来越多的大片大片的、死去的浮游生物的尸体,形成如同油污般的、令人作呕的斑块。有一次,他们甚至看到了一头深海巨妖的尸体,那庞大的、如同小岛般的惨白身躯,无力地漂浮在海面上,早已失去了所有的生命迹象。
天空,也变得越来越诡异。夜晚,双月的光辉,被一层薄薄的、如同血丝般的红雾所笼罩。而星辰,则变得异常的黯淡,甚至有一些他们熟悉的星座,已经有几颗星辰,彻底地消失不见了。
“谐律罗盘”,也证实了他们的感受。罗盘上那根原本只是在赞索斯附近才会疯狂旋转的指针,此刻,在整个蔚蓝海上,都呈现出一种极度不稳定的、痉挛般的状态。
“整个世界的地脉系统,都因为赞索斯的那场能量爆发,而陷入了混乱。”莉维娅看着罗盘,做出了冰冷的判断。“巨蛇神庙,就像是世界的心脏起搏器。我们虽然阻止了敌人用它来毁灭世界,但我们……也亲手让这个世界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这个残酷的结论,让船上的气氛,变得更加沉重。
当大陆的轮廓,终于出现在海平线上时,没有一个人欢呼。
他们看到的,不是熟悉的、充满了活力的阳光海岸。而是一片被灰蒙蒙的、充满了不祥气息的雾气所笼罩的、死寂的海岸线。
他们将“海蛇号”停泊在一处早已被废弃的古老港湾里。这里曾经是一个繁荣的贸易站,但如今只剩下一些被海风侵蚀得只剩下骨架的栈桥,和几座早已坍塌的石质仓库。
达里奥、莉维娅和埃里奥,带领着一小支侦察队,先行登陆。
他们踏上的,是一片死寂的土地。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类似于“灰烬瘟疫”那种腐败与虚无混合的气味。沙滩上,看不到一只螃蟹,听不到一声海鸟的鸣叫。不远处的一片小树林,树叶都已经枯黄、凋落,仿佛不是秋天,而是严冬已经提前降临。
他们小心翼翼地,向着内陆的方向前进。走了大约一里路,他们发现了一个小小的、以捕鱼和种植橄榄为生的村庄。
然而,整个村庄,空无一人。
房屋的门都敞开着,桌子上,还摆放着吃到一半的、早已发霉的食物。渔网被随意地丢弃在地上,仿佛它的主人,是在一瞬间,凭空消失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他们走进村庄中央那座小小的、供奉着双面女神的简陋神庙。然后,他们看到了。
看到了所有失踪的村民。
他们,或者说,她们的尸体,全都整齐地、面朝下地,跪伏在神庙前的空地上,仿佛在进行着某种诡异的、集体的朝拜。他们的身体,已经完全干瘪,如同风干的尸骸,皮肤之下,都浮现着那种密密麻麻的、如同蛛网般的黑色脉络。
“他们……是自杀的?”一名年轻的沙蝰骑兵,用颤抖的声音问道。
“不。”莉维娅蹲下身,仔细地检查着一具尸体。她用匕首,轻轻地挑开了死者的手掌。“你看。”
只见那具尸体的手掌中心,都有一个被烧灼出的、焦黑的、如同螺旋般的印记。
是终末教团的标记。
“这不是自杀。这是一场……献祭。”莉维娅的声音,冷得像冰。“终末教团,在他们返回维里迪亚的这段时间里,也并没有闲着。他们在散播恐慌,他们在招募信徒,他们在……举行仪式。”
达里奥看着眼前这幅如同地狱般的景象,他那刚刚因为结盟而重新燃起的一丝希望之火,再次被一盆冰冷的、残酷的现实所浇灭。
他想起了索拉里斯。想起了他的城市,他的人民,他的伊索尔德。
一种前所未有的、狂暴的焦虑与恐惧,如同毒蛇般,再次攫住了他的心脏。
“我们必须……立刻回去!”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嘶哑。
他们没有再做任何停留。这片被死亡所笼罩的土地,已经没有了任何值得侦察的价值。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返回了“海蛇号”。
然后,他们掉转船头,不再向北前往格朗姆-卡拉克,而是沿着海岸线,向着东南方,向着索拉里斯的方向,全速航行。
接下来的旅程,变成了一场与时间的疯狂赛跑。
他们日夜兼程,轮流掌舵,将“海蛇号”的速度,压榨到了极限。海上的景象,也变得越来越令人不安。他们看到了好几艘如同幽灵般,在海上漫无目的漂流的商船,船上空无一人。他们也曾在一个夜晚,看到遥远的海岸线上,有不祥的、暗红色的火光冲天而起。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他们的脚下,加速地、不可逆转地,滑向崩溃的深渊。
终于,在航行的第五天,他们看到了熟悉的海岸线。看到了那片属于多恩菲尔德的、广袤的、赭红色的土地。
达里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然而,当他们靠近索拉里斯那宏伟的港口时,看到的景象,却让他们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港口,并没有像他们想象中那样,被恐慌和混乱所占据。恰恰相反,这里秩序井然。高大的城墙上,沙蝰骑兵们手持长矛,警惕地巡逻着。巨大的、可以阻断航道的铁链,已经升起了一半,所有的船只,都必须经过严格的检查,才能获准进入。
一个庞大而高效的战争机器,正在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里,有条不紊地运转着。
“是……是公主殿下。”一名随行的沙蝰骑兵,声音里充满了敬佩与骄傲。
达里奥看着眼前这座在他离开后,不仅没有崩溃,反而变得更加坚韧、更加有秩序的城市,他的心中,涌起了一股无比复杂的情感。有骄傲,有欣慰,但更多的是一种……沉重的愧疚。
他们的船,很快就被巡逻的快艇所拦截。当看清了船上达里奥的旗帜和面容后,巡逻的士兵们,先是震惊,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亲王殿下回来了!”
这个消息,如同一阵风,迅速地传遍了整座城市。
当达里奥带着他那支残破不堪的、混杂着异族的奇怪队伍,踏上索拉里斯那熟悉的白色大理石码头时,迎接他们的,是他那身着戎装的、神情坚毅的妹妹——莉安娜·桑多尔,以及所有城邦的贵族和将军。
“欢迎回来,我的兄长。”莉安娜走上前,给了达里奥一个简短而有力的拥抱。她的声音,已经褪去了所有的少女稚气,变得沉稳而充满力量。
达里奥看着眼前这位在危机中迅速成长起来的妹妹,心中百感交集。“我……回来了。”他沙哑地说道,“城里的情况……伊索尔德……她怎么样了?”
莉安娜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来。她脸上的坚毅,也出现了一丝裂痕。
她没有回答,只是侧过身,向着宫殿的方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达里奥的心,猛地沉入了谷底。
他跟随着莉安娜,穿过那些向他致敬的、眼神中充满了劫后余生般狂热崇拜的民众。他没有理会那些贵族们探究和惊讶的目光,他的眼中,只有通往日晷宫的那条路。
当他最终,再一次,回到那座熟悉的、种满了夜香花的地下庭院时,他看到了他此生,都无法忘记的一幕。
伊索尔德,正静静地,躺在那张由白色活木编织而成的躺椅上。她的身上,盖着洁白的丝绸被单。她的脸上,带着一种超然的、仿佛已经解脱了所有痛苦的平静。她那金色的长发,被梳理得整整齐齐,洒落在枕边。
她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
但是,达里奥知道,她永远,都不会再醒来了。
那不祥的、如同蛛网般的黑色脉络,已经爬满了她的全身,最终,在她的胸口,汇聚成了一个如同被烧焦的太阳般的、丑陋的印记。
她在他离开的第十五天,在一个平静的午后,彻底地、永远地,停止了呼吸。
达里奥缓缓地,走到躺椅旁,跪了下来。他伸出颤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伊索尔德那已经变得冰冷的、苍白的脸颊。
他没有哭。
他也没有怒吼。
他只是静静地,跪在那里。整个世界,仿佛都在那一刻,离他远去。
所有的追寻,所有的战斗,所有的牺牲……在这一刻,都变成了一个残酷而冰冷的笑话。
他回来了。
却最终,还是回来得太迟了。
第十七章:山下之议
维里迪亚大陆的脊梁——泰坦之脊,在其西部蜿蜒出一条崎岖、雄伟且性格孤僻的支脉,名为灰角山脉。这里的山峰,不像南方的水晶山脉那般璀璨得近乎虚幻,也不像北方的霜牙群峰那般冷酷得不容任何生命靠近。它们是坚忍的、沉默的,如同无数个饱经风霜、躬身扛起天空的苍老巨人,肩并肩地抵御着自东方荒土吹来的、那永无休止的、夹带着死亡与干热气息的焚风。
山体的颜色,是一种混合了花岗岩那冰冷的灰白、板岩那深邃的青黑、以及因地壳深处蕴含的丰富铁矿而渗透出的、如同干涸血迹般的暗红色的复杂色调。终年不化的积雪,只舍得吝啬地覆盖在最高的几座山峰之顶,如同老人稀疏而倔强的白发。而在这一片沉默庄严的地表之下,在这足以压垮任何凡俗建筑的、重达亿万吨的岩石深处,隐藏着一个与地面上所有文明都截然不同的、充满了火焰、钢铁、古老誓言与深深疑虑的宏大王国——格朗姆-卡拉克。
通往这座地下王国的入口,并非一道如史诗中所描绘的、雕刻着宏伟符文、向世界炫耀其力量的巨门。恰恰相反,它体现了一种更为狡猾、也更符合格朗姆沃克人那多疑坚韧的天性的设计。入口隐藏在一处地势险恶、鲜有人至的山谷最深处,完美地伪装成一个早已被废弃、洞口几乎被藤蔓和落石完全封死的古老矿洞。只有一道极其狭窄、仅容一人侧身才能勉强通过的缝隙,暗示着这并非一处死地。任何对这座王国心怀不轨的、试图从外部强行闯入的军队,最终只会被无情的落石、早已设置好的机关、以及山体本身那无可撼动的愤怒所吞噬。
达里奥·桑多尔和他那支人数虽少,却成分异常复杂的“末日联盟”,此刻正站在这道看似无法逾越的、由自然与伪装共同构筑的屏障之前。
距离伊索尔德的葬礼,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那是一个没有眼泪,只有索拉里斯烈日与死一般沉默的葬礼。达里奥亲手将她的遗体,放入了一艘铺满了洁白海贝和夜香花的小船,在索拉里斯所有民众——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那混杂着悲伤与敬畏的注视下,将她推入了奔流不息的绿蟒河,让她顺着母亲河的指引,回归她生前最向往的、那片象征着无限知识与自由的蔚蓝海。
在那之后,他便像变了一个人。那个曾经会因愤怒而拔刀、会因悲伤而饮酒的骄阳亲王,已经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沉默、坚硬,如同他此刻所面对的这些灰角山脉的岩石般的存在。他心中那份属于个人的、炽热如火的情感,仿佛已经被那场无声的葬礼彻底烧尽,只剩下一种冰冷的、纯粹的、要为整个正在死去的旧世界寻求一个答案的……沉重责任。
他将索拉里斯的权柄,连同他所有的信任,一并交给了他那在危机中迅速成长起来的、展现出惊人政治才能的妹妹。然后,带着莉维娅、埃里奥和幸存的战士们,以及那个至今仍在昏迷中、时而会像梦游般呓语出破碎词句的少年凯勒姆,再一次,踏上了向北的、更为艰难的征途。
他们的目标,便是格朗姆-卡拉克——凯勒姆破碎预言中的第二个不祥节点,“岩石之心”。
“就是这里。”莉维娅看着手中那张从记忆水晶里艰难复制出来的、由伊拉里翁大师亲手绘制的古老地形图,确认道。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山谷中,显得格外清晰。“入口应该就在这片落石之后。但是,没有‘钥匙’,我们进不去。”
“钥匙是什么?”达里奥问道。他的声音,平淡得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仿佛在询问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不是一件物品。”莉维娅摇了摇头,她的脸色因长途跋涉和精神损耗而显得有些苍白,但眼神依旧锐利。“根据大师的笔记记载,格朗姆沃克人只相信两样东西:可以触摸的血脉,与可以铭刻的誓言。想要进入他们的王国,要么你拥有与某个强大氏族相关的血脉信物,比如一枚先祖的符文戒指。要么……你需要得到一位有足够分量的、被山脉本身所承认的族人的担保,并在这里,立下一个以山脉为证的古老誓言,让地脉之息来判断你的真诚。”
这几乎是一个无法解开的死局。他们不认识任何一位“有分量的”格朗姆沃克人,更不用提什么血脉信物了。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连达里奥那坚硬如铁的脸上都出现了一丝凝重之时,那位在利维坦之墓的“绞肉坑”里,被莉维娅的战斗技巧所折服,并因此卖给她情报的格朗姆沃克角斗士——布洛克,从他们的队伍里,缓缓地走了出来。
在这段艰难的旅程中,他一直沉默寡言地跟随着他们,起初只是为了那笔足以让他后半生衣食无忧的丰厚佣金。但赞索斯那场超越想象的战斗,莱安娜那如同星辰陨落般的牺牲,以及凯勒姆身上那股让他本能地感到恐惧与悲伤的“哀鸣”,显然已经深深地触动了他那颗看似粗糙、实则充满了古老荣耀感的心。
“我……或许可以试试。”布洛克的声音,粗砺得如同两块花岗岩在摩擦。他走到那片仿佛凝固了千年的落石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悠长而深沉,仿佛要将整个山谷的空气都吸入他那宽阔的胸膛。
然后,他用一种极其古老的、充满了喉音和颤音的格鲁姆语,开始吟唱。那并非歌曲,而是一种更接近于地壳深处板块移动时的隆隆声、充满了力量与悲怆的……祷文。他吟唱的,是他所属的、一个早已衰败的“裂石”氏族的古老历史——从他们在黎明纪元敲响第一块矿石,到他们在王国纪元为帝国打造第一座堡垒的辉煌,再到最后因一场矿脉的纠纷而被主流氏族排挤、最终流亡地表的悲惨命运。他的声音,充满了对先祖之灵的呼唤,也充满了对家园的深沉眷恋。
众人安静地听着,虽然一个字也听不懂,但那声音中蕴含的、那种对故土的深沉热爱、对荣耀的无限渴望、以及被放逐的深深痛苦,却跨越了语言的障碍,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连达里奥那颗冰封的心,都仿佛被这股原始而真挚的情感,触动了一下。
当布洛克的吟唱在最后一个悲怆的颤音中结束时,整个山谷陷入了绝对的寂静,连风都仿佛停止了流动。
片刻之后,一阵低沉的、仿佛来自山脉心脏最深处的轰鸣声,缓缓地响起。他们脚下的大地,开始轻微地颤抖。那堵堵住了洞口的、仿佛凝固了千年的巨大落石,开始剧烈地颤动,石头与石头之间,迸发出细碎的火花。然后,在一阵令人牙酸的、如同巨人磨牙般的摩擦声中,那堵石墙,缓缓地、不可思议地,向着两侧沉入了地下,露出了一个巨大的、足以容纳一支小型军队并排行进的、黑黝黝的真正洞口!
洞口的两侧,如同从岩石中长出来一般,站着一排排身着厚重钢铁全身甲、手持巨大双刃战斧、身高只有达里奥胸口那么高、但敦实得如同一块块被压缩过的花岗岩的格朗姆沃克卫兵。他们的头盔是全封闭式的,只留下一道狭窄的、如同凶兽眼缝般的观察口。在那片黑暗之后,闪烁着一双双充满了警惕与不信任的、如同熔融金属般的光芒。
一位胡须被精心编织成十几条复杂辫子、每一条辫子的末端都串着一枚纯金符文环、显然是卫队长级别的人物,迈着沉重的、如同敲击地面的鼓点般的步伐,走了出来。他那被符文所加持过的铠甲,每动一下,都发出“铿锵”的、令人心悸的声响。他上下打量着浑身颤抖的布洛克,又用充满了鄙夷的目光,扫过他身后那群奇装异服、甚至还有几个“长耳朵”的、瘦弱的地表人。
“裂石氏族的流亡者。”卫队长的声音,如同从一个被封闭了千年的墓穴里挤出来般沉闷,带着浓重的金属回音。“你竟敢带着这些地表上的、不洁的、脆弱得如同蘑菇般的生物,来到山父的门前。说出你的来意,否则,你的头颅,将成为警告后人的、悬挂在此的第一个路标。”
布洛克的脸上,瞬间涨成了猪肝色,那是被当众羞辱的极致愤怒。他那巨大的拳头,握得咯咯作响,几乎就要当场发作。
但达里奥,却在他失控之前,平静地、不带丝毫烟火气地,走上前。
“我们是骄阳亲王达里奥·桑多尔,来自南方的索拉里斯。”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天生的、不容置疑的王者威严。那是在无数次面对臣民的欢呼和敌人的咆哮时,所培养出的、独一无二的气场。他的声音,瞬间压过了在场所有人的气场,甚至让那位不可一世的卫队长,都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我们前来,并非为了战争,也非为了乞讨。我们是来与你们的深渊领主,进行一场关乎我们两个世界生死存亡的……谈判。”
格朗姆-卡拉克的内部,是一座被整个掏空、并经过数千年不间断的开凿与扩建的巨大山脉。它不是一座平面的城市,而是一个自成体系的、垂直的、充满了工业、秩序与近乎于偏执的几何学之美的庞大世界。
当达里奥他们穿过那条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墙壁上每隔十步就镶嵌着一颗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发光晶石的巨大甬道,最终抵达这座地下王国的核心区域时,即便是见多识广的莉维娅,也不由得为眼前的景象,而感到一阵深深的震撼与……压抑。
他们正站在一座巨大的、完全由黑铁铸就的、宽阔得足以让四辆战车并排行驶的桥梁上。桥梁横跨在一道无法看见底部的、深不见底的巨大深渊之上。下方,是一片纯粹的、令人眩晕的黑暗,只有偶尔从那片黑暗的最深处,翻腾上一股股炽热的、带着硫磺气息的气流,提醒着你,下方,可能就是通往这个世界地心的、永恒燃烧的所在。
而在他们的对面,便是在格朗姆沃克人所有史诗中被反复吟唱的、这个伟大王国的工业与军事心脏——“巨砧大厅”。
那是一个巨大到无法用任何人类城市的标准来衡量的、由天然形成的巨大洞穴改造而成的空间。洞穴的穹顶高不见顶,完全没入一片深邃的黑暗之中,只有一些巨大的、如同巨龙獠牙般闪烁着各色矿物光芒的钟乳石,从那片黑暗中垂下,如同悬挂在天空的、冰冷的星辰。
而整个洞穴的地面,则被改造成了一个庞大的、由无数个层级和平台构成的、如同地狱熔炉般的巨大工业复合体。
成千上万座巨大的锻炉,如同怪兽的血盆大口,日夜不息地喷吐着橘红色的、炽热的火焰,将整个大厅映照得如同一个永不落幕的、充满了暴力与创造之美的黄昏。熔化的铁水,如同岩浆河流般,在一条条由坚硬的岩石直接开凿出的、布满了符文的沟渠中奔腾流淌。数不清的、赤裸着上身、露出岩石般坚硬肌肉的格朗姆沃克工匠,正挥舞着与他们身高极不相称的巨大铁锤,以一种充满了神圣仪式感的、整齐划一的节奏,疯狂地敲击着那些被烧得通红的、巨大的铁砧。
“当!当!当!当——!”
那整齐划一的、充满了无尽力量与原始节奏感的敲击声,汇成了一曲宏大、雄壮、充满了创造与毁灭气息的工业交响乐。这声音,是这座城市的脉搏,是这个种族灵魂的呐喊,也是对任何外来者的、最直接的武力示威。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由煤炭的焦味、金属冷却时的腥味、以及某种用于淬火的、气味刺鼻的特殊油料混合而成的、呛人但却莫名地令人感到一种原始生命力振奋的独特味道。
他们被一队面无表情的卫兵,如同押送囚犯般,穿过了这座正在疯狂运转的工业心脏。他们看到,巨大的、由某种未知的、类似于蒸汽机原理驱动的巨型起重机,正将一筐筐闪烁着各色光芒的矿石,从下方的、更深邃的矿井中,缓缓地吊起。他们也看到,一排排崭新的、闪烁着冰冷寒光的战斧、盾牌和全身甲,正在被流水线般地检查、装箱,准备运往那些隐藏在山脉更深处的、足以装备一支庞大军队的巨大武库。
这里,是一座永远在为一场无人知晓的、或许是想象中的、或许是即将到来的战争,做着准备的城市。
穿过“巨砧大厅”那喧嚣而炽热的地狱景象,他们乘坐一个由无数条巨大铁链驱动的、如同一个移动的钢铁堡垒般的巨大升降平台,向着更深处、也是这个王国的核心——“炉台阶地”——缓缓降去。
如果说“巨砧大厅”是粗犷、暴力与纯粹力量的象征,那么“炉台阶地”,则是秩序、传承与格朗姆沃克人那偏执的宗族文化的杰作。这里,是由无数个环绕着中央那道无底深渊、层层叠叠开凿出的、如同古代空中花园般的巨大平台所构成的居住与政治区域。每一个阶地,都代表着一个强大的、拥有自己光辉名号与悠久传承的格朗姆沃克氏族。
平台与平台之间,由无数座造型各异的、有的雄伟如虹、有的精巧如蛛网的石桥与铁链桥所连接,形成一个复杂而壮观的立体交通网络。房屋,并非建造,而是直接从那坚硬无比的山体岩壁上,被一代代技艺精湛的工匠,用耐心与汗水,硬生生地雕刻而成。每一扇由坚硬的岩石或厚重的金属制成的门上,都装饰着代表其氏族荣耀的、复杂而优美的符文。柔和的光芒,从那些被精心镶嵌在岩壁上的、无需燃料便能永恒发光的晶石中散发出来,将整个居住区照耀得温暖而宁静,与上层那喧嚣、炽热的工业区形成了鲜明的、令人心神安宁的对比。
他们甚至能听到,从某些氏族那巨大的、同样是从山体中开凿出的聚会大厅里,传出的格朗姆沃克人那特有的、低沉、雄浑、充满了悲壮与史诗感的合唱声。那歌声,在巨大的地下空间中回荡,仿佛在吟唱着这个种族数万年来的、与岩石和火焰相伴的孤独历史。
然而,在这片看似和平繁荣、秩序井然的景象之下,莉维娅那双受过严格训练的、善于捕捉蛛丝马迹的眼睛,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祥的、充满了紧张与对立的暗流。
她看到,许多连接着不同氏族阶地的重要桥梁上,都设立了远超正常防卫需求的关卡,有手持出鞘武器的卫兵,在盘查着每一个过往的行人。她也注意到,不同氏族阶地上飘扬的旗帜——是的,格朗姆沃克人在地下也使用旗帜,用以彰显荣耀——其上的符文标记,似乎分成了两个泾渭分明的派系。
最让她感到不安的是,在他们经过的一个较为边缘的、属于某个小氏族的平台上,她清楚地看到,那个氏族的巨大石刻族徽上,被泼上了某种象征着极度羞辱的、由焦油和硫磺混合而成的黑色液体。而周围其他氏族的居民,在经过时,都纷纷投以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
这里……并非铁板一块。一场无声的政治风暴,似乎正在这座看似坚不可摧的地下王国深处,悄然酝酿。
他们最终被带到了最宏伟、也最古老的一个阶地之上。这里的岩石颜色更深,结构也更为坚固。这里,是统治着格朗姆-卡拉克数千年之久的、拥有至高无上荣耀的“铁锤”氏族的领地。而他们的目的地,便是那座位于阶地中央的、直接从一整块完整的山体核心中雕刻而成的、拥有着数百根巨大立柱的、象征着王国最高权力的宏伟大殿——“先祖回廊”。
“先祖回廊”是格朗姆沃克人权力的中心,也是他们精神的圣殿。这里没有火焰,没有喧嚣,只有一片如同凝固了的、足以让任何生灵都感到自身渺小的、充满了历史厚重感的永恒寂静。
大殿的穹顶高不见顶,完全没入一片深邃的、仿佛直接与山脉灵魂相连的黑暗之中。数百根由整块花岗岩精心雕琢而成的、无比巨大的方形立柱,如同一个沉默的、永恒守望着什么的巨人军团,支撑着这座宏伟的、超越想象的地下空间。每一根立柱上,都雕刻着历代深渊领主的、充满了威严与力量的巨大浮雕。他们的眼睛,都由某种能够发出极其微弱的、冰冷光芒的宝石镶嵌而成,那成百上千双眼睛,仿佛正从历史的深处,冷漠地审视着每一个胆敢踏入此地的后来者。
大殿的最深处,是一个由产自火山之牙的、被打磨得光滑如镜的黑曜石砌成的高台。高台之上,摆放着一张由一整块未经雕琢的、巨大的花岗岩,仅仅是凿出了一个座位形状的、充满了原始与粗犷之美的宝座——“山下之座”。
此刻,一位格朗姆沃克人,正端坐于宝座之上。
他的身形,比普通的格朗姆沃克人还要矮壮几分,那宽阔的肩膀,仿佛能扛起整座山脉。他的身上,散发出一股如同山脉本身般沉稳、厚重、无可撼动的威严。他穿着一套由珍稀的秘银和坚硬的黑铁混锻而成的、闪烁着深沉暗光的精美铠甲。一头如同雄狮鬃毛般的、早已花白的头发和胡须,被他的侍从们精心编织成了无数条复杂而精美的辫子,每一条辫子的末端,都系着一枚由纯金或珍稀宝石打造的、镌刻着古老力量符文的圆环。随着他那沉稳有力的呼吸,那些符文环会发出极其轻微的、如同山涧滴水般清脆悦耳的碰撞声。
他,便是格朗姆-卡拉克的最高统治者,深渊领主,杜林·铁须。
在他的宝座两侧,呈半月形,站着十几位同样身着华服、胡须上挂着代表着各自氏族荣耀与财富的符文环的年长格朗姆沃克人。他们,便是决定着这座王国命运的权力核心——符石议会。
达里奥一行人,被带到了高台之下。他们的武器,早已在进入“炉台阶地”之前就被缴去。他们的周围,是数十名手持巨大战斧、身披最精良铠甲的、精锐的“铁锤卫队”。他们如同沉默的钢铁雕像,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冰冷的杀气,足以让任何心怀不轨之人胆寒。
“地表之人。”
深渊领主杜林·铁须终于开口,他的声音,低沉、洪亮,充满了奇特的共鸣,仿佛是从地壳深处直接发出的,让整个宏伟的大殿都为之嗡嗡作响。“汝等,竟敢踏足吾等山下之王国。说出汝等之来意。吾之耐心,与地心之火的热度成反比。越是燃烧,便越是短暂。”
达里奥向前一步,他没有因为对方那如同山崩地裂般的威压而有丝毫畏缩。他那属于王者的气度,在这一刻,与深渊领主的威严,在无形的空气中,发生了激烈的碰撞。
“深渊领主杜林·铁须。”达里奥的声音,清晰而有力,在宏伟的大殿中回响,没有被对方的气场所压倒,“吾名达里奥·桑多尔,乃南方索拉里斯之骄阳亲王。吾等此来,非为挑起争端,亦非为乞求汝之怜悯。吾等前来,是为揭示一场足以吞噬吾等两个世界——无论是地表之上的,还是山脉之下的——共同的危机。吾等……前来结盟。”
他的话音刚落,符石议会的成员们,便爆发出一阵毫不掩饰的、充满了嘲讽的、如同石头滚落般的低沉笑声。
“结盟?”其中一位胡须被编织得如同巨大螺旋、看起来最为傲慢的长老,站了出来。他的铠甲上,镶嵌着黑色的铁矿石,代表着强硬的、主战的“黑铁”氏族。“与一群生命短暂如夏日飞蛾、誓言轻薄如蛛网的地表人结盟?王子殿下,汝之言语,比矿井中最劣质的、兑了水的麦酒,还要令人发笑。”
“世界之危机?”另一位来自富有的、以开采和加工秘银为主的“银脉”氏族的长老,也用他那如同商人般精明的、轻蔑的语气说道,“地表之上,何时没有危机?汝等人类,自诞生之日起,便在不停地为了那点可怜的土地、闪亮的黄金,以及那虚无缥Roc的、被你们称之为‘荣誉’的东西而自相残杀。汝等之危机,与吾等山下之王国,又有何干?吾等只关心矿脉的走向与金属的纯度。”
达里奥的脸色,瞬间变得冰冷。他那与生俱来的骄傲,让他几乎就要当场发作。但他还没有来得及反驳,莉维娅便走上前,站在了他的身边。
“尊敬的深渊领主,以及各位符石议会的长老们。”她的声音,平静、清晰,不带丝毫情绪,却充满了逻辑的力量,如同一股清泉,注入了这片充满了偏见与傲慢的空气之中。“我们所说的危机,并非凡俗的战争或政治。而是一场……法则层面的崩溃。一场关乎岩石是否还能保持坚硬,火焰是否还能保持炙热的……存在性危机。”
她言简意赅地,用一种不容置疑的、陈述事实的语调,将她们在赞索斯的遭遇,将终末教团试图唤醒“噬地之灵”、过载巨蛇神庙的阴谋,以及莱安娜的牺牲和凯勒姆那关于“岩石之心亦会哭泣”的破碎预言,向他们娓娓道来。
然而,她那建立在事实与逻辑之上的陈述,得到的,却是更深的怀疑与不屑。
“精灵的牺牲?孩童的呓语?”黑铁氏族的长老冷哼一声,“地表人,汝等的故事,编得比那些在酒馆里骗取酒钱的吟游诗人还要动听。但吾等格朗姆沃克人,只相信看得见、摸得着的岩石与钢铁!而不是汝等口中那些虚无缥缈的‘法则’!”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来自“裂石”氏族的布洛克,再也无法忍受这种对自己所亲眼见证的英雄事迹的羞辱。他猛地向前一步,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吼道:“长老们!我曾以为地表人皆是懦夫与骗子!但这些人,我布洛克,以我先祖的战斧发誓,我亲眼看着他们,为了保护同伴,独自面对连赞索斯最凶猛的部落战士都为之恐惧的怪物!我亲眼看着那个如同月光化身般的精灵女子,为了阻止一场我们无法理解的灾难,而化为了光芒!他们的勇气,不容置疑!他们的话,值得一听!”
他的话,在大殿中引起了一阵不小的骚动。一个流亡者,竟敢如此大声地对符石议会说话。
黑铁氏族的长老,脸上露出了暴怒的神色,他正要发作,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流亡者就地处决。
“够了。”
深渊领主杜林·铁须那充满了威严的声音,再一次,制止了这场即将失控的争吵。
他缓缓地从宝座上站起身,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到了高台的边缘,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达里奥和莉维娅他们。
“地表之人,汝等的故事,的确动听。”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汝等之勇气,或许也值得称赞。但吾等格朗姆-卡拉克,固若金汤。数千年来,无论是地表之上帝国的兴衰更替,还是东方荒土之上魔物的肆虐咆哮,都未能动摇此地分毫。吾等有坚硬的岩石为永恒之屏障,有熊熊的地心之火为不竭之力量。汝等口中那所谓的‘世界危机’,不过是遥远天边的风暴,吹不到山脉的心脏。”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冰冷,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断:“汝等带着一个早已衰败的氏族的流亡者,擅闯吾之王国,已是死罪。看在汝等身为王子的份上,吾可饶汝一命。留下汝等之武器与所有财物,作为对山父的赔罪。然后,滚出这里。永远不要再回来。”
他的话,如同最终的判决,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断。
达里奥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他知道,所有的言语,在这些固执、骄傲、沉浸在自己永恒王国幻梦中的石头脑袋面前,都已经失去了意义。
然而,就在卫兵们准备上前来押送他们离开之时——
“请等一下,深渊领主。”
一个苍老的、但却充满了奇特韵律感、仿佛能与岩石本身产生共鸣的声音,从符石议会的末席,缓缓地响起。
所有人,包括杜林·铁须自己,都循声望去。
说话的,是一位极其年老的格朗姆沃克人。他的胡须和头发,都已经变成了如同山巅万年积雪般的纯白色,而且长得几乎拖到了地上,被几名年轻的侍从小心地捧着。他身上的符文环,并非黄金或宝石,而是用某种古老的、泛着淡淡青铜色泽的、早已无人认识的金属制成,上面镌刻着一些比其他所有长老都更为古老、更为复杂的符文。他便是王国中最受尊敬的、也是唯一健在的符文大师——巴林。
巴林缓缓地,在他的侍从的搀扶下,从他的座位上站起身。他没有去看达里奥或莉维娅,而是将他那双仿佛能看透厚重岩石、直视地脉流动的深邃眼睛,投向了那个被两名沙蝰骑兵搀扶着、依然处于半昏迷状态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少年——凯勒姆。
“领主,以及诸位长老。”巴林的声音,虽然苍老,却异常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宏伟的大殿。“我们格朗姆沃克人,相信岩石与钢铁,此言不假。但我们同样,也敬畏大地本身的‘言语’。因为岩石会记忆,火焰会歌唱,而地脉,则会……哭泣。”
他缓缓地走到高台边缘,注视着凯勒姆。“数月以来,老朽在为新一批的战斧铭刻‘烈焰’符文时,便已察觉到了一丝异常。那源自地心深处、本应纯净、炽热而充满活力的‘地心之火’的能量,变得……稀薄了。而且,其中还夹杂着一丝……冰冷的、死寂的、如同锈迹般的‘杂音’。”
他的话,让在场所有的符石议会成员,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因为符文的效力,是格朗姆-卡拉克军事力量的根本,是他们骄傲的源泉。
“老朽曾以为,这只是因为矿脉深处,某个古老的‘冰封之灵’苏醒所致的正常能量波动。但现在……”巴林大师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了凯勒姆的胸口,那块被莉维娅重新用布条包裹起来的、透明的水晶碎片上。“我从那个孩子的身上,从他那几乎已经熄灭的灵魂火焰之中,感受到了与那股‘杂音’,同源的……一种更为纯粹的、充满了‘终结’意味的……哀鸣。”
他转过头,看向深渊领主杜林·铁须,他那苍老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恳求的神情。“领主,故事可以编造,但大地不会说谎。老朽请求,对这些外来者,进行‘岩石记忆’的审判。让山脉本身,来判断他们话语的真伪。”
“岩石记忆”的审判?
这个提议,让整个大殿,都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连最强硬的黑铁氏族的长老,脸上都露出了震惊与凝重的表情。那是格朗姆沃克人最高级别、也最危险的、几乎被遗忘的古代审判仪式。据说,只有在王国面临生死存亡的关头,才会举行。已经有数百年,没有人再提起过这个名字了。
深渊领主杜林·铁须的脸上,也第一次,露出了犹豫的神色。他看着巴林大师那不容置疑的、充满了智慧与忧虑的眼神,又看了看下方那些虽然疲惫、但眼神中没有丝毫畏惧与退缩的外来者。
最终,他缓缓地,重重地,点了点头,仿佛做出了一个足以撼动整座山脉的决定。
“如汝所愿,符文大师。”他的声音,如同山脉的意志般,回响在大殿之中。
“开启‘回响之厅’。
“让岩石,来审判他们!”
第十八章:黄金与尘埃的战争
哈拉苏斯,黄金与尘埃之地。这里的太阳,与维里迪亚的君主截然不同。它不是一位严苛暴躁的暴君,而是一位奢靡、善变且带着一丝残忍笑意的神祇。它将无尽的财富与致命的贫瘠,以一种最极端、最矛盾的方式,同时洒向这片古老的大陆。
在大陆的中心,是无边无际的金色荒原。白日里,沙丘如同凝固的、流淌着黄金的波浪,空气被炙烤得扭曲,足以让最坚韧的旅人产生看到黄金之城的幻觉,然后死于干渴。而夜晚,气温又会骤降至冰点,仿佛太阳神收回了他所有的恩赐,只留下冰冷的、能看透人灵魂的星空。
然而,在这片死亡之海中,却有一条生命的动脉——蛇涎河。它发源于遥远东方的未知山脉,如同一条青绿色的巨蟒,蜿蜒扭曲地爬过金色荒原,最终注入日升之海。数千年来,哈拉苏斯的文明,便如同依附于这条巨蟒身上的、色彩斑斓的寄生藤蔓,在它沿岸的绿洲中,野蛮而奢华地生长着。
丝绸城邦,便是这些藤蔓上结出的、最美丽也最毒艳的果实。其中,夸萨尔,“世界之门”,无疑是最大、最耀眼、也最腐朽的一颗。
夜色,并未给夸萨尔带来丝毫宁静,反而扯下了白日里那层由商业规则和伪善礼节构成的薄薄面纱,露出了这座城市最真实、也最赤裸的欲望本相。无数盏用昂贵香料油点燃的、挂在雕花阳台上的黄铜灯笼,将城中那些由白色大理石和红色砂岩建成的、迷宫般的街巷照耀得如同白昼。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混合着海洋的咸味、数十种香料的甜腻味、烤肉的焦香味、水烟馆里飘出的奇异烟草味、以及一种更难以名状的、由金钱与权力发酵而成的、带着一丝铜臭的令人陶醉的味道。
运河之上,装饰着丝绸与彩灯的平底船载着寻欢作乐的富商与贵族,缓缓划过,船上不时传来鲁特琴与女仆银铃般的笑声。而在那些更为阴暗的、不通舟船的小巷深处,则上演着另一番景象——匕首在黑暗中划过,仇家在无声中倒下,金钱与秘密,在阴影里完成着它们最原始的交换。
此刻,在夸萨尔最奢华的区域——“珍宝区”——一座占地广阔、拥有七座尖塔、如同小型宫殿般的府邸内,一场暗流涌动的会面,正在进行。
这座府邸,属于十二位统治着夸萨尔的商贾亲王之一,也是其中最年轻、最具争议的一位——莎赫拉·阿尔-拉希德。
会客厅的布置,极尽奢华之能事。地面上铺着来自遥远冰原的、厚重的白色雪熊皮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墙壁上挂着来自光辉森林的、据说能在夜间发出微光的银丝挂毯。空气中,燃烧着一种名为“梦沉香”的、价格等同于黄金的珍贵熏香,那味道能让人的精神产生一种飘飘然的、不真实的愉悦感。
而莎赫拉本人,则斜倚在一张由象牙和黑檀木制成的、铺着天鹅绒软垫的长榻上。她年约二十五六,拥有着哈拉苏斯人典型的、如同蜜糖般健康的肤色和一头如同黑夜般浓密的、编织着金线与珍珠的及腰长发。她穿着一件由最上等的、薄如蝉翼的丝绸制成的、几乎透明的淡紫色长裙,勾勒出她那如同猎豹般矫健而充满力量感的优美曲线。
她的脸上,带着一种与她的年龄和美貌不符的、慵懒而锐利的表情。她那双如同黑玛瑙般深邃的、画着长长眼线的杏眼,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跪在她面前的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名叫贾赛姆,是伊里迪安城“玻璃之城”的一名炼金术士,也是莎赫拉安插在终末教团内部,级别最高的眼线。
“也就是说,”莎赫拉的声音,如同丝绸般柔滑,却又带着一丝如同沙蝎尾针般的、冰冷的危险,“那些黑袍子,利用我们阿尔-拉希德家族的商路和情报网,激活了那个被称为‘寂灭之阳’的鬼东西,然后,一脚就把我们踢开了?”
“是的,公主殿下。”贾赛姆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恐惧与愤怒,他那属于炼金术士的、白皙的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他们……他们根本就不是想和我们合作!他们只是在利用我们!自从‘寂灭之阳’被部分激活,蛇涎河中上游的水位,已经下降了近三成!我们家族在绿洲的那些种植园,全都受到了影响!更别提那些依赖河运的商船了!再这样下去,不出两个月,整个哈拉苏斯的经济命脉,都将被他们掐断!”
莎赫拉沉默了。她缓缓地,从身边一个由纯金打造的、镶满了红宝石的果盘里,捏起一颗晶莹剔透的、产自阳炎列岛的紫色浆果,放入口中。她细细地品味着那酸甜的汁液在舌尖炸开的感觉,仿佛在品味着这个刚刚得到的消息。
一个月前,当终末教团的使者,通过一个极其隐秘的渠道,第一次接触她时,她曾将此视为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莎赫拉虽然是十二位商贾亲王之一,但她的地位,却岌岌可危。她的父亲,上一代的商贾亲王,在一年前的一次海上风暴中意外身亡(莎赫拉一直怀疑那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她凭借着自己的铁腕手段和父亲留下来的忠诚卫队,才勉强继承了父亲的位置。但其他的十一位亲王,那些脑满肠肥、思想僵化的老家伙们,从未真正地接纳过她。他们嫉妒她的年轻,更畏惧她那如同男人般的野心与商业头脑。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寻找着机会,想要将她从天平议会中除名,并吞噬掉阿尔-拉希德家族庞大的商业帝国。
而终末教团的出现,让她看到了一线曙光。他们承诺,只要她利用家族的势力,帮助他们在哈拉苏斯站稳脚跟,并完成他们的“伟大净化”仪式。那么,在新世界的秩序中,她,莎赫拉,将成为整个哈拉苏斯唯一的女王。
这是一个充满了诱惑的、魔鬼般的交易。莎赫拉,毫不犹豫地,接受了。
在过去的一个多月里,她确实从中获益良多。她利用教团提供的、不知从何而来的强大武力,不动声色地“清除”掉了几个对她威胁最大的竞争对手。她也通过教团,接触到了许多隐藏在阴影中的、更为古老和强大的力量。
但现在,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她以为自己是在与一头猛虎共舞,却没想到,对方根本就不是什么猛虎,而是一个一心只想将整个森林,连同所有舞者,都一起吞噬掉的、来自深渊的怪物。
“那个‘寂灭之阳’……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莎赫拉缓缓地问道,她的声音里,已经没有了丝毫慵懒,只剩下冰冷的、如同刀锋般的锐利。
“那……那是一个超出我们理解的、古代烈阳王朝的遗物。”贾赛姆的声音里充满了敬畏与恐惧,“它似乎……不是一个武器,而更像一个……能量吸收装置。根据我们从那本《星缚论》上破译出的部分记载,烈阳王朝的末代帝王,曾试图用它,来‘吸收’掉整个世界正在衰退的天穹之光,并将其转化为一种更为纯粹、更为可控的能量,以求永生。但他们失败了。那东西,似乎只能吸收,而无法转化。它就像一个无底的黑洞。现在,终末教团的人,正在利用它,加速吸干蛇涎河——这条哈拉苏斯大陆最主要的地脉分支的能量!”
莎赫拉的心,沉入了谷底。她知道,自己不能再坐以待毙了。这不再是关于权力斗争的游戏,而是关乎生死存亡的战争。
“他们在伊里迪安的据点在哪里?”她问道。
“在‘玻璃之城’的‘黑砂区’,那里是所有非法炼金实验的聚集地。他们的核心实验室,就在一座废弃的玻璃熔炉的最底层。防卫极其森严。”贾赛姆回答道,“而且……公主殿下,他们有‘寂灭之阳’作为屏障,任何试图靠近的人,其生命能量都会被迅速吸干,变成一具干尸。我们的人,已经有好几个……”
“我知道了。”莎赫拉打断了他。“你先回去,继续潜伏。不要有任何异常举动。稳住他们,告诉他们,我对水位下降的事情表示‘关切’,并愿意提供更多的资源,来‘加快’他们的仪式进程。我需要知道他们下一步的全部计划。”
贾赛姆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
房间里,只剩下莎赫拉一人。
她从长榻上站起身,赤着脚,走在冰冷的雪熊皮地毯上。她走到一扇巨大的、可以俯瞰整个夸萨尔不夜城景的落地窗前。
窗外,是无尽的繁华与堕落。但在她那双黑玛瑙般的眼睛里,这片璀璨的灯火,却仿佛正在被一个看不见的、巨大的阴影,一点点地吞噬。
她知道,自己正站在一个悬崖的边缘。向前一步,是与那个恐怖的教团彻底撕破脸,其结果,很可能是粉身碎骨。向后一步,是继续与虎谋皮,其结果,则是被彻底吞噬,连同这片她所深爱的、充满了罪恶与活力的土地。
她没有太多的时间,也没有太多的选择。
她转身,走到了会客厅的一面挂着巨大银丝挂毯的墙壁前。她伸出手,在挂毯上某个特定的、绣着一朵黑色莲花的图案上,按了一下。
墙壁,无声地向一侧滑开,露出了一个漆黑的、通往地下的秘密通道。
她提着一盏黄铜油灯,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通道的尽头,并非什么宝库或密室,而是一个……竞技场。一个完全属于她自己的、小型的、私人的、隐藏在地下的血腥竞技场。
竞技场的规模不大,大概只能容纳百余人观战。场地的中央,是铺满了被鲜血染成暗红色的沙地。而此刻,一个身材高大、肌肉虬结、身上布满了狰狞伤疤的男人,正独自一人,在沙地的中央,与一头被铁链锁住的、来自金色荒原的、狂暴的沙地巨蝎搏斗。
那个男人,是她的首席保镖,也是她最忠诚的、如同影子般的守护者——“无声者”卡里姆。
卡里姆是一个哑巴。据说,他的舌头,是在一场他早已不愿提及的、惨烈的部落战争中,被敌人割去的。是莎赫拉的父亲,在一次沙漠商旅中,从奴隶贩子手中救下了濒死的他。从此,他便将自己的生命,完全献给了阿尔-拉希德家族。
他没有使用任何武器,只是赤手空拳。他那古铜色的身体,如同最坚韧的、被烈日曝晒过的皮革,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他的每一个动作,都简洁、高效、致命,如同教科书般精准。
他躲过巨蝎那如同铁钳般的巨螯,身体如同灵猫般,瞬间贴近了巨蝎的身下,一记重拳,狠狠地击打在巨蝎甲壳连接处最薄弱的腹部!
巨蝎吃痛,发出一声愤怒的嘶鸣,那根充满了剧毒的、如同长鞭般的尾刺,带着致命的破空声,向着卡里姆的后心狠狠刺来!
卡里姆却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他头也不回,一个不可思议的铁板桥,险之又险地躲过了这致命一击。同时,他的双手,如同铁钳般,死死地抓住了那根从他面门上扫过的、布满了倒刺的蝎尾!
接着,在一声充满了原始力量的怒吼声中,他那如同小山般的肌肉猛地贲起,竟然硬生生地,将那头体型比他大上数倍的、狂暴的沙地巨蝎,从地上抡起,狠狠地砸向了竞技场的墙壁!
轰——!
一声巨响,整个地下空间都为之震动。
莎赫拉静静地站在看台上,看着这一切,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卡里姆解决了那头已经奄奄一息的巨蝎,然后走到看台下,单膝跪地,低下了头。虽然他不能说话,但他的眼神,却充满了绝对的忠诚与询问。
“卡里姆。”莎赫拉的声音,在空旷的竞技场里回响。“召集所有的‘沙狐’。今晚,我们要去一趟伊里迪安。去……拜访一些老朋友。”
“沙狐”,是阿尔-拉希德家族最精锐、也最神秘的私人武装。他们的人数不多,只有不到五十人,但每一个人,都是从哈拉苏斯最残酷的沙漠部落、最血腥的角斗场、以及最致命的刺客公会中,精心挑选出的、真正的精英。
卡里姆抬起头,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疑惑。但他没有问为什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还有,”莎赫拉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如同刀锋般的光芒,“去把‘那个东西’,从宝库的最深处,取出来。”
听到这句话,即便是像卡里姆这样见惯了生死、心志如铁的战士,他的身体,也不由自主地,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夜,更深了。
伊里迪安,“玻璃之城”,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梦幻般的美感。这座城市的建筑,大量地使用了本地特产的、各种色彩斑斓的玻璃和水晶作为装饰。在双月的清辉之下,整座城市,如同一个由无数颗巨大宝石堆砌而成的、精美的艺术品,闪烁着迷离而虚幻的光芒。
然而,在这片美丽的光芒之下,隐藏着这座城市最肮脏、也最危险的区域——“黑砂区”。
这里,是所有非法的、被城邦议会所禁止的炼金实验的聚集地。空气中,常年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由硫磺、水银和各种未知化学品混合而成的、能让人头晕目眩的怪异气味。这里的街道,被各种炼金废料染成了不祥的黑色。无数座高耸的、如同怪物手指般的烟囱,正向着夜空,喷吐着各种颜色的、带着剧毒的浓烟。
终末教团在伊里迪安的核心实验室,就位于这个区域的中心,一座早已被废弃的、曾经属于城邦最大的玻璃熔炉的地下。
莎赫拉和她的二十名“沙狐”突击队,此刻正如同幽灵般,潜行在黑砂区那如同迷宫般的、充满了危险的街巷之中。
他们所有人都穿着一身能完美融入黑暗的、由特殊材料制成的夜行衣,脸上蒙着浸泡过解毒剂的面罩。他们的行动,悄无声息,配合默契,如同一群正在狩猎的、经验丰富的沙漠之狼。
他们无声地解决掉了实验室外围的几个暗哨。那些教团的守卫,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警报,就被从阴影中伸出的、涂抹着麻痹毒药的利刃,割断了喉咙。
实验室的入口,是一扇由厚重的、掺杂了黑铁的铅块铸就的、巨大的圆形闸门。门上,铭刻着终末教团那不祥的黑色螺旋符文,并且,正散发着一股微弱的、但充满了排斥性的能量波动。
“是能量封印。”一名随行的、同样是贾赛姆安插在教团外围的炼金术士学徒,声音因紧张而颤抖,“强行破解,会触发警报,并可能引发整个区域的能量爆炸。”
“不需要破解。”莎赫拉冷冷地说。她对这种基于魔法能量的防御机制早有预料。
她对着身后的卡里姆,点了点头。
卡里姆走上前,将那个由厚重的皮革和黄铜包裹着的、沉甸甸的箱子,放在了地上。他打开箱子,一股令人心悸的、仿佛连光线和热量都能冻结的寒意,从箱子里无声地散发出来。
箱子里,静静地躺着那个如同人类心脏般大小的、由纯黑晶体制成的、正在微微“搏动”的装置——“寂灭之心”。
那名炼金术士学徒,在看到“寂灭之心”的瞬间,脸上露出了极致的恐惧,本能地向后退了几步,仿佛看到了死神本身。他知道关于这个古代遗物的恐怖传说。
卡里姆戴上了一双由特殊绝缘材料制成的手套,小心翼翼地,将那颗“寂灭之心”,捧了起来,缓缓地,向着那扇巨大的铅门靠近。
奇异的景象,发生了。
随着“寂灭之心”的靠近,那扇铅门上原本流淌着的能量符文,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黯淡、消失,如同被一块无形的橡皮,从存在的画卷上,一点点地擦去。门上那股排斥性的能量波动,也随之迅速地减弱,最终彻底消失于无形。
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咔嚓”声,那扇看似坚不可摧的铅门上,那古老的机械锁芯,因为失去了能量的维系,竟然自己……打开了。
闸门之后,是一段向下的、陡峭的螺旋阶梯。一股混合着刺鼻化学品气味和一种奇特的、仿佛臭氧般的能量味道,从下方扑面而来。
莎赫拉做了一个手势。两名“沙狐”的斥候,如同影子般,先行潜了下去。片刻之后,模仿夜枭叫声的信号传来——安全。
队伍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入。他们进入的,是一个巨大的、向下的、如同漏斗般的圆形空间。墙壁上,镶嵌着无数根正在发光的、充满了不稳定能量的、巨大的能量水晶。刺眼的、惨白色的光芒,将整个空间照耀得如同一个即将进行残忍手术的手术室。
几十名身着黑袍的教团信徒和被他们所雇佣的炼金术士,正在各个层级的平台上,忙碌地工作着,调试着各种复杂的、莎赫拉从未见过的炼金装置。他们的神情,狂热而专注,完全没有意识到死神已经降临在他们的头顶。
而在整个实验室的最底层,最中央,那个巨大的、由玻璃和水晶制成的容器矗立在那里。容器的内部,悬浮着那团不断蠕动、收缩的、如同活物般的、纯粹的黑暗——“寂灭之阳”的核心。
一股强大的、能直接抽离人生命力的吸力,正从那个黑暗的核心中,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即便隔着很远的距离,莎赫拉也能感觉到自己的皮肤上传来阵阵刺痛感,仿佛身体里的某种能量正在被缓慢地抽走。
莎赫拉没有立刻下令攻击。她不是一个鲁莽的战士,而是一个精于计算的猎人。她需要先确认他们的主要目标——那个能主持仪式的、级别最高的教团头目。
她的目光,如同一柄最锋利的匕首,仔细地扫视着下方的每一个平台。最终,她的视线,锁定在了位于最底层、离“寂灭之阳”核心最近的那个平台上。
那里,站着三名黑袍人。与其他人不同,他们的黑袍边缘,用银线绣着更为复杂的螺旋纹路。而为首的一人,正背对着他们,凝视着那团蠕动的黑暗,他的姿态,充满了某种近乎于神圣的、令人不安的仪式感。
就是他。
莎赫拉深吸了一口气,正准备发出攻击的信号——
“阿尔-拉希德家族的公主,既然来了,何必躲在阴影里,像一只胆怯的沙鼠呢?”
