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夏之末
第一章:星辰的低语
炽阳之夏的第七十二个年头,维洛斯的天空是一块被神祇遗忘在熔炉中、煅烧了太久的黄水晶。它无情地将光与热倾泻而下,空气因此变得粘稠而沉重,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咽下一口滚烫的沙砾。在这片永恒白昼的统治下,阳石城,这座王国联盟最东边的雄城,如同一头在酷暑中喘息的黑曜石巨兽,坚韧而疲惫地匍匐在龟裂的大地上。
它不仅仅是一座城市,更是一座丰碑,一座人类在长达七十二年的无尽夏日中,用汗水、魔法与钢铁铸就的、对抗自然伟大的傲慢与夏裔部落无尽侵袭的最后壁垒。城墙由掺杂了夏之魔法符文的火山岩铸成,在白日里,它们贪婪地汲取着太阳的能量,使得墙体本身都散发着足以烤熟飞鸟的高温。到了夜晚,当燥热稍微退去,这些符文便会散发出幽幽的、如同巨兽心脏搏动般的红光。这光芒曾是城中三代居民安全感的来源,但对凯伦而言,它如今更像是一场盛大葬礼前,长明不熄的、不祥的烛火。
凯伦的居所与工作室,是这座城市唯一能触碰到天空的地方——观星者之塔的顶层。这里是阳石城的至高点,一个由智慧、传承和绝对的孤寂共同构筑的圣殿。与下方街道上几乎能将人融化的热浪不同,这里是全城唯一能感受到一丝凉意的地方。高处的风,带着一丝来自遥远的风蚀之脊山脉的、稀薄而纯净的气息,穿过没有镶嵌玻璃的哥特式拱形窗洞,轻柔地吹拂着房间里堆积如山的羊皮纸书卷和精密星图。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属于知识的味道:旧纸张经年累月散发出的微酸,自制墨水中植物成分留下的清香,以及一种奇特的、仿佛来自宇宙深处的、属于星辰的冰冷金属气息。
此刻,凯伦正俯身在一张巨大的青铜圆盘前,他的整个身心都沉浸其中。这圆盘名为“天穹仪”,是阳石城数代星辰法师毕生心血的结晶。它的直径足有三米,青铜表面经过特殊的魔法处理,呈现出一种深邃如夜空的墨蓝色。上面用秘银精雕细琢出无数个复杂的同心圆与交错的轨道线,每一条线都代表着一颗已知星辰在不同“大季节”中的运行轨迹——春之复苏,夏之炽烈,秋之凋零,冬之永寂。成百上千颗由魔法光尘凝聚的微小光点,在仪盘上遵循着各自的规律缓缓移动,以一种缩微的方式,模拟着苍穹之上那宏大而真实的演变。
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其中一个毫不起眼的、光芒黯淡的四等光点上。他用一根由月光石磨制成的细长指针,小心翼翼地、近乎屏息地追踪着这颗被古籍命名为“迷途者”的暗星。指针的尖端悬停在光点上方,没有触碰,以免干扰其脆弱的魔法平衡。
他的眉头紧紧蹙成一个无法解开的川字,那双通常清澈如高山湖水的浅色眼睛里,此刻布满了熬夜留下的、如同蛛网般的血丝。他的瞳孔中倒映着天穹仪上那些微弱而致命的魔法光点,嘴唇干裂,脸色因疲惫和忧虑而显得异常苍白。他已经三天三夜没有真正合眼了,短暂的打盹只会被同一个噩梦惊醒——梦里,天穹仪上所有的星辰都熄灭了,只留下一片冰冷的死寂。
“不对……还是不对。”他用一种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因长时间沉默而沙哑的声音喃喃自语。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青铜圆盘冰凉的边缘划过,那上面刻着一行古老的铭文:“乌洛斯一息,众生一季”。
他的导师,伟大的星辰法师埃利安,曾无数次指着这行铭文教导他,维洛斯世界本身,就是沉睡的初源泰坦乌洛斯的一个悠长而无尽的梦境。而夜空中的每一颗星辰,都是泰坦梦境中的一个细微念头。它们的轨迹,便是“季节之息”最诚实、最不容置疑的预告。星辰法师的职责,不是改变命运,而是解读这宏大的呼吸,为凡人争取哪怕一丝一毫的准备时间。
在过去七十二年的所有观测记录中,“迷途者”一直稳定地、近乎懒散地运行在代表“炽阳之夏”的第四外环轨道上。它像一个忠诚的哨兵,标志着夏日的漫长与稳定。但从半个月前开始,一种可怕的变故发生了。它开始偏离,起初只是微不可察的摆动,像一个初学走路的孩童,摇摇晃晃,似乎随时会回到正轨。但凯伦知道,星辰从不开玩笑。现在,它的轨迹正以一种无可挽回的决绝,坚定不移地向内环滑去。它如同一滴墨汁滴入清水,运行轨迹的边缘晕开了一丝微不可察的、代表着偏移与背叛的混沌。它正滑向那条在所有星图中都被标记为禁忌的轨道,在《万季古卷》中,它的名字令人不寒而栗:“灾厄之秋”的死亡螺旋。
比这更让他心胆俱裂的是,另一颗一直以来作为夏日主星、代表着生命与活力的二等亮星“春之泪”,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黯淡。它曾经像一颗镶嵌在天鹅绒上的璀璨钻石,如今却像一块蒙上了厚厚尘埃的玻璃,光芒中透着一股疲惫与衰败。
这不是正常的季节更替。凯伦几乎能背诵所有关于“季间期”的记载。正常的过渡,星辰的变轨是平缓而有序的,像一首雄壮的交响乐,在指挥家的引导下,自然地转入下一个柔和而宁静的乐章。而现在,他从天穹仪上读到的,是一曲刺耳的、疯狂的、即将崩断所有琴弦的绝望杂音。
“咚、咚、咚。”
沉重而规律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这声音里没有礼貌的试探,只有一种不容拒绝的威严。每一声都像战锤敲击在他的神经上,将他从对星辰的沉迷中强行拉回现实。
“进来。”凯伦头也没抬,他的目光依然死死地锁在那个移动的光点上,仿佛他一眨眼,整个世界就会沿着那条错误的轨迹坠入深渊。
厚重的橡木门被粗暴地推开,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走了进来。他脚上那双由矮人打造的精工金属战靴,踩在古老的石板地上,发出铿锵有力的声响,打破了塔顶维持了数日的宁静。来者是阳石城的军事统帅,瓦勒留斯将军。他身着一套擦得锃亮的精工板甲,胸甲上雕刻着代表王国联盟的咆哮雄狮徽记,即便是在这远离战场的塔顶,他也未曾卸下半分戎装。他的脸庞如同城墙上的岩石,饱经风霜,每一道皱纹里都刻着战争的痕迹和阳光的烙印。他的眼神锐利如鹰,带着军人特有的、习惯于发号施令的威严。
“凯伦,”将军的声音低沉而洪亮,如同从胸腔深处发出的共鸣,但其中夹杂着一丝显而易见的不耐烦,“我希望你不是又为了你那些‘星星的梦话’,把我从城防战术会议上强行叫来。城外的夏裔崽子们最近的活动越来越频繁,我的斥候需要你的星图来确认他们的补给线和可能的伏击点,而不是听你在这里吟诵那些关于世界末日的古老史诗。”
凯伦终于直起身,他缓缓转过头,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迎向将军审视的目光。他没有立刻争辩,而是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焦躁,用一种近乎请求的语气说:“将军,请您过来看看。”
他指着天穹仪上那颗正在缓慢移动的“迷途者”,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学者在捍卫真理时的固执与纯粹。“将军,请看这里。这比夏裔的一次袭击,甚至十次袭击,都重要一万倍。”他顿了顿,等待将军走近。“‘迷途者’的偏角已经超过了三度,完全脱离了夏之轨道。根据《万季古卷》第三章第十二节的记载,上一次出现这种‘灾厄星象’,是在‘永冬之灾’降临的前夕。那一次,一个长达三十年的‘凋零之秋’席卷了整个弥索亚大陆,紧随其后的是长达一百一十七年的严冬。几乎所有地表文明,包括当时辉煌无比、疆域横跨半个大陆的古太阳王朝,都在那场灾难中化为了历史的尘土。”
瓦勒留斯将军象征性地走上前,瞥了一眼那复杂的圆盘,他的目光在那些闪烁的光点上停留了不到三秒,眼神里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凯伦指的不是末日预兆,而是一盘他看不懂的、无聊的棋局。“凯伦,我尊重你的学识,我同样尊重你的导师埃利安大师。但现在是夏天,”他加重了语气,“一个持续了七十二年的、辉煌的、我们所熟悉的一切的夏天。我的士兵,我,甚至我的祖父,都出生在这个季节。我们懂得如何与火焰和烈日共处,懂得如何用夏之魔法加固的利剑劈开夏裔的脑壳。你说的‘秋天’?那是什么?几片飘落的叶子,几场带来凉爽的雨?”他轻笑一声,那笑容里充满了对书本知识的、根深蒂固的轻蔑。
“那不是几场雨,将军!”凯伦的声音无法抑制地提高了八度,带着年轻学者特有的焦急与不被理解的痛苦,他几乎是在恳求,“那是一个长达数十年的、缓慢而彻底的衰败期!生命力会从空气中流失,我们赖以为生的田地会颗粒无收,我们的治愈法术会逐渐失效,而我们的夏之魔法,我们赖以生存的火焰和雷电,会变得像潮湿的木柴一样毫无用处!反观夏裔,他们虽然也会衰弱,但他们诞生于狂野,他们的萨满掌握着更原始、更诡谲的秋之魔法——幻术、诅咒和衰败。当我们的力量体系全面崩溃时,他们会比我们适应得更快!他们将是那场灾难中唯一的猎人,而我们将是待宰的羔羊!”
“够了!”瓦勒留斯低吼一声,声音如同平地惊雷,震得架子上的书卷簌簌作响。他向前一步,那股身经百战的强大气场让凯伦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你的职责,是观察星辰,为我的军队提供战术层面的、可以被验证的情报!预测沙尘暴,指引地下水源,定位敌人的大规模集结。而不是用几千年前的老故事来动摇军心,制造恐慌!我们现在需要的是更多的附魔武器,更坚固的城墙,以及把格霍巴什那个杂碎的脑袋挂在城门上的决心!”
