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面上的太阳
托马斯·卡拉汉醒来时,腿先于他自己醒来。那是一种熟悉的疼痛,沉闷而固执,从膝盖下方开始,沿着胫骨的金属板边缘蔓延。它不像尖锐的刺痛那样要求你立即关注,更像是一种持久的提醒,一个从马恩河的烂泥里带出来的老朋友,从不让你忘记它在那儿。
他躺在床上,床单因为一夜的辗转而皱巴巴的。窗外,第一缕灰色的光正触摸着比利牛斯山脉参差不齐的山脊。阿拉贡的空气,即使在夏天,清晨也是清凉而纯净的,带着松树和潮湿石头的味道。他可以听到楼下穆埃萨河水流过鹅卵石的声音。那是一种恒定的声音,镇上所有声音的底色。
他坐起来,双脚落在冰凉的石地板上。他没有去够床边的拐杖。他总是在早晨的头一个小时里试着不用它,这是一场小小的、无人知晓的战争。他站起来,将重量小心翼翼地放在好腿上,然后慢慢地、有控制地将另一条腿的重量也放上去。疼痛加剧了,像一股暗流,但他站稳了。房间里的家具都很简单。一张床,一把椅子,一个用来放衣服的木箱。墙上挂着一张渔网,那是他刚来这个叫阿尔穆埃卡的小村庄时买的,但现在只用来挂一些零碎的东西。
他走到窗边,推开木制的百叶窗。山谷在他下方展开,笼罩在薄雾之中。太阳还没完全升上山顶,但天空已经从深蓝变成了灰白。河水在晨光中呈银灰色,一些地方因为水流湍急而泛起白沫。那是好地方。鳟鱼喜欢在那种地方待着,在含氧量高的水里,躲在岩石的阴影后面。
他穿上粗布裤子和一件旧法兰绒衬衫。他走到房间角落里的小炉子旁,用火柴点燃了下面的木屑。火焰舔舐着干燥的松木,发出一阵噼啪声。他把一个熏黑的咖啡壶放在炉架上,往里面倒了水和三勺咖啡粉。煮咖啡是一个仪式,一种让一天变得有序的方式。当水开始沸腾,深褐色的液体发出浓郁的香气时,他感觉世界又重新变得真实而牢固。
他把咖啡倒进一个搪瓷杯里,端到窗边。咖啡很烫,味道浓烈而苦涩。他看着太阳慢慢爬上山脊,金色的光芒驱散了山谷里的雾气,照亮了对面的坡地,那里的橄欖樹林呈现出一种柔和的银绿色。光线触及河面,水面开始闪闪发光。一条好河。一条干净、诚实的河。它不会对你撒谎。要么有鱼,要么没有。你要么有技巧钓到它们,要么没有。
腿上的疼痛稳定下来,变成了一种可以忍受的背景噪音。他喝完咖啡,把杯子放在窗台上。他走到角落,拿起他的钓竿。那是一根很好的竹制飞钓竿,被他保养得很好。接头处的金属箍闪着光,握柄处的软木已经被他的手摩挲得光滑而深沉。他检查了一下卷线器,轻轻拉出一段钓线。一切都很好。
他把钓竿靠在墙上,然后开始准备别的东西。一个帆布背包,里面放着他的钓具盒、一个水壶和一包硬面包。他从一个锡盒里拿出他的拟饵。它们都是他自己绑的。用不同颜色的羽毛和丝线,模仿当地水域里的蜉蝣和石蝇。这是需要耐心和精确的工作。当你在寒冷的冬夜里,在油灯下做这些东西时,你的心思只会集中在线的张力和羽毛的角度上,而不会去想别的事情。不会去想那些在夜晚会悄悄溜进来的东西。
一切准备就绪后,他拿起拐杖。他现在需要它了,为了走下楼梯,走过村庄的鹅卵石路。拐杖的木头很硬,有一种坚实的感觉。它支撑着他,就像一个沉默寡言的伙伴。
他走下吱吱作响的楼梯。旅店老板马特奥已经在楼下的酒吧里了。马特奥是个矮壮的男人,头发花白,脸膛因为常年喝自家酿的红酒而发红。他正在用一块湿布擦拭吧台。吧台是深色的橡木,上面有无数酒杯留下的印记。
“早上好,托马斯。”马特奥说,他的声音像磨损的皮革一样粗糙。
“早上好,马特奥。”
“咖啡?”
