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渍墙壁与昨日之钟

水渍墙壁与昨日之钟

水。

一切都始于水的声音。不是海,不是江河,甚至不是一场像样的雨。是滴漏。从看不见的裂缝里,从宇宙某个被遗忘的角落里,一滴,接着一滴,以一种既不匆忙也不迟缓的、宇宙洪荒般恒定的节奏,坠落。嗒。嗒。嗒。这声音不是用耳朵听见的,是用头骨的共鸣感受到的,像颅腔里安了一只节拍器,为虚无打着拍子。

他醒着。或者说,他从未真正睡去。眼皮只是一张薄薄的、画着黑色风景的幕布,隔开了房间里那片由窗外路灯渗透进来的、病态的橘黄色光晕。天花板上,那块水渍已经从最初的一小片晕染,扩展成了一幅褪色的、模糊不清的地图。一块未知大陆。或许是一张扭曲的人脸,在沉默中尖叫。每天早上,不,每天“醒来”——这个词本身就是一个谎言,一个对连续不断的混沌状态的拙劣划分——他都会凝视那块水渍,试图从中辨认出新的形状。今天的它,像一只溺死的飞蛾,翅膀残破,徒劳地粘在时间的墙壁上。

嗒。

又是那滴水。他想,如果能找到源头,或许就能终结这一切。但他知道他不会去找。寻找意味着行动,行动意味着改变,而改变,是这间屋子里最令人恐惧的词汇。改变需要一种他早已丧失的能量,像一节被反复使用、耗尽了最后一丝电荷的旧电池。他就这样躺着,一个裹在微凉、带有身体酸腐气味的被单里的肉体,听着自己的呼吸,那声音轻得像纸张在摩擦。

身边的位置是空的。冰冷的。床单上的褶皱还保留着他昨夜翻身的痕跡,像干涸河床的龟裂。曾几何时,那片空旷里有过温度,有过另一个人的呼吸,有过发丝拂过他脸颊时微痒的触感。那个触感,现在想起来,锋利得像玻璃碎片,轻易就能划破记忆的薄膜,流出名为“过去”的、黏稠的液体。

他强迫自己动起来。这个动作缓慢、僵硬,像一台许久未曾上油的机器。骨节发出轻微的呻吟。他坐起来,脚探到床下,踩在冰冷的地板上。木地板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灰尘,在橘黄色的光线下,像一层柔软的苔藓。他不需要开灯,房间里的每一件物品的位置,都已深深烙印在他的肌肉记忆里。那把椅背上搭着昨天(或是前天?大前天?)的衬衫的椅子。那张堆满了书、却从不翻看的书桌。桌上那个蒙尘的相框,面朝下扣着,像一个被遗弃的墓碑。

厨房里,水龙头也在滴水。这是第二种水的节奏,与天花板上的那滴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复杂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复调。嗒…滴…嗒…滴…他拧紧了水龙头,滴水声停了。但天花板上的那一滴,仍在继续。它源于外部,源于他无法控制的地方。

他烧水。老旧的电水壶发出低沉的嗡鸣,像一只巨大的金属昆虫在振翅。他盯着壶身倒映出的自己,一个模糊、拉长的影子,五官不清。他从橱柜里拿出一个杯子,杯壁上有一圈淡淡的茶渍,像树的年轮。他没有洗。有什么关系呢?不过是给昨日的尘埃,再添上今日的。

速溶咖啡的粉末沉入热水,搅动时,升腾起一股廉价而苦涩的香气。他端着杯子,走到窗前。窗户上凝结着一层薄雾,是内外温差的见证。他伸出手指,在雾气上划了一道,像是在这封闭的世界里强行撕开一道口子。

口子外面,是城市。一座永远处于清晨或黄昏的城市,没有正午的灼热,也没有午夜的静谧。天空是灰色的,像一张被烟熏过的稿纸。高楼的轮廓在湿冷的空气里显得模糊而遥远。街道上,早起的行人像一群灰色的蚂蚁,沉默而迅速地移动。一辆巴士驶过,车灯像两只昏昏欲睡的眼睛,光线被雨雾切割得支离破碎。