他走到窗边,双臂抱在胸前,俯瞰着下方那座广阔而充满活力的城市。尽管酷热难耐,但街道上依旧人声鼎沸。工匠铺里传来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混合着酒馆里传出的喧闹和集市上烤肉的香气。蒸汽起重机在魔法的驱动下,正将巨大的石块吊上正在加固的东段城墙。一切都充满了夏日特有的、旺盛到近乎狂暴的生命力,充满了确定性和现实感。
“看到没有,凯伦?这,才是现实。”将军的声音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自信。他指着下方繁荣的景象,像是在给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上课。“一座坚不可摧的城市,一群习惯了胜利的士兵。我们会像过去七十年里的每一次一样,再次打败格霍巴什和他的部落。等我们胜利之后,我会有大把的时间,亲自搬一桶最好的冰镇麦酒上来,坐在这里,听你讲那些关于‘秋天’的古老童话。”
将军说完,不再给凯伦任何辩解的机会,他转过身,金属战靴在地板上敲出果决的、不容挽留的节奏,大步离去。沉重的橡木门在他身后“砰”地一声关上,那声音仿佛一道闸门,隔绝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一个是将军脚踏实地的现实世界,另一个是凯伦星图上预示的、即将到来的灾厄世界。
塔顶重归寂静,只剩下风在高窗间呜咽,以及天穹仪上那些光点无声无息的移动。凯伦独自一人,站在房间的中央,面对着冰冷的天穹仪和它所预告的、无人相信的未来。一股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将他淹没。
他缓缓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那轮刺眼的、仿佛将永远燃烧下去的太阳,第一次感觉到,那永恒的光芒背后,正潜藏着一股深不见底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
他知道,瓦勒留斯将军看不到。因为将军的眼睛,只会盯着地平线上的敌人,而忘记了,那个真正的、最可怕的敌人,一直在所有人的头顶,无声地、缓慢地,改变着它呼吸的节奏。而当所有人都感觉到寒冷时,一切,就已经太晚了。
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如果星辰的低语无人倾听,那他就必须去寻找大地的呐喊。他必须找到证据,找到那些无可辩驳的、属于衰败的证据。
第二章:衰败的先兆
瓦勒留斯将军离去时那不容置疑的背影,像一堵无形的墙,将凯伦所有的焦急与警告都反弹了回来。将军的轻蔑如同一根尖刺,深深扎进了凯伦的心里,但它带来的并非气馁,而是一种被激发出的、近乎偏执的决心。他明白,纯粹的理论和星图上那些冰冷的轨迹,无法撼动一个在七十二年长夏中建立起坚固世界观的军人。对瓦勒留斯这样的人来说,看得见、摸得着的现实,远比遥远星辰的低语更有分量。
空洞的警告只会换来嘲笑,他必须找到证据。找到那些已经发生在地面上、肉眼可见、无可辩驳的、属于“凋零之秋”的先兆。
他脱下那身象征着星辰法师身份的、绣有银色星辰纹路的深蓝色长袍,这件袍子在塔顶的清凉环境中尚可忍受,但在下方的街道上无疑是一种折磨。他换上了一套朴素的灰色亚麻布短衫和长裤,这是城里普通学者和工匠的日常装束,能让他在熙攘的人群中不那么显眼。他小心翼翼地将几卷最重要的星图——特别是那张标注了“灾厄星象”的古图,以及详细记录了“迷途者”近期异常轨迹的观测日志——卷好,塞进一个由硬角蜥皮制成的、经过防水防火处理的皮筒里,紧紧地系在腰间。这个皮筒是导师埃利安送给他的成年礼物,此刻,它承载的重量前所未有。
做完这一切,他深吸一口气,推开通往塔楼下层的门,走下了那道盘旋而下的、似乎没有尽头的石质阶梯。
这是他数日来第一次真正踏入城市。当他从观星塔底部的阴影中走出,一股混合着尘土、汗水、牲畜气味和食物香气的热浪,如同一个有形的巨掌,猛地将他推了一个趔趄。他因长期处于高塔凉爽环境中而显得有些苍白的皮肤,立刻感受到了一种针刺般的灼痛。城市像一个被魔法驱动的巨大熔炉,街道上,穿着清凉的市民们尽量走在建筑物投下的狭长阴影里,他们的脚步匆匆,脸上带着被酷热磨砺出的、习以为常的烦躁。汗水浸湿了他们的衣衫,在灰色的石板路上留下一串串转瞬即逝的深色印记。
凯伦的目标明确,他首先走向了城中心的大广场。那里是阳石城的心脏,也是市民们公共生活的中心。广场的中央,矗立着阳石城的精神象征——一棵名为“永光树”的巨大古树。传说这棵树在城市建立之初就已存在,其树种来自遥远的、只存在于传说中的“恒春山谷”。它依靠着城中生命祭司们每日用夏之魔法进行滋养,才能在长达七十二年的酷暑中依然保持着常绿,甚至在夜晚散发出柔和的、如同萤火虫般的绿色光芒。它那巨大的树冠如同一把撑开的翡翠巨伞,为市民们提供了一片宝贵的荫凉,是孩子们嬉戏、老人们纳凉、情侣们约会的圣地。它是夏日活力的证明,是阳石城永不屈服的象征,更是瓦勒留斯将军口中“现实”的最有力证据。
凯伦走到树下,仰望着那片如最纯粹的翡翠般青翠的树冠。周围的人们都在赞叹它的生机勃勃,几个孩子在树荫下追逐打闹,发出清脆的笑声。但凯伦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他的眼睛,经过星辰法师的长期训练,能够看到普通人无法察觉的、更细微的能量流动。在浓密的树冠深处,一根被其他枝叶巧妙遮蔽的、不起眼的枝条上,一片本该充满生命光泽的叶子,其边缘已经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但绝对不该出现的枯黄色。
他心中猛地一凛,仿佛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永光树的能量直接与城市的魔法核心相连,它的每一片叶子都应该是纯粹生命能量的结晶。这片黄叶,就像健康肌体上出现的第一个微小的癌变细胞,微不足道,却预示着一场从内部开始的、无法逆转的病变。这意味着,祭司们注入的夏之魔法,已经无法完美地、毫无损耗地在这棵古树体内循环。空气中衰退的源质,已经开始影响到这座城市最核心的生命象征。
他没有声张,因为他知道,就算他指给别人看,也只会被当成是偶然的、无足轻重的现象。他只是默默地记下这一点,心情沉重地转身,走向了城市最喧闹的地方——大集市。
这里是生命力最旺盛的舞台,是夏日富饶最直观的展现场所。小贩们高声叫卖着他们的商品,这些商品无一不彰显着长夏的丰饶与奇特:有人头大小、表皮火红、据说吃下一口就能让人满身大汗的“炎龙果”;有需要两个壮汉才能抬得动的、表皮坚硬如石的巨型“石皮南瓜”;还有从地底熔岩河附近用特制渔网捕捞上来的、通体发光、在空气中还能存活数小时的“熔岩鲤”。
然而,凯伦敏锐的感官捕捉到了一丝不和谐的音符。在一个贩卖蜂蜜的摊位前,一个满脸皱纹、皮肤被晒得如同老树皮般的老人,正对着他那几个由陶土制成的蜂箱唉声叹气,引来了不少围观者。
“真见鬼,”老人对旁边一位正在挑选商品的顾客大声抱怨道,仿佛要让所有人都听到他的不幸,“我的‘百年蝉蜂’最近不知道怎么了,一个个都无精打采的,飞出去半天,采回来的蜜比以前少了一半不说,还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味。尝起来倒还是甜的,就是闻着……像雨后森林里那些腐烂的叶子。”
“百年蝉蜂”,一种在漫长夏日中演化出的奇特昆虫,它们的生命周期与蝉类似,但以“大季节”为基本单位。它们是夏日活力的象征,它们的蜂蜜被认为是夏之能量的精华,不仅是昂贵的甜品,更是战斗法师和附魔师们在战斗间隙快速补充体力的重要物资。
凯伦心头一动,挤开人群走上前去,礼貌地问道:“老人家,我能闻闻您说的‘怪味’蜂蜜吗?我是一名学者,对这些奇特的现象很感兴趣。”
老人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见他穿着朴素,不像是来捣乱的贵族,便用一根小木勺舀起一点琥珀色的粘稠液体,递了过去。“闻吧,反正也卖不出去了。”他没好气地说。
凯伦没有品尝,而是将那小勺凑到鼻尖,闭上眼睛,仔细地、专注地嗅了嗅。一股微弱的、但绝对不会被他弄错的气味钻入鼻腔。那是一种混合了泥土、腐殖质和轻微霉变的味道。这不是夏天该有的味道。这是秋天的味道,是万物循环,由盛转衰,生命力回归大地时才会散发出的味道。
蜜蜂,这些渺小而敏感的生灵,它们不像人类那样拥有复杂的思想和固执的观念,它们只遵循最原始的本能。它们比自负的人类,更早地感受到了“季节之息”的转变。
“这蜂蜜,我买了。”凯伦从自己那并不充裕的钱袋里,掏出几枚铜币,递给老人。
老人惊讶地看着他:“你确定?它闻起来可不好。”
“我确定。”凯伦说,“知识有时候比味道更重要。”他将那罐散发着衰败气息的蜂蜜收入行囊,这对他来说,是比黄金更珍贵的证据。
他向老人道了谢,心情愈发沉重地穿过集市,来到了城市的边缘,靠近那道宏伟的黑色城墙。这里是附魔工坊的聚集地,也是阳石城战争机器的心脏。空气中充满了煤炭燃烧的烟火味、金属被高温灼烧的刺鼻气味,以及夏之魔法能量高度聚集时产生的、类似臭氧的特殊味道。
几十个大小不一的工坊沿墙而建,工匠大师们正赤裸着肌肉虬结的上身,任由汗水在他们古铜色的皮肤上肆意流淌。他们用巨大的铁钳夹起一块块烧得通红的剑胚,将其浸入旁边一个涌动着红色魔法光芒的冷却池中。“嗤——!”的一声,大量蒸汽混合着魔法能量升腾而起,每一次成功的淬火,都会在剑身上留下一个或数个永不熄灭的火焰符文。这些符文是阳石城士兵对抗夏裔的信心来源。
一位名叫博林的大师注意到了站在他工坊门口、显得格格不入的凯伦。博林是城里最好的附魔师之一,他的胡子被精心编成了几条小辫子,用铜环固定住,以防被飞溅的火星燎到。他放下手中那柄比凯伦胳膊还粗的巨锤,用挂在脖子上的、早已被汗水浸透的毛巾擦了擦脸,大声问道:“喂,观星者!今天有什么新发现吗?你头顶上的那些小光点,有没有告诉我们,什么时候能把夏裔那帮只会搞破坏的杂碎彻底赶回流沙之海去?”
工坊里的其他工匠们都闻声笑了起来,他们的笑声充满了善意和对这位年轻学者的调侃。在他们看来,凯伦就像一个活在另一个世界的人,永远在关心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凯伦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径直走到一排刚刚完成附魔、正在架子上冷却的长剑前。他伸出手,似乎想要触摸,但又在半空中停下,最后目光落在博林身上。“大师,我能看看这些吗?”
博林自豪地挺起胸膛,随手拿起一把递了过去,动作间充满了对自己作品的绝对自信。“当然!随便看!刚出炉的‘炎之吻’,我最好的作品之一。上面的‘烈焰符文’,是我新近改良过的,足够把一个夏裔狂战士连人带甲一起熔化成一滩铁水。”
凯伦小心翼翼地接过长剑。剑身依然滚烫,上面的火焰符文像活物一样缓缓流动着,散发着惊人的热量,让周围的空气都产生了扭曲。他闭上眼睛,集中精神,调动起自己那点微薄的、更多是理论性的夏之魔法知识,试图去感受符文中蕴含的能量。
他感觉到了一股强大的、炽热的力量,纯粹而直接,如同夏日正午的阳光。但在这股力量的深处,他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种奇怪的滞涩感,就像一条奔腾的岩浆河流中,混入了一块冰冷的、格格不入的顽石。符文的光芒,也比他记忆中同等级的附魔武器要暗淡那么一丝,并且在以一种极难察觉的频率,极其轻微地闪烁着,仿佛随时可能接触不良。
“大师,”凯伦睁开眼,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他直视着博林的眼睛,“您在进行附魔的时候,有没有感觉到天地间的‘源质’流动,不太顺畅?”
博林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愣了一下,随即皱起了浓密的眉头,陷入了沉思。他接过凯伦手中的剑,自己也感受了一下,脸上的表情变得越来越凝重。“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我还以为是最近接的单子太多,我的精神力消耗过大了,有些力不从心。这几周,附魔的失败率是比以前高了一点,能量的控制……也确实比以前更难,总感觉差了那么一口气。怎么了?难道……不是我的问题?”
“这不是您的问题,大师,”凯伦的声音低沉下来,仿佛在宣告一个既定的、冷酷的事实,“是‘源质’本身在发生变化。夏天的能量,正在从我们身边流失。我们就像是站在一个正在慢慢蒸发的湖泊边,却依然以为湖水是取之不尽的。”
博林的脸色彻底变了。他是一个务实的工匠,他或许不相信星象和那些被吟游诗人传唱的古老传说,但他绝对相信自己手中的锤子和流经指尖的每一丝魔法能量。凯伦的话,像一把精准的钥匙,打开了他经验中最真实、最困惑的那扇门。他看着手中那把曾让他引以为傲的长剑,第一次在自己的作品中,看到了一丝瑕疵,一丝衰败的阴影。
就在工坊里的气氛变得异常凝重,其他工匠也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疑惑地望向他们时,城墙上传来一阵急促到令人心悸的号角声。
那不是演习的短音,也不是常规警戒的号令,而是代表“最高等级敌袭”的、急促而尖锐的连续长鸣。这种号角声,在阳石城七十二年的历史上,只吹响过三次。
博林和凯伦同时惊骇地抬头望向城墙的方向。只见一名斥候连滚带爬地从瞭望塔上冲下来,他的声音因极度的恐惧而变调、嘶哑,却借助城墙上扩音法阵的作用,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城市:
“夏裔!是夏裔!全军……他们全军出动了!!格霍巴什的王旗……就在阵前!!!”
城市里所有的喧嚣,无论是集市的叫卖,还是工坊的敲击,都在这一瞬间静止了。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短短一秒,随即被更大的、山崩海啸般的恐慌所取代。人们开始尖叫着四处奔逃,寻找掩护。店铺的门被匆忙关上,街道瞬间变得空旷。卫兵们的铠甲碰撞声和军官的喝令声响成一片,他们从军营里涌出,奔上城墙,弓箭手和战斗法师迅速就位,城门处的防御工事被激活,发出沉重的轰鸣。
瓦勒留斯将军的身影第一时间出现在城头,他拔出腰间的指挥官佩剑,剑指远方的地平线,发出雷鸣般的怒吼:“阳石城的勇士们!为了联盟,为了永夏!准备迎敌!”