一个平静、苍老,却又带着一丝金属般质感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整个实验室里响了起来。那声音不像是通过空气传播,更像是直接在每个人的脑海中响起。
莎赫拉浑身的血液,在一瞬间变得冰冷。
她看到,最底层平台上那个为首的黑袍人,缓缓地转过身来。
他摘下了自己的兜帽,露出的,并非莎赫拉预想中那种狂热而扭曲的面孔。而是一张异常平静、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慈祥的、布满了深刻皱纹的老人的脸。但他的眼睛,却不是人类的眼睛。那是一双完全由旋转的、如同黄铜齿轮般精密的机械构件组成的……义眼。
“在下马尔科,终末教团的‘净化’派主祭,”老人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帝国贵族礼,他的动作,优雅得无可挑剔,“久闻公主殿下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暴露了!
莎赫拉的心沉入了谷底,但她的脸上,却没有露出丝毫慌乱。她缓缓地,从阴影中走了出来,站在了平台的边缘,居高临下地,与那名被称为马尔科的主祭对视。
“主祭大人真是好眼力。”莎赫拉的声音,慵懒依旧,却多了一丝冰冷的嘲讽,“不过,我倒不知道,教团的待客之道,就是把客人当作可以随意丢弃的棋子。”
“啊,关于蛇涎河水位的事,”马尔科的机械义眼微微转动,发出细微的“咔哒”声,“那确实是一个……令人遗憾的、必要的牺牲。为了一个更伟大的、纯粹的未来,总有一些……微不足道的尘埃,需要被清理掉。我相信,像公主殿下这样富有远见的人,一定能理解。”
他的话语,彬彬有礼,却充满了最极致的傲慢与冷酷。
莎赫拉身后的“沙狐”们,已经悄无声息地拔出了武器,只等她一声令下。
“我确实理解了。”莎赫拉的嘴角,勾起了一丝迷人而危险的微笑,“我理解了,与你们这种疯子,是没有任何道理可讲的。”
“或许吧。”马尔科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她的威胁。他缓缓地抬起一只手,那是一只完全由黄铜和齿轮构成的、闪烁着微光的机械手臂。“但是,公主殿下,你似乎误会了一件事。我请你来,不是为了和你辩论,而是……想向你借一样东西。”
他的机械义眼,越过了莎赫拉,精准地,锁定在了她身后的、由卡里姆提着的那个厚重的箱子上。
“那颗‘寂灭之心’,”马尔科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渴望与贪婪,“一件真正的、能够湮灭法则的‘圣物’。有了它,我的‘净化’仪式,才能真正地……完美。”
话音未落,整个实验室的能量水晶,光芒猛然大盛!无数道早已设置好的、肉眼看不见的能量力场,瞬间被激活!
莎赫拉感到自己仿佛陷入了一个由粘稠的、无形的蛛网构成的陷阱之中,每动一下,都异常艰难。
“现在,”马尔科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慈祥而残忍的微笑,“我们可以,好好地谈谈了。”
第十九章:寂静的晶窟城
在格朗姆-卡拉克那如同巨人肋骨般层层叠叠的“炉台阶地”之下,在那些日夜不息的锻炉所散发出的、炽热的光与声都无法触及的、山脉最深沉的腹地,隐藏着一个连绝大多数格朗姆沃克人都闻所未闻的秘密——一条被遗忘了数个纪元的古老通道。
通道的入口,位于符文大师巴林那同样古老的、充满了神秘符文与星象图的私人书房的最深处,隐藏在一面雕刻着“世界之树”根系图的、厚重的玄武岩墙壁之后。它并非一道门,而是一个…谜题。只有当特定的符文石,按照地脉在特定季节流动的顺序被嵌入墙壁的凹槽中时,那面重达数吨的墙壁,才会在一阵令人牙酸的、仿佛山脉本身在呻吟般的摩擦声中,无声地向内开启。
“紧跟着我。”巴林大师的声音,在这条狭窄而陡峭的、向下延伸的通道里,显得异常空旷,带着沉重的回音。“不要碰触任何墙壁,不要发出任何不必要的声响。我们即将进入的,是一个沉睡了太久的地方。任何一丝外界的‘杂音’,都可能惊扰它的安眠。”
他的手中,提着一盏古老的、由一块巨大的、无需燃料便能永恒发光的暖白色晶石制成的提灯。柔和的光芒,驱散了前方那如同凝固墨汁般的黑暗,也照亮了众人脸上那混合着敬畏、紧张与疲惫的复杂表情。
这支小小的、承载着地表世界最后希望的队伍,此刻正行走在山脉的血管之中。
通道完全是由未经打磨的、最原始的基岩构成,狭窄得仅容一人通过。墙壁上,布满了无数条闪烁着微弱光芒的、如同神经网络般的纤细矿脉,有的是秘银的银白色,有的是黄金的赤金色,还有一些,则是他们从未见过的、散发着幽幽蓝光的未知矿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由潮湿的岩石、泥土和某种极其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能量混合而成的、冰冷而干净的味道。
这里异常的安静。没有风声,没有水滴声,甚至连他们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在这片极致的寂静中,都显得格外响亮和突兀。
“我们…要去哪里?”达里奥·桑多尔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道。他那颗在战场和宫廷中都从未有过丝毫动摇的心,此刻,却被这片无尽的、仿佛通往世界尽头的黑暗,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去见证一段被遗忘的历史。”巴林大师没有回头,他的声音,仿佛是从前方的黑暗中直接传来。“去寻找一个或许已经不存在的答案。去…流明诺斯。”
流明诺斯,“晶窟城”。
根据巴林大师在路上断断续续的讲述,以及莉维娅从伊拉里翁的记忆水晶中找到的、那些加密程度最高的零碎记载,他们拼凑出了一个近乎于神话的、令人难以置信的故事。
据说在遥远的黎明纪元,并非所有的格朗姆沃克人都选择了向上开凿,去追逐火焰与钢铁的荣耀。有一支数量稀少、却天赋异禀的分支——“幽光”氏族,他们选择向更深处、更危险的地心探索。他们并非为了寻找更珍稀的矿脉,而是为了追寻地脉之息最纯粹的、未被物质世界所“污染”的源头。
最终,他们找到了。
在一个由巨大天然水晶溶洞构成的、如同神明梦境般瑰丽的地下世界里,他们发现了一颗巨型的主水晶——“地心之核”。那颗水晶,被认为是整个泰坦之脊山脉地脉网络的“心脏”,是能量最纯粹的汇集点。
幽光氏族没有选择开采它,而是选择守护它。他们世世代代生活在那座水晶溶洞里,呼吸着最纯粹的能量,聆听着大地最原始的歌唱。他们的身体,也因此发生了奇特的变异——皮肤变得苍白近乎透明,血液在黑暗中会发出微光,并且天生便拥有了无需语言、便能直接进行心灵沟通的…微弱天赋。
他们,便是传说中的幽光裔。他们与地表的格朗姆沃克人彻底断绝了联系,成为了山脉深处一个与世隔绝的、致力于维系大地能量平衡的神秘守护者。
巴林大师之所以知道这条密道,是因为他的祖先,曾是最后一位与幽光裔有过接触的符文大师。而他现在带他们来这里,是抱着一丝渺茫的希望——希望流明诺斯那纯粹的能量,和幽光裔那奇特的天赋,能够帮助他们唤醒凯勒姆,并从凯勒姆那破碎的、充满了“哀鸣”的灵魂深处,找到更多关于终末教团下一步计划的线索。
不知走了多久,当队伍中所有人都感觉自己的双腿已经麻木、精神也因长久的黑暗和压抑而濒临极限时,前方的通道,终于出现了一丝变化。
空气中,那股冰冷纯净的味道,变得更加浓郁了。同时,他们听到了一阵极其微弱的、如同无数片风铃在远处被微风吹拂时发出的、清脆悦耳的…嗡鸣声。
而通道的尽头,也出现了一点微弱的、但异常纯净的、如同星辰般的…蓝色光亮。
“我们到了。”巴林大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与近乡情怯般的颤抖。
他们加快了脚步,向着那片蓝光走去。当他们最终走出那条压抑的通道,踏入一个全新的、无法用任何言语来形容的宏大空间时,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彻底震撼了。
他们正站在一个巨大得如同天空般辽阔的地下溶洞的边缘。溶洞的穹顶、墙壁、地面,全都是由巨大的、纯净得没有任何一丝杂质的、半透明的水晶构成。他们脚下所站立的,是一座由整块水晶雕琢而成的、悬空的巨大平台。
而整个溶洞的光源,并非来自任何提灯或火把。而是来自那些水晶本身。无数道柔和的、如同月光般清冷的蓝色、紫色和白色的光芒,从水晶的内部,自行散发出来,将整个巨大的空间,照耀得如同一个处于永恒黎明或黄昏的梦幻国度。光线在无数个水晶的切面上反复折射、交织,形成一道道流淌的、不断变幻形态的彩虹,如同这个地下世界的极光。
无数座造型优美、线条流畅、仿佛并非由人手雕琢而是自然生长的水晶建筑,层层叠叠地,遍布于溶洞的各个角落。有的如同倒悬的尖塔,从穹顶垂下;有的则如同盛开的巨大莲花,从地面升起。连接着这些建筑的,是一座座同样由水晶构成的、纤细而优美的拱桥。而在溶洞的最下方,一条散发着银色磷光的地下暗河,正缓缓地流淌着,河面上漂浮着一些会自行发光的、如同睡莲般的植物。
这里,就是传说中的晶窟城,流明诺斯。一个与世隔绝的、由纯粹的光与和谐构成的…乌托邦。
然而,在这片美得令人窒息的景象之下,莉维娅那颗永远保持着警惕的心,却感受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但却致命的不和谐。
太安静了。
这里,实在是太安静了。
他们没有看到任何一个传说中的幽光裔居民。没有炊烟,没有交谈声,甚至连一丝脚步声都没有。整座宏伟的城市,如同一座被时间所遗忘的、精美绝伦的…鬼城。
“有些不对劲。”达里奥也皱起了眉头。他那身为战士的直觉,让他嗅到了一股危险的气息,那气息隐藏在这片美丽的外表之下,如同隐藏在盛开的毒花丛中的毒蛇。
巴林大师脸上的激动,也渐渐被一种深深的困惑与不安所取代。“不该是这样的…根据先祖的记载,流明诺斯应该充满了…‘歌唱’。”他喃喃自语。那“歌唱”,指的便是幽光裔之间无声的心灵交流所产生的、和谐的精神共鸣。
而现在,空气中,只有一片死寂。
他们沿着一座水晶拱桥,小心翼翼地向着城市的核心区域走去。他们的脚步声,在这片寂静中,显得格外响亮和刺耳。
他们走过一座座空无一人的、如同艺术品般的水晶房屋。他们看到,房屋里的陈设,简单而雅致,桌子上,甚至还摆放着由水晶雕琢而成的、精美的餐具和酒杯。一切都井井有条,仿佛这里的主人,只是刚刚出门散步,马上就会回来。
但他们就是…不在。所有人都…消失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开始缠绕上每一个人的心脏。
就在他们走到一座位于城市中央的、最为宏伟的、如同盛开的巨型水晶玫瑰般的建筑前时——那应该是幽光裔的议事大厅或神殿——埃里奥,那位一直保持着警戒的瑟尔瓦里人副官,突然停下了脚步。
“等等。”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嫌恶,“空气中…有一种味道。”
所有人都停了下来,仔细地嗅着。
那是一种极其微弱的、几乎被水晶的清香所掩盖的味道。但当他们用心去分辨时,一种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感觉,涌了上来。
那是…腐烂的味道。
是生命在以一种最丑陋、最不自然的方式,走向终结时,才会散发出的味道。
而味道的源头,就来自眼前这座最宏伟、最圣洁的水晶建筑的…内部。
达里奥与莉维娅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凝重。达里奥缓缓地拔出了他的马刀,莉维娅则将手搭在了腰间的十字弩上。
他们推开了那扇由整块透明水晶制成的、如同结冰的瀑布般的大门。
然后,他们看到了。
看到了那个足以让他们在余生的每一个夜晚,都被噩梦所纠缠的…恐怖景象。
大厅的内部,极其宽敞。地面上,铺着一块完整的、如同镜面般光滑的紫水晶。柔和的光芒,从穹顶上垂下的、如同巨大枝形吊灯般的晶簇上散发下来。
而在这片本应圣洁无比的紫水晶地面上,躺着…或者说,“摆放”着…数百具幽光裔的尸体。
他们并非像战场上的尸体那样,杂乱无章地倒卧着。他们每一个人,都保持着一种诡异的、充满了仪式感的姿势。他们身着洁白的、与水晶守护者类似的素雅长袍,围绕着大厅的中心,以一种完美的同心圆的队形,头朝内、脚朝外地,整齐地躺着。他们的脸上,都带着一种超然的、仿佛已经解脱了所有痛苦的、诡异的微笑。
而他们的身体,正在以一种缓慢的、肉眼可见的方式,在…“崩解”。
那并非寻常的腐烂。他们的皮肤,正在一点点地,化为灰白色的、如同沙粒般的粉末,簌簌地落下,在他们身下的紫水晶地面上,积了薄薄的一层。有些尸体的崩解程度更高,已经露出了下面那如同玻璃般半透明的骨骼。
在看到这一幕的瞬间,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这不是一场屠杀。这更像是一场…集体的、平静的、有秩序的…自我毁灭。
“灰烬瘟疫…”达里奥的声音,沙哑得几乎无法听清。
他看到,在每一具正在崩解的尸体的手背上,都浮现着那种他再熟悉不过的、如同蛛网般的…黑色脉络。
原来,索拉里斯那场所谓的瘟疫,并非源自任何病毒或诅咒。它真正的源头…在这里!
“他们…是被污染了。”巴林大师的声音里充满了巨大的悲痛,他颤抖着,跪倒在地,用那布满老年斑的手,抚摸着一具离他最近的、几乎已经完全化为粉末的尸体。“他们的精神…他们那与地脉相连的纯净精神…被那股邪恶的、充满了‘无’的气息所侵染了。他们无法承受这种污染,所以…他们选择了以这种方式,来结束自己的存在,以求灵魂的…最后纯净。”
这个残酷的结论,让在场所有人都感到一阵窒息。一个和平、睿智、与世无争的古老种族,竟然以如此惨烈的方式,集体迎来了自己的终结。
莉维娅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沉浸在悲痛与震惊之中。她的目光,如同一柄最锋利的手术刀,迅速地扫过整个大厅,寻找着任何不合逻辑的细节。
然后,她发现了。
在大厅的最中央,那个所有尸体所朝向的核心位置,本应是这座神殿最神圣的所在。但那里…是空的。只有一个巨大的、水晶基座还留在原地,但基座上,那本应被供奉的东西,已经…不见了。从基座上留下的痕(迹来看,那东西的体积异常庞大。
而且,通往神殿后方的一扇小门,是虚掩着的。
“还有人…活着。”莉维娅的声音,如同冰冷的警报,瞬间将众人从震惊中拉回了现实。
达里奥立刻反应过来。他提着马刀,第一个向那扇虚掩的小门冲去。
门后,是一条向下的螺旋阶梯。他们顺着阶梯,来到了这座神殿的、真正的核心——“地心之核”所在的密室。
然而,密室里,空无一人。只有中央那个本应安放着巨大水晶“心脏”的基座,同样是空的。一股强大的、但却充满了混乱与不稳定气息的残余能量,依然在密室的空气中激荡着。
“不…不…!”巴林大师发出了绝望的哀嚎,“他们…他们竟然…带走了地心之核!这不可能!除了幽光裔的长老,没有任何人…能够移动它!”
就在这时,一个沙哑的、充满了戏谑与嘲讽的声音,从他们身后,那条他们刚刚下来的螺旋阶梯的上方,响了起来。
“谁说…没有呢?”
所有人猛地回头,只见一名身着黑袍、兜帽拉得很低的终末教团主祭,正静静地站在阶梯的入口处,如同一个等待已久的、优雅的猎人。他的身后,还跟着十几名手持炼金长矛的精英守卫,彻底堵死了他们的退路。
“真是令人感动的一幕啊。”那个主祭缓缓地走下阶梯,一边走,一边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般,打量着周围的密室和众人脸上那震惊的表情。“一个失落的乌托邦,一场宁静的自我毁灭。这难道不正是‘伟大寂静’降临前,最美妙的序曲吗?”
他的声音,与他们在赞索斯神庙遇到的那个主祭,截然不同。那个主祭的声音,是纯粹的、充满了狂暴与毁灭意志的咆哮。而眼前这个人的声音,则异常的平静、温和,甚至带着一丝学究般的文雅。但正是这种文雅,让他那话语中蕴含的极致恶意,显得更加令人不寒而栗。
“是你…!”达里奥的眼中,瞬间燃起了滔天的怒火,“是你,污染了这个地方!是你,屠杀了这里的居民!”
“屠杀?哦,不不不,王子殿下,请不要用这么粗鲁的词语。”主祭摇了摇手指,仿佛在纠正一个学生的错误。“我并未动手。我只是…为他们打开了一扇窗。一扇让他们得以窥见宇宙终极真理——那纯粹而完美的虚无——的窗。而他们,这些聪慧的、过于敏感的灵魂,在亲眼目睹了那份伟大的美之后,主动选择了…拥抱它。这并非屠杀,而是…超脱。”
他的这番歪理邪说,让达里奥的怒火,达到了顶点。
“你这疯子!”他怒吼着,就准备冲上前。
但莉维娅,却伸手拦住了他。她的眼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冷静,也都要…危险。她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主祭的身上。
“你不是赞索斯的那个人。”莉维娅冷冷地说道。
“当然不是。”主祭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礼节。“那位同僚,是‘虚无派’的狂热者。而我,属于更为务实的‘净化派’。”
“净化派?”莉维娅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就是格雷戈尔所说的那个…?”
“哦?看来你们已经见过那位可怜的、理想主义的工程师了。”主祭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是的。我们‘净化派’,并不追求毫无意义的、彻底的毁灭。我们追求的,是一个…更有效率、更纯粹、更符合逻辑的新世界。一个清除了所有魔法、神祇、古老种族这些不稳定‘变量’之后,完全由凡人的、最顶级的智慧所主导的、绝对理性的世界。”
他的话,让莉维娅的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因为,他所描述的那个未来,与帝国摄政王马格努斯所追求的终极目标,竟然…何其相似!
“为此,”主祭张开双臂,他的姿态,如同一个正在向世人展示自己最伟大杰作的艺术家,“我需要一点小小的…工具。比如,‘地心之核’那纯粹而庞大的能量,来作为我的新世界的‘第一推动力’。又比如…你们手中,那位伊拉里翁大师留下的、那颗记录着旧世界所有‘错误代码’的…记忆水晶。”
他的目光,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落在了莉维娅的胸口。
在这一刻,所有的谜团,都豁然开朗。
这不是一场偶然的遭遇。这是一个…陷阱!一个从他们决定进入格朗姆-卡拉克开始,就已经布好的、更为巨大、也更为精密的陷阱!
而眼前这个文雅而恐怖的“净化派”主祭,他的真正目的,并非毁灭,而是……夺取!
第二十章:岩石的记忆
在那座被掏空了心脏的、古老的地下密室里,时间仿佛凝固了。空气中,残存的地脉能量因为激动而发出的低沉嗡鸣声,与众人那因震惊和愤怒而变得急促的心跳声,交织成一曲充满了不祥预兆的、压抑的序曲。
自称属于“净化派”的黑袍主祭,就那样静静地站在螺旋阶梯的中段,他的姿态从容而优雅,仿佛他不是一个闯入圣地的亵渎者,而是一位即将登台的、技艺精湛的戏剧大师。他兜帽下那双闪烁着冰冷光芒的眼睛,如同耐心的猎人,审视着早已落入自己陷阱的、惊慌失措的猎物。
莉维娅的心,在短暂的震惊之后,瞬间沉入了一片冰冷的、绝对理性的深渊。她的思维,正以一种近乎于燃烧的速度,疯狂地运转着。
陷阱。一个从他们决定进入格朗姆-卡拉克开始,就已经布好的、更为巨大、也更为精密的陷阱。
终末教团显然早就知道了他们的行踪。或许是从利维坦之墓逃脱的教团成员传出的消息,又或许,他们在帝国境内,本就有着一张远超想象的情报网。他们知道这支队伍的目的地是格朗姆-卡拉克,更知道他们此行的关键——她怀中那颗承载着伊拉里翁大师毕生研究成果的记忆水晶。
眼前这个自称马尔科的“净化派”主祭,他与赞索斯神庙那个狂暴的“虚无派”主祭截然不同。他没有选择在途中伏击他们,那太粗糙,也太容易让他们这群经验丰富的战士逃脱。他选择了一个更好的、也更残忍的策略。
他选择了等待。
他任由他们穿过艰险的通道,任由他们亲眼目睹幽光裔那集体自我毁灭的惨状,任由他们那本就因长途跋涉而疲惫不堪的精神,遭受到最沉重的打击。他要的,不仅是摧毁他们的身体,更是要彻底瓦解他们的意志。
他像一只耐心的、聪明的蜘蛛,静静地等待着猎物自己,一步步地,走进他那张早已编织好的、由绝望与圈套构成的巨网的中心。
而现在,网,已经收紧了。
“看起来,你似乎明白了。”主祭马尔科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欣赏,仿佛在称赞一个聪明的学生。“是的,莉维娅女士。从你踏入这座山脉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是我棋盘上的一颗棋子了。我不得不承认,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出色。能够带领这支残破的队伍,穿越赞索斯那片绿色地狱,你的能力,确实值得尊敬。”
“你们是如何知道我们会来这里的?”达里奥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地底深处的雷鸣。他那只还能活动的右手,已经紧紧地握住了马刀的刀柄,手臂上的肌肉,如同盘结的树根般贲起,随时准备发动致命的一击。
“王子殿下,信息,是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财富。”马尔科优雅地摊开他那只完全由黄铜和齿轮构成的、闪烁着微光的机械手臂。“你以为,我们只是一群躲在阴影里的疯子吗?不。我们无处不在。在帝国的宫廷里,在商人的账本里,在佣兵的酒杯里……甚至,在你们格朗姆沃克人那看似坚不可摧的氏族议会里。”
他的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巴林大师和其他几位随行的格朗姆沃克战士的脑海中炸响!
巴林大师那苍老的脸上,露出了不敢置信的、混杂着震惊与暴怒的神情。“你…你说谎!山下之王国,绝不可能有汝等污秽之辈的立足之地!”
“是吗?符文大师。”马尔科的机械义眼微微转动,发出细微的“咔哒”声,仿佛在读取着什么数据。“那么,请允许我提醒您。最近半年来,贵国最强硬、也最排外的‘黑铁’氏族,为何能突然获得一条储量惊人的、前所未有的高纯度黑曜石矿脉?而那条矿脉的位置,又为何如此‘巧合’地,出现在了他们与你们这些‘开明派’长期争夺的一片区域呢?又是谁,在符石议会上,第一个跳出来,反对这些地表人进入王国,并试图将他们就地处决的呢?”
巴林大师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起来。他的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明白了。
那不是什么幸运的发现。那是一场……交易。一场用王国的未来与安全,换取氏族利益的、最可耻的背叛!
格朗姆-卡拉克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堡垒,早已从内部,被欲望和贪婪的蛀虫,蛀出了一个巨大的、足以让整个王国都为之崩塌的空洞。
莉维娅看着巴林大师那张瞬间变得灰败的脸,心中没有丝毫的同情。她知道,任何看似坚不可摧的组织,其最大的弱点,永远都来自内部。
“看来,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了。”达里奥的声音,冷得像冰。他不再抱有任何幻想。
“恰恰相反,王子殿下。”马尔科的语气,依然充满了那种令人厌恶的、彬彬有礼的从容。“我认为,我们有很多可以谈的。比如说,关于你挚爱的伊索尔德女士,以及你那座正在被‘灰烬瘟疫’所吞噬的城市。”
达里奥的身体,猛地一僵。
“我可以帮你。”马尔科的声音,如同魔鬼的低语,充满了诱惑。“我,掌握着‘灰烬瘟疫’的…‘开关’。我可以让它停止蔓延,甚至,可以让那些已经失去灵魂的人,恢复一部分…‘功能’,让他们至少看起来,像个正常人。只要…”
他顿了顿,将他那双由齿轮构成的、毫无情感的机械义眼,转向了莉维娅。
“…只要,这位女士,肯将那颗记录着旧世界所有错误的记忆水晶,交给我。”
一场无声的、但却异常激烈的心理博弈,瞬间在达里奥和莉维娅之间展开。
达里奥的心,正在被前所未有的、巨大的痛苦与矛盾所撕扯。一边,是拯救他深爱的城市,是让伊索尔德至少能以一个“完整”的姿态长眠的、虚幻的希望。另一边,则是这个世界的未来,是莱安娜和伊拉里翁用生命换来的、沉重的责任。
莉维娅没有看达里奥。她的目光,始终如一地,锁定在主祭马尔科的身上。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冷静得如同一个即将做出最终判决的法官。她知道,达里奥此刻正在经历怎样的天人交战。但她也知道,任何的迟疑,都将是致命的。
“回答我,王子殿下。”马尔科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一个已经死去的女人,和无数还活着的人民。一座城市的未来,和一颗冰冷的、你根本无法理解的水晶。这道选择题,并不难,不是吗?”
达里奥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沉重。他握着刀柄的手,因为过度用力,指节已经完全发白。
终于,他缓缓地,抬起头,看向莉维娅。
他的眼神,不再有任何的挣扎与矛盾。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深处,只剩下一种纯粹的、如同被血与火洗礼过的、清澈的哀伤,以及…一种更为坚定的、属于王者的决断。
“我的城市,”他缓缓地开口,声音沙哑,却充满了力量,“它的未来,将由我和我的人民,用鲜血和勇气来捍卫。而不是…用一场与魔鬼的肮脏交易来换取!”
他转向马尔科,眼中燃起了熊熊的、不屈的战意。
“而我的爱人,”他一字一句地说道,“她的灵魂,高贵而纯洁。我绝不允许,她的遗体,被你这种污秽的杂碎,当作可以交易的筹码!”
他的话,如同在死寂的深渊中,点燃的第一支火炬!
“说得好!”巴林大师也从绝望中挣脱出来,他那苍老的脸上,重新燃起了属于格朗姆沃克人的、宁折不弯的骄傲与怒火。“山下之王国,或许有叛徒,但绝没有懦夫!吾等,绝不会向黑暗屈服!”
主祭马尔科脸上的微笑,终于,第一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如同机器般的漠然。
“真是…令人遗憾的选择。”他叹了口气,仿佛在为一个必然会破碎的、精美的艺术品而感到惋惜。“既然如此,那我就只能…亲自来取了。”
话音未落,他那只黄铜构成的机械手臂,猛地抬起!
手臂的前端,裂开了五个如同花瓣般的缺口。一股强大的、肉眼可见的、呈现出扭曲透明状的能量波,瞬间从手臂的核心射出,直取站在最前方的达里奥!
战斗,以一种最直接、最毫无征兆的方式,轰然爆发!
达里奥发出一声怒吼,将手中的马刀,狠狠地向前劈去!他试图用刀锋,来格挡那道无形的能量波。
然而,刀锋与能量波接触的瞬间,达里奥便感到一股无可匹敌的巨力,从刀身传来!他整个人,如遭雷击,向后倒飞出去,狠狠地撞在了身后的岩壁上,喷出一口鲜血!
“物理攻击无效!”莉维娅的声音,如同冰冷的警报,瞬间响起,“那是纯粹的动能冲击!散开!寻找掩护!”
她的话音未落,主祭身后的那些精英守卫,已经举起了手中的炼金长矛,向着众人发起了覆盖性的射击!
一道道致命的、炽热的红色能量射线,瞬间照亮了整个黑暗的密室!
“为了森林!”埃里奥发出一声悲怆的呐喊。他和幸存的瑟尔瓦里人战士,展现出了惊人的战斗素养。她们利用密室中那些凸起的岩石和古代装置的残骸作为掩护,不断地移动着位置,同时用手中的银光木长弓,进行着精准的反击。
她们的箭矢,虽然无法对主祭马尔科造成伤害,但对那些身穿炼金护甲的精英守卫,却有着惊人的穿透力!
莉维娅则像一个致命的影子,在能量射线的间隙中穿梭。她知道,他们唯一的生路,就在那个看似文雅、实则强大得可怕的主祭身上。她必须找到他的弱点。
而巴林大师,则拉着那两名幸存的、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的格朗姆沃克战士,躲在了一块巨大的、倒塌的岩石后面。
“听着!”巴林的声音,急促而有力,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你们看到那个装置的基座了吗?那个原本安放‘地心之核’的基座!它的下方,连接着这座神庙,不,是整个灰角山脉最古老、最深邃的一条…地脉主干道!”
他的眼中,闪烁着一种疯狂而决绝的光芒。
“这座神庙,在失去了‘地心之核’的镇压之后,其能量结构已经极度不稳定!它就像一个被掏空了心脏的巨人,随时可能因为一次剧烈的能量冲击而彻底崩溃!这就是…我们最后的机会!”
他从怀里,取出了一把小巧的、但上面却镌刻着无数层复杂符文的、充满了强大力量的…符文战锤。
那是他年轻时,为自己打造的武器,也是他身为符文大师的…荣耀象征。
……你们听着,”他将那柄凝聚了他一生荣耀的符文战锤,塞进了其中一名年轻战士的手中,那年轻的格朗姆沃克人双手颤抖,几乎握不住这沉重的武器。“当…我发出信号时,你们就用这柄战锤,用尽你们身为格朗姆沃克人的全部力量,去敲击那个基座上,那块刻着‘世界之蛇’符文的…第三节脊骨!”
“大师…您…您要做什么?”年轻的战士,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要做的,是我身为符文大师,身为这个王国最后的守护者,必须做的事。”巴林大师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释然的、但无比疲惫的微笑。“现在,去吧!为了山脉的荣耀!”
战斗,已然进入了最残酷、也最绝望的阶段。
达里奥在硬抗了主祭的一击后,身负重伤,肋骨至少断了三根,但他依然顽强地站了起来。他放弃了与主祭进行正面对抗的愚蠢念头,而是选择与他的沙蝰骑兵们一起,结成小型的、不断移动的防御战阵,用游斗的方式,牵制着大部分精英守卫的火力,为莉维娅和瑟尔瓦里人创造机会。他像一头受伤的、但更加危险的孤狼,用生命在为同伴争取着时间。
而主祭马尔科,则像一个戏弄着濒死老鼠的猫,从容地、一步步地,向着莉维娅逼近。他的目标,自始至终,都只有那颗记忆水晶。
“放弃吧,莉维娅女士。”他的声音,依然那么平静,“你的逻辑,你的技巧,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毫无意义。你无法理解,我所掌握的,是建立在一个更高等的、即将取代你们这个腐朽世界的全新‘法则’之上的力量。”
他的另一只完好的、属于人类的手,从袖袍中伸出。那只手上,戴着一枚奇特的、由黑色金属和红色宝石构成的戒指。他将戒指对准了一名正在向他射击的、勇敢的瑟尔瓦里人战士。
戒指上的宝石,猛地一亮!
那名美丽的精灵女子,发出一声短促的、不敢置信的呻吟。她的身体,瞬间变得僵硬,然后,以一种极其诡异的方式,迅速地“结晶”了!她的血肉之躯,在短短一息之间,就变成了一座栩栩如生的、散发着不祥红光的…水晶雕像,然后在一阵无声的碎裂中,化为了一地红色的粉末。
“不!诺艾尔!”埃里奥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吼。
这个恐怖的、超乎理解的景象,让所有人都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
莉维娅的心,也沉入了谷底。她知道,常规的战斗,已经没有任何胜算了。
她看着正在逼近的主祭,看着他那双由齿轮构成的、毫无情感的机械义眼,她的大脑,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绝对冷静的计算状态。
她在赌。赌一个只有万分之一可能的…机会。
她停下了脚步,不再后退。她直面着缓缓走来的主祭,将手中的钢剑,收回了鞘中。
“哦?终于放弃了吗?”马尔科的嘴角,勾起了一丝胜利的微笑。
“不。”莉维娅摇了摇头,“我只是…想明白了另一件事。”
她将手,缓缓地,伸入怀中,似乎准备取出那颗记忆水晶。
马尔科的眼中,闪过了一丝难以抑制的贪婪。他停下脚步,等待着接收自己的战利品。
而莉维娅的手,却在怀中,做出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动作。
她按下了她藏在皮甲内侧的、那枚在赞索斯之战中剩下的、最后一颗…炼金炸弹的…延时引信。
她将引信的时间,设定为了…三息。
“你说得对,主祭。”莉维娅缓缓地将手从怀中抽出,但她手中,空无一物。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凄美的、达里奥从未见过的、仿佛解脱了所有重负的微笑。“逻辑和技巧,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或许确实…毫无意义。”
“但是…”她的眼神,猛地变得无比锐利,如同两柄即将出鞘的匕首,“同归于尽…这个最古老、也最不理性的战术,有时,却异常的…有效。”
马尔科的脸色,第一次,剧变!他那强大的感知力,让他瞬间察觉到了莉维娅身上那股正在急剧攀升的、不稳定的能量波动!
他想后退,想启动能量护盾!
但已经…太迟了!莉维娅的计划,根本就不是要炸伤他,而是要用自己的死亡,来引爆一场彻底的、玉石俱焚的混乱!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
“就是现在!为了山脉!!!”
一声苍老的、充满了无尽愤怒与无尽荣耀的咆哮,从战场的另一头,轰然响起!
是巴林大师!
他不知何时,已经从岩石的掩护后冲出!他那衰老的、矮壮的身体,在这一刻,爆发出了与他年龄完全不符的、如同火山喷发般的力量!他像一头愤怒的公牛,狠狠地,撞向了那个正在与达里奥缠斗的、离基座最近的精英守卫,用自己那并不坚固的胸膛,为那两名年轻的格朗姆沃克战士,清出了一条通往基座的、血腥的道路!
“敲响它!孩子!敲响…我们氏族的…丧钟!!!”他嘶吼着,将自己最后的力量,都灌注进了这声命令之中。
那名年轻的战士,泪流满面,他举起了手中的、那柄凝聚了巴林大师一生荣耀的符文战锤,用尽了自己身为格朗姆沃克人的、与生俱来的、源自大地深处的所有力量,狠狠地,砸向了那个刻着“世界之蛇”的…符文节点!
“咚——!!!!”
一声沉闷的、却仿佛能撼动整个山脉灵魂的巨响,轰然响起!
连锁反应,再一次,发生了。
而且,这一次的规模,比赞索斯神庙的,要宏大、要惨烈上千倍!
那座失去了“地心之核”镇压的、早已处于崩溃边缘的巨大基座,在遭受到符文战锤那蕴含着纯粹法则力量的猛烈一击后,瞬间碎裂!
下方那条被压抑了数万年的、最古老、最狂暴的地脉主干道,如同被捅破了心脏的愤怒巨龙,发出了它毁天灭地的…咆哮!
一道直径超过百米的、纯粹的、呈现出刺目白光的能量洪流,从那破碎的基座中,冲天而起!
它瞬间吞噬了主祭马尔科!吞噬了所有还在战斗的教团守卫!
也吞噬了…那位挡在最前方的、已经油尽灯枯的符文大师,巴林的身体。
他没有化作光,也没有变成什么永恒的雕像。他只是,像所有被卷入这场能量风暴的凡人一样,在一瞬间,就被那无法抗拒的、纯粹的力量,彻底地、残忍地,分解成了最原始的粒子,连一丝灰烬都没有留下。
他用一个格朗姆沃克人最直接、最朴素的方式,完成了他最后的守护——以身为盾,与敌偕亡。
而在他被白光吞噬的最后一刻,他的目光,穿透了混乱的能量场,最后一次,看了一眼那两个他选择托付的年轻战士。他的眼神里,没有欣慰,也没有荣耀,只有一种深深的、未能亲眼看到结局的…遗憾。
莉维娅,在巴林大师发出怒吼的瞬间,就已经反应了过来。她取消了炼金炸弹的引信,抓住身边同样被惊呆的达里奥,和已经被埃里奥抱起的凯勒姆,用尽全身的力气,向着他们来时的那条、也是唯一尚未被完全摧毁的通道,扑了过去!
整个流明诺斯,这座美丽的水晶之城,在这场源自地心深处的能量海啸中,开始剧烈地颤抖、崩解。巨大的水晶尖塔,如同被折断的玻璃,轰然倒塌。优美的水晶拱桥,在一瞬间化为漫天的齑粉。那条流淌着银色磷光的地下暗河,被奔涌的岩浆所吞噬,发出一阵阵刺耳的“滋滋”声。
莉维娅他们,在崩塌的通道中,被巨大的冲击波和飞溅的碎石,狠狠地抛出。
当一切终于归于沉寂,幸存者们,从崩塌的废墟中爬出,伤痕累累,满身尘土,却意外地,在那位年轻格朗姆沃克战士紧紧抱在怀里的、巴林大师的工具皮囊里,发现了一本厚重的、用古老符文写就的……笔记。
那并非什么精神传承。那只是一个老人,一个符文大师,毕生对于地脉、符文和这个世界“岩石记忆”的研究与记录。一份冰冷的、沉重的、却又无比宝贵的…知识遗产。
第五幕:熄灭的星火
第二十一章:世界之殇
地点:遗忘之海,塞壬之牙群岛
哈拉尔德·铁拳讨厌雾。
对于一个在遗忘之海那冰冷刺骨、足以让南方人骨髓都冻结的海水里泡了三十年的铁礁掠夺者来说,这听起来像个不可理喻的笑话。雾,本应是他们的盟友,是他们发动突袭时最可靠的天然掩护,是他们满载着战利品躲避帝国巡逻舰队时最仁慈的屏障。他们在这片永恒的迷蒙中出生、战斗、死亡,雾早已成为他们生命的一部分。
但今晚的雾,不一样。它…“死”了。
它不是那种常见的、带着浓重咸湿海腥味的、如同浸透了海水的厚重羊毛毯般的浓雾。今晚的雾,有一种…味道。一种他从未闻过的、仿佛来自某个刚刚被开启的、尘封了千年的古老墓穴深处的、冰冷的、干燥的尘埃味道。而且,这雾中,没有声音。绝对的、令人心头发慌的安静。
没有盘旋在船桅上空、等待着厨子扔下鱼内脏的海鸟那凄厉的哀鸣;没有远处那些被他们称之为“海神之牙”的险恶礁石上,那些懒洋洋的、肥硕的海豹们此起彼伏的吠叫;甚至连他那艘令所有西境商人都闻风丧胆的、名为“海龙骨”的精锐长船在破开波浪时,发出的那熟悉的、令人心安的“哗啦”声,都仿佛被这诡异的、死寂的雾气,吸收、吞噬,变得沉闷而遥远。
他站在“海龙骨”那雕刻着狰狞海怪、海怪的眼眶里还镶嵌着两颗从某个倒霉贵族那里抢来的、在雾气中闪烁着幽光的巨大绿宝石的船首,粗糙的、如同老树皮般布满了盐霜与旧伤疤的手掌握紧了腰间那柄早已锈迹斑斑、斧刃上还残留着暗红色血迹的战斧的握柄。他那只完好的独眼——另一只,在二十年前的一场与一头罕见的、来自极北冰原的白色巨型海象的搏斗中,被象牙戳瞎了,留下了一个空洞而恐怖的眼眶——警惕地眯成一条细缝,试图穿透眼前这片厚得如同凝固牛奶般的浓雾,看清他们赖以为生的巢穴,“海怪之喉”那熟悉的、混乱而充满活力的轮廓。
他们刚刚完成了一次收获颇丰的劫掠。一艘来自帝国西境边疆、过于自信地认为自己的护卫足以应对一切的商船,为他们提供了足够整个氏族过上一个奢侈冬天的粮食、麦酒和温暖的毛皮。船舱的最底层,还用铁链关着十几个哭哭啼啼的、据说是什么贵族的家眷,她们细皮嫩肉,能卖出一个好价钱。
他手下的弟兄们,此刻正在甲板的中后段,围着一堆燃烧的炭火,低声地吹嘘着各自在那场短暂而血腥的战斗中的“功绩”,憧憬着回到港口后,如何用抢来的金币,去换取“独眼”佩奇酒馆里最烈的麦酒,和最热情、最丰满的女人。
但哈拉尔德,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如同冰冷的海水灌入肺叶般的不安。
他不仅是一个冷酷的掠夺者,更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海员。他的生命,就是一部用伤疤写就的、关于遗忘之海的百科全书。他能读懂风最细微的语言,能看懂云最微妙的脸色,能听懂海流最深沉的脉搏。而现在,他所感知到的一切,都在用一种无声的、却无比清晰的方式,向他尖叫着——有什么东西,出错了。大错特错。
风,停了。在这片以永恒的风暴和刺骨的烈风而著称的、被所有海图都标记为“极度危险”的海域,风的静止,本身就是最不祥、最违背自然法则的预兆。海面,平静得如同一面巨大的、被遗忘了亿万年的黑曜石镜子,不起一丝波澜,甚至连海水的自然起伏都消失了。而天空,则呈现出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病态的、如同人体内脏瘀血般的暗紫色。
最让他感到恐惧的,是海本身。
海水,变得……黏稠了,仿佛失去了流动性。刚才,一个喝多了酒的年轻水手,踉踉跄跄地走到船舷边,将一桶混杂着鱼内脏和呕吐物的污物泼下船。那些本应立刻被冰冷的海水冲散、沉没的秽物,竟然就像被困在了巨大的、透明的琥珀里一样,缓缓地、极其不自然地,悬浮在船舷边的水面上,久久不散。
“头儿,你看!那…那是什么鬼东西!”一个年轻的、脸上还带着几颗雀斑的水手,他的名字叫奥拉夫,他指着船首前方的浓雾,声音里充满了年轻人特有的、混杂着惊讶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哈拉尔德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在那浓得化不开的雾气之中,出现了一些……光。
那不是他们熟悉的、海怪之喉那些由无数盏鲸油灯和熊熊燃烧的火把构成的、温暖而混乱的光亮。那是一种……冷光。一道道幽蓝色的、如同鬼火般的、纤细的电弧,正在雾气中毫无规律地、无声地闪烁、跳跃。它们就像一群活着的、充满了恶意的、由纯粹能量构成的水母,在黑暗中狂舞。
空气中,那股来自古老墓穴的尘埃味道,变得更加浓郁了。同时,还多了一股类似于铁匠铺里金属被烧灼过度的、刺鼻的臭氧味。他那花白的、被海风吹得如同钢丝般坚硬的胡须,开始微微地向上飘起,仿佛被某种无形的、看不见的静电所吸引。
“全员戒备!”哈拉尔德发出一声低沉的、如同喉咙深处滚动的雷鸣般的咆哮,打破了甲板上那不合时宜的轻松气氛。他的声音,拥有着一种足以让最狂暴的醉汉都瞬间清醒的魔力。“扔掉你们的酒杯!拿起你们的斧头和盾牌!准备战斗!”
他的弟兄们,虽然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出于对他们首领那野兽般战斗直觉的绝对信任,还是立刻扔掉了手中的酒杯,咒骂着,从武器架上抄起了各自赖以为生的武器。
就在这时,一声低沉的、悠长的、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让他们整艘坚固的“海龙骨”长船都为之剧烈颤抖的……“嗡鸣声”,从他们脚下那片死寂的、如同黑曜石镜子般的大海深处,缓缓地,但却无可抗拒地,传了出来。
那不是任何他们所知的深海巨兽的叫声。那是一种…纯粹的、物理性的声音。是某种极其庞大的、无法被想象的力量,正在搅动、扭曲着这片海洋最根本的法则。
海面,不再平静。
它开始以一种极其诡异的、违背了所有流体力学原理的方式,向上……隆起。
一个巨大的、直径超过数里格的、缓缓旋转的、无声的漩涡,正在以他们的长船为中心,迅速地形成!但那并非寻常的、因海水流失而向下凹陷的漩涡,而是一个…向上凸起的、如同一个正在被神明从海底缓慢吹起的巨大水晶气泡般的、反向的漩涡!
“稳住船桨!抓住帆索!所有人!把自己绑在船舷上!”哈拉尔德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着,他那身经百战的、如同岩石般坚毅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纯粹的、近乎于孩童般的恐惧。他不知道自己正在面对的是什么。这已经超出了他一生中所有关于海洋的知识、经验和最疯狂的噩梦。
“海龙骨”号,被那股无可抗拒的、来自海洋下方的力量,缓缓地、无情地,向上托起。他们仿佛正站在一头正在苏醒的、比山脉还要庞大的远古巨兽的、缓缓起伏的脊背上。
然后,他们看到了。
当他们的长船,被那不断隆起的水面,带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足以俯瞰整个群岛的高度时,他们终于穿透了那层厚厚的、死寂的浓雾。
他们看到了……海怪之喉。
但那已经不是他们熟悉的、那个由无数沉船残骸和巨大海兽骸骨构成的、混乱、肮脏、但却充满了勃勃生机与自由气息的海盗之城了。
那座城市,正在……“消失”。
并非被洪水淹没,也非被火焰吞噬。而是在一种更为恐怖、更为彻底、更为……概念化的方式下,被抹除于存在之外。
一道道如同黑色的、正在流血的伤口般的、巨大的空间裂痕,凭空出现在城市的上空和四周。这些裂痕的边缘,闪烁着不祥的、如同病变血肉般的紫色光芒,它们如同饥饿的、来自虚空的巨口,贪婪地吞噬着周围的一切——用沉船龙骨搭建的、摇摇欲坠的房屋;停泊在港湾里的、大小不一的海盗船;那些嶙峋的、被海浪侵蚀了万年的黑色礁石,以及……人。
哈拉尔德看到,他最大的竞争对手,那个以残暴和勇武著称的、被称为“血斧”埃里克的家伙,连同他那艘引以为傲的、挂着血色骷髅旗的旗舰,在一道如同黑色闪电般的裂痕闪过的瞬间,就那么无声无息地,被干净利落地拦腰截断。然后,那两截断裂的船身,连同上面所有正在发出惊恐尖叫的水手,都被吸入了那片纯粹的、没有任何光线的虚无之中,连一丝烟尘、一点声音都没有留下。
他看到,港口那座用传说中独眼巨人的巨大头骨搭建的、最热闹、也最肮脏的“独眼”佩奇酒馆,如同被一只无形的神明之手捏碎的、用沙子堆成的城堡般,在一阵无声的、令人作呕的几何学扭曲中,坍塌、消失。
他听到,无数声凄厉的、充满了不敢置信与极致恐惧的惨叫声,从下方的城市里传来。但那些声音,也同样在传到一半时,便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了。
整个塞壬之牙群岛,这个让庞大而强盛的奥瑟瑞亚帝国的海军都为之头痛了数百年的、遗忘之海的不法之国,正在像一块被投入了无形强酸中的、肮脏的蔗糖般,迅速地、无声地,溶解、消失。
“深渊巨噬者……”那个年轻的、脸上带着雀斑的水手奥拉夫,用一种混合着极致恐惧与病态崇拜的、颤抖的声音,喃喃自语。他双膝跪地,对着那片正在吞噬一切的虚无,疯狂地磕头。“是…是吾等所信仰的、沉睡在海底的古神…苏醒了!它因吾等之罪孽而愤怒!它要…吞噬一切!净化一切!”
哈拉尔德没有理会他的疯言疯语。他知道,这绝非任何神祇。神祇的愤怒,至少还有雷霆与风暴。而眼前的这一切,只有…纯粹的、冰冷的、毫无意义的…“无”。这是一种更为古老、更为冷酷、也更为…终极的…毁灭。
“海龙骨”号,被那股已经隆起到极限的水面,狠狠地、如同被弹石器抛出的石子般,抛向了那片暗紫色的、病态的天空。所有的水手,都在失重的瞬间,发出了此生最后的、充满了绝望的惊呼。
在被抛到最高点的、那短暂的、却又如同永恒般漫长的瞬间,哈拉尔德那只完好的独眼,越过了正在迅速消失的群岛的残骸,望向了更遥远的、维里迪亚大陆的方向。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那道原本将大陆与海洋清晰地分割开来的、连绵不绝的海岸线,正在……“模糊”。仿佛有一位技艺拙劣的、喝醉了的画师,正在用一块湿透了的、肮脏的抹布,胡乱地涂抹着世界画卷的边界。山脉与海洋,陆地与天空,正在以一种缓慢的、但却无可阻挡的方式,互相侵蚀、融合。
然后,他的长船,如同断了线的风筝,开始向着下方那片已经恢复了平静的、如同黑曜石镜子般的、冷漠的海面,急速下坠。
他此生最后的记忆,便是那面镜子中,映照出的、自己那只充满了恐惧与不解的、孤独的眼睛。
地点:哈拉苏斯大陆,伊里迪安城,“黑砂区”废墟之上
莎赫拉·阿尔-拉希德讨厌失败的味道。
那是一种混合了鲜血的铁锈味、烧焦的丝绸的呛味、以及最让她憎恶的、自己那被挫败的野心所散发出的、苦涩的酸味。
她此刻,正半跪在一座已经完全坍塌的、曾经是玻璃熔炉的废墟之巅。她那件原本华贵无比的、用淡紫色丝绸制成的长裙,此刻已经变得破破烂烂,沾满了黑色的灰烬和凝固的血迹。她那头如同黑夜般浓密的秀发,也凌乱不堪,几缕发丝被汗水和血污粘在了她那同样布满了划痕的、精致的脸颊上。
她的手中,紧紧地握着那柄造型奇特的、如同两轮弯月结合在一起的环刃,刃口上,还在滴着温热的、不属于她的血液。她的呼吸,急促而沉重,每一次吸气,都会牵动她肋骨上那道被能量力场灼伤的、火辣辣的伤口。
在她周围,是她仅存的七名“沙狐”突击队队员。这些哈拉苏斯大陆上最精锐的、如同影子般的战士,此刻也都个个带伤,神情凝重,他们正以一种保护性的姿态,将他们的女主人,紧紧地护卫在中央。
而在他们脚下,整座伊里迪安城,这座曾经在月光下如同宝石般璀璨的“玻璃之城”,已经变成了一片巨大的、冒着黑烟的废墟。那场由“寂灭之心”与“寂灭之阳”的碰撞所引发的、源自地底的连锁湮灭反应,如同一场无声的地震,摧毁了这座城市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建筑。无数座精美的玻璃尖塔和水晶穹顶,都已经化为了一堆堆闪烁着危险光芒的碎片。
他们赢了,也输了。
他们成功地,将终末教团在哈拉苏斯最大的据点,连同那位可怕的、充满了扭曲理性的“净化派”主祭马尔科,以及那个足以毁灭整个大陆的“寂灭之阳”,一同拖入了毁灭的深渊。
但他们也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她最忠诚的、如同兄长和父亲般守护着她的哑巴守护者——卡里姆,在那场无声的湮灭中,为了保护她撤退,而永远地消失了。她带来的二十名“沙狐”,也折损大半。更重要的是…
“公主殿下,”贾赛姆,那位死里逃生的炼金术士,踉踉跄跄地从一处废墟中爬了过来,他的脸上满是黑灰,眼神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恐惧,以及一种更深的…绝望。“‘寂灭之心’……它…它失控了…”
莎赫拉的目光,投向了废墟的中心——那个由湮灭反应造成的、深不见底的、边缘光滑如镜的巨大坑洞。
她看到了。
那颗本应在湮灭了所有能量后,重新归于沉寂的、如同黑洞般的“寂灭之心”,此刻,竟然正缓缓地、从坑洞的中心,漂浮了上来。
它的体积,比之前大了数倍。它不再是纯粹的黑色,它的表面,布满了无数条如同红色血管般的、不祥的亮纹。它正在…“搏动”,如同一个刚刚饱餐了一顿的、充满了邪恶生命力的心脏!
