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的赋格曲
一
深秋的最后一日,天空是铅灰色的,像一块巨大而沉重的、被泪水浸透了的毛毡,无声无息地压在城市的上空。风没有方向,只是执拗地、一遍遍地从骨缝里刮过,带走身上最后一丝残存的暖意。
我和林深并肩走在湖边的落叶小径上。这是我们约定好的,最后一次同行。
我们之间隔着半步的距离,那是一个既不亲密也不疏远的距离,一个充满了礼貌与克制的真空地带。空气冷得像冰,每一次呼吸都让肺叶感到一阵刺痛的紧缩,仿佛连我们呼出的白气都在仓皇地逃离彼此,不愿有片刻的交融。
脚下的梧桐叶已经彻底死了。它们失去了最后一丝金黄的色泽,蜷缩成深褐色、近乎于黑的尸骸,踩上去时发出干燥而绝望的“咔嚓”声。这声音是这片死寂中唯一的配乐,一下,又一下,像是为我们这场漫长的告别敲响的节拍器。
“冷吗?”他终于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破碎,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摇摇头,把脸更深地埋进围巾里。这条灰色的羊绒围巾是他去年冬天送我的生日礼物。那时他把它围在我脖子上,笑着说:“这样,就算我不在你身边,我的温度也还在。”
如今,他的温度早已不在了。围巾上只剩下被体温焐热后又迅速被寒风夺走的冰凉,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过去时光的陈旧气息。
我的思绪像被这寒风吹散的蒲公英,不受控制地飘回了那个冬天。那是一个有雪的夜晚,我们从一家小小的日料店出来,他喝了点清酒,脸颊微红。路灯的光晕在他身后拉出长长的影子,雪花在他深色的发梢上融化,变成晶莹的水珠。他突然停下脚步,解下自己脖子上的围巾,小心翼翼地、一圈一圈地为我围上。他的手指不经意间触碰到我的脸颊,带着清酒的暖意和室外的冰凉,那瞬间的触感,像是一枚滚烫的印章,烙在了我的记忆深处。
“晚秋,”他那时轻声唤我的名字,眼睛在夜色里亮得像星辰,“以后每一个冬天,我都给你暖手。”
晚秋。我的名字。一个注定与萧瑟和离别纠缠不清的名字。父母为我取这个名字时,或许只是觉得诗意,却未曾想过,它会成为我人生的谶语。
我抬起头,看向身旁的林深。他的侧脸在铅灰色的天光下显得轮廓分明,却也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他瘦了,眼窝微微下陷,那双曾经盛满星辰的眼睛,此刻像两口被岁月遗弃的古井,深不见底,却映不出任何光亮。我们有多久没有好好看过彼此了?我不知道。时间在我们之间悄然筑起了一道透明的墙,我们能看见对方,却再也触摸不到真实的彼此。
“前面有家咖啡馆,”他指了指不远处,那栋隐藏在光秃秃的树枝后面的二层小楼,“进去坐坐吧,你的手都冻僵了。”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蜷缩在口袋里的手。它们确实已经麻木了,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长久地、用力地攥着拳,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我是在用这种疼痛,来确认自己还清醒地活在这个正在分崩离析的现实里。
我没有反对,只是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走向那家名为“迷途”的咖啡馆。
迷途。多贴切的名字。我们都是迷了路的人,在一场名为“爱情”的漫长旅途中,走失了方向,也走失了彼此。
二
咖啡馆里很暖和,空气中弥漫着烘焙咖啡豆的浓郁香气和若有若无的肉桂味道。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那片萧瑟的湖景和灰色的天空,像一幅巨大的、静止的油画。我们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之间隔着一张小小的方桌。
