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妍的遗言

晓妍的遗言

《乌宿村田野笔记》

笔记者:陈睦,民俗语言学研究员
项目:关于“乌宿村”古老方言及其口述历史的采集与研究

九月十五日 天气:阴,雾

抵达乌宿村。颠簸了六个小时的车程后,迎接我的是一片几乎凝固的白色。县城客车司机说得没错,这里的雾“大得很”。与其说是雾,不如说是一种悬浮在空中的潮湿介质,将整个山谷都浸泡其中。下午三点,阳光被彻底隔绝,光线昏暗,仿佛提前进入了黄昏。

村子很安静,一种近乎真空的安静。我的脚步声在土路上显得异常突兀。招待所是村委会旁的小楼,负责人王老伯接待了我。他是个干瘦但精神矍铄的老人,是村里少数几个愿意与我对视交谈的人。他告诉我,这雾是乌宿村的“根”,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根”里。这番言论充满了民俗学上的研究价值,我兴奋地记了下来。我的房间在二楼,推开窗,本应是巍峨的后山,此刻只有一片翻滚的白。我闻到空气里混杂着湿土、腐叶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陈年旧香的奇特气味。

晚上,我试着给晓妍打电话报平安。信号时断时续,我只能大声地告诉她我到了,一切都好。电话那头,晓妍的声音夹杂着电流声,听起来很遥远。“……那地方听起来怪怪的,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后面的话被彻底吞没。挂掉电话,我看着窗外深渊般的白,心里第一次泛起一丝难以名状的涟漪。

九月二十日 天气:浓雾

田野调查比预想的要困难得多。村民们似乎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们并非不友善,而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漠然。他们之间的交流极少,即便有,也是用一些我听不懂的、短促的单音节词。他们的方言非常古老,许多发音方式在现代语言学中找不到参照。但最让我着迷的,是其语法中一个奇怪的“缺失”:他们似乎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将来时态”。他们的描述永远停留在当下或刚刚发生的过去,仿佛“未来”这个概念从未存在于他们的认知中。

我试图采访一位正在编织竹筐的老婆婆,她只是抬头看了我一眼,浑浊的眼球里没有任何情绪,然后继续低头忙活。她的手指在竹条间穿梭,仿佛已经重复了这个动作几百年。我感觉自己像个透明人。这里的静,不是安宁,而是某种生命力的停滞。

九月二十七日 天气:雾,比前几日更浓

在这里快两周了。我开始适应这种潮湿和寂静。我的工作重心从主动采访转向了被动的观察和记录。我发现村民们有一种近乎严苛的作息规律。雾气在清晨会呈现出一种淡淡的灰白色,这时他们会出门劳作;当雾气转为浓郁的乳白色,大约是中午,他们便各自回家,直到下午雾色再次变浅才出来。他们从不谈论雾,仿佛这是一种无需言说的共识。

今天下午,我尝试沿着村子的主路往深处走。雾太浓,能见度不足十米。周围的房屋、树木都像是水墨画里晕开的墨点。走着走着,我隐约听到一阵歌声,非常微弱,像是从雾的深处传来。那旋律很怪异,不成调,却有一种奇异的、重复的韵律。我循声而去,但那声音飘忽不定,有时在左,有时在右。最终,我在一棵老槐树下失去了声音的踪迹,周围只有死寂。

回到招待所,我向王老伯问起这件事。他正在擦拭一盏老旧的煤油灯,闻言动作一顿,头也不抬地说:“风声罢了。雾里风声多,听岔了。”他的语气很平淡,却让我感觉他在回避什么。

十月五日 天气:灰雾

一个月过去了。我逐渐整理出一些关于乌宿村方言的初步资料,但总觉得触及不到核心。这个村庄像一个巨大的谜团,而雾就是包裹着谜团的布。

今天,我第一次察觉到一丝不对劲。我的速溶咖啡喝完了,一些常用的药物也见了底,我计划明天去县城补给一下。我和王老伯说起这事,他只是点点头,说:“路就在那儿。”

十月六日 天气:浓雾

我迷路了。这听起来很可笑,因为出村的路只有一条。我早上七点出发,沿着那条熟悉的土路往外走。我走了很久,感觉至少有一个小时,但周围的景物没有任何变化。永远是路边那几丛半枯的野草,永远是左边那块形似卧牛的岩石。我停下脚步,拿出指南针,它的指针像醉汉一样疯狂打转。手机依旧没有信号。

一股寒意从我背脊升起。我安慰自己,是雾太浓影响了判断。我决定折返。但奇怪的是,我掉头走了不到十分钟,就看到了村口那棵老槐树。

怎么可能?来时走了一个多小时,回去只用了十分钟?

下午,我又试了一次。结果完全一样。我像一只被无形绳索拴住的狗,无论跑出多远,最终都会被拉回原点。傍晚,我精疲力竭地回到招待所,王老伯正坐在门口,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他看到我,像是早就料到我会回来。

“陈教授,天黑了,雾里不安全。”他缓缓吐出一口烟圈。
“王大伯,”我声音沙哑地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为什么走不出去?”
他沉默了很久,将烟锅在鞋底磕了磕,才说:“不是你走不出去。是路……不让你走。”
“路怎么会不让我走?!”
“咱们乌宿村的路,只认得村里人。外乡人的脚印,雾会把它盖掉,让你回到老地方。”他的话语里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晴天会出太阳”般的常识。

那一刻,我通体冰凉。我不是访客,我是囚徒。

十月十五日 天气:雾

我被困在这里整整一个月了。最初的惊慌和愤怒已经变成了沉重的绝望。我每天都会去尝试离开,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那条路仿佛是活的,它会自我延伸、弯曲、折叠,温柔地将我送回村口。

我开始听到声音。不是幻觉。

每天深夜,当万籁俱寂,那微弱的呢喃声就会准时响起。它们无处不在,仿佛是从雾气的每一个分子中渗透出来的。那是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语言,音节古怪而拗口,充满了粘稠的恶意。

t'la... ng'h... shugg... y'haah...