它不仅吸收了“寂灭之阳”的负能量,似乎还…与它融合了!
“它正在…‘学习’…”贾赛姆的声音,因为恐惧而颤抖,“它正在解析‘寂灭之阳’的法则,并将其转化为自己的力量!天呐…我们…我们究竟…创造出了一个什么样的怪物…”
一股比之前那股纯粹的生命吸力,更为庞大、也更为…主动的能量场,正在以那颗异变的“寂灭之心”为中心,迅速地向整个哈拉苏斯大陆扩散开来!
莎赫拉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体内的生命力,正在以一种比之前快上十倍的速度,被缓慢地、但却无可阻挡地,抽离出去!
而更让她感到恐惧的是,她看到,在那颗正在搏动的“心脏”周围,空间本身,正在发生着某种极其细微的、但却致命的…扭曲。仿佛那颗心脏,不仅仅是在吸收能量,更是在…吞噬…现实。
她想起了莉维娅,那个来自帝国的、冷得像冰一样的女人,曾经在船舱里,对那个教团俘虏所说的那些话。
“…为某个超出你们理解的存在,拆除牢笼的栏杆…”
难道……他们所有的抗争,所有的牺牲,不仅没有阻止灾难,反而…亲手,将那头被囚禁的、更为恐怖的巨兽,从牢笼里,释放了出来?
这个念头,像一根淬了冰的毒刺,狠狠地扎入了莎赫拉那颗骄傲的、从未屈服过的心。
“公主殿下!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一名沙狐队长大声喊道,“这片区域的…‘现实’…正在变得不稳定!”
莎赫拉没有动。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颗正在空中缓缓搏动、散发着无尽恶意与虚无气息的“心脏”,她那双黑玛瑙般的眼睛里,第一次,闪过了一丝…迷茫。
地点:奥瑟瑞亚帝国,西境边疆,风息堡
卡西乌斯·瓦勒留斯将军,讨厌等待,更讨厌…背叛。
对于一个将大半生都奉献给了帝国边疆、将“忠诚、荣誉、责任”这三大军团信条刻入骨髓的军人来说,背叛,是比死亡更不可饶恕的罪孽。
他站在风息堡最高处的、被称为“鹰巢”的指挥塔上,凝视着西方那片一望无际的、被称为“无尽之洋”的灰色海洋。海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冰冷,也都要…狂暴。它如同无数只无形的巨手,狠狠地拍打着这座坚固的要塞,发出如同攻城槌撞击城门般的、沉闷而愤怒的轰响。
他那张如同岩石般坚毅的脸上,布满了如同刀刻般的皱纹,此刻,每一道皱纹里,都填满了冰冷的、几乎要凝固成实质的愤怒。他那双灰色的眼睛,如同即将爆发的风暴般,深邃而危险。
那份盖着摄政王火漆印章的、命令他放弃风息堡、返回帝都参与“净化”行动的荒唐命令,正被他那只戴着皮质手套的、布满了老茧的手,紧紧地攥着,几乎要将其捏成齑粉。
放弃风息堡?
这个命令,对他而言,不啻于让他亲手,将自己的脊梁骨,一节一节地敲碎。
风息堡,不仅仅是一座由冰冷的石头和钢铁构成的要塞。它是西境的盾牌,是抵御着来自海洋的蛮族——那些被称为“铁礁掠夺者”的、如同狼群般贪婪的强盗——的第一道、也是最后一道防线。是数十万生活在这片贫瘠土地上的帝国公民,他们赖以生存的、唯一的安全保障。更是他,卡西乌斯·瓦勒留斯,和他麾下那些追随了他数十年的士兵们,用半生的鲜血、忠诚和牺牲,所守护的家园与荣耀。
而现在,那个坐在帝都舒适宫殿里的、他曾经宣誓效忠的摄政王,竟然为了他那所谓的、不清不楚的“内部叛乱”,就轻描淡写地,用一张羊皮纸,命令他们放弃这一切?
他这是要将西境的数十万人民,毫不留情地,暴露在来自海洋的、未知的、以及正在变得越来越恐怖的威胁面前!
“将军,”他的副官,一位年轻而能干的百夫长,快步走到他身边,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忧虑和愤怒,“北方防线刚刚传来的、最新的信鸦消息。我们派出的第三艘侦察快船,它的残骸,在距离海岸线不到十里格的地方,被渔民发现了。船身……被某种巨大的、无法想象的力量,从中间…撕成了两半。船上…无一生还。”
卡西乌斯缓缓地点了点头。这个消息,印证了他心中最坏的预感。“塞壬之牙群岛方向…还是没有任何消息?”
“是的,将军。就好像…那片被浓雾笼罩的、罪恶的群岛,连同上面所有的海盗,都在一夜之间,从海图上,被彻底抹去了一样。那些平日里像苍蝇一样嗡嗡叫的走私贩子,也全都消失了。”
卡西乌斯沉默了。他知道,这绝非什么好兆头。铁礁掠夺者,虽然是帝国的宿敌,但他们的存在,也像一道肮脏的、却有效的、由血肉构成的屏障,将更北方、更深邃的、遗忘之海中的某些更为古老和恐怖的存在,阻挡在外。他曾在帝国最古老的军事文献中,读到过关于那些存在的、只言片语的、令人不寒而栗的记载。
而现在,这道屏障,似乎…消失了。
“还有,”副官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因无法理解而产生的恐惧,“最近几天,我们观测到的‘虚无斑块’的数量和规模,都在以一种恐怖的速度急剧地增加。昨天黄昏,一个直径超过半里格的巨型斑块,出现在了距离风息堡只有不到二十里格的海岸上,它无声地…‘吃掉’了‘寡妇村’,以及村子后面那一整片被我们称之为‘巨人指’的巨大悬崖。”
卡西乌斯闭上了眼睛。他是一个务实到骨子里的军人,不像帝都那些政客一样,将这些无法被解释的异象归咎于神罚或谎言。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他手下士兵们用生命换来的、最直接的报告。而这一切的证据都告诉他,一场前所未有的、波及整个世界的战争,已经打响了。
而他们,却连敌人的样貌、目的,都还一无所知。
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这种感觉,比他年轻时,在东方荒土,面对着如潮水般涌来的、悍不畏死的兽人部落时,还要让他感到绝望。因为那时候,他至少知道,自己的剑,应该砍向何方。
就在这时,城墙下,传来了一阵急促的、代表着最高级别警报的号角声。
一名浑身湿透的、脸上带着惊恐表情的瞭望兵,连滚带爬地冲上了指挥塔。
“将军!”他嘶声喊道,“海…海平面…在下降!”
卡西乌斯和他的副官,都露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他们快步走到城垛边,向着下方的海面望去。
然后,他们看到了此生,最为壮观,也最为恐怖的景象。
那片原本正在因风暴而狂暴咆哮的灰色海洋,此刻,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极其不自然的速度,在…“后退”!
大片大片的、通常只有在大潮退去时才会露出的、布满了湿滑礁石和黑色淤泥的海床,正在迅速地暴露在空气之中。无数来不及逃走的鱼虾,在裸露的海床上,无力地、绝望地蹦跳着。
整个无尽之洋,仿佛被一个看不见的、位于地平线之外的巨大塞子,猛地拔开了!
“这…这不是退潮…”副官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颤抖,“这是…是传说中的…海啸的前兆!”
卡西乌斯没有说话。他只是死死地,凝视着那片遥远的、正在变得越来越低的海平线。他知道,这不仅仅是海啸。这是一种…更为宏大的、整个星球的法则,都在发生崩溃的征兆。
他缓缓地,将手中那份来自帝都的、充满了傲慢与无知的命令,捏成了一团废纸。
然后,他转身,面对着他那同样面露惊恐的副官和士兵们,用他那在无数次战役中锤炼出的、充满了钢铁般意志的声音,下达了他此生,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违背帝国最高指令的命令。
“传我命令!”他的声音,盖过了越来越响亮的海水后退的轰鸣声,“关闭所有城门!所有士兵,无论是否当值,立刻登上城墙!准备迎接…我们此生,最漫长的一场…守城战!”
一场席卷整个世界的风暴,正在从各个方向,同时向这个早已千疮百孔的、腐朽的帝国,汇集而来。
而帝国的掌舵者,却正在疯狂地,试图凿穿自己脚下的、这艘正在沉没的巨轮的船底。
第二十二章:帝都的葬礼
橡木港,曾经的“世界之心”,奥瑟瑞亚帝国的骄傲与荣耀,其坚固的城墙曾令最骁勇的蛮族可汗望而却步,其宏伟的白色尖塔曾在无数吟游诗人的歌谣中刺破云霄。此刻,这座由白色大理石、坚固花岗岩与千年橡木共同构筑的伟大城市,正在举行一场属于自己的、盛大、混乱且毫无尊严的葬礼。
灾难,并非如同史诗中吟唱的那样,伴随着惊天动地的巨响和毁天灭地的烈焰降临。它来得更为诡异,也更为…沉重和私密。它始于一声源自地壳最深处的、沉闷的、几乎不为人类耳朵所能捕捉的呻吟。就仿佛支撑着这片土地的、被遗忘了亿万年的古老巨人,在承受了难以计量的重压无数个纪元之后,终于疲惫地、不耐烦地,极其轻微地,翻了个身。
地动,开始了。
最初的震颤,是轻微而带着欺骗性的。仿佛整座城市,都变成了一艘行驶在微澜河面上的巨轮,有一种令人眩晕的、不真实的摇晃感。金线区富商宅邸里,那些来自遥远哈拉苏斯的、如同凝固的晚霞般色彩斑斓的精致玻璃酒杯,在沉重的银质托盘上发出悦耳而危险的碰撞声。学者区图书馆那高不见顶的书架上,几本被放置在边缘的、积满了灰尘的古籍,悄然滑落,无声地、如同倦鸟归巢般,摔在铺着厚重得可以吸收一切声响的深红色地毯上。根须区的贫民窟里,那些早已习惯了与饥饿、寒冷和绝望共存的居民们,甚至没有察觉到这第一声来自于大地深处的、温柔的警告。他们只当是隔壁那家总是通宵工作的非法酿酒作坊,又一次引爆了他们那不稳定的蒸馏器。
但很快,巨人的呻吟,变成了无法被忽视的、愤怒的咆哮。
大地,开始剧烈地、疯狂地摇晃、撕裂、起伏。那不再是微澜,而是足以掀翻整个世界的滔天巨浪。坚固的、由帝国最顶尖的工程师们设计建造的、足以抵御任何攻城槌全力撞击的石质建筑,此刻,却在来自下方的、更为原始、更为强大的、不讲任何道理的力量面前,显得如同孩童用脆弱的积木搭建的玩具般,不堪一击。
白岩宫,那座高踞于城市中心、如同人工山峦般的峭壁之上的、象征着帝国至高无上权力的宏伟建筑群,第一个发出了痛苦的悲鸣。一座被称为“皇帝之眼”的、也是整个橡木港最高的瞭望塔,在一次剧烈的、仿佛被无形巨手从地底向上猛推的垂直颠簸中,从中断裂。那优雅的、如同象牙雕刻般的塔身,上半截如同被神明愤怒地折断的权杖般,带着数千吨的巨石和同样发出惊恐尖叫的、无处可逃的禁卫军卫兵,轰然坠落,精准地、充满了宿命般讽刺意味地,砸入了下方元老院那华丽的、有着巨大金色穹顶的议事大厅。一声巨响之后,一片冲天而起的、由白色大理石粉末和金箔碎片混合而成的…悲伤的尘埃,缓缓升起,在清晨的阳光下,闪烁着如同葬礼上抛撒的冥钱般的光芒。
紧接着,是那座横跨双子河、本身就是一座繁华的空中城市、被誉为“帝国工程学永恒奇迹”的“巨人之桥”。它那支撑着整个桥身的、如同远古巨人腿骨般粗壮的中央桥墩,在一阵令人牙酸的、岩石被巨大应力撕裂的“嘎吱”声中,出现了蛛网般的、深可见骨的裂痕。然后,在桥上、河岸边所有目击者不敢置信的、充满了极致恐惧的注视下,整座宏伟的石桥,连同上面所有的店铺、住宅、正在悠闲散步的市民和拉着货物的马车,如同被一只无形的神明之手从中间轻易地掰断的饼干般,轰然断裂。两截巨大的、如同断崖般的桥身,无力地,坠入了下方那因地震而翻涌着前所未有浑浊浪涛的阿尔巴河之中,激起了高达数十尺的、混合着泥浆、石块与无数生命血肉的巨浪。
帝国的经济与精神联系,在这一刻,被彻底地、物理性地,斩断了。
恐慌,如同最迅猛的、看不见的瘟疫,瞬间席卷了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感染了每一个灵魂。
街道上,曾经代表着帝国秩序与威严的、平整的鹅卵石路面,此刻正在开裂、隆起,有些地方甚至喷射出带着硫磺味道的黑色泥浆,如同大地身上一道道丑陋的、正在流脓的伤口。惊慌失措的人群,如同被愤怒的孩童捣毁了巢穴的蚁群,漫无目的地、互相推搡、踩踏着,尖叫着,试图寻找任何一处看似安全的开阔地。富有的贵族们,他们的发髻歪斜,衣衫不整,尖叫着从他们那正在坍塌的、如同艺术品般的豪宅里跑出,他们身上那华丽的、用金线绣着家族徽记的丝绸长袍,此刻沾满了灰尘与不知是谁的血污,显得滑稽而可悲。平日里高高在上的他们,在末日的公平面前,与根须区那些他们所鄙夷的、被他们称之为“臭虫”的贫民,没有任何区别。
而根须区,这个城市的“脓疮”,这个被秩序和阳光所遗忘的角落,此刻则变成了一个真正的、血腥的、无声的地狱。那些本就摇摇欲坠的、由朽烂的木头和劣质的、没有烧透的砖石搭建的房屋,在第一波剧烈的震动中,便如同纸糊的一般,成片成片地、如同多米诺骨牌般,发生了连锁性的坍塌。成百上千尚在睡梦中、或因疾病而无力逃离的贫民,在没有发出一声像样的呼救之前,就被活生生地、永远地埋葬在了那混合着垃圾、污秽与绝望的废墟之下。幸存下来的人,脸上没有了往日的麻木和认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长期压抑的、最原始的求生欲和兽性所点燃的、疯狂的火焰。
秩序,这个帝国赖以维系自身存在的、最神圣的词语,在地震开始后的第一刻钟,便已荡然无存。
当大地的咆哮终于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微弱的、如同巨兽在疲惫喘息般的、令人不安的余震时,橡木港,已经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冒着无数道黑烟的、寂静的坟墓。
但真正的噩梦,对于幸存者而言,才刚刚开始。
因为摧毁这座城市的,不仅仅是无情的天灾,更有比天灾更可怕、也更丑陋的……人祸。
将军,卡西乌斯·瓦勒留斯
(此刻,他正率领着西境第七军团,在违背摄政王命令的情况下,刚刚抵达橡木港城郊)
卡西乌斯将军勒住他那匹身经百战的、名为“风暴”的灰色战马,沉默地凝视着眼前那座他曾经为之奋斗和守护了一生的城市。他那张如同西境花岗岩般坚毅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深深的、无法被任何军纪所掩盖的悲痛。
在他的记忆里,橡木港,是永恒的。它是力量、秩序、文明与理性的终极象征。每一次,当他从那充满了血腥、蛮荒与无尽海风气息的西境边疆返回帝都述职时,远远地望见白岩宫那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白色尖塔,他的心中,都会涌起一股无比的自豪与安宁。那是回家的感觉,是回到了文明世界中心的感觉。
而现在,他所看到的,只有一片正在燃烧的、冒着滚滚浓烟的、仿佛刚刚被一支来自地狱的巨龙军团蹂躏过的废墟。空气中,甚至飘来了淡淡的、尸体烧焦的味道。
他是在两天前,做出了那个足以让他自己和他整个家族都被送上军事法庭、以叛国罪处决的决定的。在亲眼目睹了西海岸那违背了所有自然法则的恐怖大退潮之后,他便意识到,一场更大的、源自帝国权力核心的危机,远比那些尚未露面的、来自海洋的威胁,更为致命,也更为紧迫。他果断地,违背了摄政王马格努斯那愚蠢到近乎于疯狂的、让他放弃风息堡的命令。
但他也没有选择固守。他知道,在这样一场世界性的灾难面前,单纯地守着一座孤立的城堡,无异于等死。于是,他做出了一个更为大胆的、近乎于豪赌的决定——他留下了一半的兵力,由他最信任的副官镇守要塞,尽其所能保护西境的人民。而他自己,则亲率麾下最精锐的、骑兵化的“雷霆军团”——三千名重装步兵和五百名因为坐骑狮鹫在地脉风暴影响下变得焦躁不安、无法飞行而被迫成为地面部队的狮鹫骑士——以不计任何代价的急行军速度,日夜兼程,向着帝都橡木港,这片他预感中风暴的真正中心,疾驰而来。
他不知道摄政王的“净化”行动到底是什么。但他知道,当一个国家的统治者,开始用“净化”这个词来对付自己的人民时,那距离彻底的疯狂与自取灭亡,也就只有一步之遥了。他必须回来,在他还对这个帝国抱有最后一丝希望之前,阻止他。
然而,他还是回来得太迟了。地震,这场突如其来的天灾,打乱了所有人的棋盘。
“将军!”他的斥候队长,一名皮肤被晒得黝黑如碳、眼神如同山猫般锐利的西境猎人,从前方疾驰而来,他的脸上带着惊魂未定的神情,就连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城…城里…全乱了!彻底乱了!不是叛乱…是…是战争!是内战!”
“说清楚!格雷姆!稳住你的舌头!”卡西乌斯厉声喝道,他的声音,拥有着一种足以让最惊慌失措的士兵都镇定下来的力量。
“是三大军阀!将军!”斥候格雷姆大口地喘着气,汇报着他刚刚冒着生命危险侦察到的情景,“摄政王的侄子,那个只会在宴会上背诵蹩脚诗歌的草包——瓦里乌斯公爵,他以皇帝‘正统’继承人为名,纠集了白岩宫的禁卫军残部和部分贵族的私兵,占据了白岩宫的残骸!而东境军团的指挥官,那个号称‘屠夫’的盖塔将军,则在地震发生的第一时间,就率领他的大军从东门入了城!他控制了金线区和铁砧区,打出的旗号是‘清君侧’,要处死瓦里乌斯那个‘篡位者’!还有…还有根须区…那里…那里的‘臭虫’们,也组织了起来,他们推举了一个名叫‘锤子’的铁匠当领袖,人数多得像蝗虫一样,控制了南城的大部分区域和码头!”
卡西乌斯的心,一寸寸地、无可挽回地沉了下去。
他最担心、也最不愿意看到的事,还是发生了。
帝国,已经没有皇帝,也没有摄政王了。那座曾经象征着至高权力的白岩宫里,现在只有三个为了争夺权力而疯狂撕咬的鬣狗。
而帝国的子民,则成了他们脚下那被肆意践踏的、血腥的、无人怜悯的草地。
他能看到,城市的上空,除了因火灾而升起的黑烟,还有一些奇怪的、绿色的、比瘴气还要浓重的烟雾。那是炼金术士们制造的、被禁止在战争中使用的毒气。他甚至能听到,从城墙内,断断续续地传来重型投石机发射时那沉闷的、令人心悸的轰鸣声,以及成千上万的人在狭窄的街道上进行最惨烈的巷战时,那如同潮水般一波波传来、充满了痛苦与仇恨的呐喊。
“将军…我们…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副官看着眼前这座正在疯狂地、自我毁灭的城市,声音里带着深深的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卡西乌斯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静静地,凝视着那片他曾经无比熟悉的、如今却已变得狰狞而陌生的废墟。他知道,自己此刻的任何一个决定,都将影响到这片土地未来的命运。他是该选择一方加入,去结束这场丑陋的混战?还是……
他缓缓地,举起了他那只戴着厚重皮质手套的、布满了老茧的右手。
“传我命令。”他的声音,不再有任何的犹豫,重新恢复了那种属于帝国顶尖军人的、钢铁般的坚毅。“在城西五里格的‘寡妇丘’,安营扎寨!建立防线,派出所有的医疗兵,不惜一切代价,收拢所有从城里逃出来的难民!派出所有的斥候,像猎犬一样,给我严密监视城内三方的所有动向!”
“我们…不进城吗,将军?”副官不解地问。
“不。”卡西乌斯摇了摇头,他那双如同西境灰色天空般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深邃的、常人难以理解的智慧与悲哀。“我们不是来参加这场葬礼的。我们是来…等待。等待废墟之上,那个或许会重新发芽的、真正值得我们为之流血的…种子。”
他不知道那“种子”是什么。或许是某个能够重新统一帝国的人物,又或许是某种能够终结这场末日的希望。但他知道,在他看清这一切之前,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保持理智,积蓄力量,并在这片正在崩溃的世界里,尽其所能地,为那些无辜的生命,保留最后一片…属于秩序与人性的净土。
平民领袖,马库斯(人称“锤子”)
地点:橡木港,南城码头区,一座被临时加固的仓库顶上
马库斯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成为一名领袖。
一个月前,他还只是铁砧区一个普通的、每天的烦恼只是担心炉火不够旺、铁料不够纯的铁匠。他的世界,很小,也很简单。那就是烧得通红的、仿佛在呼吸的铁块,沉重的、如同他身体一部分的铁锤,在每一次敲击时飞溅出的、如同金色流星般的火星,以及每天傍晚,能换来几块干硬的黑面包和一壶劣质麦酒的、叮当作响的铜币。
他的梦想,也很卑微。那就是希望自己的女儿,那个瘦弱得像根豆芽菜的、名叫艾莉的小女孩,能够少挨点饿。希望自己那间总是漏雨的、狭小的屋子的床铺,能够稍微干燥一些。
然后,地震来了。
他的小铁匠铺,在第一波剧烈的震动中就坍塌了。他和他那瘦弱的女儿,幸运地,因为躲在了那座由他曾祖父亲手建造的、无比坚固的巨大锻炉旁,而活了下来。但他的邻居,那个总是喜欢在清晨隔着窗户和他开玩笑的、和蔼的鞋匠老头,却被倒塌的横梁,活生生地、当着他的面,压成了两截。
当马库斯用自己那双强壮的手,徒手挖开废墟,从一片黑暗中爬出来,看到那片曾经熟悉、虽然贫穷但还算有生气的街区,变成了一片死寂的、到处都是残肢断臂和幸存者哀嚎的地狱时,他内心深处,某种被称之为“希望”和“忍耐”的东西,彻底地,碎了。
而接下来的事情,则将他心中对这个帝国最后一点残存的敬畏,也烧成了灰烬。
那些平日里只会敲诈勒索、作威作福的城市卫队,在灾难面前,非但没有组织任何救援,反而第一时间,变成了最残暴的匪徒。他们成群结队地,去抢夺那些尚未完全倒塌的粮仓和酒馆。而那些高高在上的贵族们,则派出自己的私人卫队,在通往他们那固若金汤的庄园的路上,设置路障,用锋利的弩箭,射杀任何试图靠近的、寻求庇护的难民。
而真正的战争,在地震后的第三天,开始了。
东境的“屠夫”盖塔,率领着他的虎狼之师,以“勤王”的名义,开进了城市。但他们所做的,不是救援,而是…一场更为高效、也更为血腥的劫掠。他们在富裕的金线区烧杀抢掠,将那些曾经不可一世的富商,像猪狗一样屠戮。
紧接着,白岩宫里那个摄政王的草包侄子,也宣布自己是“正统”的继承人,并派出禁卫军,与盖塔的军队,在城市的中央区域,为了争夺一些早已化为废墟的、毫无战略价值的“象征性”地标,展开了血腥的巷战。
马库斯和所有生活在这座城市底层的、被他们称之为“臭虫”的人们,成了这场丑陋的、属于上等人的权力游戏最无辜、也最悲惨的牺牲品。他们被双方的士兵随意地屠戮,他们的女儿被强奸,他们从废墟里艰难地挖出的、最后的一点食物,也被抢走。
在亲眼目睹自己的女儿艾莉,为了保护一块她刚刚从一具尸体旁捡到的、发霉的面包,而被一名喝醉了的东境士兵,用沉重的枪托,活活砸碎了那颗小小的、脆弱的头颅之后,马库斯·锤子,那个老实本分的铁匠,死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双目赤红的、心中只剩下无尽的仇恨与疯狂的…复仇者。
他用他那双能轻易挥舞数十斤重铁锤的、布满了厚实老茧的巨大手掌,生生地,掐断了那名士兵的脖子。然后,他捡起了士兵那柄沾满了自己女儿鲜血的长矛,站在废墟之上,发出了他此生第一声、也是最后一声,充满了纯粹痛苦的反抗的怒吼。
他的怒吼,如同一颗投入了沸油中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根须区和铁砧区所有被压迫者心中的火焰。那些平日里任人宰割的平民,那些被贵族们视为蝼蚁的“臭虫”,在死亡和绝望的双重逼迫下,终于拿起了身边一切可以作为武器的东西——菜刀,铁棍,磨尖了的木棍,甚至是…他那把沉重的、陪伴了他半生的铁锤。
他们在马库斯的带领下,组成了一支混乱、庞大,却又充满了原始生命力与复仇渴望的…“人民军”。
他们用自己对这座城市地下管网和复杂小巷的血脉般的熟悉,与那些装备精良的正规军,展开了惨烈的、不计任何代价的游击战。他们用生命和鲜血,硬生生地,从两大军阀的虎口之下,抢出了整个南城区的控制权。
此刻,马库斯就站在码头区最高的一座、被他们临时加固为指挥部的仓库的屋顶上,俯瞰着自己那片混乱的、充满了血腥与希望的“王国”。
他的身边,簇拥着他最忠诚的追随者——有曾经的码头工头,有曾经的帮派打手,甚至还有那位曾经宣扬末日的、“启示之眼”的虬髯煽动者(他在那场清洗中侥幸逃脱,如今则成了马库斯最狂热的宣传鼓吹者)。
马库斯的脸上,已经没有了当初那种纯粹的、要为女儿复仇的愤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深沉的、混合了掌握权力的迷醉与对未来的深深迷茫的复杂表情。
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单纯的铁匠了。他是一个领袖,一个军阀。他手里,掌握着数万人的生死,以及这座城市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粮食与物资来源——码头。这个认知,让他感到恐惧,也感到…一丝前所未
有的兴奋。
“头儿,”他的副手,一个精明的、在之前的巷战中失去了一只眼睛的独眼码头工头,低声说道,“盖塔的军队,又在向我们和金线区的交界处渗透了。而且,白岩宫那边的‘正统派’,也派来了使者,说…说愿意册封您为‘南城守护官’,并给予我们一批武器,只要我们愿意向他们效忠,并从南面夹击盖塔。”
“效忠?”马库斯冷笑一声,他向地上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向那群只会躲在女人裙子底下的软蛋效忠?告诉他们的使者,想要我的忠诚,就让他们的公爵大人,亲自来我这片到处是老鼠和尸臭的‘王国’里,舔干净我的靴子!”
他的话,引起了周围一阵粗俗但却充满了忠诚的大笑。
“但是,头儿,”独眼副手的脸上,露出了担忧的神色,“我们的粮食,虽然控制了码头,但也撑不了太久了。而且,最近城里出现的那些…‘怪事’,也越来越多了。”
“怪事?”
“是的。”副手的声音压得更低了,仿佛在害怕被什么东西听到,“就是那些…‘虚无斑块’。一开始只是在偏僻的角落里出现,很小,像地上的一个黑点。但最近几天,它们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规模也越来越大。昨天,南城墙边上的一整个街区,连同上面数百个活人,就那么…没了。悄无声息的。没有火光,没有惨叫。兄弟们都很害怕,他们说…这是比地震和战争更可怕的、来自地狱的诅咒。”
马库斯沉默了。他也见过那种东西。那种绝对的、无法被理解的“无”。那种恐怖,确实超出了凡人所能承受的、最疯狂的想象。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知道,如果不能给手下的人一个解释,一个希望,那么他这支由愤怒和绝望所凝聚起来的、脆弱的军队,很快就会从内部,分崩离析。
就在这时,一名负责警戒的哨兵,跌跌撞撞地跑了上来,他的脸上,带着无法掩饰的震惊。
“头儿!西…西边!城外!出现了一支军队!一支……真正的军队!装备精良!打着…打着帝国第七军团的鹰旗!”
第七军团?西境的“雷霆军团”?
马库斯和他的副手,都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神色。他们当然知道这支军队的赫赫威名。那是帝国最精锐、也最善战的、传说中从未有过败绩的军团。
“是卡西乌斯那个老顽固?”独眼副手喃喃自语,“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应该在风息堡,抵御那些北海蛮子吗?”
“他们有多少人?他们在做什么?”马库斯立刻问道。
“人数不清!但看起来至少有好几千人!他们…他们没有进城,而是在城外的‘寡妇丘’安营扎寨了!而且…他们在…他们在收拢难民!”
这个消息,让马库斯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卡西乌斯。一个传说中的、以纪律严明和爱兵如子而著称的老将军。他没有加入这场丑陋的权力纷争,而是在收拢那些被所有势力都视为累赘的难民?
他到底想干什么?
一个全新的、不可预测的、重量级的变量,出现在了橡木港这张血腥的棋盘之上。
寻真者,艾拉
地点:橡木港,学者区的废墟之下,一个被临时清理出来的古代蓄水池内
在学者区那片被地震和战火双重蹂躏的废墟之下,在那些坍塌的图书馆和被烧毁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炼金实验室的更深处,存在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由古代复杂的下水道系统和被世人遗忘的地下室连接而成的、如同蚁穴般错综复杂的避难所网络。
这里,是曾经拥有数百名成员的“寻真者”社团,最后残余的、不到二十人的力量,所栖身的巢穴。
艾拉,那位曾经为莉维娅处理过伤口的、脸上总是带着一丝不妥协的激进神情的年轻女学者,此刻正提着一盏发出微弱光亮的油灯,穿行在一条狭窄而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浓重泥土和霉味的地下通道里。
她的脸上,早已没有了当初的锐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称的、深深的疲惫与哀伤。那场发生在“智慧之尘”旧书店的、毁灭性的灾难,夺走了她的导师卢修斯长老,以及她大部分同伴的生命。那熊熊燃烧的火焰,烧毁的不仅仅是书籍,更是她心中那份属于年轻人的、天真的理想主义。
她和少数几个幸存者,侥幸从另一条更为隐蔽的秘密通道逃脱,并在这片他们最熟悉的、学者区的废墟之下,重新建立了一个小小的、如同风中残烛般脆弱的据点。
她来到了一间相对宽敞的、由古代巨大的蓄水池改造而成的地下室。这里曾经是某个富裕炼金术士的私人实验室,现在,则被他们改造成了一个临时的医疗站、情报中心和…文明最后的避难所。十几名幸存的“寻真者”,正沉默而高效地,在这里工作着。有的在为从地面上冒死救回来的伤员处理伤口,有的则在一张巨大的、从废墟里抢救出来的、有些破损的橡木港地图上,用不同颜色的炭笔,标记着最新的、三派军阀的势力范围和每日都在发生的冲突区域。而更多的人,则是在抢救那些被他们从废墟里挖出来的、被水浸湿或被烟熏黑的珍贵书籍。
“情况怎么样了?老赫尔曼?”艾拉对着负责情报的、一位戴着水晶镜片、胡子打理得一丝不苟的老学者问道。
“很糟。比我们预想的任何一种最坏的情况,都还要糟。”老赫尔曼摇了摇头,声音沙哑。“三大军阀的混战,已经进入了最血腥、也最没有理性的阶段。他们在争夺每一条街道,每一座还算完整的建筑,不是为了战略,只是为了…泄愤和抢掠。平民的死亡人数,已经无法统计了。而且…‘虚无斑块’,正在以失控的速度扩散。根据我们残存的几个、冒着生命危险设置在城市高处的观测点送回来的报告,这些斑块的出现,似乎与城中…负面情绪的强度…成正比。”
“什么意思?”
“哪里发生的战斗最惨烈,哪里死的人最多,哪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与仇恨…哪里…就最容易出现‘虚无斑块’。”老学者推了推镜片,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恐惧与一种近乎于崩溃的理性分析。“就好像…这个世界,正在被我们自己的仇恨与绝望…所‘消化’掉一样。我们正在,亲手喂养着那头吞噬我们自己的怪物。”
这个可怕的、充满了形而上学意味的结论,让艾拉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就在这时,一名负责从地面收集情报的年轻斥候,如同壁虎般,从一条伪装成排水口的垂直地道里,滑了进来。他的身上,带着一股浓重的硝烟味道,脸上,却带着一种难以抑制的兴奋。
“艾拉!各位!一个…一个难以置信的消息!”他气喘吁吁地说道,甚至顾不上礼节,“卡西乌斯!是西境的卡西乌斯将军!他带着他的雷霆军团,回来了!他们就在城西的‘寡妇丘’!他们没有参与战争!他们在…他们在建立难民营!”
这个消息,如同一道惊雷,但却是一道带来了光明希望的惊雷,瞬间照亮了这间昏暗的、充满了绝望气息的地下室。
所有的幸存者,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不约而同地抬起头,眼神中,都燃起了一丝微弱的、但却真实的…希望之光。
卡西乌斯将军。一个在帝国民间,几乎被神话了的名字。一个代表着帝国军人最后荣誉、理智与良知的象征。
“他回来了…”艾拉喃喃自语,她的眼中,也第一次,重新焕发出了光彩。她想起了莉维娅,那个被他们所拯救、又亲眼看着她背负着导师遗愿、独自消失在黑暗中的、冷得像冰一样的女人。
她曾答应过莉维娅,如果她还活着,会尽其所能,将“寻真者”的火种,将理性的微光,保留下去。
而现在,她似乎看到了,将这微弱的火种,重新带回到地面之上的…机会。
“我们必须…”她深吸了一口气,对着所有人,用一种充满了决断的、仿佛在一夜之间继承了她导师卢修斯长老意志的声音说道,“我们必须派人,冒着所有的风险,去接触他。告诉他,我们所知道的一切。”
摄政王的侄子,瓦里乌斯
地点:橡木港,白岩宫废墟,皇帝的书房内
瓦里乌斯·科尔布斯公爵,讨厌灰尘。
他此刻正坐在一张幸免于难的、由珍贵的银心木雕刻而成的巨大书桌后。他用一块丝绸手帕,仔仔細細地,擦拭着桌面上因为余震而不断落下的、细微的白色大理石粉末。他做这个动作,已经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
他的身后,曾经是皇帝收藏着帝国最珍贵典籍的宏伟书架,如今只剩下一些被熏黑的、歪歪扭扭的残骸。他的头顶,曾经是描绘着帝国开国史诗的壮丽穹顶壁画,如今则是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破洞,可以从中看到外面那片阴沉的、灰色的天空。
但他不在乎。他只在乎,自己坐的这张椅子,是皇帝的椅子。自己所在的这个房间,是皇帝的房间。这就够了。
“公爵大人,”他的首席顾问,一个眼神阴鸷、嘴唇很薄的中年人,低声提醒道,“盖塔的军队,又向我们的防线,发动了第七次冲锋。我们在元老院广场的阵地,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瓦里乌斯没有理会他,只是继续擦拭着他面前那片小小的、一尘不染的区域。
“还有,”顾问继续说道,“南城的那些‘臭虫’,拒绝了您的册封。他们的领袖…那个叫‘锤子’的铁匠,他…他说…”
“说什么?”瓦里乌斯终于抬起头,他那张因为纵欲和恐惧而显得有些浮肿的英俊脸庞上,露出了一丝不耐烦。
顾问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他说…让您亲自去舔干净他的靴子。”
瓦里乌斯愣了一下,随即发出一阵神经质的、尖锐的大笑。“哈哈哈…有趣…真是有趣!一个肮脏的铁匠,竟敢如此羞辱一位科尔布斯!把他记下来!等我登基之后,我要用全城所有的铁锤,把他和他所有的家人,一寸寸地,敲成肉泥!”
他的笑声,在空旷而破败的书房里回响,显得异常的诡异和刺耳。
“可是,大人,我们眼前的麻烦……”
“麻烦?什么麻烦?”瓦里乌斯猛地站起身,将那块丝绸手帕狠狠地摔在地上,“我,是皇帝的正统继承人!我的血脉,源自开国七曜!那些叛徒,那些贱民,他们怎么敢!怎么敢反抗我!”
他走到那巨大的破洞窗前,看着下方那片正在燃烧和厮杀的城市,他的眼神中,充满了被冒犯的、歇斯底里的愤怒。
“传我的命令!”他尖声喊道,“让炼金术士团,把所有库存的‘龙息’,都给我用上!把金线区,给我烧成一片白地!我得不到的,盖塔那个屠夫,也休想得到!”
“可是,大人!那样会…会波及到我们自己的防线的!”
“我不在乎!”瓦里乌斯咆哮道,“我才是橡木港的主人!我是皇帝!!”
顾问绝望地低下了头。他知道,自己所效忠的,不是一个王者,而是一个早已被权力的幻象和末日的恐惧所逼疯的…小丑。
就在这时,一个身着禁卫军统领铠甲的军官,神色慌张地闯了进来。
“公爵大人!不…不好了!是…是卡西乌斯!西境的卡西乌斯将军!他带着他的雷霆军团,出现在了城西!”
这个名字,如同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瓦里乌斯那疯狂的火焰。
“卡…卡西乌斯?”他喃喃自语,眼神中,第一次,露出了纯粹的、发自内心的…恐惧。
橡木港的葬礼,还在继续。而那些负责抬棺的送葬人,却已经开始为了争夺死者那件早已破烂不堪的寿衣,而拔刀相向了。浑然不觉,那口巨大的、名为“世界”的棺材,其崩塌的速度,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快得多。
第二十三章:南方的壁垒
在世界的北方,奥瑟瑞亚帝国的古老心脏正在因自身的腐朽与疯狂而停止跳动时,南方,多恩菲尔德的烈日之下,一座孤傲的城市,正以一种截然不同的、充满了坚韧与悲壮的方式,顽强地呼吸着。
索拉里斯,没有崩溃。
它像一株生长在红色岩漠中的、最顽强的沙漠玫瑰,在足以让任何帝国行省都分崩离析的灾难风暴之中,不仅没有凋零,反而收紧了所有的枝叶与花瓣,将自己身上最柔软的部分包裹起来,用新生的、锋利的尖刺,武装到了每一个角落。
城市的上空,那片曾被达里奥引以为傲的、如同蓝宝石般纯净的天空,如今也同样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病态的灰白色。太阳的光芒,似乎也被这层诡异的薄幕所过滤,变得苍白而缺乏热量。但这只是表象。索拉里斯真正的太阳,那座维持着城市生命与秩序的“太阳”,并非来自天空,而是来自地下的日晷宫,来自那个坐在骄阳亲王冰冷宝座上的、年轻的、几乎从未有人预料到她会如此坚强的女性——莉安娜·桑多尔。
她站在拂晓之塔的阳台上,站在她的兄长达里奥曾经无数次站立过的地方。清晨那带着沙漠凉意的风,吹拂着她那同样如同暗夜般微卷、却被利落地束成一束马尾的长发。她没有穿着多恩尼亚贵族女子喜爱的、色彩艳丽的丝绸长裙,而是换上了一身贴身的、便于行动的黑色皮甲,外面罩着一件绣着金色骄阳家徽的深红色战袍。
她的脸上,还带着属于少女的、尚未完全褪去的柔和轮廓,但那双与她兄长如出一辙的、如同黑曜石般深邃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丝毫的天真与烂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责任、悲伤与冷酷现实过早催熟的、令人心疼的坚毅与疲惫。
她也在俯瞰着她的城市。但她看到的,不是达里奥离开前那座充满了音乐、美酒与奔放活力的享乐之都。而是一座…堡垒。一座正在与看不见的敌人进行着一场旷日持久的、消耗性战争的巨大堡垒。
城市的四座主要城门,都已被巨大的石块和熔化的铁水彻底封死。高大的、由红色砂岩砌成的城墙之上,每隔十步,便有一名手持长矛、神情警惕的沙蝰骑兵在站岗。城中,所有的公共广场和庭院,都被改造成了临时的农田,妇女和老人们,正在弯着腰,用一种近乎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姿态,照料着那些长势并不喜人的、用来果腹的豆类和块茎作物。
城市那闻名于世的、如同血脉般遍布全城的水渠系统,如今已被严格地管控起来。每一个取水点,都有卫兵把守,每一个家庭,每天只能领到定量的、勉强足够维持生命的水。
曾经彻夜不息的、充满了欢声笑语的酒馆,如今大门紧闭。曾经在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弹奏着鲁特琴的吟游诗人,也早已销声匿迹。
整座城市,都处在一种极致的、压抑的、仿佛随时会绷断的寂静之中。唯一还能听到的、打破这种寂静的声音,便是从双面女神神庙的方向,日夜不息地传来的、为死者和生者共同祈祷的、单调而悲伤的钟声。
莉安娜的目光,越过那些安静得可怕的街道,投向了城外。
在索拉里斯那坚固的城墙之外,是一片更为广阔的、由绝望构成的海洋。
数以万计的难民,如同被风暴打上岸的海草,密密麻麻地,聚集在城墙之外的阴影里。他们大多是来自多恩菲尔德其他那些因为水源枯竭、土地沙化和“虚无斑块”的出现而被摧毁的村庄和城镇的幸存者。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中充满了麻木与对城内那稀缺资源的渴望。
一座巨大的、由帐篷、破布和各种能找到的废料搭建而成的、肮脏不堪的难民营,如同一块巨大的脓疮,紧紧地贴着索拉里斯美丽的城墙。
而在这片绝望的海洋中,还有一些更为危险的、如同鲨鱼般游弋的存在——那些由溃散的士兵、活不下去的农民和被欲望驱使的亡命之徒组成的、大大小小的武装流寇。他们如同饥饿的狼群,白天躲藏在远处的丘陵之中,夜晚,则会像鬼魅般,悄悄地摸到难民营附近,抢夺本就少得可怜的食物和水源,甚至…掳走女人和孩子。
莉安娜每天,都能听到从城外传来的、凄厉的惨叫声和短暂的厮杀声。但她不能开门。
她不能。
她知道,只要她打开城门,那汹涌的、足以淹没一切的绝望洪流,就会瞬间冲垮她用铁腕手段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脆弱的秩序。索拉里斯,也会在短短几天之内,变成另一座…地狱。
这是一个无比残酷的、每一天都在折磨着她良心的抉择。
“殿下。”
贾米尔,那位忠诚的老总管,如同一个无声的影子,出现在了她的身后。他的背,似乎比达里奥离开前,更驼了一些。“天亮了。哈桑将军和议会的成员们,已经在日晷大厅等候了。”
莉安娜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城外那片让她心如刀割的景象,然后转身,走下了拂晓之塔。
日晷大厅里,气氛压抑得如同雷暴来临前的午后。
哈桑将军,那位在达里奥离开后,便成了索拉里斯最高军事指挥官的独眼老兵,正像一尊沉默的铁塔般,站在大厅的中央。他的身上,还穿着那套早已在无数次战斗中磨损得看不出原样的皮甲,脸上那道狰狞的刀疤,在从穹顶开口处投下的、苍白的天光下,显得格外骇人。他的身后,站着几位同样神情坚毅的沙蝰骑兵军官。
而大厅的另一侧,则坐着以卡西安勋爵为首的、幸存的几位长老议会的成员。他们的脸上,虽然也带着忧虑,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压抑的、敢怒不敢言的愤懑。
当莉安娜走进大厅,坐上那张对她而言显得过于宽大和冰冷的、象征着骄阳亲王权力的黑曜石宝座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
“殿下。”哈桑将军率先开口,他的声音,如同被沙砾磨过的岩石,粗砺而直接。“城外的‘沙狼’们,昨夜又袭击了东边的难民营,抢走了一整车的粮食。那是我们好不容易才从最后一批商人那里,用三倍的价格换来的。而且…他们越来越猖狂了。昨晚,他们甚至试图用钩索,攀爬我们南段的城墙。”
“你的建议呢?”莉安娜平静地问道。
“出击!”哈桑的独眼中,闪烁着嗜血的光芒。“给我三百名骑兵!我保证,在日落之前,将那些杂碎的头颅,挂满我们城墙的每一个角落!”
“不行!”
卡西安勋爵立刻站起身,尖声反对。“现在城内兵力本就紧张,你再调走三百名精锐出城?万一…万一这是一个陷阱怎么办?万一城内那些心怀不满的贱民趁机作乱怎么办?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不冒險?难道我们就龟缩在这座壳子里,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狼崽子,在我们的家门口拉屎撒尿,还把我们的粮食叼走吗?”哈桑怒吼道。
“至少,我们还活着!”卡西安毫不示弱地反驳,“而那些城外的难民,他们的死活,与我们索拉里斯何干?他们不是我们的子民!”
“他们是多恩尼亚人!”哈桑的拳头,握得咯咯作响。
“够了。”
莉安娜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权威,瞬间制止了这场激烈的争吵。
她看着哈桑,缓缓地摇了摇头。“哈桑将军,你的勇武,无人能及。但卡西安勋爵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我们不能再承受任何一次…不必要的损失了。守住这座城,是我们的第一要务。”
然后,她转向卡西安,眼神变得更加冰冷。“但是,勋爵大人。也请你记住,那些城外的难民,他们也曾是和你我一样,有家园、有亲人的多恩尼亚人。他们的今天,或许就是我们的明天。从今天起,每天清晨,从城墙上,向东、西、北三个方向的难民营,各投送一筐面包和两桶清水。”
“什么?”卡西安的脸上露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殿下!您疯了吗?我们自己的粮食和水,都已经开始实行最严格的配给制了!您还要去资助那些…那些…”
“这是命令。”莉安娜打断了他,她的声音里,没有丝毫可以商量的余地。“这不是仁慈,勋爵大人。这是…策略。我们要让那些难民知道,索拉里斯没有抛弃他们。我们要让他们,成为我们城墙之外的…第一道眼睛和耳朵。我要让那些‘沙狼’,在靠近我们之前,就先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
卡西安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在看到莉安娜那双如同她兄长般坚决的、不容置疑的眼睛时,他最终还是不甘心地,闭上了嘴。
就在这时,老总管贾米尔,步履匆匆地,走进了大厅。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混杂着激动与不安的神情。
“殿下…”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港口…港口的瞭望哨,刚刚传来消息…他们…他们在海平线上,看到了一艘船…船上…挂着我们桑多尔家族的…骄阳旗!”
“轰——!”
这个消息,如同一颗炸弹,瞬间在压抑的日晷大厅里,炸开了锅。
达里奥…她的兄长…他回来了!
莉安娜那颗早已被训练得如同钢铁般坚硬的心,在这一刻,被猛地击中了。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喜悦、担忧与委屈的情感洪流,瞬间冲垮了她用理智和责任构筑的堤坝。她的眼睛,第一次,在所有人面前,不受控制地,红了。
当莉安娜带领着索拉里斯所有的军事和政治高层,匆匆赶到那早已被封锁的港口时,她看到了那艘船。
那是一艘她从未见过的、造型奇特而优美的哈拉苏斯风格的快船。但那艘船的状况,却惨不忍睹。船帆破烂不堪,船舷上布满了巨大的、仿佛是被某种巨兽利爪撕裂的伤痕。
而船上,站着的那群人,更是让她感到一阵阵的心悸。
为首的,是她的兄长,达里奥。
但他,已经不再是她记忆中那个骄傲、英俊、总是带着一丝不羁笑容的骄阳亲王了。他变得消瘦、黝黑,脸上和手臂上布满了狰狞的伤疤,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曾经燃烧的火焰,已经被一种更为深沉的、如同燃尽了的灰烬般的疲惫与悲伤所取代。他的左臂,无力地吊在胸前,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令人心疼的、仿佛经历了无数场血战后的…沧桑。
他的身后,站着几个同样伤痕累累的沙蝰骑兵。还有一个她从未见过的、身着黑色皮甲的、眼神冰冷得如同刀锋般的神秘女人。
而最让她感到不可思议的,是那几位……精灵。
她们的身形,如同从古老的诗歌中走出来般优雅,但她们的脸上,却同样带着无法被抹去的、深深的悲伤。
这是…一支怎样的队伍?她的兄长,在离开的这段时间里,究竟经历了什么?
“欢迎回来,我的兄长。”莉安娜强忍着眼中的泪水,走上前,给了达里奥一个简短而有力的拥抱。她能感觉到,他那曾经强壮得如同山峦般的身体,此刻是何等的虚弱。
“我…回来了。”达里奥沙哑地说道,他看着眼前这位在危机中迅速成长起来、眼神中充满了坚毅的妹妹,心中百感交集。“城里的情况…伊索尔德…她怎么样了?”
