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假面舞会
第一章:邀请函
1889年的维也纳,秋日已深,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忧郁。这座曾经以辉煌与乐观精神震惊世界的帝国之都,如今像一位盛装出席却难掩疲态的贵妇,在世纪末的微光中喘息。环城大道两旁的栗树叶已然凋零,湿漉漉地贴在石板路上,被来往马车的铁轮碾成深褐色的泥浆。煤气灯在渐浓的暮色与连绵的冷雨中,投下摇曳而昏黄的光圈,将行人的影子拉得细长而诡异。
亚历山大·冯·哈布斯堡伯爵,一位与这个帝国同姓却早已远离权力中心的旁支贵族,正静立于他府邸二楼书房的落地窗前。他凝视着窗外这幅流动的、略带感伤的维也纳风情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一封质地非凡的信函。作为一名历史学者,他比任何人都更能感受到这座城市乃至整个帝国脉搏中那股细微的、预示着衰落的颤动。他自己的生活,也如同这帝国一般,优雅、富足,却也空洞、缺乏目的。他研究历史,仿佛是在为自己所属的这个正在逝去的时代,提前撰写一份详尽的墓志铭。
手中的信函,便是这沉闷生活中投入的一颗石子。信纸是上等的羊皮纸,触感温润而坚韧,边缘带着一丝不规则的毛边,散发着一种混合了玫瑰与古老尘土的奇特香气。信封的封蜡是深邃的血红色,上面烙印着一个他只在古老纹章学典籍中见过的徽记——一只展翅欲飞的乌鸦,利爪下紧紧攫住一朵正在凋零的玫瑰。这是德拉库尔家族的印记,一个在欧洲贵族圈中早已被时光遗忘,却又因其黑暗传说而偶尔被人记起的名字。
信的内容简洁得近乎傲慢,用一种华丽而古拙的花体字写就:
“尊敬的哈布斯堡伯爵阁下:
德拉库尔家族荣幸地邀请您,于公历一千八百八十九年十月三十一日,万圣节前夜,莅临我们位于喀尔巴阡山脉的祖宅,参加一场传统的假面舞会。
这将是一场为纪念先祖、重续古老盟约的特殊聚会。唯有血脉中流淌着旧世界荣耀的尊贵客人,方能收到此份邀约。
请务必佩戴面具出席,它将是您进入那扇门的唯一凭证。
期待您的光临,见证一个被遗忘的夜晚重焕新生。
您忠实的,
德拉库尔伯爵夫人
维多利亚·德拉库尔”
亚历山大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窗玻璃,发出与雨声相和的清脆节拍。他的眉头紧锁,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学者式的、近乎狂热的好奇。德拉库尔家族的城堡,传说中的“乌鸦巢”,坐落在匈牙利边境的喀尔巴阡山脉深处,那是一片被文明世界遗忘的土地,充满了原始森林、陡峭悬崖和关于狼人与不死生物的民间传说。
更让他困惑的是,据他最详尽的家族史研究,德拉库尔家族的直系血脉,随着最后一位男性继承人尼古拉·德拉库尔在五十年前一场离奇的坠马事故中丧生,便已宣告终结。那么,这位自称维多利亚·德拉库尔的伯爵夫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一个凭空出现的幽灵,还是某个企图利用古老名号行骗的冒险家?
雨点敲打窗棂的声音愈发密集,仿佛在催促他做出决定。亚历山大转身,信函被他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张铺着波斯地毯的橡木书桌上。他走向那占据了整面墙壁的巨大书架,空气中羊皮纸、旧皮革和墨水混合的气味让他感到心安。这里是他的避难所,是他的知识王国。
他熟练地从高处抽下一本厚重如石碑的《欧洲贵族谱系通鉴》,书脊上的烫金字母已经斑驳。他戴上单片眼镜,借着煤油灯的光芒,仔细翻阅到“德拉库尔”家族的章节。
书页上的记载证实了他的记忆。尼古拉·德拉库尔,卒于1839年,无子嗣。城堡自此荒废,成为当地人口中“被诅咒之地”。但亚历山大在泛黄的书页边缘,发现了一段用铅笔标注的、几乎难以辨认的旁注,是他早年研究时留下的。
旁注写道:“德拉库尔家族有一古老传统,每隔五十年,于万圣节前夜举办假面舞会,邀欧洲旧贵族参与。此传统可追溯至十五世纪,据信与某种神秘主义仪式有关。最后一次舞会记录于1839年,即尼古拉伯爵逝世之年。”
他放下书,又从另一个抽屉里取出一份尘封的档案夹,里面是他搜集的一些关于19世纪早期神秘事件的剪报和信件副本。他很快找到了相关内容——一封由当时奥地利驻布加勒斯特大使馆武官写给友人的私人信件。信中以惊恐的笔触描述了1839年那场舞会之后的可怕传闻:十二位来自欧洲各地的显赫贵族,包括一位法国公爵的儿子和一位巴伐利亚的女伯爵,在参加了德拉库尔的舞会后,便人间蒸发,再也无人见过他们的踪影。官方的调查最终不了了之,被归结为恶劣天气下的集体意外。
亚历山大感到一阵寒意顺着脊椎爬上后颈。五十年……从1839年到1889年,不多不少,正好是五十年。这封邀请函,就像一个精准的、来自过去的死亡预告。
然而,恐惧并未战胜他心中那股强烈的探索欲。他的一生都在研究历史的残骸,而现在,一个活生生的、来自历史深渊的谜团就摆在他面前。维多利亚·德拉库尔是谁?五十年前的失踪者究竟遭遇了什么?这场舞会背后,隐藏着怎样一个惊天的秘密?
作为一个理性至上的现代人,他本能地排斥超自然之说。但他同样明白,人类的认知存在局限,历史的黑暗角落里,总有一些无法用科学解释的阴影。
他拿起那封邀请函,乌鸦的徽记在灯光下仿佛闪烁着生命。他做出了决定。他要去,不仅是以一位历史学者的身份去考证,更是以一个对现实感到厌倦的灵魂,去赴一场可能通往未知世界的约会。他相信,凭借自己的智慧和冷静,足以应对任何可预见的危险。
他不知道的是,他所面对的,恰恰是所有不可预见的。
第二章:通往深渊的旅程
十月二十九日,亚历山大告别了维也纳的浮华与忧郁,踏上了东去的旅程。他乘坐的东方快车如同一条钢铁巨龙,喷吐着白色的蒸汽,穿过奥匈帝国广袤的平原。车窗外,精致的城市风光逐渐被朴素的乡村取代,最终,当列车驶入匈牙利境内,景致变得愈发粗犷而原始。
经过布达佩斯的短暂中转,他换乘了一列慢得多的地方火车,最终在十月三十日午后,抵达了特兰西瓦尼亚地区一个名为布拉索夫的古老小镇。这里是进入喀尔巴阡山脉的门户,也是文明世界的最后一站。
布拉索夫仿佛一座被时间遗忘的堡垒。由萨克逊人建立的城镇,保留着浓厚的中世纪风貌。狭窄的鹅卵石街道蜿蜒曲折,两旁是色彩斑斓、屋顶陡峭的哥特式建筑。镇上的居民大多是德裔后代,他们说着一种古老的德语方言,对外来者投以审慎而好奇的目光。空气中混合着燃木的烟火味、烘烤面包的香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山野寒气。
亚历山大在镇中心广场旁一家名为“黑鹰”的旅店下榻。旅店老板是个名叫汉斯的矮胖中年人,胡子修剪得一丝不苟。当他从亚历山大口中得知,这位衣着考究的伯爵要去的地方是德拉库尔城堡时,他脸上的职业性微笑瞬间凝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敬畏与恐惧的苍白。
“伯爵阁下,”汉斯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在谈论一个禁忌,“您……您确定要去那个地方?那座‘乌鸦巢’?”