我尝试用录音笔录下来,但回放时只有一片沙沙的噪音。这声音,似乎只存在于我的颅腔之内。我整夜整夜地失眠,用被子蒙住头也无济于事。它们像冰冷的虫子,钻进我的耳朵。

晓妍的电话再也打不通了。这里的信号彻底消失了。我和外部世界唯一的联系,被切断了。

十月二十一日 天气:黄雾

今天的雾是淡黄色的,带着一股铁锈和泥土混合的腥味。村民们一整天都没有出门。整个村子死气沉沉。

我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我开始在雾里看到东西。

起初只是些模糊的影子,在视线余光里一闪而过。我总以为是眼花。但渐渐地,它们变得清晰起来。那是一些扭曲的人形轮廓,没有五官,身体像是由浓雾构成,在村里的巷道间无声地飘荡。

村民们对这些“雾影”视而不见,甚至会直接从它们身体里穿过去,仿佛它们不存在于同一个维度。但我能看见。我看得清清楚楚。它们会停下来,“凝视”我,尽管它们没有眼睛。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用桌子顶住门。但这没有用。我感觉那些视线能穿透墙壁。呢喃声更大了,仿佛就在我耳边合唱。我的食物不多了,带来的储备正一点点耗尽。我不敢去向王老伯求助。我开始怀疑,这个村里的“人”,到底还是不是“人”。

十一月二日

日期或许已经不准了。我的手表停了。我是靠着日记本上的记录来推算时间的,但我的记忆力正在衰退。

我忘了我导师的名字。昨天,我想在笔记里引用他的一句名言,却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这个发现让我感到了比被困更深的恐惧。这雾……它不仅困住了我的身体,它还在侵蚀我的思想。

我开始强迫自己每天回忆过去。回忆我和晓妍的第一次约会,回忆大学的校园,回忆我父母的样子。我必须用这些具体的记忆来对抗那种无形的剥离。

我饿得厉害,只能向王老伯求助。他给了我一些红薯和风干的腊肉,什么也没问。他的眼神空洞,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我注意到,他的脖子上,刻着一些奇怪的符号,线条扭曲,像是某种古老的图腾。我在村西头一间废弃的祠堂墙壁上也见过类似的图案。当时我以为是涂鸦,现在看来,它们似乎是一种文字。

十一月十日?

呢喃声变了。我开始能……听懂一些。

不,不是“懂”。那不是一种基于逻辑和语法的理解,而是一种直觉上的渗透。那些声音不再是无意义的音节,它们开始在我脑中形成模糊的意象。

……遗忘是恩赐……
……形体是牢笼……
……声音即是永恒……

我疯了。我一定是在孤寂和饥饿中疯了。

我对着镜子,看到一张陌生的脸。憔悴,苍白,眼窝深陷,眼神里充满了惊恐。这不是我。陈睦是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学者,对世界充满好奇。镜子里这个,是个被恐惧榨干了的囚徒。

我把日记本翻到第一页,看着自己清秀有力的字迹。然后翻到今天。现在的字,歪歪扭扭,软弱无力,像垂死挣扎的虫子。

我开始在房间里大声背诵诗词,唱歌,任何能证明我理智尚存的东西。但我的声音在这寂静的房间里显得那么空洞,而且……我发现我的发音开始变得含混不清,舌头像是打了结。一些简单的词,我需要想很久才能说出口。

十一月下旬(无法确定具体日期)

我的日记本开始变得潮湿。纸张发皱,墨迹晕开。似乎连这些文字本身,都在被雾气溶解。

墙上开始出现那些符号了。它们是从墙皮里“长”出来的,像黑色的霉斑,缓缓蔓延。它们和我脑海中的呢喃声遥相呼应。我看着它们,脑子里会自动响起对应的音节。这是一种正在生成的、活的语言,而我的大脑,是它的培养皿。

昨天夜里,我被窗户的敲击声惊醒。我壮着胆子拉开窗帘的一角。外面,浓雾中,站着一个“雾影”。但这一次,它有着清晰的轮廓。
是晓妍。

她穿着我最喜欢的那条碎花长裙,对我微笑着,轻轻地敲着玻璃。她的嘴唇在动,但我听不到声音。
我知道那是假的。是陷阱。是这鬼东西用来引诱我的幻象。
但我还是忍不住流泪了。我的手不受控制地伸向窗栓。

就在我快要触碰到的时候,那个“晓妍”的脸,像蜡像一样开始融化。眼睛、鼻子、嘴巴扭曲成一团,变成一个无声尖叫的黑洞。然后,整个身体溃散成一团浓雾,消失不见。

我瘫倒在地,失声痛哭。我哭的不是恐惧,而是那份被残忍撕碎的希望。
我快撑不住了。

(日期被一大片墨迹污渍覆盖)

白。到处都是。

它在我身体里。我的血流不动了。它们也变成了雾。

我开始忘记一些字怎么写。刚才我想写“太阳”,但脑子里一片空白。我只记得那是个温暖的、金色的东西。一个在这里不存在的东西。
我画了一个圆圈代替。我的日记里,圆圈越来越多了。

昨天,我在村里见到了另一個我。
他穿着和我一模一样的衣服,背着我的背包,拿着我的笔记本。他站在老槐树下,对着空气比划着什么,像是在做田野调查。
村民们对他视而不见。

我知道他是谁。他是这片雾从我的记忆里偷走的部分,拼凑成的伪物。一个还没有被恐惧击垮的“陈睦”。
我冲过去想抓住他,但他就像一缕烟,我的手直接穿过了他的身体。他转过头,对我笑了笑。
他的脸上,没有五官。

我是谁?如果他是陈睦,那我……是什么?

(字迹变得极度混乱,句子结构瓦解,夹杂着大量无意义的符号)

t'la... shugg... 我在写... 字在跑... 它们怕我... 不... 怕它... 它吃字...
它在我脑子里... 筑巢...

晓... 妍...
这个名字。好熟悉。
像一首歌。一首被遗忘的歌。
我一念,心就痛。为什么。

那个像我的人又来了。他就站在我窗外。隔着玻璃看着我写字。
他没有五官的脸,好像在嘲笑。
他说(我听到的,在我脑子里),别挣扎了。
他说,把笔放下。
他说,变成声音,很好。

不。我不是声音。我是... 我是...

