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之蚀
他醒着。
这是一个事实,就像城堡的石头是冰冷的一样确定。他能感觉到身下床单的粗糙质地,能闻到熄灭的烛火留下的蜡味,能听到远处哨塔上传来卫兵换岗时甲胄的轻微碰撞声。这些都是真实世界的锚点,将他牢牢固定在现实之中。
然而,他还是看到了它。
窗外,那双眼睛。
它们悬浮在哥特式拱窗的尖顶处,嵌在一张模糊不清、轮廓狰狞的脸上。那不是月光下的错觉,也不是疲惫大脑的臆想。那双眼睛是燃烧的余烬,带着一种古老而饥饿的智慧,正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它们看着他,穿透了厚实的玻璃,穿透了他紧闭的眼皮,直抵他灵魂最深处的寒冷。
他不敢动。
恐惧是一条冰冷的蛇,从他的脊椎底部向上蜿蜒,缠绕住他的心脏,让它在胸腔里无力地扑腾。他是一个王子。王国的继承人。这座城堡是他的家,是权力的堡垒,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他的房间在塔楼的高处,窗外是百尺悬崖。没有什么东西能……能站在那里。
他将脸更深地埋进枕头里,像个孩子一样寻求庇护。但他已经不是孩子了。他十九岁的身体,经过剑术和马术的锤炼,此刻却像一滩融化的蜡,无助而软弱。
这一切,都始于那本书。
一周前,在皇家图书馆最深、最尘封的角落里,他找到了它。它没有标题,封面是鞣制过的、不知名野兽的皮,摸上去有一种令人不适的温热感。书页由泛黄的羊皮纸制成,上面的文字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古老符文,扭曲如受刑的肢体。
他本该把它交给大学士亚里昂的。任何来源不明的古籍都应如此处理。这是规定。但他没有。一种病态的好奇心攫住了他。他把它偷偷藏在自己的斗篷里,带回了寝宫。
夜深人静时,他点燃一根蜡烛,翻开了书。奇怪的是,那些他本不认识的符文,在摇曳的烛光下,仿佛活了过来。它们蠕动着,重组成他能理解的句子。那不是阅读,更像是一种……领悟。一种直接灌入脑海的知识。
书里没有故事,没有历史。只有描述。它描述了世界的另一面。一个由恐惧和欲望构成的维度。一个沉睡在现实帷幕之下的深渊。书里说,梦境是通往那个世界的门扉。而思想,是钥匙。
他读得越多,房间就越冷。烛火开始摇曳,投下的影子在墙壁上狂舞,像是被无形之风吹动。他开始听到声音。起初是微弱的耳语,仿佛来自墙壁的另一侧。然后是更清晰的,就在他的耳边,说着他的名字。
“伊莱恩……”
他猛地合上书,心脏狂跳。房间里空无一人。他把书藏在床下最深处,发誓再也不去碰它。
但太迟了。
他已经打开了门。
现在,窗外的眼睛证明了这一点。它们耐心地等着,仿佛知道他的一切。知道他的恐惧,知道他的秘密,知道他床下那本该死的书。
他慢慢地,极度缓慢地转过头,用眼角的余光瞥向窗户。
那双眼睛还在。不仅如此,他看到了更多的轮廓。一个巨大的、 有角的头颅。宽阔的肩膀。一双交叉在胸前、肌肉虬结的手臂。它就像一座黑暗的山,将月亮都遮蔽了。
他猛地闭上眼,呼吸几乎停滞。
“只是梦,只是梦,只是梦……”他对自己默念着,但这句咒语空洞无力。他知道自己醒着。
一阵细微的刮擦声从床脚传来。
他的身体瞬间僵硬。
那声音很轻,像是一只老鼠在磨爪子。但他知道那不是老鼠。他房间里从没有过老鼠。他的卫士,凯兰爵士,每天都会检查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刮擦声停了。
然后,他感觉到了一点重量。很轻,落在床脚的被子上。就像一只鸟儿落在了上面。
他的眼睛仍然紧闭,但脑海中却清晰地勾勒出了一幅画面。一个瘦小、佝偻的身影。长长的黑发像瀑布一样垂下,遮住了脸。一双扭曲的、带有薄膜的翅膀在背后微微扇动。它蹲在那里,在被子的尽头,和他同处一张床上。
他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如同感觉到一块烙铁靠近皮肤。一种阴冷、恶意的气息弥漫开来。
他不敢呼吸。他怕呼出的气息会触碰到它。
“醒着呢,小王子……”一个嘶哑、尖细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不是通过耳朵听到的,而是直接在他的思想中回响。“我们知道你醒着。”
他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别怕……我们只是来玩的……”
那东西开始在被子上移动,迈着轻巧而怪异的步伐,向他靠近。每一步,都让他的血液更冷一分。
他能感觉到它越来越近。能闻到一股混合着腐土和沼泽气的味道。
他想尖叫,想呼唤卫兵。凯兰就在门外,只需要一声大喊。但他的喉咙被恐惧扼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身体背叛了他。
他感觉到了。
一根冰冷、尖锐的手指,轻轻地触碰了一下他的脚踝。
那一瞬间,他所有的防线都崩溃了。他猛地坐起身,发出一声压抑的、介于尖叫和呜咽之间的怪响。
床上空空如也。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浸透了他的睡袍。他疯狂地环顾四周。房间里很安静,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窗外,那双眼睛和巨大的身影也消失了。月光重新洒了进来,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
他是不是……疯了?