雨。原来下雨了。细得像针尖,无声无息,却能穿透一切。难怪那块水渍在蔓延。整个世界都在被这潮湿、冰冷的液体渗透、侵蚀。

他喝了一口咖啡。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留下一种类似灼伤的刺痛。这种痛感是真实的,将他从记忆的深海里暂时拽回到身体这个物质的锚点。他必须去上班。这个念头没有带来任何情绪,既不厌恶,也不期待。它只是一个事实,像地心引力一样,理所当然地存在着。

这份工作。档案管理员。他所在的部门,是市政府大楼最底层的、一个几乎被人遗忘的角落。那里没有窗户,只有永不熄灭的、发出嗡嗡声的日光灯。空气里永远弥漫着旧纸张、灰尘和防蛀剂混合的气味。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将那些早已失去时效性的文件——出生证明、死亡证明、建筑许可、投诉信——分类、编号、归档。他是一个记忆的看守人,但这些记忆不属于他,也不属于任何人。它们是城市的代谢物,是时间留下的、毫无意义的沉淀。

他穿上那件搭在椅背上的衬衫,领口有些发黄。他对着浴室镜子里那个男人刮脸。泡沫的气味冰冷而尖锐。刀片滑过皮肤,他能感觉到细微的拉扯。他仔细地审视镜中的人:眼窝深陷,眼神浑浊,像两潭死水。额头上的皱纹,是重复的表情留下的沟壑。嘴角下撇,仿佛被无形的重物拉扯着。这张脸很陌生。或者说,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应该是什么样子了。这张脸,是日复一日的磨损留下的结果。

他突然想起她的脸。

这个念头毫无征兆地闯进来,像一个破门而入的盗贼。她的脸。清晰得可怕。不是照片上的静态图像,而是活生生的、在他脑海里流转的画面。她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会弯成好看的弧度,像新月。她生气的时候,会微微撅起嘴,眉头轻轻蹙起,像一首未写完的诗。她睡觉的时候,呼吸均匀,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影。她的名字里就带着这个字。现在,她也真的变成了一个影子,一个如影随形的幽灵。

他闭上眼,想把那个画面赶走。但越是驱赶,它就越是清晰。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沉重地敲击着肋骨。嗒…滴…嗒…滴…不,那是心脏的声音。沉闷、压抑,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鼓手,徒劳地敲打着求救的信号。

够了。

他睁开眼,用冷水冲了把脸。冰冷的刺激让他暂时麻木。他不能再想下去。思想是一个迷宫,而那个迷宫的中心,是一头会吞噬一切的怪物。

他锁上门。走廊里的声控灯在他踏出第一步时应声亮起,照亮了一段长长的、布满污渍的墙壁。灯光是惨白的,让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走在停尸房里的活人。灯光在他身后熄灭,将他重新抛入黑暗。他已经习惯了。他的世界,就是在这样忽明忽暗的节奏中前进。

巴士站。一群和他一样面无表情的人,沉默地等待着。每个人都像一座孤岛,被无形的雨幕和各自的心事包裹着。车来了,像一头喘着粗气的钢铁巨兽。他上了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车窗上的雾气比家里的更重。他依然习惯性地用手指划开一道缝隙,窥视外面那个流动的、模糊的世界。

车厢里,是各种气味的混合体。廉价香水、湿透的雨衣、隔夜的酒精,还有一种属于人群的、难以名状的疲惫气息。一个年轻女孩在听耳机,手指在手机屏幕上飞快地滑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个中年男人靠在窗户上打盹,嘴巴微微张开,额头上刻着深刻的疲倦。他看着他们,试图想象他们的生活,他们的喜怒哀乐。但他做不到。他们是扁平的,是活动的背景板。就像他自己,在别人的视网膜上,也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