(一页纸被撕掉了)

(下面几页,文字如同梦呓,笔画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似乎写写停停了很久)

……他们都在外面。在跳舞。
王老伯。那个编竹筐的老婆婆。所有村民。还有那些雾影。
手拉手,围着整个村子。
缓慢地,像水草一样摇摆。
他们的嘴巴一张一合。在唱歌。
唱那首呢喃的歌。

这是仪式。
我懂了。
这里没有人出生,也没有人死亡。
他们只是……转化。
从有形,到无形。从有义,到无声。

现在轮到我了。

墨水快没了。
我咬破手指。血是黑色的。很稠。

我要记下来。
我最后的记忆。
她……喜欢向日葵。我们家的阳台……种满了。她笑起来……有两个……
酒窝。

对,酒窝。

(最后的篇章,是用近乎干涸的血迹写下的,字形破碎,几乎无法辨认)

(墙上的符号被画在了纸上,围绕着中间的文字)

家……
它在呼唤……回家……
雾就是……家……

我把日记本……放在桌上。
我开门了。
外面的白……好温暖。

我不再是我了。

我……是……

(纸的尽头,是一个用尽最后力气刻划出的、被反复涂抹的字。那一笔一画里充满了挣扎与不甘,穿透了纸背。)

(字的下方,没有任何痕迹了。只有纸张被潮气浸透后留下的、宛如泪痕的水渍,蜿蜒着,最终消失在日记本的边缘。)

如果你能读到这些字,那意味着我失败了。也意味着,你和我一样,被困在了这里。请不要再尝试离开,相信我,你所有的尝试都只会让你更深刻地理解绝望的含义。路,不会让你走的。把这本笔记当作一个警告,或者,当作一份迟到的……墓志铭吧。我的,陈睦的,以及每一个曾妄图用理智和逻辑去衡量这片白色深渊的、可悲的灵魂的。

我的名字是林晓妍。在我的人生还拥有“之前”和“之后”这种清晰分界线的时候,我曾是一名城市规划设计师。我曾信仰数据、结构和清晰可见的地平线。我曾有一个深爱的未婚夫,他叫陈睦。他是一个温柔、善良,对世界充满无尽好奇心的民俗语言学者。他的眼睛里总是闪烁着一种纯粹的光,仿佛能看透历史的尘埃。

是他,用那束光,最终将我引向了这片永不散去的、吞噬一切的白色地狱。

这一切的开端,如果非要寻找一个具体的时刻,那大概是三个月前一个普通的夏末夜晚。我记得那天空气微凉,我正趴在画板上修改一张商业区的规划图,为了一条人行道的宽度焦头烂额。陈睦从书房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张泛黄的地图,带着那种我既熟悉又无奈的兴奋表情。

“晓妍,你看!”他把地图铺在我面前,盖住了我那些复杂的等高线和建筑模型。“我找到了!乌宿村!”

“乌宿村?”我闻到他身上好闻的旧书纸张味道,“听起来像个武侠小说里的地名。”

“比那可酷多了!”他指着地图上一个被等高线挤压得几乎看不见的标记,“它在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山谷里,周围的方言谱系都和它对不上。史料上只有几句语焉不详的记载,说那里‘古有瘴疠,四季白雾,民风奇绝’。这简直就是一个活着的语言学化石!”

我看着他闪闪发光的眼睛,心里涌起的却是一阵没来由的担忧。我放下笔,抚平他因为兴奋而微皱的眉头:“听起来……很潮湿,也很偏僻。一定要去吗?”

他把我揽进怀里,下巴抵在我的头顶,用他特有的、能让人安心的温和声音说:“正因为闭塞,才保留了最原始的语言生态。那是活着的历史,晓妍。别担心,只是常规的田野调查,项目申请上写的是一个月。一个月后我就回来,回来我们就去城郊看那块地,你不是一直想亲自设计我们自己的房子吗?”

他总是有办法说服我。他描绘的未来蓝图,总能轻易地盖过我心中那些模糊的不安。于是,我帮他查资料,帮他准备行囊。我把他那件最喜欢的卡其色冲锋衣熨烫平整,把防潮剂、肠胃药、感冒药、维生素片分门别类地装好。我甚至还塞进去两大包他最爱吃的辣味牛肉干,想象着他在那个潮湿的山村里,能尝到一点熟悉的味道。

出发那天,我送他到长途汽车站。车站里人声鼎沸,充满了告别与重逢。我们站在嘈杂的人群里,却仿佛处在一个安静的气泡中。他紧紧地抱了我一下,说:“等我回来。”

我看着他背着那个被我塞得满满的背包,挤上那辆开往遥远县城的客车。车窗里,他的脸一闪而过,对我挥了挥手。我以为,那只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暂别,就像我们之间无数次短暂的分离一样。我从不知道,那一别,竟是我最后一次看见活生生的、完整的他。

最初的一个星期,一切如常。他几乎每晚都会在九点左右打电话给我。山里的信号极差,电话总是断断续续,夹杂着恼人的电流声,但我们乐此不疲。我能从他那疲惫却依旧兴奋的声音里,听到他对新发现的喜悦。

“晓妍,你绝对想不到,这里的雾真的像传说里一样,几乎从不消散!我下午三点出门,感觉像晚上七点。”

“他们的方言太奇特了,很多发音都需要用国际音标额外标注。而且他们的语法里……好像没有将来时。他们只谈论‘正在’和‘刚刚’,这太不可思议了!”

“村民们……嗯,有点排外,或者说是……漠然。他们好像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过没关系,语言研究需要耐心,这本身就是一种有趣的文化现象。”

我听着他在电话那头兴致勃勃地讲述,想象着他坐在某个简陋招待所的窗边,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雾。我叮嘱他注意身体,不要着凉,按时吃饭。我们隔着数千公里的距离,用这根脆弱的电波维系着日常的温情。

然而,变化的发生,比我想象得要快得多。

从第二周开始,他的电话不再准时。有时会隔上两三天才打来,而且总是在深夜。电话里,他声音里的兴奋渐渐被一种难以言说的疲惫所取代。

“晓妍……我今天……好像迷路了。”有一次,他在电话里这样说,声音沙哑,背景里除了电流声,似乎还有风声。“我明明是沿着村里唯一的路走的,却绕了快一个小时才走回招待所。这里的雾……会迷惑人的方向感。”

“那你明天别乱走了,就在村里活动。”我担忧地说。

“嗯……”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信号又断了,才低声说:“这里太安静了,晓妍。有时候,我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我……很想你。”

那是我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如此直白的、带着一丝脆弱的思我。陈睦是个内敛的人,他习惯把爱意藏在行动里。这突如其来的倾诉,让我心头的不安像墨汁滴入清水,迅速扩散开来。

第三周的某个凌晨,我被手机铃声惊醒。是陈睦。

“晓妍!你听!你听到了吗?”他的声音尖锐而急促,充满了恐慌。

“我听到什么?陈睦,你怎么了?”我被他吓得睡意全无。

“声音……到处都是声音……像有人在唱歌,又像在念什么……一直在响……你听不到吗?”