他颤抖着把腿缩回被子里,蜷缩成一团。他不敢再看窗户,不敢再听任何声音。他把头埋在膝盖里,试图说服自己这只是一场无比真实的噩梦。一场由那本邪恶的书引发的幻觉。
就在他几乎要说服自己的时候,他听到了新的声音。
来自床下。
那是一种湿滑的、拖拽的声音。伴随着细微的、昆虫般的“悉悉索索”。有什么东西……很多东西……正在他身下移动。
他瞥了一眼床沿。
一截覆盖着黑色鳞片的触手,像蛇一样从床底探出,在冰冷的地板上缓缓蠕动。紧接着,一只瘦骨嶙峋、长着利爪的手也伸了出来,五根指节不自然地弯曲着,在地面上摸索。
他看到地上散落着几只甲虫一样的生物,它们快速地爬行着,汇入床下的阴影中。
在他视线的尽头,靠近壁炉的地方,地板上放着一个东西。一个头颅。没有身体,只有一颗头。它的眼睛是两个空洞,但他能感觉到,那两个空洞也在看着他。
然后,他看到了那本书。
它不在床下了。它被拖了出来,摊开在地板上。一根看不见的手指,正缓缓地划过书页,仿佛在为他朗读。
恐惧不再是蛇。它变成了汪洋大海,将他彻底淹没。他被无尽的、冰冷的黑暗吞噬,意识在其中沉沦。他甚至没有力气去晕厥。他只能睁大眼睛,看着自己的寝宫,这个王国最安全的地方,变成了一个通往地狱的门厅。
他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
它们不只是想吓唬他。
它们想要进来。
而他,已经为它们打开了门。
黎明是灰色的。
它不是希望的使者,而是一块浸透了疲惫的脏布,勉强遮盖住夜晚的污秽。他一夜未眠。他像一尊石像般坐在床上,直到第一缕微光从窗外渗入,将那些潜伏的影子驱赶回床底和角落的黑暗中。
他看着它们退去。那截触手缩回了床底,那只爪子也消失了。地上的头颅和摊开的书都不见了,仿佛从未存在过。一切又恢复了正常。
但地板上留下了痕迹。
一道湿滑的黏液痕迹,从床底一直延伸到壁炉前。几道深深的爪痕,刻在坚硬的橡木地板上。
它们是真实的。
“殿下?”门外传来凯兰爵士的声音,低沉而恭敬。“您醒了吗?国王陛下传唤您共进早餐。”
他动了动僵硬的脖子,骨节发出咔哒声。他用嘶哑的声音回应:“知道了。”
他强迫自己下床,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仿佛地板下随时会伸出另一只手抓住他的脚踝。他避开了那些痕迹,走到水盆前,用冰冷的水泼在脸上。镜子里的人让他感到陌生。眼窝深陷,嘴唇苍白,眼神里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惊恐。
这不是一个王子该有的样子。
他换上华服,天鹅绒和锦缎的沉重感让他稍微有了一丝真实感。他必须保持镇定。他不能让任何人看出他的异样。尤其是他的父亲。
国王奥德里奇是一个如山般威严的男人。他的爱和他的统治一样,都是有条件的、严厉的。软弱,是他最不能容忍的品质。
早餐在宏伟的长桌厅进行。阳光透过巨大的彩色玻璃窗照进来,在桌上投下斑斓的光点。食物丰盛,香气四溢。但他食不下咽。他只是机械地用银叉拨弄着盘子里的食物。
“你看起来很糟糕,儿子。”国王的声音洪亮,不带一丝暖意。他甚至没有抬头看他,只是在切着盘中的烤肉。“昨晚又去图书馆熬夜了?”
“只是……没有睡好,父亲。”他低声说。
“一个王子需要的是钢铁般的意志,而不是多愁善感的神经。”奥德里奇终于抬起头,锐利的目光像鹰隼一样审视着他。“我听说你最近总是精神不振。亚里昂大学士说你可能需要一些草药来安神。”
“我很好。”他立刻否认。他不能让别人以为他病了,或者疯了。那只会让他更加孤立无援。
“那就挺直你的脊梁。”国王说罢,便不再理会他,开始和身边的枢密大臣讨论边境的税收问题。
他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在这座金碧辉煌的大厅里,在这些王国最有权势的人中间,他比昨晚独自在房间里时更加孤独。
早餐后,亚里昂大学士在书房里等着他。大学士是个瘦高的老人,头发和胡须都已花白,脸上布满了智慧的皱纹。他代表着理性和知识,是他曾经最敬重的人。
“殿下,”亚里昂的声音温和,“您的气色确实不好。是学业过于繁重了吗?还是有什么烦心事?”
他犹豫了。也许亚里昂能帮助他?他博览群书,或许知道关于……那些东西的记载。
“大学士,”他鼓起勇气,压低了声音,“您相信……世界上有不属于我们这个世界的生物吗?”