“我自己煮了。”托马斯说。“河水怎么样?”
“老样子。”马特奥耸耸肩。“昨晚下了点小雨,上游可能有点浑。但到中午就会清了。”他停下擦拭的动作,看着托马斯。“今天去上游的峡谷?”
“对。那里的水总是很清。”
马特奥点点头。“那里石头滑。”
“我知道。”
马特奥没再说什么,继续擦吧台。他们之间的谈话总是这样。简短,只说必要的话。但托马斯知道马特奥在关心他。马特奥参加过另一场战争,一场在古巴的战争。他们从不谈论各自的战争,但他们之间有一种不言自明的理解。他们都见过一些事情,这些事情让他们对多余的言语失去了耐心。
托马斯在吧台旁的水龙头接满了他的水壶。然后他从一个篮子里拿起一块面包和一块奶酪,马特奥已经为他准备好了。他把几个硬币放在吧台上。
“晚上喝一杯。”马特奥说。
“好。”托马斯说。他推开沉重的木门,走进了清晨的街道。
阿尔穆埃卡村还很安静。石砌的房屋紧紧挨在一起,狭窄的街道在山坡上蜿蜒。空气中弥漫着木柴燃烧和新鲜面包的香气。一个赶着两头骡子的男人向他点头致意,托马斯也点了点头。他喜欢这里。这里的生活有一种古老而持久的节奏。播种,收获,季节的更替。这些都是真实的东西。它们不像报纸上的头条新闻那样,今天一个样,明天又一个样。
他沿着河边的小路向上游走去。拐杖在泥土路上留下一个个圆洞。他的坏腿在抗议,但他强迫自己保持稳定的步伐。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照在河面上,反射出刺眼的光。他眯起眼睛。水流的声音越来越大,覆盖了村庄里的声音。他感觉自己正在走进另一个世界,一个更干净、更简单的世界。
他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到达他要去的地方。那是一个狭窄的峡谷,河流在这里被巨大的、被水流冲刷得光滑的岩石挤压。水流湍急,形成一个个深潭和白色的浪花。两岸是陡峭的坡地,长满了松树和杜松。空气凉爽,充满了水的味道。
他找到一块平坦的岩石,坐下来,把背包和拐杖放在一边。他脱下靴子和袜子,把脚伸进冰冷的河水里。水很冷,冷得让他倒吸一口气,但这种感觉很好。它让他的腿感觉不那么疼了,也让他的头脑清醒了。他看着自己的脚在清澈的水中变得苍白。水底的卵石五颜六色,清晰可见。一条小小的米诺鱼好奇地游过来,啄了一下他的脚趾,然后飞快地溜走了。
他坐了很久,只是感受着水流和阳光。这里没有战争,没有谎言,没有复杂的人际关系。只有岩石,水,树木和天空。还有一个男人和一条河。这已经足够了。
他把脚从水里拿出来,用一块布擦干,然后重新穿上袜子和靴子。他开始组装他的钓竿。他的动作熟练而精确。每个部件都严丝合缝地连接在一起。他选了一个看起来像当地蜉蝣的干式拟饵,把它系在线的末端。结打得又小又牢固。这是一个好结。一个可以信任的结。
他站起来,涉水走到河中央,水流没过他的膝盖。他找到一个稳定的立足点,身后留出足够的空间来施展钓线。他开始挥杆。钓线在他身后和身前画出优美的弧线,发出“嗖嗖”的声音。这是一个令人满意的节奏。他没有立刻把拟饵投向他认为有鱼的地方。他先做了几次假动作,测量距离,感受风向。然后,在一次完美的挥杆后,他松开钓线,拟饵像一片羽毛一样,轻轻地落在他想让它落下的地方——一个深潭的边缘,靠近一块大岩石的阴影处。
拟饵在水面上漂浮,随着水流缓缓移动。托马斯全神贯注地看着它。他的整个世界都缩小到了那个小小的、由羽毛和丝线构成的东西上。他能感觉到钓线传来的水的脉动,就像一个医生的手指搭在病人的手腕上。
什么都没有。
他收回钓线,又做了一次投掷。这次拟饵落点更靠上游一些。他让它自然地漂过那个深潭。当拟饵即将被水流带走时,水面突然破开,一个银色的影子闪过,拟饵消失了。几乎在同一时间,他感觉到钓竿上传来一阵清晰而有力的拉扯。
他向上扬起钓竿,让鱼钩刺得更深。成了。鱼上钩了。
那条鱼立刻开始反抗。它冲向河下游,卷线器发出刺耳的尖叫声。托马斯没有试图强行把它拉回来。他只是保持钓线的紧绷,让鱼消耗它的体力。他能感觉到鱼在水下的每一次挣扎,每一次甩头。那是一条好鱼,强壮而充满活力。
他和那条鱼搏斗了将近十分钟。那是一场干净的战斗。关乎技巧、耐心和对对手的尊重。他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收回钓线,把鱼引向靠近岸边的浅水区。最后,他看到了它。那是一条很大的褐鳟,身体呈橄榄绿色,上面点缀着红色和黑色的斑点。在阳光下,它的鳞片闪闪发光。