凯伦的心,在那一刻沉入了无底的深渊。他所有的发现,所有的证据,在这一刻都变得毫无意义。灾难,已经以一种最直接、最野蛮的方式,提前到来了。他知道,这绝不是一次普通的骚扰。格霍巴什,那个夏裔部落的传奇督军,那个夏之魔法的宠儿,一定也感受到了夏天的衰退。
他比瓦勒留斯将军看得更清楚。他选择在夏之魔法最后的辉煌时刻,赌上整个种族的命运,发动一场决定两个文明未来的终极之战。
凯伦冲出工坊,逆着逃难的人流,拼命地向观星塔跑去。他必须回去,必须告诉他的导师。或许,只有塔顶的天穹仪,才能在这场浩劫中,为阳石城找到哪怕一丝生机。他的脚下,是正在震动的大地,他的头顶,是即将被战火染红的天空。而他怀里那罐散发着腐朽气息的蜂蜜,此刻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又如此沉重。
第三章:督军的决断
阳石城外十里,焦土丘陵地带。这里的空气扭曲着,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炙烤。大地龟裂,呈现出一种病态的、了无生机的赭石色。七十二年的长夏,已经将这片土地上最后一点水分和生命力榨干,只剩下滚烫的沙砾和风化的岩石。然而,就在这片死亡之地上,此刻却汇聚着一股维洛斯大陆上最狂暴、最旺盛的生命洪流。
一面巨大的战旗在此处招展,如同一个从地狱深处升起的、充满原始力量的图腾。战旗的旗杆,是由一头成年熔岩巨蜥最长、最坚硬的脊椎骨连接而成,骨骼上还残留着暗红色的、如同岩浆冷却后形成的纹路。旗面则更为骇人,它是由数十种巨兽的皮革拼接缝制而成,其中有沙地巨蝎的甲壳,有双头秃鹫的翅膀,甚至还有几块明显属于人类鞣制的皮料。旗帜的中央,用鲜血和混杂着火山灰骨粉的染料,描绘着一个正在喷发火山的、狰狞的巨兽头颅。这是格霍巴什的王旗,是所有夏裔部落统一的象征。
在这面象征着毁灭与力量的战旗之下,是黑压压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夏裔大军。
他们是这个漫长夏天最骄傲、也最狂暴的产物。每一个夏裔战士都比普通人类高大强壮近一倍,他们的身体仿佛不是血肉之躯,而是由岩石和钢铁铸就。虬结的肌肉如同盘错的树根,在他们灰绿色或赭石色的皮肤下贲张,蕴含着爆炸性的力量。他们身着简陋但极为实用的皮甲和骨甲,上面挂满了各式各样的战利品——被磨得光滑的人类士兵头骨、从矮人斥候尸体上扒下来的符文石碎片,甚至还有几支早已失去魔法光泽的林语者箭矢的残骸。他们手中的武器粗犷而致命,巨大的石斧斧刃上闪烁着黑曜石的冰冷寒光,沉重的铁制战锤上布满了尖锐的倒刺,每一件武器都像其主人一样,散发着野蛮而直接的气息。
数万名战士汇聚在一起,却没有发出震天的喧哗,只有一种压抑的、如同雷暴来临前的沉闷。他们沉重的呼吸声汇聚在一起,形成一股低沉的、持续不断的轰鸣。他们身上散发出的热量,甚至让周围本已扭曲的空气,显得更加模糊不清。
军队的中央,是一座由六头被粗大铁链锁住的熔岩巨蜥拖拽的、巨大而狰狞的移动堡垒。这些巨蜥如同小山般大小,皮肤像是流动的岩浆,口鼻中不时喷出带着硫磺味的灼热气息。它们拖拽的堡垒由黑铁和巨兽的骨骼搭建而成,像一座可以移动的、充满尖刺和防御工事的小山。在堡垒的最顶端,一个尤为高大的身影静静地站立着,他就是所有夏裔部落共同的、伟大的督军——格霍巴什。
格霍巴什没有穿戴任何沉重的盔甲,他认为那是弱者才需要的庇护。他赤裸的上身展现出完美的战士体魄,每一块肌肉都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仿佛是为了战争而生。他的皮肤上布满了复杂的深红色刺青,那些扭曲的线条并非单纯的装饰,而是一部活生生的史诗,描绘着他一生中战胜的每一个强大敌人和征服的每一片土地。他不像他手下的战士那样狂躁,他只是静静地站着,一双深邃的、如同燃烧的炭火般的眼睛,凝视着远方地平线上那个模糊的城市轮廓。他的存在本身,就散发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仿佛夏日的雷暴已经在他体内汇集,随时准备撕裂天空。
他的身边,站着一位瘦骨嶙峋的年老萨满。这位萨满是整个夏裔部落中,除了格霍巴什之外,唯一有资格站在这座移动堡垒顶端的人。他的脸上涂满了代表智慧和死亡的白色骨粉,深深的皱纹如同干涸的河床。他的眼中没有普通夏裔的狂热,只有一种洞悉世事的、深沉的悲哀。他手中握着一根盘绕着干枯藤蔓的法杖,法杖的顶端镶嵌着一颗还在微微搏动的、不知名生物的心脏。
“大督军,”萨满的声音嘶哑,像是两块火山岩在互相摩擦,每一个字都显得异常艰难,“‘夏之父’的呼吸……变得短促而微弱了。我能感觉到,风中有了不属于它的味道。一种……腐朽的,冰冷的味道。”他就是枯爪,部落里最年长的萨满,也是唯一一个还模糊记得上一个“凋零之秋”是什么模样的夏裔。那时,他还只是一个孩子,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部落在寒冷和饥饿中分崩离析。
格霍巴什缓缓点头,他没有回头,目光依然锁定着那座人类的坚城。他摊开自己那蒲扇般巨大的手掌,一团明亮的、跳跃的火焰在他掌心升腾而起。这是纯粹的夏之魔法,是他力量的源泉,是他征服一切的依仗。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团火焰虽然依旧耀眼,却已经失去了巅峰时期那种足以熔化钢铁的、凝实而稳定的核心。它像一头被无形枷锁囚禁的野兽,外表强大,内里却在不断地虚弱和挣扎。就在刚才,他试图将火焰凝聚成一柄战矛时,那火焰竟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溃散。
“是的,枯爪,”格霍巴什低沉地回应,声音中带着一丝罕见的、几乎不为人知的疲惫,“我感觉到了。我们的力量,我们的荣耀,正在从这个世界流走,就像沙漏里的沙子,无论你如何紧握,都无法阻止。”
他生于炽阳之夏的第十年,他的一生,都沐浴在无尽的能量和荣耀之中。他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部落酋长,凭借着对夏之魔法无与伦比的天赋和残忍果决的手段,一路征战,统一了所有四分五裂的夏裔部落,将他们的势力从贫瘠的流沙之海边缘,一路推进到人类王国的腹地。他习惯了胜利,习惯了力量的拥抱,习惯了万千族人的敬畏与崇拜。他无法想象,当夏天结束,当他引以为傲的火焰在他手中颤抖、最终熄灭时,他的族人将面临怎样悲惨的命运。
他听枯爪讲述过那些古老而恐怖的故事。在长冬中,夏裔会变得比皮毛稀疏的人类更加脆弱,他们那为适应酷热而生的身体,无法抵御严寒的侵蚀。他们的社会会因资源的极度匮乏而崩溃,部落之间会为了仅存的一点地热洞穴或是一头瘦弱的猎物而自相残杀。他们的孩子将在寒冷中夭折,他们的帝国,他们的荣耀,都将化为废墟,被冰雪覆盖。幸存者只能像虫子一样,退缩到火山地带或地底深处的温暖巢穴中苟延残喘,卑微地等待着下一个遥遥无期的夏天来临时,才能从灰烬中重生。
不。他,格霍巴什,夏裔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督军,绝不允许这样的命运降临在自己的时代。
他想起自己的营帐里,他那刚刚学会走路的儿子,正用胖乎乎的小手抓着一块熔岩蜥的骨头,笨拙地模仿着他挥舞战斧的模样。他不能让自己的儿子,以及千千万万夏裔的孩子,在未来的某一天,在寒风中因为饥饿而哭泣。
“我们没有时间了。”格霍巴什猛地握紧拳头,掌中的火焰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决心,轰然暴涨,化作一道冲天的火柱,在焦土的上空炸开,如同血色的烟花。那是向全军发出的、不容置疑的总攻信号。
他转过身,第一次将目光从阳石城移开,投向他那数以万计的、眼神中充满了崇拜与狂热的战士们。他深吸一口气,用足以盖过风声的、雷鸣般的音量咆哮道,他的声音通过某种原始的魔法,传遍了整个战场:
“夏天的子民们!我的勇士们!我唯一的同胞们!”
“你们感觉到了吗?天空在背叛我们!大地在驱逐我们!我们的力量,我们与生俱来的权利,正在被一个懦弱的、叫做‘秋天’的小偷偷走!”
他的声音充满了煽动性,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敲击在夏裔战士们最原始的恐惧和最深沉的骄傲之上。
“看看前面那座城市!”他用手中那柄名为“熔山”的巨大战斧,指向远方的阳石城,“那就是小偷的巢穴!人类,那些软弱的、只会躲在墙后面的种族,他们想偷走我们的夏天,想把我们赶回那片只有寒冷和黑暗的绝望之地!”
“他们占据着恒春山谷,那片被神祇祝福的土地,枯爪告诉过我,那里四季如春,永不凋零!他们想让我们在冰雪中哀嚎、灭亡,自己却在那片温暖的土地上安逸地享乐!我们能答应吗?!”
“不!!!”数万夏裔战士用震天的怒吼回应,他们疯狂地用武器敲击着盾牌和自己的胸膛,那声音汇聚在一起,仿佛是大地本身在发出愤怒的咆哮。
“那么,就用你们的战斧和火焰,去撕碎他们的城墙!去饮干他们的血液!去占领他们的城市!在夏天彻底离我们而去之前,为我们的孩子,为我们的妻子,为我们的未来,夺下一个永恒的、温暖的家园!”
“我们不再是被驱逐者!从今天起,我们是征服者!我们将亲手扼住命运的喉咙,将永恒的夏天,牢牢地抓在自己手里!”
“为了永夏!!!”格霍巴什高举战斧,斧刃上燃起熊熊烈焰,那火焰照亮了他那张因决心而显得无比狰狞的面孔,也点燃了所有战士心中的狂热。
“为了永夏!!!”
狂热的呐喊汇成一股毁灭的洪流。在格霍巴什的号令下,夏裔大军开始向前推进。沉重的脚步声整齐划一,仿佛是大地为这个即将终结的季节,奏响的沉重而悲壮的送葬曲。队伍中的萨满们开始吟唱古老而野性的战歌,他们的声音干涩而充满了力量,一道道狂暴的闪电和一颗颗巨大的火球在军阵中汇集、成型。
枯爪站在格霍巴什的身后,看着大军如同不可阻挡的浪潮般涌向阳石城,他浑浊的老眼中流露出一丝深深的悲哀。他知道,格霍巴什的演讲充满了谎言——人类并没有偷走夏天,他们和夏裔一样,都只是季节轮回中渺小的尘埃。但他更知道,这是唯一的选择。
这是一场绝望的豪赌。赌上整个种族的现在,去换取一个渺茫但温暖的未来。
他闭上眼睛,开始吟唱起一段与众不同的咒语。那不是攻击性的战歌,而是一段古老的、祈求力量的祷文。他不是在向“夏之父”祈祷,因为夏之父正在离去。他是在向一种更古老、更混沌的力量低语,那是在季节交替的混乱中才会苏醒的力量。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要能让他的大督军,他的部落,赢得这场战争。
随着他的吟唱,一股微不可察的、带着腐朽与幻象气息的能量,开始悄悄地缠绕在格霍巴什和他的精锐部队周围。
格霍巴什感受到了这股力量,他回头看了一眼枯爪,眼神中闪过一丝了然。他没有拒绝。为了胜利,他愿意拥抱任何力量,即便是来自他最唾弃的、代表着衰败的秋天。
他再次将目光投向阳石城,那座在他的视野中越来越清晰的城市,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一座坚固的堡垒,而是一个巨大的祭品。
他将用这座城市,来为他的永夏帝国,举行一场最盛大的奠基仪式。
第四章:城破
阳石城的城墙在剧烈地颤抖,那不是一种持续的震动,而是一连串狂乱的、如同癫痫发作般的痉挛。每一块黑曜石似乎都在发出痛苦的呻吟,那些由夏之魔法铭刻的、流淌了七十二年的符文,此刻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频率疯狂闪烁,仿佛在燃烧自己最后的生命。整座城市,这头沉睡的巨兽,在末日般的攻击下被彻底惊醒,发出了濒死的悲鸣。
第一波攻击并非来自冲锋的战士,而是来自天空。上百名夏裔萨满分散在广阔的军阵后方,他们像一群黑色的、不祥的秃鹫,围绕着各自的图腾柱,开始吟唱。他们的咒语并非人类法师那种讲究音节与韵律的优雅语言,而是一种更接近于野兽咆哮和自然嘶吼的、原始而混沌的音流。他们的声音汇成一股扭曲的、不属于凡间的声浪,将他们头顶的天空染成了一种不祥的、仿佛凝固的血浆般的橘红色。天空不再是天空,而是一块正在被污染的画布。
紧接着,密集的火球雨呼啸而下。它们并非整齐划一,而是大小不一、形态各异,有的拖着长长的、黑烟滚滚的尾焰,有的则包裹在绿色的、带着腐蚀气息的火焰中。它们如同被激怒的星辰背弃了古老的运行轨道,带着毁灭一切的意志,向凡间坠落,狠狠地砸在阳石城的防御结界上。
“嗡——!”