“是的,我收到了一份邀请。”亚历山大平静地回答,同时观察着对方的反应。
汉斯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确认没有其他客人在听,然后凑近柜台,用几乎是耳语的声音说:“恕我直言,阁下,那地方不祥。它已经被诅咒了,被上帝遗弃了。几十年来,除了吉普赛人和疯子,没人敢靠近那座山。当地人说,城堡并没有死去,它只是在沉睡,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醒来……觅食。”
“觅食?”亚历山大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
“五年前,”汉斯的声音因恐惧而微微颤抖,“一群来自布加勒斯特的大学生,自以为是的年轻人,想要去探险。他们一行五人,只有一个活着逃了回来。他被发现时,正赤身裸体地在森林里奔跑,头发全白了,嘴里不停地尖叫。他疯了,彻底疯了。”
“他说了些什么?”
“他说……他说城堡里住满了死人,”汉斯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他说那些人穿着华丽的衣服,戴着面具,在没有音乐的寂静中跳舞。他们邀请活人加入他们的行列,用冰冷的嘴唇亲吻他们,吸走他们的温暖和灵魂。”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那只是疯话,是受了惊吓后的胡言乱语。但是阁下,我真心劝您,不要去招惹那些不属于我们这个世界的东西。”
亚历山大微笑着点了点头,并未争辩。作为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贵族,他自然不信这些乡野奇谈。然而,这种根植于当地人心中的、如此具体而生动的恐惧,本身就是一种值得研究的现象。它为那座神秘的城堡,又增添了一层浓厚的、令人不安的色彩。
次日清晨,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在山巅。亚历山大雇佣了一辆坚固的四轮马车和一位名叫彼得的年轻车夫。彼得是个沉默寡言的罗马尼亚人,皮肤黝黑,眼神中带着山民特有的坚毅,但当亚历山大提到目的地时,他的眼神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最终,伯爵慷慨支付的金币战胜了他心中的不安。
马车驶出布拉索夫,沿着一条蜿蜒的山路向上攀爬。道路两旁是望不到边际的原始松林,巨大的树木遮天蔽日,使得白昼也显得如同黄昏。随着海拔升高,气温骤降,湿冷的雾气如幽灵般在林间穿行,吞噬着道路和远方的景象。道路愈发崎岖颠簸,马匹不时打着响鼻,显得焦躁不安。四周静得可怕,只有车轮碾过石子的声音和马蹄声,偶尔远处会传来一两声乌鸦的嘶哑叫声,更添几分荒凉。
“伯爵先生,”在经过一个险峻的拐角后,彼得终于忍不住回过头,他的脸在雾气中显得有些模糊,“我们应该能在天黑前抵达城堡。但我必须警告您,我不能在那里过夜。太阳一下山,我就必须离开,这是我们这里的规矩。”
“为什么?”亚历山大问道,他的声音平静。
“因为夜晚属于‘他们’,”彼得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世代相传的恐惧,“当最后一道日光消失在山后,死者就会从沉睡中苏醒,在他们的领地里游荡,寻找新的伙伴,那些迷失在黑夜里的灵魂。”
亚历山大没有再追问。他知道,与根深蒂固的迷信争论是徒劳的。他将目光投向窗外,看着那些形状扭曲的树木在雾中若隐若现,宛如一个个沉默的、充满敌意的哨兵。
下午四点左右,当马车穿过一片尤其浓密的雾霭后,德拉库尔城堡的轮廓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他们眼前。它矗立在一座孤绝的、如利剑般陡峭的山峰之巅,仿佛是从山体中生长出来的黑色结晶。黑色的花岗岩墙体在阴沉的天空下显得格外阴森,饱经风霜的表面布满了苔藓和裂纹。高耸的塔楼和尖顶直插云霄,仿佛要刺破那层厚重的云幕。整座城堡散发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感和一种古老的、不祥的威严。它不像一座居所,更像一座巨大的陵墓。
马车在城堡前那道巨大的吊桥前停下。吊桥下的深渊被浓雾笼罩,深不见底。城堡的大门是用厚重的、几乎已炭化的橡木制成,上面镶嵌着巨大的铁钉和那个熟悉的德拉库尔家族徽章。门前,静静地站着两名仆人。他们穿着裁剪合体的黑色制服,身形笔挺,但他们的脸色却是一种毫无血色的苍白,眼神空洞,如同两尊精致的人偶,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欢迎您的到来,哈布斯堡伯爵阁下。”其中一名仆人开口说道,他的声音平直、僵硬,没有任何语调起伏,仿佛是从一台老旧的留声机里发出的。“德拉库尔伯爵夫人正在恭候您。”
亚历山大下了马车,仆人接过他的行李。车夫彼得甚至不敢多看城堡一眼,他急促地调转马头,用鞭子狠狠抽打马匹,几乎是逃也似地消失在来时的山路上,连一句告别的话都来不及说。
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沉重的吱嘎声,城堡的大门缓缓向内打开,露出一个幽深的、如同巨兽之口的通道。亚历山大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跟随着那两名沉默的仆人,走进了这座被传说和诅咒包裹的城堡。
第三章:城堡的女主人
穿过幽暗的门洞,亚历山大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宽阔的内庭。庭院的规模彰显着家族昔日的辉煌,但如今却是一片荒芜。曾经精心修剪的花园早已被疯长的杂草和荆棘吞噬,中央一座雕刻着神话中水妖的喷泉也已干涸,石雕上布满了厚厚的青苔,水妖那空洞的眼窝仿佛在无声地哭泣。四周的廊柱上,石像鬼们以各种扭曲的姿态俯瞰着庭院,它们的表情在阴影中显得既痛苦又狰狞。
城堡的主楼比从外面看更加宏伟。巨大的石柱支撑着哥特式的拱形入口,墙壁上雕刻着繁复的浮雕,描绘着狩猎、战争以及一些亚历山大无法辨认的、似乎是某种异教仪式的场景。窗户狭小而深陷,且无一例外地被厚重的、深红色天鹅绒窗帘遮蔽,使得整座建筑内部显得阴暗而神秘,仿佛它在刻意拒绝外界的阳光。
亚历山大被领进了城堡的主大厅。大厅的穹顶高得惊人,几乎有三层楼高,绘有褪色的星辰与星座壁画。墙壁上悬挂着巨大的、描绘着德拉库尔家族先祖功绩的挂毯,画面上的人物个个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几幅巨大的油画肖像悬挂其间,画中人无不拥有苍白的皮肤和深邃的黑眼睛。大厅尽头是一个足以容纳一头牛的巨大壁炉,里面燃烧着熊熊的火焰。但奇怪的是,那火焰是诡异的蓝绿色,而且似乎没有散发出任何热量。整个大厅依然弥漫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地窖般的寒气。