我把手机贴紧耳朵,除了他粗重的喘息声和电流的嘶嘶声,什么都没有。我说:“我什么都听不到,陈睦。你是不是太累了,出现幻听了?你必须休息!”

“不是幻听!是真的!”他固执地反驳,但随即,他的语气又软了下来,变成了一种近乎哀求的调子,“也许……也许是我太紧张了。田野调查综合症吧。对,一定是这样。”

那是我和他之间最后一通真正意义上的对话。之后,他的手机便永远地、彻底地关机了。

最初的几天,我安慰自己,或许是山里信号塔坏了,或许是他手机掉水里了,或许……有无数种或许。我每天拨打那个号码几十次,听到的永远是那个冰冷的电子女声:“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一周过去,杳无音信。恐慌开始像藤蔓一样爬满我的心脏。我联系了他的大学和导师,他们也完全联系不上他。学校方面表现出了应有的重视,开始和当地政府联系,但效率缓慢。我又报了警,可对于一个在偏远山村失联的成年人,警方能做的也十分有限。

等待的日子,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我无法工作,无法进食,整夜整夜地做噩梦。梦里全都是翻滚的、无边无际的白雾,陈睦的身影在雾中若隐若现,他似乎在对我呼喊,我却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能无助地看着他离我越来越远,直到被那片白色彻底吞没。

就在我决定不顾一切亲自去寻找他的时候,我收到了那个包裹。

一个普通的牛皮纸包裹,被邮途折磨得有些破损。上面没有寄件人的任何信息,邮戳显示它来自离乌宿村最近的那个县城,时间是一个星期前。收件人地址和我的名字是用一种极其潦草、颤抖的笔迹写下的,仿佛书写者正处于极大的痛苦和恐惧之中。

我几乎是屏着呼吸拆开它。里面没有信,没有纸条,只有一个东西——一本厚厚的、因为严重受潮而发胀变形的笔记本。封面上,我认出了陈睦的笔迹,尽管那几个字也已经扭曲得不成样子:《乌宿村田野笔记》。

那个晚上,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伴着一盏台灯,读完了它。

那不只是一本日记,那是一个清醒理智的灵魂,被拖入疯狂深渊的全程记录。

我看着他的字迹,从最初的清秀有力,充满了一个学者的严谨和兴奋;到中期的潦草急促,透露出被困的焦虑和对未知声音的恐惧;再到后期的混乱不堪,句子支离破碎,逻辑彻底瓦解,充满了大量我看不懂的诡异符号;直到最后,那几页用几乎干涸的墨水、甚至可能是别的什么液体写下的、如同鬼画符般的文字,和那个用尽最后力气刻在纸上的、扭曲的“人”字……

我的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崩塌了。眼泪模糊了我的视线,我趴在桌上,抚摸着那些被水渍和绝望浸透的纸页,仿佛能感觉到陈睦在写下它们时冰冷的指尖。

警察和学校的结论是:陈睦在封闭偏远的环境下,因巨大的研究压力和孤独感,导致了严重的精神崩溃。日记里的内容,被他们定义为“臆想”和“幻觉”。他们倾向于认为他可能在精神失常的状态下离开了村庄,走失在了茫茫大山里。他们组织的搜救队进山搜寻了几次,都因为当地恶劣的天气和复杂的地形而无功而返,最终只能将他列为失踪人口。

他们不懂。那些坐在办公室里,喝着热茶,分析着报告的人,他们永远不会懂。

那不是臆想。陈睦是我见过最坚韧、最理智的人。那本日记,是他用他仅存的理智和逻辑,为我这个身处安全世界的人,发出的最后求救信号。他没有疯,是那个叫乌宿村的地方,是那片能吞噬一切的浓雾,把他变成了一个疯子,然后……吃掉了他。

我必须去找他。无论他是生是死,我必须亲自去那个地方,找到答案。

我的决定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朋友们说我疯了,说我这是在以卵击石。父母哭着求我不要去,说他们已经失去了半个儿子,不能再失去一个女儿。但我心意已决。如果我不去,这本日记里的每一个字,都会变成啃噬我余生的蚂蚁。我辞掉了工作,将所有的积蓄取了出来,收拾了最精简的户外行囊,买了一张去往那个偏远县城的单程火车票。

我的理智告诉我这愚蠢至极,但我的心却清晰地告诉我,陈睦还在那里。在某种意义上,他还在等我。

火车、长途汽车、破旧的客车……在经历了两天一夜的辗转颠簸后,我终于抵达了那个被群山环抱的县城。这里的天空是灰蒙蒙的,空气里都带着一股潮气。我按着陈睦日记里的描述,和一些好心人的指引,找到了那个每天只有一班车去乌宿村的简陋车站。

卖票的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婆婆,她听说我要去乌宿村,抬起浑浊的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了我半天。“闺女,一个人?去那儿走亲戚?”
“我……我去找我先生。”我撒了个谎。
她摇了摇头,撕下一张手写的车票递给我,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着:“那鬼地方……去了就跟被捂住了眼一样,不吉利哟。”

第二天清晨五点,天还没亮,我坐上了那辆通往乌宿村的、大概比我年纪还大的客车。车厢里一股浓重的柴油和霉味混合的气息。司机是个皮肤黝黑、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脸上是被山风刻出的深刻沟壑。整辆车,只有我一个乘客。

车子在黑暗中驶出县城,很快就钻进了无尽的盘山公路。当天空泛起一丝鱼肚白时,雾,出现了。起初只是如轻纱般的薄雾,缠绕在青黑色的山峦之间,像一幅意境悠远的水墨画。但随着海拔的攀升,雾越来越浓,最后,车子彻底被一片乳白色的混沌所包围。窗外的一切都被抹去,世界只剩下眼前几米远的车灯光柱和无尽的白。司机却仿佛对这条路熟悉到了骨子里,在能见度几乎为零的悬崖边上,平稳地驾驶着,甚至没有减速太多。

我感觉自己正在经历一场跨越维度的旅行,正从一个真实、具体、有逻辑的世界,驶向一个被地图遗忘的、只存在于传说中的模糊之地。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三个小时,也许是四个,车速终于慢了下来,在一片白茫茫中停住。司机头也不回地说:“到了。”

我背着包下了车。车门在我身后关上,引擎声迅速远去,然后被浓雾吞噬,四周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一股冰冷、潮湿,混合着腐烂树叶和湿润泥土的气息,立刻从四面八方将我包裹。我站在村口,看到了一棵巨大的、虬结的老槐树,它的枝干在浓雾中呈现出狰狞的剪影,像一只只挣扎着伸向灰色天空的鬼爪。