亚里昂扶了扶眼镜,露出一丝宽容的微笑。“您是指神话里的精灵和地精?还是民间故事里的水妖和食尸鬼?殿下,那些都是无知和恐惧的产物,用来解释他们无法理解的自然现象。雷电不是神的愤怒,而是空气的碰撞。疾病不是恶魔的诅咒,而是体液的失衡。”
“不,我不是指那些。”他急切地说,“我指的是……更黑暗,更真实的东西。它们能穿过梦境,进入现实……”
“啊,梦境。”亚里昂打断了他,“梦是思想的蒸汽,是白日忧虑的无序回响。一个消化不良的夜晚,就能催生出最可怕的怪物。您最近是不是阅读了什么……不合适的书籍?”
他的心猛地一沉。亚里昂的目光似乎穿透了他,看到了他心底的秘密。
“没有。”他撒了谎。
“那就好。”亚里昂点点头,从一个木盒里取出一小瓶深色的液体。“这是缬草和甘菊的浸剂。睡前喝下,能让您安稳入睡,远离噩梦的侵扰。”
他接过了药瓶。他知道这东西没用。他的问题不是消化不良,也不是白日忧虑。他的问题是真实的。那些爪痕就是证明。
但他还能说什么呢?说他的床下有触手和魔爪?说有个带翅膀的小鬼在他床上跳舞?说窗外有个有角的魔王在凝视他?
亚里昂只会认为他疯了。国王会对他彻底失望。他会被锁起来,当成一个可悲的疯子。
他只能沉默。
白天,他试图让自己忙碌起来。他在练武场上疯狂地挥舞着长剑,汗水浸透了衣衫。他希望用身体的极度疲惫来换取夜晚的片刻安宁。他的陪练,凯兰爵士,惊讶于他今天罕见的凶猛。
“殿下,您今天像是要上战场一样。”凯兰气喘吁吁地说。
他没有回答,只是用更猛烈的攻击作为回应。他在发泄,在对抗那无形的恐惧。但每当他停下来喘息,眼角的余光似乎总能瞥见阴影在不自然地蠕动。练武场角落堆放兵器的架子下,那片黑暗比别处更深、更浓。他仿佛能听到从那里传来若有若无的、昆虫般的“悉悉索索”声。
他强迫自己不去看不去听。
下午,他去马厩。他的爱马,一匹名叫“风暴”的黑色骏马,一向温顺亲人。但今天,当他走近时,“风暴”却突然变得焦躁不安。它刨着蹄子,打着响鼻,一双大眼睛里充满了惊恐,死死地盯着他身后的空气。
他猛地回头。
什么都没有。只有空旷的马厩通道和飞舞的尘埃。
但他能感觉到。
那种被凝视的感觉。
就像昨晚窗外的那双眼睛,此刻正无形地跟随着他。它们在阳光下,在人群中,在每一个角落里,冷冷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逃离了马厩。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远离了所有人。他不敢回自己的寝宫,不敢靠近那本被藏起来的书。他试图阅读一些正常的历史文献,但那些文字在他眼前跳动,扭曲,最后都变成了那本邪恶之书上的符文。
他脑海里不断回响起那个尖细的声音。
“我们看着你呢,小王子……”
“你逃不掉的……”
“夜晚很快就来了……”
他用双手捂住耳朵,但声音来自内部,无处可躲。
日落时分,天空被染成了血红色。他站在书房的窗前,俯瞰着整个王国。远处的城镇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一切看起来那么和平,那么遥远。他感觉自己与这个世界隔了一层看不见的玻璃。他在这里,却又不属于这里。
他知道,他必须回去。回到那个已经变成地狱入口的房间。
他喝下了亚里昂大学士给的安神药剂。味道苦涩,带着泥土的气息。他希望这东西能像大学士说的那样,让他陷入沉睡,一个没有梦的、死的沉睡。
当他推开寝宫的门时,房间里一片漆黑。凯兰爵士已经在门外守夜,一切如常。
他没有点灯。他不想看到任何东西。他摸黑走到床边,脱下外衣,钻进了被子里。他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像一个茧。
安神药剂开始起作用了。他的眼皮变得沉重,思绪开始模糊。一股困意袭来,强大到无法抗拒。
也许……也许今晚会没事的。
他这么想着,沉入了黑暗。
但他并没有得到安宁的沉睡。他坠入了一个梦境。一个比清醒时更加恐怖的梦境。
在梦里,他仍然躺在自己的床上,但房间已经彻底变了样。墙壁像活物一样呼吸着,上面布满了扭曲的人脸。窗户不再是通往外界的出口,而是一只巨大的、燃烧着火焰的眼睛。
那个带翅膀的小鬼,那个“窃语者”,就坐在他的胸口上。它的重量如此真实,压得他喘不过气。它那被黑发遮住的脸凑到他面前,他能闻到它呼吸中腐烂的气息。
“我们告诉过你,你逃不掉的。”它尖笑着,声音直接钻进他的大脑。
床下伸出无数的触手和爪子,缠绕住他的四肢,将他牢牢固定在床上。它们冰冷、湿滑,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力量。
他想挣扎,但身体不听使唤。他被钉在了这场噩梦的祭坛上。
“他来了……”窃语者用一种近乎崇敬的语气说,“主人……来看他最喜欢的玩具了……”
他被迫抬起头,看向那只化为眼睛的窗户。
火焰般的瞳孔中,那个巨大的、 有角的身影缓缓浮现。它不再是模糊的轮廓,而是清晰得令人发指。它的皮肤是黑曜石的颜色,肌肉像岩石一样坚硬。它的脸上没有嘴,只有那双燃烧着永恒饥饿的眼睛。