“伯爵阁下,欢迎来到德拉库尔城堡。您为这座沉寂已久的殿堂,带来了远方的气息。”
一个清冷而悦耳的女性声音从大厅中央那道宏伟的旋转楼梯上传来。亚历山大抬起头,看到一位女子正缓缓走下。她身着一袭裁剪繁复的黑色丝绒长裙,裙摆拖曳在石阶上,悄无声息。她的皮肤苍白得如同上等的瓷器,在昏暗的光线下近乎透明。一头乌黑如夜的长发如瀑布般垂至腰际。她的美貌是毋庸置疑的,一种古典而冷艳的美,足以让任何男人为之倾倒。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那是一双深不见底的紫罗兰色眼眸,其中蕴含着一种与她年轻外貌极不相称的、古老而深邃的智慧,仿佛她已经凝视了无数个世纪的沧桑。
“我是维多利亚·德拉库尔。”女子走到他面前,优雅地提起裙角,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屈膝礼。“感谢您不远万里,接受我们家族的邀请。”
亚历山大也礼貌地欠身鞠躬。“很荣幸能来到这里,德拉库尔夫人。请原谅我的冒昧,但我对您的身份感到十分好奇。据我所知,德拉库尔家族的最后一位继承人,已于五十年前离世。”
维多利亚的唇边泛起一丝微笑,那微笑同样美丽,却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神秘与哀伤。“历史是一本由胜利者书写的书,伯爵先生,而有些篇章,则是由幸存者悄悄记录的。家族的谱系远比您在公开文献中读到的要复杂得多。我是尼古拉·德拉库尔的远房表亲,在他不幸离世后,我作为家族在世的最后血脉,继承了这座城堡和它所承载的一切。”
这个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但亚历山大敏锐地感觉到其中隐藏的空白。他没有继续追问,知道时机未到。
“长途跋涉想必让您感到疲惫了。”维多利亚说道,她的声音如同大提琴般醇厚。“请允许我的仆人带您到客房休息。晚餐将于八点钟开始,届时,其他的贵客们也将陆续抵达。”
亚历山大被那名沉默的仆人引至城堡二楼的一间客房。房间异常宽敞,装饰极尽奢华,却处处透着一股古老而阴森的气息。一张巨大的四柱床上铺着深红色的天鹅绒床罩,床柱上雕刻着纠缠的蛇与玫瑰图案。墙壁上挂着几幅年代久远的肖像画,画中人物无一例外地拥有德拉库尔家族标志性的苍白面容和深邃眼神,他们的目光仿佛具有穿透力,无论亚历山大走到房间的哪个角落,都感觉被他们无声地注视着。
他将行李放在床脚的长凳上,走到窗前。窗户同样被厚重的窗帘遮挡,他费力地拉开一条缝隙。窗外,夜幕已经开始降临,下方的森林被黑暗彻底吞噬,化为一片翻涌的黑色海洋。远处,一声悠长而凄厉的狼嚎划破寂静,让这与世隔绝的氛围更添几分恐怖。
他转身时,目光被房间里的一面巨大的落地镜所吸引。镜框是用黑色的檀木雕刻而成,上面盘绕着蝙蝠和乌鸦的浮雕,工艺精湛得令人赞叹。然而,当他走近镜子,却发现了一个极为诡异的现象——镜面虽然擦拭得一尘不染,却显得异常模糊,仿佛蒙上了一层永远无法拭去的薄雾。他自己的影像在其中显得朦胧而扭曲,像是水中的倒影。
正当他想凑近仔细研究这面奇怪的镜子时,房门外传来轻轻的叩击声。
“请进。”亚历山大说道。
门被推开了一条缝,但没有人进来。亚历山大疑惑地走到门口,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烛火在穿堂风中摇曳。然而,在门口的地毯上,静静地放着一个制作精美的黑色丝绒盒子。
他捡起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张华丽的假面舞会面具。面具以黑色丝绸为底,用银线绣着繁复的藤蔓花纹,眼角处点缀着几颗细小的黑珍珠,造型优雅而神秘。在面具的内侧,用金线绣着一行小小的拉丁文:“Veritas in persona celatur”。
“真相隐藏在面具之后。”亚历山大轻声念出这句古老的格言,心中涌起一股复杂难明的情绪。这究竟是一句善意的提醒,还是一个充满恶意的警告?
第四章:最后的晚餐
夜色完全笼罩了城堡,窗外是风声与不知名野兽的呼号。八点整,城堡深处传来一阵悠扬而古老的钟声,仿佛在召唤着散落各处的灵魂。亚历山大换上了一套为他准备的、款式古典的黑色晚礼服,衣服的尺寸完美得像是为他量身定做。他没有佩戴面具,将它留在了房间。
他来到位于一楼的餐厅。餐厅的宏伟程度不亚于主大厅,一张长达数十英尺的橡木餐桌可以轻松容纳三十人。餐桌上铺着洁白的亚麻桌布,摆放着全套的纯银餐具和雕花水晶酒杯,在数十支蜡烛组成的枝形吊灯的照耀下,闪烁着奢华而冰冷的光芒。
其他的客人已经悉数到齐,正由维多利亚夫人引领着入座。亚历山大不动声色地数了数,包括他自己在内,不多不少,正好十三个人。这个在西方文化中象征着不祥与背叛的数字,让他的心头掠过一丝阴影。
维多利亚为众人一一引见。这些客人,无一不是欧洲最古老、最显赫的贵族家庭的代表:风度翩翩的法国德·蒙特克里斯托侯爵;神情倨傲的英国温莎伯爵;面容阴郁的意大利博尔吉亚公爵;仪态万方的西班牙卡斯蒂利亚伯爵夫人;以及一位沉默寡言、眼神深邃的俄国罗曼诺夫公爵……他们的姓氏,本身就是一部欧洲史。
每个人都衣着华贵,举止优雅,但亚历山大敏锐地察觉到他们身上一种共同的特质: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感和空洞感。他们的眼神虽然明亮,却像是打磨光滑的宝石,反射着光芒,却没有自己的温度。他们彼此交谈,声音却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里的宁静。
晚餐开始了。一道道菜肴被那些沉默的仆人端上桌,其精致程度堪比维也纳最顶级的宫廷宴会。烤乳鸽、鹿肉派、镶着松露的鱼子酱……然而,亚历山大注意到一个诡异的细节:尽管每个人都在用餐具切割食物,并优雅地送入口中,但餐盘里的食物似乎从未真正减少。更奇怪的是,这些色香味俱全的菜肴,竟然闻不到一丝一毫的香气。空气中只有蜡烛燃烧的味道和古堡的阴冷。
他自己也象征性地吃了一些,食物入口即化,没有任何味道,仿佛在咀嚼一团精致的空气。唯有杯中的红酒,色泽深邃如血,口感醇厚,带着一丝奇异的金属甜味,滑入喉中后,带来一阵短暂的暖意。
他注意到,女主人维多利亚几乎没有碰任何食物,只是偶尔端起酒杯,用她那苍白的嘴唇轻轻抿一口红酒。
“德拉库尔夫人,”法国侯爵用他那带着巴黎口音的德语问道,“您能向我们透露一些关于今晚舞会的细节吗?我听闻,这是贵家族一项非常古老的传统。”
“确实如此,侯爵阁下。”维多利亚优雅地回答,她的声音在烛光中显得格外有磁性。“德拉库尔家族的假面舞会,是为纪念我们的先祖,也是为了重续那些被时间遗忘的盟约。今晚的舞会将于午夜钟声敲响时开始,届时,所有人都必须佩戴面具。”
“为何一定要佩戴面具?”一直沉默的英国伯爵问道,他的声音沙哑,像是久未说话。
维多利亚的紫罗兰色眼眸中闪过一丝神秘的光芒。“面具,是自由的象征。它能隐藏我们的身份,让我们暂时摆脱现实世界的规则与束缚。在面具的庇护下,我们可以成为任何我们想成为的人,释放内心最深处的渴望,不是吗?我们每个人在日常生活中,不也戴着各式各样的面具吗?今晚,只是让我们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那一张而已。”