他用抄网小心翼翼地把它捞出水面。他把它放在一块被水打湿的岩石上。鱼还在挣扎,它的鳃在快速地张合。他看着它,它很美。一条完美的、野生的鱼。它为了生存而战斗,战斗得很好。
他用一把小刀,熟练地在鱼的头部下方切了一下,结束了它的生命。这必须做得很快,很干脆。这是对它的尊重。然后,他把鱼放进他带来的鱼篓里,鱼篓内衬着新鲜的蕨类植物叶子。
他回到河里,清洗了手和刀。他没有马上继续钓鱼。他坐下来,从背包里拿出水壶,喝了一口水。水是凉的,带着金属的味道。他感觉很好。这是一种简单而真实的满足感。他凭自己的技巧和知识,从河里取得了一些东西。
那天上午,他又钓到了两条鱼。个头都比第一条小一些。中午时分,太阳升到了最高点,天气变得炎没起来。鱼不再咬钩了。他知道今天的钓鱼时间结束了。他把钓具收好,开始往回走。
回到村里时,已经是下午了。酒吧里有几个人,都是当地的农夫,他们在喝啤酒,声音很大。托马斯在吧台旁坐下。马特奥给他倒了一杯红酒。
“怎么样?”马特奥问。
托马斯把鱼篓放在吧台上,打开盖子。“三条。”他说。“有一条大的。”
马特奥探头看了看,赞许地点点头。“是一条好鱼。很肥。”他转身对着厨房喊道:“伊内斯!晚上吃鳟鱼!”
厨房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托马斯把酒杯举到嘴边。酒很粗劣,但很烈。它温暖了他的胃。他感觉累,但不是那种令人不快的疲惫。这是一种干干净净的、通过体力劳动换来的疲惫。他喜欢这种感觉。
他在这里的生活就是这样。简单,重复,有条不紊。他钓鱼,读书,和马特奥喝几杯。他不去想过去,也不去想未来。他只活在当下,活在每一次抛竿,每一次咖啡的香气,每一次腿上传来的熟悉的疼痛中。他以为他已经找到了平静。
那天晚上,当他在酒吧里吃着那条被烤得恰到好处的鳟鱼时,马特奥递给他一封信。
“邮车今天下午来的。”马特奥说。
托马斯看着那个信封。那是一个薄薄的、蓝色的信封,上面贴着法国的邮票。邮戳来自巴黎。他不认识那个笔迹,但那无疑是一个女人的笔迹,优雅而流畅。他在这个村子里住了两年,几乎从未收到过信。没有人知道他在这里,除了他在芝加哥的银行。
他把信放在桌上,继续吃鱼。鱼肉很鲜美,带着烤箱里百里香的香味。他把鱼吃得很干净,只剩下一副完整的骨架。他喝完了杯中的酒。然后他才拿起那封信,用切鱼的刀划开封口。
信纸很薄,上面有淡淡的香水味。他读了起来。
“亲爱的托马斯,”信的开头写道,“我不知道这封信是否能寄到你手里。我从你在芝加哥的律师那里得到了这个地址。他说你不希望被打扰,但我还是决定写信。我希望你不要生气。”
他停下来,又喝了一口酒。那个名字像一块石头掉进深井里,激起了早已沉寂的回声。埃莉诺。
“我和罗伯特要到西班牙来。罗伯特在圣塞巴斯蒂安有一些生意上的事。我们会开车南下。我想,既然我们离得这么近,或许可以去看看你。我们已经很多年没见了,不是吗?从……从那以后就再也没见过。我很想知道你过得怎么样。”
“如果你不愿意见我们,我完全理解。请让马特奥先生——如果我没拼错他的名字的话——发一封电报到我们在圣塞巴斯蒂安的酒店。如果我们没有收到电报,我们就会在下周三,也就是25号,开车过来。希望能见到你。”
“你的朋友,埃莉诺。”
信的末尾,还有一行小字:“罗伯特也向你问好。”
托马斯把信纸折起来,放回信封。罗伯特·哈里森。他当然记得罗伯特·哈里森。一个在战争期间靠着制造炮弹发了财的男人。一个总是穿着无可挑剔的西装,笑容满面的男人。一个从不知道烂泥和铁丝网是什么味道的男人。
他盯着酒杯里的残酒。平静被打破了。过去,那个他一直努力不去想的过去,正开着一辆昂贵的汽车,沿着比利牛斯山的公路,向他驶来。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一部分的他感到愤怒,因为他的避难所被侵犯了。另一部分的他,一个他不愿意承认的部分,感到了一丝……悸动。像是一个早已死去的人,心脏又微弱地跳了一下。
“坏消息?”马特奥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桌边。
托马斯摇摇头。“只是……一些过去的人。”