一道巨大的、半透明的、流淌着无数赤红符文的魔法光幕,在城市上空瞬间浮现。这是阳石城的“炎之守护”,是几代附魔师和战斗法师心血的结晶,是这座城市最坚固的甲壳。它将第一波混乱的火球雨尽数挡下。每一次撞击,都让光幕剧烈地晃动,向外扩散出一圈圈肉眼可见的、如同水波般的能量涟漪。撞击点迸发出绚烂而致命的光华,将天空映照得忽明忽暗。光幕本身发出令人牙酸的、类似巨型金属被过度扭曲时发出的悲鸣,那声音穿透了魔法的隔绝,清晰地传到城中每一个人的耳朵里,也敲击在每一个人的心上。
城墙之上,早已严阵以待的战斗法师们立刻予以还击。他们站在特制的、高出城墙十余米的法师塔上,这些塔楼是整个防御体系的能量节点,也是最危险的突出部。他们身着轻便的、铭刻着导能符文的法袍,在狂风和热浪中衣袂翻飞。他们引导着城墙中储存的庞大夏之能量,双手向前平推,一道道精准而致命的闪电链便从他们指尖射出。这些蓝白色的电蛇在空中交织成一张死亡之网,它们不像夏裔的火球那样狂乱,而是带着精确的、冷酷的目的性,准确地落入夏裔那些由奴隶和炮灰组成的、纪律涣散的先头部队中。每一次落地,都会炸开一片片焦黑的血肉和破碎的骨甲,空气中瞬间弥漫开一股蛋白质燃烧的、令人作呕的焦臭味。
箭雨如蝗,从城墙的每一个垛口倾泻而下,遮蔽了天空。人类的弓箭手训练有素,他们以惊人的速度进行着“三段式”射击,确保箭雨的连续性。箭矢破空的声音汇成一片尖锐的“嘶嘶”声,仿佛有成千上万条毒蛇在空中游弋。虽然大部分箭矢都被夏裔简陋的木盾和天生坚韧的皮肤弹开,发出“咄咄”的闷响,但依旧有无数箭矢找到了盔甲的缝隙、眼窝、咽喉这些脆弱的部位,带起一蓬蓬血花。
巨大的守城弩炮被启动,这些由矮人技术和人类魔法结合的战争机器,每一次发射都需要三名士兵合力转动绞盘才能上弦。它们射出的弩矢,每一根都有如成年人手臂般粗细,矛头由精钢打造,上面附有简单的破甲符文。它们带着撕裂空气的恐怖尖啸,轻易地贯穿数名夏裔战士的身体,将他们像肉串一样钉死在焦土之上,巨大的动能甚至能将他们带出数米之远。
战争在一开始就进入了最残酷、最血腥的白热化。这是一场纯粹的消耗战,生命在这里变得比沙砾还要廉价。城墙下,很快就铺上了一层由夏裔尸体和人类箭矢构成的、血腥的地毯。
凯伦冲上观星塔的螺旋阶梯,每一步都感觉像踩在棉花上。塔楼的震动让他好几次都差点摔倒。他冲进塔顶的工作室,发现导师埃利安已经站在了天穹仪旁边。老法师没有看他,而是将枯瘦的手轻轻地放在那巨大的青铜圆盘上,闭着眼睛,仿佛在倾听着什么,他的侧脸在窗外不断闪烁的火光映照下,显得无比凝重。
“导师!”凯伦气喘吁吁地喊道,声音因恐惧而颤抖。
埃利安缓缓睁开眼,他的眼神中没有凯伦预想中的惊慌,只有一种深沉的、仿佛早已预知一切的悲哀。“我知道,孩子。我听到了,大地在哭泣,星辰在哀嚎。”
他指了指天穹仪,那颗代表阳石城魔力核心的、原本如同小太阳般明亮的光点,此刻正在以一种令人心惊的速度闪烁和黯淡。每一次城外的防御结界被猛烈冲击,它的光芒就会肉眼可见地收缩一分,像一颗即将耗尽燃料的恒星。
“这已经不是一场战争了,凯伦,”埃利安的声音平静得可怕,这种平静比任何咆哮都更让凯伦感到寒冷,“这是一场献祭。格霍巴什在用他族人的生命,献祭给正在衰退的夏天,以求换取最后一次、也是最猛烈的一次力量爆发。他在用我们的城市,为他的绝望陪葬。”
凯伦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看着下方那惨烈无比的战斗,清楚地知道,导师说的是对的。这已经不是一场为了土地和财富的常规战争,这是一场两种力量体系在时间节点上的生死对耗。阳石城的“炎之守护”,其本质是一个由几代人构建起来的、巨大的夏之魔法电池。而夏裔们,正不计代价地试图在它耗尽之前,先一步耗尽自己的力量。
“顶住!能量核心稳定!所有法师轮换施法,节省魔力!弓箭手,自由射击,优先射杀那些穿着长袍的萨满!”瓦勒留斯将军在城墙上奔走咆哮,他的声音通过一个小型扩音符文,传遍了整个城墙防线。他的指挥官佩剑上燃烧着熊熊的火焰,他身先士卒,亲手将一个试图通过简陋云梯爬上城墙的夏裔精英战士连人带盾劈成两半。滚烫的绿色血液溅了他一身,但他毫不在意。他的身姿如同一杆在狂风中屹立不倒的旗帜,他冷静而果决的命令,暂时稳住了守军的阵脚。
然而,格霍巴什也看到了这一点。他站在那座由熔岩巨蜥拖拽的移动堡垒上,冷酷地看着自己的先锋部队在人类的强大防御下成片倒下,他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对于夏裔来说,弱者在战争中死去,是理所当然的,他们的死亡可以为强者的进攻铺平道路。他在用这些炮灰的生命,去消磨那道光幕最后的光辉,去试探人类法师的极限。
当防御结界的光芒变得明显暗淡,并且开始不稳定地闪烁,甚至出现了短暂的、区域性的消失时,当城墙上人类法师射出的闪电链变得稀疏和无力时,格霍巴什知道,时机到了。
他发出一声震彻战场的长啸,那啸声中充满了压抑已久的愤怒和决心。他从数米高的堡垒上一跃而下,那庞大的身躯落地时,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甚至让地面都为之震动,尘土飞扬。他像一尊从火山深处苏醒的魔神,无视着城墙上射向他的密集箭雨。那些箭矢射在他的皮肤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却连他的表皮都无法刺穿,只能无力地弹开。他被动激发出的护身火焰,如同实质般地在他周身燃烧,将靠近的一切都化为灰烬。他径直冲向了那扇象征着阳石城荣耀与坚固的、巨大的黑曜石城门。
他没有使用他那柄名为“熔山”的著名战斧,而是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举动。他将自己那双巨大无比的、布满了老茧和伤疤的手掌,狠狠地按在了由黑曜石和附魔钢铁铸就的城门上。
“吼——!!!”
伴随着一声非人的、仿佛要撕裂自己灵魂的怒吼,炽热到近乎白色的火焰从他掌心毫无保留地喷涌而出。那不是普通的魔法火焰,而是他燃烧自己生命力和对夏天所有信仰所催发出的“终末之火”。这是一种禁术,一种将自己与整个“炽阳之夏”正在衰退的力量相连接,在瞬间爆发出最强威力的可怕魔法。他将自己变成了一个管道,将一个伟大季节最后的余晖,凝聚于一点,倾泻而出。
城门上,由阳石城最优秀的附魔师——包括博林大师的祖父——铭刻的、层层叠叠的守护符文,在更纯粹、更狂暴的原始力量面前,一个接一个地发出哀鸣。那些流光溢彩的符文,先是剧烈闪烁,光芒如同风中残烛,然后如同被烧穿的纸片般,一个个爆裂、熄灭。坚固无比的城门,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熔化,变成通红的、粘稠的铁水,发出滋滋的恐怖声响,滴落在地上,将坚硬的岩石都烧出了一个个深坑,冒出阵阵白烟。
“城门要破了!快阻止他!所有法师,集火城门!”城墙上传来守军军官绝望的喊声。
数十道闪电和火球从城墙上射下,目标直指格霍巴什那庞大的背影。但还没等靠近,就被他身边那些早已准备好的亲卫督军用身体和特制的、刻有偏导符文的巨盾挡下。这些督军是夏裔中最强大的战士,他们用自己的生命,为他们的王筑起了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
瓦勒留斯将军双目赤红,他一把夺过身边卫兵手中附魔等级最高的长矛——那是一柄矛尖镶嵌着风之结晶的“破甲之矛”。他手臂肌肉贲张到极限,脖子上的青筋如同蚯蚓般暴起,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下方那个正在创造毁灭的巨大身影,投出了他此生最强、也最绝望的一击。长矛带着撕裂空气的恐怖尖啸,矛尖燃起了蓝色的火焰,如同一道复仇的流星,誓要贯穿一切。
格霍巴什头也不回,他所有的心神都集中在熔化城门上。他身后的一名亲卫督军,一个曾经在部落比武中和他战成平手的强大勇士,咆哮着跃起,用自己那庞大的身躯,主动迎向了那道流星。长矛精准地贯穿了他的胸膛,强大的夏之魔法能量在他体内炸开,将他的内脏焚烧殆尽,甚至从他后背炸出了一个巨大的血洞。但他用自己的生命,成功地为他的大督军挡住了这致命的一击,他的尸体在落地前,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完成使命的、狰狞的笑容。
城门,终于在一声巨大的、令人心碎的断裂声中,轰然倒塌。熔化的铁水和破碎的黑曜石向内飞溅,清出了一道通往地狱的、冒着黑烟的死亡缺口。
“为了永夏!!!”
早已等候在外的夏裔精英战士——“熔岩之子”军团,如同开闸的嗜血洪水,从缺口处疯狂涌入。他们与早已在门后列阵等待的联盟重甲步兵——“雄狮之心”军团,狠狠地撞在一起。狭窄的街道上瞬间变成了最原始、最残酷的血肉磨盘。兵器碰撞的铿锵声、骨骼碎裂的脆响、临死的惨叫声、魔法的爆炸声和狂热的战吼声,交织成一曲末日的交响乐。
城市的陷落,已经只是时间问题。
观星塔,作为城市的制高点和魔法支援的核心,自然也遭到了夏裔萨满们的重点攻击。一颗由三名萨满合力投出的巨大火球,拖着长长的、不祥的绿色尾焰——那是枯爪的衰败魔法加持过的——突破了稀薄的箭雨,准确地击中了塔身的中部。
“轰——!!!”
整座高塔剧烈地摇晃起来,仿佛随时都会拦腰折断。墙壁上出现了巨大的裂缝,无数珍贵的书卷和精密的仪器如同瀑布般从架子上坠落,摔得粉碎。凯伦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击撞倒在地,他听到了塔楼中枢,那个安置着天穹仪的房间,传来了导师埃利安痛苦的闷哼声,以及重物倒地的声音。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紧紧地攫住了他的心脏。他连滚带爬地冲向中枢,推开那扇已经变形的沉重木门,眼前的景象让他睚眦欲裂。
房间里一片狼藉,支撑屋顶的石柱裂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尘土和碎石簌簌落下。而房间的中央,他的导师,那位平日里总是从容镇定的埃利安大师,正用自己年迈而佝偻的身躯,死死地护住那座象征着星辰法师传承的天穹仪。一根断裂的横梁砸在了他的背上,将他牢牢地压在下面。
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从他的肩膀一直延伸到后背,鲜血浸透了他那身朴素的学者长袍,滴落在冰冷的石板上,也溅污了天穹仪那墨蓝色的表面,像是在一幅完美的星图上,泼洒了最刺眼的朱砂。
第五章:最后的火种
凯伦连滚带爬地冲向塔楼中枢,心中被巨大的、足以将人溺毙的恐惧所攫取。他推开那扇已经严重变形、卡在门框里的沉重橡木门,门轴发出刺耳的呻吟,仿佛也在为这座塔楼的命运哀哭。当他冲进房间,眼前的景象让他睚眦欲裂,呼吸瞬间停滞。
房间里一片狼藉,曾经那个整洁而神圣的、属于星辰与知识的殿堂,此刻已沦为一片废墟。支撑屋顶的巨大石柱裂开了一道狰狞的口子,从上至下,如同一道丑陋的伤疤。尘土和碎石如同细雨般簌簌落下,在窗外透进的、被战火染成血色的光线中,形成一道道漂浮的光束。无数珍贵的书卷被震落,书页散落一地,被落下的石块砸得破烂不堪,有些甚至已经开始燃烧,那些承载着数代人智慧的文字,正在火舌中蜷曲、变黑,最终化为灰烬。
而房间的中央,他的导师,那位平日里总是从容镇定、仿佛世间万物都无法动摇其心神的埃利安大师,正用自己年迈而佝偻的身躯,以一种守护的姿态,死死地护住那座象征着星辰法师所有传承的天穹仪。一根断裂的、比凯伦腰还粗的木质横梁,从天花板上坠落,狠狠地砸在了他的背上,将他牢牢地压在下面,也压碎了他身为学者的骄傲与尊严。
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从他的左肩一直延伸到右侧的腰际,鲜血浸透了他那身朴素的学者长袍,将深蓝色的布料染成了触目惊心的暗红色。血液不断地从伤口中涌出,滴落在冰冷的石板上,也溅污了天穹仪那墨蓝色的、如同夜空般的表面,像是在一幅完美的星图上,泼洒了最刺眼的、代表着终结的朱砂。天穹仪上那些代表星辰的魔法光点,似乎也感受到了这股悲怆,光芒变得微弱而紊乱。
“大师!”凯伦发出一声凄厉的、变了调的哭喊。他冲了过去,不顾一切地想要推开那根沉重的横梁,但那横梁纹丝不动,它承载的,是整座塔楼即将崩塌的重量。
“别……别管我……”埃利安大师猛地咳出一口血,鲜血溅在了凯伦的脸上,温热而腥甜。他的声音因剧痛而颤抖,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但他的眼神,却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燃烧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明亮得骇人的光芒。“天穹仪……它不能毁掉!这是我们……对抗无知的最后武器……”
“凯伦,你还不走?”他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背上的致命伤口,带来巨大的痛苦。他看着自己这个最得意的弟子,眼中充满了焦急与不舍,“快……快离开这里!阳石城……守不住了。”
“不!大师!我不能丢下您一个人!”凯伦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与脸上的血迹混在一起。他跪在地上,徒劳地试图施展自己学过的最基础的治愈术。他伸出颤抖的双手,口中念诵着古老的春之咒语,但空气中那稀薄得几乎不存在的生命源质,让他连一个微弱的、萤火虫大小的治疗光环都无法凝聚。夏之魔法正在消退,而春之魔法,早已在这片被酷热统治了七十二年的土地上绝迹了太久。他的努力,只换来指尖几缕转瞬即逝的、惨绿色的光丝。
“糊涂!”埃利安用尽全身力气怒喝一声,声音中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这声怒喝让他又咳出了一大口血。“一个士兵死了,还会有新的士兵穿上他的铠甲。一个将军倒下,他的副官会接过指挥剑。但一个学者死了,一段被遗忘的历史,就可能永远被埋葬!我们星辰法师,不是战士,凯伦!我们是……是文明的记忆!记忆,比生命更重要!”
他用那只没有被压住的、沾满鲜血的手,颤抖着从自己同样被鲜血染红的怀中,掏出一个用特制防水油布紧紧包裹着的、有书本轮廓的硬物。他将这个包裹,不由分说地、用尽全力地塞进凯伦的手里。那东西入手极沉,仿佛承载着千年的重量。
“这是《万季古卷》最核心的部分,记录了上一次‘永冬之灾’前后所有星象和灾难的详细数据。我花了三十年时间,才从联盟的皇家图书馆里誊抄出来。还有几张最重要的星图,包括通往‘恒春山谷’的秘密水道图,那可能是人类最后的希望。”他的语速越来越快,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塔楼的地下储藏室,有一个古老的逃生通道,是第一代观星者修建的,以防万一……它通往城外的枯水河。快走!”