这就是乌宿村。陈睦最后停留的地方。

村子里的景象和他在日记中描述的几乎一模一样。房屋的轮廓在雾中模糊不清,像是随时会消散的海市蜃楼。这里太安静了,没有任何属于村庄的烟火气。没有犬吠,没有鸡鸣,没有孩童的笑闹声。我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因为紧张而狂跳的心脏声,和脚踩在湿滑土路上发出的沉闷声响。

我找到了村委会旁那栋孤零零的二层小楼——村里唯一的招待所。门口的竹椅上,坐着一个干瘦的老人,正在用一把小刀,慢悠悠地削着一根不知名的木头。阳光被浓雾过滤得毫无温度,洒在他身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尊没有生气的蜡像。

他似乎早就察觉到了我的到来,在我离他还有十几米远的时候,就停下了手中的活,抬起了头。

那是一双我从未见过的眼睛,浑浊、灰白,几乎看不到瞳仁,像两颗被岁月磨平了的石子。他看到我,脸上没有任何惊讶或者欢迎的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静,仿佛我不是一个突然到访的陌生人,而是一片早就该飘落的树叶。

“你是……睦娃子的女人吧。”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干涩,像是很久没有润滑过的老旧机械。睦娃子,是陈睦的小名,只有最亲近的人才会这么叫。

我的眼眶瞬间就热了。我快步走到他面前,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您……您是王老伯?是的,我是。请问您,陈睦……他还好吗?他……在哪里?”

王老伯没有立刻回答我。他那双没有焦点的眼睛,在我脸上停留了很久很久,那目光仿佛能穿透我的皮肉,看到我内心深处的焦虑和恐惧。然后,他缓缓地,用一种陈述事实的、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说:
“他在这里。”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
“他也在……别的地方。”

这句话像一句谜语,让我瞬间坠入冰窖。“什么意思?老伯,我不明白,什么叫别的地方?”

他没有解释,只是从竹椅上站了起来,佝偻的身体显得格外瘦小。他拿起那根削了一半的木头,转身朝楼里走去:“先进屋吧。外头的雾……会钻进骨头里。”

我跟在他身后,走上吱呀作响的木质楼梯。他把我领到了二楼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房门打开的瞬间,我几乎无法呼吸。

这个房间,和我幻想过无数次的场景一模一样。一张简陋的木桌,一把椅子,一张床。桌上还放着一个已经干涸的墨水瓶,旁边散落着几张写满了笔记、边缘已经卷曲的稿纸。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熟悉的、属于陈睦身上的淡淡书卷气息,但更多的,是一种无法驱散的、阴冷的霉味。

这里就是他战斗过、绝望过、最后被吞噬的地方。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我冲到桌前,抚摸着桌面,仿佛还能感受到他留下的余温。我能想象他坐在这里,借着昏暗的光线,奋笔疾书,记录下那些恐怖的见闻,直到理智被一点点磨损殆尽。

王老伯把一把生了锈的钥匙放在桌上,默默地转身准备离开。我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把拉住了他的衣袖,近乎哀求地问:“老伯,求求您了,告诉我实话!陈睦到底怎么了?他去了哪里?!”

他停下脚步,回过头来。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情绪波动,像是怜悯,又像是某种深刻的无奈和悲哀。
“有些事,知道了,不一定是好事。”他轻轻挣开我的手,缓缓地说,“你既然自己找来了,就是命。先住下吧。住久了……你自然就会明白了。”

说完,他便迈着迟缓的步子下楼了,留下我一个人,站在这间被记忆和绝望填满的房间里。窗外,是无边无际的、沉默的白色。

我在这里住了下来,就住在陈睦曾经的房间里。我没有选择。我把自己的东西放在角落,尽量不去触碰他的遗物,就好像他还随时会回来一样。

最初的一个星期,我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焦躁、愤怒,却又无能为力。我每天都在村子里徒劳地寻找。我拿着手机里和陈睦的合影,给每一个我能看到的村民看。我试图和他们交流,哪怕只是一个眼神。

但结果和陈睦日记里描述的一模一样。他们对我这个外来者,表现出一种令人心寒的漠然。他们不会直视我的眼睛,对我的问题充耳不闻。一个正在院子里晾晒某种干菜的老婆婆,甚至在我靠近时,默默地抱着篮子走回了屋里,关上了门。一个在田埂上玩泥巴的小孩,看到我走近,立刻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跑掉了,消失在浓雾里。

他们不是人,他们是一群被设定好程序的木偶,在固定的时间,走固定的路线,做固定的事。整个村庄,像一个巨大而精密的、正在缓慢停摆的古老座钟。

我用陈睦的日记作为向导,找到了村西头那间早已废弃的祠堂。祠堂的木门已经腐烂,一推就倒。里面空空荡荡,积满了厚厚的灰尘。借着手机微弱的光,我看到了墙壁上那些斑驳的刻痕。那是一种极其诡异的符号,既非文字也非图画,线条扭曲缠绕,构成一种仿佛拥有生命的、正在蠕动的不祥图案。我盯着它们看久了,会感觉那些线条真的在动,并且从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眩晕和恶心。

就在我试图用手机拍下这些符号时,一阵浓雾毫无征兆地从祠堂门口涌了进来,瞬间遮蔽了我的视线。同时,我听到了那种声音。

那种陈睦在日记里反复提及的、无法用任何已知语言形容的呢喃。

它不是通过我的耳朵听到的,而是直接在我的脑子里响起。t'la... ng'h... shugg...那些古老、粘稠、毫无意义的音节,像冰冷的虫子一样,在我颅腔内爬行。我吓得尖叫起来,连滚带爬地逃出了祠堂。当我惊魂未定地回头看时,祠堂门口的雾气已经散去,恢复了原样,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我的幻觉。

但我知道,那不是幻觉。

这次经历让我彻底明白,留在这里,迟早会和陈睦一样被逼疯。我必须离开,我必须去寻求外界的帮助。

在经历了差不多十天的煎熬后,我决定实施我的逃离计划。我没有告诉王老伯。我假装和往常一样,在村里散步,然后趁着没人注意,悄悄地走上了那条唯一的出村土路。

我告诉自己要冷静,不要慌。陈睦在日记里说,他之所以失败,可能是因为恐慌导致了方向感错乱。我是一个城市规划师,我对空间和方向的感知比一般人要强得多。我每走一百米,就在路边的树上用小刀刻下一个记号。我相信,只要保持直线前进,一定能走出去。