他想起了那片海。

那是一个夏天。他们唯一一次一起去旅行。阳光炽烈,几乎是暴力的。沙子烫脚。海风是咸的,带着鱼腥味。他说,这味道太难闻了。她却笑着,深深吸了一口气,说,这是自由的味道。

自由。多么可笑的词。

他记得她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衣裙,在海浪里奔跑。浪花打湿了她的裙摆,紧紧贴在她的小腿上。阳光照在她湿漉漉的头发上,闪着金色的光。她回头对他笑,那个笑容,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内心某个生锈的锁。在那一刻,他以为自己抓住了什么永恒的东西。

现在他知道了,永恒只是一种错觉。时间是一片更巨大的海,它会冲走一切,沙滩上的脚印,用沙子堆砌的城堡,还有那些曾经以为坚不可摧的誓言。什么都不会留下。

巴士到站了。他随着人流下车。市政府大楼像一头灰色的巨兽,匍匐在城市的中心,沉默地吞吐着人群。他走进大门,穿过光亮得有些不真实的大厅。大理石地面反射着冰冷的光。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听起来像冰块碎裂。

他乘电梯下到地下二层。电梯门打开,那股熟悉的气味就扑面而来。旧纸张的味道。时间的尸体的味道。

他的办公室,或者说,他的工作隔间,在一排排高耸的金属档案架的尽头。日光灯的嗡嗡声在这里显得格外清晰。同事王先生已经到了,正戴着老花镜,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给一叠发黄的文件打孔。王先生在这里工作了三十年。他的背已经驼了,像一张拉满的弓。他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那些故纸堆里,仿佛那些纸张才是他真正的同类。

“早。”他低声说。

王先生从镜片上方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算是回应。然后又低头,继续他那永无止境的打孔工作。穿孔机“咔嚓”一声,像一个微型的断头台,干脆利落地给一张纸的生命画上了句号。

他的桌子上,放着一摞新的待处理文件。他坐下来,戴上棉质的白手套。这是规定。为了保护那些脆弱的纸张。但有时候他觉得,这也是一种隔离,让他不必直接触摸那些属于过去的、冰冷的东西。

第一份文件,是一张1987年的违章建筑拆除通知。纸张边缘已经脆化,字迹也开始模糊。他看着上面的地址,一个他从未听说过的街道名称。他想象着那栋被拆除的建筑,想象着曾经住在里面的人。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故事,最终都浓缩成了这样一张薄薄的、无人问津的纸。

他开始工作。分类、编号、录入电脑系统、放进相应的档案盒。动作机械而熟练。他的大脑进入一种半休眠状态,只有处理眼前信息的那一小部分在运转。这是一种保护机制。如果他让自己的思绪随意飘荡,那头怪物就会趁虚而入。

但今天,这层保护壳似乎格外脆弱。

他拿到一份出生证明,日期是1995年。孩子的名字叫“思影”。

影。

又是这个字。它像一个咒语,一个扳机。

他停下了手中的工作。周围的世界仿佛瞬间静音了。日光灯的嗡嗡声、王先生的打孔声、远处通风口的呼啸声,全部都消失了。他只能听见自己胸腔里那只被困住的鼓,又开始疯狂地敲击。

他记得她说过,如果以后有女儿,就叫她思影。因为她的名字里有影,而她希望孩子能永远思念她。他当时还开玩笑说,这个名字太忧伤了。她却很认真地说,思念不是忧伤,思念是爱存在过的证明。

爱存在过的证明。

他的手开始微微颤抖。他拿起那张出生证明,指尖隔着手套,都能感觉到纸张的脆弱。这张纸上记录了一个生命的开始。一个叫“思影”的女孩。她现在应该二十多岁了。她长什么样?她过着什么样的生活?她是否知道,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有一个陌生的男人,因为她的名字,而心脏停跳了一秒?