莉安娜的眼神,瞬间黯淡了下来。她那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坚强,在触及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出现了一丝裂痕。
她没有回答。她无法回答。她只是侧过身,向着宫殿的方向,做出了一个充满了悲伤的、请的手势。
达里奥的心,猛地沉入了谷底。
他跟随着莉安娜,穿过那些因为他的回归而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的、眼神中充满了劫后余生般狂热崇拜的民众。他没有理会那些贵族们投来的、充满了探究和惊讶的目光。他的眼中,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条通往日晷宫,通往伊索尔德庭院的、熟悉的白色大理石道路。
当他最终,再一次,独自一人,回到那座熟悉的、种满了夜香花的地下庭院时,他看到了他此生,都无法忘记,也无法原谅自己的一幕。
伊索尔德,正静静地,躺在那张由白色活木编织而成的躺椅上。仿佛只是在午后的小憩中,安详地睡着了。
她的身上,盖着她最喜欢的那条、绣着蓝色鸢尾花的洁白丝绸被单。她那金色的长发,被莉安娜精心梳理过,如同阳光的瀑布,柔顺地洒落在枕边。她的脸上,带着一种超然的、仿佛已经解脱了所有痛苦的、永恒的平静。
她看起来,依然那么美丽。
但是,达里奥知道,她永远,都不会再醒来了。
那不祥的、如同蛛网般的黑色脉络,已经爬满了她所有裸露在外的、曾经如同象牙般光洁的皮肤。最终,在她的胸口,那颗曾经为他而火热跳动的心脏的位置,汇聚成了一个如同被烧焦的、熄灭了的太阳般的、丑陋的印记。
达里奥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到躺椅旁。他的每一步,都仿佛踩在破碎的玻璃之上,每一步,都伴随着心被撕裂的剧痛。
他跪了下来。
他伸出那只因为过度用力而依然在微微颤抖的、布满了伤痕的右手,轻轻地,轻轻地,抚摸着伊索尔德那已经变得冰冷的、苍白的脸颊。
他没有哭。
他也没有怒吼。
他的悲伤,已经超越了眼泪和咆哮所能承载的极限。
他只是静静地,跪在那里。整个世界,仿佛都在那一刻,连同它的声音、色彩、温度,一同,离他远去。他那颗骄傲的、坚强的心,也随着伊索尔德最后一口气息的消散,一同,死去了。
所有的追寻,所有的战斗,所有的牺牲…他亲眼看着战友在赞索斯那片绿色地狱里死去,亲眼看着莱安娜那如同星辰陨落般的壮丽牺牲…在这一刻,都变成了一个残酷而冰冷的、充满了巨大讽刺意味的笑话。
他回来了。
他带着一丝或许能拯救她的希望,从世界的另一端,浴血归来。
却最终,还是回来得太迟了。
他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直到一只温暖的、却同样在微微颤抖的手,轻轻地,放在了他的肩膀上。
是莉安娜。
“兄长…”她的声音里,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在她…在她走之前,她留下了一样东西。给你。”
她将一本厚厚的、用皮革包裹的、伊索尔德的日记,放在了达里奥的手中。
达里奥缓缓地,接过了那本日记。他翻开了第一页。
上面,是伊索尔德那熟悉的、优美而充满了智慧的字迹。
“我的爱人,达里奥。当你读到这些文字时,我或许已经踏上了那段通往终极寂静的旅程。请不要为我悲伤。作为一名学者,我的一生都在追寻知识与真理。而现在,我即将亲身体验这个宇宙最深刻、也最公平的真理之一——万物终将归于沉寂。我并不害怕。我唯一遗憾的,是无法再与你分享我的发现…”
达里奥的手,剧烈地颤抖了起来。一滴滚烫的、他以为早已流干了的液体,从他的眼眶中,滴落,砸在了那写着娟秀字迹的羊皮纸上,晕开了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那是,一个王子的血,与一个学者的泪,最后的交汇。
第二十四章:夜临堡的邀约
在世界的东方尽头,哈拉苏斯大陆崎岖的海岸线在这里被一股古老而暴戾的力量,撕裂成了无数犬牙交错的碎片。这里,便是破碎海岸。日升之海所有变幻莫测的风暴,仿佛都被一种无形的宿命所牵引,最终都会汇聚于此,化为永恒的、充满了不祥嘶吼的狂风,和终年不散的、冰冷的黑色浓雾。
这里是所有水手的噩梦,是所有海图上被标记为“有去无回”的死亡禁区。然而,在破碎海岸的最深处,还有一片被所有风暴都奇异地绕开的、如同巨大眼眸般平静的黑色海域。而在那片海域的中心,一座不该存在的城市,如同一个永恒的悖论,沉默地挑战着所有已知的自然法则。
夜临堡。
这座城市的起源,是一个比《星缚论》还要古老和禁忌的谜团。根据“寻真者”从帝国最古老的航海日志中发掘出的、只言片语的疯狂记载,夜临堡并非由任何已知的智慧种族——无论是人类、瑟尔瓦里人还是格朗姆沃克人——所建造。它仿佛……是自己“长”出来的。
传说,在“天火之殇”发生之后,当整个世界的谐律系统因那次剧烈的冲击而陷入混乱时,有一块陨石的、蕴含着截然不同宇宙法则的微小碎片,坠落在了这片深海之中。那碎片,如同一粒来自“秩序”彼岸的种子,在这片“混沌”的土壤里,开始以一种扭曲的、违背所有生命法则的方式,疯狂地……“生长”。
它吸收着海水中的矿物质,吞噬着周围破碎的岩石,以一种非欧几里得几何的、充满了自相似分形逻辑的怪异方式,不断地向上扩张、分岔,最终形成了这座由纯粹的黑色岩石构成的、如同某种巨大而畸形的结晶体般的城市。夜临堡的建筑,之所以没有一条直线,之所以充满了令人精神错乱的螺旋与回廊,是因为它遵循的,并非凡人的建筑学,而是……另一种更高维度空间的投影规律。
阿纳斯塔西娅·冯·埃舍尔,此刻正静静地站在一座被称为“无星观象台”的、也是整座夜临堡最高的、仿佛由无数根扭曲的尖刺螺旋交织而成的建筑顶层露台上。她比任何人都更能理解这座城市的本质,因为她每天都在研究它的“语言”。
她身着一件与其他所有居民一样的、没有任何纹饰的深灰色长袍,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她那张曾经被誉为“帝国最美的理性之花”的、线条柔和的脸庞。冰冷的、夹带着足以渗透骨髓的咸腥味的海风,吹拂着她长袍的下摆,却无法吹动她那如同雕像般静默的身影分毫。她早已习惯了这里的风,以及风中所夹带的、那股若有若无的、来自于“静滞之渊”的……虚无的气息。
她的目光,穿过下方那座层层叠叠的、仿佛出自某个疯癫神明手笔的黑色城市,投向了远方那片永恒翻涌的、如同沸腾的墨汁般的黑色海洋。
十年前,她还是橡木港社交圈的宠儿……(接续原有情节)……她追随着那位“旅者”的脚步,来到了这座世界的尽头,这座所有逻辑与理性最终都会失效的、终极的悖论之城——夜临堡。
这里,没有法律,只有法则。一条唯一的、至高无上的法则——“万物终将归于寂静”。而这座城市本身,就是这条法则最完美的、物质化的体现。它不生,不灭,只是……存在。据说,如果城市因某种原因受损,那些破损的结构,会在双月能量最强的大潮之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地……“自我修复”,重新生长回它原本那不合逻辑的、完美的悖论形态。
夜临堡的社会结构,与世界上任何地方都不同。这里没有贵族与平民,没有富人与穷人。只有两个阶层——“聆听者”与“观测者”。
大部分居民,都是“聆听者”。他们来自世界的各个角落,有着不同的身份——曾经的学者,失意的艺术家,厌倦了杀戮的士兵,看透了虚伪的祭司。他们来到这里,唯一的目的,便是通过冥想、苦修和学习,逐渐洗去自己身上那些属于旧世界的、充满了欲望与情感的“杂音”,去努力地“聆听”那个被“旅者”——也就是他们如今所尊称的“无声教皇”——所揭示的、宇宙的终极真理。
他们几乎不说话。整座城市,都笼罩在一种诡异的、仿佛连空气本身都停止了振动的、令人不安的寂静之中。他们的交流,大多通过一种极其复杂的、只有内部成员才能理解的手势和眼神来完成。
他们的生活,简单到近乎于苦行。他们食用的是一种从深海中打捞上来的、毫无味道、但能提供基本营养的黑色苔藓。他们饮用的是经过净化的、冰冷的雨水。他们没有娱乐,没有家庭,没有私有财产。他们的每一天,都在沉默的劳作(维系这座城市的运转)与更为漫长的、面向黑色大海的静坐冥想中度过。
这是一种外人看来,比最严酷的监狱还要可怕的生活。但对于夜临堡的居民而言,这是一种…解脱。一种从毫无意义的欲望轮回中解脱出来的、通往终极宁静的、神圣的朝圣之路。
而阿纳斯塔西娅,凭借着她那超凡的、能够理解和运用非欧式几何与混沌数学的天赋,成为了为数不多的、最高等级的“观测者”之一。
她们的职责,不是“聆听”,而是“计算”。
她们的工作地点,就在这座“无星观象台”的内部。那并非一个寻常的天文台。里面没有用来观测星辰的望远镜,只有一台巨大而复杂的、由无数个互相嵌套、缓缓转动的黑色金属圆环和闪烁着微弱光芒的水晶构成的、莉维娅他们从未见过的…宇宙模型。
阿纳斯塔西娅和她的同僚们,每天的工作,就是根据从世界各地(她们有着自己秘密的情报网络)传回来的、关于地脉能量、天穹之光乃至凡人“集体情绪”的极其微弱的波动数据,来修正这个模型的运转。
她们正在做的,是一项前无古人,也注定后无来者的、疯狂的工作——她们正在计算“世界之殇”,计算整个宇宙从“存在”回归到“静滞之渊”的…精确时间表。
身后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如同影子划过地面的脚步声。
阿纳斯塔西娅没有回头。她知道,在这座观象台的顶层,除了她自己,只有一个人,能够如此悄无声息地,来到她的身后。
“老师。”她微微躬身,用一种充满了敬畏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阿纳斯塔西娅,”那个曾经被称为“旅者”的、如今的“无声教皇”,缓缓地走到了她的身边。他看起来,还是和十年前一样,像一个普通的、和蔼可亲的邻家老人。他穿着一件与其他居民没有任何区别的、朴素的深灰色长袍,脸上带着那种洞悉一切的、悲悯的微笑。但他的眼睛,却如同两颗包含了整个宇宙生灭的、正在缓缓冷却的恒星,深邃得足以吞噬掉任何直视它的灵魂。“你又在为那些注定会消逝的‘参数’,而感到困扰了吗?”
“是的,老师。”阿纳斯塔西娅诚实地回答。她的声音,在面对这位如师如父的智者时,才终于带上了一丝属于人类的、真实的情感。“模型…出现了偏差。一个…我们无法解释的偏差。”
她转过身,带领着教皇,走进了观象台的内部。
她指着那座正在缓缓运转的、宏伟而复杂的宇宙模型。模型的最中央,是一个代表着他们的世界——瓦勒里昂的、由淡蓝色水晶构成的球体。此刻,这个球体之上,布满了无数条如同蛛网般的、不祥的黑色裂痕。
“根据我们的计算,在赞索斯之心和地底之渊(流明诺斯)那两个关键节点,被相继‘拔除’之后,世界的谐律系统,应该已经进入了不可逆转的、加速崩溃的阶段。”阿纳斯塔西娅指着模型上几条关键的、代表着“宇宙锁链”能量流的秘银线条,它们的光芒,已经黯淡到了极点。“但是,在西境边疆和南方城邦索拉里斯这两个区域,我们观测到了两股极其微弱、但却异常顽强的…‘反熵’能量流的出现。它们就像…就像在一个正在坍塌的沙堡之上,有两个愚蠢的、却又异常固执的孩子,正在试图用自己的双手,将沙子重新堆砌起来。”
她的描述,让无声教皇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感兴趣的微笑。
“卡西乌斯…和…达里奥·桑多尔。”他缓缓地,念出了这两个名字。“秩序的守护者,与爱情的复仇者。多么…典型的、属于旧世界的、充满了情感‘杂音’的变量啊。”
“不仅仅是他们。”阿纳斯塔西娅的表情,变得更加凝重。“根据我们最后幸存的情报源(那名从哈拉苏斯逃脱的、地位不高的信徒)传回来的消息。那群毁灭了我们两个重要据点的‘蝼蚁’,那支由一个帝国的叛逃特工、一个多恩尼亚的流亡王子和一个瑟尔瓦里人最后的血脉组成的奇怪队伍,他们…似乎并没有像我们预想的那样,在失去了两个重要的节点之后,陷入绝望和内讧。他们反而…更加团结了。并且,他们正在…向着橡木港的方向,重新集结。”
“他们想做什么?”教皇问道,他的语气,依然那么平静。
“我们不知道。”阿纳斯塔西娅摇了摇头,“这正是最令人不安的地方。他们的行为,已经完全脱离了我们模型的预测轨道。他们就像…就像一个不该存在的、无法被计算的‘混沌吸引子’,正在将所有原本趋向于‘寂静’的变量,都重新拉向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未来。”
无声教皇沉默了。他伸出那只布满了老年斑的、如同枯树枝般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宇宙模型中央那颗布满了裂痕的、代表着他们世界的蓝色水晶球。
“你知道吗,阿纳斯塔西娅,”他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遥远的、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的沧桑,“在我还是一个年轻的水晶守护者的时候……”
阿纳斯塔西娅的身体,猛地一僵。
她知道教皇的来历神秘,却从未听他亲口提及过自己的过去。她也曾好奇,是什么样的人,能够第一个发现并理解夜临堡这座自我生长的奇迹,并在这里,建立起如此一个……纯粹的末日文明。
“我也曾像他们一样,坚信这个世界,是可以被‘修复’的。”教皇的眼神,变得异常的深邃,仿佛穿透了时空的阻隔,回到了那个遥远的、充满了光与谐律的过去。“我曾亲眼目睹了‘谐振之心’上出现的第一道裂痕。我曾像那个名叫凯勒姆的孩子一样,带着一块‘哀鸣之碎晶’,满怀着天真的希望,走入了人类的世界,试图寻求帮助,试图警告他们。”
“但是…”他的声音,变得冰冷而充满了失望,“我看到的,是什么?我看到了帝国的贪婪,看到了格朗姆沃克人的固执,看到了瑟尔瓦里人那高贵的、却毫无用处的…优雅的绝望。我看到,所有人都沉浸在自己那渺小的、即将被抹除的欲望与纷争之中,对那正在逼近的、真正的黑暗,视而不见。”
“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我追寻着那些古老的、被视为禁忌的航海日志,来到了这里。”他的目光,投向了窗外那座扭曲而宏伟的黑色城市,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情感,那是一种混合着敬畏、理解与最终归宿感的情感。“我找到了夜临堡。在这里,在这座由‘错误’的法则所生长出的城市里,我终于读懂了宇宙真正的语言。我明白了,‘存在’本身,只是一个短暂的、不稳定的偶然。而‘寂静’,才是永恒的、完美的常态。”
“在那一刻,我明白了。这个世界,已经病入膏肓。它不值得被拯救。它唯一需要的,是一场彻底的、仁慈的…安乐死。而这座城市,夜临堡,便是这场宇宙级葬礼的…唱诗班。”
他收回手,转过身,重新看向了窗外那片翻涌的黑色海洋。
“那些‘蝼蚁’,”他说,“他们并非‘混沌吸引子’。他们只是…这个垂死世界,在彻底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一次无意义的、本能的痉挛罢了。”
他顿了顿,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神明般威严的…命令口吻。
“是时候了。”
他缓缓地抬起手,仿佛在拥抱整个世界。
“向所有还在挣扎的、值得尊敬的‘殉道者’们,发出我的邀请吧。”
他的声音,在这一刻,不再是通过空气传播。而是化为了一股纯粹的、无法被任何物理屏障所阻挡的意志洪流,跨越了千里的距离,跨越了风暴与海洋,瞬间,降临在了这个世界上,每一个尚存反抗之心的人的…脑海之中。
在风息堡的城墙上,正在指挥着士兵抵御第一波巨大海啸冲击的卡西乌斯将军,脑海中猛地响起了一个苍老而悲悯的声音。
在索拉里斯的日晷宫里,正在为伊索尔德的遗体守灵的达里奥亲王,也同样听到了那个声音。
在橡木港废墟的地底,正在策划着如何与卡西乌斯接触的艾拉,和她的“寻真者”同伴们,都惊恐地捂住了自己的头。
在南城区的仓库顶上,正在为粮食问题而烦恼的“锤子”马库斯,茫然地看向了天空。
甚至,在遥远的光辉森林边缘,正在为自己死去的族人举行哀悼仪式的伊兰迪尔长老…
在维里迪亚大陆一处不知名的、荒凉的山谷里,正在处理着伤口,准备继续向南的莉维娅,也猛地抬起了头。
那个声音,对他们所有人,说着同样的话。
“旧世界的孩子们啊,你们的勇气,值得赞颂。你们的抗争,谱写了一曲悲壮的挽歌。但长夜已至,一切都将终结。”
“来吧。来到世界的伤口,来到那最初的、也是最后的‘天火之殇’的所在地——灰烬浩瀚。来做最后的见证吧。”
“来作为旧世界的陪葬者,亲眼目睹一场纯粹而完美的、‘伟大寂静’的降临。”
“我,在此地,等待你们。”
这个“邀请”,充满了极致的傲慢,也充满了极致的自信。它并非挑战,更像是一份…提前下达的死亡通知书。
阿纳斯塔西娅看着无声教皇那并不高大、甚至显得有些佝偻的背影,她的心中,第一次,涌起了一股她从未有过的、混合着极致崇拜与极致恐惧的…战栗。
她知道,棋盘上所有无关紧要的棋子,都已被清扫干净。
最后的、也是最宏大的终局,即将开始。
第二十五章:最后的笔记
多恩菲尔德的风,似乎也失去了它往日的灼热与狂野。它变得……疲惫。它从那片正在缓慢死去的金色荒原吹来,越过龟裂的赭红色土地,不再夹带着能掀翻帐篷的沙砾和令人精神振奋的干燥气息,而是裹挟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如同古老纸张正在腐朽般的…尘埃的味道。
天空,那片曾经如同被工匠反复打磨过的、纯净无瑕的蓝宝石般的天空,如今也蒙上了一层恒定的、病态的灰白色,仿佛整个天穹,都变成了一只巨大的、不再流泪的死者的眼睛。
就在这片被绝望与衰败所笼罩的土地上,一座早已被世人遗忘的、供奉着双面女神的古代神庙,如同一位同样被遗忘的、孤独的守墓人,静静地矗立在一座光秃秃的山丘之上。神庙由巨大的、被风沙侵蚀得布满了孔洞的红色砂岩建成,早已坍塌过半。只有几根雕刻着双蛇图腾的巨大石柱,依然倔强地支撑着一小片残存的屋顶,为下方那些疲惫的、迷失了方向的灵魂,提供着一处聊胜于无的庇护。
这里,便是“末日联盟”——这个由王子、密探、精灵和士兵组成的、奇怪而脆弱的组合——在各自经历了刻骨铭心的失败与牺牲之后,约定好的、最终的重聚之地。
莉维娅第一个抵达。
她靠在一根冰冷的、刻满了古老祷文的石柱的阴影里,身体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距离空溪镇那场无声的、将她心中最后一丝侥યો幸彻底击碎的屠杀,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这段时间里,她没有再逃亡。她变成了一个…幽灵。一个游荡在帝国南部那些正在崩溃的行省边缘的、收集着末日拼图的幽灵。
她变得更瘦,也更坚硬了。她那张原本线条柔和的脸庞,此刻如同被冰冷的刻刀重新雕琢过一般,充满了棱角与一种令人不敢直视的锐利。她那双如同深潭般的眼睛,变得更加深邃,那里面,不再有任何属于个人的情感波动,只有一片倒映着这个垂死世界景象的、冰冷的、纯粹的理性。
她的身上,穿着一套从某个被流寇杀害的帝国斥候尸体上剥下来的、不合身的皮甲。她的手中,正在用一块磨刀石,慢条斯理地、一下又一下地,打磨着她那柄早已不再崭新的钢剑。每一次的摩擦,都发出“沙…沙…”的、单调而有节奏的声响,如同时间的沙漏,在无声地流逝。
她在等待。
不久,一阵马蹄声,从山丘的另一侧传来。达里奥·桑多尔,带领着他那支同样残破不堪的、由多恩尼亚人、瑟尔瓦里人和其他各族幸存者组成的队伍,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他看起来,仿佛老了二十岁。那头曾经如同暗夜般不羁的黑发,此刻竟已夹杂着几缕明显的、如同霜雪般的银丝。他脸上的悲伤,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退,反而沉淀了下来,化为了一种更为深沉的、如同山脉般厚重的…疲惫。他不再是他自己了。他只是一个被责任所驱使的、行走的躯壳。他的灵魂,已经随着那艘载着伊索尔德遗体的小船,一同,漂向了那片名为“永恒”的、冰冷的蔚蓝海。
两支队伍,在神庙的废墟前,沉默地汇合。
没有人寒暄,没有人问候。在共同目睹了如此多的死亡与毁灭之后,任何的言语,都显得苍白而多余。他们只是默默地,用眼神,确认着彼此的存在,确认着,自己在这片末日的荒原上,并非…完全孤独。
莉维娅将一块烤硬的面包和一只水囊,递给了风尘仆仆的达里奥。
达里奥接过,默默地吃着,喝着。
“索拉里斯的情况…怎么样了?”莉维娅终于打破了沉默。
“守住了。”达里奥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石头在摩擦。“我妹妹,做得比我好。她是个天生的女王。”他的话语里,带着一丝欣慰,但更多的,是一种与自己无关的、客观的陈述。“但是…‘灰烬瘟疫’,并没有因为神庙的毁灭而停止。它的蔓延,只是…变慢了。”
莉维娅点了点头,这个结果,在她的预料之中。“终末教团…呢?”
“像一群被捣毁了巢穴的老鼠,四散而逃。”达里奥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火焰,“哈桑正在带领骑兵队,配合莎赫拉——那位夸萨尔的新女王——在哈拉苏斯边境,对他们进行清剿。但我们都知道,那治标不治本。只要那个‘无声教皇’还活着,只要夜临堡还存在,这一切,就永远不会结束。”
“是的。”莉维娅表示同意。
就在这时,一声轻微的、充满了痛苦的呻吟,从达里奥队伍中一辆被厚重篷布覆盖的马车里,传了出来。
“他还活着?”莉维娅的目光,投向了那辆马车。
达里奥的脸上,露出了极其复杂的表情。“活着。如果…那种状态,还能被称为‘活着’的话。”
他掀开了篷布的一角。
凯勒姆,正静静地,躺在一堆柔软的毛皮之中。他的身体,蜷缩着,如同一个婴儿。他的脸色,苍白得如同白纸,嘴唇上没有任何血色。他的眼睛,紧紧地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脆弱的阴影。
他不再呓语,也不再抽搐。他就像一个精美的、但已经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人偶。那场在神庙之心爆发的、燃尽了他所有精神力的共鸣,似乎已经将他,变成了一个植物人。
埃里奥,那位金发的瑟尔瓦里人副官,此刻正坐在马车旁,用一块湿布,轻轻地擦拭着凯勒姆的额头。他的动作,充满了温柔与一种…救赎般的虔诚。在莱安娜牺牲之后,照顾这个同样牺牲了自己、拯救了所有人的少年,似乎成了他和他幸存的族人们,唯一能够找到精神寄托的事情。
莉维娅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没有说话。
夜晚,降临了。
幸存者们,在神庙废墟的中央,点燃了一堆篝火。火焰,是人类最古老的慰藉。它跳动的光芒,驱散了荒野的黑暗,也为这些疲惫的、来自不同种族、有着不同信仰的灵魂,带来了一丝微弱的、短暂的温暖与归属感。
他们围坐在篝火旁,分享着彼此带来的、那少得可怜的食物。没有人说话,只有火焰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和风穿过残破石柱时,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呜呜”声。
就在这片压抑的、仿佛连时间都陷入了悲伤的沉默之中,莉维娅,站了起来。
她的手中,捧着那颗已经恢复了纯净透明状态的、伊拉里翁的“记忆水晶”。
“我们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她的声音,清晰而冷静,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等待,只会让绝望,像苔藓一样,爬满我们的心脏。”
她将记忆水晶,高高举起,让它在火光下,折射出璀璨而复杂的光芒。
“伊拉里翁大师,我的导师,用他的生命,将这个世界的‘病情报告’,封存在了这里。巴林大师,格朗姆沃克的符文大师,用他的牺牲,将他对大地的‘诊断’,交给了我们。莱安娜女士,你们的领袖,”她的目光,转向了埃里奥他们,“则用她的凋零,向我们展示了‘生命’本身所蕴含的、最纯粹的抵抗力量。而凯勒姆,”她的目光,又落在了那辆安静的马车上,“则用他那破碎的灵魂,为我们指出了敌人下一步的方向。”
“我们,拥有了所有的…线索。”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有力,“现在,我们必须像我的导师曾经教导我的那样,将这些看似毫不相关的、破碎的线索,拼凑在一起。去寻找,那唯一的、隐藏在所有死亡与牺牲背后的…那个该死的…答案!”
她的话,如同一块被投入死水潭的石头,激起了层层的涟漪。所有人的眼中,那早已熄灭的火焰,都重新,被点燃了一丝微弱的、但却真实的…火星。
她将一张巨大的、从索拉里斯带来的空白兽皮地图,铺在了地上。
“来吧。”她对着所有人,发出了邀请,也是命令。“把你们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
那是一场持续了整整一夜的、前所未有的…“会议”。
它在废墟之中举行,没有舒适的座椅,没有醇香的美酒,只有冰冷的石头和苦涩的清水。
它的参与者,也同样奇特。一个被帝国放逐的、信奉逻辑至上的密探。一个失去了挚爱、内心只剩下责任的王子。一个失去了领袖、背负着整个种族存续希望的精灵战士。还有一个昏迷不醒的、如同谜语般的少年,和一名因为看到了太多不该看到的东西、而时常陷入精神恍惚的、前教团工程师。
莉维娅,成为了这场会议当之无愧的主导者。她那经过严格训练的、如同精密机器般的大脑,成为了整合所有信息的核心处理器。
她先是将伊拉里翁的记忆水晶,与巴林大师留下的那本充满了古老符文的、关于“岩石记忆”的研究笔记,进行了艰难的、逐字逐句的…“交叉编译”。
这是一项浩瀚得足以让任何普通学者都为之崩溃的工作。但莉维娅做到了。她废寝忘食,将两种截然不同的、一个基于物理观测、一个基于法则共鸣的知识体系,强行地,对照、分析、融合。
渐渐地,一副更为清晰、也更为恐怖的世界图景,展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看这里。”莉维娅指着地图上,那代表着“火山之牙”的区域,她的手指上,沾满了墨水和炭灰。“伊拉里翁大师的数据显示,这里的地热活动,在最近半年内,异常地增加了百分之三百。而巴林大师的笔记里则记载,他所感受到的那股‘地心之火’中的‘杂音’,其源头的振动频率,与一座名为‘沉睡之心’的活火山的休眠周期,完全吻合。”
她顿了顿,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终末教团的下一个目标,很可能,就是唤醒那座超级火山。他们要用一场足以覆盖半个大陆的火山灰,来‘加速’这个世界的‘降温’进程!”
接着,她又指向了“格朗姆-卡拉克”。“巴林的牺牲,虽然摧毁了流明诺斯,但也造成了一个…可怕的副作用。他引爆了地脉主干道,这导致整个灰角山脉的地质结构,都变得极度不稳定。这里,”她指着巴林笔记里一处潦草的标注,“是一处被格朗姆沃克人自己封印了数千年的、囚禁着某种古老的、被他们称为‘噬岩之灵’的能量体的古代监狱。现在,那里的封印,因为地脉的剧烈波动,也出现了…裂痕。”
“还有这里,霜牙群峰。”她的手指,最终落在了地图的最北端。“这里,是这个世界上最古老的、也是最巨大的冰川所在。伊拉里翁的笔记里,把它称为世界的‘恒温器’。而凯勒姆的预言中,提到了‘冰封之门’…这很可能意味着,终末教团的最终目的,是要融化这座冰川,引发一场足以淹没所有沿海地区的…史前大洪水!”
火山,地震,洪水…
终末教团的计划,一环扣一环,其规模之宏大,用心之险恶,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一阵阵的发冷。
他们并非在进行无差别的破坏。他们是在有计划、有步骤地,攻击着这个世界生态系统最脆弱、也最关键的…几个支点。他们要以一种最高效、也最彻底的方式,将这个世界,推入无可挽回的…“热寂”,或者说…“冷寂”。
“我们不可能同时阻止他们。”达里奥看着地图上那几个相隔千里的、致命的红点,声音沙哑地说道。“我们的人手,我们的时间…都不够。”
“是的。”莉维娅平静地承认,“以我们现在的力量,去分头堵截,无异于用身体去阻挡雪崩。我们会被逐个击破,碾得粉碎。”
绝望,如同实体化的、冰冷的浓雾,再一次,笼罩了整个篝火旁的空地。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仿佛在另一个世界里游离的埃里奥,突然开口了。
“莱安娜女士,在…在牺牲前,曾对我说过一句话。”他的声音,很轻,但却异常清晰。“她说…当森林死去,当星辰熄灭,唯有…从灰烬中诞生的、最小的‘种子’,才有可能,重新点燃…整个世界。”
“种子?”达里奥皱起了眉头。
“我当时,并不理解其意。”埃里奥的眼中,闪烁着回忆的光芒,“但我现在…或许有些明白了。”
他的目光,转向了莉维娅。
“莉维娅女士,你说过,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拔除’那些支撑着世界谐律的‘铆钉’。而最重要的那个‘铆钉’,是…‘天火之殇’的陨石遗骸,对吗?”
莉维娅点了点头。
“那么,”埃里奥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奇特的、充满了精灵族特有想象力的、疯狂的逻辑,“既然他们想要…‘拔除’它。那我们,为何不能…反其道而行之呢?”
“什么意思?”
“我们,去‘加固’它!”埃里奥的眼中,燃起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璀璨的光芒!“既然我们无法阻止房屋从四面八方坍塌,那我们为何不倾尽所有,去加固那根最重要的、支撑着整个屋顶的…中央立柱呢?”
这个想法,大胆,疯狂,甚至有些…天真。
但在场的所有人,都被他这个充满了想象力的提议,给彻底震住了。
“加固…?”莉维娅喃喃自语,她的思维,正在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无数的数据、理论、可能性,在她的脑海中疯狂地碰撞、组合。
伊拉里翁的物理哲学…巴林的符文工程学…莱安娜的生命能量理论…
一个更大胆、更疯狂,但也…更具可能性的计划的雏形,开始在她的心中,缓缓地,但却异常坚定地,形成了。
“你说的…或许没错。”莉维娅缓缓地开口,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因为极致的兴奋而产生的颤抖。“但是,仅仅‘加固’,是不够的。旧的锁链,已经锈迹斑斑,不堪重负了。我们不能去修补它。我们必须…用我们凡人自己的力量,去…锻造一条…全新的锁链!”
她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格朗姆沃克人的工程技艺,是大陆上最精密的‘骨架’!”她的目光,投向了那些随行的、同样被震惊的格朗姆沃克战士。
“帝国最后的炼金术,是足以熔化一切、重塑一切的‘火焰’!”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千里的距离,望向了北方的橡木港。
“而瑟尔瓦里人…你们那纯粹的、不屈的生命意志,则是赋予这条新锁链以‘灵魂’的…核心!”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埃里奥的身上。
她将手,重重地,按在了地图中央,那个位于灰烬浩瀚中心的、代表着“天火之殇”的红点之上。
“我们要做的,不是去被动地防御。而是要主动出击!我们要集结这个世界上,所有还愿意反抗的力量!我们要去东方!我们要去灰烬浩瀚的中心!”
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响亮,越来越充满了力量,如同在废墟之上敲响的、宣告新纪元来临的第一声钟鸣!
“他们,想要在那里,举行一场世界的葬礼。而我们,就要在同一个地方,在他们的眼前,举行一场…属于我们凡人自己的…创世仪式!”
“我们要…在那里,建造一座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凡人锻炉’!”
这个计划,已经不能用“大胆”来形容了。它简直就是“疯狂”。是建立在无数个“不可能”之上的、一个近乎于神话的构想。
但是,在这片被绝望所笼罩的、冰冷的废墟之上,正是这个疯狂的、几乎不可能实现的计划,如同一颗超新星的爆发,瞬间,照亮了每一个幸存者那早已被黑暗所侵蚀的、冰冷的内心。
他们看着莉维娅,看着她那双燃烧着理性火焰的、如同星辰般明亮的眼睛。
他们知道,这或许,是他们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机会。
第六幕:凡人的锻炉
第二十六章:集结在废墟之上
重返橡木港,对莉维娅而言,是一种比面对赞索斯丛林中那些扭曲现实的史前巨兽,还要更为复杂和痛苦的灵魂拷问。
当她独自一人,如同从地底寒气中渗出的幽魂,悄无声息地重新潜回这座她曾宣誓用生命去守护、又被其以最冷酷的方式无情背叛的城市时,一种混合着刻骨铭心的熟悉、物是人非的陌生、无法言喻的悲伤与极致愤怒的复杂情感,如同一股浑浊而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她那颗早已被理性与戒备层层包裹起来的心脏彻底淹没。
距离那场毁灭性的、仿佛大地本身都在呕吐的地震,以及随之而来的、比地震本身更为丑陋的内战,已经过去了近两个月。这座曾经被誉为“世界之心”的伟大城市,如今已经彻底变成了一具正在缓慢腐烂的、流淌着黑色脓血的巨大尸体,而它的孩子们,那些幸存者们,正像一群饥饿的秃鹫,在这具尸体上互相撕咬、争夺着最后一点残存的血肉。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属于末日特有的气味。那是无数焚烧尸体不完全的火堆所产生的、令人作呕的焦糊味,其中还夹杂着一丝蛋白质燃烧后的甜腻;是坍塌的、拥有千年历史的下水道系统彻底崩溃后,所散发出的、浓烈的沼气味;是无数无人清理的垃圾堆和掩埋在废墟之下的有机物,在潮湿的空气中缓慢腐烂所产生的酸腐味;以及一种更为深层、更为抽象的,由无处不在的绝望、疯狂滋长的仇恨与深入骨髓的恐惧这些负面情绪本身,所凝聚而成的、冰冷的、仿佛能刺痛灵魂的铁锈般的腥味。
她行走在那些曾经闭着眼睛都能穿行的、如今却已面目全非的街道上。曾经平整光滑的、由来自帝国南方采石场的白色大理石铺就的贵族区大道,如今早已被断裂的、如同巨兽牙齿般参差不齐的石块、从两旁豪宅上轰然坠落的雕花阳台和早已烧成焦黑骨架的豪华马车残骸所堵塞。曾经矗立在道路两旁的、象征着帝国数百年荣耀与艺术巅峰的历代皇帝与英雄的雕像,如今大多已经断头折臂,身上落满了厚厚的灰尘和肮脏的鸟粪,如同一个个被历史彻底遗忘了姓名的、沉默而悲伤的哀悼者。
城市的上空,那片灰白色的、病态的天空之下,看不到一只象征着和平与繁荣的白鸽。取而代之的,是三面代表着不同势力的、在肮脏的风中无力飘扬的、破烂不堪的旗帜,它们像三道无法愈合的伤口,向天空炫耀着这座城市的自我毁灭。
白岩宫那如同被巨人啃噬过的、残破不堪的废墟之上,依然飘扬着瓦里乌斯公爵那面绣着帝国双头鹰和科尔布斯家族独角兽徽记的、如今显得无比讽刺的、自诩为“正统”的金色大旗。
东边,曾经是城市商业心脏的金线区和工业心脏的铁砧区的制高点——那座未完全坍塌的钟楼上,则插满了东境军团那面充满了血腥与侵略气息的、绣着一只正在咆哮的黑色猛虎的深红色战旗。
而在南方,那片由无数贫民窟和码头仓库构成的、如今混乱而充满了病态生机的土地上,则升起了一面崭新的、也是最简陋的旗帜——一面由粗糙的麻布拼接而成的、上面只用黑炭画了一个巨大的、象征着原始力量与底层反抗的铁锤的旗帜。
三股势力,如同三头饥饿而疯狂的野兽,将这座曾经伟大的城市的尸体,分割成了三块势力范围。它们之间,用一道道由坍塌的建筑、焚烧过的路障、生锈的铁丝网和早已腐烂的、无人收敛的尸体构成的、犬牙交错的“伤疤”,进行着旷日持久的、毫无意义的、如同地狱般的消耗性巷战。
莉维娅没有选择立刻去寻找她此行的最终目标——西境将军卡西乌斯。她知道,在一个如此混乱、每一寸土地都可能隐藏着致命危险的棋盘上,贸然将自己这颗微不足道、却又至关重要的棋子投入其中,无异于最愚蠢的自杀行为。她必须先做一件事——在这片熟悉的废墟之中,重新建立属于她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她回到了她最熟悉,也最厌恶的地方——根须区。
这个曾经被视为城市“脓疮”的地方,在灾难之后,反而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更为旺盛的、如同癌细胞般疯狂生长的生命力。三大军阀的战争,彻底摧毁了城市原有的法律与秩序,却也意外地,为这片法外之地,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机遇”。这里,成为了整个橡木港最大的、也是唯一的黑市。情报、武器、粮食、药品……甚至连鲜活的人本身,都可以在这里,被明码标价,当作商品,进行交易。
莉维娅很快便找到了“寻真者”社团最后的残余据点——那个位于学者区废墟之下的、由一座古老的、早已干涸的蓄水池改造而成的秘密避难所。
当她如同一个从地狱归来的、不屈的复仇者般,浑身沾满了尘土与干涸的血污,推开那扇伪装成下水道井盖的、沉重的秘密入口时,迎接她的,是艾拉和那些幸存的学者们,那不敢置信的、如同见到早已逝去的亲人鬼魂般的眼神。
“莉…莉维娅?”艾拉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激动而颤抖。她冲上前,不顾莉维娅身上的污秽,给了她一个紧紧的、充满了复杂情感的拥抱。“以逻辑之名…我们…我们都以为你已经…在那场地脉的爆发中…”
“我还活着。”莉维娅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她轻轻地、但却坚定地,推开了情绪激动的艾拉,目光缓缓扫过在场每一个幸存者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因营养不良和终日不见阳光而显得异常苍白的脸庞。“卢修斯长老呢?其他人呢?”
艾拉的眼中,瞬间涌上了无法抑制的泪水。她将那场发生在“智慧之尘”的、毁灭性的灾难,将卢修斯长老和另外十几名同伴的牺牲,以及她们之后在这片废墟之下如何如同老鼠般艰难求生的日日夜夜,向莉维娅和盘托出。
莉维娅静静地听着,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戴着一张由冰制成的面具。但她的眼中,那片如同万年冰潭般的死寂之下,却闪过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但却真实存在的…痛苦。
“我明白了。”当艾拉说完,莉维娅只是简单地说了这四个字,她的声音里,不带丝毫的情感起伏,仿佛在听取一份与自己无关的战损报告。然后,她将那颗已经失去了所有光芒、变得如同普通水晶般的“记忆水晶”,放在了那张由几块木板拼凑而成的简陋桌子上。“伊拉里翁大师和卢修斯长老的牺牲,没有白费。我们…找到了答案。或者说,找到了一个…通往那个唯一可能存在的答案的、极其危险的、几乎不可能完成的方向。”
她没有浪费任何时间去哀悼或感伤。她以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继承了伊拉里翁那无与伦比的智慧和卢修斯那坚定的行动力的权威,迅速地接管了这个小小的、如同风中残烛般脆弱的抵抗组织。
“从现在起,”她对着所有人,下达了她的第一个、也是最关键的命令,“我们的目标,不再是单纯地生存和保留火种。我们的目标,是…战争。一场为了拯救这个世界,而必须打赢的、真正的战争。为此,我需要你们的一切——你们那擅长分析与计算的智慧,你们那渗透在这座城市每一个角落的情报网络,以及你们…那早已被逼到绝境、除了真相和希望之外再无可失去的勇气。”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这个小小的地下避难所,变成了一个高速运转的、效率惊人的情报中心与战略指挥部。莉维娅,就如同一个最精密的、不会感到疲倦的机械核心,驱动着这个脆弱的组织,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能量。
她将幸存的“寻真者”们,根据他们的特长,分成了三个小组。
第一小组,由最擅长情报分析和心理侧写的、头发花白的老学者赫尔曼负责。他们的任务,是利用社团在灾难前建立的、如今已残存不多的所有情报渠道——从混迹于各个酒馆的、见钱眼开的告密者,到被他们用金钱或把柄收买的、三大军阀内部的中下层军官——全天候地,收集并分析三派势力的所有动态:精确到每一支小队的兵力部署,每一条秘密运输线的后勤补给情况,每一位指挥官的性格弱点、战术偏好,甚至…他们各自情人的最新动向。
第二小组,由最激进、也最熟悉根须区地下规则的年轻学者艾拉负责。他们的任务,更为危险,也更为直接。他们要利用从学者区废墟里冒着生命危险抢救出来的、所剩无几的炼金材料,按照莉维娅从记忆水晶中解读出的、经过改良的古代配方,制造一些小型的、但威力巨大的、更偏向于战术性的炼金装置——比如,能够在一瞬间产生足以让人暂时失明的强烈闪光和巨大声响的“震撼弹”;或者能够释放出特定频率的能量波,在小范围内干扰敌人那极其简陋的传声筒通讯的“静默符石”。同时,他们还要去接触根须区那些在灾难后实力急剧膨胀的、大大小小的帮派头目,用金钱、利益,或者…更直接的威胁,来换取他们暂时的…“中立”,甚至…在关键时刻的合作。
而莉维娅自己,则带领着第三小组,也是最精锐、身手最好的一支小队。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潜出这座被战争撕裂的城市,前往位于西郊的“寡妇丘”,那个由西境将军卡西乌斯建立的、庞大而神秘的难民营,去接触这位传说中的、唯一可能成为他们盟友的…帝国将军。
“寡妇丘”,曾经是橡木港城郊一处风景优美、种满了白玫瑰和常青树的、专门用来埋葬帝国阵亡将士家眷的公墓。而现在,这里已经变成了一座充满了绝望、肮脏、疾病与一丝微弱希望的、庞大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城中之城。
数十万从橡木港废墟中九死一生逃离出来的难民,如同被看不见的潮汐所吸引的、绝望的鱼群,密密麻麻地聚集在这里。一座座由破布、烂木板、生锈的铁皮和任何能找到的、可以遮风挡雨的材料搭建而成的、简陋的窝棚,毫无规划地、紧紧地挤在一起,遍布了整个山丘,一直延伸到远处的、早已荒芜的田野。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由拥挤的人群、缺乏卫生设施、以及因营养不良和水源污染而开始蔓延的疾病和无处不在的死亡所共同散发出的…令人作呕的、酸腐的气味。
然而,与城内那片彻底失控的、充满了暴力与仇恨的混乱相比,这里,却奇迹般地,存在着一种…秩序。一种由军队的钢铁纪律和人性的最后光辉所共同维系的、脆弱的秩序。
卡西乌斯将军的“雷霆军团”,并未将这些被三大军阀视为累赘的难民拒之门外。恰恰相反,他们以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效率和自我牺牲精神,在这里建立起了一套完整的、虽然简陋但却有效的社会体系。
军团的士兵们,与那些身体尚且强壮的难民们一同,搭建帐篷,挖掘隔离疾病的壕沟,建立抵御城内流寇袭扰的防御工事。军团的医疗兵们,则不分昼夜地,在那些临时搭建的、四处漏风的医疗站里,救治着数不清的伤员和病人。他们甚至将自己那本就已开始实行配给制的、宝贵的口粮,大部分都拿了出来,优先分发给那些嗷嗷待哺的孩童和虚弱无力的老人。
在这里,曾经象征着阶级差异的华丽服装和粗糙麻衣,都已被同样的肮脏与破烂所取代。这里没有贵族与平民之分,没有富人与穷人之别。只有一个个在末日面前,为了生存,而被迫重新学习如何互相扶持的…幸存者。
卡西乌斯将军的指挥部,就设在“寡妇丘”最高处的一座、在地震中被震塌了半边的、古老的钟楼里。
当莉维娅,仅带着两名伪装成难民的、最精锐的“寻真者”斥候,历经千辛万苦,穿过了数道由第七军团那些眼神锐利如鹰、盘查极其严格的老兵所设立的关卡,最终来到这座饱经风霜的钟楼前,请求面见将军时,她被毫不留情地,用冰冷的矛尖,拒绝了。
“将军正在召开紧急军事会议。任何人都不得打扰。”一名守卫在钟楼门口的、身材高大如熊、脸上带着一道从额头一直划到下巴的、新鲜狰狞伤疤的百夫长,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带着西境口音的通用语说道,“无论你们有什么事,有什么冤情,都去山下的难民登记处排队登记。”
莉维娅知道,常规的请求,在这里是行不通的。卡西乌斯,是一个以谨慎和固执而著称的传奇将领。在这个所有人都有可能成为敌人或奸细的混乱时期,他绝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一个来路不明的陌生人。
她没有再进行任何徒劳的争辩。她只是将一样东西,从怀中取出,交给了那名一脸不耐烦的百夫长。
那是一枚小巧的、由黑铁打造的、早已因汗水和岁月的侵蚀而磨损得看不清具体纹路的徽章。徽章的形状,是一只展翅的雄鹰。徽章的背面,用极其微小的、几乎需要用放大镜才能看清的字体,刻着一个名字,和一个编号。
那是,她曾经在沉默内阁的“阵亡特工”档案库里,看到的、属于这位百夫长在一次被帝国高层定性为“因战术失误而全军覆没”的、位于东方荒土的秘密任务中,“被牺牲”的同胞兄弟的名字和编号。而她,知道那次任务失败的…真正原因。
百夫长的脸色,在看到那枚徽章的瞬间,剧变!他那双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莉维娅,眼神中充满了极致的震惊、刻骨的怀疑,以及一丝…被勾起的、深深的痛苦。
他沉默了片刻,那只握着长矛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青筋暴起。最终,他还是用一种复杂到极点的眼神,看了一眼莉维娅,然后转身,快步走进了钟楼。
片刻之后,他走了出来,脸色比之前更加凝重。“将军…同意见你了。只有你一个人。”
莉维娅跟随着百夫长,走进了钟楼。
指挥部里,异常的简陋,也异常的忙碌。十几名身穿同样磨损严重的铠甲的军官,正围在一张巨大的沙盘旁,激烈地争论着什么。沙盘上,用不同颜色的小旗子和木块,精确地模拟着橡木港城内三派军阀的最新动态,以及…城外那正在不断扩大的、“虚无斑块”的范围。
而卡西乌斯将军,那个在传说中如同不败战神般的帝国传奇,就静静地,站在沙盘的中央。
他看起来,比莉维娅从情报画像上看到的,还要苍老,也还要…疲惫。他那头标志性的、如同雄狮鬃毛般的灰白色短发,已经变得稀疏而杂乱。他那张如同西境花岗岩般坚毅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如同被战斧劈砍出的、无法被岁月磨平的沟壑。但他那双灰色的眼睛,却依然如同两颗被北方的冰冷星光所反复打磨过的宝石,深邃、锐利,充满了巨大的压力,仿佛能洞悉一切谎言与伪装。
他看到莉维娅走进来,只是微微抬了下手,便制止了所有军官的争论。
“你就是那个,知道我死去兄弟秘密的人?”卡西乌斯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充满了久经沙场的、如同金属摩擦般的沧桑感。“你是谁?沉默内阁派来招安我的…哪条狗?”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对莉维娅所属组织的不加掩饰的、深入骨髓的厌恶。
“我叫莉维娅。”莉维娅平静地回答,她没有因为对方的无礼而有丝毫动摇。“曾经是。但现在,我只是一个…携带着一个您必须听的警告的信使。”
“警告?”卡西乌斯冷笑一声,他指了指窗外那片充满了哀嚎与绝望的难民营,又指了指沙盘上那座正在被战火撕裂的城市模型。“你觉得,还有什么,是比这一切更糟糕的‘警告’吗?”
“有。”莉维娅直视着他的眼睛,“有一样东西,比战争、饥饿和死亡,都更糟糕。那就是…毫无意义的死亡。是在一片彻底的虚无之中,被彻底地、无声地…抹除。”
她言简意赅地,用一种不带任何情感色彩的、如同在陈述一份战术报告般的语调,将关于“静滞之渊”,关于“宇宙锁链”,关于终末教团的最终目的,以及她那个疯狂的、但却是唯一可行的“凡人锻炉”计划,向卡西乌斯和在场所有的军官,和盘托出。
整个指挥部里,一片死寂。
那些刚刚还在为城市的战术布局而激烈争论的、习惯了用刀剑和逻辑来思考问题的军官们,此刻,都用一种看着疯子的、充满了荒谬感的眼神,看着莉维娅。
“一派胡言!”一名年轻的、脾气火爆的、脸上带着一道新伤疤的将领,第一个站出来反驳,“什么锁链?什么虚无?我看,你根本就是那三个军阀派来的奸细!想用这种天方夜谭般的故事,来动摇我们的军心!来人!把她拖出去砍了!”
“我也希望…这只是一个我编造出来的、疯狂的故事。”莉维娅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深深的、发自内心的疲惫。“但将军,您在西境边疆,应该已经亲眼见证了那些…‘虚无斑块’,不是吗?您应该知道,那种‘消失’,是任何一种我们已知的武器或魔法,都无法解释的。它违背了…存在本身的基本法则。”
卡西乌斯沉默了。他当然知道。那正是他抛弃了半生荣耀、违背了最高军令,也要返回帝都的…最根本的原因。
“即便…即便你说的都是真的。”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地说道,他承认了这个可能性本身,就让周围的军官们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你凭什么认为,我们能做到?我们这些…凡人?去锻造一条…全新的宇宙锁链?用炼金术?用工程学?姑娘,你这是在写一首荒诞的、毫无韵律可言的诗,而不是在制定一个可行的军事计划!”
“因为,我们别无选择。”莉维娅的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如同在风暴中敲响的警钟。“而且,我不是空手而来。”
她对着指挥部外,打了一个特殊的手势。
片刻之后,艾拉和另外几名“寻真者”,抬着一个用黑布覆盖的、沉重的箱子,在百夫长的监视下,走了进来。
莉维娅掀开了黑布。
箱子里,装的,是十几枚被小心翼翼保护着的、造型各异的…炼金炸弹和符文装置。
“这是…”在场的军官们,都露出了震惊的神色。他们认出了其中几种,那是帝国炼金军团最高级别的、被列为绝密、据说每一枚的造价都足以装备一整个百人队的攻城武器!
“这是我们从废墟里,抢救出来的、最后一批‘遗产’。”莉维娅平静地说道。“而且,凭借着伊拉里翁大师留下的知识,我们,甚至可以…改良它们。”
她拿起其中一枚,只有拳头大小的、表面刻满了复杂符文的银色圆球。“这叫‘谐律炸弹’。它不会产生任何火焰或冲击波。但它爆炸时,能释放出一股我们无法感知、但却极其强大的高频能量波。这股能量波,可以扰乱特定物质其内部最基本的结构谐振频率。简单来说…”
她的目光,扫过指挥部角落里,一座由坚固的岩石和帝国特有的、据说混入了龙骨粉末、坚硬无比的混凝土混合砌成的承重柱。
“它可以让岩石,在瞬间,变得像…豆腐一样脆弱。”
她将那枚银色圆球,轻轻地,滚到了那根粗壮得足以支撑起整座钟楼的、坚固无比的承重柱的脚下。然后,按下了手中的一个小型引信。
“嗡——”
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无法被耳朵听清的嗡鸣声响起,持续了不到一息的时间。
然后,在所有人不敢置信的、充满了极致震惊的注视下,那根粗壮得足以支撑起整座钟楼的、坚固无比的承重柱,如同被风化了数万年的沙雕般,在一阵无声的、细微的龟裂中,彻底失去了结构强度,化为了一堆细腻的、白色的粉末!
整个指挥部,都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天花板上落下大量的灰尘。
所有军官的脸上,都露出了骇然的神色。他们看着莉维娅,眼神中,第一次,充满了深深的…敬畏,与…恐惧。他们终于明白,眼前这个女人,她所拥有的,并非空洞的理论,而是…足以颠覆他们认知、也足以改变战争形态的可怕力量。
卡西乌斯也同样被这超乎他想象的一幕,给彻底震住了。他看着莉维娅,那双灰色的眼眸里,一场剧烈的风暴正在酝酿。
“你向我展示了你的力量。”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地说道。“但是,这还不够。我凭什么相信你?凭什么相信,你不会成为下一个…马格努斯?凭什么,将帝国最后的、也是最精锐的一支军队的命运,将这数十万难民的生命,交到你这个…身份不明的、前沉默内阁特工的手中?”