然而,我还是太天真了。我低估了这片雾的力量。

我走了将近一个小时,刻下了十几个记号。道路始终在我的脚下延伸,两旁的景物也似乎在缓慢地变化。但当我刻下第十五个记号,抬头向前望去时,我看到前方不远处的树干上,赫然出现了我刻下的第一个记号。

我愣住了。我回头,身后是一条我从未走过的、完全陌生的土路。我像是走进了一个被空间魔法扭曲了的莫比乌斯环。

我不信邪。我拿出随身携带的专业指南针,但它的指针像被磁场干扰了一样,疯狂地旋转,根本无法定位。我开始奔跑,不顾一切地沿着我认为正确的方向。浓雾冰冷地拍打在我脸上,我的心跳声和脚步声在死寂中被放大,听起来无比骇人。

我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我精疲力竭,双腿发软,摔倒在地。我趴在冰冷的泥土上,大口地喘着粗气。然后,我缓缓抬起头。

村口那棵巨大狰狞的老槐树,就静静地立在前方不远处的浓雾中,像一个沉默的、巨大的狱卒,嘲笑着我的徒劳。

我回来了。或者说,我从未离开。

那一天,我在槐树下坐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天色被浓雾彻底染成漆黑。恐惧、绝望、无助……所有负面情绪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我终于切身体会到了陈睦当时的感受。我们不是访客,我们是被这片白色沼泽捕获的、无法挣脱的猎物。

逃离失败后,我陷入了长达数日的死寂。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整日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徒劳地想隔绝那个越来越清晰的呢... -->> 喃声。我的精神在崩溃的边缘摇摇欲坠。

是王老伯救了我。

有一天傍晚,他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散发着奇怪草药味的糊状物,推开了我的房门。他把碗放在桌上,看着蜷缩在床上的我,叹了口气:“娃呀,不吃东西,身子会垮的。身子垮了,就什么都扛不住了。”

我没有理他。他也不再多说,只是默默地坐在椅子上,就着昏暗的灯光,继续削他那根永远也削不完的木头。房间里只有他刀子刮过木头发出的“沙沙”声。那声音不大,却有一种奇怪的镇定人心的力量。

许久之后,我终于从床上坐了起来,端过那碗糊糊,机械地往嘴里送。味道很怪,但很暖和。

“为什么?”我问,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为什么要留我在这里?你们……或者说,这个村子,到底是什么?”

王老伯停下了手中的活。他看着窗外那片一成不变的白,缓缓地开口,说出了一段足以颠覆我所有认知的话。那不是一个故事,而是一个延续了数个世纪的、关于共生与献祭的恐怖契约。

他告诉我,这片雾,并不是气象学意义上的雾。村民们称它为“乌宿”,在更古老的语言里,发音近似Ng'h-t'la,意为“白色之母”,或是“吞噬万物的摇篮”。它不是自然现象,它是活的,是一个古老、巨大、沉睡在这里的生命体。

很久以前,乌宿村的先祖逃难至此,发现了这个秘密。他们发现,“乌宿”能庇佑他们。只要生活在它的气息范围内,就不会生病,不会衰老,甚至能躲避战乱和饥荒。但这种庇佑,需要代价。代价,就是交易。

“最初的交易,是记忆。”王老伯说,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讲述邻家的琐事,“无关紧要的记忆。比如,忘了上个月吃过的一顿饭,忘了去年见过的一个陌生人。用这些对人生没什么影响的记忆,换来一年的丰收和平安。对老祖宗们来说,这是很划算的买卖。”

“但‘乌宿’的胃口会变大。而且,人心也是贪婪的。后来,人们发现,献祭更重要的东西,能换来更大的庇佑。献出对某个远房亲戚的记忆,可以治愈家人的顽疾。献出对外面世界的认知,比如山的那边是什么,皇帝是谁,朝代如何更迭,可以让整个村庄被‘乌宿’更紧密地包裹,彻底隔绝外界的一切纷扰。”

“就这样,一代又一代,交易不断持续。我们献出的越来越多,得到的庇佑也越来越强。最终,乌宿村彻底从地图上、从人们的记忆里消失了。我们不再需要复杂的语言,因为我们能交流的事情越来越少。我们不再需要‘昨天’和‘明天’,因为在‘乌宿’永恒的怀抱里,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循环往复的‘现在’。我们……和‘乌宿’,融为了一体。我们是它的肢体,它是我们的根。”

我听得通体冰凉,握着碗的手不停地颤抖。“那……它为什么要把陈睦和我困在这里?”

王老伯浑浊的眼睛转向我,那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种近乎残忍的怜悯。“因为……我们也需要为‘乌宿’提供它需要的东西。它庇佑了我们几百年,我们也要喂养它。我们这些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人,记忆和思想都已经变得……怎么说呢,像是粗糠。单调、重复、没有营养。而你们……”

他指了指我,又仿佛透过我看向了早已消失的陈睦,“你们这些来自外面世界的人,你们的记忆是鲜活的,思想是复杂的,情感是丰沛的。对‘乌宿’来说,你们就像是……最顶级的美味佳肴。睦娃子,就是它这些年来遇到的,最美味的一道大餐。”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他……陈睦……他到底怎么样了?”

王老伯沉默了。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示意我过去。窗外,浓雾弥漫的村道上,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正在缓缓飘过。它比我之前看到的那些“雾影”要凝实一些,能隐约看出一个属于年轻男性的、瘦高的身形。它背着一个由雾气构成的、若有若无的背包,手里拿着一本同样虚幻的书,正低着头,仿佛在认真地做着研究。

“‘乌宿’很喜欢睦娃子。”王老伯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冰冷而遥远,“它的吞噬,有很多种方式。对于我们村民,是温水煮青蛙一样,一点点地抽取。但对于睦娃子这样优秀的‘养分’,它给予了最高的形式——转化。”

“当一个人的精神、记忆和情感完全被‘乌宿’所吸收,他的肉体就会消散,彻底成为‘乌宿’的一部分。他不再有痛苦、恐惧和思念。他的本质,会变成一个纯粹的、永恒的声音,一声呢喃,在‘乌宿’浩瀚无边的意识里,永远地回响下去。”

王老伯指着窗外那个孤独的雾影,一字一句地说:“你看,那就是睦娃子最后、最强烈的执念和记忆所凝聚成的残影。它还记得自己是个学者,还在重复着他最后的工作。但真正的他……早就化作了风,化作了雾,化作了你每时每刻都能听到的、那些歌声里的一部分。”

那一刻,世界在我眼前化为一片刺目的白。我再也站不住,瘫倒在地。

我日夜恐惧、试图抵抗的呢喃,竟然……是我爱人的绝唱?他不是死了,不是失踪了,而是以一种比死亡还要残忍一万倍的方式,获得了所谓的“永生”?