它抬起一只手,缓缓地穿过了作为窗户的“眼球”,进入了他的房间。那只手巨大无比,足以捏碎他的头颅。
它没有这么做。
它只是伸出一根手指,像对待一件珍奇的收藏品一样,轻轻地、慢慢地,划过他的脸颊。
那触感……不是冰冷,也不是灼热。
那是一种虚无。一种能将他的灵魂都吸走的空洞。
在被那根手指触碰的瞬间,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那是一种存在的根基被动摇的恐惧。他感觉自己正在被抹去,被分解成纯粹的、原始的尖叫。
然后,他醒了。
他猛地从床上弹起,心脏像一面被疯狂敲击的战鼓。房间里一片漆黑,寂静无声。
他以为自己逃离了梦境。
但当他伸手去摸自己的脸颊时,他摸到了一道痕迹。
一道冰冷的、麻木的痕迹。
就像……就像那根手指刚刚划过一样。
他颤抖着摸索到火柴,点燃了床头的蜡烛。昏黄的光线驱散了部分黑暗。他拿起一面小小的手持银镜,照向自己的脸。
他的脸上,从太阳穴到下巴,有一道清晰的、灰白色的印记。那里的皮肤失去了所有的血色,变得像死人一样苍白。他用手指去触碰,没有任何感觉。
梦,侵入了现实。
它在他身上留下了印记。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那个声音。不是在他脑海里,而是在房间里。一个真实的、物理的声音。
“嘻嘻嘻……”
他循声望去。
那个带翅膀的小鬼,那个窃语者,正蹲在他的床脚,和梦里一模一样。它抬起头,长长的黑发滑落,露出了它的脸。
那是一张孩子的脸。但眼睛是两团旋转的、深不见底的黑暗。它的嘴咧开一个不自然的弧度,露出了两排针一样细密的牙齿。
“你醒了,”它说,声音尖锐而刺耳,“游戏,才刚刚开始。”
“滚出去!”
一声沙哑的怒吼从他的喉咙里迸发出来。这不是命令,而是一声绝望的咆哮。他抓起床头的银质烛台,用尽全身力气朝床脚那个恐怖的身影砸去。
烛台呼啸着穿过空气,却没有发出任何碰撞声。它直接穿过了那个小鬼的身体,仿佛它只是一团烟雾,然后“哐当”一声砸在对面的墙上,落在了地上。
小鬼没有动。它只是歪了歪头,脸上的笑容更大了。
“没用的,小王子。”它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回响,带着嘲弄的喜悦。“物理的东西,伤不到我们。我们是你的思想,你的恐惧。你怎么能用一块金属,去砸碎一个想法呢?”
他的心沉入了谷底。他明白了。这些东西……它们遵循着一套完全不同的法则。剑、盔甲、卫兵……所有他赖以为生的保护,在它们面前都毫无意义。
他从床上跳下来,踉跄着后退,直到后背抵住冰冷的石墙。他死死地盯着那个怪物,不敢移开视线。
“你……你们到底是什么东西?想要什么?”他颤声问道。
“我们是什么?”小鬼咯咯地笑了起来,声音像玻璃碎片在摩擦。“我们是墙壁里的裂缝,是镜子里的倒影,是午夜钟声后的寂静。我们是所有被你遗忘和压抑的东西。至于我们想要什么……”
它用一根细长的手指指向他。
“我们想要你。你的恐惧是美酒,你的绝望是佳肴。你的灵魂……将是我们主人的王座。”
“你的主人……”他想起了梦里那个巨大、恐怖的身影。“窗外的那个……”
“主人看着一切。”小鬼的声音变得虔诚起来,“他选择了你,小王子。因为你的血统高贵,你的思想……又如此脆弱。你是一扇完美的门。”
“我不会让你们得逞的!”他喊道,尽管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颤抖。
“你没有选择。”小鬼说完,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像水中的墨迹一样慢慢散开,最后化作一缕黑烟,融入了房间的阴影之中。
房间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但这一次,他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再是“一个人”了。它们就在这里。在阴影里,在寂静中,甚至……在他的思想里。
他整夜都没有再睡。他点燃了房间里所有的蜡烛,让光明驱散每一寸黑暗。他背靠着墙壁,手里紧紧攥着那沉重的银烛台,尽管他知道这东西毫无用处。这只是一种心理上的安慰,一个溺水者抓住的一根稻草。
他必须做点什么。他不能再这样坐以待毙。
第二天,他做出了一个决定。他要找到那本书的来源。他要去皇家图书馆,去那个他发现它的地方,寻找线索。
他再次见到了亚里昂大学士。这一次,他没有再试图寻求理解,而是编造了一个借口。
“大学士,我正在研究我们王室的早期历史,特别是关于古代符文和纹章学的部分。”他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而充满求知欲,“我记得图书馆的禁书区有一些相关的古籍。我能进去查阅一下吗?”