这是最关键的、也是最致命的一个问题。这关乎信任,关乎人性,而非力量。
莉维娅没有立刻回答。
她只是缓缓地,将手,伸入了怀中,取出了那颗伊拉里翁大师用生命换来的记忆水晶。
以及…那个来自空溪镇的、早已被血污和灰尘染得看不出原样,但依然能辨认出其形状的…小小的、用碎布头做成的、廉价的娃娃。
她将这两样东西,轻轻地,放在了那张巨大的沙盘之上,橡木港那座已经化为废墟的城市的模型旁边。
“因为这个。”她说,指着那颗记忆水晶。“这里面,承载着一个智者,一个我所认识的最纯粹的理想主义者,为了寻求真相,而付出的生命。”
“也因为…这个。”她又指着那个不起眼的、甚至有些肮脏的布娃娃,她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无法被掩盖的、深深的哀伤。“这里面,承载着一个无辜的孩子,她那本应拥有欢笑、阳光和未来的、短暂的一生。”
她抬起头,那双如同深潭般的眼眸,褪去了所有的冰冷与戒备,第一次,向外人,展露出了其最深处的、那片由悲伤与责任共同构筑的、真实的世界。她直视着卡西乌斯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睛。
“我所做的一切,将军。不是为了权力,不是为了秩序,甚至不是为了复仇。”
“我只是…想让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下一个空溪镇。不会再有下一个…需要用自己的娃娃来换取陌生人安全的…莱拉。”
她的声音,很轻,却如同最沉重的战锤,狠狠地,敲击在了在场每一个身经百战的、或许早已麻木的军人的…心脏之上。
指挥部里,陷入了长久的、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从难民营里传来的、隐约的哭泣声和风声。
卡西乌斯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伤痕累累的、却又散发着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由极致的理智与极致的悲伤共同锻造而成的力量的女人。
他终于,缓缓地,伸出了他那只布满了老茧的、曾经斩下过无数敌人头颅的、也曾经亲自为牺牲的士兵合上双眼的手。
他将手,重重地,按在了那张代表着他毕生戎马生涯的沙盘之上,按在了莉维娅的手的旁边。
“我需要一个…更周详的计划。”他沙哑地说道。“一个能够说服我手下这三千名士兵,让他们愿意为了一个看不见的敌人,为了一个听起来像是神话的故事,而去流尽最后一滴血的…计划。一个…让那些生活在这片废墟里的,无论贵族还是平民,都能看到希望的…计划。”
第二十七章:灰烬之师
橡木港的废墟,迎来了一场短暂而奇异的“春天”。
在卡西乌斯将军那强大的军事力量与不容置疑的声望的震慑下,一场脆弱的、却又真实存在的停火协议,如同初冬清晨凝结在蛛网上的第一层薄霜,覆盖了这座正在流血的城市。城内那三头互相撕咬的、早已筋疲力尽的野兽——瓦里乌斯公爵的“正统派”、盖塔将军的“东境军”和“锤子”马库斯的“人民军”——虽然依旧彼此敌视,却暂时收起了他们的獠牙,不约而同地,将困惑、警惕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目光,投向了城西那座迅速崛起的、由难民营和第七军团的钢铁营寨共同构成的庞然大物。
而在这片由停火协议换来的、珍贵而压抑的寂静之中,一场前所未有的、足以改变世界命运的集结,正在“寡妇丘”那片曾经只属于死亡与哀悼的土地上,悄然、但却坚定不移地进行着。
莉维娅和她的“寻真者”们,将他们的地下避难所,搬到了卡西乌斯将军指挥部——那座残破的钟楼的底层。这里,成为了整个“凡人锻炉”计划的、跳动的大脑。无数张从废墟中抢救出来的羊皮纸和兽皮地图,铺满了所有的地面和桌子,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炭笔和墨水,标注着密密麻麻的、只有莉维娅和她手下的学者们才能看懂的符号——地质数据、能量流向、物资清单、人员构成……
莉维娅本人,则像一个不知疲倦的、由精密齿轮和水晶构成的魔像。她连续数日不眠不休,将伊拉里翁的记忆水晶和巴林的符文笔记中那浩如烟海的知识,与卡西乌斯将军那如同活地图般丰富的军事经验,以及从三大军阀内部渗透出来的情报,进行着高速的、令人眼花缭乱的整合与推演。
她与卡西乌斯,这两个同样以理智和纪律为信仰、但一个代表着帝国最隐秘的阴影、一个代表着帝国最光明的荣耀的、截然不同的存在,形成了一种奇特而高效的合作关系。
他们的争论,总是激烈而直接,充满了军人与特工之间毫不妥协的务实精神。
“不,将军。”莉维娅指着沙盘上,那条通往东方荒土的、理论上最近的路线,冷静地反驳道,“这条路,虽然直线距离最短,但需要穿过盖塔将军控制的东城。即便我们能用‘谐律炸弹’瞬间摧毁他的城门,但随之而来的巷战,会将我们拖入泥潭。我们的目标,不是占领这座城市,而是…穿越它。”
“那你的选择呢?从南城,那些泥腿子的地盘穿过去?”卡西乌斯眉头紧锁,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对“锤子”马库斯那支毫无纪律可言的“人民军”的不信任。“那些人,是暴徒,是鬣狗。与他们做交易,无异于与虎谋皮。”
“正是因为他们是鬣狗,所以,他们才更容易被利益所驱动。”莉维娅的眼中,闪烁着冰冷的、如同在计算棋局般的智慧之光,“根据艾拉从黑市传回来的最新情报,马库斯的军队,最缺的,不是武器,也不是愤怒,而是…药品。一场由尸体和污水引发的瘟疫,正在他的军中蔓延。而我们的医疗营里,拥有整个橡木港,乃至整个帝国北方,最后一批完整的、能够治疗瘟疫的炼金药剂。”
卡西乌斯沉默了。他看着莉维娅,那双灰色的眼睛里,第一次,闪过了一丝真正的、对她那颗可怕的、能将一切——无论是知识、人性还是灾难——都转化为可利用资源的“大脑”的…敬畏。
在经历了无数次这样的、充满了逻辑碰撞与现实权衡的推演之后,一个庞大、精密,却又充满了无数变数的作战计划,终于被制定了出来。
然后,集结的号角,以一种最低调、也最不容置疑的方式,吹响了。
第一支抵达“寡妇丘”的增援力量,来自南方。
是达里奥·桑多尔。
他没有带来任何军队。他只带来了他自己,和那几位在赞索斯幸存下来的、如同他亲兄弟般的沙蝰骑兵。他将索拉里斯的防务,将多恩尼亚人最后的希望,都托付给了他的妹妹。而他自己,则选择将他那仅存的、属于个人的复仇之火,投入到这场更为宏大的、为了整个世界的战争熔炉之中。
当他那身着黑色皮甲、脸上带着一种与世隔绝的沉静与悲伤的身影,出现在卡西乌斯将军面前时,两位代表着维里迪亚大陆一南一北、两种截然不同气质的最高军事领袖,完成了他们历史性的会面。
“我以为,多恩尼亚的蝎子,从不向北方的雄鹰低头。”卡西乌斯看着眼前这个比传说中更为年轻、也更为…沉重的王子,用他那特有的、带着沙砾般质感的声音说道。
“当天空即将坍塌时,地上的所有生物,无论是蝎子还是雄鹰,都只有两个选择。”达里奥平静地回答,“要么,被一同压死。要么,就试着,一起,把天给顶回去。”
他的到来,为这支以帝国军人为主的队伍,注入了一股全新的、充满了野性与坚韧的南方之血。
紧接着,来自更遥远地方的盟友,也陆续抵达。
是埃里奥,和他幸存的、不到十人的瑟尔瓦里人战士。他们在莉维娅的“寻真者”的秘密引导下,穿越了半个混乱的帝国,最终抵达了这里。
他们的出现,在整个难民营,都引起了一阵巨大的骚动。对于绝大多数终生未曾离开过自己家乡的帝国公民而言,传说中的“光之子”——精灵,只是存在于吟游诗人的歌谣和祖母的睡前故事中的、虚无缥缥缈的存在。而现在,他们活生生地,出现在了这些绝望的、挣扎在生死线上的凡人面前。
瑟尔瓦里人们那超凡脱俗的美丽,她们那与生俱来的、如同月光般优雅的气质,与周围这片充满了肮脏、疾病与绝望的环境,形成了一种极致的、令人心碎的对比。她们的存在本身,就如同一首被遗忘的、来自世界黎明时期的圣歌,在这片末日的废墟之上,轻轻地响起。
她们的到来,也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礼物”。她们用自己那所剩无几的、与森林相连的生命能量,催生了一些早已在外界灭绝的、具有强大疗愈效果的草药。这些草药,极大地缓解了难民营中那早已不堪重负的医疗压力,也为她们,赢得了所有幸存者最真挚的、如同对待神明般的尊敬。
最后一支援助,则来自地下。
是格朗姆-卡拉克。
在那场毁灭性的地脉爆发之后,这座古老的地下王国,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与纷争之中。巴林大师的牺牲,以及他所揭示出的“黑铁”氏族的背叛,让整个符石议会彻底分裂。一场围绕着王国未来的、无声的内战,在那些深邃的、如同迷宫般的地下回廊里,爆发了。
最终,是巴林大师生前所培养的、那些年轻的、思想开明的工程师和符文师们,在一个名为“小巴林”的、巴林最得意的弟子的带领下,赢得了这场战争。他们废黜了腐朽的深渊领主杜林·铁须,并将“黑铁”氏族的所有高层,都永远地流放到了最深邃的、永无天日的矿井之中。
然后,他们派出了自己的一支小小的、但却至关重要的队伍,来到了地表。
他们带来了五十名技艺最精湛的、能够读懂巴林那本如同天书般的符文笔记的工程师。他们也带来了从王国武库中取出的、足够武装一支小型军队的、由秘银和黑铁混锻而成的精良铠甲和武器。
最重要的是,他们带来了…巴林大师最后的作品——三具巨大的、由齿轮、活塞和复杂的符文核心构成的、如同钢铁巨人般的…“地脉稳定器”的原型机。那是巴林大师在察觉到地脉异常后,穷尽毕生智慧,秘密研发的、试图用来修复世界谐律的伟大造物。虽然尚未完成,但它们蕴含的技术与力量,将成为“凡人锻炉”计划最坚实、也最核心的…骨架。
于是,在橡木港城西那片曾经属于死者的“寡妇丘”上,一支前所未有的、成分复杂到近乎于荒诞的“末日远征军”,正式成立了。
它的核心,是卡西乌斯将军麾下的、三千名纪律严明、忠诚无比的帝国第七军团的战士。他们是这支军队的钢铁脊梁。
它的利刃,是达里奥亲王和他那群骁勇善战、熟悉一切极限环境作战的沙蝰骑兵。
它的眼睛与灵魂,是埃里奥和他那群拥有着超凡感知力、能与自然沟通的瑟尔瓦里人弓箭手。
它的骨架与力量,则是“小巴林”和他带领的、掌握着古老符文工程技术的格朗姆沃克工程师团。
而它的“大脑”,则是莉维娅和她那群虽然手无缚鸡之力,却拥有着足以改变世界格局的知识与智慧的“寻真者”。
这支军队,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一个由无数个文明、无数种信念、无数段悲伤的历史,在末日的熔炉之中,被强行锻造而成的…矛盾的共生体。
他们的集结,自然也带来了无数的摩擦与冲突。
帝国的士兵,无法理解多恩尼亚人那种奔放不羁的荣誉观,认为他们缺乏纪律。
多恩尼亚的战士,则嘲笑帝国军人那刻板的、毫无变通的方阵战术。
而他们两者,都对格朗姆沃克人那如同岩石般固执的性格,和他们那充满了奇怪专业术语的“工程学”,感到头痛不已。
而所有人,在面对那些如同月光般遥远、几乎不与外人交流的瑟尔瓦里人时,都抱着一种混合着敬畏、好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卑的复杂情感。
“他们管那叫‘齿轮传动比’?”一名帝国百夫长,看着格朗姆沃克工程师们正在调试一台巨大的蒸汽起重机,困惑地对他身边的沙蝰骑兵说道,“在我看来,那就是一堆废铜烂铁在互相磨牙。”
“至少比你们那些只会走直线的方阵有用。”沙蝰骑兵擦拭着他的弯刀,毫不客气地反驳道,“在沙漠里,你们的方阵,连我们战马扬起的沙尘都追不上。”
“安静。”埃里奥的声音,从他们身旁传来。他只是平静地看了两人一眼,那双金色的眼眸里,不带丝毫的情感,却让那两个正在斗嘴的、身经百战的战士,都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嘴。
是莉维娅和卡西乌斯,用他们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的、默契的配合,将这支如同刚刚被混合在一起的、性质各异的金属溶液般的队伍,强行地,维系在了一起。
卡西乌斯,用他那不容置疑的、属于军神的威望,制定了所有人都必须遵守的铁律。
而莉维娅,则用她那惊人的、对不同文化和心理的洞察力,化解了一次又一次即将爆发的内部冲突。
他们没有时间去进行漫长的磨合。因为,从夜临堡传来的、那种如同世界脉搏般微弱的、不祥的能量波动,正在变得越来越强,越来越急促。
“无声教皇”,正在进行他最后的准备。
出征的前一夜,橡木港的废墟,迎来了一场诡异的、没有云的雨。
冰冷的、带着铁锈味的雨水,从那片灰白色的、空洞的天空中,无声地落下,冲刷着这座城市的伤口,也浸透了每一个幸存者的灵魂。
远征军的所有成员,都沉默地聚集在“寡妇丘”最高处的、那片早已没有了墓碑的空地之上。他们的阵列并不整齐,帝国军团的方阵、多恩尼亚人的散兵线、格朗姆沃克人的重甲小队和瑟尔瓦里人的斥候组,泾渭分明,彼此之间保持着一种混杂着不信任和好奇的距离。
他们的前方,是一排排新挖的、只插着简单木牌的坟墓,用来掩埋这几日因疾病和饥饿而死去的难民。
他们的身后,则是那座庞大的、居住着数十万幸存者的、如同巨大灰色蜂巢般的难民营。在那无数个用破布和烂木板搭建的窝棚的缝隙中,一双双充满了恐惧、期盼与迷茫的眼睛,正透过雨幕,无声地注视着他们。
没有战鼓,没有号角,没有慷慨激昂的战前演说。
只有一片死一般的、被冰冷的雨水浸透的寂静,以及风穿过残破钟楼时,发出的如同遥远呜咽般的“呜呜”声。
莉维娅、达里奥、卡西乌斯、埃里奥和“小巴林”,这五位代表着联盟不同力量核心的领袖,走到了队伍的最前方,面向那片新坟。
卡西乌斯将军,缓缓地,拔出了他那柄陪伴了他近五十年的、剑身上刻着帝国誓言的指挥官长剑。剑身在昏暗的天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芒。他没有高举,只是将剑尖,向下,缓缓地刺入脚下那片混合着泥土与无数亡者骨灰的土地。
“为帝国。”他用低沉的、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的、沙哑的声音说道。
站在他身旁的达里奥,也拔出了他那柄来自南方的、刀身微弯的马刀。他没有模仿卡西乌斯的动作,而是用刀尖,在自己那早已布满伤痕的左手掌心,重重地划开一道新的伤口。他松开手,任由那鲜红的、属于王者的血液,一滴滴地,滴落在脚下的泥土之中,迅速地被雨水冲淡。
“为索拉里斯。为伊索尔德。”他轻声说道,那声音,仿佛不是说给任何人听,而是说给脚下这片正在死去的大地。
埃里奥,从怀中,取出了一枚小小的、还带着森林潮湿气息的、银光木的种子。他半跪在地,无视那冰冷的泥浆,用手指,在泥土中挖出一个小小的坑洞,将那枚代表着新生与希望的种子,郑重地,放入其中,然后轻轻地将泥土掩盖。
“为了莱安娜。为了森林。”他的声音,如同风中的一声叹息,几乎消散在雨中。
“小巴林”,则将他老师留下的那柄沉重的符文战锤,从肩上取下,双手握住,重重地,杵在了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如同敲击山脉心脏般的“咚”声。
“为了巴林大师!为了山脉的荣耀!”他用格朗姆沃克人特有的、洪亮的嗓音低吼道,声音里充满了压抑的悲痛与复仇的渴望。
最后,是莉维娅。
她没有武器,也没有信物。
她只是缓缓地,将手,伸入了怀中,取出了那个来自空溪镇的、早已被血污和灰尘染得看不出原样,但依然能依稀辨认出其是一个小女孩形状的…用碎布头做成的、廉价的娃娃。
她半蹲下身,将那个小小的、承载了太多悲伤与责任的布娃娃,轻轻地,放在了那枚刚刚被埋入土中的、银光木种子的旁边。
然后,她站起身,转过身,面对着身后那三千多名来自不同故乡、说着不同语言、信仰着不同神祇、却即将为了同一个、或许根本无法实现的目标而踏上死亡征程的战士们。
她什么也没有说。
她只是用她那双清澈的、冰冷的、却又仿佛倒映着整个垂死世界破碎星空的眼眸,深深地,看了一眼每一个人。
然后,她毅然决然地,第一个,转身,向着东方,那片被战火、废墟与无尽黑暗所笼罩的、通往灰烬浩瀚的、充满了未知与死亡的道路,迈出了第一步。
一步,两步,三步。
她的身后,先是响起了一阵轻微的、金属甲叶碰撞的声响。然后,是整齐划一的、如同雷鸣般的、数千只沉重的战靴同时踏上泥泞土地的脚步声。
他们跟上了她。
第二十八章:穿越死亡之地
告别橡木港那腐烂、潮湿的尸骸,向东行军的第七天,风,彻底变了。
它不再是维里迪亚中部平原上那种夹带着湿润泥土气息和青草败亡后忧伤气味的、尚存记忆与生机的风。这里的风,干燥、灼热,充满了尖锐的颗粒感。它仿佛诞生于一座无边无际的、终日煅烧着绝望与枯骨的巨大熔炉,被一只看不见的神明之手,从巨大的砂轮上磨下,再用巨龙那早已干裂的肺吹出。这是一股充满了狂躁与恶意气息的热浪,刮在脸上,不像是抚摸,而像是用粗糙的、混合了玻璃碎屑的砂纸,在反复地、无情地打磨着你的皮肤,让每一个暴露在外的毛孔都感到针刺般的疼痛。
他们已经进入了东方荒土的最边缘地带——被古老的哈拉苏斯游牧民称之为“萨克索根尼”,即“岩石所生”的恶土迷宫。
这里的地貌,与他们所知的、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截然不同。仿佛世界的造物主在精心创造完其他所有壮丽与柔美的风景之后,将所有剩下的、丑陋的、扭曲的、失败的边角料,都随意地、充满了厌恶地,丢弃在了这里。
大地,不再是那个能够孕育森林与河流的、慈悲为怀的母亲。它是一片巨大的、开裂的、呈现出一种病态的、如同被烈日曝晒了千万年之久的老人斑般的土黄色干涸河床。没有一棵真正意义上的树,没有一根象征着生命的绿草。只有一些生命力极其顽强的、如同铁锈般暗红色的、长满了足以刺穿皮靴的尖刺的低矮灌木,如同大地身上无法痊愈的皮癣,倔强地、绝望地攀附在那些滚烫的岩石缝隙里,苟延残喘。
而在这片龟裂、贫瘠的大地之上,矗立着成百上千根巨大的、形态各异的石柱。它们是这座迷宫的墙壁,也是这座迷宫的守卫。它们有的如同被废弃的、锈迹斑斑的巨神兵刃,歪斜地直刺那片同样干燥得近乎于白色的、如同褪色画布般的天空;有的则如同在极度痛苦中被石化的巨人,伸展着怪异的、扭曲的“手臂”,向着天空发出无声的诅咒;更有一些,在被那夹带着硬质砂砾的风侵蚀了千万年之后,形成了一座座天然的、如同某种远古恶魔那巨大空洞的头骨般的拱门。
这些石柱,密密麻麻地,毫无任何规律与慈悲地排列着,形成了一个巨大无朋的、充满了死亡陷阱的天然迷宫。身处其中,视野被极大地、残酷地限制,方向感也变得模糊不清。太阳,在这里不再是旅人可靠的向导,它那恶毒的、白炽的光芒,被无数根嶙峋的石柱反复地折射、散射,在地面上和空气中,形成无数个晃动的、不真实的、如同鬼火般的光斑,让整个世界都仿佛在微微地、令人眩晕地摇晃,仿佛你正行走在一个即将崩溃的、发着高烧的梦境之中。
“斥候回报,前方三里格处,发现大量…足迹。”
卡西乌斯将军的副官,那位曾在风息堡城墙上与他一同见证了末日景象的忠诚百夫长,此刻正半跪在临时指挥部——一片由几根巨大石柱天然形成的、宝贵的荫蔽之下——的沙盘前。他用一根由死去的灌木制成的小小木棍,指着沙盘上一个代表着狭窄峡谷的区域,声音因为干燥的空气和心中的凝重而显得异常沙哑。
沙盘,是由一层厚厚的、从地上铺开的红色沙土构成。而上面的简易地图,则是莉维娅根据记忆水晶中储存的、冷冰冰的地质数据,和“寻真者”从几本早已残破不堪的、关于古代东方探险的文献中找到的、只言片语的疯狂记载,连夜绘制而成的。
“是人类的足迹吗?”卡西乌斯问道。他那双如同西境灰色天空般的眼睛,此刻正像一只盘旋在高空的鹰隼,锐利地盯着沙盘,试图从那简单的线条中,看出隐藏的杀机。
“不,将军。”斥候摇了摇头,他那张被风沙磨砺得如同皮革般的脸上,还带着一丝尚未完全消退的后怕。“足迹…巨大。非常巨大。每一个,都比我们军团最大号的塔盾还要大上一圈。而且…它们的边缘异常清晰,说明重量极大。但绝不是野兽的。是…两足直立行走的生物留下的。”
“岩民。”莉维娅的声音,从沙盘的另一侧传来,平静、肯定,不带丝毫的情感波动。她正用一块沾了水的、宝贵的亚麻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那颗不再发光、但依然承载着世界命运的记忆水晶,仿佛在擦拭一件最珍贵的、也是最易碎的艺术品。
“萨克索根尼人,”埃里奥,那位瑟尔瓦里人副官,用他们种族特有的、带着一丝古雅而遥远韵味的语言补充道,他的声音很轻,像一阵穿过石缝的风,却足以让周围所有全神贯注的指挥官都听得清清楚楚,“大地初醒时的第一批子嗣,是那些塑造山脉的土石泰坦们,遗落在凡尘的、早已被遗忘的碎片。传说中,他们是那些伟大存在的、力量与智慧都已经退化了的…后裔。”
“退化?”达里奥的嘴角,勾起一丝充满苦涩与自嘲的弧度。他正在仔细地检查着自己手下士兵的武器,确保每一柄弯刀都足够锋利,每一张弓的弓弦都足够坚韧。他的左臂,虽然依然用绷带吊着,但在莉维娅用炼金药剂和埃里奥用瑟尔瓦里草药的双重治疗下,已经恢复了一些基本的活动能力。“任何能在这片连魔鬼都会渴死的鬼地方活下来的东西,在我看来,都跟‘退化’这个词扯不上任何关系。”
“根据伊拉里翁大师和巴林大师留下的双重记录的交叉验证,”莉维娅的目光,依然没有离开手中的水晶,仿佛那里面,包含了宇宙间所有的答案,“岩民,或者说萨克索根尼人,是一种我们尚未完全理解的、介于半元素与半生物形态之间的硅基生命。他们的智力,大致相当于一个六岁的人类孩童,无法进行复杂的逻辑思考,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能够交流复杂概念的语言。但是,他们拥有巨大的、与生俱来的、源自大地本身的物理力量,以及一种…能够与岩石和大地产生共鸣的原始直觉。”
她顿了顿,终于抬起头,那双如同深潭般的眼眸,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位因为酷热而显得焦躁不安的指挥官。“他们视所有由‘外来者’——也就是我们——所建造的东西,无论是房屋、道路、堡垒,甚至是…我们留在沙地上的脚印,都视为对大地母亲的一种…‘创伤’。而他们的毕生‘使命’,就是将这一切的‘创伤’都重新…抚平、抹去。将这个世界,回归到它最初的、只有岩石与尘土的…在他们看来最为‘和谐’的原始状态。”
“也就是说,他们会攻击我们?”卡西乌斯问道。
“不是‘会’,将军。”莉维娅摇了摇头,“而是‘一定’。从我们这支数千人的军队踏入这片恶土迷宫的第一刻起,大地本身,就已经通过震动和共鸣,向他们…‘告密’了。他们知道我们的存在,知道我们的大致数量,也知道我们的前进方向。前面那个峡谷…”
她的手指,在沙盘上那条狭窄的、两边都是如同刀削般高耸石壁的致命通道上,轻轻地、不带丝毫情感地,划过。
“是一个完美的…为我们准备的坟墓。”
临时指挥部里,陷入了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空气中,只有风穿过巨大石柱时,发出的如同无数鬼魂在呜咽般的、空洞的声响。
他们这支被莉维娅私下里称为“末日远征军”的队伍,在离开了橡木港那片熟悉的废墟之后,已经在这片东方荒土的边缘地带,如同炼狱般的环境中,行进了整整七天。
这七天,是对他们所有人——无论是身体、意志还是脆弱的联盟本身——的一次全新的、也是更为残酷的考验。
白天,是足以将人直接烤成肉干的酷热。太阳如同一个巨大的、白色的、永不熄灭的烙铁,高高地悬挂在头顶,散发着恶毒的光与热。他们必须穿着厚重的、虽然经过格朗姆沃克工程师们用符文技术进行过初步的降温改良但依然沉闷无比的铠甲和装备,在那些如同迷宫般的石柱之间艰难行进。水,成了比黄金、比生命还要宝贵的资源。即便是最精锐的帝国士兵,在这种极限环境下,也出现了大量的中暑、脱水和因饮用被污染的地下水源而引发的剧烈腹泻的减员。
而夜晚,则是足以冻裂钢铁的、同样致命的严寒。气温会骤降到冰点以下,巨大的温差让岩石本身都发出细微的、如同叹息般的“噼啪”声。他们不得不紧紧地挤在一起,围着那些燃烧着他们所携带的、已经所剩不几的、从后方运来的珍贵木炭的篝火,才能勉强抵御那深入骨髓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意。
而更大的威胁,则来自这片土地本身。这里的生物,都和这片土地一样,充满了深深的恶意与危险。他们遭遇过能完美地将自己的甲壳伪装成普通岩石的、如同巨蝎般的“石甲蝎”的偷袭,一名不慎踩到它的帝国士兵,瞬间就被其从沙地之下弹出的尾刺洞穿了小腿。他们也曾在一个寒冷的夜晚,被成千上万只从地下的巨大裂缝里钻出的、嗜血的、如同小型蛇类的“沙行蠕虫”所围攻,那场战斗持续了整整一夜,直到天亮才结束,但也留下了十几具被吸干了血液的士兵尸体。
每一次的战斗,都伴随着不可避免的伤亡。而不同种族、不同文化之间的矛盾,也在这极限的、看不到尽头的压力之下,变得越来越尖锐。
格朗姆沃克人,在他们的年轻领袖“小巴林”的带领下,对莉维娅提出的、为了避开危险而频繁绕路的“潜行”战术,嗤之以鼻。在他们的文化里,堂堂正正地,从正面,用战锤和盾牌,砸开一切阻挡在前方的障碍,才是一个真正的、值得被先祖之灵所铭记的战士应有的荣耀。让他们像那些瘦弱的地表人一样,偷偷摸摸地躲避敌人,是一种比死亡还要巨大的羞辱。
“吾等乃山脉之子!非阴沟之鼠!”小巴林不止一次地,在他那巨大的、如同钢铁魔像般的“地脉稳定器”之上,用他那洪亮的嗓音,向莉维娅和卡西乌斯抗议道,“正面之敌,当以正面之铁锤应对!而非如沙鼠般,四处躲藏!”
而瑟尔瓦里人,则对格朗姆沃克人那三具巨大的、需要消耗他们本就已极其宝贵的水资源来冷却其符文核心的“地脉稳定器”原型机,充满了本能的、近乎于哲学层面的厌恶。在她们看来,这种试图用凡人的、粗暴的机械,去强行干预和“修复”大地脉搏的行为,本身就是一种傲慢,一种对自然法则的亵渎。
“此等钢铁魔像,”埃里奥曾看着那些正冒着白色蒸汽的巨大机器,对他幸存的族人低声说道,“其每一次呼吸,都是在加重世界之创伤,都是在饮用大地母亲最后的血液。吾等,竟需与此等丑陋之怪物同行。”
就连卡西乌斯手下的帝国军团,和达里奥麾下的多恩尼亚战士之间,也因为根深蒂固的战术理念和文化差异,而摩擦不断。帝国军人讲究绝对服从和严密的方阵战术,而多恩尼亚人则崇尚个人的勇武与战场上的灵活性。
如果不是因为他们都面对着一个共同的、足以将他们所有人连同他们的分歧与骄傲都一同抹去的、终极的威胁,这支脆弱的、充满了内在矛盾的联盟,恐怕早已在这片充满恶意的、如同巨型绞肉机般的土地上,分崩离析,自我毁灭了。
“我们不能绕路吗?”一位来自帝国军团的、年轻的、脸上还带着几分理想主义色彩的千夫长,看着沙盘上那条如同鬼门关般的峡谷,提出了疑问。“从北面的石林区穿过去,虽然地图上显示路程要远上至少两天,但至少可以避开这个显而易见的陷阱。”
“不行。”莉维娅立刻否定了他的提议,她的声音里不带丝毫情感。“我们的水,在严格的配给制度下,最多只够支撑我们再走三天。两天的时间,对我们而言,是致命的。而且…谁能保证,北面的石林区,就没有别的、更隐蔽的陷阱在等着我们?在这里,整片大地,都是我们的敌人。我们无路可退,也无路可绕。”
“那就打过去!”达里奥的声音,如同被敲响的战鼓,充满了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决断。他那张因失去了挚爱而变得如同雕像般沉静的脸上,此刻重新燃起了属于战士的火焰。“既然陷阱无法避免,那就让我们,把这个陷阱,变成他们的坟墓!”
他的目光,如同燃烧的煤炭,缓缓扫过在场所有的、神情各异的指挥官。“我们从离开橡木港开始,就一直在躲避,一直在潜行,一直在被动地应对。我们的士气,正在被这该死的、能把人烤熟的天气和无休止的消耗战,一点一点地磨掉。我们需要的,是一场胜利。一场干脆利落的、能够重新凝聚军心、能够向那些躲在暗处的、无论是岩民还是终末教团的杂碎们宣告我们力量的…胜利!”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强大的、能够直接点燃人心底最原始战斗欲望的力量。连一向固执、总是唱反调的“小巴林”,那双如同熊熊炉火般的眼睛里,都闪过了一丝认同的光芒。
卡西乌斯将军沉默地看着达里奥,那双如同西境灰色天空般的眼眸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真正的、发自内心的赞许。他看到,眼前这个年轻的南方王子,已经不再是那个仅仅依靠着与生俱来的血脉和个人匹夫之勇的莽夫了。他正在,以一种惊人的、在血与火中淬炼的速度,成长为一个真正懂得如何领导一支多元化军队的…统帅。
“很好。”卡西乌斯缓缓地点了点头,他的声音,如同最终的判决,充满了重量。“既然决定要打,那就让我们,为这些头脑简单、只懂得用蛮力的大家伙,准备一场…足够深刻的、关于‘战术’与‘智慧’的欢迎宴会。”
他将目光,投向了莉维娅。“计划,由你来制定。我,和所有人,都将听从你的调遣。”
这句简单的话,所蕴含的分量,却足以压垮任何一个普通的帝国参谋。这意味着,帝国最伟大的、在世的传奇将军,将他和他麾下数千名精锐士兵的性命,都赌在了莉维娅这个来路不明的、身份敏感的、前帝国叛徒的身上。
莉维娅没有丝毫的犹豫。她只是平静地,郑重地,点了点头。
计划,在最短的时间内,被制定了出来。那是一个大胆、精密,却又充满了巨大风险的…反伏击计划。
黄昏,降临了。
残阳,如同一块巨大的、正在缓缓冷却的、流淌着鲜血的烙铁,将西方的天空,烧成了一片不祥的、充满了悲壮与毁灭美感的暗红色。巨大的、奇形怪状的石柱,在地上投下了越来越长的、如同鬼魅般无声舞动的黑色影子。
远征军的主力部队,在卡西乌斯将军的亲自带领下,排着整齐的、看似毫无防备的、甚至有些松懈的行军队形,缓缓地,向着那个被称为“死亡之喉”的狭窄峡谷,行去。士兵们那经过打磨的盾牌的边缘和长矛的尖端,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烁着冰冷而诱人的金属光芒,像一队主动走进屠宰场的、肥硕而无知的羔羊。
而在他们后方很远的地方,由格朗姆沃克工程师们操作的那三具巨大的、如同钢铁巨人般的“地脉稳定器”,则被用巨大的、沾满了泥土的篷布覆盖着,伪装成了普通的、运送辎重的巨大货车,缓慢地,扬起一阵烟尘,跟随着。
而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峡谷两侧那如同刀削般高耸的、布满了无数天然洞穴和细微裂缝的石壁之上,一场无声的、致命的狩猎,已经悄然展开。
达里奥,亲率他手下那几十名最精锐的、如同沙漠中毒蝎般致命的沙蝰骑兵和同样擅长山地与丛林作战的瑟尔瓦里人弓箭手们,如同壁虎般,紧贴着那几乎与地面呈九十度角的、粗糙的岩壁,借着黄昏那越来越浓重的阴影,悄无声息地,向上攀爬着。
他们的任务,是整个计划中最危险、也最关键的一环——他们要抢在岩民从那些隐藏的洞穴中发动攻击之前,先行控制住峡谷两侧的、最重要的几个制高点。
这是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岩民,是天生的攀岩者。这片陡峭的石壁,对他们而言,或许真的如同平地。而对于穿着沉重的皮甲、背着武器的达里奥他们来说,每一个向上的动作,都需要消耗巨大的体力,也冒着粉身碎骨的巨大风险。
“手抓稳了!脚踩实了!三点固定!不要往下看!”达里奥压低声音,对他身后的士兵们命令道。他自己,正用一只手,死死地扣住一块从岩壁上凸起的、边缘锋利的岩石,另一只手,则艰难地将一根由帝国特制的、坚硬无比的钢制岩钉,用一把小巧的工兵锤,一点一点地,敲入一道狭窄的石缝之中。他的左臂,虽然尚未痊愈,但在这种需要双手并用的、极限发力的时候,依然会传来阵阵如同被撕裂般的剧痛。
汗水,从他的额头上,不断地滴落,砸在下方的、滚烫的岩石上,瞬间便被蒸发,发出一阵轻微的“滋滋”声。
而另一侧的石壁上,埃里奥和他带领的瑟尔瓦里人,则展现出了他们种族那非凡的、与生俱来的平衡感与灵活性。她们几乎不需要任何绳索的辅助,只是凭借着她们那纤细的手指和包裹在软皮靴里的脚尖上那惊人的力量,便能在那些几乎没有落脚点的、陡峭的岩壁上,如履平地般,轻盈而迅速地向上攀爬,如同在月光下起舞的银色蜘蛛。
就在他们即将抵达预定位置,胜利的曙光仿佛就在眼前时,达里奥的脚下,一块看似坚固的、被他当作主要支撑点的岩石,突然毫无征兆地,因为内部早已存在的风化裂痕,而“噗”的一声,碎裂了!
他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整个人向下滑落了数尺!全靠他腰间那根由莉维娅亲自检查过的、无比坚韧的安全绳,以及下方卫队长哈桑眼疾手快地死死拉住,他才没有直接坠入那深不见底的、布满了嶙峋怪石的峡谷深渊!
然而,这突如其来的动静,以及那块碎裂的岩石滚落时发出的声响,如同在死寂的音乐厅里,响起了一声刺耳的破锣声,立刻惊动了那些早已埋伏在上方洞穴里的、拥有着敏锐大地感知的岩民!
几颗巨大的、如同磨盘般大小的、边缘粗糙的巨石,伴随着沉闷的风声,从他们头顶那些漆黑的洞口中,猛地被推了下来!
“小心!有落石!”达里奥在身体还在半空中摇晃的瞬间,便发出了声嘶力竭的怒吼!
他的卫兵们,反应神速,立刻将背上那些专门用来抵御弓箭的小圆盾,举过头顶,并尽可能地将自己的身体,紧紧地贴住那冰冷而粗糙的岩壁!
轰!轰!轰!
巨石擦着他们的身体和头盔,带着无可匹敌的、毁灭性的力量,呼啸而下,重重地砸在峡谷的底部,激起一片冲天而起的、呛人的烟尘!其中一块巨石,甚至擦过了一名年轻的沙蝰骑兵的身体,那名士兵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而绝望的惨叫,整个人,连同他那破碎的血肉,都被那块巨石一同带入了下方的深渊!
伏击,被提前、也以最残酷的方式,触发了!
下方,峡谷中的卡西乌斯将军,在看到上方滚落的巨石和听到达里奥那充满了愤怒与警告的怒吼声时,他那张如同岩石般坚毅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慌乱。一切,尽在计划之中。
“龟甲阵!”他发出了清晰、洪亮,仿佛能穿透岩石的命令!
三千名帝国士兵,在一瞬间,便展现出了他们那如同机器般精准的、早已融入了血脉与骨髓的绝对纪律性!外围的士兵,几乎在同一时间,将手中那些巨大的、绘着帝国鹰徽的方形塔盾,高高举过头顶,盾与盾之间,严丝合缝,如同龟壳般,在短短数息之间,便将整个行进中的军团,都严密地保护在了下面!
更多的巨石,如同雨点般,从峡谷的两侧,疯狂地砸下!
整个峡谷,都仿佛在这些充满了原始与暴力美感的攻击下,剧烈地颤抖、呻吟!无数的士兵,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口吐鲜血,甚至被活生生地震碎了内脏,但整个龟甲阵,却依然如同磐石般,屹立不倒!
就在这时,一阵阵沉闷的、如同大地心跳般的、有节奏的脚步声,从峡谷的前后两个出口,同时响起!
数十个巨大的、身高超过普通人类两倍的、完全由活化的、这片土地上最坚硬的土黄色岩石所构成的原始巨人——萨克索根尼人,或者说,岩民——出现了!
他们的身体,就是由坚硬的岩石所构成,上面还附着着一些干涸的苔藓和细小的矿物晶体。他们的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两个深邃的、仿佛能看到地心熔岩在其中缓缓流淌的、闪烁着暗红色不祥光芒的巨大洞口。他们的手中,挥舞着由一整根天然形成的石柱简单打磨而成的、巨大而粗糙的、足以轻易砸碎一辆战车的石棒!
他们如同两堵正在缓缓合拢的、由岩石与纯粹的愤怒所构成的巨墙,向着被困在峡谷中央的、看似无助的帝国军团,发起了毁灭性的冲锋!
峡谷上方,达里奥看着下方那如同炼狱般的景象,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也无需再有任何保留了。
“跟我上!为了索拉里斯!”他发出一声怒吼,第一个,借着绳索的力量,如同钟摆般,荡向了距离他最近的一个、正有两个岩民在其中奋力向下投掷石块的巨大洞穴!
他的马刀,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充满了复仇火焰的、灿烂的弧线!
而在另一侧,埃里奥也同样下达了攻击的命令。瑟尔瓦里人的箭矢,终于找到了它们渴望已久的目标。她们不再需要向上仰射,从而大大削弱箭矢的威力。而是自上而下地,向着那些挤在洞口的、巨大的、移动相对缓慢的岩民,进行着精准的、致命的…点杀!她们的每一支箭,都准确无误地,射向岩民那如同眼睛般的、散发着红光的能量核心!
战斗,在峡谷的上方与下方,同时进入了最血腥、也最惨烈的阶段。
下方,帝国军团的龟甲阵,虽然坚固,但在那些拥有着非人力量的岩民的巨大石棒的轮番敲打之下,也开始出现了细微的裂痕。不断有士兵,因为承受不住那如同山崩地裂般的巨大冲击力而口吐鲜血,倒在同伴的脚下,又立刻被后排的士兵顶上。
而上方,达里奥和他的人,则陷入了更为残酷的、刀刀见骨的近身肉搏。那些岩民的身体,坚硬得如同最精良的钢铁,普通的刀剑,砍在上面,只能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并迸发出一串火星。只有像达里奥和埃里奥这样,拥有着超凡技巧的战士,才能在闪避开对方那足以开山裂石的攻击的同时,找到机会,将武器,狠狠地,刺入他们那由纯粹能量构成的、如同心脏般的暗红色核心之中。
就在这看似绝望的、双方都在疯狂流血的时刻,莉维娅的后手,那决定胜负的、致命的一击,终于发动了!
在峡谷的后方,那三具被伪装成辎重车的、巨大的“地脉稳定器”,突然掀开了它们那厚重的、沾满了泥土的伪装篷布!
“小巴林”和他带领的格朗姆沃克工程师们,早已在车上,汗流浃背地,完成了最后的、极其复杂的符文能量调试!
“为了巴林大师!为了山脉的荣耀!”小巴林站在其中一台如同钢铁魔像般的机器的顶端,举起了他老师留下的那柄符文战锤,用他那洪亮的嗓音,发出了充满悲壮与骄傲的咆哮!“启动…‘共鸣之锤’!”
三台钢铁巨人的胸口,那由无数个同心圆符文构成的巨大核心,瞬间亮起了刺目的、令人不敢直视的、纯粹的蓝白色光芒!
三道肉眼可见的、由纯粹的声波和高频能量构成的、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所激起的巨大涟漪般的冲击波,瞬间从机器的核心,向前方的峡谷,轰然爆发!
“谐律炸弹”的…军用放大版!
这不是致命的攻击。它不会产生火焰,不会撕裂血肉。但它,却是一切以硅基结构为基础的、岩石类存在的…克星!
当那道无形的、却又仿佛能撼动世界根基的冲击波,如同潮水般扫过整个峡谷的瞬间——
奇异的、充满了毁灭性美感的景象,发生了!
那些正在疯狂攻击着帝国军团的、不可一世的岩民们,他们的身体,突然猛地一僵!他们那由坚硬岩石构成的身体表面,开始毫无征兆地,出现无数道细微的、如同蛛网般的裂痕!然后,在一阵清脆的、密集的、如同数千面玻璃同时碎裂般的“咔嚓”声中,他们的身体,如同被风化了数万年的沙雕般,轰然解体,化为了一堆堆无害的、松散的、细腻的沙砾!
而他们头顶上,那看似坚不可摧的、高耸的峡谷石壁,也在这股高频的、专门用来破坏物质结构稳定性的能量波的冲击下,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如同临死前的巨龙般的呻吟!
“就是现在!”莉维娅的声音,通过一个简易的、由“寻真者”利用炼金术制造的传声筒,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关键执行者的耳中!“执行…‘埋葬’计划!”
峡谷上方,早已在预定地点,冒着生命危险,安装好了数枚小型炼金炸弹的艾拉,毫不犹豫地,按下了手中的引信!
轰隆隆——!!!
伴随着惊天动地的、仿佛要将整个天空都震碎的爆炸声,峡谷两侧那本就已在“共鸣之锤”的冲击下变得极其脆弱的石壁,再也无法承受自身的重量,开始向着峡谷的中央,发生了大规模的、毁灭性的、如同山崩海啸般的…崩塌!
无数吨的巨石和沙砾,如同两条黄色的瀑布般,带着无可匹敌的、埋葬一切的力量,倾泻而下!
那些幸存的、尚未从“共鸣之锤”的冲击中恢复过来的岩民,以及他们那隐藏在峡谷深处的、更为庞大的后援部队,在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像样的咆哮之前,就被这突如其来的、由凡人的智慧与勇气所引导的天灾,彻底地,活生生地,埋葬在了他们自己所选择的、伏击的坟墓之中!
当一切尘埃落定,整个“死亡之喉”峡谷,已经被彻底地、永久地,从地图上,抹去了。
远征军,赢得了他们踏入东方荒土之后的第一场…也是最惨烈的一场胜利。
他们付出了近三百名士兵或伤或亡的沉重代价。但他们,也成功地,以一种最震撼、最彻底的方式,将这支挡在他们前进道路上、最强大的原始威胁,彻底地,消灭了。
黄昏,最后一缕血色的残阳,从地平线上消失。
幸存的战士们,站在峡谷的废墟之上,沉默地,看着眼前这片由他们亲手制造的、如同末日降临般的景象。没有人欢呼。他们只是默默地,寻找着同伴的尸体,包扎着自己的伤口。
只有风,吹过这片崭新的、由岩石与死亡构成的荒野时,发出的、如同无数亡魂在哭泣的、空洞的声响。
第二十九章:信念的裂痕
在东方荒土的腹地,季节失去了它原有的、慈悲的意义。这里没有万物复苏、带来希望的春天;没有绿意盎然、庇护生命的夏天;也没有象征着收获与富足的秋天。只有两种极端的、如同神明冷酷面孔般的状态,在无尽的、被遗忘的岁月中反复交替——足以将灵魂都从肉体中烤干、蒸发掉的酷暑,与足以将最坚韧的钢铁都冻结成脆弱琉璃的严寒。
当远征军在“死亡之喉”峡谷那场惨烈而悲壮的胜利之后,又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在这片毫无生机的土地上艰难地行进了十天,抵达那片被古老的、早已消亡的游牧民族称之为“巨人骨原”的广阔盆地时,严寒,便如同一个看不见的、披着白色斗篷的、巨大的君王,毫无征兆地,带着它那亿万柄无形的冰刀,降临了。
天空,在短短几个时辰之内,就从那种病态的、一成不变的灰白色,转变成了一种更为深沉的、充满了压抑感的、如同打磨过的黑铁般的颜色。厚重的、仿佛连光线都能冻结在其中的云层,低低地压着,让人感觉整个天空,都在缓缓地、无可挽回地,向着地面沉降,仿佛要将这片土地上所有幸存的、渺小的生命,都活生生地压碎。
风,不再是那种充满了砂砾与热度的狂躁热浪。它变成了纯粹的、来自极北冰川最深处的、恶毒的寒气。它化为了一柄柄无形的、锋利无比的剃刀,带着尖锐的、如同无数亡魂在旷野上同时哭嚎般的啸叫,横扫过这片寸草不生的荒原。
然后,雪,开始下了。
那不是维里迪亚冬季里那种温柔的、如同羽毛般承载着孩童梦想的、可以被捧在手心里的雪花。这里的雪,是坚硬的、细小的、带着棱角的、如同被神明愤怒地碾碎后又随意抛洒下来的盐粒般的冰晶。它们被那足以吹走战马的狂风裹挟着,以近乎于水平的角度,如同成千上万支无情的军队所发射的箭矢般,疯狂地抽打在每一个士兵的脸上、头盔上、铠甲上,发出“沙沙”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密集声响。
气温,在以一种恐怖的、违背了所有自然法则的速度急剧下降。士兵们哈出的白气,几乎在离开嘴唇的瞬间,就会凝结成细小的、看得见的冰晶,然后被狂风吹散。他们身上那由钢铁和皮革制成的铠甲,迅速地失去了所有的温度,变得比从深井里捞出的冰块还要寒冷,仿佛变成了一件件贪婪的、会吸食生命的刑具,不断地、无情地夺走他们身体里最后一点宝贵的、用来维持生命的温度。
他们被迫停了下来。
在这片一望无际的、没有任何天然遮蔽物的白色平原上,继续迎着风雪前进,无异于一场缓慢而痛苦的集体自杀。卡西乌斯将军,凭借着他那在无数场冬季战役中积累下来的丰富经验,果断地发布了停驻与防御的命令。
远征军,如同一头受伤的、但依然保持着战斗本能的巨兽,在这片白色的、正在被冰封的世界里,缓慢而有序地,蜷缩起了自己的身体。
那三具由格朗姆沃克人制造的、如同钢铁巨人般的“地脉稳定器”,被艰难地推到了一处相对低矮的、如同垂死巨兽暴露在外的脊背般的岩丘的避风侧。它们巨大的、冰冷的身躯,成为了整个营地最坚固的、也是最核心的屏障。
外围,是帝国军团的士兵们,他们以一种令人叹为观止的纪律性,将手中所有巨大的塔盾连接在一起,并用随身携带的铁钎和长矛,深深地插入那开始变得坚硬如铁的冻土之中,形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能够有效抵御致命风雪的临时壁垒。
内圈,则是相对不耐寒的多恩尼亚人和瑟尔瓦里人,他们负责照顾那些同样蜷缩在一起、瑟瑟发抖的、仅存的几匹宝贵战马,并看护着那些重伤的、在严寒中发出痛苦呻吟的伤员。
而营地的最中心,则被清理出了一片相对开阔的空间。十几堆由他们所携带的、最后一点珍贵的木炭,和一些从早已不堪重负的辎重车上拆下来的、非必要的木板点燃的篝火,熊熊燃烧着,如同在这片白色的、正在被冰封的世界里,跳动着的、十几颗顽强的、温暖的心脏。
然而,物理上的温暖,却无法驱散那正在联盟内部、如同癌细胞般疯狂蔓延的、更为致命的……心理上的寒流。
失败、无意义与纯粹的绝望情绪,如同一场无声的、看不见的瘟疫,在营地里悄然扩散。
在“死亡之喉”那场惨烈而悲壮的胜利之后,他们本以为,前方的道路会稍微平坦一些。但现实,却给了他们最沉重的一击。这片东方荒土的恶意,远超他们最坏的想象。他们不仅要面对那些从地缝里钻出的、嗜血的怪物,更要对抗这片土地本身那喜怒无常的、充满了毁灭性的脾气。
十天来,他们又损失了近百名士兵。他们并非死于战斗,而是死于更为憋屈、也更为绝望的原因——有人因为在夜间寻找水源时,误食了某种外表酷似普通岩石、实则含有剧烈神经毒素的“伪石”,在痛苦的、无声的痉挛中死去,第二天清晨被发现时,身体已经僵硬得如同雕像;有人则因为在一次小规模的沙尘暴中,不慎掉入了一条被流沙所掩盖的、深不见底的地缝,连一声呼救都来不及发出,便被彻底吞噬;更多的,则是在这场突如其来的严寒中,因为体温过低,而在看似平静的睡梦中,静静地、永远地,冻成了僵硬的冰雕。
死亡,已经变得不再悲壮,不再值得被吟游诗人所传唱。它成了一种日常,一种麻木,一种如同吃饭喝水般平淡的、随时可能降临的必然。
而他们的最终目标——那片在地图上被标记为“灰烬浩瀚”的、真正的死亡之地的中心——却依然遥远得如同天边那颗早已熄灭的、冰冷的星辰,可望而不可及。
“我们……还能走得到吗?就算走到了,又能怎么样?”