“不!大师!我跟您一起战斗!我……”凯伦死死地抓住导师的手,那只手已经开始变得冰冷。他无法接受,那个如同父亲般教导他、保护他的导师,即将死在他面前。
“你的战斗,就是活下去!”埃利安大师的眼神突然变得无比温柔,他看着自己这个最得意的弟子,仿佛看到了星辰法师一脉那微弱但并未熄灭的未来。他伸出手,轻轻地放在凯伦的头顶,就像凯伦小时候第一次成功辨认出“迷途者”时那样。“去告诉林语者,告诉他们‘沉眠林海’的古树之心正在衰弱。去告诉山脉之子,告诉他们‘万季编年史’上缺失的那一页,就记录在这本古卷里。告诉所有还愿意倾听我们声音的种族!告诉他们,真正的敌人不是彼此,而是头顶那无情的苍穹,是乌洛斯那冰冷的呼吸!快走!”
没等凯伦再做反应,埃利安大师用尽自己最后的魔力,催动了一道柔和而坚决的风墙。这道风墙不再是用于攻击或防御,而是充满了慈父般的、不容拒绝的推动力。它猛地将凯伦推向墙角一个不起眼的、被倒塌的书架挡住了一半的暗门。暗门应声而开,露出一个黑漆漆的、通往地下的狭窄阶梯,一股尘封已久的、混合着泥土和霉味的气息从中涌出。
凯伦被推得一个趔趄,他回头,想要冲回去。他伸出手,似乎想抓住什么,但只抓到了一片虚无。
他看到的最后一幕,将永远烙印在他的记忆深处,成为他余生所有噩梦和所有勇气的来源。
他的导师,那位守护了阳石城五十年的星辰法师,那位教会他认识第一颗星辰、教会他敬畏知识与真理的老人,微笑着,缓缓张开了双臂。他不再压制体内因伤势而暴走的魔力,而是主动将其全部引爆。他选择了星辰法师最壮烈、也最孤独的归宿——“星辰之寂”。
“轰——!!!”
一道比夏日正午的太阳还要璀璨、还要纯粹的白色光柱,从观星塔的顶端冲天而起。它瞬间吞噬了整座塔楼,吞噬了埃利安大师的身体,吞噬了那座承载了无数智慧的天穹仪,也吞噬了周围数百名正在向上攀爬、试图占领这座制高点的夏裔战士。
这不是一次爆炸,而是一次净化。纯粹的能量洪流将一切物质都分解成了最原始的粒子。
这是阳石城最后、也是最壮丽的一次闪光。它像一颗短暂的、人造的太阳,在黄昏的战场上,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凯伦被身后传来的恐怖气浪狠狠地掀翻在地,沿着布满灰尘的阶梯滚了下去。他的耳中嗡嗡作响,世界一片死寂,所有的声音都被那声巨大的轰鸣吞噬了。灼热的空气和飞溅的碎石从通道口涌入,他能感觉到背部火辣辣的疼痛,那是被尖锐的石子划开的伤口。
但他什么都顾不上了。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巨大的悲痛和无力感几乎要将他的心脏撕裂。他紧紧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抱着怀里那个沉甸甸的包裹,仿佛那是他导师最后的余温。在无尽的悲痛和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他踉跄地、麻木地,向着那条未知的、充满未知的逃生通道深处跑去。
他不知道跑了多久,阶梯似乎没有尽头。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有导师最后的身影和那道耀眼的白光在反复闪现。
他的城市,他的家,他的导师,他过去二十年所有安宁而平淡的人生,都在身后那场耀眼的、悲壮的爆炸中,化为了永夏之末的第一捧、也是最滚烫的一捧灰烬。
当他终于跑到阶梯的尽头,推开一扇同样沉重的、长满了苔藓的石门时,一股相对新鲜但依旧混杂着血腥味的空气涌了进来。他知道,他出来了。
但他已经不再是那个走进观星塔的凯伦了。那个天真、有些书呆子气的学者,已经和他的导师一起,死在了塔楼的废墟里。从这条黑暗通道中走出来的,是一个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幸存者,一个怀揣着文明火种的流亡者,一个被强行推上命运舞台的、孤独的信使。
第六章:猎人与学者
枯水河的河道像一道被愤怒的巨人用钝刀划开的、丑陋的伤疤,干涸、龟裂,了无生机地蜿蜒穿过阳石城外的荒原。这里曾经是一条滋养着两岸农田的河流,但在长达七十二年的酷暑蒸烤下,它早已干涸见底,只剩下被烈日晒得发白的鹅卵石和深陷的、布满裂纹的河床。当凯伦从一个被茂密的、半枯的荆棘丛巧妙掩盖的洞口爬出来时,黄昏正悄然降临,将它的悲悯与冷漠,平等地洒向这片正在死去的土地。
天空不再是澄澈的黄水晶色,而是被阳石城燃烧的熊熊大火,映成了一种诡异而压抑的血红色。黑色的浓烟汇成巨大的、扭曲的烟柱,如同垂死的巨龙般挣扎着升上天空,仿佛是大地在向沉默的神祇发出无声的控诉。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焦糊味、铁锈般的血腥味和死亡特有的、令人作呕的甜腻气息,这三种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属于战争和毁灭的气味,钻入凯伦的鼻腔,灼烧着他的肺。
他回头望去,那座他生活了二十年的、曾经坚不可摧的雄城,此刻正被黑色的浓烟和跳动的火焰所吞噬。他甚至能隐约听到从城里传来的、已经变得稀疏的厮杀声和夏裔们得胜后发出的、如同野兽般的嚎叫。他看不到观星塔了,那座曾经的城市之巅,如今只剩下一个巨大的、还在冒着黑烟的豁口,像一颗被剜掉的眼珠。昔日的辉煌与骄傲,已荡然无存。
他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跪倒在龟裂的土地上。延迟的悲伤和绝望如同决堤的洪水,在这一刻将他彻底淹没。他不再是那个待在象牙塔里、与星辰为伴的学者,他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难民,一个身负血海深仇的幸存者。他的一切都被剥夺了,只剩下怀中这个沉重的包裹和导师临终前那一声声催促。
埃利安大师的话语,如同烙印般在他耳边反复回响:“你的战争不在城墙上……你的战斗,就是活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死亡气息的空气灼烧着他的肺,也让他混乱的大脑恢复了一丝清明。他用脏兮兮的袖子狠狠地抹去脸上的泪水和灰尘,眼神中的迷茫与悲痛,渐渐被一种由仇恨和使命感淬炼而成的、钢铁般的坚定所取代。他颤抖着手,打开油布包,仔细检查里面的古卷和星图,确认它们在刚才的动乱中完好无损。
这是阳石城文明最后的火种,也是他活下去的唯一意义。
他必须去东方,去那片在古籍中被描述为“与季节同呼吸”的季候林,寻找传说中与森林共生的林语者。只有那些活过了数个“大季节”的古老种族,才能真正理解他所说的灾难,并拥有应对“凋零之秋”的智慧。
接下来的两天,对凯伦来说是一场不折不扣的炼狱。他开始了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荒野跋涉。学者纤弱的身体很快就感受到了大自然的残酷无情。白天的酷热依旧,夜晚的荒原却出乎意料地寒冷,巨大的温差让他瑟瑟发抖。他从塔里带出来的一点水囊,在第一天就已经见底了。
第三天中午,当他正极度虚弱地靠在一块巨大的风化岩石下躲避毒辣的阳光时,一阵轻微的、踏在碎石上的脚步声让他瞬间警觉起来。他学会了荒野的第一课:任何不属于风的声音,都可能是死亡的预兆。
他屏住呼吸,悄悄地从岩石后探出头。是三个夏裔的巡逻兵。他们显然是在清扫战场,追杀像他这样的“漏网之鱼”。他们提着沉重的战斧,不紧不慢地走着,一边走一边用一种凯伦听不懂的、粗嘎的语言说笑着,其中一人甚至还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类头颅,将其像沙瓜一样在手里抛来抛去。
凯伦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立刻将身体缩回岩石后,连呼吸都几乎停止了。他紧紧地抱着怀里的皮筒,大脑一片空白。他知道,一旦被发现,他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
脚步声越来越近。凯伦能听到他们粗重的呼吸和铠甲摩擦的声音。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准备迎接最后的命运。
就在这时,一声凄厉的、非人的惨叫声突然从不远处传来!那声音充满了痛苦和惊恐,随即戛然而止。
夏裔巡逻兵的交谈声立刻停下了。凯伦听到他们发出一阵警惕的、询问式的低吼。然后是急促的脚步声,他们显然是被那声惨叫吸引,向着声音的源头跑了过去。
脚步声渐渐远去。凯伦在岩石后等了很久,久到他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直到周围重归死寂,他才敢小心翼翼地再次探出头。夏裔们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自己侥幸逃过了一劫。他不敢久留,立刻起身,踉踉跄跄地向着与夏裔相反的方向逃去。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身后不远处的一处沙丘上,一个身影正缓缓地收回一张伪装用的沙色油布。那身影下,是一处精心布置的陷阱——一个被伪装起来的深坑,坑底插满了锋利的、涂抹了麻痹毒液的兽骨。坑里,一头倒霉的、被惨叫声引来的沙地鬣狗正在无声地抽搐着。而刚才那声惨叫,是她用一种特殊的骨笛模仿出来的。
她,瑞娜,看着凯伦那狼狈逃窜的背影,又看了看那三个走向陷阱方向的夏裔,眼神中没有任何波澜。她并非有意救他,她只是在布置自己的狩猎场。那个“城里人”,只是一个无意中闯入的、无关紧要的变数。她甚至懒得去处理他。她的目标,是那三个夏裔——他们的武器、皮甲和随身携带的少量给养,对她来说都是有价值的战利品。
又过了一天,凯伦的处境变得更加艰难。他已经两天没有喝水了,嘴唇干裂得渗出血丝,眼前阵阵发黑。他知道自己快要到极限了。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躺在地上等待死亡降临时,他看到了一样东西。
不远处的一块岩石上,放着一个被啃食了一半的、拳头大小的沙瓜。沙瓜是一种能在极端干旱环境中生长的植物,它的果实富含水分。那个沙瓜的切口很新鲜,上面甚至还有清晰的牙印,显然是刚被留下不久。
凯伦的眼中迸发出了求生的渴望。他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抓起那半个沙瓜,不顾一切地啃食起来。甘甜的汁水滋润着他干渴的喉咙,让他恢复了一丝力气。
这是谁留下的?是同样逃难的人类吗?还是……一个陷阱?
一丝警惕从他求生的本能中升起。他环顾四周,荒原上一片寂静,没有任何人影。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分析着眼前的状况。留下食物,却不现身,对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他不知道的是,在百米之外的一处高地上,瑞娜正透过一块水晶的碎片观察着他。这块水晶是她从一个死去的矮人斥候身上找到的,可以让她在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下看清远方的景象。
她皱着眉头。这个“城里人”像个甩不掉的麻烦,总是在她的狩猎路线上晃荡。她之所以留下半个沙瓜,并非出于同情,而是一种测试。她想看看,这个家伙是会贪婪地吃完然后立刻离开,还是会做些别的什么。
但凯伦接下来的举动,却让她有些意外。
凯伦吃完沙瓜,并没有立刻离开。他没有去寻找留下食物的人,也没有立刻逃走,而是做了一件在瑞娜看来匪夷所思的事情。他强忍着疲惫,从怀中拿出那张珍贵的星图,在地上摊开,仔细地研究起来。然后,他开始在附近踱步,时而蹲下,时而用脚跟用力地踩踏地面,像是在进行某种神秘的仪式。最终,他选定了一个位置,开始用手和一块尖锐的石头疯狂地挖掘起来。
瑞娜好奇地看着。这个学者在干什么?难道是想挖个坑把自己埋了吗?还是说,他因为脱水太久,神志不清了?
凯伦挖了很久,直到他的指甲全部翻卷,满手是血。他的动作越来越慢,每一次抬手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就在瑞娜以为他要力竭而亡时,坑底渗出了一丝湿润的痕迹。紧接着,一股浑浊的泥水慢慢地涌了出来。
瑞娜的瞳孔猛地一缩。
她完全被震惊了。在这片她生活了十几年、自以为对每一寸土地都了如指掌的荒原上,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城里人,竟然能在一片看似普通的地方,精准地挖出水来!
这已经不是运气,而是一种她完全无法理解的、神乎其神的“知识”。这比她见过的任何一种追踪或狩猎技巧都更加不可思议。
她第一次对这个“城里人”产生了真正的兴趣。这种能力,在即将到来的、更加干旱的迁徙之路上,价值无可估量。
凯伦在喝足了水,并灌满了自己的小水囊后,疲惫地躺在水坑边,很快就昏睡了过去。他实在是太累了,连最基本的警惕都无法维持。
当他醒来时,天已经黑了。一小堆篝火在他身边噼啪作响,驱散了夜晚的寒意。火堆上,正烤着一条不知名野兽的大腿,油脂滴落在火上,发出“滋滋”的声响和诱人的香气。
而篝火的对面,坐着一个身影。正是那个他曾惊鸿一瞥看到的、如同幽灵般的女人。她正用一把小刀,不紧不慢地刮着一张兽皮上的脂肪。
凯伦立刻警觉地坐起身,将怀里的皮筒抱得更紧了。他发现,自己的身边,还放着三柄粗犷的夏裔战斧和几件破损的皮甲。
“别紧张,学者。”那个女人开口了,声音清脆,但语调平淡,“如果我想杀你,你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了。而且,严格来说,是我引开了那些夏裔,你才能活到现在。”
她将烤好的兽腿用小刀割下一块,扔给了凯伦。“吃了。”
凯伦犹豫了一下,但腹中的饥饿感战胜了警惕。他接过烤肉,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这是他逃亡以来,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你……是谁?”凯伦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问道。
“你可以叫我瑞娜。”女人回答道,她用小刀剔着牙,动作野性而直接。“风行部落的猎人。”
“是你……一直跟着我?”凯伦想起了那声惨叫和那半个沙瓜。
瑞娜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我只是在清理我的狩猎场,顺便看看一只奇怪的‘两脚兽’能蠢到什么地步。没想到,你还有点用处。”她指了指那个水坑,“那种本事,你是怎么做到的?”