禁书区,是图书馆里一个用铁栅栏隔开的小隔间。里面存放着所有被认为具有危险思想、异端邪说或黑暗魔法的卷轴和书籍。通常只有大学士本人和国王特许的学者才能进入。
亚里昂审视地看着他。他脸上的那道灰白印记在晨光下格外显眼。
“殿下,您的脸……”
“没什么,”他立刻用手捂住,“昨晚不小心撞到了烛台,血液不通而已。”
这是一个蹩脚的谎言,但他已经不在乎了。
亚里昂叹了口气,似乎把他这种反常的行为归结为青春期的固执和叛逆。“禁书区里的东西很危险,殿下。不是因为它们有魔法,而是因为它们包含了能腐蚀人心的、疯狂的念头。我不建议您……”
“我坚持,大学士。”他的语气不容置喙。他第一次在亚里昂面前,拿出了王子的威严。
最终,大学士妥协了。他带着他来到图书馆的最深处,用一把沉重的铁钥匙打开了栅栏门。
“请务必小心,殿下。不要在里面待太久。”亚里昂叮嘱道。
门在身后关上,发出一声巨响。他独自一人站在了禁书区里。
空气中弥漫着古老的羊皮纸和腐朽的气味。书架上挤满了各种奇形怪状的书籍,有的用铁链锁着,有的用人皮做封面,有的甚至在微微地搏动,仿佛里面封印着活物。
他强忍着不适,走向那个他发现那本无名之书的角落。那里空空如也,只有一个积满灰尘的凹槽。他仔细检查着书架,希望能找到任何关于这本书的记录或标签。
他找到了一本记录禁书区藏书的目录。他一页一页地翻阅,寻找着关于一本“无名、兽皮封面、记载着关于梦境维度”的书的描述。
他找到了。
那条记录很短,字迹潦草,仿佛记录者在书写时充满了恐惧。
“《梦魇之蚀》。来源不明。被诅咒之物。阅读者将成为‘守门人’,为‘深渊凝视者’打开通往现实世界的大门。此书无法被摧毁,只能被封印。最后的封印者:图书管理员沃拉格。日期:三十年前。”
下面还有一行更小的字。
“沃拉格已疯。被关押在城堡地牢。”
他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沃拉格。三十年前。疯了。地牢。
这就是线索。一个活着的线索。
他立刻离开了禁书区。他没有理会亚里昂的询问,径直朝着城堡的地下部分走去。
地牢是城堡里最令人压抑的地方。空气潮湿、冰冷,充满了绝望的气息。火把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光影,将走廊拉得又长又扭曲。
他找到了负责看守地牢的狱卒。一个满脸横肉、眼神麻木的男人。
“我要见一个叫沃拉格的囚犯。”他命令道。
狱卒愣了一下,然后露出一口黄牙,笑了。“那个疯老头?殿下,您见他做什么?他三十年没跟人说过一句话了,只会对着墙壁画些鬼画符。”
“带我去。”他的声音不容抗拒。
狱卒耸耸肩,带着他走到了地牢的最深处。这里几乎没有光,只有一扇小小的、带着铁栅栏的窗户,透进一丝微弱的光。
牢房里,一个干瘦的身影蜷缩在角落里。他的头发和胡须长得拖到了地上,像一团灰色的乱麻。他正用一根石子,在墙上专注地刻画着什么。
他走近了。他看清了墙上的画。
那是一个巨大的、带着犄角的轮廓,交叉着双臂,正从一扇哥特式的窗户里向外凝视。在它的下方,是一个小小的、带翅膀的魔鬼,还有无数的触手和爪子。
和他经历的,一模一样。
“沃拉格。”他的声音在空旷的牢房里显得格外响亮。
那个老人的身体震了一下。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来。他的脸瘦得脱了相,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没有疯狂,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燃烧殆尽的疲惫。
他看到了他。然后,他的目光落在了他脸上那道灰白色的印记上。
一瞬间,老人眼中死寂的灰烬重新燃起了火花。一种混合着恐惧、怜悯和理解的复杂情绪涌了上来。
三十年来,他第一次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像砂纸一样粗糙干涩。
“它……也给你留下了印记。”
他的呼吸停住了。他找到了。找到了唯一一个能理解他,相信他的人。
“是的。”他说,“我读了那本书。”
沃拉格发出一声像是哭泣又像是大笑的怪声。“又一个……又一个可怜的傻瓜。又一个‘守门人’。”
“告诉我,”他抓住牢房的铁栏杆,急切地问,“那到底是什么东西?我该怎么阻止它?”
沃拉格摇了摇头,长长的头发随之摆动。“阻止?你无法阻止。你已经打开了门。它会一点一点地侵蚀你,把你的现实变成它的游乐场。它会吸干你的恐惧,直到你变成一具空壳。然后,它会穿过你这扇‘门’,降临到这个世界上。”
“一定有办法的!”他不肯放弃,“目录上说,你封印了它!”
“封印?”沃拉格惨笑起来,“我没有封印它。我只是把它从我身上……转移了出去。我找到了一个比我更强大的封印容器。一个永远不会被打开的地方。”
“那是什么?”