侍者送来菜单,林深没有看,直接说:“一杯美式,一杯热可可,多加棉花糖。”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依然记得。记得我不喝咖啡,只爱甜得发腻的热可可,记得我喜欢看棉花糖在滚烫的液体里一点点融化、消失,像一场温柔的献祭。
这些细节,曾是我们爱情的基石。它们像无数细密的针脚,将我们的生活缝合成一件温暖而贴身的毛衣。我记得他喜欢的衬衫是纯棉的,领口要挺括;记得他看书时习惯在右手边放一杯温水;记得他讨厌香菜,却会为了我做的菜,皱着眉头把它们一根根挑出来,然后笑着说“真好吃”。我们也曾以为,这些由细节构筑的堡垒坚不可摧,足以抵挡世间一切的风雨。
可是我们都忘了,再坚固的堡垒,也经不起内部的侵蚀。当沉默代替了交谈,当疲惫淹没了激情,当“我们”的未来变成了“你的”和“我的”两条岔路时,那些曾经温暖的细节,就变成了一根根扎在心口的刺,每一次回想,都是一次血肉模糊的凌迟。
热可可被端上来,白色的陶瓷杯里,几颗胖乎乎的棉花糖漂浮在深褐色的液体上,随着热气微微颤动。我拿起小勺,一下一下地搅动着,看着它们慢慢融化,变成一团模糊的、甜腻的白色泡沫。
我想起我们第一次约会,也是在一家咖啡馆。那天下午阳光很好,金色的光线透过百叶窗,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紧张得手心冒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他先开了口,问我:“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我愣住了,抬起头看他。阳光正好落在他脸上,为他的睫毛镀上了一层金边。他的眼神真诚而专注,没有一丝一毫的轻佻。
我那时是怎么回答的?好像是摇了摇头,小声说:“我……我相信日久生情。”
他笑了,那笑容像是融化了整个午后的阳光。“好,”他说,“那我们就从今天开始,日久生情。”
于是,我们真的开始了那场漫长的“日久生情”。我们一起去图书馆,在泛黄的旧书堆里寻找彼此都喜欢的作家;我们一起去爬山,在山顶看来来往往的流云和城市的灯火;我们一起去看午夜场的电影,在空无一人的影院里,借着银幕的光,偷偷接吻。
我们相爱得那么自然,那么理所当然,仿佛我们生来就该相遇,生来就该在一起。我们搬到了一起,在那个小小的、租来的公寓里,构筑起我们共同的王国。
那间公寓朝向不好,只有下午才有短暂的阳光。但我们并不在意。林深会买来大捧的向日葵,插在玻璃瓶里,他说,没有阳光,我们就自己制造阳光。于是,那间小小的客厅里,永远都有一片灿烂的金色。
我还记得那个厨房,小得只能容纳一个人转身。但我总喜欢在他做饭的时候挤进去,从背后抱住他的腰,把脸贴在他宽阔的后背上。他身上总是有好闻的、干净的皂角味,混杂着淡淡的油烟气,那是我闻过的、最令人安心的味道。他会无奈地笑笑,腾出一只手来拍拍我的手背,说:“晚秋,别闹,小心油溅到你。”
我便嘻嘻哈哈地躲开,然后抢走他刚切好的一片西红柿,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说:“才不怕。”
那些画面,此刻像一部褪色的老电影,在我的脑海里一帧一帧地放映。电影里的男女主角笑得那么开心,那么无忧无虑。我看着他们,感觉像在看一个遥远而陌生的故事,一个与我无关的美好传说。
因为,后来,那个小小的厨房变得越来越冷清。他开始频繁地加班、出差,回来时总是带着一身的疲惫。我们不再一起做饭,更多的时候是叫外卖。那些塑料餐盒堆在垃圾桶里,像一座座小小的坟蟓,埋葬了我们曾经的烟火气。
我们开始争吵。起初是为了谁洗碗、谁倒垃圾这样的小事,后来,是为了工作、为了未来、为了那些我们曾经共同憧憬过却又在现实面前变得面目全非的梦想。
我记得最激烈的一次争吵。那天他回来得很晚,带着满身的酒气。我等了他一整晚,给他准备的饭菜已经热了三次。我质问他为什么不接电话,他却烦躁地扯开领带,吼道:“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吗?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你每天待在家里写你那些不赚钱的稿子,你懂什么叫压力吗?”