“听起来充满诱惑。”意大利公爵低声笑了起来,但那笑声里没有丝毫的愉悦。
晚餐在一种礼貌而诡异的氛围中结束。客人们被仆人引着,各自返回房间,为午夜的舞会做准备。亚历山大回到自己的客房,发现那套为他准备的舞会礼服已经挂在衣架上。礼服是深邃的午夜蓝色,用银线绣着星辰图案,华丽而不失庄重。
他换上礼服,拿起那张黑色的面具。在戴上它的一瞬间,他感到一种奇特的眩晕,仿佛自己的身份真的被剥离了。镜子里那个戴着面具的人,熟悉又陌生。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城堡里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当远处古老的钟楼敲响了十二下沉重的钟声,那声音仿佛直接敲击在人的灵魂上。与此同时,亚历山大听到走廊里响起了轻微的、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他打开房门,看到其他的客人也都戴上了各自的面具,穿着华丽的舞会服装,正像一群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沉默地、队列般地走向楼下的大舞厅。
最后的假面舞会,即将开始。
第五章:午夜的华尔兹
大舞厅的景象超出了亚历山大的想象。它比主大厅还要宏伟,穹顶高耸,上面绘着一幅巨大的、描绘着夜空与神话的壁画。三盏巨大的水晶吊灯从天花板垂下,成千上万的蜡烛在其中燃烧,却只能投下一种昏暗、摇曳的光芒,使得舞厅的角落都隐藏在浓重的阴影里。墙壁上覆盖着褪色的织锦,巨大的落地镜镶嵌其间,映照出舞厅的景象,却又显得模糊失真。
舞厅的一端搭建了一个小小的舞台,上面坐着一支管弦乐队。然而,那些乐手全都穿着黑衣,戴着最简单的白色面具,他们的动作僵硬而机械,仿佛不是在演奏,而是在执行一个预设的程序。他们奏出的音乐是一首古老的华尔兹,旋律优美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哀伤与诡异,仿佛是来自另一个时代的回响。
客人们陆续进入舞厅,每个人都戴着精美的面具,穿着代表各自国家风格的华丽服饰。在面具的掩饰下,他们的身份被彻底隐藏,只剩下一个个优雅而神秘的符号。维多利亚站在舞厅中央,她换上了一袭血红色的长裙,戴着一张镶满黑色羽毛和红宝石的华丽面具,如同一位黑暗的女王。
“我亲爱的客人们,”维多利亚的声音在舞厅中回响,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欢迎参加德拉库尔家族的假面舞会。今夜,让我们忘记时间,忘记身份,让过去与现在在此交融。让音乐引领我们的灵魂,舞动吧,直到黎明的第一缕光芒将我们从梦中唤醒。”
音乐声陡然升高,客人们开始两两配对,滑入舞池。他们的舞步优雅而流畅,配合得天衣无缝,仿佛已经在一起排练了无数个夜晚。
亚历山大没有加入,他选择靠在一根巨大的廊柱旁,像一个局外人一样,冷静地观察着眼前这幅光怪陆离的景象。他注意到更多诡异的细节:尽管舞厅里有上千支蜡烛,但每个人的影子都显得异常浅淡,甚至有些人在快速旋转时,根本没有影子。而那些巨大的落地镜,更是让他感到不安——镜中的影像似乎比现实慢了半拍,而且有些舞者的身影在镜子里显得极其模糊,几乎透明。
“您为何独自站在这里,而不去享受这美妙的夜晚呢?”
一个轻柔的女性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亚历山大转身,看到一位戴着银色蝴蝶面具的女士。她的身形纤细,穿着一袭月白色的长裙。她的声音有些熟悉,但在面具和变调的舞会氛围中,他无法确定她的身份。
“我更习惯于做一个观察者。”亚历历山大礼貌地回答。
“观察是一种美德,”女士轻声说,“但有时候,只有亲身参与,才能触碰到事物的核心。有些真相,是无法从远处看清的。”
她向他伸出一只戴着白色长手套的手,做出了邀请的姿态。亚历山大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接受了邀请。作为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贵族,他无法拒绝一位女士的邀请。
他将手搭在她的腰间,另一只手握住她冰冷的手。她的手冷得惊人,隔着手套都能感觉到那股寒意,仿佛握住的是一块大理石。他们开始随着音乐旋转,她的舞步轻盈得不可思议,仿佛脚下没有重量。
在旋转的过程中,亚历山大瞥了一眼旁边的镜子,他的心猛地一沉。镜子里,他能清晰地看到自己,但与他共舞的这位女士,在镜中的影像却如同一缕青烟,淡得几乎看不见。
“您是谁?”亚历山大压低声音问道,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今夜,我们都是无名之人。”女士的声音带着一丝空灵的悲伤,“面具给了我们新的身份,也给了我们遗忘的权利。”
“但过去不应该被铭记吗?它塑造了我们。”
“有些过去,最好被永远埋葬。”女士的声音中透出一丝痛苦的颤抖,“有些记忆,是比诅咒更沉重的枷锁,只会带来无尽的痛苦。”
一曲终了,女士优雅地向亚历山大行了个屈膝礼,然后便转身,如同一只白色的蝴蝶,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舞动的人群中。亚历山大试图跟上她,但在那些千篇一律的华丽面具和旋转的身影中,他很快就失去了她的踪迹。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这寒意并非来自城堡的阴冷,而是发自内心深处。他意识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巨大的、精心布置的舞台上,而他,似乎是唯一一个没有拿到剧本的演员。
第六章:真相的碎片
随着午夜的深入,舞会的气氛变得愈发怪诞。客人们的动作开始显露出一种非人的精准与僵硬,他们的交谈声也消失了,整个舞厅只剩下那首永不终结的华尔兹和整齐划一的舞步声。舞厅里的温度似乎在持续下降,壁炉里那蓝绿色的火焰虽然依旧旺盛,却像鬼火一样冰冷。
更让亚历山大感到恐惧的是,他发现自己的时间感正在被剥夺。他不知道舞会已经持续了多久,一个小时,还是三个小时?他口袋里的怀表指针纹丝不动,永远地停留在了午夜十二点。时间在这里仿佛凝固了,或者说,陷入了一个无尽的循环。
他必须离开这里,去寻找答案。他悄悄地退到舞厅的阴影处,沿着墙边,溜出了一扇侧门。
门外是一条长长的、昏暗的走廊。墙壁上挂满了德拉库尔家族先祖的肖像画,这一次,亚历山大确信,那些画中人的眼睛真的在动。当他走过时,他们的头会随着他的移动而微微转动,那一张张苍白的面孔上,表情似笑非笑,充满了恶意的审视。
他强迫自己不去理会这些超自然的现象,快步向前走。他记得来时的路,城堡的图书馆应该就在附近。知识,是他此刻唯一能信赖的武器。