类似这样的、充满了刻骨怀疑与深深绝望的低语,开始在篝火旁,在那些裹着厚重毛毯、牙齿不受控制地打着颤的士兵之间,如同病毒般,悄悄地流传。
“凭我们这些连明天能不能活下去都不知道的残兵败将…去…去锻造一条什么…宇宙锁链?嘿,这听起来,就像我老家酒馆里那个喝醉了酒、满口胡话的吟游诗人,为了骗取最后一杯麦酒,而编出来的、最荒唐的英雄史诗。”
“是啊…我们甚至连我们的敌人,到底是谁,到底在哪,都还没搞清楚。我们只是在和这片该死的、被所有神明都抛弃了的天地作战。我们像一群傻子,在追逐着一个永远不会升起的太阳。”
“我想家了…我想念橡木港那些虽然肮脏、拥挤,但至少是温暖的、充满了人气的酒馆小巷…我想念我老婆做的、那虽然没什么肉、但总是热气腾腾的肉汤…哪怕是死,我也想死在一片我认识的土地上,而不是在这里,变成一具连名字都会被风沙抹去的、无人知晓的干尸…”
这些低语,如同毒草的种子,在士兵们那早已被无尽的疲惫、持续的伤亡和深入骨髓的恐惧所侵蚀得千疮百孔的心田里,迅速地生根、发芽,并即将长成一棵足以绞杀所有希望的、名为“哗变”的参天大树。
而这场危机的最终爆发点,落在了那个一直以来,都像一座沉默的、不可动摇的磐石般,支撑着这支队伍的老将军——卡西乌斯身上最信任的、也最德高望重的一位部将——提图斯·弗拉维乌斯——的身上。
提图斯是一位年近六旬的老兵,他的一生,都如同教科书般,完美地诠释了“帝国军人”这四个字。他曾是卡西乌斯年轻时的战友,也是他最信任的副手。他的脸上,布满了如同古老地图般复杂的伤疤,每一道,都代表着一场为了帝国、为了荣誉而流血的战役。在第七军团中,他的威望,仅次于卡西乌斯本人。他代表着帝国军人最传统、最古老,也最固执的荣誉与价值观。
在一次由所有高级军官参加的、在卡西乌斯那简陋的、四处漏风的临时指挥帐篷里召开的作战会议上,他心中那压抑了数日的、由悲伤、愤怒与绝望共同铸就的火山,终于,爆发了。
“够了!将军!还有…莉维娅女士!”提图斯的声音,沙哑、低沉,充满了压抑到极限的怒火。他将手中那份用颤抖的笔迹记录着最新伤亡人数的羊皮纸,重重地,拍在了那张由几只武器箱临时搭建而成的、简陋的行军桌上。“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已经不是战争了!这是一场…一场毫无意义的、有组织的、集体奔赴死亡的自杀!”
他的目光,如同燃烧的炭火,越过了卡西乌斯,直视着那个从始至终都保持着冰冷平静的、仿佛这一切都与她无关的女人——莉维娅,充满了不加掩饰的质疑与深深的敌意。
“我们信任你!我们信任了将军的判断!我们听从了你那个听起来无比疯狂的、如同神话故事般的计划!我们抛弃了我们守护了半生的家园,背负上了可能永远也无法洗刷的叛国罪名,跟随你们,来到了这片连魔鬼都会迷失方向的土地!我们付出了数百名最优秀、最勇敢的帝国士兵的生命!而我们得到了什么?”
他指着帐篷外那片被永无休止的风雪所笼罩的、白茫茫的、充满了绝望气息的世界。
“我们得到的,只有更多的死亡!更多的绝望!我们像一群被蒙住了眼睛的、愚蠢的驴子,追逐着你口中那个所谓的、飘渺虚无的‘希望’,但我们连敌人的影子都没见到一个!我们甚至不知道,我们所做的这一切,到底有没有任何一丁点的、真实存在的意义!”
他的话,说出了在场所有帝国军官的心声。他们都沉默地,将目光,投向了卡西乌斯和莉维娅。
卡西乌斯将军那张如同岩石般坚毅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这位追随了自己近四十年的、情同手足的老战友。他知道,这不是哗变,这是一个…忠诚的士兵,在濒临崩溃的边缘,发出的、最痛苦的哀嚎。
而莉维娅,则更加平静。她只是缓缓地抬起头,那双如同万年冰潭般的眼眸,没有任何的情感波动,仿佛提图斯那充满了血与泪的质问,只是吹过她耳边的一阵无意义的风。
“你说完了吗,提图斯将军?”她问道,声音冷得像帐篷外那刺骨的冰雪。
“还没!”提图斯被她这种冰冷的、近乎于傲慢的态度,彻底激怒了。“我要求!我以第七军团副指挥官的身份,正式要求!我们必须立刻改变计划!停止这场毫无希望的、向东的自杀式行军!我们应该掉头,向西,返回橡木港!”
“返回橡木港?然后呢?”莉维娅反问道,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冰冷的嘲讽。“加入那场三头鬣狗为了争抢一块早已腐烂的肉而进行的丑陋游戏吗?还是说,像你的将军一样,在城外建立一个巨大的、自欺欺人的难民营,然后眼睁睁地,看着这个世界,被那些你无法理解的、名为‘虚无斑块’的东西,一点点地,彻底地,干净地,吞噬掉?”
“至少!那样的死亡,是我们熟悉的!是我们能够理解的!我们可以光荣地战死在保卫家园的城墙上!可以悲壮地死在与同类的、丑陋的厮杀之中!但那至少,是作为一名奥瑟瑞亚帝国军人的、有尊严的死亡!”提图斯咆哮道,他的唾沫星子,喷到了沙盘之上。“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死于饥渴!死于严寒!死于一些我们看不见、摸不着的、所谓的‘诅咒’!死得…像一条无声无息的、被冻僵在路边的、无人知晓的野狗!”
他的话语,充满了悲壮与绝望,如同重锤般,狠狠地,敲击在了在场所有军人的心上。
就连达里奥,那颗早已因巨大的悲伤而变得如同坚冰般冷硬的心,也不由得,产生了一丝剧烈的动摇。
他看着自己身边那几位同样疲惫不堪、眼神黯淡、身上添了新伤的沙蝰骑兵,一股深深的、无法言喻的愧疚感,如同毒蛇般,开始啃噬他的内心。他,真的有权力,带着这些无条件信任他、追随他来到这个地狱的勇士,去走这样一条…几乎看不到任何希望的、通往集体毁灭的道路吗?
就在这支脆弱的联盟,即将被内部的绝望与怀疑,从最坚固的核心部分,彻底撕裂的危急时刻——
一直静静地站在角落里,仿佛与这充满凡俗纷争的世界隔着一层无形薄纱的瑟尔瓦里人副官——埃里奥,突然,开口了。
“提图斯将军。”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和,没有丝毫的火药味。却像一支最锋利的、由月光凝结而成的箭矢,瞬间,穿透了帐篷内那充满了火药味的、紧张到极点的空气,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惊讶地,看向了他。
“恕吾冒昧。”埃里奥缓缓地走到帐篷的中央,那堆熊熊燃烧的篝火,将他那张俊美而忧伤的脸庞,映照出一种近乎于神圣的光晕。他那银色的长发,在火光的映衬下,仿佛流淌着金色的火焰。“汝所言之‘有尊严的死亡’,恕吾……无法苟同。”
他那双如同纯净的、融化的黄金般的眼眸,平静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终,落在了提图斯那张布满了愤怒与困惑的脸上。“吾之领袖,莱安娜女士,她本可在圣林的庇护之下,于宁静与和谐之中,如同秋日最后一片落叶般,迎来她那注定的、优雅的凋零。那,在汝等凡俗之人的眼中,或许便是…最有尊严的、最符合她高贵身份的结局。”
“然则,”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不再柔和,而是充满了力量与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骄傲,“她却选择了,在赞索斯那片污秽的、充满了丑陋与暴力的异乡之地,将自己最后的、也是最宝贵的生命之火,化为一道璀璨的、足以照亮整个深渊的流星!她之死亡,没有精致的墓碑,没有悲伤的挽歌,甚至没有留下一丝…可以被后人所凭吊的痕迹。汝等或可言其毫无尊严。但于吾等瑟尔瓦里人而言,那,却是吾等这个正在步入万古长夜的种族,所能拥有的、最为…荣耀的一刻!”
他顿了顿,将目光,转向了那个一直低着头、沉默不语的南方王子——达里奥。
“王子殿下,汝为拯救挚爱而来,虽天命无常,佳人已逝,星辰坠落。但汝并未因此而沉沦于私我之悲痛,而是选择,将此份沉重到足以压垮山脉的爱,化为守护此界众生之更广阔、也更艰难的责任。此等行径,虽痛苦万分,然,不失王者之尊严。”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始终如同磐石般、沉默不语的老将军——卡西乌斯身上。
“而您,卡西乌斯将军。”埃里奥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表达最高敬意的精灵礼。“汝本可坐守坚城,独善其身,坐看帝国之崩塌,尽享此末世最后之荣光。然则,汝却选择,背负叛国之骂名,率领麾下之勇士,投身于一场胜算渺茫、甚至可能永远不会被世人所理解的战争。只为…守护那些被整个世界所抛弃的、最卑微的、最无助的生命。此等…‘愚行’,在吾看来,远比任何一场被历史学家们在羊皮纸上大书特书的、所谓的‘伟大胜利’,都更具…真正之尊严。”
整个帐篷里,一片死寂。只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和帐篷外风雪的怒吼声。
埃里奥的话,如同一股来自世界诞生之初的、最纯净的清泉,缓缓地,但却有力地,洗涤了每一个人心中那被绝望和恐惧所蒙蔽的…厚厚的尘埃。
提图斯将军那张布满了愤怒的脸,缓缓地,涨红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异族的、几乎像个女人般美丽的精灵,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那颗早已被军纪和现实磨砺得坚硬如铁的心,在这一刻,被一种他早已遗忘了的、名为“崇高”的东西,狠狠地,击中了。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莉维娅,也终于,站了起来。
她没有去反驳提图斯的任何一句质问,也没有去赞同埃里奥的任何一句辩护。她只是,走到了那个巨大的、铺着地图的行军桌旁。
“七天。”她用一种平静得不带丝毫情感波动的声音说道,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已被精确计算出来的、不容置疑的数学公理。“根据我对地脉能量潮汐周期的计算,以及对大气环流模型的推演。这场…突如其来的、违背了所有气象学规律的暴风雪,最多,还会持续七天。”
她指着地图上,他们目前所在的位置。“七天后,我们将耗尽所有的木炭和大部分的干粮。届时,如果我们还停留在这里,即便风雪停止,我们也将因为饥饿和寒冷,而彻底失去继续向东前进的能力。”
“但是,”她的手指,沿着地图,向着东方,那片被用红色的炭笔重重地圈出来的、标记为“灰烬浩瀚”的区域,缓缓地,但却异常坚定地,划了过去,“根据巴林大师的符文笔记和伊拉里翁大师对地脉周期的推算。这场…非自然的严寒,恰恰说明,位于此地之东,也就是灰烬浩瀚的某个我们尚未探明的‘龙脉’节点,正在被终末教团,以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方式,人为地…‘激活’!”
“他们正在试图,通过某种方式,将位于泰坦之脊南段的‘火山之牙’那狂暴的、炙热的地心之火的能量,与位于北段的‘霜牙群峰’那极致的、冰冷的寒冰之力,进行…连接!”她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于疯狂的、理性的光芒,“他们在尝试,利用这个世界本身冷与热这两个最极端的法则的对冲,来制造一场足以撕裂地壳、引发全球性地质灾难的…最终冲击!”
“而这场暴风雪,并非自然现象!它是这个巨大仪式的前奏!是因能量在连接过程中发生不稳定而向外泄露的…余波!”
“所以,提图斯将军,你问我,我们所做的这一切,到底有没有任何意义?”她抬起头,那双如同深潭般的眼眸,第一次,燃烧起了熊熊的、如同复仇女神般的火焰,“意义就是——我们的敌人,就在前面!他们不再是看不见的幽灵!他们就在那里,就在这场风雪的风眼中心!我们不是在走向一个未知的、毫无意义的坟墓!我们是在…向着敌人的心脏,发起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冲锋!”
她顿了顿,将目光,扫过在场所有的、早已被她那充满了逻辑与魄力的、令人震惊的推论所彻底震撼的指挥官们。
“七天。我们还有七天的时间。”她的声音,变得异常的冷静,也异常的坚定。“七天后,风雪必将停止。届时,我们将以最快的速度,抛弃所有不必要的辎重,向着灰烬浩瀚,发起最后的、不计任何代价的冲锋。”
“这,不再是一个可以被争论的选择题。而是…我们唯一的生路。”
她的计划,疯狂,大胆,充满了不确定性。但它,却像一把锋利的、由冰与火共同锻造而成的匕首,精准地,剖开了所有人心中的迷雾,为他们指出了一个清晰的、具体的、充满了血腥与挑战的…唯一目标。
暴风雪,依然在帐篷外,疯狂地肆虐着,仿佛要将整个世界都拖入永恒的冰封。
但指挥帐篷内,那压抑的、充满了怀疑与绝望的坚冰,已经悄然融化。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沉重、也更为…决绝的信念。
当天深夜,当风雪暂时减弱了一些,莉维娅独自一人,掀开沉重的门帘,走出了温暖的指挥帐篷,走进了那片如同世界末日般的、白色的风雪之中。
她来到了营地的最外围,那道由帝国士兵们用自己的盾牌和血肉之躯所组成的、正在顽强地抵御着刺骨寒风的…人墙之后。
她看到了提图斯将军。
那个白天还在为了士兵的生命而愤怒咆哮的老兵,此刻,正和最普通的士兵们一样,用他那早已被冻得僵硬的肩膀,死死地抵住一面巨大的、覆盖着厚厚冰雪的塔盾。雪花,落在他那花白的头发和胡须上,并迅速地凝结成冰,让他看起来,像一尊即将被这片风雪彻底吞噬的、古老的、守护着什么的雕像。
“你不该出来,这里太冷了。”他看到莉维娅,沙哑地说道,没有回头。
“你也一样,将军。”莉维娅回答。
两人之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风雪那永无休止的、如同哭泣般的呼啸声。
“对不起。”提图斯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有些模糊和遥远。“我今天…失态了。”
“你没有。”莉维娅摇了摇头,“你说出了所有人,包括我,都深埋在心底,却不敢承认的…恐惧。有时候,将恐惧大声地喊出来,并不是软弱的表现。”
“那个精灵…他是个好孩子。他说得对。”提图斯缓缓地说道,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深深的、发自肺腑的感慨。“我打了一辈子的仗,为了帝国的荣誉,为了将军的命令…但我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过,我到底…是为了什么,而举起我的剑了。”
他转过头,看着莉维娅,他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第一次,露出了真诚的、不带任何偏见的、如同看着自己孙女般的复杂目光。
“谢谢你,姑娘。”他说,“谢谢你…让我们这群迷路的老兵,重新找到了自己的…旗帜。”
莉维娅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站在他的身边,与他一同,面对着那片仿佛要吞噬一切的、无尽的黑暗与风雪。她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小小的、由格朗姆沃克人赠送的、装满了烈酒的金属酒壶,递给了他。
提图斯接过,拔开塞子,狠狠地灌了一大口,然后又递还给了她。
莉维娅也喝了一口。那辛辣的、如同火焰般的液体,滑过她冰冷的喉咙,在她那几乎已经冻僵的胃里,燃烧起了一小团温暖的火焰。
在这一刻,她知道,这支由不同信念、不同种族、不同伤痛所组成的、无比脆弱的联盟,终于,在这场足以冻结一切的严寒之中,被淬炼成了…真正的钢铁。
第三十章:最后的代价
风,停了。
在肆虐了整整七天七夜,几乎要将整个巨人骨原都彻底埋葬在无尽的白色死亡之下后,那场违背了所有自然法则的恐怖暴风雪,终于如同一个耗尽了所有疯狂力气的上古巨神般,在一阵最后的、充满了不甘的呜咽之后,悄然止歇。
天空,依然是那种病态的、如同被水洗过无数次的旧裹尸布般的灰白色,看不到一丝云彩的痕迹与容颜,也看不到一丝太阳的暖意。但至少,它不再降下那如同剃刀般锋利的冰晶。空气,依然冰冷刺骨,仿佛能直接冻结人的肺叶,但至少,它不再是那种能将人的灵魂都从躯壳中吹走的、充满了暴戾与恶意的狂风。
一种诡异的、仿佛连时间本身都被彻底冻僵了的、令人心悸的寂静,笼罩着这片被厚厚的、肮脏的冰雪所覆盖的、一望无际的白色荒原。
“末日远征军”那座被冰雪几乎完全掩埋的、如同垂死巨兽般蜷缩着的环形营地里,幸存的战士们,正缓缓地、如同梦游般,从他们那结满了冰霜的、简陋的庇护所里钻了出来。他们的脸上、胡须上,都挂满了白色的冰霜,嘴唇因极度的严寒而干裂出血,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紫色。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麻木,与一种更为深邃的、几乎无法被任何火焰所点燃的、浸入骨髓的疲惫。
这七天,对他们而言,是一场地狱般的、关于忍耐极限的考验。他们耗尽了所有的木炭,不得不开始焚烧那些宝贵的、用来制造箭矢的木杆和早已不堪重负的辎重车的车轮来取暖。他们的干粮,也早已在三天前就消耗殆尽,只能依靠宰杀那些同样被冻得奄奄一息、连悲鸣都发不出来的战马,饮其热血,食其生肉,来获取最后一点宝贵的、用来维持生命的热量和蛋白质。
又有近百名战士,没能熬过这场无情的严寒。他们并非死于荣耀的战斗,而是死于更为沉默、也更为屈辱的饥饿、寒冷与内心深处那悄然滋生的绝望。他们的尸体,被同伴们用冻硬的工兵铲,艰难地,从同样坚硬如铁的冻土中,挖出一些浅浅的坑,草草地掩埋。没有墓碑,没有悼词,只有几声被极力压抑的、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的、如同幼狼般的哭泣。
然而,当莉维娅那清冷的、不带丝毫情感波动的声音,通过一个简易的炼金传声筒,传遍整个死寂的营地时,这些早已被折磨得如同行尸走肉般的战士们,却如同被注入了某种神秘的、来自脊髓深处的古老力量般,缓缓地,但却坚定不移地,重新站了起来,拿起了身边那些同样被冰雪覆盖的武器。
“风雪已止。抛弃所有不必要的辎重。伤员集中到‘地脉稳定器’上。半个时辰后,全军…向东开拔。”
命令,简单而残酷。
没有一个人提出异议。
因为他们知道,这是他们唯一的生路。七天的等待,已经耗尽了他们所有的退路。现在,除了追随前方那个如同冰雪女神般冷酷、却又总能指引正确方向的女人,继续前进,他们一无所有,也别无选择。
一支比之前更为瘦削、更为沉默,但眼神中却多了一种被绝望所反复淬炼出的、如同野兽般坚韧光芒的军队,如同一个从白色坟墓中重新爬起的幽灵军团,再一次,踏上了那条通往灰烬浩瀚的、最后的、也是最不可预测的征程。
他们又向东行进了五天。
这五天,是一段充满了奇异幻觉与身心煎熬的旅程。脚下的大地,不再是坚硬的冻土,而是逐渐变成了一种诡异的、混合了如同墨粉般的黑色火山灰和如同盐霜般的白色碱土的、松软得如同噩梦沼泽般的地面。每走一步,战靴都会深深地陷进去,拔出来时异常费力。而且,那地面会发出“沙沙”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声响,仿佛他们正踩在无数细小生物的骨骸之上。
空气中,开始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类似于铁匠铺里金属被过度烧灼后的硫磺味道。天空,也从之前那死寂的灰白色,逐渐变成了一种浑浊的、如同被烟熏了几千年的、古老黄铜般的颜色。太阳,偶尔会从那层厚厚的、由火山灰和未知化学物质构成的有毒云层中,露出一张模糊而惨白的面孔,它散发出的光芒,没有任何温度,反而更增添了几分末日的凄凉与诡异。
他们的水,也终于,在两天前,彻底耗尽了。瑟尔瓦里人们,凭借着她们那对大地最后一点残存的、微弱的生命脉搏的感知,如同最优秀的寻水猎犬,艰难地,为这支濒临崩溃的队伍,找到了几处深藏在地下的、需要挖地数尺才能找到的、味道苦涩辛辣、但却能救命的地下水源。
而“虚无斑块”,在这片离世界伤口越来越近的土地上,出现的频率也越来越高,规模也越来越大。有时候,他们会看到,前方一片广阔的平原上,突兀地,出现一个巨大的、如同被墨汁染黑的死寂湖泊般的、绝对平坦的圆形区域。那里面,什么都没有。没有光,没有暗,没有物质,没有空间。只有一种能直接吞噬掉你所有思想、情感和勇气的、纯粹的“无”。他们只能像一群敬畏神明的朝圣者一样,小心翼翼地,远远地,绕着这些如同大地癌变的“伤口”行走。
终于,在第五天的黄昏,当所有人都感觉自己即将被干渴和无尽的疲惫彻底击垮时,被派往最前方的斥候——两名最矫健的多恩尼亚人和一名最敏锐的瑟尔瓦里人组成的精英小队——从前方带回了一个既带来了希望,也带来了更大挑战的消息。
一座城市,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那是一座…钢铁的城市。
它坐落在一片巨大而平坦的、由冷却的、漆黑的玄武岩构成的平原之上,如同一个趴伏在大地上的、由无数块生锈的、暗红色的铁皮和被煤烟熏得漆黑的钢铁拼接而成的、巨大的、长满了尖刺的甲壳虫。它没有橡木港那种由白色大理石构筑的、象征着帝国荣耀的华丽尖塔,也没有索拉里斯那种充满了曲线与艺术美感的优雅圆顶。只有无数根大小不一的、如同被扭曲的怪物手指般指向天空的巨大烟囱,正向着那片如同黄铜般的天空,永不停歇地喷吐着黑色的、带着火星的浓烟。
整座城市,都笼罩在一片由工业废气、火山灰和沙漠尘埃混合而成的、永恒的、令人窒息的黄昏之中。即便隔着数里格的距离,他们也能清晰地闻到那股随风而来的、浓烈的、由煤炭的焦味、金属冶炼的腥味和某种刺鼻的、他们从未闻过的化学品混合而成的、令人头晕目眩的独特味道。
这里,便是哈拉苏斯大陆最西端的、也是最臭名昭著的军事要塞与工业城市——阿克隆。
“阿克隆,在古代哈拉苏斯语中,意为‘铁砧’或‘熔炉’。”莉维娅看着远处那座在地平线上如同狰狞剪影般的城市,对身边早已聚集过来的指挥官们解释道。她的声音,因为连续数日的缺水而变得异常沙哑,像一张被揉搓过的干羊皮纸。“这里,是古老的丝绸城邦联盟为了抵御来自东方荒土深处的、那些在史书中被称为‘沙魔’的游牧部落和传说中的各种变异怪物,而共同出资建立的一座纯粹的军事与工业要塞。它不属于任何一个商贾亲王,而是由一个由所有城邦共同推选出的、最强大的佣兵团所世代统治。”
“佣兵?”达里奥皱起了眉头。他对这个词,充满了源自血脉和文化的、根深蒂固的鄙夷。在他看来,为了金钱而战斗的人,是没有任何荣誉和忠诚可言的行尸走肉。
“是的,佣兵。”莉维娅点了点头,她那双如同深潭般的眼睛,在凝视着那座钢铁城市时,闪烁着一种复杂的光芒,那是猎人面对一头同样强大而危险的野兽时,才会有的光芒。“而现在统治着阿克隆的,是整个哈拉苏斯大陆最强大、最冷酷,也最务实的一支佣兵团——‘黑铁兄弟会’。他们的领袖,是一个被称为‘独眼’拉格纳的、据说来自极北之地约顿海姆的野蛮人。关于他的传说有很多,有的说他曾徒手杀死过一头成年的霜巨人,有的说他曾将一个背叛了他的丝绸城邦,连同城里的男女老少,都活活烧死在了他们的熔炉里。但所有传说都指向一点——他是一个为了力量和金钱,可以出卖一切,包括自己灵魂的…纯粹的现实主义者。”
“也就是说,我们无法指望从他那里,得到任何基于道义或同情的帮助。”卡西乌斯将军抚摸着自己那花白的胡须,做出了冷静的总结。
“恰恰相反,将军。”莉维娅摇了摇头,“正是因为他是一个纯粹的现实主义者,所以…我们才有可能,与他进行‘交易’。”
“交易?”埃里奥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精灵族特有的、对这种凡俗词汇的嫌恶与不解,“吾等身无长物,伤痕累累,又有何物,可与此等唯利是图之辈进行交易?”
莉维娅沉默了片刻。她看了一眼身后那些巨大的、被破烂篷布覆盖着的“地脉稳定器”,又看了一眼那些眼神中充满了对前方城市那代表着水和食物的烟囱的渴望、与同样强烈的恐惧的、疲惫不堪的士兵们。
“我们拥有的东西,比你们想象的,要多得多。”她缓缓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种众人无法理解的、冰冷的、仿佛在评估货物价值般的决断。“走吧。去见见这位…‘独眼之王’。”
随着他们逐渐靠近,阿克隆那狰狞而粗犷的全貌,也越来越清晰地展现在他们眼前。
他们发现,这座城市,并非毫无规划。恰恰相反,它拥有一种极致的、纯粹的、服务于战争与工业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秩序感。整座城市,呈一个巨大的、布满了尖刺和角楼的圆形,如同一只巨大的钢铁海胆。外围,没有高大的城墙,而是一道由无数根削尖的、巨大的黑色铁桩和交错的、闪烁着寒光的铁丝网构成的、充满了野蛮气息的防御阵地。阵地之后,是一条深不见底的、被灌满了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黑色的粘稠油料的巨大壕沟。
而城市的内部,则是由无数个大小不一的、如同蜂巢般的、用黑色的钢铁和玄武岩构筑而成的、功能各异的方形区域所组成。每一个区域,都像一座独立的堡垒,易守难攻。巨大的、由蒸汽驱动的吊桥和闸门,控制着区域与区域之间的连接。
当远征军那支残破不堪的、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幽灵队伍,出现在阿克隆城外那片寸草不生的、由黑色火山岩构成的平原上时,立刻引起了城上守卫们的警觉。
刺耳的、由高压蒸汽驱动的警报声,如同一头受伤的巨兽的哀嚎,瞬间响彻了整座城市。无数扇由厚重无比的铁板制成的巨大闸门,在一阵阵令人牙酸的、巨大的“嘎吱”声中,缓缓落下,将这座本就密不透风的钢铁堡垒,变成了一个绝对无法从外部攻破的铁罐头。城墙和角楼上,无数个伪装成通风口的射击孔被打开,露出了里面密密麻麻的、手持着造型奇特的、类似于十字弩但却能发射出爆炸性箭矢的炼金武器的佣兵。他们的铠甲,五花八门,但都异常坚固和实用,上面沾满了早已干涸的、不知是敌人还是自己的血迹。
达里奥和卡西乌斯,带领着一小支由帝国士兵和多恩尼亚战士组成的、象征着联盟的卫队,举着一面代表着“和平谈判”的白色旗帜——那是由一名牺牲的瑟尔瓦里人战士的长袍撕扯而成——缓缓地,向着那座唯一尚未完全关闭的、如同巨兽之口般的巨大主城门走去。
城门之上,一个身材高大得如同巨熊般的、只穿着一条由某种不知名野兽的毛皮制成的简陋皮裤、赤裸着健壮上身的男人,出现在了城垛后。他的上半身,布满了狰狞的伤疤和充满了野蛮与原始力量气息的、象征着风暴与闪电的蓝色纹身。他只有一只眼睛,另一只,则被一个由黑铁和无数个细小黄铜齿轮构成的、正在缓缓转动、闪烁着不祥红光的、精密的机械义眼所取代。他那头如同燃烧的火焰般的红色长发和同样颜色的胡须,被编成了无数条小辫子,上面串着一些被他亲手杀死的、强大的敌人的牙齿和指骨,随着风,发出“咔啦咔啦”的轻微声响。
他,便是“黑铁兄弟会”的最高领袖,阿克隆的无冕之王,“独眼”拉格纳。
“站住!地表来的、长得像蚂蚱一样的爬虫们!”拉格纳的声音,洪亮得如同两块巨大的铁板在互相撞击,充满了不加掩饰的、纯粹的傲慢与鄙夷。“这里是阿克隆!不是你们那些可以随意进出的、用女人的眼泪和诗歌构筑而成的软弱的帝国城市!说出你们的来意,在我失去耐心,用我新研制的‘蝎尾弩’,让你们尝尝哈拉苏斯烈日的真正味道之前!”
他话音未落,城墙上,数十架巨大的、如同史前巨蝎的尾巴般高高翘起的、专门用来对付大型攻城器械和沙漠怪物的巨型弩炮,便在一阵阵令人心悸的机械绞盘声中,缓缓地,对准了他们。
“我们是奥瑟瑞亚帝国的远征军!”卡西乌斯将军上前一步,他那属于帝国军神的气场,在拉格纳那野蛮的暴力面前,丝毫不落下风。他用他那同样充满了威严的声音回答道,“我们正在执行一项追剿末日教派的秘密任务!我们需要从你的城市通过,并在这里,进行紧急的…补给!”
“帝国?哈哈哈!”拉格纳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充满了极致嘲讽的大笑,笑声中,他那机械义眼的红光,闪烁得更加明亮了。“帝国已经死了!老家伙!现在,橡木港那座破城里,只有三条为了抢一块发霉的、带着屎臭味的骨头而互相撕咬的疯狗!告诉我,你,是哪一条?”
卡西乌斯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瞬间变得铁青。
“而你们,”拉格纳那只由齿轮构成的、冰冷的义眼,缓缓地转向了达里奥,“我认得你们那可笑的旗帜上,那只愚蠢的、仿佛已经被烤熟了的金色鸡。是南方的多恩尼亚人。我听说,你们那座建在沙子上的、华而不实的首都,正在被一场连你们自己的神都治不好的瘟疫所吞噬。你们不去为你们的女人和孩子准备葬礼,跑到我这个充满钢铁与火焰的地方来做什么?难道,你们想把那该死的瘟疫,也带到我的城市里来吗?”
他的话语,粗俗、无礼,却又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精准地,戳中了在场每一个人的痛处。
就在达里奥即将因为无法抑制的愤怒而拔刀的瞬间,莉维娅,从他们的身后,缓缓地走了出来。
“拉格纳大人。”她的声音,平静而清晰,像一股来自极北冰川的、冰冷的清泉,瞬间压制住了现场那充满了火药味和侮辱性的气氛。“我们的时间,都很宝贵。我们当然不是空手而来。”
她对着身后,打了一个简短的手势。
“小巴林”,那位年轻的、但眼神中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坚毅的格朗姆沃克人工程师领袖,亲自,带着两名同样身材矮壮的同伴,抬着一个由厚重的、铭刻着防御符文的黑铁打造的箱子,走上前来。
莉维娅打开了箱子。
箱子里,装的,并非黄金或宝石——那种东西,对拉格纳这样的枭雄来说,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的吸引力。箱子里装的,是一排排整齐摆放的、如同被切割完美的艺术品般、闪烁着纯净的蓝色微光的、由高度浓缩的能量水晶和极其精密的符文构成的…“能量核心”。
那是…“地脉稳定器”上,备用的能量核心。是巴林大师毕生研究的结晶,是格朗姆沃克人最高级别的、从未对外泄露过的技术机密。
在看到那些能量核心的瞬间,一直表现得玩世不恭、傲慢无比的拉格纳,他那只完好的肉眼,猛地收缩了!他那张总是挂着残忍笑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纯粹的、不加任何掩饰的…贪婪!那是一种如同最饥饿的沙漠之狼,看到了一个肥美的、毫无防备的羊群时的表情!
他当然认识这东西!或者说,他认识…它的原理!
阿克隆,这座巨大的钢铁之城,它的所有动力,无论是驱动那些巨大闸门的蒸汽机,还是为炼金武器充能的熔炉,其最根本的能源,都来源于城邦中心那座巨大的、需要消耗海量煤炭和无数奴隶的生命来维持运转的、效率低下的地热熔炉!而这些小小的、却蕴含着庞大而纯净的能量的水晶核心,其中任何一颗,都足以让他城中最重要的军事工厂,在不消耗任何煤炭的情况下,高效地、稳定地运转整整一个月!
这,对于一个常年面临着来自丝绸城邦的资源封锁、自己的煤矿也已濒临枯竭的佣兵之王来说,是比任何黄金都更具诱惑力的、致命的…战略级宝藏!
“你…你们…这些南方的软蛋…从哪里…搞到这些…只有那些该死的、生活在地下的矮人崽子才会摆弄的玩具的?”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无法抑制的、因为极致的贪婪而产生的颤抖。
“我们可以给你更多。”莉维娅的声音,如同最老练的商贾,充满了魔鬼般的诱惑力。“我们不仅可以给你这些能量核心,甚至…我们可以将制造它们的部分基础技术,也一并,转让给你。让你这座伟大的钢铁之城,拥有一颗永不熄灭的、清洁而强大的心脏。”
拉格纳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起来。他的机械义眼,在疯狂地转动,计算着这笔交易所能带来的、无可估量的庞大利益。
“条件。”他艰难地,从那被欲望所充斥的喉咙里,挤出了这两个字。
“很简单。”莉维娅的嘴角,勾起了一丝冰冷的、一切尽在掌握的微笑。“我们需要…补给。足够我们这支还剩下两千多人的军队,支撑十天的、最优质的粮食和清水。我们需要你们最好的军械师,来修复我们破损的武器和那三台…大家伙。我们还需要,从你的军中,‘借用’五百名最精锐的、最熟悉东方荒土地理环境的沙漠斥候,来作为我们的向导。”
“五百名精锐斥候?”拉格纳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你们这是在挖我的眼睛和耳朵!在削弱我‘黑铁兄弟会’对这片土地的掌控力!”
“我们还需要最后一样东西。”莉维娅没有理会他的抗议,她的声音,变得更轻,也更危险,仿佛毒蛇吐信,“我们需要你,以及你的‘黑铁兄弟会’,在我们离开之后,为我们做一件事。一件…可能会让你们付出巨大代价,但同样…也可能为你们带来整个哈拉苏斯的事。”
夜,深了。
阿克隆城内,领主堡垒那最高处的、用厚重的、甚至可以抵御弩炮轰击的强化玻璃所围起来的房间里,一场决定着世界命运的、充满了权衡与博弈的、肮脏的交易,正在进行。
莉维娅,独自一人,面对着拉格纳和他手下最精锐的、如同十二头饥饿的野兽般的佣兵头目。
“你要我…主动去攻击终末教团?”拉格纳那只由齿轮构成的机械义眼,闪烁着危险的红光,他死死地盯着莉维娅,仿佛要将她看穿。“你疯了吗?女人!我承认,那些躲在黑袍子里的家伙,确实是一群令人讨厌的、神神叨叨的疯子。但他们的力量…他们的手段…远比你想象的要恐怖得多!我亲眼见过他们,让一个反对他们的部落,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一夜之间,所有人都变成了沙子!与他们为敌,对我没有任何好处!”
“是吗?”莉维娅不为所动,她将另一份由“寻真者”连夜整理出来的、关于哈拉苏斯最新局势的情报,推到了拉格纳的面前。“根据我们的情报,终末教团的‘净化派’,在他们的主祭马尔科被夸萨尔的莎赫拉公主设计杀死之后,已经彻底失势。现在主导着哈拉苏斯所有教团力量的,是更为极端的‘虚无派’。而他们在彻底占领了伊里迪安和周边几个重要的绿洲城邦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控制了所有通往蛇涎河上游的水源地,以及…所有重要的盐矿。拉格纳大人,你是一个比所有丝绸亲王都更聪明的现实主义者。你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拉格纳的脸色,再一次,变了。
水和盐,是哈拉苏斯这片干旱大陆的生命线。控制了这两样东西,就等于控制了所有丝绸城邦的命脉,也等于…用一根无形的绞索,套住了他这座同样需要从外界大量输入粮食和基本资源的钢铁之城的…脖子。
“他们不仅想要‘净化’世界。”莉维娅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毒针,一针见血地刺入了他的软肋,“他们还想,在那个被‘净化’了的、荒芜的新世界里,成为…唯一的神,唯一的王。到那个时候,你以为,他们还会允许你这样强大的、不受控制的‘变量’,存在于他们的棋盘之上吗?”
拉格纳沉默了。他那只完好的肉眼里,闪烁着凶狠而挣扎的光芒。他知道,这个女人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的。
“我凭什么相信你?”他最终问道,这是他最后的挣扎。“你只是一支残破的、来自帝国的逃亡者部队。而他们,却是一个拥有着近乎神明般力量的、正在席卷整个大陆的庞大组织。把赌注压在你身上,看起来…并不明智。”
“你不需要相信我。”莉维娅摇了摇头,“你只需要,相信你的…利益。”
她将手中的记忆水晶,放在了桌子上。“我们,将要去世界的中心,去灰烬浩瀚,与那个‘无声教皇’,进行一场决定这个世界最终命运的…决战。这场决战,无论我们的胜负如何,都必将吸引终末教团所有的主力部队和最高层的注意力。”
“而我需要你做的,就是…在我们离开之后,在我们为你们吸引了所有火力的时候,带领你的军队,去攻击他们在哈拉苏斯境内,那些因为主力被抽调而防卫最为空虚的、控制着水源和盐矿的据点。为我们…切断他们的后路。也为你自己,夺回属于你的…生命线。”
“这是一个…赌博,拉格纳大人。”莉维娅直视着他的眼睛,她的目光,平静而深邃,不带丝毫的情感,却又仿佛能映照出他内心最深处的野心与恐惧。“你可以选择,袖手旁观,然后等待着,被终末教团慢慢地、用温水煮青蛙的方式,彻底地掌控、吞噬。或者,你可以选择,与我们这些…同样被逼到绝境的疯子,赌一次。赌一个…或许还有机会由你自己来书写规则的…未来。”
拉格纳死死地盯着她,那只精密的机械义眼,在疯狂地转动,发出高频的、细微的“嗡嗡”声,仿佛正在进行着海量的、关乎生死的运算。
许久之后,他猛地一拍由整块黑铁制成的巨大桌子,发出一声如同铁锤砸在铁砧上的巨响。
“好!”他咆哮道,声音里充满了赌徒在押上所有身家时的、疯狂的快感,“我赌了!但是!那三台矮人崽子制造的、丑陋但却有用的机器,以及制造能量核心的完整技术,必须…全部留下!作为我出兵的…预付定金!”
莉维娅的心,猛地一沉。
这是她最不愿意看到、也最担心出现的结果。地脉稳定器,是他们那个疯狂的“凡人锻炉”计划最核心的、不可替代的骨架。没有了它们…整个计划,都将沦为空谈。
然而,看着拉格纳那张充满了贪婪与决绝的、不容任何讨价还价的脸,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任何的退路和选择的余地。
她缓缓地,点了点头,那动作,仿佛耗尽了她全身所有的力气。
“成交。”
当莉维娅拖着疲惫不堪的、仿佛连灵魂都被掏空了的身体,走出那座充满了压抑与算计气息的领主堡垒时,天,已经快亮了。
她将交易的结果,告诉了在外焦急地等待着的达里奥、卡西乌斯和“小巴林”他们。
“什么?!把‘地脉稳定器’留下?!”小巴林第一个跳了起来,他那张总是显得很憨厚、甚至有些迟钝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纯粹的、暴怒的神情,“不行!绝对不行!那是我老师…巴林大师最后的遗物!是我们…是我们格朗姆沃克人最后的骄傲与希望!”
“我们别无选择,‘小巴林’。”莉维娅的声音,疲惫而沙哑,充满了无力感。“没有补给,没有向导,我们甚至走不出这片平原,就会变成一堆干尸。有时候,为了赢得整场战争,我们必须…输掉一些重要的、甚至是…我们以为必不可少的战役。”
“那…那我们的计划…那个所谓的‘凡人锻炉’…怎么办?”埃里奥的声音里,也充满了深深的忧虑和失望。
莉维娅没有回答。她只是抬起头,望向了遥远的、被第一缕肮脏的晨光所照亮的东方,那片被永恒的黄昏所笼罩的、传说中的灰烬浩瀚的方向。
她的眼中,没有了之前的自信与从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深沉的、如同深渊般的…不确定性。
她知道,她为了换取这个脆弱的、随时都有可能在背后捅他们一刀的盟友,付出了一个…几乎是致命的、无法挽回的代价。
第七幕:无星之昼
第三十一章:浩瀚之上
灰烬浩瀚没有风。
这是一个违背了所有已知自然法则、却又以一种无可辩驳的、令人窒息的方式真实存在的可怕事实。在这片被古老的天火(天火之殇)所诅咒、又被永恒的死寂所统治的、广袤无垠的白色沙漠上,空气仿佛失去了其作为介质的、最基本的流动属性。它变成了一种静止的、凝固的、充满了无数悬浮颗粒的…胶状物。行走其中,你感觉不到丝毫风的吹拂,却能清晰地“看”到,那些细小如尘埃的、纯白色的火山灰,正以一种极其缓慢的、如同发生在某个深海无光带的梦境般不真实的姿态,永不停歇地,从那片同样惨白如骨的、没有任何层次感的天空,缓缓地、垂直地飘落。
它们覆盖了一切,同化了一切,也…记录了一切。
它们覆盖了大地,形成了一片广阔的、柔软的、随着地下早已死去的山峦轮廓而微微起伏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声音和希望的白色海洋。它们覆盖了那些早已在数千年前那场灭世的灾难中被瞬间碳化的、如同黑色幽灵般保持着最后挣扎姿态矗立在沙漠中的古代森林的残骸,为这些沉默了千年的骸骨披上了一层虚伪的、圣洁的白衣。它们甚至覆盖了光线本身,将那颗悬挂在高空、本应炙热无比的太阳,过滤成了一个冰冷的、没有任何温度的、病态的、如同垂死病人瞳孔般的惨白光盘,它散发出的光芒,不再带来温暖与生机,反而更增添了一种近乎于神圣的、属于墓园的凄凉。
这里是一个…无声的世界。一个只有单一的、剥夺了所有色彩的视觉(或者说,缺乏视觉),而没有丝毫听觉的世界。行走其中,你听不到自己的脚步声陷入柔软灰烬中的“沙沙”声,听不到同伴就在你身边、因艰难跋涉而发出的沉重呼吸声,甚至连自己那因恐惧和疲惫而剧烈跳动的心脏声,都仿佛被这片极致的、能渗透进灵魂的寂静所吞噬、抵消了。你只能通过视觉的单调,和一种更为原始的、直接作用于灵魂最深处的…巨大的压抑感,来感知这个世界的真实存在。
“末日远征军”,此刻就如同一列迷失在通往冥界渡口路上的、疲惫的送葬队伍,正在这片无声的、白色的死亡之海中,如同蠕虫般,艰难地跋涉着。
距离他们离开那座充满了钢铁与背叛气息的佣兵之城阿克隆,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天。这十天,是对他们所有人精神与肉体的、最后一次、也是最为残酷的极限考验。
拉格纳信守了他的“承诺”——如果那种充满了贪婪算计和潜在威胁的交易也能被称为承诺的话。他为他们提供了足够十天消耗的、明显掺杂了大量沙砾的劣质粮食,和勉强可以饮用的、带着苦咸味和铁锈味的井水。他也派出了五百名他麾下最精明的、如同沙漠之狐般狡猾的斥候,来作为他们的向导。那些斥候的眼神,与其说是盟友,不如说是看管着一群即将走向刑场的死囚的狱卒。
但远征军付出的代价,是沉重的。那三具由巴林大师的毕生心血所铸就的、承载着格朗姆沃克人最后骄傲与希望的“地脉稳定器”,以及那足以改变整个哈拉苏斯能源格局的能量核心技术,被他们永远地,像献给魔王的祭品一样,留在了那座冰冷的、充满了不祥预兆的钢铁之城里。
这意味着,莉维娅那个本就疯狂得近乎于痴人说梦的“凡人锻炉”计划,从一开始,就失去了一半以上的可行性。他们失去了最核心的、用来约束和引导那狂暴地脉能量的“骨架”。他们现在所能依靠的,只有帝国军团残存的、早已在长暮之纪中效能大减的炼金技术,以及…他们自己那由血肉之躯构成的、无比脆弱的勇气与意志。
这条路,从希望渺茫的豪赌,彻底变成了一场近乎于必败无疑的、悲壮的…自我献祭般的朝圣。
“保持队形!不要掉队!检查你身边战友的状态!”
卡西乌斯将军的声音,在这片寂静的世界里,显得异常的突兀和吃力。他仿佛不是在用声带发声,而是在用自己的意志力,硬生生地,将每一个字,从那粘稠的、拒绝振动的空气中挤出来。他骑在他那匹同样疲惫不堪、步履蹒跚的战马“风暴”上,不断地来回巡视着他那支正在缓缓拉长的、如同一条濒死的巨蟒般无力行进的队伍。
士兵们的状态,已经差到了极点。
那纯白色的、一成不变的、没有任何可以作为参照物的环境,正在严重地侵蚀着他们的视觉和方向感,让他们产生一种仿佛在原地踏步、永远走不到尽头的恐怖错觉。许多士兵,都出现了严重的“雪盲”症状,他们的眼睛,因为长时间受到单调白光的刺激而红肿、刺痛,不断地流着泪,几乎无法看清前方的道路,只能用一根绳索,将自己和前面的战友绑在一起,如同被牵引的牲畜般,麻木地向前挪动。
而那极致的、仿佛能渗透进骨髓的寂静,则更为致命。它像一只无形的手,正在悄无声息地,捏碎他们那早已因连番的战斗和牺牲而绷紧到极限的神经。有些年轻的士兵,会突然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充满了恐惧的尖叫,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宁静,然后便会立刻被他们的百夫长,用粗暴的、甚至不惜打掉他几颗牙齿的方式捂住嘴巴。
因为他们知道,在这里,任何不必要的声音,都可能招来…死亡。
这里的“居民”,比东方荒土的任何一种怪物,都更为诡异,也更为危险。
它们被称为“灰烬行者”。
它们没有固定的形态,没有可供瞄准的实体,就如同这片沙漠本身一样,无处不在,又无迹可寻。它们是那些在数千年前那场“天火之殇”的灭世灾难中,被超乎想象的高温和能量瞬间抹去了所有生命特征、只剩下最纯粹的痛苦与怨念的灵魂的…残响。它们平时,就如同这片沙漠中亿万颗普通的火山灰一样,安静地、毫无威胁地,散布在这片广阔的沙漠之中,无法被任何感官所察觉。
但一旦有任何强烈的“声音”——无论是刀剑碰撞的物理之声,还是恐惧尖叫的情感之声——打破了这里的死寂,它们就会如同被磁石所吸引的铁屑般,被瞬间激活。
它们会如同拥有了生命般,迅速地,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在短短数息之间,凝聚成各种各样恐怖的、由纯粹的白色灰烬构成的、不断变换着形态的怪物——有时是长着无数只哀嚎着抓向天空的手臂的苍白巨人,有时是如同潮水般无声无息地涌来的、由无数个扭曲的骷髅头构成的白色狼群。
它们没有实体,普通的刀剑和弓箭,穿过它们的身体,不会造成任何伤害。唯一能够伤害到它们的,只有蕴含着纯粹生命意志或法则能量的攻击——比如,瑟尔瓦里人那由自身生命力所凝聚的、闪烁着银光的箭矢,或者格朗姆沃克人那残留的、极其少量的、铭刻着古老符文的武器。
在付出了数十名士兵在战斗中被那些无形之物瞬间抽干了所有生命力、化为一具同样苍白的、栩栩如生的灰烬雕像的惨痛代价之后,他们才终于学会了在这片死亡之海上航行的…第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规则——保持…绝对的…寂静。
而莉维娅,则一直行走在队伍的最前方,与那些来自阿克隆的、虽然内心同样充满了恐惧但表面上却依然保持着专业冷静的沙漠斥候们一起,为这支庞大的、正在缓慢走向死亡的队伍,指引着方向。
她手中,紧紧地握着那枚早已不再是简单导航工具的“谐律罗盘”。
在这片灰烬浩瀚,罗盘的指针,不再像之前那样疯狂地旋转。它以一种近乎于凝固的姿态,坚定不移地,指向了遥远的东方,指向了这片白色沙漠的最中心。仿佛那里,有一个巨大无比的、吸引着这个世界上所有“反谐律”能量的…黑暗的、绝对的奇点。
而她的另一只手中,则握着伊拉里翁的记忆水晶。她正在尝试着,以一种极其危险的、近乎于自我催眠的方式,将自己的一部分精神力,沉入其中,去寻找一个至关重要,但却被她之前所忽略了的、疯狂的答案——在没有了“地脉稳定器”作为外部约束框架的情况下,他们还能用什么,来约束和引导那足以撕裂大陆的、最原始的地脉能量?
伊拉里翁大师的研究笔记,浩如烟海,充满了精准的计算与冰冷的逻辑。但大部分,都是建立在理论和理想条件之下的。而巴林大师的符文笔记,则充满了古老的、建立在共鸣与传承之上的、近乎于玄学的知识。这两者之间,仿佛存在着一道无法被逾越的、理智与信仰的鸿沟。
但莉维娅相信,答案,一定就在其中。在某个被她忽略了的角落,某个看似自相矛盾的理论的交汇点上,一定隐藏着那把能够开启生路的…最后的钥匙。
“我们…还有多远?”
达里奥的声音,从她身边传来,沙哑得几乎无法辨认。他早已放弃了骑马,选择和最普通的士兵们一样,用自己的双脚,去感受这片土地的绝望。他那张原本英俊得足以让所有索拉里斯少女都为之倾倒的脸庞,此刻因为极度的消瘦和长久的风吹日晒,颧骨高高地凸起,嘴唇干裂得如同龟裂的土地,但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却在经历了无尽的悲伤与绝望的反复洗礼之后,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深邃,也更加…明亮。他仿佛将所有的痛苦,都锻造成了某种坚硬的、不会再被任何外物所动摇的内在内核。
“不远了。”莉维娅回答道,她的目光,没有离开手中的罗盘。“罗盘的指针,其偏转的角度,已经小于一分。我们正在…接近那个吸引一切的奇点的事件视界。最多,还有一天的路程。”
她顿了顿,抬起头,看向了远方的地平线。“而且…你看那里。”
在遥远的地平线上,那片纯粹的、一成不变的、足以让人发疯的白色尽头,终于出现了一些…不同的东西。
那是一些巨大的、通体漆黑的、如同某种巨型昆虫的外骨骼般光滑的、造型极其怪异的尖塔。它们以一种杂乱无章的、充满了恶意与混沌美感的、毫无任何人类或精灵建筑逻辑可言的方式,从那片纯白的灰烬之下,突兀地、仿佛从另一个维度中硬生生地挤出来般,拔地而起。它们的表面,在苍白的、没有任何温度的日光下,反射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如同凝固的、陈年的石油般的光泽。
而在那些黑色尖塔的环绕中心,是一个更为巨大的、如同被某个愤怒的神明用拳头狠狠地砸出的、深不见底的巨大盆地。而在那个盆地的上空,整个天空,都呈现出一种…纯粹的黑色。那并非夜晚应有的、尚有点点星光作为点缀的深邃黑暗,而是一种…绝对的、“无”的黑暗。仿佛天空本身,在那里,被残忍地挖去了一块,露出了其背后那空无一物、连光线都无法逃逸的、宇宙最原始的虚空。
一股比他们在任何地方感受到的都要强大、都要纯粹、充满了“静滞之渊”那终极虚无气息的能量场,正从那个黑色的“空洞”中,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扭曲着周围的光线与空间,让远方的景象看起来,如同透过一块滚烫的、正在融化的玻璃般,摇曳不定。
那就是他们的目的地——世界的伤口,“天火之殇”的陨石坑。
也就是,终末教团的“圣地”,那个“无声教皇”与他们约定的…最后的、也是最终的战场。
“看来,我们是第一批抵达的‘客人’。”卡西乌斯将军走上前来,他那双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远方那片充满了不祥与死亡气息的景象。“斥候没有发现任何敌人活动的痕迹?”