凯伦的心中升起一丝希望,他知道,这是他唯一的筹码。他拿出自己的星图,解释道:“这是星辰的知识。星辰的轨迹,与大地的脉搏是相通的。通过计算,我可以找到地下的水源。”
瑞娜看着那张复杂的地图,眼中充满了惊奇和一丝贪婪。“这种知识……可以教给我吗?”
“恐怕不能,”凯伦摇了摇头,“这需要十几年的学习。但是……”他话锋一转,鼓起勇气,直视着她的眼睛,“我们可以做个交易。”
“交易?”瑞娜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仿佛在听一个有趣的笑话。
“是的。”凯伦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接下来的话将决定自己的生死。“我为你提供知识——指引方向、寻找水源、预测天气和危险。作为回报,你为我提供庇护——保护我不被野兽和夏裔杀死,并带我一路向东,去季候林。成交吗?”
瑞娜沉默了。她用那双锐利的眼睛,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凯伦,像是在评估一件货物的价值。她从篝火旁拿起一柄夏裔战斧,在手中掂了掂,然后猛地向凯伦身旁的一块岩石劈去!
“铛!”
火星四溅,岩石上被劈出了一道深深的痕迹。
凯伦吓得浑身一颤,但强忍着没有后退。
“你很弱,学者。”瑞娜冷冷地说道,“你的身体,连一个夏裔新兵都打不过。你的警惕性,比一只沙地鼠还差。带着你,是个巨大的累赘。你的‘知识’,真的值一条命吗?”
这是一个致命的问题。凯伦的心沉了下去,但他知道自己不能退缩。
“我的知识,值的不是一条命,而是一整个部落的命。”凯伦的声音不大,但异常坚定。“当长秋来临,当所有水源都干涸,当所有猎物都消失,当暴风雪提前降临时,你们部落需要的,不是一百个像你一样强大的猎人,而是一个能提前告诉你们哪里有水、哪里有食物、哪里有安全通路的人。我的知识,能做到。”
瑞娜的眼神变了。凯伦的话,击中了她内心深处最大的担忧。作为部落最优秀的猎人之一,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即将到来的迁徙之路将有多么艰难。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凯伦以为自己已经失败了。最终,她笑了起来,那笑容里充满了野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味。
“一个有趣的交易。一个学者和一个猎人。听起来像个蹩脚的吟游诗人的故事。”她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展现出惊人的柔韧性。“好吧,学者。我接受你的交易。但记住,在荒野里,交易随时可能因为一方失去了价值而终止。所以,最好让你那些‘星星知识’一直有用。”
她说完,不再理会凯伦,靠在一块岩石上,闭上了眼睛。
凯伦看着眼前这个神秘而强大的女人,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自己只是暂时安全了。他和一个危险的、完全遵循丛林法则的猎人达成了协议。他们的联盟,脆弱得就像一张纸。
但他别无选择。他必须活下去。
他紧紧地握住了怀中的《万季古卷》,在跳动的火光中,第一次感觉到了希望的微光。他的旅程,从这一刻起,才算真正开始。身后,是燃烧的故乡和永夏的葬礼。身前,是未知的旅途和一个性格冰冷、强大而危险的临时盟友。
第二幕:凋零的旅程
第七章:荒原法则
血色的黄昏最终被深沉的夜幕所吞噬。在维洛斯的荒原上,夜晚并非安宁的代名词,而是另一种危险的开端。白日里因酷热而躲藏起来的掠食者,开始在冰冷的月光下苏醒,它们饥饿的嚎叫声在空旷的丘陵间回荡,让这片死寂的土地充满了令人毛骨悚Zhan的活力。
凯伦紧紧地跟在瑞娜身后,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那双在图书馆里穿惯了的软皮鞋,早已在崎岖的地面上磨得破烂不堪,脚底板被尖锐的石子划出了一道道血口,每走一步都传来钻心的疼痛。他的身体早已超过了极限,肺部像一个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痛感。有好几次,他都因为脱力而差点摔倒,但他都咬着牙,死死地盯着瑞娜那如同鬼魅般在黑暗中移动的背影,不敢有丝毫松懈。
他知道,一旦跟丢了,在这片陌生的、危机四伏的荒野里,他活不过一个晚上。
瑞娜似乎完全没有受到环境的影响。她的脚步轻盈而富有节奏,总能精准地踏在最坚实的地面上,避开那些松动的碎石和可能藏着毒蝎的缝隙。她像一只天生属于这片土地的夜行动物,黑暗和危险仿佛是她熟悉的伙伴。她没有回头看过凯伦一眼,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但她前进的速度,却始终保持在凯伦拼尽全力才能勉强跟上的范围内。这是一种无声的考验,也是一种冷酷的仁慈。
他们走了大约两个小时,瑞娜终于在一处由三块巨岩天然形成的、可以遮风的凹地里停下了脚步。
“今晚在这里过夜。”她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然后将背上的长弓和箭囊卸下,靠在岩石上。她的动作流畅而简洁,没有一丝多余。
凯伦一屁股坐在地上,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像是散了架。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喉咙里干得像是要冒烟。
瑞娜瞥了他一眼,从腰间一个不起眼的皮囊里,摸出几块黑乎乎的、看不出原材料的肉干,扔给了他。“吃了。补充体力。”然后,她又递过来一个半满的水囊。“省着点喝,下一处水源在两天路程外。”
凯伦接过肉干,那东西硬得像石头,散发着一股浓重的烟熏味和膻味。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咬下一小块,艰难地咀嚼着。但他顾不上味道,这是他三天来吃到的第一口真正的食物。他小心翼翼地拧开水囊,只喝了一小口,那带着皮革味道的、温热的清水流过他干裂的喉咙,带来了一丝久违的甘霖。
“谢谢。”他由衷地说道。
瑞娜没有回应,她正用一块兽皮仔细地擦拭着她的剥皮刀,刀刃在微弱的月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寒光。
“我们为什么要往这个方向走?”凯伦看着头顶的星空,凭借着职业本能,辨认出了方向。“这个方向会离夏裔的主力部队更近,他们很可能会派出更多的巡逻队。”
瑞娜擦拭刀刃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她抬起头,那双在黑暗中依旧锐利的眼睛看着凯伦,眼神中带着一丝嘲弄。“学者,你的星星告诉你这些,但它们告诉你风向了吗?”
凯伦愣住了。
“我们现在走在下风口,”瑞娜继续说道,语气像是在教导一个无知的孩子,“我们身上的气味,会被风带向相反的方向。而夏裔那些嗅觉灵敏的座狼,现在都在我们的上风口,闻不到我们。而且,这条路虽然离他们的大部队近,但沿途都是这种碎石丘陵,不适合他们大规模行军,所以巡逻队反而最少。他们的大部队,会选择更平坦的东边那条路,去追击你们那些四散奔逃的难民。”
凯伦哑口无言。他第一次意识到,他那些宏大的、关于季节和星辰的知识,在最微观的、关乎生死的生存技巧面前,是多么的苍白无力。他的知识能预测未来,却无法让他安然度过今晚。
看到凯伦脸上的窘迫,瑞娜的嘴角似乎微微向上翘了一下,但那弧度转瞬即逝。“你的星星,能找到水源,能看到很远的地方。我的风和土地,能让我们活到那个很远的地方。这就是我们的交易,学者。做好你分内的事就行了。”
说完,她不再理会凯伦,靠在岩石上,闭上了眼睛,似乎是睡着了。但凯伦知道,她没有。她的耳朵在微微颤动,像一只警惕的狐狸,捕捉着周围的任何一丝声响。
那一夜,凯伦几乎没有合眼。他一方面是因为身体的疼痛和对未知的恐惧,另一方面,他也在思考瑞娜的话。他开始明白,他和她,就像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知识体系。他代表着宏观的、理论的、文明的智慧;而她,则代表着微观的、实践的、原始的智慧。他们彼此需要,也彼此……轻视。
接下来的几天,这种碰撞变得更加频繁和剧烈。
第二天,他们在一片开阔地带跋涉。凯伦根据星图的记忆,指出前方三里外应该有一处峡谷,可以作为捷径。但瑞娜却停下了脚步,她蹲下身,捻起一点地上的泥土,放在鼻尖嗅了嗅,又抬头看了看天空盘旋的秃鹫。
“我们不走峡谷,”她断然说道,“我们绕远路,从北边的山脊上翻过去。”
“为什么?”凯伦不解地问,“峡谷可以为我们节省至少半天的时间。”
“因为峡谷里有死东西。”瑞娜指着远处天空中的那几个黑点,“那些是食腐的秃鹫,它们盘旋的地方,要么有尸体,要么有快死的家伙。而且,风从峡谷里吹出来,带着血腥味。现在进去,我们可能会遇上正在进食的掠食者,或者……遇上造成这一切的‘东西’。”
凯伦将信将疑,但他没有选择,只能跟着瑞娜多走了几个小时的冤枉路,累得几乎虚脱。当他们傍晚时分从高高的山脊上向下望去时,他看到了那条峡谷的全貌。峡谷的出口处,躺着十几具被撕咬得残破不堪的沙地巨蜥的尸体,还有一头体型庞大、如同小山般的、不知名的巨兽,也倒在血泊中。显然,这里刚刚发生过一场惨烈的地盘争夺战。如果他们当时走进了峡谷,无疑会成为胜利者餐后的一道甜点。
凯伦望着那片血腥的场景,脊背一阵发凉。他再次看向瑞娜,眼神中多了一丝由衷的敬畏。
而瑞娜也同样感受到了凯伦的价值。
在第三天的下午,他们携带的水彻底告罄。酷热几乎要将凯伦烤干,他的嘴唇干裂得像是要渗出血来。瑞娜虽然状态比他好得多,但她的额头上也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我们必须找到水。”瑞娜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凝重。
凯伦强忍着眩晕,拿出那张绘制着地下水脉的、阳石城独有的珍贵星图。这张图是几代星辰法师根据星象感应和实地勘探结合绘制而成,是王国联盟行军的至宝。他在图上仔细地寻找着,最终指着西北方向一个不起眼的位置。
“这里,”他用沙哑的声音说,“根据星图显示,地表下方大约十五尺的地方,应该有一条季节性的地下暗河。现在是夏末,它可能还没有完全干涸。”
瑞娜看着他手指的方向,那里只是一片平平无奇的、布满了干枯灌木的沙地。她眼中闪过一丝怀疑,但在这种生死关头,她选择了相信。“带路。”
凯伦凭借着对星图和地形的记忆,领着瑞娜走了大约半个小时,来到了一处地势相对低洼的地方。他停下脚步,用脚踩了踩地面。“应该就是这里附近。”
瑞娜二话不说,从背上解下一柄小巧但异常锋利的工兵铲。她用脚跟在地面上画了一个圈,然后便开始挖掘。她的动作充满了力量和效率,坚硬的地面在她手下如同豆腐般被迅速刨开。
凯伦也想帮忙,但他刚挖了几下,就累得气喘吁吁,只能在一旁干看着,脸上火辣辣的。
大约挖到齐腰深的时候,瑞娜的铲子碰到了一块湿润的泥土。她眼神一亮,加快了速度。很快,一股浑浊的、带着浓重土腥味的泥水,从坑底慢慢地渗了出来。
水!
凯伦几乎要喜极而泣。瑞娜用皮囊小心翼翼地将水收集起来,又用一种她随身携带的、由特殊植物烧成的炭粉进行过滤。当凯伦喝到第一口虽然味道古怪、但确实能解渴的清水时,他感觉自己仿佛获得了重生。
那一刻,瑞娜看着凯伦的眼神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不再仅仅把他当成一个需要保护的、累赘的“城里人”,而是一个拥有着她无法理解、却又确实有用的、强大力量的“学者”。
他们的关系,就在这一次次的碰撞与合作中,悄然发生着改变。凯伦学会了观察风向,学会了分辨不同野兽的足迹,学会了如何在夜晚保持警惕。而瑞娜,也开始在做决定前,会习惯性地问一句:“学者,你的星星怎么说?”
他们不再是单纯的雇佣与被保护的关系,而更像是一对奇怪的、互相依存的搭档。一个负责仰望星空,规划宏观的路线;一个负责俯察大地,处理眼前的危机。
第五天傍晚,当他们躲在一处隐蔽的山洞里,点燃一小堆用干枯的兽粪升起的、几乎没有烟的篝火时,瑞娜第一次主动地谈起了自己的事。
“我之所以会出现在阳石城附近,是因为我在追捕一头‘幽影豹’,”她一边用小刀削着一根准备做箭杆的树枝,一边平淡地说道,“它的皮毛在黑市上能换很多钱,足够我的家人在南迁的路上买到最好的物资。”
“风行部落……为什么一定要迁徙?”凯伦问道,这是他一直以来的困惑,“你们不能像我们一样,建立坚固的城市来抵御季节的变化吗?”