他推开了图书馆沉重的橡木门。一股浓重的、混合了尘埃与腐朽纸张的气味扑面而来。图书馆比他想象的还要大,高耸的书架直抵天花板,上面塞满了成千上万册古老的书籍和手稿。月光透过一扇没有被窗帘遮挡的彩色玻璃窗,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让这里显得像一座知识的陵墓。
他点燃了桌上的一盏油灯,开始疯狂地寻找。他需要找到任何与这个家族、这座城堡、这场舞会相关的线索。他随意地从书架上抽下一本用拉丁文写成的、书皮已经硬化的手稿,翻开来,发现内容是关于某种古老的亡灵召唤仪式的。
他继续翻找,终于,在一个上锁的柜子里,他发现了一本用黑色皮革装订的、没有书名的日志。锁很古老,他用随身携带的一把小刀轻易地撬开了。
日志的字迹与邀请函上的如出一辙,显然是出自维多利亚·德拉库尔之手,但内容却让他不寒而栗。这并非一本普通的日志,而是一本记录着“永恒舞会”仪式的圣典。
书中用诗一般的语言,详细描述了一种可以赋予死者虚假生命、让他们永远停留在死亡那一刻的邪恶仪式。代价,则是活人的生命力和灵魂。仪式必须在特定的星象之下,于一个充满古老能量的地方举行,而参与者必须佩戴面具,以“欺骗”死亡和时间的法则。
亚历山大感到血液都快要凝固了。他终于明白,今晚的舞会根本不是什么社交活动,而是一个延续了数百年的、邪恶至极的献祭仪式。
他颤抖着手继续向后翻,日志的最后几页,记录着历次舞会的宾客名单。他找到了1839年的那一页。上面用优美的花体字,清晰地列着十二个名字。他一眼就认出了其中几个——德·蒙特克里斯托侯爵、温莎伯爵、博尔吉亚公爵……这些名字,正是那些在五十年前神秘失踪的贵族!
而最让他感到毛骨悚然的是,当他翻到最后一页,看到为今晚——1889年舞会准备的名单时,他发现,除了他自己的名字是新添上去的之外,其余的十二个名字,与1839年的名单,一模一样!
这意味着什么?答案已经昭然若揭,却又如此荒谬和恐怖,以至于他的理性思维一时间难以接受。今晚的那些客人……他们根本不是那些贵族的后代。他们就是五十年前失踪的那些人!他们以一种非生非死的状态,被困在了这座城堡里,而他,亚历山大·冯·哈布斯堡,就是这场邪恶仪式最新的祭品。
手中的日志“啪”地一声掉在地上。他猛地转身,冲向图书馆的大门,想要逃离这个地狱。然而,当他的手握住门把时,却发现门已经被从外面锁死了。他用力推、拉,甚至用肩膀去撞,那扇沉重的橡木门却纹丝不动,仿佛与石墙融为了一体。
他被困住了。
第七章:面具之下的真相
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亚历山大。他背靠着坚实的木门,急促地喘息着,试图平复狂跳的心脏。图书馆里,只有油灯的火苗在轻轻跳动,将他的影子投射在身后的书架上,扭曲而巨大。
就在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脚步声。那声音不是从走廊传来,而是来自图书馆深处的阴影里。
他猛地转身,看到维多利亚·德拉库尔正从两排高大的书架之间缓缓走出。她依然穿着那身血红色的舞裙,但已经摘下了面具。在昏黄的灯光下,她的美丽显得愈发妖异和非人。
“您在寻找什么,伯爵先生?是在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还是在寻找一条逃生的路?”她的声音依旧清冷悦耳,却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嘲讽。
“我在寻找真相。”亚历山大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挺直脊背,直视着对方的眼睛。“您到底是谁?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维多利亚缓缓地笑了,那笑容让她苍白的脸颊上泛起一丝病态的红晕。她向前走了几步,完全走入了灯光之下。亚历山大这才看清,她的紫罗兰色眼眸深处,燃着两点猩红的光芒,而她那完美的嘴唇下,隐约露出了两颗异常尖锐的犬齿。
“我就是我所说的那个人,维多利亚·德拉库尔,”她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种跨越世纪的疲惫与傲慢,“德拉库尔家族真正的、永恒的继承人。我见证了奥斯曼人的崛起与衰落,见证了拿破仑的辉煌与流放,也正在见证你们哈布斯堡家族的黄昏。我活了很久,伯爵先生,久到已经忘记了时间的滋味。”
“这不可能!”亚历山大下意识地反驳,“人类的寿命是有限的。”
“谁告诉您,我是人类了?”维多利亚的笑容变得更加明显,那两颗尖牙也完全暴露出来。“德拉库尔家族的血脉中,流淌着比人类更古老、更强大的力量。我们是夜晚的贵族,是时间的弃儿。但这种永恒,需要代价。它需要新鲜的血液来滋养,需要鲜活的灵魂来点缀这漫长而空虚的黑夜。”
亚历山大终于明白了。所有的传说,所有的恐惧,在这一刻都指向了那个唯一的、最恐怖的答案。吸血鬼。这个只存在于乡野奇谈和廉价小说中的词汇,此刻却以一个如此优雅而致命的形态,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那些客人……”他的声音干涩。
“他们曾经也像您一样,是我们的贵客。”维多利亚打断了他,语气中带着一丝怜悯,“五十年前,他们参加了那场舞会,接受了我们的‘馈赠’,成为了这个永恒家族的一员。现在,轮到您了,伯爵阁下。您的血脉中蕴含着古老的贵族气息,将是这场盛宴最完美的收尾。”
“我绝不会让您得逞的。”亚历山大向后退去,背部紧紧贴住书架,眼睛则在飞快地扫视着四周,寻找任何可能成为武器的东西。
“您别无选择。”维多利亚的步伐不紧不慢,却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压迫感。“仪式已经开始,您已经饮下了我们的酒,品尝了我们的食物。那酒中,有我的血;那食物中,有这座城堡的尘土。您的灵魂,已经与这里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您已经成为了我们的一部分。”
亚历山大想起了晚餐时那杯口感奇特的红酒,想起了那些毫无味道的食物。原来,陷阱从一开始就设下了。
维多利亚停下脚步,与他保持着几步的距离。她的眼中闪过一丝玩味的神色。“不过,我承认,您比我之前的那些‘客人’要有趣得多。您的眼中没有纯粹的恐惧,而是充满了理性的愤怒和求生的意志。这让这场古老的游戏,多了一点新鲜感。”
她伸出一根苍白的手指,指向图书馆的另一端。“我可以给您一个机会,一个虚假的希望。如果您能在黎明之前,找到离开这座城堡的真正出路,我就放您自由。但如果您失败了……当第一缕阳光触及山巅时,您就必须永远留在这里,成为我们中的一员,参加下一场五十年后的舞会。”
“为什么要给我这个机会?”亚历山大警惕地问。
“因为永恒是如此的……乏味。”维多利亚的脸上露出一丝真实的倦意,“我喜欢欣赏希望在绝望的边缘挣扎、最终破灭的样子。那是一场最美的悲剧。去吧,伯爵先生,开始您的逃亡。让这个夜晚,变得更有趣一些。”
话音刚落,她的身影便如同一缕青烟,融入了书架间的阴影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图书馆的门,也随着一声沉闷的机括声,自动打开了。