马特奥点点头,没有再问。他拿来一瓶酒和另一个杯子,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过去就像一条坏腿。”他说。“天气不好的时候,它总会疼。”
托马斯没有回答。他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接下来的几天,一切都变了。河还是那条河,山还是那些山,但托马斯看它们的方式不一样了。他试图保持他的日常生活,但他发现自己无法集中精神。当他站在河里,看着他的拟饵漂浮时,他的思绪会飘到别的地方。他会想起巴黎的咖啡馆,雨中湿漉漉的街道,想起埃莉诺的笑声。
那是在战争之前,在一切都还没被毁掉的时候。他们都还很年轻,相信一些事情。相信艺术,相信爱情,相信未来。他和埃莉诺,还有一个叫杰克的画家,他们三个人总是在一起。杰克后来死在了贝洛林苑。他们都说他死得很英勇。但托马斯知道,死了就是死了。英勇与否,并不能让一个人重新活过来。
战争结束后,一切都变了。他们都成了破碎的人,只是破碎的方式不同。托马斯带着一条残废的腿和一些无法言说的记忆回了家。埃莉诺嫁给了罗伯特·哈里森。没有人对此感到惊讶。罗伯特有钱,稳定,是一个可以依靠的港湾。在一个一切都在沉没的世界里,一个港湾是很有吸引力的。
托马斯又去钓了几次鱼,但他的心不在焉。他钓到的鱼少了。他投出的线也不再那么精准。他感觉自己和这条河之间的某种联系被切断了。
星期三那天,他没有去钓鱼。他刮了胡子,穿了一件干净的衬衫。这让他感觉很不自在,像是在扮演一个不属于自己的角色。他一整个上午都坐在酒吧里,和马特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假装自己不在等什么。
下午三点左右,一辆汽车的声音打破了村庄的宁静。那是一辆大型的、黑色的布加迪,在狭窄的街道上显得格格不入。汽车在旅店门前停下,扬起一阵尘土。
一个男人从驾驶座上下来。他穿着一身浅色的亚麻西装,戴着一顶巴拿马草帽。他很高,很自信,动作优雅。是罗伯特·哈里森。他绕到另一边,打开了车门。
埃莉诺从车里出来。她和托马斯记忆中的样子差不多,只是更成熟了一些。她剪了短发,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连衣裙,显得很时髦。她的脸上带着一丝旅途的疲惫,但她仍然很美。那种美不是脆弱的,而是一种坚韧的、经过打磨的美。
她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托马斯,脸上露出了一个微笑。那是一个有些犹豫的微笑。
“托马斯。”她说。
“埃莉诺。”他说。他的声音听起来比他想象的要沙哑。
罗伯特走了过来,伸出手。“卡拉汉。很高兴再次见到你。”他的握手很有力,也很短暂。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所以,这就是你藏身的地方。很有……田园风味。”他的语气里有一种不动声色的优越感。
“这里很安静。”托马斯说。
“我敢肯定是的。”罗伯特笑着说。“我们能找个地方喝一杯吗?这一路开车可真够呛。西班牙的公路简直是灾难。”
“进来吧。”托马斯侧身让他们进去。
马特奥已经在吧台后面准备好了。他用一块干净的布擦了三个杯子。罗伯特和埃莉诺在吧台旁坐下。托马斯坐在他们对面的一张小桌子旁。
“这里有什么喝的?”罗伯特问。
“酒。”托马斯说。“白兰地。茴香酒。”
“那就来最好的白兰地吧。”罗伯特说。
马特奥拿出一瓶陈年的方德多白兰地,倒了三杯。罗伯特举起杯子。“为了重逢。”他说。
埃莉诺看着托马斯,眼神很复杂。“你看起来不错,托马斯。很……健康。”
“你也一样,埃莉诺。”
“你在这里做什么呢?整天钓鱼吗?”罗伯特问,他啜了一口白兰地,满意地点点头。
“差不多。”
“听起来不错。一种简单的生活。”罗伯特说。“但我可受不了。我需要忙碌。巴黎现在很热闹,生意很好。你知道,战后重建,有很多机会。”
他们聊着巴黎,聊着他们共同认识的人。谁和谁结了婚,谁发了财,谁写了一本没人看的书。托马斯大部分时间只是听着。这些人和事对他来说,就像是从另一个星球传来的新闻。他感觉自己和他们之间有一道看不见的墙。
“你的腿怎么样了?”埃莉诺轻声问,趁罗伯特在和马特奥谈论白兰地的时候。
“老样子。”托马斯说。“天气好的时候,它就在那儿。天气不好的时候,它也在那儿。”
“还疼吗?”