不。不是一秒。是静止。是时间的彻底冻结。

他被拉回了那个争吵的晚上。

那也是一个雨夜。和今天一样。雨点狠狠地敲打着窗户,像无数愤怒的指节。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的霓虹灯光,在湿漉漉的玻璃上反射出扭曲的光斑。

他忘了争吵的起因是什么。可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账单。家务。或者他那天又加班晚归。起因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结果。那些说出口的,和没有说出口的,像刀子一样,在昏暗的空气里来回飞舞。

他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一些刻薄的、伤人的话。他说她不理解他,说她的梦想不切实际。他说,生活就是这样,像一架巨大的机器,我们都只是上面的螺丝钉,除了被动地运转,别无选择。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冰冷而疲惫。他想让她也感受到他所感受到的那种无力感。他想把她从云端拽下来,和自己一起沉沦在泥潭里。

他成功了。

她一直沉默着。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当他说完最后一个字时,房间里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只有窗外的雨声,还在不知疲倦地喧嚣。

然后,她开口了。声音很轻,很平淡,却像一根针,准确地刺穿了他所有的防御。

她说:“我认识的你,不是这样的。”

那一刻,他感觉自己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所有的言语,都消失了。他想道歉,想拥抱她,想告诉她一切都会好起来。但他什么也做不了。他就像一个被线操控的木偶,而那些线,突然断了。

她站起来,开始收拾东西。动作很慢,很有条理。仿佛她不是在离开,只是在进行一次日常的整理。他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眼睁睁地看着她把自己的痕衣服、书、那个小小的仙人掌盆栽,一件一件地放进箱子里。

最后,她走到门口,转过身来。昏暗中,他依然能感觉到她的目光。

她说:“你想要的不是我。你想要的,是一个和你一样,放弃了的人。”

门关上了。走廊里的声控灯亮了一下,又灭了。

他一个人站在黑暗里,站了很久很久。直到身体都变得僵硬。窗外的雨,似乎也停了。世界安静得可怕。

从那天起,他的世界,就只剩下了两种声音。天花板上永恒的滴水声,和自己胸腔里,那颗疲惫心脏的跳动声。

“小陆?小陆?”

王先生的声音将他从记忆的深渊里拽了回来。他茫然地抬起头,日光灯的光刺得他眼睛生疼。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王先生关切地问。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在这一刻,显得格外真实。

“没什么。”他听见自己说,声音沙哑得不像话。“可能有点感冒。”

“要注意身体啊。这鬼天气。”王先生说着,又埋头于他的文件堆里。

他低下头,看着手里那张“思影”的出生证明。他小心翼翼地,按照流程,给它编号,录入系统,然后将它放进一个新的、干净的档案盒里。他把它和成千上万份其他的证明放在一起。它会和其他文件一样,静静地躺在金属架子上,在黑暗和寂静中,被时间慢慢侵蚀,直到有一天,化为尘埃。

一个生命的开始。一个故事的结束。都在这里,被他亲手归档。

他继续工作。他的动作变得比之前更快,更机械。他试图用这种重复性的劳动,来填满大脑里的每一个缝隙,不给任何记忆留下存在的空间。

中午,他没有去食堂。他没有胃口。他只是坐在自己的隔间里,喝着早上带来的、已经冷掉的咖啡。苦涩的液体像药一样。

他打开手机,下意识地点开那个熟悉的、已经很久没有更新过的社交媒体主页。最后一条动态,是三年前。一张她在海边的照片。还是那条白色的连衣裙。她对着镜头笑,身后是蓝色的、无边无际的海。配文只有两个字:你好。

你好,旧的世界。还是你好,新的世界?

他不知道。他一遍又一遍地看那张照片。她的笑容,像太阳一样。但他现在,却觉得那阳光刺眼。因为他知道,这张照片的拍摄者,不是他。在她离开后不久,她就遇到了新的人。他从他们共同朋友的动态里,看到过他们的合影。那个男人笑得很开朗,手臂有力地揽着她的腰。他们看上去很幸福。

幸福。又一个遥远得像外星词汇的词。

他关掉手机屏幕。屏幕暗下去,映出他自己那张憔牲的脸。他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不是生理上的,而是来自灵魂深处的反胃。

他在厌恶什么?是这份麻木的工作?是这个阴雨连绵的城市?还是这个被困在过去、无法动弹的自己?