自由的幻象就在眼前,但亚历山大知道,这只是一个更巨大、更残忍的陷阱的开始。
第八章:与时间赛跑
亚历山大没有丝毫犹豫,立刻冲出了图书馆。他知道维多利亚没有说谎,这场猫鼠游戏已经开始,而他,是那只注定要被捕获的老鼠。但他不能放弃,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
他首先冲向城堡的大门,但那扇巨大的橡木门已经用数根粗大的铁栓从内到外彻底封死,凭他一己之力绝无可能打开。他检查了底楼所有的窗户,无一例外,全都被厚重的铁栅栏封住,栅栏的坚固程度足以抵御一支军队的攻击。
他必须找到另一条路。他回想起在图书馆那本古老的魔法书中看到的内容。书中曾模糊地提到,德拉库尔城堡作为一座古老的军事要塞,建有一条秘密的逃生通道。通道的入口,隐藏在城堡最深处的地下室中,但要打开它,需要一把特殊的钥匙。
钥匙在哪里?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忆着书中的每一个细节。书中暗示,开启自由之门的钥匙,被藏在城堡主人的卧室里。而要进入主人的卧室,必须先通过一系列的考验,以证明闯入者的智慧与勇气。
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了。亚历山大沿着那条宏伟的旋转楼梯,向城堡的上层跑去。
走廊里比之前更加阴森。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在墙壁上拉扯成各种怪异的形状。那些肖像画中的眼睛,此刻不再是暗中窥视,而是充满了赤裸裸的敌意,仿佛随时会从画框中走出来。空气中,似乎能听到若有若无的、充满诱惑的低语声,在呼唤他的名字,劝他放弃挣扎。
他来到了三楼,这里是城堡主人的生活区域。走廊更加狭窄,墙壁上挂着各种古老的兵器——十字弓、长剑、战斧,它们在烛光下泛着幽冷的光芒。
他找到了主卧室的门。那是一扇比其他房门更加华丽的门,用黑色的檀木制成,上面雕刻着复杂的、如同迷宫般的符号。门上没有把手,只有一个栩栩如生的黄铜龙头雕塑,龙的眼睛是两颗闪烁着红光的宝石。
当亚历山大伸手试图推门时,那龙头突然活了过来。它的黄铜嘴巴缓缓张开,露出锋利的牙齿,两颗宝石眼睛里射出骇人的红光。
一个低沉、充满金属质感的声音在走廊里回响:“凡人,止步。此门只为有资格者敞开。回答我的谜题,否则你的灵魂将被此门吞噬。”
“什么谜题?”亚历山大沉声问道,手心已经沁出了冷汗。
“我没有声音,却能讲述所有真相;我没有身体,却能粉碎所有幻象。我比生命更珍贵,比死亡更可畏。我是什么?”
亚历山大的大脑飞速运转。这是一个古老的、充满哲学意味的谜语。他曾在研究中世纪的炼金术文献时,见过类似的问题。生命、死亡、幻象……
他深吸一口气,清晰地回答:“是‘真理’(Truth)。”
龙头雕塑的红光闪烁了一下,然后缓缓熄灭。它张开的嘴巴里,吐出了一枚小巧的、形状奇特的铜钥匙。紧接着,主卧室那扇沉重的门,发出一阵机括转动的声音,缓缓向内打开了。
第九章:卧室中的秘密与悲哀
主卧室的奢华程度令人叹为观止,但同时也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压抑感。房间中央是一张巨大的四柱床,深红色的天鹅绒床幔上用金线绣着德拉库尔家族的徽记,仿佛一张准备吞噬一切的巨口。墙壁上挂满了历代德拉库尔家族成员的肖像,从身穿盔甲、面容冷酷的“穿刺公”弗拉德,到近代那些面容苍白、眼神忧郁的男女。他们仿佛组成了一个沉默的审判团,冷冷地注视着这个不速之客。
房间的一角,摆放着一张华丽的梳妆台,上面散落着各种古老的珠宝首饰和已经干涸的化妆品瓶罐。梳妆台前立着一面巨大的落地镜,与亚历山大在自己客房里看到的那面一样,镜框雕刻精美,但镜面却是漆黑一片,如同凝固的墨池,不反射任何光影。
亚历山大用刚才得到的铜钥匙打开了梳妆台的所有抽屉,又搜查了床头柜,甚至掀开了沉重的床垫,但都没有找到那把通往地下室的钥匙。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窗外,风声愈发凄厉,仿佛是无数亡魂在哭嚎。他感到一阵绝望,难道这又是一个骗局?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被墙上一幅与众不同的肖像画所吸引。画中是一位极其美丽的女子,她戴着一顶华丽的王冠,身穿中世纪的宫廷礼服,手中……正握着一把造型古朴的金钥匙。女子的面容,正是维多利亚,但画中的她,眼神清澈,带着一丝少女的天真与骄傲,与今晚那个充满疲惫与邪气的女主人判若两人。
他走近画像,发现画框的下沿,用古老的罗马尼亚语刻着一行小字:“唯有纯粹的勇气,方能触及自由的本质。”
亚历山大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画中那把金色的钥匙。就在触碰的瞬间,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整个房间的景象开始扭曲、旋转,仿佛被卷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墙壁变得透明,无数个世纪的幻影在他眼前飞速闪过。
当一切恢复平静时,他发现自己已经不在那间华丽的卧室里了。
他站在一个阴冷潮湿的地下石室中。石墙上渗着水珠,长满了滑腻的青苔,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死亡的腐朽气息。石室的中央,静静地停放着一口巨大的石棺,棺盖上雕刻着那个熟悉的乌鸦与玫瑰的徽记。
石棺旁,站着一个孤寂的身影。是维多利亚。但此刻的她,褪去了所有的伪装和傲慢,脸上没有了那种邪恶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无边无际的悲哀与绝望。她没有穿那身血红色的舞裙,而是换上了一件朴素的白色长袍。
“你还是找到了这里。”她的声音不再清冷,而是充满了疲惫的沙哑。
“这是什么地方?”亚历山大警惕地问。
“这是我真正的‘卧室’,”维多利亚回答,她的目光投向那口石棺,“也是我的囚笼。数百年来,我被困于此,日复一日地沉睡,夜复一夜地醒来,无法获得真正的安息。”
“为什么?”
维多利亚缓缓走向石棺,用她那苍白的手轻抚着冰冷的棺盖。“因为我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罪。很久以前,我还是一位对世界充满幻想的公主时,为了获得永恒的生命和力量,我与一个古老的、黑暗的存在签订了契约。我得到了我想要的永生,但代价是,我的灵魂被诅咒,永远与这座城堡绑定,永远无法摆脱对鲜血的渴望,永远无法在阳光下行走。”
“那些客人……”
“他们既是我的同伴,也是我的受害者。”维多利亚的眼中,第一次流下了泪水,那泪水是血红色的。“我被迫每隔五十年举办一次舞会,用新的灵魂来喂养这个古老的诅咒,以维持这座城堡和我们这些‘不死者’的存在。我憎恨这样做,但我别无选择。这诅咒,比任何锁链都更坚固。”
亚历山大心中,第一次对这个女妖产生了一丝复杂的同情。“难道就没有办法打破这个诅咒吗?”