“没有,将军大人。”拉格纳派来的、那名脸上带着一条狰狞蝎子纹身的、经验最丰富的斥候首领,摇了摇头,他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无法掩饰的敬畏与恐惧。“那里…什么都没有。没有任何活物的脚印,没有任何燃烧篝火的痕迹,甚至…连那些该死的、无处不在的‘灰烬行者’,都本能地,远远地,避开了那片区域,就像动物会避开一片被瘟疫污染的土地一样。”
这个消息,非但没有让众人感到丝毫的轻松,反而让他们的心,沉得更深,更冷了。
一个空无一人的、绝对寂静的、等待着他们自投罗网的、最终的舞台。
这本身,就是最大的、也最充满了蔑视意味的…陷阱。
“传我命令。”卡西乌斯的声音,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异常的清晰。“全军…停止前进。以那片玄武岩丘陵为依托,就地…建立最终防御工事。我们要在这里,迎接我们的敌人。而不是…走进他们为我们准备好的屠宰场。”
“在这里?”达里奥皱起了眉头,他的眼中闪烁着不解,“离陨石坑的中心,至少还有五里格的距离。我们不应该…趁他们尚未准备就绪,主动发起攻击吗?”
“不。”莉维娅摇了摇头,她的目光,从未如此凝重过。“你看那些尖塔。”
她指着远方那些如同黑色玻璃般光滑的尖塔。“那并非建筑。根据记忆水晶中的地质分析数据,那是…‘天火之殇’那颗陨石的主体碎片,在撞击地面时,因为超乎想象的、足以熔化一切的高温和压力,与地表的岩石和沙土,在瞬间熔融在一起,所形成的…‘撞击熔融玻璃’。它们的内部,依然残留着极其强大的、完全不属于我们这个世界的…能量辐射。”
“而那个黑色的‘空洞’,”她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仿佛每一个字都重若千斤,“它不仅仅是天空被遮蔽了。它是一个…半永久性的空间裂隙。是‘静滞之渊’的虚无能量,与我们这个世界的脆弱现实,所发生直接对冲和互相湮灭的…最前沿。任何踏入那个区域的物质,无论是坚硬的岩石,还是…我们这脆弱的血肉之躯,都会在瞬间,被从最基本的粒子层面,彻底…抹除。我们甚至…不会感觉到痛苦。”
她的这番充满了冰冷逻辑的、残酷的解释,让在场所有的、即便是最勇敢的指挥官,都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他们终于明白,为什么“无声教皇”会如此自信地,邀请他们前来观礼。
因为那个地方,对任何凡人而言,就是一个…绝对的、无法被跨越的、纯粹的死亡禁区。
“那我们…我们还怎么打?我们甚至都无法靠近他!”一名年轻的千夫长,声音里带着彻底的绝望。
就在这时——
异变,再一次,毫无任何征兆地,发生了。
他们脚下那坚实的、由火山灰和碱土构成的白色大地,开始轻微地、但却异常有规律地…颤动了起来。
“咚…咚…咚…”
那声音,不像是地震那种杂乱无章的、令人恐惧的轰鸣。它更像是…一个无比巨大的、沉睡了千万年的心脏,正在他们脚下那厚厚的灰烬层之下的、早已死去的大地深处,缓缓地、艰难地、但却坚定不移地…重新开始搏动。
紧接着,在他们与那遥远的陨石坑之间的那片广阔的、看似空无一物的白色沙漠之上,发生了令所有人都毕生难忘的、充满了神圣与恐怖之美的…一幕。
无数个巨大的、如同沉睡的鲸鱼脊背般的、平滑的凸起,从平坦的灰烬之海的表面,缓缓地、无声地,但却无可阻挡地,隆起!
然后,那些凸起的“山丘”,开始“站”了起来!
它们,是…军队!一支由纯粹的、被某种他们无法理解的邪恶意志所凝聚的白色灰烬和隐藏在灰烬之下的、属于上一个纪元的、古老的黑色骸骨所共同构成的…无穷无尽的幽灵军团!
成千上万个由纯粹的灰烬所构成的、形态各异的“灰烬行者”,如同潮水般,从地下那早已被遗忘的坟墓中涌出!
而在它们的后方,一些更为巨大的、由早已灭绝的、只有在博物馆的化石中才能看到的史前巨兽(如猛犸象、剑齿虎)的完整骸骨构成的、身上燃烧着冰冷的、没有任何温度的白色灵魂火焰的“骸骨巨兽”,也摇摇晃晃地,迈着沉重的、如同敲响丧钟般的步伐,从它们的坟墓中,重新爬起!
而在那支庞大得足以淹没一切的、无边无际的亡灵大军的最中央,一座由无数具人类、精灵、格朗姆沃克人甚至更古老种族的骸骨和无数个扭曲的、哀嚎的灵魂所共同构成的、如同某种亵渎神明的艺术品般的巨大王座,也缓缓地,从地底升起。
王座之上,一个孤独的、身着深灰色长袍的身影,正静静地站在那里。
他看起来,是那么的普通,那么的衰老,就像一个在路边随处可见的、普通的邻家老人。他的脸上,甚至还带着那种洞悉一切的、悲悯的微笑。
但当他的目光,跨越了数里格的距离,与远征军的每一个人对视时,所有人都感到自己的灵魂,仿佛被瞬间投入了极北之地的冰川深处,被彻底冻结了。
“无声教皇”。
“欢迎你们,旧世界的孩子们。”
他那苍老而平静的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再一次,如同无形的潮汐,直接地,在每一个人的脑海中响起。
“我为你们,准备了一场…盛大的欢迎仪式。请欣赏吧。这,是你们的过去,也是你们…所有人的…未来。”
话音未落,那支由灰烬与骸骨构成的、无穷无尽的亡灵大军,便如同决堤的、白色的死亡洪流般,向着远征军那支渺小的、孤立无援的、如同风中孤岛般的队伍,发起了无声的、但却毁天灭地的…最后的冲锋!
战斗,在这片被世界所遗忘的、作为最终战场的浩瀚之上,以一种最宏大、也最绝望的方式,正式打响!
“为了帝国!!!”卡西乌斯将军,第一个,拔出了他那柄象征着无上荣耀的指挥官长剑,发出了他此生,最为洪亮,也最为悲壮的咆哮!
“为了索拉里斯!!!”达里奥也同样举起了他那柄沾染过无数敌人和他自己鲜血的马刀,眼中燃起了与眼前这整个该死的世界同归于尽的疯狂火焰!
“为了森林!!!”
“为了山脉!!!”
帝国军人、多恩尼亚战士、瑟尔瓦里人、格朗姆沃克人……这些来自不同故乡、信仰着不同神祇、甚至在不久前还在因为各种可笑的理由而互相敌视的凡人们,在这一刻,面对着那铺天盖地而来的、代表着绝对死亡与终极虚无的浪潮,终于,发出了他们作为同一个“种族”——幸存者——的、最后的、也是最响亮的…共同的战吼!
钢铁的洪流,与灰烬的海洋,在那片苍白的、如同墓园般的天空之下,狠狠地,撞击在了一起。
三十二章:教皇与叛逆者
撞击的瞬间,没有声音。
这或许是这场终极战争中,最诡异,也最令人心胆俱裂的一点。当远征军那道由钢铁、血肉与淬炼至极限的绝望勇气共同构筑而成的、无比脆弱的凡人防线,与那片由灰烬、骸骨与仿佛能吞噬宇宙万物的无尽死寂所汇聚而成的白色海洋,发生最直接、最剧烈的碰撞时,本应响彻天地的、足以撕裂耳膜的金属断裂声、骨骼破碎声、血肉撕裂声以及临死前的痛苦哀嚎,都被这片灰烬浩瀚那如同怪物般贪婪的寂静,彻底地、干净地吞噬了。
呈现在眼前的,只有一幅巨大的、活动的、充满了极致的暴力与极致的悲壮的…无声的末日壁画。
卡西乌斯将军的“雷霆军团”,如同礁石,承受了第一波、也是最猛烈的、足以碾碎任何凡俗城墙的冲击。身处最前排的帝国士兵们,将他们那巨大的、早已在连番血战中布满了凹痕与划痕的方形塔盾,深深地插入脚下那柔软得如同噩梦的灰烬之中。他们用肩膀和整个身体的重量,死死地抵住盾牌的内侧,肩并肩,盾并盾,组成了一道看似坚不可摧的、承载着帝国最后荣耀的钢铁之墙。
然而,他们的敌人,却并非拥有实体与重量的凡俗军队。
那些由纯粹的灰烬构成的“灰烬行者”,以一种违背了所有物理法则的、如同流体般的方式,直接“扑”上了那面冰冷的盾墙。它们没有被盾牌那坚硬的表面弹开,而是像炽热的浪花拍打在滚烫的岩石上一样,在接触的瞬间便无声地“气化”成了漫天的、更为细微的白色粉尘。但这些粉尘,却带着一种恐怖的、能直接侵蚀生命力的、仿佛来自绝对零度的寒意,穿透了盾牌与盾牌之间那最微小的缝隙,穿透了士兵们厚重的、由多层皮革与钢铁构成的铠甲,无声无息地,附着在他们那温暖的、充满活力的皮肤之上。
一名年轻的帝国士兵,只感到手臂上传来一阵轻微的、如同被一片冰冷的雪花拂过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触感。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去,只见自己那坚固的臂甲之上,不知何时已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看似无害的白色灰烬。但紧接着,他便惊恐地发现,灰烬之下的皮肤,正在以肉眼可见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速度,变得苍白、干枯,迅速地失去了所有的血色与水分。他想发出惨叫,向身边的战友发出警告,却发现自己的声带,已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所冻结,僵硬得无法振动。在短短数息之间,他那年轻而充满活力的、本应在未来的岁月里去恋爱、去战斗、去建立家庭的身体,便由内而外地,变成了一具与周围那些“灰烬行者”毫无区别的、脆弱的、充满了绝望姿态的灰色雕像,然后在一阵无声的“噗”响中,如同被风吹散的沙堡般,彻底崩解成了一堆更细微的、再也分不清彼此的白色尘埃。
而那些更为强大的“骸骨巨兽”,则带来了更为直接、也更为纯粹的物理层面的毁灭。一头由史前猛犸象那山峦般巨大的骸骨构成的怪物,迈着沉重的、每一步都让大地为之震颤的、如同敲响丧钟般的步伐,无视了所有射向它那巨大骨架的、如同蚊虫叮咬般的箭矢,将它那两根如同攻城槌般巨大而弯曲的、闪烁着冰冷的白色灵魂火焰的巨大象牙,狠狠地,撞向了那道正在被灰烬无声侵蚀的盾墙!
轰——!
即使是在这片死寂的世界里,那股无可匹敌的、纯粹的动能冲击,依然通过大地的剧烈震动和空气被瞬间压缩后产生的无形气浪,让所有幸存的士兵都能“听”到一声沉闷的、发自灵魂深处的、足以让心脏都为之停跳的巨响。
十几名身处撞击点的、最勇敢的帝国士兵,连同他们手中那坚固的塔盾,如同被巨人之手随意扫开的玩具般,瞬间被撞得高高飞起,在空中便已骨骼尽碎,内脏破裂,化为一滩滩模糊的、在半空中便已开始变得苍白的血肉。钢铁的防线,被硬生生地,撕开了一道致命的、不断涌入白色死亡的缺口!
“长矛手上前!用你们的身体!给我堵住缺口!”
卡西乌斯将军那充满了铁血意志的咆哮声,是这片无声战场上,唯一清晰可闻的、属于凡人的声音。他那苍老的身体里,爆发出与年龄完全不符的力量。他亲自挥舞着长剑,冲在了最前面,将一名试图从缺口涌入的、由古代蛮族战士骸骨构成的“骸骨勇士”,一剑,连同其头盔,斩成了两半。
而达里奥和他的沙蝰骑兵们,则如同一群致命的、黑色的、在白色沙漠上舞动的沙漠之蝎,从军团那稳固的防线侧翼,猛地杀出!他们没有选择与那些庞大的骸骨巨兽进行愚蠢的硬撼,而是利用自己那无与伦比的灵活性和速度,如同最高效的狼群般,围绕着那些行动相对迟缓的大家伙,展开了致命的、充满了技巧与勇气的游斗。
他们的弯刀,虽然无法对巨兽那如同化石般坚硬的骨骼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但他们会像最有经验的、专门猎杀大型猛兽的猎人一样,专门攻击巨兽腿部那些相对脆弱的、连接着巨大骨骼的关节连接处。达里奥更是身先士卒,他那矫健的身影,甚至一度借着一具倒下的猛犸象骸骨为踏板,高高跃起,将手中的马刀,狠狠地,插入了一头正在咆哮的剑齿虎骸骨那空洞的眼眶之中,试图用最直接的方式,去破坏那作为其行动核心的、正在熊熊燃烧的白色灵魂火焰。
埃里奥和他幸存的瑟尔瓦里人战士们,则成为了这场绝望战争的…“定点”。
她们如同幽灵般,散布在战场的各个制高点——主要是那些由格朗姆沃克人留在后方的、如同小型钢铁堡垒般的辎重车的顶端。她们不再是简单的弓箭手,而是化为了最精准的、最冷静的、不带丝毫情感的…处刑人。她们的每一支箭,都蕴含着她们那本已所剩无几的、宝贵的生命能量,因此,她们的每一次射击,都经过了冷静到极致的计算,绝不虚发。
她们的目标,不是那些数量多得如同沙砾、根本杀不完的普通灰烬行者或骸骨士兵。她们的目标,是那些隐藏在无穷无尽的亡灵大军之中、充当着“指挥官”和“节点”角色的、更为特殊的、高价值的单位——比如,那些骑在同样由骸骨构成的战马之上、手中拿着散发着浓郁黑暗能量的骨质法杖的巫妖;或者那些体型不大、但移动速度快得如同影子般、专门猎杀我方指挥官的“灰烬猎犬”。
每一道凝聚着生命之力的银色箭矢,如同一道道撕裂黑暗的月光,无声无息地飞出,都必然会有一个高价值的目标,其头颅中那燃烧的灵魂火焰,应声而灭。她们用这种高效而致命的点杀,极大地延缓了亡灵大军那看似不可阻挡的进攻节奏,为正面战场上那正在用血肉之躯苦苦支撑的帝国军团,赢得了无比宝贵的、可以用来重整队形的喘息之机。
而“小巴林”和他带领的格朗姆沃克工程师们,则成了这支正在流血的军队最后的、也是最坚固的“心脏”。
他们没有直接参与战斗。他们正围在三辆最大的、经过特别加固的、车身上铭刻着无数防御符文的辎重车的周围,进行着一项看似与这场血腥战争毫无关系,实则决定着所有人最终命运的、疯狂的工程。
那些车辆上,装载的,并非粮食或武器,而是…他们从格朗姆-卡拉克带来的、所有关于符文工程学的、最精密的仪器,以及巴林大师那本厚重的、用古老符文写就的…最后的笔记。
“稳住能量输出!第三组符文阵列因为过载而开始出现谐振衰变了!快!用备用的冷却水晶!”小巴林的声音,洪亮而充满了焦虑。他的脸上、手上,都沾满了黑色的机油和他自己因为精神力过度消耗而从鼻子里流出的鲜血。长时间地、近距离地接触和调试这些蕴含着庞大而不稳定地脉能量的符文装置,正在严重地透支着他的生命力。
他们在做什么,战场上没有人知道。就连卡西乌斯和达里奥,也只是得到了莉维娅在战前下达的一个简单而不容置疑的命令——“不惜一切代价,守住这三辆车。直到…我回来。”
而莉维娅,这场战争真正的大脑与灵魂,此刻,却并不在这片血肉横飞的、凡俗的物理战场之上。
她正身处另一场…更为凶险,也更为…根本的战争之中。
当亡灵大军发起冲锋的那一刻,她没有拔出武器,也没有下达任何具体的战术指令。她只是静静地,走到了那支由拉格纳派来的、此刻早已被眼前的恐怖景象吓得面无人色、斗志全无的斥候队伍前。
“回去告诉你们的主人。”她对那个脸上带着蝎子纹身的、同样吓得浑身颤抖的斥候首领,用一种不带丝毫情感的、仿佛在陈述天气般的语气说道,“我们…为他争取到了他所需要的时间。接下来的…是他自己的选择了。”
说完,她没有再理会那些早已魂飞魄散的佣兵。她走到了战场的最边缘,在一处相对完整的、如同古代祭坛般的玄武岩丘陵之上,缓缓地盘膝而坐。
然后,她将那颗伊拉里翁的记忆水晶,紧紧地,贴在了自己的额头之上。
她闭上了眼睛。
主动地,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全部意识,如同献祭般,向着那个远在数里格之外的、端坐于骸骨王座之上的、整个世界最恐怖的敌人——无声教皇——延伸而去。
这是一场疯狂的、不计任何后果的豪赌。她要的,不是在物理层面上,去战胜那支无穷无尽的、理论上根本不可能被战胜的亡灵大军。她知道,那不可能。他们最终只会被如同潮水般的敌人耗尽所有的体力与勇气,然后被那片白色的死亡海洋所彻底淹没。
她要的,是…斩首。
是在精神的层面上,直接攻击那个维系着整支亡灵大军存在的、唯一的“核心”!
她的意识,瞬间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冰冷的、如同黑洞般的引力,从她那温暖的、属于凡人的肉体中,强行抽离了出去。
周围的世界,瞬间消失了。没有了战场的喊杀,没有了灰烬的飞扬,没有了冰冷的空气。
她进入了一片…纯粹的精神空间。
这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平静得如同一面被打磨了亿万年的黑曜石镜子般的、黑色的“海洋”。海洋之上,是一片同样漆黑的、没有任何一颗星辰作为参照物的“天空”。这里没有上下,没有左右,没有时间的流逝。只有永恒的、纯粹的、既令人感到一种终极的安心,却又令人感到一种被彻底剥夺了一切的窒息的…绝对寂静。
她知道,这里,便是无声教皇的…精神领域。是“静滞之渊”那纯粹虚无的法则,在一个凡人灵魂内部的…最完美的投影。
一个苍老的身影,正静静地,站在那片黑色海洋的中心,背对着她。
“你来了,孩子。”
无声教皇的声音,不再是之前那种如同广播般宏大的神谕,而是一种温和的、平静的、仿佛一位久别重逢的老师,在对自己最得意的、也是唯一能理解自己的学生说话的语气。“我一直在等你。”
莉维娅看着那个并不高大的背影,她发现,自己在这个纯粹的精神领域里,无法凝聚出属于自己的实体。她只是一团纯粹的、代表着她个人意志与所有记忆集合的、散发着微弱而顽强的白光的…意识体。
“为什么?”莉维娅发出了她的第一个问题,那并非凡俗的语言,而是一种直接的、没有任何歧义的思想的传递,“你曾是水晶守护者,曾是‘谐律’的守护者。你看过《星缚论》,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你现在所做的,是在…毁灭一切。”
“毁灭?”教皇缓缓地转过身。他的脸上,依然带着那种悲悯的、仿佛洞悉了宇宙一切痛苦与奥秘的微笑。“不,孩子。我不是在毁灭。我是在…完成。完成这个宇宙,从一个充满了痛苦、矛盾、毫无意义的挣扎的、不稳定的‘偶然’,回归到它最初的、也是最终的、完美的、和谐的‘必然’的…伟大进程。”
他的身影,开始发生变化。他不再是那个慈祥的老人,而是变成了一团纯粹的、由无数个不断变化的、充满了抽象之美的数学公式和几何图形所构成的、令人敬畏的光影集合。
“你,莉维娅,”他的声音,也变成了纯粹的、不带任何情感的、如同真理本身般冰冷的逻辑之音,“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见过的、最接近‘真理’的灵魂。你的思维,纯粹,冷静,充满了逻辑之美,几乎没有被那些凡俗的情感所污染。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更能理解,不是吗?”
“熵。这个宇宙最底层的、也是最不可违背的、唯一的终极法则。”
他的周围,开始浮现出一幕幕宏大的、令人心悸的、足以让任何坚定的信仰都为之崩溃的宇宙级幻象。
莉维娅看到,无数个如同尘埃般渺小的星系,在时间的尽头,如同燃烧殆尽的篝火,缓缓地冷却、熄灭。她看到,所有的物质,无论是坚硬的岩石,还是温暖的血肉,都在漫长得无法用任何数字来衡量的岁月中,不可逆转地,衰变成最基本的、毫无意义的、不再有任何相互作用的粒子。她看到,整个宇宙,最终,都变成了一片温度无限趋近于绝对零度的、没有任何能量流动、没有任何信息存在的…绝对的、永恒的、完美的死寂。
“你看,这才是…终点。这才是…真正的和谐。”教皇的声音,在她的意识中回响。“我们所做的一切——我们所有的爱,所有的恨,所有的战争,所有的创造——都不过是这场盛大的、注定要奔向终极寂静的宇宙级葬礼之上,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混乱而刺耳的杂音罢了。我所做的,不过是…轻轻地,按下了那个‘静音’键。让这场本就注定会悲剧收场的戏剧,提前,以一种更为平静、更为体面、也更为仁慈的方式,落下帷幕而已。这,难道不是…最大的慈悲吗?”
他的逻辑,是完美的。是冰冷的。是建立在对宇宙终极命运的、无可辩驳的观测之上的。也是…无法被反驳的。
莉维娅的意识,在这股宏大而冷酷的、宇宙级的“真理”面前,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动摇。她那作为“人”的、建立在情感、希望与意义之上的所有信念,在这片纯粹的、如同数学公理般冷硬的虚无面前,都显得如此的渺小、可笑、不堪一击。
是啊…如果一切的终点,都注定是虚无。那他们现在,在这片白色的沙漠上,所流的每一滴血,所做的每一次毫无意义的牺牲,又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她感到自己的意志,那团白色的、顽强的光芒,正在被那片黑色的、平静得可怕的海洋,一点点地,同化,消解。
就在莉维娅即将被那终极的、理性的虚无所彻底吞噬的瞬间——
一阵剧烈的、充满了凡俗痛苦的、极其不和谐的“噪音”,从她那正在消散的意识体最深处,猛地爆发了出来!
那不是什么宏大的理论,也不是什么崇高的信念。
那,是一幅幅具体的、充满了瑕疵、痛苦与不完美的…画面。
她看到了伊拉里翁大师,在临死前,将那颗滚烫的记忆水晶塞进她手中时,那双充满了不甘、痛苦,却又燃烧着将希望之火传递下去的、无比炽热的眼睛。
她看到了卢修斯长老,用自己那瘦弱的、属于学者的胸膛,迎向“夜刃”那致命的剑锋时,脸上那释然的、欣慰的、仿佛在说“我的牺牲,值得”的微笑。
她看到了巴林大师,在被地脉能量吞噬前的最后一刻,那声充满了愤怒与骄傲的、为了守护他那早已背叛了他的山脉王国所发出的最后的怒吼。
她看到了莱安娜,那个如同月光化身般的女子,在将自己化为流星,义无反顾地撞向那片毁灭的岩浆之海时,那既悲伤、又充满了对新生的无限期盼的最后回眸。
最后,她看到了…那个来自空溪镇的、名叫莱拉的小女孩。看到了她那天真无邪的、如同被雨洗过的天空般湛蓝的眼睛。看到了她将那个用碎布头做成的、廉价的、却又承载了世间最纯粹的善意的…娃娃,递给自己时的、羞涩的微笑。
这些记忆,这些充满了痛苦、牺牲、爱与责任的、毫无“逻辑”可言的、纯粹的“情感”,如同无数颗在绝对的黑暗中被顽强地、不合时宜地点燃的、微弱的星辰,在她那即将被虚无所彻底吞噬的精神宇宙里,重新亮了起来!
“不!”
莉维娅的意识,重新凝聚!那团微弱的白光,非但没有消散,反而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的、混合了所有情感色彩的光芒!
“你错了!”她的思想,如同雷鸣般,在这片死寂的精神海洋中,炸响!“你所谓的‘和谐’,是墓园的和谐!你所谓的‘平静’,是死亡的平静!你只看到了那冰冷的、毫无意义的终点,却刻意地、傲慢地,否定了…这段旅程本身,所有滚烫的意义!”
“意义?”教皇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纯粹的、属于“智慧”的困惑。“在一个注定会归于虚无的宇宙里,何来意义?”
“意义,不在于那个必然会到来的、冰冷的终点!而在于…我们走向那个终点过程中的…每一次选择!”莉维娅的意志,变得无比的清晰,无比的坚定,无比的…炽热!“伊拉里翁大师,选择了为了真理而牺牲!卡西乌斯将军,选择了为了守护无辜者而背负骂名!达里奥,选择了将个人的悲痛,化为守护世界的责任!而莱安娜,则选择了用凋零,来换取一丝新生的可能!”
“他们,我们所有人,都知道自己会死!我们知道,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最终会冷却!我们头顶的这片星空,最终会熄灭!但是!”
她的光芒,变得前所未有的炽盛,甚至开始将周围那片黑色的、代表着永恒虚无的海洋,向外逼退!
“正因为我们知道终点的存在,所以我们在这段短暂的、充满了痛苦与不完美的、毫无逻辑可言的旅程中,所做出的每一个…不屈服于虚无的、向着光明与爱伸出双手的选择,才显得…如此的、无比的、有意义!这,才是我们这些终将死去的凡人,对抗你那冰冷的、空洞的、毫无意义的宇宙的…唯一的,也是最强大的武器!”
“这就是,我给你的…答案!你这个…看透了一切,却唯独…不懂得何为‘生命’的…可悲的…守护者!”
莉维娅这番充满了凡人情感、记忆与不屈意志的思想洪流,如同一颗被投掷进绝对静止的黑色宇宙中的、炽热的恒星,轰然爆发!
无声教皇的精神领域,那片本应永恒平静的黑色海洋,第一次,因为这个微不足道的“杂音”,而掀起了…滔天的巨浪!
“不…不可能…不合逻辑…”
教皇那古井无波的、如同绝对真理般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裂痕,出现了…混乱。他那由纯粹逻辑构筑的、完美的精神世界,被莉维娅注入了最致命的、也是他最无法理解的“病毒”——情感与意义。
他,动摇了。
而一个精神上的、哪怕是极其微小的动摇,对于一个需要以绝对的意志力,来同时操控数万个亡灵单位、并维持一个巨大能量场的存在而言,其后果,是……灾难性的。
现实世界中。
正在与那头巨大的剑齿虎骸骨缠斗的达里奥,突然感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但却千真万确的变化。
那头原本攻势连绵不绝、动作充满了致命效率的骸骨巨兽,它的动作,出现了……一瞬间的、几乎无法被察觉的…僵直。仿佛操控着它的那个无形的提线木偶大师,手,在此刻,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对于身经百战的达里奥而言,这一瞬间,就是永恒。
就是生与死的边界。
他没有丝毫犹豫,发出一声压榨出肺里最后一丝空气的怒吼,将全身所有的力量,都灌注到了手中的马刀之上,自下而上,划出了一道充满了绝望与希望的、璀璨的弧线!
刀锋,精准地,砍中了那头剑齿虎骸骨脆弱的、连接着下颚的颈椎关节!
“咔嚓——!”
一声清脆的、骨骼断裂的声响,在这片死寂的战场上,异常清晰地响起!
巨大的、燃烧着灵魂火焰的头骨,被他这一刀,硬生生地,从脊椎上斩了下来!
火焰,瞬间熄灭。那庞大的骸骨身躯,如同被抽走了所有丝线的木偶,轰然散架,化为了一堆普通的、再无任何威胁的…远古枯骨。
不仅仅是他。
战场上的每一个角落,那些正在苦苦支撑的、经验丰富的战士们,都同时察觉到了敌人的这种…“迟钝”。
帝国军团的盾墙前,那些原本配合默契的骸骨勇士,它们的阵型出现了一丝混乱。卡西乌斯将军抓住了这个机会,发出了反击的怒吼。
高处,埃里奥的箭矢,也趁着那些巫妖施法出现的瞬间停滞,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连续射出,将三个高价值的目标,永远地钉死在了它们的骸骨坐骑之上。
整个亡灵大军的攻势,因为它们最高统帅那瞬间的精神失守,而出现了短暂的、但却是致命的…溃败迹象!
而在战场的边缘,那座如同祭坛般的玄武岩丘陵之上,莉维娅猛地睁开了眼睛。
一股殷红的鲜血,从她的鼻孔和嘴角,同时涌出。她的脸色,苍白得如同天上的灰烬。那场精神层面的交锋,虽然短暂,但对她造成的损耗,远比任何肉体上的战斗都要巨大。
但她的眼睛,却前所未有的明亮。
她赢了。
她在哲学上,击败了一个神。
虽然,这胜利,或许只能为他们争取到……短短的几分钟。
她看着远处那个骸骨王座上,那个依然静立着,但气息明显变得紊乱的灰色身影,又看了看己方那虽然士气大振,但依然伤亡惨重、无法扭转根本劣势的防线。
她知道,决战的时刻,到了。
她拿起身旁的传声筒,用沙哑的、但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的声音,向着战场的中心,那个正在疯狂运转的、由三辆巨大辎重车构成的临时工程点,发出了她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命令。
“小巴林!就是现在!启动…‘凡人锻炉’!”
第三十三章:凡人之链
莉维娅的声音,通过那只简陋的、外壳因能量过载而微微发烫的炼金传声筒,如同一道冰冷的、撕裂黑暗的命令,穿透了战场上那片由骸骨破碎和无声哀嚎所构成的、令人窒息的混沌,精准地,抵达了战线后方,那片被格朗姆沃克人视作移动圣地的…临时工程点。
“小巴林!就是现在!启动…‘凡人锻炉’!”
“收到!”
“小巴林”,那位年轻的、脸上总是带着一丝与世无争的憨厚和对机械的纯粹热忱,此刻却布满了汗水、机油和早已凝固的血迹的格朗姆沃克人工程师领袖,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充满了压抑已久的悲痛、骄傲与决绝的怒吼。
他和手下那仅存的、不到三十名的工程师们,就像一群在即将沉没的、燃烧着烈火的巨轮机舱里,进行着最后维修的、疯狂的工匠。在过去的半个多时辰里,他们承受着任何一位和平时期的工匠都无法想象的、来自灵魂与肉体的双重极限压力。
他们的脚下,大地因远方那些山峦般的骸骨巨兽每一次沉重的冲撞,而产生着持续不断的、令人牙酸的震颤,让他们脚下的精密仪器经常发生危险的位移。他们的头顶,不时有被击飞的、燃烧着灵魂火焰的骨骼碎片呼啸而过,每一次,都伴随着一阵令人心悸的、撕裂空气的声音。他们的耳边,虽然听不到凡俗的喊杀声,却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前方战友们那如同实质般的、正在不断流逝的生命气息,和那越来越浓重的、死亡的冰冷。
但他们没有一个人退缩,甚至没有一个人,有多余的时间抬头看一眼那惨烈的战局。
他们那双粗糙的、布满了厚实老茧的、天生就适合与冰冷的岩石和炽热的钢铁打交道的、无比稳定的手,此刻正以一种快到近乎于出现残影的速度,在那三辆由巨大辎重车改造而成的、充满了复杂符文管道和精密水晶仪器的临时祭坛上,进行着最后的、也是最危险的调试与连接。
“主能源管道连接完毕!所有节流阀开启!符文压力读数稳定在临界值!”一名胡子比他还长的老工程师大声报告,他的半边胡子,刚刚已经被身边一个因压力过高而轻微泄露的能量节点所散发出的高温蒸汽,燎得卷曲焦黄,散发出难闻的焦味。
“冷却系统过载百分之三十七!主循环管道上的三号冰霜符文已经出现蛛网裂痕!还能支撑多久?”小巴林一边用一把比他小臂还要粗壮的特制扳手,用尽全身的力气,死死地拧紧最后一颗由珍稀的秘银制成的、用来固定整个装置核心稳定器的巨大螺栓,一边头也不回地、用嘶哑的嗓音吼道。
“最多…最多再坚持一百二十息!”另一名负责监控冷却系统的、脸上布满了复杂计算刺青的老工程师,他的声音里带着因看到那不断攀升的、代表着热失控的红色读数而产生的、几乎无法掩饰的绝望,“一百二十息之后,整个符文核心都会因为无法抑制的热量而彻底熔毁!我们会…我们会连同这三台老师最后的宝贝,一起,变成一滩流淌的、夹杂着我们自己骨头碎片的铁水!”
“一百二十息…足够了。”小巴林喃喃自语,他的眼中,燃起了与他老师巴林大师在流明诺斯那座崩塌的水晶之城里牺牲前,如出一辙的、混合着疯狂与无比决绝的火焰。
他直起身,高高地举起了手中那柄继承自他老师的、沉重的、仿佛承载着整个格朗姆沃克人工程师荣耀的符文战锤。“兄弟们!”他对着所有正在拼命工作的、浑身浴血的同胞们,发出了最后的、也是最洪亮的咆哮,“先祖之灵,正在山脉最深处的英灵殿中注视着我们!巴林大师的英灵,正在永不熄灭的地心之火旁等待着我们!今天,就在此地,就让我们,用这些地表人永远也看不懂的齿轮与符文,用我们格朗姆沃克人最引以为傲的技艺,向这个该死的天地,向那些自以为是神明的怪物证明——即便星辰陨落,山脉崩塌,但只要铁锤还在我们手中,我们,就依然是这个世界…最后的工匠!”
“为了山脉的荣耀!!!”
“为了山脉的荣耀!!!”
所有幸存的格朗姆沃克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工作,他们举起了手中的扳手、焊枪和铁锤,发出了他们此生,最为雄壮,也最为悲怆的战吼。
然后,小巴林高高地举起了那柄闪烁着微弱蓝光的符文战锤,将它,如同敲响一个全新纪元的丧钟(或晨钟)般,狠狠地,砸向了位于三台装置最中央的、那个用极其复杂的同心圆结构构成的、红色的、如同心脏般正在微微搏动的主启动符文之上!
在“凡人锻炉”被激活的瞬间,整个战场,仿佛被一只无形的神明之手,按下了暂停键。
一股无法用任何已知物理学来解释的、庞大到足以在局部区域内暂时扭曲现实基本法则的能量,从那三台简陋的、由凡人智慧在绝境中拼凑而成的装置中,轰然爆发!那是一种纯粹的、被强行编织在一起的秩序法则所构成的能量“领域”,以那个小小的工程点为中心,如同一个正在被神明从另一个维度吹起的气泡般,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整个战场扩散开来!
领域所到之处,时间仿佛陷入了黏稠的琥珀。那些正缓缓飘落的、永恒的灰烬,瞬间悬浮在了半空。那些正在疯狂冲锋的骸骨勇士,它们的动作变得如同在深水中跋涉般迟缓而可笑。甚至连光线本身,都被这股强大的力场拉伸成了一道道怪异的、如同彩虹般的、不断颤动的拖影。
远方,骸骨王座上的“无声教皇”,他那万古不变的、充满了悲悯与超然的微笑,第一次,彻底地,凝固了。他那由纯粹逻辑所构成的精神领域,在感受到这股完全不该存在的、由一群垂死凡人自己创造出的“法则奇点”的瞬间,爆发出了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情绪——
震惊。
而身处“领域”中心的远征军幸存者们,则亲眼见证了一幕他们毕生难忘的、充满了神圣与悲壮之美的、宛如宇宙初生般的创世景象。
第一阶段:骨架——符文工程学之章
小巴林和他手下的工程师们,成功地将巴林大师笔记中那个最大胆、最疯狂,也是最不切实际的理论,变成了残酷的现实。他们采用了一种在格朗姆沃克人最古老的传说中被视为禁忌的、只有在末日降临时才会被启用的“血肉熔炼”仪式!
远征军所有幸存的、由格朗姆沃克人亲手打造的、铭刻着基础防御与力量符文的武器和铠甲——无论是帝国士兵的塔盾,还是多恩尼亚人的弯刀——在这一刻,都成了这个巨大仪式的一部分!
“激活…血脉链接!”小巴林嘶吼着,用一把符文匕首划破了自己的掌心,将那如同岩浆般滚烫的、蕴含着大地力量的血液,按在了主启动符文之上!
瞬间,所有出自格朗姆沃克工匠之手的金属造物都发出了强烈的共鸣!数千面盾牌、战斧、头盔,被一条条由他们自己主人的鲜血所激活的能量导线连接,形成了一个覆盖整个军阵的巨大“符文矩阵”!那三台辎重车变成了“能量泵”,将地脉之息注入其中!
在这一刻,这支军队不再是由孤立的士兵构成,他们本身就变成了一件由钢铁、血肉与不屈意志共同驱动的巨大战争机器!无数道蓝白色的符文能量流在士兵与士兵之间疯狂流窜,最终在军队上空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由纯粹秩序与法则构成的半透明能量穹顶!
那些疯狂攻击的“灰烬行者”和“骸骨巨兽”,在接触到这个充满了“存在”与“秩序”力量的穹顶瞬间,便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亡灵,发出无声的嘶吼,身体被迅速“中和”,分解,重新化为了无害的灰烬与枯骨。
“撑住!所有人!稳住你们的阵脚!不要让任何一个节点因为你们的倒下而断开!”卡西乌斯将军的声音,通过共鸣回响在每个帝国士兵的心中。他们咬着牙,用伤痕累累的身体,死死地支撑着这个由他们的武器、骄傲和同伴生命共同构筑的脆弱苍穹。
第二阶段:火焰——帝国炼金术之章
然而,仅仅构筑一个坚固的“龟壳”,并不足以获胜。
“艾拉!就是现在!点燃…旧世界的葬礼之火!”
莉维娅的声音通过传声筒清晰地传到了另一处关键节点。
艾拉,那位曾经激进而冲动的年轻女学者,此刻正跪在一片临时炼金阵的中央。她的脸上布满了黑色的烟灰,但眼睛却在周围不稳定的炼金装置映照下,闪烁着一种近乎于疯狂的创造之光。她的身边,摆放着十几枚威力巨大的“谐律炸弹”改良版。
在听到命令的瞬间,她没有任何犹豫,按下了手中复杂的引信装置。
“为了卢修斯长老!为了那些被烧成灰烬的真理!为了…逻辑之光!”她嘶声喊道,眼中流下了两行混杂着泪水与烟灰的痕迹。
十几道银色弧线从她的阵地被抛射而出,精准地落在了亡灵大军最密集的区域。
没有爆炸,没有火焰,只有一阵阵诡异的、高频的嗡鸣!
紧接着,那些庞大的“骸骨巨兽”,它们那化石般坚硬的骨骼,突然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然后,在一阵清脆密集的“咔嚓”声中,轰然解体,化为了一堆堆纷纷扬扬的白色骨粉!
“净化派”主祭马尔科的邪恶技术,此刻被莉维娅用一种更为高级的、建立在“世界之钟”数据模型之上的方式,进行了彻底的“逆向工程”!她没有去攻击那些由负能量构成的灵魂火焰,而是直接,从最根本的物理层面上,瓦解了那些承载火焰的“容器”!
这,便是凡人的智慧,对那亵渎神明的黑暗魔法最响亮的反击!
第三阶段:灵魂——瑟尔瓦里人的悲歌
骨架已构筑,火焰已点燃。但这个逆天的“锻炉”,依然缺少一样最关键的东西——灵魂。一个能够引导、约束所有混乱能量,并赋予其统一“存在”意志的核心。一个能够用“生”去对抗“死”,用“有”去对抗“无”的最终锚点。
埃里奥,静静地站在那三台疯狂运转、已经开始出现红色过热迹象的符文装置的最中央。
他的身上,穿着一件由所有幸存族人用自己银色长发为他编织而成的、朴素而庄严的白色祭祀长袍。他的手中,紧紧地握着那柄属于莱安娜的月光匕首。
他看着前方无穷无尽的死亡海洋,又回头看了一眼浴血奋战的人类和格朗姆沃克人盟友。他那金色的眼眸里,不再有愤怒与悲伤,只剩下一种如同光辉森林本身般宁静、深邃与包容一切的…爱。
他转过身,面对着他那仅存的、不到十人的族人。
“姐妹们,”他的声音如同风中最后的低语,“离枝之时,已然踏临。圣林之火,即将于此界熄灭。然则,请勿悲伤。因为,灰烬之中,亦可…孕育新生。”
幸存的瑟尔瓦里人战士们,都对他露出了一个充满了悲伤、理解,但却没有丝毫恐惧的美丽微笑。
她们缓缓地伸出手,手与手相连,如同编织一个花环般,将埃里奥环绕在最中央。然后,她们开始了…吟唱。
那是一种极其古老的、直接作用于世界谐律本身的…“创世之歌”。
她们的身体,随着那神圣的歌声,开始变得越来越透明,越来越明亮。如同由月光构成的冰雕,正在缓缓地融化。这不是神迹,而是一种符合她们生命形态的、决绝的能量转化。她们正在将自己与森林最后的生命链接彻底切断,将自己物质化的、有限的生命形态,释放为最纯粹的、无形的生命能量,一种可以被编织进新法则的基础材料。
而埃里奥,则将那柄属于莱安娜的月光匕首,高高地举起,如同一个即将接受自己悲壮宿命的、加冕的、孤独的王子。
那柄匕首,作为引导的媒介,在吸收了所有瑟尔瓦里人最后的生命之光后,爆发出了一道璀璨到足以与天空中那惨白的太阳相媲美的纯净银色光柱!
“为了莱安娜!为了森林!”他用尽最后的、属于凡人的力气,发出了一声充满了爱与牺牲的呐喊。
然后,他将那柄已经完全化为纯粹光芒的匕首,狠狠地,刺入了自己那颗正在为整个世界而剧烈跳动的…心脏!
在这一刻,“凡人锻炉”,终于,被彻底点燃。
符文的“骨架”,炼金术的“火焰”,与瑟尔瓦里人的“灵魂”,三者合一。
一股全新的、完全不属于这个世界上任何一种已知力量体系的、充满了纯粹的“存在”、“秩序”与不屈“生命”意志的、由金、银、蓝三色光芒交织而成的庞大能量流,从远征军那小小的、脆弱的阵地中心,冲天而起!
它在空中,凝聚成了一条…“链”。
一条由凡人自己所锻造的、活生生的、充满了无数牺牲、痛苦、记忆与希望的…宇宙之链!
这条“链”,以一种无可匹敌的、净化一切的姿态,向着那片无穷无尽的、代表着“虚无”与“终结”的死亡海洋,狠狠地,横扫而去!
第三十四章:最后的选择
寂静。
一场前所未有的、绝对的、仿佛连宇宙本身都在这新生奇迹的面前屏住了呼吸的寂静,降临在了这片被称为“灰烬浩瀚”的、世界的伤口之上。
那条由凡人的骨架、火焰与灵魂共同锻造而成的、闪烁着璀璨光芒的“凡人锁链”,如同宇宙初生时诞生的第一道神迹,以远征军那残破的阵地为中心,横扫而去。
它并非实体,而是一种纯粹的、被赋予了“存在”与“秩序”意志的法则风暴。风暴所到之处,那片由“无声教皇”召唤出的、代表着“虚无”与“终结”的白色死亡海洋,便如同被阳光所照射的、积压了万年的冰雪般,无声地,迅速地,消融、蒸发。
那些由纯粹灰烬构成的“灰烬行者”,在接触到那股充满了生命与和谐意志的能量场的瞬间,它们那由怨念所凝聚的形态缓缓舒展开来,重新化为了无害的、纯粹的白色尘埃,回归大地。那些由史前巨兽骸骨构成的“骸骨巨兽”也停止了冲锋,它们身上作为核心驱动力的灵魂火焰缓缓熄灭,巨大的骨骼轰然散架,重新变成了沉默的远古化石。
仅仅在数十息之间,那支足以淹没任何凡俗军队的亡灵天灾,便被彻底地、干净地,从这片白色的舞台上抹去了。
战场,消失了。
只剩下远征军那支不到两千人的、伤痕累累的、几乎所有人都已力竭瘫倒在地的凡人军队,和那座依然静静地矗立在遥远地平线上的、由无数骸骨构成的、孤零零的黑色王座。
王座之上,那个被称为“无声教皇”的、苍老的身影依然静静地站立着。但他周围那片纯粹的“虚无”力场,已被“凡人锁链”彻底冲破。他那身朴素的深灰色长袍,在法则风暴的余波中无力地飘动着,让他看起来,不再像一个掌控一切的神明,而只是一个普通的、孤独的、行将就木的老人。
而那道冲天而起的、由三色光芒交织而成的能量“锁链”,在净化了整个战场之后并没有消散。它仿佛拥有了自己的生命和意志,在远征军阵地的上空缓缓盘旋、收缩,最终,凝聚成了一个巨大的、不断变换着内部结构的、如同星云般璀璨夺目的光之球体。
球体的中心,那股庞大而纯粹的能量,正在变得越来越不稳定,越来越狂暴。
“凡人锻炉”,已经完成了它的“锻造”阶段。现在,它即将进入…最关键,也最危险的…“淬火”阶段。
“我们…我们做到了?”一名年轻的帝国士兵喃喃自语,他那早已被战争磨砺得麻木不堪的脸上,第一次流下了滚烫的、充满劫后余生喜悦的泪水。
“我们赢了!我们赢了!”欢呼声,如同被压抑许久的火山,从这支残破的队伍中轰然爆发!士兵们互相拥抱着,哭泣着,大笑着。
然而,在这片劫后余生的狂喜之中,只有寥寥数人,没有加入这场欢庆。
莉维娅正半跪在临时炼金阵的中央,她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手中的“谐律罗盘”之上。罗盘的指针,此刻正以一种极其剧烈的频率疯狂颤动着!而在她身旁,“小巴林”和他幸存的工程师们也正围着他们那三台早已过载、外壳上布满了裂痕的符文装置,脸色惨白。
“不行…完全不行!”小巴林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能量…太庞大了!它正在…反噬!我们所建立的‘符文矩阵’,就像一个用沙子堆成的堤坝,根本无法阻挡这股由我们自己亲手释放出来的能量海啸!”
他指着穹顶上那轮璀璨的光球,嘶声喊道:“你们以为那是胜利的象征吗?不!那是一个…炸弹!一个由我们所有人用生命和牺牲共同点燃的、随时可能将我们连同这片大陆都一同炸回原始粒子的巨大炸弹!”
他的话,如同一盆冰冷的雪水,瞬间浇灭了所有人的狂喜。战场上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抬起头,看到那轮美丽的光球内部,那原本相对稳定的三色能量流,正在变得越来越混乱,越来越狂暴。
“为什么…会这样?”达里奥的声音干涩而沙哑,“我们不是…已经成功了吗?”
“不。我们只完成了…第一步。”莉维娅缓缓地站起身,她的脸色比周围的灰烬还要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平静。“‘锻造’已经完成。但我们…还缺少最后一步,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她抬起头,凝视着那颗正在失控的人造“太阳”,一字一句地说道:
“它需要一个…‘核心’。”
“一个能够将所有这些混乱的、狂暴的能量,都引导、约束,并赋予其一个统一的、明确的‘存在’意志的…绝对核心。”
“一个能够用‘生’去对抗‘死’,用‘有’去对抗‘无’的…最终锚点。”
“一个…活的意志。”
她的这番话,如同最深沉的诅咒,让在场所有刚刚从死亡边缘爬回来的幸存者们,再一次坠入了更深的绝望。他们都明白了这最后的…代价。
“不…不…不可以…”埃里奥,那个唯一的男性瑟尔瓦里人,喃喃自语。他看着天空中那颗由他所有族人的生命所凝聚而成的光球,金色的眼眸里充满了极致的痛苦。“莱安娜女士的牺牲…姐妹们的牺牲…难道…还不够吗?”
他转向莉维娅,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质问与愤怒。“你!你这个用逻辑和计算来衡量一切的铁石心肠的女人!你一定早就知道会这样!对不对!你早就知道,这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需要用生命去填补的…无底洞!”
莉维娅没有回答。她只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是的。她知道。从她在废弃神庙里构想出这个计划的雏形时,她就已经计算出了这个…最残酷的可能性。一个没有了“地脉稳定器”作为外部约束框架的系统,是不可能自我稳定的。它就像一个没有了君主的强大王国,最终只会在内耗与混乱中自我毁灭。它需要一个…王。一个自愿放弃自己的个体形态,将自己的全部意志、记忆与灵魂融入其中,成为这个新生“法则”的永恒核心与…第一囚徒。
这是一个…她在制定计划时,刻意向所有人隐瞒了的…最后的秘密。因为她知道,一旦说出,就没有人,会再有勇气走上这条路。
而她,莉维娅,从一开始,就早已为这个“王”的角色,选定了一个…候选人。那就是,她自己。
她已经背负了太多的死亡与牺牲。伊拉里翁,卢修斯,空溪镇的莱拉…这些名字,都像无法被抹去的烙印,刻在她的灵魂之上。用自己这具早已残破不堪的、充满了罪孽感的躯壳,去为这个世界换取一个或许存在的未来,对她而言,并非牺牲,而是一种…救赎。
然而,就在她准备迈出那最后一步,走向那片正在崩溃的光芒中心时,一个温暖的、却异常有力的手,轻轻地,但却坚定不移地,按住了她的肩膀。
是达里奥。
“不。”他缓缓地摇了摇头,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平静地注视着她,那里面不再有任何的愤怒与悲伤,只有一种深沉的、如同大地本身般的理解与…决绝。“你的任务…还没有结束。”
他从莉维娅身边走过,一步一步地,向着那片正在失控的能量中心走去。
“不!达里奥!”卡西乌斯将军发出一声怒吼,“你是王子!是索拉里斯最后的希望!你不能!”
“正因为我是王子,”达里奥没有回头,他的声音在狂暴的能量风暴中却异常清晰,“所以我才必须…走在最前面。”
他转过头,最后一次看了一眼这位他曾一度视为敌人、如今却无比敬重的帝国将军,看了一眼那些曾与他并肩作战的盟友们。
“我的一生,都在为了一个即将逝去的女人而战。”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释然的、充满了爱意的微笑,“现在,就让我,为了一个即将新生的世界,而去死吧。”
他顿了顿,将那柄早已卷刃的马刀,插在了脚下的灰烬之中。“告诉我妹妹…”他最后说道,“她,会是一个…比我更好的女王。”
他说完,便再没有任何犹豫,迎着那足以将钢铁都瞬间气化的能量风暴,大步走去。
然而,就在他即将踏入那片光芒的核心区域时,一个身影,一个同样坚决的身影,挡在了他的面前。
是埃里奥。但这一次,他的手上没有武器。
“不,王子殿下。这不是…属于你的宿命。”瑟尔瓦里人副官的声音,充满了不容置疑的骄傲与坚定!“莱安娜女士选择相信凡人。她相信,你们拥有着我们这些古老种族所不具备的、在废墟之上重建家园的…无限可能!”
他回头,对着达里奥和莉维娅,露出了一个灿烂的、如同阳光穿透林间华盖般的微笑。“你们的战争,还远未结束。你们还需要去治愈这片大地,去重塑人心的秩序,去…教导你们的后代,如何在一个没有了奇迹的世界里,寻找新的意义。”
“而我们,瑟尔瓦里人…我们这些…旧世界的残响…”他的声音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空灵,“我们的时代…早已结束了。”
“就让我们,用最后的凋零,来为你们的新世界,献上…第一缕…晨光吧。”
他没有再给任何人反对的机会。在他说话的同时,所有幸存的瑟尔瓦里人战士已经行动起来,她们用自己的身体和最后的生命力,编织成了一道银色的能量之索,将猝不及防的达里奥和莉维娅牢牢地束缚在了原地。
然后,埃里奥高高地举起了双手,仿佛在拥抱一个久别的爱人。他整个人,连同他那属于瑟尔瓦里人的、最后的骄傲与记忆,义无反顾地,化作一道银色的流星,冲入了那颗正在失控的、由他所有族人的生命所凝聚而成的、巨大而璀璨的…光之球体中!