他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脏。我愣在那里,浑身冰冷。我看着他,那个我深爱着的、曾说过要为我遮风挡雨的男人,他的脸在灯光下显得那么陌生、那么狰狞。
我突然意识到,我们之间的那堵墙,已经高得我再也翻越不过去了。我们曾经是彼此的阳光,而现在,我们却在用各自的阴影,将对方吞噬。
那晚之后,我们陷入了漫长的冷战。我们睡在同一张床上,却背对背,像两个躺在同一片冰原上的陌生人。沉默成了我们之间唯一的语言。
三
“在想什么?”林深的声音将我从回忆的深渊里拉了回来。
我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他的眼神里有一丝探寻,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疲惫和悲伤。
“没什么,”我摇摇头,用勺子舀起一勺已经凉了的可可送进嘴里,那股甜腻的味道在舌尖上化开,却一路凉到胃里,“只是在想,时间过得真快。”
“是啊,”他低声附和,端起咖啡抿了一口,那苦涩的味道似乎让他微微蹙了蹙眉,又似乎让他找到了一种与心境相符的慰藉。他放下杯子,发出“叩”的一声轻响,在这安静的咖啡馆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没想到你还会来。”他终于把目光从窗外的萧瑟风景转回到我脸上,那目光像是一只疲惫的飞鸟,终于找到了落脚点,却又不知道该停歇多久。
“我们说好的。”我低声回答,声音里没有情绪。
是的,我们说好的。在一个月前,那个同样阴沉的下午,我们坐在那间堆满了我们共同生活痕迹的客厅里,像两个外交官一样,冷静而克制地谈判着我们关系的终结。没有歇斯底里的指责,没有痛哭流涕的挽留,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我们都太累了,累到连争吵的力气都已经耗尽。
就是在那天,我们定下了这场最后的告别。我们决定,在一个月后的今天,深秋的最后一天,像我们最初相识时那样,一起在湖边走一走,然后,就此别过,再不回头。
这像一个充满黑色幽默的仪式。我们用一场约会,来终结我们所有的约会。
“你最近……还好吗?”他问,语气里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试探。
“挺好的。”我撒了谎,并且知道他也知道我在撒谎。我们之间早已没有了“好”这个字眼。我们只是在各自的泥沼里挣扎,假装自己还站在坚实的地面上。我反问他:“你呢?项目结束了?”
“嗯,结束了。”他点点头,眼神黯淡下去,“忙完了才发现,好像……除了忙,什么都没剩下。”
我的心脏又被那只无形的手攥了一下。
我记得他刚开始负责那个项目时的样子。意气风发,眼睛里闪烁着野心和梦想的光芒。他会在深夜回到家后,兴奋地跟我描述他的构想,他的蓝图,他要在事业上开疆拓土的决心。我靠在他的怀里,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为他感到骄傲。我以为,那是我们共同奔赴的美好未来。
为了支持他,我包揽了家里所有的事情。我学着煲各种滋补的汤,在他通宵回来的清晨端到他面前;我把家里打理得一尘不染,好让他疲惫的身体能有一个最舒适的港湾;我放弃了几个外地采风的机会,因为不想让他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房子。
我记得有一次,他连续加班一个星期,我去看他。在他的办公室里,我看到他靠在椅子上睡着了,眉头紧紧地皱着,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倦。桌上堆着山一样的文件和冰冷的咖啡。我的心疼得像是被针扎一样。我走过去,轻轻地为他盖上外套。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是我,露出了一个极其脆弱的笑。他拉住我的手,放在唇边吻了一下,沙哑着嗓子说:“晚秋,等我忙完这一阵,我一定好好陪你,我们去旅行,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
那个吻,那个承诺,在当时的我看来,比任何宝石都要珍贵。我相信了。我毫无保留地相信了。
可是,“这一阵”之后,还有“下一阵”。他的事业像一辆失控的列车,载着他越走越远,而我被远远地抛在了站台上。他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身上的酒气越来越重,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我们之间的话题,从诗歌、电影和未来,变成了账单、应酬和无休止的抱怨。
他不再和我分享工作上的事,他说我“不懂”。他不再看我写的稿子,他说他“太累”。他不再记得我们的纪念日,他说“都老夫老妻了,别搞那些形式主义”。
那些曾经支撑着我的承诺,就像风中的沙砾,一点点被吹散,什么都没有留下。而我,像一个守着一座空城的士兵,眼睁睁地看着城墙一寸寸风化、坍塌,却无能为力。
那次争吵,他吼出“你懂什么叫压力吗”的时候,我才彻底明白,我们之间,早已不是隔着一道墙,而是隔着一个无法跨越的阶梯。他在他的世界里浴血奋战,攀爬得精疲力竭;而我,在他看来,只是安逸地待在原地,对他所有的挣扎与痛苦,一无所知,也无权过问。
我们的爱,不是死于不爱,而是死于无法理解,死于傲慢与偏见,死于我们都以为自己是唯一的受害者。
“你的稿子……还在写吗?”他突然问,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这个问题让我有些意外。自从那次争吵后,“我的稿子”就成了我们之间的一个禁忌词。
“在写。”我平静地回答。
“有发表吗?”