维多利亚抬起头,那双血红的眼眸中,竟然闪过了一丝微弱的、几乎熄灭的希望之光。“有一个办法。一个在传说中才存在的办法。但它需要一个无法想象的牺牲。如果有一个拥有纯粹灵魂的、自愿的活人,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来承接并净化这个诅咒,那么,我,以及所有被困在这里的灵魂,都能得到真正的解脱。诅咒将会被彻底摧毁。”
“你的意思是……”亚历山大瞬间明白了她话中的含义。
“是的,”维多利亚点了点头,她的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你可以选择,用你的生命和灵魂,来换取我们所有人的救赎。但这也就意味着,你将永远留在这里,代替我,成为这个地方新的镇魂石,直到时间的尽头。”
第十章:灵魂的抉择
亚历山大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沉默。他站在阴冷的石室中,一边是通往个人生存的渺茫希望,另一边是拯救无数被困灵魂的沉重责任。他面临的,不再是一个简单的生死抉择,而是一个关乎人性、道德与牺牲的终极拷问。
“如果我选择牺牲,其他人……真的能获得自由吗?”他问道,声音因内心的挣扎而显得有些沙哑。
“是的。”维多利亚的回答异常坚定,仿佛这是她数百年来唯一的期盼。“诅咒的核心是我。一旦我被解放,整个诅咒的根基就会崩塌。所有被困在这里的灵魂,无论是那些已经麻木的‘客人’,还是在城堡各处游荡的更古老的怨灵,都将得到安息。他们将重获人性,或者,回归死亡的宁静。”
亚历山大想起了舞池中那些优雅而空洞的身影,想起了那位戴着银色蝴蝶面具的女士眼中一闪而过的悲伤。他们曾经也是活生生的人,有自己的家庭、爱人和梦想。他们不应该永远被囚禁在这场永不落幕的、病态的舞会中。
“但是,”维多利亚的声音再次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我不能,也不会强迫你做出这个选择。这必须是你完全自愿的决定。任何一丝的强迫或欺骗,都会让仪式失败,甚至可能招致更可怕的反噬。逃生的钥匙就在那里。”
她指向石棺的顶部,那把在画像中见过的金色钥匙,正静静地躺在那里,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亚历山大感到内心在进行着一场激烈的战争。作为一名理性的学者,他知道自我保存是生物的最高本能。他有自己的生活,有未完成的研究,维也纳还有人在等他回去。但作为一名有良知的贵族,一个研究了半生人类历史兴衰的人,他也深知,历史正是由无数次伟大的牺牲所推动的。
他想起了自己研究过的那些英雄史诗,那些为了信仰、为了民族、为了正义而献出生命的人。他一直以为那只是书本上的故事,是诗人们的浪漫想象。但现在,他自己就站在了这样一个传说故事的十字路口。他的一生,都在研究过去,而现在,他却拥有了一个可以改变无数人“过去”和“未来”的机会。
“那把钥匙,”他指着金钥匙问道,“它能打开通往自由的门。但一旦我用它逃走,这里的一切,就会照旧,对吗?”
“是的,”维多利亚点头,“舞会会继续,五十年后,我会发出新的邀请函,寻找下一个像你一样的‘客人’。这个悲剧的循环,将永无止境。”
亚历山大闭上了眼睛。他看到了维也纳的街道,看到了他书房里的灯光,也看到了伊莎贝拉那双充满哀伤的眼睛。他的一生,都在追求“真理”。而此刻,他面前摆着两种真理:一种是生物学的真理——活下去;另一种是人性的真理——拯救他人。
他缓缓睁开眼睛,眼神已经变得清澈而坚定。
“天亮还有多久?”他问道。
维多利亚看了一眼石室角落里一个古老的沙漏。“还有一个小时。”
亚历山大点了点头。他需要用这最后的时间,去和那个他即将告别的世界,做一次最后的道别。他没有拿起那把金色的钥匙,而是转身,向石室外走去。他已经做出了决定。
第十一章:最后的华尔兹
亚历山大回到了大舞厅。舞会仍在继续,那首哀伤的华尔兹仿佛已经奏响了几个世纪。客人们依旧在面具后麻木地旋转,他们的动作精准得像钟表里的齿轮,却毫无生命力。
他站在舞厅的边缘,看着这幅悲哀而华丽的景象。他不再将他们视为怪物,而是看作一群被时间遗忘的可怜囚徒。
“您回来了。”
那个戴着银色蝴蝶面具的女士,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了他的身边。这一次,亚历山大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几乎要溢出来的悲伤。
“我能知道您的名字吗?”他轻声问道。
女士犹豫了片刻,然后缓缓地、用颤抖的手摘下了面具。面具下是一张极其美丽但苍白憔悴的脸,她的眼眶深陷,眼中噙满了泪水。她看起来非常年轻,或许只有二十岁出头。
“我叫伊莎贝拉·德·蒙特克里斯托,”她低声说,声音如同破碎的水晶,“我是法国德·蒙特克里斯托侯爵的女儿。1839年,我和父亲一起来参加这场舞会……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离开过。”
亚历山大心中一痛。“你被困在这里……整整五十年了?”
“是的,”伊莎贝拉的眼中流露出无尽的痛苦,“五十年。每一天,我都活在同一个夜晚。我被迫参加这场舞会,被迫微笑,被迫与这些同样被诅咒的灵魂共舞。我能感觉到外面世界的变化,能感觉到时间的流逝,但我自己,却永远停留在了那一刻。我记得巴黎的阳光,记得塞纳河畔的鲜花,记得我母亲的拥抱……这些记忆,是支撑我没有彻底疯狂的唯一支柱,也是折磨我最深的酷刑。”
亚历山大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冰冷如石,没有一丝活人的温度。“如果……如果有一个机会,能让你获得自由,你愿意吗?”