这荒谬而恐怖的真相,彻底击溃了我最后一丝希望。

从王老伯那里得知真相后,我的人生被劈成了两半。一半是清醒的理智,它告诉我陈睦已经不在了,我必须想办法自救,或者至少保留作为“林晓妍”的独立意识;另一半则是被爱与绝望浸透的情感,它驱使我像个疯子一样,无时无刻不在村子里寻找那个属于陈睦的雾影。

我不再害怕它了。我追逐着它,像追逐一个永远无法触及的幽灵。它没有固定的行踪,有时会在我们住过的房间窗下徘徊,有时会出现在祠堂斑驳的墙壁前,有时会静静地立在村口的老槐树下,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出村的方向。

我开始对它说话。

“陈睦,你看,今天雾淡了些,能看到后山一点点的轮廓了。你以前总说,等我们老了,就找个看得到山的地方盖房子。”

“我昨天梦到你了。我们回到了大学,在图书馆抢那本《语言与神话》。你记得吗?你当时非说是我先看到的,最后还是让给了我。陈睦,你的脸,我都快记不清了……”

我对着那个没有五官、没有温度的幻影,滔滔不绝地讲述着我们共同拥有过的过去。我讲述我们第一次约会的尴尬,讲述我们在大雨中奔跑的狼狈,讲述他向我求婚时紧张到结巴的可爱模样。我固执地相信,这些承载着我们深刻情感的具体记忆,像一把把钥匙,或许能打开他被“乌宿”禁锢的灵魂,唤醒他哪怕一丝一毫的自我意识。

但回应我的,永远只有死寂。那个影子对我的声音毫无反应。它依旧按照某种我无法理解的规律游荡着,沉浸在它自己的、由记忆残渣构成的虚幻世界里。有时候,它会与我擦肩而过,那股刺骨的冰冷和空洞感,会让我瞬间从自欺欺人的温情中惊醒,跌回残酷的现实。

与此同时,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乌宿”对我的侵蚀正在加速。

它不再满足于偷窃我那些无关紧要的、表层的记忆。它开始啃噬我赖以为生的、构成“我”之所以是“我”的深层记忆和核心技能。

有一天,我坐在桌前,想画出我们曾经规划过的、未来家的设计草图。我握着笔,对着空白的纸张,大脑却一片空白。那些烂熟于心的建筑结构、透视原理、绘图规范,像从未存在过一样,从我脑中被抹得干干净净。我是一个城市规划师,绘图是我的本能,但那一刻,我连一条最简单的直线都画不出来。

恐慌攫住了我。我开始像陈睦一样,用这本日记,来对抗那种无形的剥离。我强迫自己每天花大量的时间来书写。我不再只是记录见闻,而是把所有我还记得的事情,都巨细靡遗地写下来。

我写下我母亲的拿手菜谱,精确到每一勺盐、每一滴酱油。我写下我父亲爱听的老歌的歌词,哪怕五音不全也要边写边唱。我写下我大学时每一个室友的名字和她们的趣事。我写下我和陈睦看过的每一部电影,争论过的每一个情节。

这本日记,成了我的记忆外存,成了我在意识被彻底淹没前,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但这种对抗,是如此的脆弱和无力。我发现,我的文字本身,也开始被“乌宿”污染。一些常用的汉字,我提笔就忘,不得不用拼音甚至一些自己发明的简单符号来代替。我的句子开始变得颠三倒四,逻辑混乱。有时候我翻看前几天写的内容,会发现自己完全不记得写过这些事,仿佛出自他人之手。

墨水晕开的速度越来越快,纸张潮湿得像能拧出水来。这本日记,这我最后的阵地,也正在被“乌宿”缓慢而坚定地溶解。

最可怕的变化,发生在我的房间里。

那些我在祠堂墙壁上见过的诡异黑色符号,开始出现在我房间的墙壁上。它们不是被画上去的,而是从潮湿的墙皮里“渗”出来的,像一种黑色的、有生命的霉菌。它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蔓延,盘踞了天花板和墙角,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在无声地呼吸。

我不再需要去“听”那种呢喃声了。我只要看着这些符号,那些古老而粘稠的、非人的意念,就会自动在我的脑海中生成、涌动。

……遗忘即是安宁……
……形体即是枷锁……
……分离即是痛苦……
……融入即是永恒……

它们不再是恐吓,而变成了一种充满诱惑的低语。它们像一个耐心的布道者,日复一日地向我阐述着它们那套扭曲、邪异的世界观。它们在瓦解我的价值观,动摇我求生的意志。

我开始失眠。只要一闭上眼,我的脑海里就不再是过去美好的回忆,而是这些符号旋转、组合、分裂的景象。它们在构建一个完全由非理性、非逻辑支配的精神世界,并且强行将我拖拽进去。

我快要撑不住了。我知道,“乌宿”正在为我的“转化”做着最后的准备。它在清空我,磨平我,好让我能完美地融入它那巨大的、混沌的意识母体之中。

有一天深夜,我做了一个无比清晰的梦。

我梦见了我自己。我站在我们和陈睦曾经一起租住的公寓阳台上,阳光明媚,楼下的街道车水马龙,充满了生活的气息。我看到阳台上种满了向日葵,每一朵都朝着太阳,金灿灿的,温暖而灿烂。那是陈睦生前最喜欢为我种的花。

我感到一种久违的幸福和安宁。我深吸一口气,想闻闻阳光和花香的味道。但吸入鼻腔的,却是那股熟悉的、冰冷潮湿的、带着腐叶气息的雾。

阳台上的向日葵瞬间枯萎、腐烂,变成一滩滩黑色的烂泥。天空中的太阳变成了一只巨大的、没有瞳仁的灰白色眼睛,冷冷地注视着我。脚下的城市在浓雾中迅速消融,街道、建筑、行人……所有的一切都像沙画一样被抹去,世界变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的白。