他不知道。他只觉得有一种巨大的、无形的东西,像一张网,将他牢牢地罩住。他越是挣扎,那网就收得越紧。

下午,他犯了一个错。在录入一份死亡证明的编号时,输错了两个数字。当系统提示错误时,他愣了很久。这对他来说是很少见的。他的工作,唯一值得称道的地方,就是他的准确性。这种准确性,来源于他的麻木。

但他现在,麻木的外壳上,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盯着屏幕上那串红色的错误代码,仿佛那是对他整个生活的一种宣判。错误。无效。请重试。

他删掉错误的数字,重新输入。这一次,他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检查,确保万无一失。绿色的“录入成功”提示跳出来。他松了口气,却感到一阵更深的疲惫。

原来维持这种看似正常的运转,需要耗费这么大的力气。

下班的时间到了。王先生像往常一样,准时关掉台灯,收拾好东西,对他点点头,然后离开。很快,整个地下室就只剩下他一个人,还有那些日光灯永恒的嗡嗡声。

他没有马上走。他只是坐在那里,被成千上万份记录着别人人生的纸张包围着。他感觉自己不像一个管理员,更像一个守墓人。而他守的,是所有人的坟墓,包括他自己的。

他站起来,关掉灯。整个世界瞬间陷入了纯粹的黑暗和寂静。他站在黑暗中,感觉自己正在被这片浓稠的黑暗慢慢吞噬、溶解。他甚至能感觉到,那些档案架上的纸张,正在黑暗中悄悄地呼吸,吐出属于过去的气息。

他走出大楼。雨还在下,比早上更大了些。城市的灯光在雨幕中变成了一片片模糊的、流动的色块。他没有打伞,任由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身上。他想用这种方式,让自己清醒一点。

但他没有更清醒。他反而感觉自己更像一个梦游者了。他走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周围是行色匆匆的人群。没有人看他,就像他也不看任何人。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的雨天里。

他走过一家花店。橱窗里,暖黄色的灯光下,摆放着各种颜色的鲜花。玫瑰、百合、康乃馨。花瓣上带着晶莹的水珠,娇艳欲滴。

他想起她喜欢白色的百合。她说,百合有一种干净的、不妥协的香味。

他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店主是一个温和的中年女人。她问他需要什么。

“百合。”他说。

“白色的吗?”

他点了点头。

他拿着那束用牛皮纸包好的白色百合,走在回家的路上。花瓣很脆弱,他把它紧紧抱在怀里,生怕被雨水打坏。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买花。他甚至不知道要把它们送给谁。

回到那栋熟悉的、散发着潮湿气味的老旧公寓楼。走廊里的声控灯又一次为他亮起。

他打开门。房间里,是熟悉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寂静。他没有开灯。他摸索着找到一个空的花瓶——实际上是一个喝完的果酱瓶。他接了水,把那束百合插了进去。

在黑暗中,他看不见花的颜色,但能闻到那股清冷的、干净的香味。

香味,像一把钥匙。

又一次。

他坐在黑暗里,面对着那束看不见的花,那股香味像潮水一样将他包围。他想起了所有的事情。

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下午,在大学的图书馆里。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正在找一本关于古代建筑的书,她就坐在他想找的那排书架下,安静地看书,阳光照在她低垂的眼睫上,像镀了一层金粉。

他们第一次牵手,在电影院的黑暗里。他的手心全是汗。她的手指很凉,很柔软。

他们第一次接吻,在一个下雪的夜晚。路灯的光把雪地照得亮晶晶。他的嘴唇是冰的,她的也是。但当它们碰在一起时,却像是燃起了一团火。

他们一起租下这间小小的公寓。他们一起粉刷墙壁,一起组装家具。他们为墙壁应该刷成米白色还是淡蓝色而争吵。最后他们选择了米白色。他说,这样墙上就可以挂很多画。她笑着问,你会画画吗?他说,不会,但你可以。