“自由?”伊莎贝拉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但随即又黯淡下去。“当然愿意。我愿意付出一切来换取哪怕一天的、真正的生活。但这不可能。这个诅咒太强大了,它以德拉库尔家族的古老血脉为核心,无人能够打破。”
“也许有办法。”亚历山大凝视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道。
他将维多利亚的秘密,以及他所面临的选择,全部告诉了伊莎贝拉。伊莎贝拉听完后,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她用手捂住嘴,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感——有狂喜,有悲伤,有感激,更有强烈的不安。
“您……您愿意为了我们这些素不相识的……鬼魂,而牺牲自己?”她颤声问道。
“你们不是鬼魂,”亚历山大回答,他的声音平静而有力,“你们是需要帮助的人。而且,这不仅仅是为了你们。如果我不这样做,这个邪恶的循环就会永远持续下去,将会有更多无辜的人,像你们一样,被拖入这个深渊。”
就在这时,舞厅的音乐戛然而止。所有的“客人”都停下了舞步,齐刷刷地转过身,几十双空洞的眼睛,此刻都聚焦在了亚历山大的身上。他们的面具下,似乎透出了一丝微弱的、属于人类的情感——那是被压抑了半个世纪的、对自由的渴望。
维多利亚的身影,出现在了舞厅中央的舞台上。她已经换回了那身血红色的长裙,但没有戴面具。她的脸上,带着一种庄严而肃穆的表情,仿佛一位即将主持一场神圣仪式的大祭司。
“时间到了,伯爵先生。”她的声音在寂静的舞厅中回响,“黎明将至。你必须做出最后的选择。”
第十二章:牺牲与救赎
亚历山大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向舞厅的中央。每一步,他都感觉自己正走在历史的节点上。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在他身上,那目光中蕴含着五十年的痛苦、绝望,以及此刻燃起的、微弱却炙热的希望。
他站在维多利亚的面前,环视着周围那些静止的、戴着面具的身影。
“我已经做出了决定。”他说道,声音清晰而坚定,在宏伟的舞厅中产生了回响。
他没有拿出那把代表逃生的金色钥匙。相反,他张开双臂,仿佛在拥抱一个无形的命运。
“我选择,留下来。”亚历山大说道,“我自愿献出我的生命与灵魂,来终结这个延续了数百年的诅咒,让所有被囚禁于此的灵魂,重获自由。”
话音落下的瞬间,舞厅里响起了一阵压抑的、集体的叹息声。那声音不像是鬼魂的哀嚎,更像是囚徒在听到赦免令时,发自肺腑的、如释重负的解脱。
维多利亚的眼中,再次流下了血红色的泪水,但这一次,泪水中充满了感激。“您确定吗,亚历山大·冯·哈布斯堡?一旦仪式开始,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你将承受我几个世纪以来所承受的一切痛苦和孤独。”
“我确定。”亚历山大微笑着回答。他的一生都在追求不朽的知识,而现在,他将以另一种方式,获得一种别样的“不朽”。
维多利亚点了点头。她举起双手,开始用一种古老而晦涩的语言吟诵咒语。那咒语仿佛蕴含着天地初开的力量,每一个音节都让整个城堡开始剧烈地震动。
随着咒语的进行,舞厅里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
墙壁、廊柱和天花板开始散发出柔和的、圣洁的白光。那些燃烧了整夜的冰冷蜡烛,火焰变成了温暖的金色。客人们脸上的面具,开始出现裂痕,然后一片片地剥落、碎裂,化为尘埃。
面具之下,露出了他们真实的面容。他们的脸上不再是麻木和空洞,而是充满了激动、感激和解脱的泪水。他们的身体,也从那种半透明的虚幻状态,逐渐变得凝实,恢复了血肉之躯的质感。
亚历山大感到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的力量正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灌入他的身体。这力量既痛苦又神圣。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被分解、重塑。他的皮肤开始变得透明,他的血肉正在化为纯粹的光芒。他看到了自己的一生,从童年到此刻,如同一部飞速放映的电影,在他眼前闪过。
“谢谢您。”伊莎贝拉走到他的面前,她的脸颊已经恢复了健康的红润。她踮起脚尖,在他的脸颊上,印下了一个温暖而真实的吻。“您的牺牲,我们永世不忘。”
其他的客人们也纷纷围拢过来,向他深深地鞠躬。他们的眼中,不再有任何非人的特征,只有最纯粹的人类情感。
随着维多利亚吟诵出最后一个音节,一道耀眼的白光从亚历山大的身体中爆发出来,席卷了整个城堡。古老的石墙在光芒中开始崩塌,承载了数百年诅咒的“乌鸦巢”,正在被彻底净化。
亚历山大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逐渐消散,但他心中没有恐惧,只有前所未有的平静与满足。他知道,他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他以一个历史学者的身份而来,最终,却亲手终结了一段最黑暗的历史。
尾声:新的黎明
当第一缕晨曦刺破喀尔巴阡山脉的云雾,照耀在大地之上时,那座矗立了几个世纪的、令人闻风丧胆的德拉库尔城堡,已经彻底消失了。在它原来的位置上,只剩下一片被晨光笼罩的、长满了青草的废墟。
伊莎贝拉和其他十二位曾经的“客人”,发现自己正站在山脚下的森林边缘。温暖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他们感受到了久违的、属于活人的温度。他们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那是有血有肉、可以感受到心跳的双手。诅咒,被彻底打破了。他们自由了。
维多利亚也在他们中间。她看起来完全变了。她不再是那个冷艳的吸血鬼女王,而像一个普通的、美丽的女子。她的皮肤有了血色,紫罗兰色的眼眸恢复了正常的蓝色,充满了新生般的清澈。她的脸上,带着解脱、感激,以及对那位牺牲者的、深深的哀悼。
“他……在哪里?”伊莎贝拉环顾四周,寻找着亚历山大的身影。
维多利亚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指向了初升的太阳。在万丈金光之中,他们似乎看到了一个模糊而圣洁的人影,正在缓缓上升,最终消融在那片无尽的光明里。
“他获得了最终的自由,”维多利亚轻声说道,“他的灵魂已经升华,不再受任何尘世的束缚。他成为了守护这片土地的光。”
所有人都沉默了,他们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深深地鞠躬,为亚历山大的伟大牺牲默哀。他们知道,他们的新生,是用一个高贵的灵魂换来的。
几天后,这些重获自由的人们,带着对过去的告别和对未来的希望,各自踏上了回家的路。他们发现,外面的世界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十年,物是人非,沧海桑田。但他们没有丝毫的怨恨,因为他们重新拥有了比任何财富和地位都更宝贵的东西——自由和人性。
伊莎贝拉回到了法国。她的家族早已没落,亲人也已不在人世。但她没有沉沦,而是用自己奇迹般的经历,在巴黎建立了一个慈善基金会,专门帮助那些在绝望中挣扎的人们,告诉他们,即使在最深的黑夜里,也总有希望的曙光。
维多利亚则选择了一种最平凡的生活。她放弃了德拉库尔的姓氏,在一个宁静的瑞士小镇里,成为了一名历史教师。她用自己几个世纪的见闻和智慧,教导孩子们知识,更教导他们善良、勇气和牺牲的意义。
此后的每一年万圣节前夜,这些被拯救的人以及他们的后代,都会不远万里,来到喀尔巴阡山脉的那片废墟前,为亚历山大举行一场小小的纪念仪式。他们会点燃蜡烛,讲述那个关于假面舞会的故事,确保他的名字和他的选择,永远不会被时间遗忘。
在废墟的中央,后人立起了一块朴素的石碑,上面只刻着一行字:
“亚历山大·冯·哈布斯堡
一位真正的贵族,一位勇敢的学者。
他以凡人之躯,行神明之事。
他用自己的终结,换来了无数人的新生。”
随着时间的流逝,德拉库尔城堡的故事,逐渐演变成了当地一个美丽的传说。人们说,在万圣节的夜晚,如果你在山中仔细聆听,偶尔还能听到远处随风飘来的、隐约的华尔兹音乐声。但那不再是诅咒的哀歌,而是自由的灵魂,在为他们的救赎者,献上永恒的赞美诗。
最后的假面舞会早已落幕,但它所揭示的真理——关于勇气、选择与救赎的真理——却如同那座石碑一样,永远地矗立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它告诉世人,真正的伟大,不在于你拥有什么,而在于你愿意为他人放弃什么。在那个风雨飘摇的世纪之末,一位历史学者的牺牲,为旧世界的挽歌,奏响了最高贵、最光辉的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