“皇家图书馆的禁书区。”沃拉格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悲哀。“我把它藏在了那里,用整个图书馆的知识和秩序作为锁链。我以为它会永远沉睡下去。我以为……再也不会有人像我一样,愚蠢到去翻开它。”
他感到一阵眩晕。原来,沃拉格的“封印”,就是把它藏起来。而他,亲手解开了这个封印。
“你必须告诉我怎么做。”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的命令,“你是唯一知道的人。”
沃拉格看着他,沉默了很久。地牢里只有水滴从石壁上落下的声音,滴答,滴答,像是时间的流逝,也像是末日的倒计时。
“没有办法‘杀死’它,因为它本就不是‘活物’。”沃拉格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它是一种概念,一种存在。它靠恐惧为食。你越是害怕,它就越是强大,越是真实。”
“那我不怕它就行了?”他问,但这听起来像个笑话。他怎么可能不怕?
“说起来容易。”沃拉格的眼神变得空洞,“你见过它的眼睛,你就永远不可能不害怕。但……或许有一条路。不是战胜它,而是……拒绝它。”
“拒绝它?”
“是的。你必须直面它,直面你最深的恐惧。在它将你完全吞噬之前,用你全部的意志,否认它的存在,否认它对你的所有权。你必须向它证明,你的灵魂,是你自己的。而不是它的门。”
沃-拉格说着,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本就孱弱的身体无法支撑这番长谈。
“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他喘着气说,“它会把你所有的弱点、所有的愧疚、所有的不安都挖出来,变成攻击你的武器。它会让你相信,你生来就属于它。就像它让我相信的一样。”
他看着这个被折磨了三十年的人,心中升起一股寒意。他看到的,是自己的未来。一个被囚禁在地牢里,在墙上画着魔鬼,直到生命终结的疯子。
不。
他绝不接受这样的命运。
“谢谢你。”他对沃拉格说。这是他发自内心的感谢。
他转身离开地牢。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他不能再逃避。他不能再指望别人。今晚,他要在自己的房间里,在他打开地狱之门的地方,做个了断。
他要直面那个“深渊凝视者”。
他要拒绝它。
当他走上地牢的台阶,重回光明时,他感觉整个城堡都在看着他。墙壁上的挂毯,那些描绘着英雄史诗的图案,此刻看起来像是一张张嘲弄的脸。盔甲架上的头盔,空洞的眼缝里仿佛闪烁着恶意的红光。
整个世界,都开始呈现出那本书里所描述的、扭曲的另一面。
理性的世界正在他眼前一寸寸地崩溃。
他回到自己的寝宫,等待着夜晚的降临。他没有再喝安神药剂,也没有点燃所有的蜡烛。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床边,手里拿着那本无名的、兽皮封面的书。
他翻开了它。
那些扭曲的符文再次在他眼前蠕动。
这一次,他不是在阅读。
他是在召唤。
夜,如约而至。
它不是悄然降临的,而是像一头巨大的野兽,猛地扑来,吞噬了最后一抹霞光。城堡陷入了绝对的寂静,一种不祥的、充满期待的寂静。
他坐在床沿,房间中央只点了一根孤零零的蜡烛。烛光摇曳,将他的影子拉长,扭曲,投射在墙壁上,像一个正在祈祷的畸形怪物。
那本《梦魇之蚀》摊开在他的膝上。
他没有再读上面的文字。他已经知道了。这本书不是用来获取知识的,它是用来沟通的。它是一座桥梁。
他闭上眼睛,放空思绪,将自己全部的意识都集中在那本书上。他不再抵抗,不再逃避。他像一个敞开家门的牺牲者,等待着客人的到来。
他听到了。
起初是窃窃私语,从四面八方传来,像成千上万只昆虫在摩擦翅膀。然后是床底下那熟悉的、湿滑的拖拽声。还有那尖锐的、刮擦地板的爪子声。
它们来了。它们响应了他的召唤。
他睁开眼。
房间已经不再是他的寝宫。
它变成了一个洞穴,一个由扭曲的阴影和流动的黑暗构成的巢穴。墙壁上布满了粘稠的、搏动着的血管。地板变得泥泞而湿滑,仿佛踩在腐烂的血肉上。
他床下的阴影中,伸出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的触手和爪子。它们像一片黑色的森林,在他周围的地板上蠕动、摸索。几只甲虫样的生物从泥泞中爬出,它们背上的甲壳裂开,露出下面一张张痛苦的人脸。
那个叫“窃语者”的小鬼,从天花板上倒挂下来,长长的黑发垂到他的面前。它那双黑洞般的眼睛里,充满了贪婪的喜悦。
“你终于不跑了,小王子。”它嘶嘶地说,“你准备好……加入这场盛宴了吗?”
他没有回答。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每一次跳动都像是在为这恐怖的景象擂鼓助威。恐惧像潮水一样淹没他,冰冷刺骨。但他强迫自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必须面对这一切。这是沃拉格告诉他的唯一出路。
“主人……在等您。”窃语者说完,便化作一缕黑烟消失了。
房间里唯一的窗户,那扇哥特式的拱窗,开始融化。玻璃像糖浆一样流淌下来,窗框扭曲、拉长,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燃烧着橙色火焰的眼睛。
在那火焰瞳孔的深处,那个身影浮现了。
“深渊凝视者”。
这一次,它不再是窗外的一个剪影。它仿佛就站在房间里,与他面对面。它那庞大的身躯填满了他的整个视野,黑曜石般的皮肤上流动着暗淡的光泽,头上的犄角弯曲向上,仿佛要刺穿这个噩梦空间的天穹。
它没有五官,只有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里包含了宇宙的终结,包含了所有恒星的死亡,包含了永恒的、冰冷的、饥饿的虚空。
当他与那双眼睛对视时,他的思想被入侵了。
他看到了一幅幅幻象。
他看到他的父亲,国王奥德里奇,正用一种极度失望和鄙夷的眼神看着他。“你是个懦夫,一个疯子。你不配继承我的王国。”国王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回响,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
他看到大学士亚里昂,正指着他,对周围的人群大喊:“他被黑暗腐蚀了!他会给我们所有人带来灾难!烧死他!”