瑞娜闻言,抬起头,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凯伦从未见过的、类似于怜悯的情感。
“学者,你以为我们是流浪者,但其实,你们才是囚徒。”她说,“你们把自己关在石头笼子里,以为这样就安全了。但当季节之息改变时,你们的笼子就会变成你们的坟墓。就像阳石城。”
她的话像一把尖刀,刺中了凯伦心中最痛的地方。
“我们不抵御季节,我们顺从它。”瑞娜继续说道,她的声音在跳动的火光中显得有些悠远,“春天来临时,我们追随苏醒的兽群;夏天来临时,我们寻找阴凉的河谷;秋天来临时,我们向南迁徙,追赶最后一丝温暖;冬天来临时,我们在温暖的南方海岸,等待下一次新生。维洛斯是活的,它在呼吸,我们只是跟着它的节奏一起呼吸而已。这,就是风行部落的法则。”
凯伦沉默了。他第一次从一个完全不同的角度,去理解这个世界的运行方式。他所在的文明,一直以来都在试图用魔法和工事去“对抗”自然,去创造一个永恒不变的舒适区。而风行部落,却选择了“顺应”自然,将变化本身,当成了生存的一部分。
哪一种才是对的?
或许,没有对错,只有选择。而阳石城的毁灭,已经证明了他们的选择,至少在这个正在改变的时代,是错的。
“那你……恨夏裔吗?”凯伦低声问道,他想起了自己那被烈焰吞噬的家园,心中充满了无法化解的仇恨。
瑞娜摇了摇头。“不恨。”她的回答让凯伦感到震惊。“他们和我们一样,也是在季节的法则下求生。夏天是他们的季节,他们壮大,他们扩张。现在夏天要结束了,他们感到了恐惧,所以他们发了疯,想要抢夺一块能让他们活下去的土地。这和饿极了的狼会攻击人类的村庄,没什么区别。我杀死他们,不是因为我恨他们,而是因为他们挡了我的路,威胁到了我的生存。仅此而已。”
她的逻辑简单、冷酷,却又带着一种直指事物本质的、令人无法反驳的通透。
凯伦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女人,她可能不认识一个字,可能不知道任何宏大的历史和哲学,但她对生命和世界的理解,却比阳石城里绝大多数的学者和将军都要深刻。
就在这时,瑞娜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她猛地抬起头,像一只受惊的鹿,侧耳倾听着山洞外的风声。
“有东西过来了。”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警惕。
凯伦立刻紧张起来,他什么都没听到。
瑞娜迅速地将篝火用沙土掩灭,山洞里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她抓起长弓,对凯伦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像壁虎一样,悄无声息地贴到了山洞的入口处,透过一丝缝隙向外窥探。
凯伦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紧紧地抱着怀里的皮筒,连呼吸都几乎停止了。
许久,瑞娜才退了回来。她的脸色在黑暗中看不清楚,但凯伦能感觉到,她身上那股一直以来的冷静和从容,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裂痕。
“不是夏裔,”她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困惑和不安,“是一群……人类。很多,至少有上百人。他们……看起来很糟糕。”
第八章:凋零之风
瑞娜那句“他们看起来很糟糕”的低语,像一颗石子投入凯伦心中死寂的湖面,激起了一圈圈复杂的涟
漪。是人类。这个词在过去几天里,对他而言已经变得遥远而陌生。自从逃出阳石城,他所见到的活物,除了瑞娜,便只有夏裔的巡逻兵和荒野中的各种野兽。此刻,乍然听到同类的消息,他心中涌起的并非喜悦,而是一种混杂着警惕、好奇与深深悲哀的复杂情绪。
“他们是什么人?军队吗?”凯伦压低声音问道,他的第一反应是瓦勒留斯将军的残部。
瑞娜摇了摇头,她依然保持着窥探的姿姿势,声音如同耳语般飘忽:“不是军队。没有统一的装备,没有阵型,更没有……士气。他们是难民。从阳石城的方向来的。”
难民。这个词像一柄沉重的铁锤,狠狠地砸在了凯伦的心上。他想起了阳石城陷落时那混乱的街道,那些尖叫着四散奔逃的平民,那些他曾经熟悉、如今却生死未卜的邻居、商贩、工匠……他们中的一部分,活了下来,并且走到了这里。
“我去看看。”凯伦挣扎着站起身。
“别动!”瑞娜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严厉的呵斥,“你想死吗?在荒野里,一群绝望的人,比一头饥饿的剑齿虎更危险。他们没有食物,没有水,眼睛里只有一种东西——对任何可能拥有资源的人的贪婪。”
凯伦的脚步顿住了。他知道瑞娜说的是对的,这是荒野的法则,也是人性的法则。但他无法像瑞娜那样,将他们仅仅视为一种“危险”。他们是他的同胞,是那场灾难的直接受害者。
“我……我只想看看。”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
瑞娜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利弊。最终,她叹了口气,那声叹息在寂静的山洞里显得异常清晰。“好吧。但你必须听我的,一步都不能错。”
她示意凯伦跟上,两人像壁虎一样,利用岩石的阴影,悄无声息地爬到了山洞上方的一处高地。从这里,他们可以俯瞰下方那条被月光照亮的、宽阔的干涸河床。
借着清冷的月光,凯伦看到了那支正在艰难跋涉的队伍。那是一幅让他永生难忘的、如同地狱画卷般的景象。
大约有两三百人,排成一条长长的、歪歪扭扭的队伍,在河床中缓慢地移动着。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衣衫褴褛,许多人身上还带着伤,用破布草草包扎着,暗红色的血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眼。有步履蹒跚的老人,有被父母抱在怀里、因脱水而哭不出声的婴孩,有脸上写满麻木与绝望的男人和女人。他们不像一支队伍,更像是一群被无形鞭子抽打着的、走向未知屠宰场的牲畜。
他们的“领袖”,似乎是几个曾经的城市卫兵。他们还穿着残破的铠甲,手中握着卷了刃的武器,竭力维持着一点可怜的秩序。但他们的脸上,同样写满了疲惫和迷茫。
凯伦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着,他看到了一个曾经在他家楼下卖烤饼的、总是乐呵呵的胖大叔,此刻他瘦得脱了形,正一瘸一拐地搀扶着自己的妻子。他还看到了附魔工坊里博林大师的一个年轻学徒,那个总是幻想着能打造出传奇武器的少年,此刻正目光呆滞地坐在队伍后方一辆由人力拖拽的、简陋的板车上,他的一条腿不见了,伤口用烧焦的布条胡乱捆着。
每一个熟悉或陌生的面孔,都像一把尖刀,反复切割着凯伦的心脏。这就是战争的代价,这就是他曾经想要警告,却无人倾听的后果。
“他们走错了方向。”凯伦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悲伤而沙哑,“这条河床再往前走二十里,就会进入一片盐碱地,那里寸草不生,连地下的水都是带毒的。他们会死在那里的。”
瑞娜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神依旧冷静,但那份冷静之下,似乎也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她见过无数部落在残酷的自然法则下消亡,但如此大规模的、属于“文明种族”的绝望迁徙,对她来说,同样是一种震撼。
就在这时,队伍中爆发出了一阵骚乱。起因是一个男人因为口渴,试图抢夺另一个家庭仅剩的一点水。争执很快演变成了械斗,几个饿红了眼的人加入了混战。那几个卫兵冲过去,用剑鞘和拳头粗暴地将他们分开,但秩序的崩坏已经如同瘟疫般开始蔓延。
“我们得帮帮他们。”凯伦说,语气不容置疑。
“怎么帮?”瑞娜反问,声音冷得像冰,“我们只有两个人和一袋水。你下去,告诉他们走错了路?他们会相信你吗?还是会先把你当成夏裔的奸细吊死,或者干脆杀了你,抢走你身上的一切?”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学者,同情心在荒野里是最昂贵的奢侈品,你付不起。”
“但我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去送死!”凯伦的情绪激动起来,“他们是阳石城的幸存者!是我的同胞!”
“他们现在只是‘幸存者’,不是你的‘同胞’。”瑞娜残酷地指出了事实,“当饥饿和绝望压倒一切时,‘同胞’这个词没有任何意义。”
两人陷入了僵持。凯伦知道瑞娜的逻辑是完全正确的、是基于生存的至高法则。但他内心的良知和作为文明一份子的责任感,让他无法接受这种冷酷的法则。
最终,凯伦做出了一个决定。他看着瑞娜,眼神中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了恳求与坚决的神情。“瑞娜,你说的对,我们不能直接下去。但我们可以用我们的方式帮他们。我的星图……我的知识……一定有办法。”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开始飞速运转。他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学者,阳石城的毁灭和导师的死亡,已经将他推向了一个新的角色。
“有了!”他眼睛一亮,“我们不能直接告诉他们正确的路,但我们可以‘引导’他们走上正确的路。”
瑞娜挑了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他们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凯伦自问自答,“是水,是食物,更是……希望。一个能让他们继续走下去的希望。我们可以在他们正确的行进路线上,为他们创造一个‘奇迹’。”
他的计划大胆而疯狂。他要利用自己对地形和水源的知识,在明天白天,提前赶到北方山脊的一处隐蔽水源地。然后,由瑞娜出手,猎杀一头足够大的猎物。他们不能将猎物直接送给难民,而是要将其巧妙地“遗弃”在水源地附近,伪装成是某个强大的掠食者捕猎后吃剩下、或是因为某种原因意外死在那里的。
“一群绝望的人,如果突然发现了一处救命的水源,和一头几乎没怎么动过的、新鲜的猎物,他们会怎么想?”凯伦看着瑞娜,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他们会认为这是神祇的恩赐,是季节之灵的怜悯。这会给他们带来巨大的希望和士气,让他们相信自己是被眷顾的,从而坚定地沿着这个‘幸运’的方向走下去。而这个方向,正是通往‘砾石走廊’的安全路线。”
瑞娜听完凯伦的计划,久久没有说话。她看着这个几天前还手无缚鸡之力的学者,第一次在他的身上,看到了一种与自己截然不同的、却同样强大的力量。那不是用弓箭和刀刃来征服自然的力量,而是用智慧和计谋来引导人心的力量。
“猎杀一头大型猎物,会消耗我很多体力,也会带来风险。”瑞娜平淡地陈述着事实。
“但这也是一次演练。”凯伦立刻回应道,“我们早晚要面对更危险的局面。而且,那些难民如果能活下来,分散在荒原上,也会吸引夏裔巡逻队的一部分注意力,为我们争取更多的安全空间。”他迅速地从利益的角度,为自己的计划增加了一枚砝码。
瑞娜的嘴角,再次浮现出那丝若有若无的、赞许的微笑。“成交,学者。但记住,我们只做这一次。而且,我们绝不能被发现。”
计划商定,两人立刻行动起来。他们没有休息,连夜出发。凯伦凭借着星图和对天象的精准判断,在黑暗中指引着方向。瑞娜则发挥出她惊人的耐力和潜行技巧,在前方探路,避开所有可能的危险。
黎明时分,他们终于赶到了凯伦选定的地点。这是一处位于山脊背阴面的、由岩石裂缝中渗出的山泉形成的小水潭。水潭不大,但水质清澈,周围长着一些稀疏的、耐旱的灌木,是理想的伏击地点。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是漫长而枯燥的等待。凯伦负责警戒,而瑞娜则像一块岩石般,一动不动地趴在一处灌木丛中,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她的呼吸变得悠长而微弱,仿佛连心跳都停止了。凯伦知道,她已经进入了顶级猎人的“狩猎状态”。
正午时分,一头体型硕大的、名为“角岩羊”的食草动物,出现在了他们的视野中。这种生物性情温顺,但皮糙肉厚,奔跑速度极快,极难猎杀。它显然也是被干渴驱使,小心翼翼地向水潭边走来。
就在角岩羊低下头喝水的瞬间,瑞娜动了。
她没有用弓箭,因为弓箭可能会让猎物在死前跑出很远,留下明显的追逐痕迹。她像一支出弦的箭,从灌木丛中猛地弹射而出,速度快得超出了凯伦的想象。她手中那柄锋利的剥皮刀,在空中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精准地切断了角岩羊的喉管和颈椎。
那头巨大的角岩羊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悲鸣,就轰然倒地,只有四肢还在神经质地抽搐着。
一切都在几秒钟内结束,干净利落,充满了原始而残酷的美感。
瑞娜没有立刻处理猎物,而是迅速地在周围布置起来。她用猎物的血,在几块岩石上涂抹出一些模糊的、类似某种大型猫科动物爪印的痕迹。然后,她又拖着尸体,在地面上制造出一些挣扎和拖拽的假象,最后将尸体“随意”地遗弃在水潭边最显眼的位置。她甚至还细心地将自己和凯伦的脚印全部抹去。
做完这一切,两人迅速撤离,爬到远处一个更高的山峰上,隐蔽起来,静静地等待着。
下午时分,那支绝望的难民队伍,终于出现在了山谷的入口。他们看起来比昨晚更加糟糕,有几个人已经倒在了路上,被同伴无情地抛弃。
当走在最前面的斥候,那个曾经的城市卫兵,踉踉跄跄地绕过一块岩石,突然看到那汪清澈的水潭和旁边那头巨大的、几乎完整的角岩羊尸体时,他愣住了。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他发出一声狂喜的、近乎疯狂的呐喊。
整个队伍都被这声呐喊惊动了。当他们看到那处救命的水源和食物时,人群中先是死一般的寂静,随即爆发出震天的、喜极而泣的欢呼声。他们冲向水潭,贪婪地喝着水,有些人甚至激动得跪在地上,亲吻着湿润的土地,感谢着不知名的神祇。
那几个卫兵则保持着一丝理智,他们检查了角岩羊的尸体和周围的痕迹。
“是剑齿虎干的!”一个卫兵大声宣布,“看这爪印!它可能是在捕猎后,被什么东西惊走了,连猎物都来不及吃!”