是的,她会画画。她的画笔下,总是有着明亮的色彩和蓬勃的生命力。她画过窗台上的仙人掌,画过楼下那只慵懒的流浪猫,画过夕阳下城市的剪影。

他也曾是她画里的主角。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她画过一张他的速写。画里的他,正坐在书桌前看书,眉头微蹙,嘴角却带着笑意。她把那幅画送给他,说,这是我眼中的你,一个在思考时也会微笑的、温柔的人。

他把那幅画,和他们的合影一起,放在那个相框里。

那个如今面朝下扣着,像一座墓碑的相框。

他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微笑了?是从什么时候起,他的眉头只有蹙起,再无舒展?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不再看书,只看那些冰冷的、没有生命的文件?

是工作。是生活。是这座巨大的、吞噬一切的城市。

他曾经也像她一样,相信很多东西。相信努力就有回报,相信爱情可以战胜一切,相信未来会像他规划的那样,美好而光明。

但现实,是一台巨大的碎纸机。它把所有的梦想、所有的激情、所有的“相信”,都一点一点地,粉碎成毫无意义的纸屑。他看着自己被一点点地粉碎,却无能为力。他感到的不是愤怒,而是疲惫。一种深入骨髓的、放弃抵抗的疲惫。

然后,他开始害怕。他害怕她眼里的光。那光芒,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自己的灰暗和懦弱。他开始嫉妒,嫉妒她还能相信,还能去爱,还能画出那些色彩明亮的画。

所以,在那个雨夜,他说了那些伤人的话。他不是真的想伤害她。他只是想熄灭她眼里的光,让她变得和自己一样。

这是他犯下的,最大的罪。

百合的香味越来越浓郁。这香味里,混杂着房间里原有的、灰尘和潮湿的霉味。两种气味,一种属于生,一种属于死,就这样在黑暗的空气里,奇异地交织在一起,缠绕着他,渗透进他的每一次呼吸。

他站起来,走到书桌前。他伸出手,犹豫了很久,终于,把那个扣着的相框,翻了过来。

照片上,他们依偎在一起,笑得灿烂。背景是那片海。他的速写,就放在合影旁边。画里的他,和他现在镜子里的样子,判若两人。

他看着照片,看着画。然后,一些温热的、咸涩的液体,从他的眼睛里流了出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了。他以为自己身体里,负责流泪的那部分机能,已经和其他很多机能一样,坏死、萎缩了。

他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无声地流着泪。泪水滑过他冰冷的脸颊,滴落在蒙尘的桌面上,留下一个个小小的、深色的斑点。像雨水滴落在干涸的土地上。

天花板上,那滴水,还在以它亘古不变的节奏,滴落。

嗒。

这一次,他听见那声音,不再是节拍器,不再是催眠曲。

它像一声钟鸣。

悠远,清晰。

从遥远的、被遗忘的昨日传来,敲在今日的寂静之上。

嗒。

是时候了。

他不知道是时候做什么。也许是时候打扫一下房间。也许是时候把那块漏水的天花板修好。也许是时候,换一份工作。也许是时候,离开这座城市。

也许,只是时候,好好地睡一觉。然后明天,当他再凝视那块水渍时,看到的,不再是溺死的飞蛾,而是一片云。或者一只鸟。或者,什么也不是,就只是一块普通的水渍。

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

但当他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水,目光重新落回那束在黑暗中静静吐露芬芳的白色百合上时,他想,至少,可以试一试。

屋外,雨好像小了一点。或者,只是他的错觉。但透过窗户,他似乎能看到,那片厚重的、灰色的云层里,透出了一丝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光。

嗒。

这滴水声,还会继续。很久很久。

但他想,也许,他可以学着,和它共存。就像学着和自己的记忆,自己的伤口,自己的过去共存一样。

他躺回床上。身边依然是空的,冰冷的。但他闭上眼睛时,鼻腔里萦绕的,除了尘埃的气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百合的清香。

他想,今晚,也许能睡着了。在昨日的钟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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