他看到凯兰爵士,他最忠诚的卫士,拔出长剑,不是为了保护他,而是刺向他。“为了王国的安宁,我必须这么做,殿下。”
他看到整个王国在他眼前燃烧,化为废墟。人民在哀嚎,士兵在溃败。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因为他打开了门。
“看到了吗?”一个宏大的、不属于任何语言的声音在他意识的每一个角落里响起。那是“深渊凝视者”的声音。“你的存在,就是一场灾难。你的软弱,你的恐惧,你的内疚……它们是多么美味啊。”
他的身体在颤抖。他想尖叫,想否认,想闭上眼睛。这些幻象击中了他最脆弱的地方。他一直担心自己不够强大,无法成为一个好国王。他一直害怕让父亲失望。他一直为自己给身边的人带来危险而感到愧疚。
这个怪物,把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变成了现实。
“你属于我。”那个声音继续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从你翻开那本书的第一页起,你的灵魂就被打上了我的烙印。你不是王子,不是继承人。你只是一扇门。一个容器。”
巨大的身影向前倾斜,那双燃烧的眼睛离他越来越近。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意志正在被瓦解,自己的意识正在被那深渊般的目光吸走。
他快要撑不住了。沃拉格说得对,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没有人能抵抗这种直接作用于灵魂的侵蚀。
就在他即将被完全吞噬的边缘,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海。
一个疯狂的、违背所有逻辑的念头。
沃拉格说,它靠恐惧为食。
沃拉格说,要拒绝它。
但要如何拒绝一个能看穿你所有心思、并将你最深的恐惧具象化的存在?
他做出了一个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举动。
他站了起来。
他抱着那本《梦魇之蚀》,迎着那恐怖的目光,向前走了一步。
地板上的触手和爪子纷纷退缩,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逼退。
“你靠恐惧为食?”他开口了,他的声音不大,但在自己的脑海里,却像雷鸣一样响亮。“你把我最害怕的东西都展示给我看?”
他向前又走了一步。
“你以为这样就能控制我?”
他看着那些幻象——失望的父亲,背叛的卫士,燃烧的王国。他看着它们,然后……他笑了。
那不是开心的笑,也不是疯狂的笑。那是一种带着无尽悲伤和疲惫的,解脱的笑。
“是的,我害怕。”他说,这一次,声音从他的嘴里发了出来,清晰而坚定。“我害怕让父亲失望。我害怕成为一个坏国王。我害怕伤害我爱的人。我害怕我自己……害怕我骨子里的软弱。”
他每承认一种恐惧,他身上的颤抖就减轻一分。他每说出一句真话,那双燃烧的眼睛里的火焰就似乎暗淡了一丝。
“这些都是我的恐惧。是我的一部分。”他直视着那深渊般的目光,眼中没有了之前的惊恐,只剩下一种决绝的平静。“它们塑造了我,折磨了我。但它们……是我的。”
他举起了手中的书。
“你利用它们,把它们变成武器来攻击我。你以为这能证明你拥有我。但你错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响亮,充满了力量。
“这只能证明一件事——你什么都没有。你是个窃贼!你没有自己的思想,没有自己的情感。你只能偷窃别人的恐惧来填补你那空洞的、可悲的存在!”
“你靠我们为生,就像水蛭一样!你这个寄生虫!”
“闭嘴!”那个宏大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愤怒?
“你才应该闭嘴!”他咆哮道,将积压了多日的恐惧、压抑和愤怒全部倾泻而出。“这是我的思想!我的房间!我的恐惧!我的灵魂!这里的一切都属于我!你无权在这里!”
他将手中的《梦魇之蚀》高高举起。
“我拒绝你!”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喊道,“我拒绝成为你的门!我拒绝成为你的食物!我拒绝你对我灵魂的所有权!你在这里……什么都不是!”