“上个月在一家杂志的副刊上发了篇散文。”
“是吗?”他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光亮,但很快又熄灭了,“挺好的,真的。你……一直都写得很好。”
我的眼眶突然有些发热。
我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刚在一起不久的时候。那时我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写手,投稿屡屡被退,常常自我怀疑到深夜。是他,在我最沮丧的时候,把我的那些稿子一遍遍地读。
那也是一个深秋的夜晚,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冷雨。我抱着膝盖坐在地毯上,看着一封又一封的退稿信,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林深从背后抱住我,把下巴搁在我的头顶,轻声说:“晚秋,别难过。在我心里,你是全世界最棒的作家。”
我不信,我说:“你那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不是,”他认真地说,“你的文字里有光。一种很温暖,很干净的光。别人现在看不到,只是因为他们暂时被乌云遮住了眼睛。但总有一天,他们会看到的。”
然后,他拿过我最新写完的一篇短篇小说,一个字一个字地朗读起来。他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在那个下着冷雨的秋夜里,像一团温暖的火焰。他读得那么认真,那么投入,仿佛他不是在读一篇无人问津的稿子,而是在读一部传世的经典。
我靠在他的怀里,听着他用声音描绘我笔下的世界,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但那不是悲伤的眼泪,而是感动的、被救赎的眼泪。
是他,给了我最初的、最坚定的肯定。是他,让我相信,我的文字是有力量的。
可是后来,那个曾经能从我文字里看到光的人,却亲手把那道光给掐灭了。
“林深,”我抬起头,第一次真正地、不带任何情绪地直视他的眼睛,“你还记得吗?你曾经说过,我的文字里有光。”
他愣住了,嘴唇微微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他的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痛苦,有悔恨,像打翻了的五味瓶。
“可是后来,在你眼里,它们变成了不赚钱的、不懂压力的、没有价值的东西。”我继续说,声音平静得像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你知道吗?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们完了。不是因为你不爱我了,而是因为,你不再尊重我了。你把我视若珍宝的东西,踩在了脚下。”
我说完,咖啡馆里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我能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的跳动声。
林深的脸色变得惨白,他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下眼睑投下一片灰色的阴影。他放在桌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对不起。”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从喉咙里挤出这三个字。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
“晚秋,对不起。我……我那天……我不是人。”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红色的血丝,“我当时快被逼疯了。项目出了问题,合作方刁难,领导施压……我每天像个陀螺一样转,睁开眼就是一堆烂摊子。我回到家,看到你……我不是觉得你安逸,我是嫉妒你。我嫉妒你还能守着自己喜欢的东西,嫉妒你还能活得那么纯粹。而我,早就被磨得面目全非了。我说那些混账话,不是在攻击你,我是在攻击那个无能为力的、面目可憎的自己。”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这些迟来的解释,在今天听来,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破碎的镜子,就算用再好的胶水粘起来,也还是布满了裂痕。我们回不去了。这个事实,我们都心知肚明。
“我们曾经……不是这样的。”他低声说,像是在对自己耳语。
是啊,我们曾经不是这样的。
我的思绪又飘远了。飘到了那个炎热的夏天,我们一起去了海边。那是我们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大海。我们在沙滩上追逐,任由咸湿的海风吹乱我们的头发;我们在傍晚时分,坐在礁石上看日落,看那巨大的火球一点点沉入海平面,把整个天空和海面都染成绚烂的橘红色。