在这一刻,“凡人锻炉”,终于,完成了它最后,也是最神圣的…淬火。
埃里奥的意志,如同一位技艺精湛的工匠,将那团本已濒临爆炸的能量重新引导、梳理、编织。
金色的符文能量流,被他塑造成了新锁链坚实不催的“骨架”。
蓝色的炼金能量流,被他锻造成了新锁链上用以连接和传导的“关节”。
而银色的生命能量流,则化为了流淌在新锁链之中的、永不停歇的…“血液”。
天空之上,那颗巨大的光球停止了扩张,开始以一种充满了韵律感的方式缓缓收缩、凝聚、变形。最终,它化为了一条…横亘于整个灰烬浩瀚天空之上的、巨大的、闪烁着金、银、蓝三色柔和光芒的、半透明的…宏伟锁链!
锁链的一端,深深地扎根于大地深处,与地脉主干道重新连接。另一端则向上无限延伸,最终与那片代表着“静滞之渊”的虚空裂隙焊死在一起。
世界的伤口,被堵上了。宇宙的法则,被重塑了。由一群凡人,用他们渺小而脆弱的双手,和他们伟大而不屈的灵魂。
而天空中,“凡人锁链”散发出的柔和光芒开始向整个世界扩散。它穿透了灰烬浩瀚的云层,让一缕久违的、真实的“阳光”,第一次照耀在这片死亡的土地上。
王座上,那个“无声教皇”,在看到那条由他最鄙夷的“凡俗情感”与“生命杂音”共同铸就的、充满了无限可能性的“锁链”时,他那张总是挂着悲悯微笑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纯粹的、无法被理解的…困惑。然后,他那由纯粹逻辑和虚无意志所构成的身体,在那道充满了“存在”意义的光芒照耀下,如同暴露在阳光下的最后一片阴影般,无声地,缓缓地,开始消散。
尾声:长夜之后
寂静,并未随着战争的结束而离去。
恰恰相反,当那条由凡人的骨架、火焰与灵魂共同锻造而成的、横亘于整个灰銛浩瀚上空的“凡人锁链”,将其最后一丝创世的余晖融入这个被重塑的、伤痕累累的世界,并缓缓隐去其伟大的、肉眼可见的形态之后,一种更为深沉、也更为…永恒的寂静,便如同一场无声的、覆盖了整个世界的、由纯粹的法则构成的大学,缓缓降临。
这不再是“灰烬浩瀚”那种充满了死亡与虚无气息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这是一种…纯粹的、不带任何情感色彩的、属于物理法则本身的…绝对寂静。
曾经在风中能够低语出季节秘密的树叶,如今只会因为空气的机械流动,而发出单调的、纯粹的、只关乎摩擦与振动的“沙沙”声。
曾经在山涧中能够吟唱出大地喜悦的溪流,如今只会因为水的重力势能,而发出冰冷的、没有灵魂的、只关乎势能转化为动能的“哗哗”声。
曾经被格朗姆沃克人认为蕴含着大地意志与先祖记忆的岩石,如今只是…由各种矿物晶体构成的、冰冷的、沉默的岩石。
曾经被瑟尔瓦里人认为承载着神明呼吸与宇宙谐律的天空,如今也只是…由氮气、氧气和其他气体构成的、包裹着这颗孤独星球的、薄薄的、脆弱的大气层。
魔法,那些曾经如同空气般渗透在这个世界每一个角落的、看得见或看不见的、赋予了世界以神秘和无限可能性的奇迹,那些曾让瑟尔瓦里人得以与森林共舞、让格朗姆沃克人得以与火焰对话的古老力量,随着那条旧的、由天穹之光构成的“宇宙锁链”的彻底崩断,和那条新的、由凡人自己所锻造的“物理锁链”的最终形成,彻底地,干净地,不可逆转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世界,被从“静滞之渊”的边缘拯救了回来。
但它,也因此,变成了一个……平凡的世界。一个再无任何神秘与奇迹可言的、完全由冰冷的、可被测量和计算的因果法则所主宰的……巨大而孤独的世界。
第一年:归乡
返回维里迪亚的旅程,是一段漫长的、充满了迷茫与重新适应的…朝圣。“末日远征军”的幸存者们发现,他们曾经熟悉的那个充满了危险与奇迹的世界,已经变得无比的陌生。他们不再需要担心那些从地缝里钻出的嗜血怪物,不再需要畏惧那些能将存在本身都彻底抹去的“虚无斑块”。但他们,也同样失去了所有的“依靠”。格朗姆沃克人的符文战斧变成了凡铁,帝国炼金术士们的所有药剂都失去了效用。达里奥和他幸存的沙蝰骑兵,也失去了与战马那心意相通的链接。整个世界,仿佛在一夜之间,被“降维”了。
当他们最终,历经数月的艰难跋涉,如同幽灵般,重新回到橡木港那片熟悉的废墟之上时,迎接他们的,并非英雄凯旋般的欢呼与荣耀。
而是一片…更加混乱,也更加丑陋的…内战的泥潭。
失去了“无声教皇”这个共同的威胁之后,城内三支暂时休战的军阀势力——瓦里乌斯公爵的“正统派”,盖塔将军的“东境军”,以及“锤子”马库斯的“人民军”——再一次,为了争夺这座城市的废墟和残存的资源,而爆发了更为血腥的内战。“我们…拯救了世界。”卡西乌斯将军的副官喃喃自语,“可是…为什么,却没有任何人知道?为什么…这里的一切,反而变得…更糟了?”
这个问题,压在了每一个归来者的心头。
分道扬镳的时刻,到来了。达里奥带领着他的沙蝰骑兵,向着南方,那片他早已心碎的故乡走去。“小巴林”和他的格朗姆沃克人,也带着巴林大师的笔记,向着东方的灰角山脉,踏上了归途。最终,站在卡西乌斯将军身边的,只剩下莉维娅,和她那群同样前路未卜的“寻真者”学者们。她看着那片灰白色的天空,知道旧的世界已死,而新的世界,需要一些…点燃第一支火炬的人。
第十二年:新世界的雏形与旧时代的墓碑
十二年的时间,足以让最深刻的伤口结痂,也足以让新的秩序在废墟之上,长出坚韧的、却也可能带着毒刺的嫩芽。
王子与囚徒 · 南方 · 索拉里斯
日晷宫的地下庭院,已经不再种植那些需要精心呵护的异域奇花了。取而代之的,是长满了最朴素、最耐旱的藤蔓。绿色的叶片,爬满了曾经精致的白色大理石墙壁,为这座沉默的庭院,带来了一丝近乎于野蛮的生机。
达里奥·桑多尔,如今已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中年男人了。他独自一人,坐在一张石凳上,手中拿着一把小巧的刻刀和一块未经雕琢的木头,正专注地、一刀一刀地,雕刻着什么。他的动作,缓慢而笨拙,远不如他挥舞马刀时那般优雅流畅。他的身后,站着他的妹妹,女王莉安娜。
“第十个了,兄长。”莉安娜轻声说道,“整个宫殿,都快要放不下你的‘作品’了。”
达里奥没有回头,手中的刻刀也没有停。“不把脑子里的东西清出来,晚上会睡不着。”他沙哑地回答。他正在雕刻的,是一头活灵活现的、有着巨大犄角的甲虫——他在赞索斯丛林里见过的无数种奇异生物之一。
十二年间,索拉里斯在他的铁腕与莉安娜的智慧的共同治理下,变得前所未有的强大。但那种强大,却是建立在“无情军团”那绝对的、令人不安的沉默之上的。达里奥亲手缔造了一架完美的、不会犯错的战争与生产机器,但也亲手,将自己的灵魂,与这座机器,一同锁了起来。
“北方的使者昨天到了。”莉安娜换了一个话题,“卡西乌斯老将军的‘西境守护地’,希望与我们建立一条稳定的、长期的贸易路线。他们愿意用新发明的铁犁和农具,来换取我们的粮食。”
“答应他们。”达里奥头也不回地说,“告诉他们,价格,比市场价低两成。算是…还当年的一点人情。”
莉安娜点了点头。她正要离开,却又迟疑地停下了脚步。“还有一件事,兄长。”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忍,“卡西安…他又在议会上,公然抨击您对‘空寂者’的政策,说您是在豢养魔鬼。”
达里奥手中的刻刀,顿了一下。卡西安勋爵,他的堂兄,那个曾经试图夺取他权力的阴谋家,如同阴沟里的老鼠,总是在试图啃食他建立的秩序。
“把他所有的庄园和财富,都充公。让他去‘静默之地’,”达里奥的声音,平淡得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小事,“让他亲眼去看看,那些被他称为‘魔鬼’的人,是如何比他这个‘高贵的’贵族,更能为这座城市的生存,做出贡献的。”莉安娜的眼中闪过一丝震惊,但最终,她还是什么也没说,躬身退下。
暴君的末路 · 北方 · 橡木港
在南方因为一个铁腕亲王的意志而强行扭转了衰败的命运时,北方的橡木港,那座曾经的帝国心脏,却依然在长达七年的内战——一场被后世史学家讥讽地称为“三王之战”的丑陋闹剧中,流着最后的、也是最肮脏的血液。
艾拉,那位曾经激进而理想主义的年轻女学者,此刻正站在逻辑学院那座尚未完工的钟楼的脚手架上,她那张因常年劳碌和营养不良而显得有些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通过一架简陋的、由她亲手打磨镜片制成的望远镜,静静地注视着东方,那片被硝烟和死亡所笼罩的…最后的战场。
战争的终结,并非源于任何一方的伟大胜利或英明决策,而是源于…纯粹的、自我毁灭式的疯狂。
盖塔将军,“屠夫”,这位东境的霸主,在与卡西乌斯的“雷霆军团”长达数年的对峙与消耗中,彻底耗尽了他从金线区掠夺来的所有财富和军粮。他的军队,变成了一群饥饿的、只剩下兽性的豺狼。为了维持他那摇摇欲坠的统治,他做出了最疯狂的决定——熔炼城中所有能找到的金属,包括从神庙里拆下来的神像和从贵族墓地里挖出来的棺材,去铸造最后一批劣质的武器,并许诺手下,可以尽情地…“享用”南城区。
而“锤子”马库斯,这位从人民的愤怒中诞生的悲剧英雄,在目睹了自己建立的“自由民联盟”内部,因为权力的滋生而迅速地腐化、堕落为比旧贵族更残暴的压迫者之后,他的精神,也彻底地崩溃了。他不再是那个为了女儿复仇的父亲,也不再是那个为了解放平民的领袖。他变成了一个纯粹的、只相信手中铁锤那毁灭性力量的…虚无主义者。
最后的巷战,在连接着东境与南城的、那座被称为“屠夫窄巷”的地方爆发了。
那不是一场战争,而是一场…毫无战术可言的、纯粹的、野兽般的互相啃食。盖塔的饥饿军团,与马库斯那同样陷入疯狂的、只为发泄而战的“人民军”,在这条狭窄的、由尸体和废墟构成的血肉磨坊里,进行了长达三天三夜的、不死不休的绞杀。
最终,盖塔,在亲手砍下了数十名敌人的头颅之后,被同样双目赤红的“锤子”马库斯,亲手,用那柄象征着他一生荣耀与悲剧的巨大铁锤,连同他那身精良的、却早已凹陷变形的铠甲,一并,砸成了一滩混杂着骨骼碎片与内脏的、无法被辨认的肉泥。
而马库斯自己,也在力竭之后,被无数支从四面八方刺来的、他曾经的“人民”的长矛,活活捅死在了盖塔那温热的、尚在冒着热气的尸体之上。
至于那位自诩为“正统”的瓦里乌斯公爵,他的结局,则更具讽刺意味。在盖塔与马库斯两败俱亡之后,他以为自己终于等来了成为皇帝的机会。然而,当他派出他那早已因饥饿和恐惧而士气崩溃的禁卫军残部,试图去“接收”那两片已经化为鬼域的城区时,迎接他的,是所有幸存下来的、对这场毫无意义的战争感到彻底厌倦的…所有人的背叛。
他的军队,在一夜之间,土崩瓦解。而他自己,则在一次绝望的、试图逃回白岩宫残骸的突围中,被一群曾经对他卑躬屈膝的、如今却双目赤红的旧宫廷仆人,从华丽的马车上拖了下来。他被扒光了所有象征着他高贵血脉的丝绸衣服,像一头待宰的肥猪,被幸灾乐祸的、也是唯一还有余力观赏这场闹剧的南城商人行会,用一根生了锈的铁链,吊死在了那座早已断裂的“巨人之桥”的桥头之上。他的尸体,迎着从西境吹来的、带着一丝新生气息的风,孤独地、可悲地摇摆着。
艾拉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望远镜。她的脸上,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深深的、发自灵魂的疲惫与…悲哀。
军魂的安息 · 北方 · 橡木港西境
在逻辑学院最高的钟楼上,莉维娅正在和一位步履蹒跚的老人下着棋。那老人,便是早已辞去所有职务、处于半隐退状态的卡西乌斯将军。
“你又要输了,老家伙。”莉维娅看着棋盘,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罕见的微笑。
“哼,只要棋局还没有结束,就永远存在着…变数。”卡西乌斯将军抚摸着自己花白的胡须,嘴硬地反驳道。
他们的关系,早已超越了当年的统帅与顾问,变成了一种亦师亦友的奇特忘年之交。
“艾拉提交了最新的报告。”莉维娅一边思考着棋路,一边说道,“她带领的工程队,在格朗姆沃克人‘小巴林’的远程技术指导下,终于成功地修复了瑞沃斯河上游的一座古代水坝。”
“很好。”卡西乌斯欣慰地点了点头。他的目光转向窗外,那是一片新建成的墓园,中央矗立着一座高大的无名纪念碑。那是提图斯将军的墓。
在归来后那场“三王之战”中,为了保护身后的难民营不被盖塔的重骑兵冲垮,年迈的提图斯·弗拉维乌斯,带领着他的三百名老兵,组成了一道最后的血肉防线。他们所有人都战死了,但没有一个人后退一步。
“他…”卡西乌斯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沙哑,“他最终…找到了自己的旗帜。”
莉维娅沉默地推前一枚棋子。“是的。”她轻声说,“他找到了。而且,他也成了…我们所有人新的旗帜。”
罪恶的终结 · 龙涎沼泽 · 利维坦之墓
一名年轻的“空寂者”士兵,正站在一艘浅底突击船的船头。他的名字,在他还拥有名字的时候,叫做奥伦。如今,他只有一个编号。他那双没有任何情感波动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前方那片正在缓慢后退的、如同扭曲的鬼爪般的红树林。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由腐烂的植物、黑色的淤泥和死亡的咸腥气混合而成的、能让任何正常人都感到作呕的味道。但奥伦闻不到。或者说,他的感官虽然接收到了这些信号,但他的大脑,已经不会再对此做出任何“厌恶”或“不适”的反应。
他和他身后的数百名同伴,是达里奥亲王手中最完美的…“清理工具”。
他们此行的目标,是龙涎沼泽的最深处,那片连本地渔民都视为禁忌的、被称为“黑水之心”的区域。根据女王莉安娜从夸萨尔的新情报网中获取的信息,那个在十二年前从利维坦之墓逃脱的、也是最后一位还活着的大海盗王——“疫鼠”芬里尔——就藏匿在那里。
“铁钩”巴洛的死,成为了压垮那座骸骨之城的最后一根稻草。他并非死于一场轰轰烈烈的海战,也不是死于某个仇家的阴谋背叛。他是在一个普通的、潮湿的夜晚,因为喝多了劣质的、由他自己手下私酿的朗姆酒,而在睡梦中,因为酒精中毒,悄无声息地,死在了他那张由鲸鱼骨和濡湿的天鹅绒构成的、肮脏的床上。
失去了他那残暴而有效的铁腕统治,利维坦之墓瞬间陷入了更为深重的、毫无秩序可言的内耗与厮杀。芬里尔的残余势力,和其他新兴的小海盗头目们,为了争夺巴洛留下的权力真空,将那座本就摇摇欲坠的城市,变成了一个真正的、血腥的绞肉场。
而这,给了索拉里斯最完美的…借口。
达里奥的“无情军团”发动了攻击。那不是一场战争,而是一场…冷酷的、高效的“清理”。海盗们的弯刀与怒吼,在那些不知恐惧、不知疲惫、不知疼痛、只会严格执行命令的活死人军团面前,显得无比的可笑和无力。
在攻陷利维坦之墓的当日,“耳语者”雅各布死了。当“无情军团”的士兵撞开“溺亡者的低语”那扇沉重的木门时,他们发现,这位传奇的情报贩子,正安静地坐在他那熟悉的吧台后,面前放着一杯早已喝完的、来自帝国北方的珍贵葡萄酒。他的身体,尚有余温。他选择了用一种更为体面的、自己准备的毒药,来结束自己那充满了秘密与交易的一生,而不是成为新秩序的阶下囚。在他冰冷的手中,还紧紧地攥着一枚小小的、早已失去了所有光泽的、代表着“寻真者”社团的…眼睛徽记。
然而,芬里尔,那只最狡猾、也最肥硕的“疫鼠”,却成功地,在城市彻底陷落前,带着他搜刮的最后一点财宝,逃入了沼泽的更深处。
现在,清算的时刻,终于到了。
突击船在一片由腐烂树根和黑色淤泥构成的、小小的岛屿前停了下来。岛屿的中央,用沉船的木板和生锈的铁皮,搭建起了一座极其简陋的、如同巨大垃圾堆般的…堡垒。
“目标确认。”奥伦身后的百夫长,用一种不带丝毫情感的、单调的声音说道,“根据热能感应(逻辑学院提供的新技术),内部…有生命体征…三十七个。”
“执行…‘净化’方案。”
没有战鼓,没有号角,没有战前动员。
数十名“空寂者”士兵,从船上下来,他们手中拿着的,并非刀剑,而是一种由逻辑学院和索拉里斯工匠共同研制出的、可以喷射炼金火焰的、丑陋的黑色武器。
他们以一种完美的、教科书般的战术队形,向那座简陋的堡垒,发起了无声的…进攻。
堡垒里,芬里尔早已惊慌失措。他看着那些如同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沉默的、眼神空洞的怪物,步步逼近,他那颗早已被酒精和纵欲掏空了的心脏,被极致的恐惧所攫住。
“开火!开火!你们这群废物!”他用他那如同乌鸦般难听的嗓音,对他身边那些同样吓得面无人色的、最后的手下嘶吼着。
零星的、来自于老式火枪的射击,和几支无力的弩箭,从堡垒的射击孔里飞出。但它们,根本无法阻挡那些不知何为恐惧的“空寂者”们前进的步伐。
火焰,喷射而出。
橙红色的、带着浓烈油脂味道的炼金火焰,如同愤怒的龙息,瞬间将那座由木头和铁皮搭建的堡垒,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炬。凄厉的、不似人声的惨叫声,从火焰中传出,但很快,便被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所淹没。
奥伦,面无表情地,踏过了那些已经烧成焦炭的尸体,走进了那座同样被烧得只剩下骨架的堡垒的…中心。
他看到了芬里尔。
那只肥硕的“疫鼠”,并没有被烧死。他躲在一个巨大的、用来储存雨水的铁制水缸里,逃过了一劫。但此刻,他浑身湿透,散发着恶臭,正瘫倒在地上,用一种看着魔鬼般的眼神,看着奥伦。
“别…别杀我…”他用颤抖的声音哀求道,将身边一个用天鹅绒包裹的、沾满了泥水的盒子,推了过来。“我…我有钱!我有宝石!还有…这个!这是…这是我从那些黑袍子手里,换来的…‘宝贝’!据说…据说里面封印着一个…古代的风之灵!只要…只要你…”
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颗美丽的、曾经流光溢彩,如今却已变得如同普通玻璃珠般黯淡无光的…魔法水晶。
奥伦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缓缓地,举起了手中的火焰喷射器。
“不——!!!”
芬里尔那充满了恐惧与不敢置信的、最后的惨叫,成为了这座罪恶的沼泽里,为旧时代,所奏响的…最后一声、也是最丑陋的挽歌。
第二十五年:演替的阵痛与沉默的见证
二十五年的时间,足以让废墟上长出新的城市,也足以让新的危机,在和平的表象下悄然滋生。
最后的挽歌 · 根须区废墟
在“三王之战”尘埃落定多年后,橡木港那曾经如同迷宫般的根须区,大部分已被夷为平地,取而代之的,是“自由民联盟”那些实用却丑陋的、新建的石制工坊和住宅。
一个曾经属于“启示之眼”教派的、早已废弃的地下室,在一次挖掘新下水道系统的工程中,被偶然打开。工人们在里面,发现了一具早已化为白骨的、不知名的尸体。尸体的身上,穿着一件早已腐烂不堪的黑色斗篷。而在他那化为骷髅的手中,还紧紧地攥着一张小小的、几乎已经无法被辨认的羊皮纸残片。
那张残片,被当作一件无足轻重的趣闻,辗转多次,最终,送到了逻辑学院的历史档案室,交到了艾拉的手中。
她凭借着自己渊博的古文字知识,和对那段黑暗历史的深入研究,艰难地,辨认出了上面那几个用早已干涸的、暗红色的液体(似乎是血)所写下的、充满了疯狂与不甘的单词:
“…看见…一切…终将…沉默……为何…你们……还要……歌唱?”
艾拉看着那行字,久久地沉默着。她知道,这,便是那个曾经在橡木港掀起腥风血雨的、神秘的“先知”,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声、充满了极致困惑的、无声的嘶吼。他至死,也无法理解,为何凡人,在面对注定的、冰冷的虚无时,还要选择发出那虽然微弱、但却充满了温度的…反抗之声。
孤独的守望者 · 东方荒土
一位来自逻辑学院的、年轻而大胆的地质学家,在耗费了数年光阴,整理了伊拉里翁和巴林两位大师留下的部分笔记后,组织了一支小型的、装备了最先进登山和勘探工具的科考队,第一次,深入到了那片曾经被视为死亡禁区的…东方荒土。
在恶土迷宫一处地图上没有任何标记的、被巨大石柱所环绕的隐秘盆地里,他们意外地发现了一个简陋的、但却异常整洁的居住地。他们发现了一个已经去世多年的、早已化为白骨的老人的遗骸。老人呈冥想的姿态,平静地坐在一块被打磨光滑的岩石上。
遗骸的身边,散落着大量的羊皮纸,上面用一种疯狂而清晰的、充满了数学公式和哲学思辨的笔迹,记录着他对“凡人锻炉”计划的后续技术分析、对终末教团两种极端思想(“净化”与“虚无”)的深刻反思,以及对未来世界可能会因“过度理性”而走向另一种形式的、逻辑上的自我毁灭的……可怕预言。
是格雷戈尔,那个前终末教团的工程师。他最终,没有选择回归任何一个凡人的文明。他选择,成为了一个孤独的历史守望者,用自己的余生,去消化和记录那场改变了世界的战争背后,所有的思想与逻辑。他为这个新生的理性时代,留下了一份来自上一个纪元的、充满了血与泪的……警告与沉思。
蔚蓝海 · 环礁之冠
在一座不知名的、只有洁白沙滩和几棵因缺少某种神秘滋养而长得不再那么高大的椰子树的环礁小岛上,一位皮肤黝黑、布满了如同干裂海床般皱纹的老人,正静静地,坐在他那艘早已破旧不堪的双体船“瓦阿卡”的船舷上,看着日落。
他,曾经是所有海行者中最年轻、也最充满希望的航海长学徒,是传奇航海长基诺的孙子。如今,他已经是…最后一位,还记得“织波航行”的传说,记得那首能够与洋流共鸣、能够解读星辰密语的古老歌谣的人了。
一个皮肤同样黝黑、但眼神中充满了现代人的那种迷茫与焦虑的、他的曾孙,赤着脚,从岛的另一头跑了过来,手中拿着一个来自维里迪亚的、看起来异常精密的黄铜仪器。
“曾祖父!”年轻人喊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耐烦的兴奋,“您看!西境守护地那些学者卖给我们的新东西!他们叫它…‘六分仪’!商人说,只要用它对准太阳或某颗特定的星星,再对照这本写满了数字的、叫‘航海历’的书,就能精确地知道我们所在的位置!比您教我们的那些‘看云识风’的老法子,要准上一百倍!”
老人没有说话。他只是伸出那只如同老树根般干枯的、因为长年拉扯由海草编织的缆绳而布满了厚茧的手,轻轻地,抚摸着脚下那细腻的、曾经对他而言充满了“语言”的沙滩。
“大海…已经不再‘歌唱’了,孩子。”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沙粒在摩擦,“星辰…也变成了不会说话的、冰冷的、挂在天上的、可以被计算的石头。我们…我们失去了与这个世界对话的能力。”
“可是,曾祖父,”年轻人不解地说道,“我们有了这个,”他晃了晃手中的六分仪,“我们再也不会像父辈们那样,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而迷失航向了。我们甚至可以,比以前更快、更安全地,到达任何一个我们想去的地方。这…这难道不好吗?”
老人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从怀里,取出了一件用五彩的贝壳、鲨鱼的牙齿和各种颜色的、早已褪色的珊瑚珠子,串在一张由特殊海草编织而成的网上,所制成的、古老的航海图。
那不是一张平面的图。它是一件立体的、充满了美感与灵性的艺术品。每一颗贝壳,都代表着一座岛屿。每一颗牙齿,都标记着一处危险的暗礁。而那些珊瑚珠子的颜色和排列,则记录着不同季节的、只有最伟大的航海长才能“听”懂的…洋流的歌声。
他将这件早已没有任何“实用”价值的、他族人最宝贵的遗产,轻轻地,放回了怀中。
他知道,他们没有迷航。
他们只是……迷失了回家的路。
赞索斯大陆 · 巨巢部落
在赞索斯那片广袤的、如今阳光终于能够穿透林冠的“苍翠深渊”里,一场缓慢的、却又无比深刻的演替,正在进行。
一个两鬓斑白、但眼神依然如同猎豹般锐利的、脸上画着白色图腾的男人,正静静地站在一座高高的、由巨型甲虫的外骨骼和坚韧的藤蔓搭建而成的瞭望塔上,看着远方。他,便是早已成为整个几丁质部落联盟大酋长的“断角”卡塔克。
他的身后,一个年轻的、手中拿着一卷兽皮纸和一根炭笔的部落青年——他是部落里第一批学习“文字”这种新奇事物的年轻人——正在向他汇报。
“大酋长,西边平原的‘巨颚蝗’群,数量又减少了。负责观测的猎人说,它们产下的卵,孵化出来的幼虫,比它们的父辈,要小上至少三成。我们用来建造屋子和制作武器的甲壳,越来越小,也越来越脆了。如果再这样下去,不出二十年,它们可能会…彻底消失。”
卡塔克沉默地点了点头。这个消息,并未让他感到意外。
自从那场被称为“神明之战”的灾难之后,整个赞索斯大陆,都在发生着缓慢的、但却不可逆转的改变。那些曾经如同噩梦般巨大的、赖以生存的巨型昆虫和史前巨兽,在失去了那股狂暴的地脉能量的滋养之后,正在一代代地,不可避免地…“变小”。它们的体型,正在回归到这个平凡的、由物理法则所主宰的世界,所能承受的、合理的范畴。
这对以猎杀巨兽、利用其甲壳作为一切生活资料的几丁质部落而言,是一场…缓慢的、关乎整个文明存续的巨大危机。
“告诉‘耕种者’们,”卡塔克终于开口,他的声音,早已没有了当年的暴烈,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领袖的、沉稳的智慧,“让他们加快对‘太阳之果’(一种类似玉米的、富含淀粉的植物)的培育。告诉‘织造者’们,去学习如何利用那些新出现的、更柔软的植物纤维来制作衣物和绳索。告诉‘建筑者’们,不要再只想着如何搭建骨架房,而是去研究…如何用泥土和石头,建造更坚固的屋子。”
他看着远方那片依然充满了生机、但却不再那么“疯狂”的丛林,眼中闪烁着一种复杂的光芒。
“一个时代,结束了。”他喃喃自语,“现在,我们必须…重新学会,如何…长大。”
女王与机器 · 哈拉苏斯 · 夸萨尔
在遥远的东方,那片黄金与尘埃的土地上,莎赫拉·阿尔-拉希德,早已是无可争议的哈拉苏斯女王。
她站在自己那座位于“云顶宫”最高处的、完全由玻璃和钢铁建造的、风格冰冷而现代的书房里,正俯瞰着下方那座已经完全属于她的、如同巨大机器般精确运转的城市。她的面前,放着一件来自阿克隆的“独眼之王”拉格纳送来的礼物——一只由无数个精密黄铜齿轮和发条构成的、真人大小的、栩栩如生的机械猎鹰。
一名仆人小心翼翼地,为猎鹰上紧了发条。瞬间,那只金属的猛禽,张开了翅膀,发出了一阵悦耳的、模仿真实鹰啼的鸣叫。这是一件……完美的艺术品。一件纯粹由逻辑、齿轮与精密计算构成的、没有任何瑕疵的杰作。
但莎赫拉,看着那只正在用红宝石眼睛“注视”着自己的、完美的机械猎鹰,她那双曾经如同黑玛瑙般深邃的、如今却只剩下疲惫与厌倦的眼睛里,却感受不到丝毫的喜悦。她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总是沉默地、像影子一样跟在她身后的哑巴护卫——卡里姆。他很笨拙,不懂诗歌,但他会为了保护她,而赤手空拳去搏杀巨蝎。
她缓缓地伸出手,将那只还在不知疲倦地鸣叫的机械猎鹰,从书桌上,轻轻地,推了下去。“把它…熔了。”她对着身边那名战战兢兢的仆人,用一种不带丝毫情感的语气,命令道。她知道,拉格纳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那个旧时代的佣兵之王,在失去了所有魔法与炼金武器的优势之后,被她用金钱和粮食,不费一兵一卒地…瓦解了。他最终孤独地死在了他那座冰冷的、生了锈的钢铁王座之上。
回归的影子 · 夜临堡废墟
阿纳斯塔西娅·冯·埃舍尔,再一次,回到了夜临堡。距离那场决定世界命运的大战,以及她背叛自己信仰的“无声教皇”之后,她已经在维里迪亚那片平凡的土地上,以一个普通图书管理员的身份,隐姓埋名地,生活了整整二十五年。
她看着眼前这座城市的残骸,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感。
“凡人锁链”的形成,似乎彻底切断了这座城市与那个“错误”法则之间的神秘链接。它不再能自我修复,也不再散发着那种令人不安的、非欧几里得式的气息。它,就像一具被遗弃的、正在被海风和岁月慢慢侵蚀的、巨大而丑陋的尸体。
她走进那座曾经让她感到无比敬畏的“无星观象台”。里面的那个宏伟的宇宙模型,早已停止了运转,上面覆盖了厚厚的、黏滑的海盐尘埃。她走到自己曾经工作过的地方,伸出手,轻轻地,拂去了上面的一层灰尘。然后,她看到了。
在控制台一个极其隐秘的、早已被所有人都遗忘了的角落里,有一行由“无声教皇”亲手、用古老的水晶守护者密语所刻下的、小小的文字。那并非什么恶毒的诅咒,也不是什么失败的哀嚎。那是一行充满了极致的、一个理性主义者在最终发现了自己无法计算的“变量”之后,所留下的…纯粹的、孩童般的困惑。上面写着:
“‘意义’…其变量值…究竟…是多少?”
阿纳斯塔西娅看着那行字,站了很久很久。最终,她那张总是带着一丝忧郁的、属于学者的脸上,露出了一个释然的、充满了悲伤的微笑。
平凡的守护者 · 索拉里斯 · 静默之地
凯勒姆,如今已是一个四十多岁的、面容平静、眼角已有了细纹的中年男人了。他身上那曾经因痛苦和恐惧而产生的病态瘦弱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因常年在阳光下劳作而形成的健康结实。
他的康复,是一个漫长而奇迹般的过程。战后,他昏迷不醒地被带回索拉里斯。最初的几年,他一直处于植物般的状态。但索拉里斯的温暖气候和充足营养让他那被透支的身体缓慢地自我修复。而他那破碎的灵魂,在一个完全没有了“谐律”与“哀鸣”干扰的寂静世界里,如同一个被打碎后又被小心翼翼地重新拼接起来的瓷器,虽然布满了裂痕,但终于…不再泄漏了。
真正唤醒他的,是女王莉安娜。她会在每个傍晚,为他轻声朗读伊索尔德留下的那些充满了逻辑之美与人文关怀的书籍。那些温暖的、理性的词语,如同一股涓涓细流,慢慢地渗透进了他那荒芜的精神世界,帮助他重新建立起了对这个“平凡”世界的认知。最终,在战争结束后的第五年,他睁开了眼睛,失去了所有超凡的感知力,变成了一个…普通人。这场“降维”,对他而言,是极致的恩赐与解脱。
他选择了留在了“静默之地”,那个由“空寂者”们组成的城镇。他成为了他们唯一的、拥有完整灵魂的…教师和看护者。他教他们进行简单的劳作,为他们讲述那些他们早已无法理解的故事。那个曾经背负着整个世界悲伤的少年,最终,在一个小小的、沉默的角落里,找到了自己平凡的、却又无比珍贵的幸福。
第四十年:长夜之后
四十年,对于凡人而言,是一段足以让青丝染上霜雪,让最炽热的记忆冷却为温和余烬的漫长时光。它足以让一个在废墟中呱呱坠地的婴儿,成长为一个国家的栋梁,也足以让一场曾经刻骨铭心的、改变了世界命运的战争,彻底褪色为史书中一段模糊的、仅供后人争论、凭吊与误读的文字。
新世界,已经形成了它自己新的、充满了妥协与矛盾、却又看似稳固的秩序。
沉默的山脉 · 维里迪亚南方 · 水晶山脉
一支由逻辑学院最顶尖的地理学家、物理学家和历史学家共同组成的联合考察队,在耗费了巨大的代价,穿越了早已被各种新生国家和小公国所分割的维里迪亚大陆之后,终于,抵达了那座在所有古代文献中都被描述为“人间仙境”或“神明禁地”的、传说中的…水晶山脉。
带领这支队伍的,是一位两鬓斑白、但眼神依然如同猎豹般锐利的中年学者。他并非“寻真者”的后代,而是…那位在“三王之战”中幸存下来的、名叫“利爪”的几丁质部落年轻战士的…孙子。他的部落,在赞索斯大陆那缓慢的演替中,最终选择了走出丛林,并成为了新世界里最优秀的山地向导和地质勘探者。
他带领着这些来自北方的、充满了好奇心和求知欲的“书呆子”,第一次,踏入了这片属于他祖父辈传说中的禁地。
他们没有看到传说中那能折射出七彩神圣光芒的景象。山脉,依然壮丽无比,那些巨大的水晶尖顶,在高原那纯净的、稀薄的空气中,依然以一种令人敬畏的姿态,刺向那片比低地更为深邃、更为蔚蓝的天空。
但它们…“死”去了。
曾经流淌在这些巨大水晶内部的、如同星河般璀璨的、能与宇宙谐律共鸣的内在光晕,已经彻底消失不见了。它们变成了……纯粹的、巨大的、虽然在阳光下依然美丽得令人窒息、但却冰冷而沉默的…石英晶体。它们只是在被动地、机械地反射着阳光,而不再是主动地、充满灵性地与之“歌唱”。
在经历了无数次因高原反应和险峻地形而造成的艰险攀爬之后,他们终于找到了那座隐藏在最大的一座晶峰内部的、传说中的水晶守护者的至圣所。
至圣所的大门敞开着,仿佛在欢迎着这些迟到了四十年的访客。内部,一尘不染,仿佛时间在这里都已经凝固。他看到了那座宏伟的谐振大厅,看到了那些由不同色泽水晶制成的、早已喑哑的音叉,以及位于大厅中央的那颗…早已从中间彻底裂开,变成两半的、黯淡无光的“谐振之心”。
而在那破碎的“心脏”周围,他看到了最后的守护者们。
十几位身着那早已褪色的素白长袍的老人,包括那位似乎是领袖的、面容如同古老晶石的泰隆长老,正以一种充满了宗教仪式感的姿态,盘坐在那冰冷的、不再有任何光影流淌的晶面之上。他们早已死去多年,身体在高原那干燥而纯净的空气中,已经完全风干,变成了如同古老木乃伊般的、脆弱的躯壳。但他们的姿态,依然保持着聆听与冥想的庄严。
那位年轻的部落后裔,在这充满了悲剧与哲学美感的、绝对寂静的场景面前,久久地伫立着。他想起了他的祖父“断角”卡塔克,在临终前,对他讲述的那些关于“光之子”、“铁之人”和那个名叫“凯勒姆”的、为世界带来了警告的、自己族人的古老故事。
他缓缓地,摘下了自己头上那顶由昆虫甲壳制成的帽子,对着这些不知名的、却同样为了守护这个世界而战斗到了最后一刻的先贤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在他身后,一位来自逻辑学院的年轻历史学家,在他那本厚厚的、用新发明的钢笔书写的考察日志中,用颤抖的笔迹,记录下了这充满了宿命感的一幕:
“他们并非死于饥饿或寒冷。他们…似乎是死于‘失聪’。当整个世界的‘万物谐律’彻底消失,当他们所聆听了一生的宇宙乐章,戛然而止,变成一片永恒的、纯粹的静默时,这些以‘聆听’为唯一存在意义的生命,他们的灵魂,便也随之,一同…静默了。他们不是在等待死亡,他们只是…在聆听完最后一个音符之后,平静地,结束了自己作为听众的使命。”
大工匠与蒸汽龙 · 地底深处 · 格朗姆-卡拉克
在格朗姆-卡拉克那巨大的“先祖回廊”里,一场盛大的庆典正在举行。但这里不再像四十年前那样,充满了古老符文的微光和对山脉之灵的肃穆祷告。取而代之的,是数百盏明亮的、由某种新发明的化学气体驱动的灯具,将那些雕刻着古代君王面容的巨大石柱,照耀得纤毫毕现。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香气、烈性麦酒的味道,以及一股淡淡的、却又无处不在的…机油与煤炭燃烧的、属于新时代的独特气息。
“小巴林”,如今早已不再“小”了。他是一位年近古稀的、受所有氏族共同敬仰的“大工匠”。他那曾经憨厚的脸上,已经被岁月和无休止的思考,刻上了智慧的皱纹。他的胡须,像他老师当年一样,被编织成了象征着最高智慧的复杂辫子,上面挂着的,却不再是代表着财富与荣耀的黄金或宝石,而是一些由他亲手打磨的、代表着齿轮、活塞与杠杆原理的、精巧的钢铁符文。
此刻,他正站在那张巨大的、由整块花岗岩凿成的“山下之座”前,高高地举起一个由水晶和黄铜制成的、里面装满了琥珀色烈酒的巨大酒杯。
“敬…‘蒸汽龙’!”他用他那依然洪亮无比的、如同敲击铁砧般的声音,发出了咆哮。
“敬‘蒸汽龙’!”下方,数千名格朗姆沃克人,无论男女老少,都一同举起了手中的酒杯,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
“蒸汽龙”,是他们对自己最伟大的造物——那台由小巴林耗费了近三十年心血,根据巴林大师的遗稿和逻辑学院提供的冶金技术所共同研制出的、第一台能够稳定运行的、大功率的…蒸汽机——所起的爱称。
这台钢铁心脏,如今正安放在曾经的“巨砧大厅”,日夜不息地为整个地下王国,提供着源源不断的、强大的、完全不依赖任何魔法的…纯粹的物理动力。它驱动着矿井的升降机,驱动着锻炉的风箱,也驱动着那条早已贯穿了整个灰角山脉的、引以为傲的地下铁路。
小巴林将杯中的烈酒一饮而尽。他的目光,穿过欢呼的人群,落在了大殿最深处,那个为他老师巴林大师所设立的、小小的纪念堂上。纪念堂的中央,供奉着的,并非任何神祇或先祖的雕-像,而是一柄…早已失去了所有符文光芒的、普通的、但却承载了一个时代终结与开始的…符文战锤。
他知道,他们失去了与大地共鸣的天赋,失去了那份属于神的、创造奇迹的荣耀。
但他们,也因此,获得了另一份同样伟大,甚至更为宝贵的礼物——用自己的双手,用可以被理解和传承的知识,去重新定义和征服自己脚下这个坚实的、充满了无限可能的…物理世界。
孤独的女王与最后的影子 · 哈拉苏斯 · 夸萨尔
夸萨尔,依然是这个世界上最繁荣的城市,没有之一。无数的商船,如同勤劳的工蚁,在被拓宽和加深了的蛇涎河上穿梭不息,将来自世界各地的财富,源源不断地,汇集到这座欲望之都。
莎赫拉·阿尔-拉希德,也依然是哈拉苏斯无可争议的女王。只是,她已经不再年轻了。她那张曾经美艳得如同盛开的黑玫瑰般的脸庞,如今虽然被最昂贵的香料和化妆品所精心保养,却依然无法掩盖那深入骨髓的疲惫与厌倦。
她独自一人,坐在“云顶宫”那巨大而空旷的、只有她一个人居住的寝宫里。她的面前,放着一盘早已冷却的、精致的晚餐。
她挥了挥手,示意所有伺候的仆人退下。
当巨大的、由象牙雕刻的门被缓缓关上,整个房间只剩下她一个人时,她才缓缓地,从怀中,取出了一个小小的、由粗糙的木头雕刻而成的…蝎子。那蝎子的造型,异常的笨拙,甚至有些可笑,完全出自一个毫无雕刻天赋的、粗糙的大手。
她看着那只木蝎子,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那双早已不会再为任何事而波动的、如同黑玛瑙般的眼睛里,缓缓地,渗出了一滴晶莹的、滚烫的液体。
那滴眼泪,滴落在了那只笨拙的木蝎子之上,如同滴落在早已干涸了四十年的…一片荒芜的沙漠之中。
最后的挽歌 · 新生的森林
(地点:曾经的光辉森林瑟尔凡诺姆 · 泰尔-伊凡洁琳之心)
阿莱西娅,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位纯血的瑟尔瓦里人。
她已经很老了。老到连她自己,都已经记不清岁月的流转。或许是三百岁,又或许是五百岁。她那曾经如同月光般光滑的皮肤上,已经浮现出如同古老树皮般的、细密的纹路。她那头银色的长发,也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变得如同冬日的霜雪般干枯、脆弱。
她独自一人,静静地,坐在那颗最古老的生命心树——泰尔-伊凡洁琳——那早已失去了所有光芒与温暖的、如同普通巨木般的根部。
四十年前,当那条由她族人最后的生命所构筑的“凡人锁链”,在遥远的东方成形时,她和所有留守在阿拉瑞西娅的同胞们,都同时…感受到了。
那并非通过任何魔法或心灵感应。
那是一种…更为根本的、源自血脉与灵魂最深处的…断裂。
在那一瞬间,她们与所有生命心树之间的、那维系了她们数万年存在的神秘链接,如同被一把无形的、冰冷的剪刀,被彻底地、干净利落地,剪断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极致的空虚与孤独感,瞬间淹没了她们。那种感觉,就好像一个一直生活在充满了美妙音乐的世界里的乐师,突然,被抛入了一个绝对的、没有任何声音的、纯粹的真空之中。
“谐律…消失了。”
她记得,当时,最年长的忆者伊兰迪尔长老,只是平静地、说出了这句话。他那张布满了智慧皱纹的脸上,没有恐惧,没有悲伤,只有一种…听完了整首乐章后,释然的疲惫。
在那之后,一切,都变了。
森林,不再发光。她们那曾经能在夜间疗愈伤口、与星辰共鸣的身体,也失去了所有的奇迹。她们开始感受到,一些她们只在古老的文献中读到过的、属于凡俗生物的、陌生的感觉——饥饿,寒冷,以及…时间的重量。
她们开始…缓慢地,但却不可逆转地,走向真正的…死亡。
伊兰迪尔长老,是第一个凋零的。他在“链接”断裂后的第十年,在一个平静的午后,静静地,在他最喜爱的、位于星语台的那棵古树下,停止了呼吸。他的身体,并没有像传说中的那样化为光尘,而是如同最普通的凡人一样,变得冰冷、僵硬。
她们将他,和其他所有在这四十年间,陆续凋零的族人们,都安葬在了泰尔-伊凡洁琳的树根之下。没有墓碑,只有一些由她们亲手栽种的、不会发光的、普通的白色花朵。
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了。
阿莱西娅缓缓地,伸出那只如同枯枝般干枯的手,轻轻地,抚摸着脚下那片充满了生机的、柔软的苔藓。
她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那最后一丝属于瑟尔瓦里人的生命树液,正在变得越来越冰冷,越来越迟滞。她知道,自己的时间,也快要到了。
但她的心中,没有悲伤。
她抬起头,透过那不再发光的、但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茂密的枝叶的缝隙,看向了那片早已不再神秘、但却异常清澈的、平凡的天空。
她看到,一只她从未见过的、羽毛如同红宝石般美丽的雀鸟,正站在一根枝头,放声歌唱。它的歌声,清脆、悦耳,充满了纯粹的、不带任何魔法杂质的…生命本身的喜悦。
她看到,一只胆大的、长着白色斑点的小鹿,正小心翼翼地,从树丛里探出头来,用它那湿润的、黑色的鼻子,轻轻地,触碰着她的膝盖。
她甚至能闻到,从森林的更深处,那片曾经的“星光之池”、如今已变为纯净淡水湖的地方,随风飘来的、充满了水汽与活力的…清新的味道。
森林…并没有死去。
恰恰相反。它以一种全新的、她无法完全理解的、属于这个“平凡”世界的方式,在…重生。它变得…更加的充满了生机,更加的充满了多样性,也更加的…充满了噪音。
而这些曾经会被她们这些追求绝对和谐的瑟尔瓦里人,视为“杂音”的东西——那没有规律的鸟鸣,那充满了好奇心的鹿的喘息,那无数昆虫振翅的嗡嗡声——此刻在阿莱西娅的耳中,却汇成了一曲…比她们曾经聆听过的任何一首“万物谐律”,都更为动听,也更为…真实的…自然交响乐。
“原来…是这样。”
阿莱西娅喃喃自语,她那布满了皱纹的脸上,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真正意义上的、充满了理解的微笑。
她终于,明白了莱安娜和埃里奥,在做出那个最终选择时,心中所怀抱的…真正的希望。
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身体,向后,轻轻地,靠在了那棵如同母亲般温暖而坚实的、古老的生命心树之上。
她的最后一口呼吸,如同风中最后一声轻柔的叹息,消散在了这片正在以凡人的方式,获得永生的……新生的森林之中。
学者与未来 · 橡木港 · “伊拉里翁之眼”天文台
莉维娅,如今已经是一位年近七旬的、头发花白、步履蹒跚的老妇人了。她那张曾经如同冰雕般美丽的脸上,早已被岁月,刻上了无数道代表着智慧、操劳与疲惫的皱纹。但她那双如同深潭般的眼眸,却依然像四十年前一样,清澈、深邃,仿佛能洞悉一切谎言与伪装。
她现在,是整个西境守护地,最受尊敬的…首席学者。是“逻辑学院”永远的、神话般的名誉院长。
在一个晴朗的、在这个新世界里也算得上是难得的好天气的午后,她带着她最年轻、也最聪颖的一个学生——一个名叫亚里士多德的、对天空中那些遥远的星体充满了无限好奇的、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缓缓地,登上了逻辑学院最高处的、那座被命名为“伊拉里翁之眼”的、新建成的…天文台。
天文台的中央,架设着一架巨大的、完全由黄铜和经过无数次精密打磨的水晶镜片构成的…天文望远镜。这是学院最新、也是最伟大的杰作。
“老师,”年轻的亚里士多德,一边兴奋地、小心翼翼地,调试着望远镜那沉重的黄铜焦距环,一边用充满了无限崇拜的语气问道,“我们真的…可以用这个‘工具’,看清楚那些挂在天上的、被古老的诗人们称之为‘神明之泪’的东西的…真实面目吗?”
“是的,孩子。”莉维娅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罕见的、淡淡的、慈祥的微笑。“它们不是神明的眼泪。它们只是…一些和我们脚下这片土地一样,由岩石和火焰构成的、巨大而遥远的…星体。它们都遵循着同样冰冷的、却又无比美妙的、可以被我们所理解和计算的…物理法则。”
她看着自己的学生,那张年轻的、充满了对未知的好奇与无限渴望的脸庞,仿佛看到了很多很多年前,那个同样年轻、同样执着于“真理”的…自己。
“老师,”亚里士多德在通过望远镜,亲眼看到了那遥远的、巨大的气态行星表面那壮丽的彩色风暴带,以及围绕着它运转的、如同珍珠般美丽的四颗卫星之后,发出了一声由衷的、灵魂被震撼的赞叹。然后,他又回过头,用一种充满了困惑的语气问道,“我在学院最古老的、被列为最高机密的档案室里,看到了一些关于上一个纪元的、被称为‘长暮之纪’的记载。上面说…在那个时代,我们的世界,曾经充满了…‘奇迹’?精灵会在月下歌唱,矮人能与火焰对话…这些…这些都是真的吗?”
莉维娅沉默了。
她缓缓地走到天文台的边缘,凭栏而望。下方,是一座全新的、虽然不再有昔日那般宏伟的气魄,但却充满了生机、秩序与更多笑声的、崭新的橡木港。更远处,是广阔的、正在被新一代的农民们用他们学院发明的、更高效的农具所开垦的、一望无际的绿色田野。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熟悉的脚步声,从她身后传来。
“你又在这里,看着这些孩子们发呆了。”
是艾拉。她也同样头发花白了,脸上布满了因常年操劳而产生的皱纹,但她的眼神,却依然像年轻时一样,充满了热情与活力。她没有像莉维娅一样,成为一个纯粹的理论学者。她成为了“西境守护地”的首席工程师,一生都致力于将那些冰冷的理论,转化为能够切实改善人民生活的、温暖的…实践。
“我只是在想一些…过去的事。”莉维娅轻声说道。
艾拉走到她的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了那片广阔的天空。
“你还在想那个问题吗?”艾拉问道,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只有最亲密的战友才会有的理解与温柔。“‘值得吗?’”
莉维娅没有回答。
亚里士多德看着眼前这两位传说中的、几乎被神化了的、缔造了这个新时代的伟大女性,他屏住了呼吸,不敢打扰。
“我不知道…”莉维娅终于开口,声音悠远而轻柔,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我真的…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失去了很多。很多…我们甚至已经无法向这些孩子们描述清楚的美丽与…神秘。”
“但我们也得到了很多,不是吗?”艾拉微笑着说道,她指着下方那座正在袅袅升起炊烟的城市。“我们得到了…这个。一个虽然不完美,充满了我们凡人自身的愚蠢和贪婪,但却…真实存在的,由我们自己的双手所建立的…世界。一个不再需要祈求神明,不再需要畏惧魔鬼的世界。一个…犯了错,就只能依靠我们自己来修正的世界。”
莉维娅看着艾拉,看着她那双依然燃烧着火焰的眼睛。许久之后,她那张布满了皱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真正意义上的微笑。
她转过身,将自己那只布满了老年斑的、曾经握过剑、也曾经拿起过致命炸弹的、如今却在颤抖着书写着新世界未来的手,轻轻地,放在了她那位求知欲旺盛的、代表着无限未来的学生——亚里士多德的肩膀上。
“我们曾仰望的星空,给予了我们摇篮,也给予了我们锁链。”她缓缓地说道,她的声音,不再是回答,更像是一段…传承。
“现在,摇篮不在了,锁链也断了。”
“值得与否,亚里士多德。不再由那些遥远的、沉默的星辰来决定。”
“而将由我们…由你,由我,由每一个行走在这片坚实而平凡的大地之上的凡人,用我们自己的每一步,每一次选择,每一个清晨的劳作和每一个夜晚的思考,来亲手…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