说完,他将那本书狠狠地摔在地上。
在书本落地的瞬间,整个噩梦空间剧烈地颤抖起来。
“不——!”那个宏大的声音发出了一声充满痛苦和不甘的尖啸。
那双燃烧的眼睛剧烈地收缩,火焰开始熄灭。周围洞穴般的墙壁开始剥落,露出了后面真实的石墙。地板上的触手和爪子像被阳光照射的雪一样迅速融化,发出一阵阵凄厉的嘶鸣,最后化为一滩滩恶臭的黑水。
那个巨大的身影在不甘的怒吼中,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拖回了那即将闭合的“眼睛”里。它伸出一只巨大的手,似乎想抓住什么,但最终只能无力地缩回那片正在消失的虚空之中。
窗户恢复了原样。
房间里恢复了寂静。
只剩下他一个人,站在房间中央,大口地喘着气。
蜡烛已经熄灭了。黎明的微光,从窗外透了进来。
他赢了。
他赢了。
但这胜利没有带来喜悦,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虚脱。他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他全身的肌肉都在酸痛,仿佛经历了一场惨烈的肉搏战。冷汗浸透了他的衣服,紧紧地贴在皮肤上,冰冷刺骨。
房间里恢复了原状。石墙、木床、挂毯……一切都和他记忆中的一样。
但有些东西,永远地改变了。
地板上,那本《梦魇之蚀》静静地躺在那里。它的兽皮封面变得干枯、脆弱,仿佛经历了几百年的风化。他伸出颤抖的手,碰了一下。
书页瞬间化作了灰烬,随风飘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它走了。那个“深渊凝视者”被他拒绝,被他驱逐回了它所属的维度。那本作为桥梁的书,也随之失去了力量,化为尘土。
他做到了。他直面了自己最深的恐惧,并夺回了自己灵魂的主权。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它们不再颤抖。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那道被留下的灰白色印记。
印记还在。
它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提醒着他刚刚经历的一切。提醒他,有些东西一旦被看见,就永远无法被遗忘。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然后是凯兰爵士敲门的声音。
“殿下?您还好吗?我……我昨晚似乎听到了喊叫声。”凯兰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担忧。
他站起身,走到门前,打开了门。
凯兰爵士站在门口,他高大强壮的身体在这一刻给了伊莱恩一种久违的安全感。他看着伊莱恩,眼神里充满了困惑。
“殿下,您……”
“我没事,凯兰。”他说,他的声音平静得出奇,“只是做了一个很长的噩梦。”
凯兰的目光落在了他身后的房间里。他看到了地板上那片人形的灰烬,看到了墙上被烛台砸出的凹痕,还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像是硫磺和腐烂东西混合在一起的怪味。
但他什么也没问。作为一个忠诚的卫士,他知道有些事情不该问。他只是点了点头。
“国王陛下正在等您。”
他再次走进了那座宏伟的早餐厅。阳光依旧,食物依旧。他的父亲,国王奥德里奇,依旧坐在主位上,威严如山。
当他走进来时,国王抬起了头。目光与他的相遇。
他没有再像以前那样低下头,或者移开视线。他平静地迎着父亲的目光。他看到了父亲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
他知道父亲看到了他的变化。他不再是那个多愁善感、眼神躲闪的少年了。他的眼神里有了一种……重量。一种经历过深渊,并从深渊中爬回来的人才有的重量。
他脸上的那道疤痕,在阳光下格外明显。它不再是软弱的象征,而是一枚勋章。
国王沉默了片刻,然后对他点了点头。那是一个平等的、认可的点头。
他知道,他与父亲之间的那堵墙,开始融化了。
他去看望了沃拉格。
当他再次走进那间阴暗的地牢时,沃拉格正蜷缩在角落里,像一具了无生气的躯壳。
“它走了。”他对他说。
沃拉格慢慢地抬起头,他那双浑浊的眼睛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他看到了他脸上的疤痕,看到了他眼神里的平静。
然后,这个被折磨了三十年的老人,脸上露出了一个真正的、发自内心的微笑。两行浑浊的眼泪,从他布满皱纹的眼角滑落。
“自由了……”他轻声说,然后闭上了眼睛,靠在墙上,仿佛卸下了一生中最沉重的负担。
他知道,沃拉格的灵魂,终于得到了安息。
日子一天天过去。城堡里的生活恢复了正常。再也没有窃窃私语,再也没有床下的怪物,再也没有窗外的眼睛。
但他知道,那个世界依然存在。它就在现实的帷幕之下,在梦境的另一端,耐心地等待着下一扇被打开的门。
他不再害怕了。恐惧依然是他的一部分,但他学会了与它共存,而不是被它支配。他变得比以前更加沉稳,更加敏锐。他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一个大臣眼神深处的贪婪,一个侍女笑容背后的悲伤。他仿佛能看到每个人内心深处,那些或大或小的“梦魇”。
他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深渊凝视者”。而他,是少数几个直面过它,并活下来的人。
几年后,老国王去世,他继承了王位。
登基的那天晚上,他独自一人站在自己曾经的寝宫里。这里已经很久没人住了,但一切都保持着原样,仿佛时间在这里凝固,等待着他归来。
他走到那扇哥特式的拱窗前。他没有望向窗外的夜空,而是凝视着冰冷玻璃上自己的倒影——那个脸上带着一道灰白疤痕的新国王。
在塔楼的死寂中,那道疤痕,那被虚无触碰过的皮肤,竟传来一丝微不可察的温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血脉的最深处苏醒,与他头顶的王冠遥相呼应。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划过冰冷的玻璃。
他画下的不再是拒绝的符号。
那是一把钥匙的轮廓。古老,扭曲,与那本早已化为灰烬的书中符文有着惊人的相似。
他关上了那扇门,却将锁留在了自己的灵魂里。
他抬起头,目光穿透自己的倒影,望向窗外那片无垠的黑暗。他的眼中不再有恐惧,只有一种属于君主的、深不可测的平静。他不是恐惧的猎物,也不是光明的仆从。
他是疆界的守护者。
有些门必须永远紧闭。
而有些梦魇,则需要被指向正确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