晚上,我们住在一家小小的民宿里,能听到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沙滩的声音。林深从背后抱着我,我们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那潮声。
“晚秋,”他突然说,“以后我们老了,就在海边买个小房子吧。每天就这么听着海浪声,看日出日落,什么都不用想。”
“好啊,”我笑着转过身,吻了吻他的下巴,“那我们就这么说定了。”
“说定了。”他用力地抱紧我,仿佛要把我揉进他的骨血里,“一辈子。”
“一辈子”……多么美好,又多么讽刺的词语。我们曾经以为,我们会有那样漫长的一辈子。我们曾经那么笃定地规划着属于我们的未来。可是,人生这艘船,并不会永远按照我们画好的航线行驶。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就足以让我们偏离航向,甚至分崩离析。
那片海,那个关于未来的约定,此刻就像一个遥远的、不真实的梦。梦醒了,只剩下眼前这杯已经凉透了的热可可,和对面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房子……怎么办?”我终于把话题拉回了残酷的现实。
那间我们一起住了五年的公寓,见证了我们爱情从绚烂到枯萎的全过程。那里面的每一件物品,都沾染着我们共同的气息。
“我搬出去。”他几乎是立刻回答道,“我已经找好了地方。这周末就搬。”
我心里一沉。原来他早就准备好了一切。
“那套公寓,你继续住吧。房租我会继续付。”他补充道。
“不用了。”我摇摇头,“那不是我的房子,我也付不起。我会尽快找地方搬走的。”
“晚秋……”
“林深,”我打断他,“我们之间,不要再有任何牵扯了,不管是感情上的,还是金钱上的。这样对我们都好。”
他看着我,眼神里是深深的无力感。他知道,我说的是对的。藕断丝连,只会让彼此更加痛苦。
“那……家里的东西呢?”他艰难地问。
家里的东西。这个词像一把小锤,轻轻地敲在我的心上。
那些我们一起去宜家,一件一件挑选回来的家具。那个我们窝在上面看了无数场电影的沙发。那张我们争论了很久才买下的、铺着格子桌布的餐桌。书架上,他的专业书和我的文学小说并排站在一起,像两个不同世界却又努力依偎的灵魂。阳台上,我养的那几盆多肉,和他养的那盆已经枯萎了的文竹。
我们曾经把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生,一点点地拼凑、融合,试图创造出一个全新的、属于“我们”的世界。而现在,我们却要亲手将它拆解,将它还原成“你的”和“我的”。
这是一个多么浩大而残忍的工程。
“你先搬吧,”我说,声音有些干涩,“你把你的东西拿走。剩下的……剩下的我来处理。”
“好。”他点点头,不再争辩。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窗外的天色越来越暗,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更低了,仿佛随时都会塌陷下来。咖啡馆里亮起了温暖的橘色灯光,映照着我们两张同样落寞的脸。
我看着杯子里已经完全凝固的可可表面,那层甜腻的泡沫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深褐色的死寂。就像我们的爱情。最初的那些甜蜜与激情,早已被时间的长河冲刷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无法消解的苦涩沉淀在杯底。
四
我们走出咖啡馆,一阵更加凛冽的风迎面扑来,像一把锋利的刀子,刮得人生疼。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湖边的路灯一盏盏亮起,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昏黄而孤独的光晕。
我们又回到了那条落叶小径上,只是行走的方向与来时相反。
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更加漫长。我们依然并肩走着,依然隔着那半步的距离。但此刻的沉默,与之前的沉默又有所不同。之前的沉默是充满戒备和隔阂的,而此刻的沉默,却像是一场巨大的悲伤,将我们两人都笼罩其中。我们都知道,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并肩行走了。每一步,都在走向那个注定的、分离的终点。
脚下的枯叶发出的“咔嚓”声,比白天时更加清晰、更加刺耳。它们像是我们这段关系最后的哀鸣。
我把手插在口袋里,紧紧地攥着。口袋里有一个小小的、冰冷的金属物件。那是我今天出门前,从抽屉的角落里翻出来的。
那是一枚小小的、银杏叶形状的胸针。
那是我们认识的第一个秋天,他送给我的。那时我们还只是朋友,关系正处于一种微妙的暧昧阶段。有一天,我们也是在这样一条铺满了落叶的路上散步。我捡起一片金黄的银杏叶,夹在了我的书里。
他看到了,笑着说:“你喜欢银杏叶?”