“我已经习惯了。”
他们的谈话中断了。罗伯特转过身来。“听着,卡拉汉。我听说你是这里有名的渔夫。明天带我去钓鱼怎么样?我很想试试比利牛斯山的鳟鱼。我带了全套最好的装备,从伦敦的哈迪公司买的。”
托马斯看着罗伯特。他知道罗伯特不是真的对钓鱼感兴趣。这是一种挑战,一种姿态。他想在他擅长的领域里击败他,即使只是象征性的。
“河水可能不适合。”托马斯说。
“哦,别这么说。”罗伯特笑着说。“就当是带老朋友玩玩。”
埃莉诺看着托马斯,眼神里有一丝恳求。“拜托了,托马斯。我觉得这对罗伯特有好处,让他放松一下。”
托马斯看了一眼马特奥。马特奥面无表情,但他的眼神告诉托马斯,他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好吧。”托马斯说。“明天早上七点。在门口等我。”
“太好了!”罗伯特高兴地说。“我们再来一杯!为了明天的鳟鱼!”
那天晚上,托马斯躺在床上,听着楼下埃莉诺和罗伯特房间里传来的模糊的声音。他无法入睡。腿又开始疼了,疼得比平时更厉害。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傻瓜,让这些人闯入他的生活。他应该让他们发一封电报来的。但他没有。他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
第二天早上,托马斯在黎明前就醒了。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先自己站一会儿。他直接拿起了拐杖。他走到窗边,天还是黑的。河水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他知道这将是漫长的一天。
他煮了咖啡,然后开始准备钓具。他准备了两套。一套是他自己的,另一套是马特奥的备用钓竿,那是一根结实的旧竿子,但很可靠。他不想让罗伯特碰他的宝贝钓竿。
七点整,他走下楼。罗伯特已经等在外面了。他穿着一身全新的钓鱼服,卡其色的背心上挂满了各种小工具。他脚上是一双锃亮的防水靴。他看起来不像是要去钓鱼,更像是要去给钓鱼杂志拍广告。他手里拿着一根崭新的、闪闪发光的哈迪钓竿。
“早上好,冠军。”罗伯特说,他的情绪很高涨。“准备好被我这个新手打败了吗?”
“我们走吧。”托马斯说。
埃莉诺也下来了。她穿着一条裤子和一件毛衣,看起来更像是要去散步。“我能和你们一起去吗?”她问。“我保证不说话,不打扰你们。”
托马斯看了她一眼。“随你便。但路不好走。”
他们沿着河边的小路向上游走去。罗伯特走在最前面,步履轻快。埃莉诺走在中间。托马斯走在最后,他的拐杖在地上发出有节奏的“笃笃”声。他能感觉到罗伯特不时回过头来看他,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
他们到达了托马斯常去的那个峡谷。太阳刚刚升起,照在岩石和水面上。
“好地方。”罗伯特说,他放下装备。“看起来很有挑战性。”
托马斯没有理他。他走到河边,观察着水流和光线。他选了一个当地常见的若虫拟饵,递给罗伯特。“用这个。”他说。
“哦,不不。”罗伯特从他自己的钓具盒里拿出一个色彩鲜艳的拟饵,上面有银色的亮片。“我要用这个。一个朋友推荐的,在苏格兰用它钓到过大家伙。”
托马斯耸耸肩。“随你。”
他看着罗伯特走进河里。罗伯特显然对飞钓不在行。他的挥杆动作很僵硬,钓线在他身后缠成一团。他的拟饵不是轻轻地落在水面上,而是像一块石头一样砸进水里,溅起很大的水花。这会把半英里内的鱼都吓跑。
托马斯走到稍远一点的地方,涉水进入河中。他做了两次优雅的假动作,然后把他的拟饵轻轻地投到了一个岩石下的回水区。他几乎立刻就感觉到了一次咬钩。他提竿,一条中等大小的鳟鱼跃出水面,银光闪闪。他熟练地把它引到岸边,取下鱼钩,然后把它放回了水里。
“嘿!”罗伯特喊道。“你运气不错啊!”