然后,我看到了陈睦。

不是那个模糊的雾影,而是真实的他。他就站在我对面,穿着我送他的那件白色毛衣,脸上带着我无比思念的、温柔的微笑。

“晓妍。”他开口了,声音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陈睦!”我哭着朝他跑过去,想要拥抱他。

但他却抬起手,阻止了我。他的身体,是半透明的。我能透过他,看到他身后翻滚的浓雾。

“别怕,晓"他轻声说,“我在这里很好。没有痛苦,没有烦恼,没有思念的煎熬。一切都……很平静。”

“不!这不是你!你回来!”我歇斯底里地大喊。

“我回不去了。但你可以过来。”他的笑容依旧温柔,说出的话却让我如坠冰窟,“放弃吧,晓妍,别再挣扎了。挣扎太痛苦了。只要你放下,加入我们,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在这片永恒的白色里,再也不分离。”

他朝我伸出手。他的手掌,正在慢慢地化作一缕缕白烟,融入周围的雾气中。

我从噩梦中惊醒,心脏狂跳不止,冷汗浸透了我的睡衣。我大口地喘着气,看着窗外那片浓稠得如同固体的雾,我终于明白,那不是梦。那是“乌宿”通过窃取我最深层的记忆和渴望,为我量身定制的招降书。

它在告诉我,我最后的防线——我对陈睦的爱和思念——不但无法拯救我,反而会成为它吞噬我的最佳武器。

它赢了。我的意志,像一座被洪水反复冲刷的堤坝,终于出现了第一道裂痕。

从那天起,我的世界开始加速崩塌。

我不再能清晰地分辨梦境与现实。我常常会在白天,看到房间的角落里长出一株金色的向日葵,然后又在我的注视下迅速枯萎。我会听到我们曾经住过的公寓楼下传来的、熟悉的叫卖声,但推开窗,外面只有死寂的浓雾。

“乌宿”正在将我的记忆实体化,再用它自己的规则将其一一摧毁。这是一场漫长而残忍的凌迟。

我的身体也出现了变化。

我发现我的皮肤,在光线暗淡的时候,会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质感。我能隐约看到皮肤下青色的血管和白色的骨骼。我的动作变得越来越迟缓,我的体温似乎在不断下降,手脚总是冰凉得像一块石头。我正在失去作为“人类”的物理实感。

有一天,我正在房间里写这本日记,那个属于陈睦的雾影,第一次,主动地走进了我的房间。它无声无息地穿过了紧闭的房门,像一缕被风吹进来的、颜色更深的烟。

它缓缓地飘到我的书桌前,停了下来。

我抬起头,和这个由我爱人残存执念构成的虚无,静静地对视。我没有感到害怕,甚至没有感到悲伤。我的内心一片空茫,像一场大雪过后的荒原。我知道,时候到了。

我缓缓地伸出手,颤抖着,尝试去触摸它。我的指尖毫无阻碍地穿过了它由雾气构成的胸膛。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感觉,极致的冰冷,极致的空洞。但在那一片虚无之中,我仿佛触碰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熟悉的悲哀。

就在我的手穿过它身体的那一刻,我看到我自己的手,指尖的部分,也开始变得透明,像雾气一样,缓缓地向外逸散。一缕白色的、带着我的气息的烟,从我指尖升起,然后,温柔地、缱绻地,融入了它虚幻的身体里。

它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它那原本一直低垂着的、虚幻的头颅,微微地抬起了一点点。

我们,以一种诡异而悲伤的方式,完成了最后一次拥抱。

从那之后,它便不再离开我的房间。它就静静地待在角落里,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又像一个耐心的引路人。看着我的身体一天比一天透明,看着我的思想一点点地被抽空。

我开始忘记更多的事情。

我忘记了加减乘除。我忘记了春夏秋冬。我忘记了“爱”和“恨”这两个词具体代表了什么,只剩下一种模糊的情绪本能。

我的日记也写到了尽头。我的手已经无法稳定地握笔了。这最后的几页,是我用尽我残存的、关于“逻辑”和“文字”的一切,为你,这个未知的后来者,写下的。

我不知道我写这些还有没有意义。也许在你看到它之前,这本日记就会和我一起,彻底化为这片白色的一部分。但,万一呢?万一我的这点挣扎,能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一丝微不足道的涟漪呢?

就在刚才,王老伯来看过我一次。这是他第二次走进我的房间。他站在门口,看着房间里几乎凝成实质的浓雾,看着我半透明的、几乎快要看不见的手,看着角落里那个属于陈睦的安静影子。他那张万年不变的、如枯树皮般的脸上,第一次,有了一丝动容。一滴浑浊的、灰色的眼泪,从他那干涸的眼眶里,缓缓地滑落。

“好孩子,”他沙哑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古老的疲惫与悲伤,“别怕了。睡一觉,就好了。就……不痛了。”

我对着他,想笑一笑,却发现自己已经做不出这个表情了。

我不怕。真的。当所有的记忆和情感都被剥离后,恐惧也就不存在了。我现在,只觉得很累,很安静。像一个漂流了很久很久的人,终于看到了可以停靠的港湾,哪怕那个港湾,是一片吞噬一切的虚无。

我只是,还有一点点遗憾。

我还想……再真真切切地感受一次阳光的温度。
我还想……再亲口对他说一次,我爱他。

但是,这些念头,也在迅速地从我那快要被清空的脑海中,褪去颜色,变得苍白。

笔,好重啊。我快要握不住了。
我的思想,正在离我而去,像退潮时,沙滩上最后一点被阳光蒸发掉的水汽。

那个熟悉的、没有五官的雾影,正从角落里,缓缓地向我飘来。它伸出一只由雾气构成的、半透明的手,温柔地,放在了我的头顶上。

我感觉到了……一种……宁静。一种彻底的、终极的、融入万物的宁静。

啊……
我想起来了。
他叫陈睦。我的……爱人。

歌声……响起来了。在我的脑海里,在我的血液里,在我正在消散的每一个细胞里。原来,是这么好听的。

我也要……去唱歌了。
我们,终于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笔迹到此彻底中断。那支陈睦留下的钢笔,从已经完全透明、无力的手中滑落,在纸页上留下了最后一道长长的、越来越淡的墨痕,仿佛一声无声的叹息。最后,它消失在日记本那被浓重水汽浸透的、苍白的空白处。房间里,两团由雾气构成的、颜色稍深的人形轮廓,缓缓地、温柔地,交融、旋转,最终,彻底汇入了窗外那片永恒的、无边无际的白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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