我点点头:“嗯,我觉得它很美。像一把小扇子。”
第二天,他来找我,递给我一个小小的丝绒盒子。我打开一看,里面静静地躺着这枚胸针。做工很精致,叶脉的纹理都清晰可见。
“送给你。”他说,耳根有些微微发红,“这样,秋天过去了,你也能留住一片不会枯萎的叶子。”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我明白了他 unspoken 的情意。那枚胸针,是他小心翼翼的试探,也是他无声的告白。
从那以后,每年秋天,我都会把这枚胸针别在大衣的领口。它像一个信物,见证了我们爱情的开始。
今天,我把它带来了。我原本想,在告别的时候,把它还给他。物归原主,两不相欠。
可是现在,我却犹豫了。我把它攥在手心,那冰冷的金属硌得我掌心生疼。我突然觉得,把它还给他,是一种残忍。这不仅仅是一枚胸针,它是我整个青春里,最美好、最心动的一段回忆。把它还给他,就像是亲手把这段回忆从我的生命里剜去。
我做不到。
也许,有些东西,注定是要自己留着,用来在以后漫长的、孤单的岁月里,反复舔舐、反复怀念的。
我们就这样默默地走着。路灯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又在下一盏路灯下,将它们缩短。影子在地面上交叠、分离,再交叠、再分离,像一场无声的纠缠。
快到我们住的那个小区门口时,林深突然停下了脚步。
“晚秋。”他叫我的名字,声音在寒风中有些飘忽。
我停下来,转头看他。路灯的光从他身后照过来,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一个被光勾勒出的、熟悉的轮廓。
“那条围巾……”他指了指我脖子上的灰色围巾,“很暖和吧?”
我的心猛地一缩。
“嗯。”我把脸又往围巾里埋了埋,闷闷地应了一声。
“那就好。”他低声说,“冬天要来了,会越来越冷。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你也是。”我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无法控制的颤抖。
我们站在那个熟悉的路口,离我们共同的“家”只有几步之遥。但我们都知道,我们谁也回不去了。那个亮着灯的窗口,从今天起,将不再属于我们两个人。
“我……就送你到这里了。”他说。
“好。”
我们相对无言。空气仿佛凝固了。风声,远处车流声,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我们被困在一个巨大的、悲伤的玻璃罩里。
我看到他抬起手,似乎想做什么,但最终,那只手只是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再见,晚秋。”他说。
这两个字,他说得那么轻,却又那么重。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巨石,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再见,林深。”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说出这三个字。
然后,他转过身,没有再看我一眼,朝着与家的方向相反的、通往地铁站的路口走去。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他的背影。
那个我曾经无比熟悉的背影。那个我曾在无数个夜晚,从窗口眺望、等待的背影。那个我曾在厨房里,从身后紧紧拥抱过的、宽阔而温暖的背影。
此刻,它在昏黄的路灯下,显得那么孤单,那么落寞。他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异常坚定。他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
我知道,他是怕自己一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我们都是胆小鬼。我们害怕面对最后的崩塌,所以选择了一种看似体面、实则更加残忍的方式,来结束这一切。
他的身影越来越小,渐渐地,与夜色融为一体,最终,消失在了那个拐角处。
我依然站在那里。风吹起我的头发,吹得我的脸颊冰冷刺痛。我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疼。我的整个世界,仿佛都随着他背影的消失,而变成了一片巨大的、空洞的虚无。
我低下头,摊开手掌。那枚银杏叶胸针,在我的掌心里,被我的体温焐得有了一丝暖意。但在离开我手心的瞬间,又迅速变得冰冷。
我抬起头,看向我们曾经住过的那栋楼。我们家的窗口,还亮着灯。那是我出门前,习惯性地留的一盏灯。我曾对林深说,留一盏灯,是留一份等待,一份温暖。这样,不管多晚回家,都知道,这个城市里,还有一个地方在等着你。
而现在,那盏灯,还在亮着。可是,它等待的人,一个已经离去,另一个,也不想再回去了。
我终于还是哭了。
眼泪毫无征兆地、大颗大颗地从眼眶里滚落,顺着冰冷的脸颊滑下,滴落在灰色的羊绒围巾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我没有去擦,只是任由它们肆虐。我像是要把这几年积攒的所有委屈、不甘、心痛和绝望,都通过这场眼泪,一次性地流尽。
我在这深秋的最后一日,这场漫长告别的最终落幕之时,为我死去的爱情,举行了一场无声的葬礼。
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到我的双腿都开始麻木,直到风把我的眼泪都吹干,在脸上留下一道道紧绷的痕迹。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个亮着灯的窗口,然后,毅然地转过身,朝着与林深、与我们的过去完全相反的方向,一步一步地,慢慢地走去。
脚下,依旧是“咔嚓、咔嚓”的、落叶破碎的声音。
这声音,将伴随我走过这个寒冷的冬天。
围巾上,早已没有了他的温度。胸针冰冷地躺在我的口袋里。
可我知道,我必须走下去。
一个人,走向那片属于我自己的、不知是会更加萧瑟还是会迎来暖春的,晚秋之后的漫漫长夜。
这首属于我们的赋格曲,在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后,终于归于永恒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