托马斯没有回答。他换了一个位置,又投了一竿。
那天上午,托马斯钓到了五条鱼。他留下了三条大的,放走了两条小的。罗伯特一条也没钓到。他变得越来越沮丧,挥杆的动作也越来越急躁。他的钓线挂在了树枝上两次,还把那个花哨的拟饵丢了。
埃莉诺一直坐在一块大岩石上,安静地看着他们。她没有为任何人加油。她只是看着,脸上带着一种悲伤的、若有所思的表情。托马斯能感觉到她的目光,但他尽量不去看她。
中午时分,罗伯特放弃了。他疲惫地从河里走出来,把他的昂贵钓竿扔在地上。
“该死的鱼!”他骂道。“这个国家的一切都是该死的!路是该死的,酒是该死的,鱼也是该死的!”
托马斯沉默地收起自己的钓具。他把那三条鳟鱼用湿润的草叶包好,放进鱼篓。
“你看起来很得意,是不是,卡拉汉?”罗伯特说,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敌意。“看着我像个傻瓜一样出丑,你一定很开心。”
“我只是在钓鱼。”托马斯说。
“钓鱼!别跟我来这套!”罗伯特走近他,他的脸因为愤怒和挫败而涨红。“你就是喜欢这样,对不对?躲在这个鬼地方,假装自己是个圣人,一个被世界伤害了的英雄。你以为这很高尚吗?”
“我从没这么想过。”托马斯的声音很平静。
“你知道你是什么吗?你是个懦夫!”罗伯特几乎是吼了出来。“你从战争中逃了出来,现在你又从生活中逃了出来!你不敢去竞争,不敢去面对这个世界,所以你跑到这里来钓鱼!”
埃莉诺站了起来。“罗伯特,别说了。”
“不,我要说!”罗伯特指着托马斯的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用那条腿当借口,当挡箭牌。你用它来博取同情,用它来证明你比我们这些没有上过战场的人更优越。但你知道吗?我们也在战斗!我们在建设,在创造!而你呢?你在这里做什么?和几条愚蠢的鱼玩游戏!”
托马斯看着他,什么也没说。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他握着拐杖的手捏得很紧,指关节都发白了。
“够了,罗伯特!”埃莉诺的声音很严厉。“我们回去。”
罗伯特喘着粗气,他瞪着托马斯,像是在等他反击。但托马斯只是平静地看着他。最后,罗伯特哼了一声,转身大步走开了。
埃莉诺走到托马斯面前。“对不起,托马斯。”她说。“他不是……他不是有意的。他只是……”
“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托马斯说。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河水流淌的声音环绕着他们。
“他说的对吗,托马斯?”埃莉诺轻声问。“你是在逃避吗?”
托马斯看着河水,看着水面上的阳光。“我不知道我在做什么。”他说。“我只是在努力度过每一天。”
“我们都在努力度过每一天。”她说。她的声音里有一种深深的疲惫。“我们都失去了很多东西,托马斯。不只是在战场上。”
他看着她。在她的眼睛里,他看到了和他自己一样的伤痕。一种深深的、无法愈合的失落感。他突然明白了。她来这里,不是为了炫耀她的新生活,也不是为了看他。她来这里,是为了寻找一些东西。一些她和罗伯特在一起时找不到的东西。一些或许她认为他拥有,而她已经失去的东西。
“你在这里找到了平静吗?”她问。
“有时候。”他说。“在好的日子里,当鱼咬钩的时候。”
她笑了,但那是一个没有笑意的笑。“也许我也该学学钓鱼。”
他们一起走回村子,一路上没再说话。他们走在罗伯特后面,保持着一段距离。托马斯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香水味,夹杂着河水和松树的气息。这是一种奇怪的、令人不安的混合。
那天下午,罗伯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托马斯和埃莉诺坐在酒吧里。马特奥给他们倒了酒,然后就走到后面去了,把空间留给他们。
外面的阳光很强烈,但酒吧里很凉爽,光线很暗。
“我们要走了。”埃莉诺说,她转动着手中的酒杯。“明天一早。”
托马斯点点头。
“来这里是个错误。”她说。“我只是……我只是想看看。我想看看你是否还和以前一样。”
“没有人还和以前一样。”托马斯说。
“我知道。”她喝了一口酒。“杰克如果还活着,他会变成什么样?你有没有想过?”
“我尽量不去想。”
“我会想。”她说。“有时候在夜里,我会想。我想他会恨我们现在这个样子。他总是那么……纯粹。”
“他死了。”托马斯说,他的语气很生硬。“死了就是纯粹的。活着的人才会变得复杂。”
她看着他,眼睛里闪着泪光。“你为什么这么说?你为什么总是这么……冷酷?”
“因为这是事实。”他说。“事实总是冷酷的。试图用漂亮的话把它包起来,那才是真正的残忍。”
他们又陷入了沉默。托马斯能听到墙上的挂钟在滴答作响。每一个滴答声都像是在敲打着他们之间逝去的时间。
“他打你吗?”托马斯突然问。
埃莉诺愣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不。罗伯特不打人。他用别的方式伤害你。用他的钱,用他的成功,用他对你的失望。他会让你觉得自己一文不值,让你觉得自己永远也无法报答他为你做的一切。”她苦笑了一下。“他把我从废墟里拉了出来,托马斯。战争结束后,我一无所有。他给了我一个家,给了我安全感。我应该感激他。”
“但你不爱他。”这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个陈述。
她没有回答。她只是把杯里的酒喝完。
“留下来。”托马斯说。他说出这句话时,自己也吃了一惊。这句话就像是自己从他嘴里冒出来的,没有经过他的大脑。
埃莉诺看着他,眼神很深邃。她看了他很久,仿佛想从他的脸上看出这句话到底意味着什么。
“留下来做什么呢?托马斯?”她终于说。“和你一起钓鱼吗?一起在这个被世界遗忘的村子里,假装过去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我不知道。”他说。
“我们都回不去了。”她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我们曾经拥有的东西,已经不在了。我们不能把它找回来。我们只能带着我们现在这个样子,继续活下去。”
她站起来。“我要上去收拾东西了。”
他看着她离开。她的背影很直,但托马斯觉得他看到了她的肩膀在微微颤抖。他坐在那里,把她剩下的酒也喝了。马特奥走了出来,默默地给他又倒了一杯。
第二天早上,托马斯醒来时,那辆黑色的布加迪已经不见了。他走到窗边,看到汽车在泥土路上留下的两条深深的车辙。村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他没有感到解脱,也没有感到悲伤。他感到一种空虚。
他煮了咖啡,然后拿出他的钓具,开始仔细地擦拭。他把每一个部件都拆开,上油,再重新组装起来。这是一个漫长而细致的过程。他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上面。
中午的时候,他走下楼。马特奥在吧台后面。
“他们走了。”托马斯说。
“我知道。”马特奥说。
托马斯在吧台旁坐下。
“有时候,”马特奥缓缓地说,“最好的事情,就是让一些事情过去。”
托马斯点点头。
那天下午,他又去了河边。还是那个峡谷。太阳照在水面上,闪着金光。他涉水走到河中央。水流很强劲,冲刷着他的腿。那条坏腿又开始疼了,但他没有在意。
他开始挥杆。他的动作又恢复了往日的流畅和精准。钓线在空中画出优美的弧线。他感觉很好。在这里,在河里,一切都是简单而真实的。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现在。只有水流,挥杆的节奏,和水面上那小小的拟饵。
他做了一次完美的投掷。拟饵轻轻地落在水面上,就在一块大岩石的阴影里。
他看着它。看着它在清澈的水面上漂浮,在明亮的阳光下。他等着。他知道鱼就在下面,在深邃而冰冷的水中。它们一直在那里。而他,也在这里。这就够了。太阳照在水面上。那是一个真实的东西。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