这个“合理”的解释,彻底打消了人们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他们沉浸在死里逃生的巨大喜悦中,士气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振。
凯伦和瑞娜在高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看着那些人燃起篝火,分割羊肉,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容,凯伦的眼中泛起了泪光。他知道,这些人中的大部分,或许依然无法活到最后,但至少在今天,他们因为自己的一个决定,而重新获得了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气。
“你的‘奇迹’成功了,学者。”瑞娜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语气中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情绪。
“不,”凯伦摇了摇头,“这不是奇迹。这是……计算。”
他看着那群难民在饱餐后,精神抖擞地沿着正确的方向继续前行,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强大的掌控感。他意识到,知识不仅可以用来理解世界,更可以用来改变世界,哪怕只是以一种微不足道的方式。
然而,就在这时,瑞娜的脸色突然一变。她猛地拉住凯伦,将他按倒在地。
“别动!看那儿!”她指着远方,那群难民刚刚离开的山谷入口。
凯伦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三个身影,如同鬼魅般,从阴影中走了出来。他们穿着与普通夏裔截然不同的、绣着复杂符文的黑色长袍。他们没有去检查角岩羊的尸体,也没有去追赶难民,而是径直走到了瑞娜之前伏击的灌木丛边。
为首的那个人,身材瘦高,手中握着一根盘绕着枯藤的法杖。他蹲下身,从地上捻起一点泥土,放在鼻尖嗅了嗅,然后缓缓地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遥远的距离,精准地、冰冷地,落在了凯伦和瑞娜藏身的山峰方向。
那目光中,充满了令人不寒而栗的、如同毒蛇般的审视与恶意。
凯伦的心脏瞬间停止了跳动。他认得那种袍子,认得那种气息。那是秋之魔法的气息。
是格霍巴什的追兵。更准确地说,是那位神秘的秋之萨满。他竟然能如此精准地找到这里,并且识破了瑞娜那天衣无缝的伪装!
那个萨满似乎对他们露出了一个无声的、充满嘲讽的笑容,然后便带着他的两个同伴,转身,不紧不慢地向着凯伦他们所在的方向,走了过来。他们不急,就像猫在戏弄已经落入陷阱的老鼠。
“我们被发现了。”瑞娜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真正的、冰冷的寒意。“快跑!”
第九章:季候林的边缘
那个秋之萨满冰冷的、仿佛能穿透岩石的目光,如同一根无形的毒针,狠狠地刺入了凯伦和瑞娜的藏身之处。在那一瞬间,凯伦感觉自己仿佛赤身裸体地暴露在荒原之上,所有的掩护都失去了意义。恐惧像藤蔓般从他的脊椎升起,紧紧地缠绕住他的心脏,让他浑身冰冷,动弹不得。
“快跑!”
瑞娜的低吼如同一声炸雷,将凯伦从僵直的状态中惊醒。她的反应快得超乎想象,几乎是在与萨满对视的同一秒,她的身体就已经做出了反应。她没有丝毫的犹豫,一把抓住凯伦的手臂,那只常年拉弓的手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将他从地上猛地拽起,然后转身,向着山峰的另一侧狂奔而去。
他们的奔逃毫无章法,充满了原始的、被掠食者追逐的惊惶。脚下的碎石被他们踩得簌簌滑落,发出危险的声响。凯伦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他根本不敢回头看,只能拼尽全力,跟上瑞娜那快得令人咋舌的速度。风声在耳边呼啸,混合着他自己粗重的喘息声,构成了一曲亡命的交响。
“他们……他们怎么会发现我们?”凯伦一边跑,一边断断续续地问道,声音因剧烈的运动而支离破碎。
“是气味!不……是别的什么!”瑞娜的声音同样急促,但依旧保持着一丝冷静的分析,“我的伪装能骗过野兽,甚至能骗过最精锐的夏裔斥候,但骗不过一个掌握了秋之魔法的萨满!秋之魔法……是关于衰败、精神和本质的魔法。他看到的,不是我们留下的痕迹,而是我们本身!”
凯伦瞬间明白了。那个萨满追踪的,可能根本不是他们的脚印或者气味,而是他们作为“活物”所散发出的生命气息,甚至是他们刚刚经历过的、紧张而复杂的精神波动。在这种追踪方式面前,任何物理层面的伪装都显得幼稚可笑。
他们沿着崎岖的山脊一路向东,专挑那些最难走、最陡峭的路径。这是瑞娜的策略,用复杂的地形来延缓追踪者的速度。好几次,凯伦都因为体力不支而脚下打滑,险些坠入深不见底的悬崖,但每一次,瑞娜都能及时地拉住他,她的手臂如同铁钳般稳固。
他们跑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太阳西斜,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当他们终于停下来,躲在一处岩缝中回头望去时,那三个黑色的身影,依然如同附骨之疽般,不紧不慢地缀在他们身后大约两三里外的地方。他们不急不躁,仿佛在进行一场胜券在握的狩猎,享受着猎物在绝望中挣扎的过程。
“不行……这样下去,我们早晚会被追上。”凯伦靠着冰冷的岩壁,大口地喘息着,他的体力已经彻底透支,每块肌肉都在发出痛苦的尖叫。
瑞娜的脸色也异常凝重。她撕下衣角,仔细地擦拭着箭矢上的血迹,目光却一直锁定着远方那三个小黑点。“他们是在玩弄我们。他们在等,等我们体力耗尽,等我们犯错。”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我们必须进入一个他们无法轻易洞察一切的地方。”
凯伦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季候林。”
“没错。”瑞娜点头,“只有进入那片古老的、充满了混乱生命力和魔法气息的森林,我们的‘气味’才有可能被庞大而复杂的背景所掩盖。在那里,他的追踪魔法会受到极大的干扰。”
这是一个疯狂的计划。季候林,在任何一个季节里,都不是善地。而在如今这个季节之息开始紊乱的“季间期”,它只会变得更加危险和不可预测。但他们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身后是步步紧逼的死亡,前方是充满未知的险境。他们只能选择后者。
他们没有休息,再次踏上了亡命的旅途。这一次,他们的目标明确而坚定——东方,那片在地图上占据了广阔疆域的、墨绿色的森林。
又经过了一天一夜的、几乎不眠不休的追逐与奔逃,当黎明的微光第一次刺破地平线时,他们终于看到了季候林的边缘。
那是一幅让凯伦永生难忘的、充满了矛盾与诡异的壮丽景象。
远方,一道无边无际的、由巨木组成的绿色城墙,拔地而起,仿佛要将天空与大地分割开来。那些树木高大得超乎想象,每一棵都像一座小型的塔楼,繁茂的树冠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一片浩瀚的、翻滚的绿色海洋。在正常的季节,这里应该是生机勃勃、充满活力的。
但现在,一切都变了。
一股凋零的气息,如同无形的、冰冷的薄雾,笼罩着整片森林。许多树木的叶子,已经从健康的翠绿色,变成了病态的、斑驳的黄色和枯萎的褐色。一些巨大的、曾经需要数人合抱的古树,此刻已经完全枯死,它们光秃秃的、扭曲的枝干伸向天空,像一只只绝望的、祈求怜悯的鬼爪。地面上,铺着厚厚一层腐烂的落叶,踩上去软绵绵的,并散发出一股浓重的、混合着泥土芬芳和腐败气息的复杂味道。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特的魔法波动。夏日的炽热与狂暴正在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冷的、充满了幻象与衰败力量的秋之源质。它让人的感官变得迟钝,精神也容易感到疲惫和混乱。
“我们进去。”瑞娜看着眼前这片正在死去的森林,眼神中非但没有恐惧,反而闪过一丝决然。她知道,对于追踪者而言,这里是迷宫;但对于猎人而言,这里也是最好的藏身之所。
他们一头扎进了季候林的边缘。
一进入森林,周围的光线立刻暗淡下来,巨大的树冠遮蔽了天空,只有斑驳的光点透过枝叶的缝隙洒落下来,在潮湿的地面上形成不断变幻的光斑。周围的声响也完全变了,荒原上的风声被一种更深沉的、仿佛森林自身呼吸的嗡鸣声所取代。
他们不敢走现成的野兽小径,瑞娜凭借着她惊人的直觉,在茂密的、几乎无法通行的灌木丛中开辟着道路。凯伦紧随其后,他身上的亚麻衣服很快就被带刺的藤蔓和锋利的树枝划得破破烂烂,手臂和脸上也留下了一道道血痕。
季候林中的艰难生活,远比荒原上要复杂得多。
食物成了第一个难题。荒原上的动物虽然稀少,但一目了然。而森林里,充满了伪装和欺骗。凯伦曾看到一棵树上结满了看起来鲜美多汁的红色浆果,他刚想伸手去摘,就被瑞娜一把按住。瑞娜指了指树下,那里躺着一具早已腐烂得只剩下骨架的野猪尸体。那种浆果,名为“腐心果”,它会散发出诱人的香气,但一旦被吞下,就会在生物体内迅速释放出剧毒,将其内脏腐蚀殆尽,然后,这棵“食肉”的植物,会通过它的根系,慢慢地吸收掉尸体腐烂后产生的养分。
饮水也同样危险。他们找到的一处看似清澈的溪流,瑞娜却阻止了凯伦靠近。她从上游捡回一块石头,上面附着着一层滑腻的、彩虹色的苔藓。“幻光苔,”瑞娜的脸色很难看,“这种东西只在魔法潮汐极度紊乱的地方生长。溪水本身没毒,但喝了它,会让你产生幻觉,把树木看成敌人,把影子当成怪物。”
最终,他们只能依靠瑞娜猎杀一些警惕性极高的小型林地生物,比如一种名为“苔藓兔”的、浑身长着绿色保护色的兔子,或者从一种巨大的、如同水桶般的“储水蕨”的根茎中,获取干净但带着苦涩味道的水源。
除了食物和水,森林本身也充满了致命的威胁。这里没有夏裔,却有着比夏裔更可怕的东西。
一天晚上,他们正在一棵巨大的、树干已经中空的“巨壳松”里休息时,一阵奇怪的“沙沙”声将他们惊醒。凯伦透过树洞的缝隙向外望去,看到了一副让他头皮发麻的景象。
地面上,厚厚的落叶层仿佛活了过来,正在缓缓地蠕动。无数只巴掌大小的、长着锋利口器的甲虫,从落叶下钻了出来,形成了一片移动的、由甲壳和利齿构成的黑色地毯。它们所过之处,无论是掉落的树枝,还是死去的小动物尸体,都在几分钟内被啃食得一干二净,只留下一片干净的、裸露的黑土。
“腐叶行军蚁。”瑞娜的声音压得极低,“秋天……是它们的季节。它们会吃掉一切正在腐烂和死去的东西,加速森林的循环。”
凯伦看着那片黑色的死亡地毯从他们的藏身处不远处流过,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他第一次如此直观地理解了“凋零之秋”的含义——它并非单纯的衰败,而是一种残酷的、高效的、为下一个季节的重生做准备的“清扫”。
他们还遇到过一种名为“哀怨藤”的植物。这种藤蔓会模仿各种生物临死前的悲鸣声,引诱好奇的猎物靠近。一旦有生物进入它的攻击范围,那些藤蔓就会像毒蛇一样弹射而出,将其紧紧缠绕,然后分泌出一种消化液,将其慢慢溶解。凯伦和瑞娜就是因为听到了一声酷似人类婴孩的啼哭,而差点闯入了一片“哀怨藤”的猎场。若不是瑞娜及时发现了地上那些被消化得只剩下骨头和毛发的残骸,后果不堪设想。
在这样艰苦而危险的环境中,凯伦和瑞娜之间的关系,也变得愈发微妙而紧密。凯伦的身体在极限的压榨下,竟然开始慢慢适应。他的呼吸变得悠长,脚步也变得更加稳健。他学会了如何在行走时不发出声音,学会了分辨不同植物的气味,甚至能从风中读出天气的变化。他那学者的纤弱正在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磨砺出来的、属于幸存者的坚韧。
而瑞娜,也越来越依赖凯伦的知识。每当他们需要寻找安全的宿营地,或是分辨一种不认识的植物时,凯伦总能从他那仿佛无穷无尽的记忆宝库中,翻找出相关的记载。他怀中那个破旧的皮筒,在瑞娜眼中,不再是一件累赘的行李,而是一本关乎生死的、移动的“荒野百科全书”。
一天,瑞娜在追捕一只猎物时,不慎被一种名为“铁棘草”的植物划伤了小腿。伤口不深,但很快就变得红肿、发黑,并伴随着剧烈的疼痛。
“是毒。”瑞娜的脸色有些发白,她靠在树上,额头上渗出了冷汗。
凯伦立刻蹲下身,检查她的伤口。他认出了这种毒素,在《弥索亚草药图鉴》中有记载,如果不及时处理,毒素会侵入血液,导致肌肉坏死。
他没有慌乱,而是立刻在周围寻找起来。他拨开潮湿的落叶,仔细地辨认着各种植物。最终,他在一棵腐朽的树桩下,找到了一种长着心形叶片、开着紫色小花的植物。
“找到了,‘静心草’。”他迅速地将植物的根茎挖出,用石头捣烂,然后小心翼翼地敷在瑞娜的伤口上。一股清凉的感觉立刻从伤口处传来,那骇人的黑色也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褪去。
瑞娜看着凯伦专注而熟练的动作,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这是第一次,她不再是保护者,而成了被救助的对象。这个曾经在她眼中百无一用的学者,此刻,正用他的知识,拯救着自己的生命。
“谢谢。”她低声说道,这是她第二次对凯伦说谢谢。
凯伦抬起头,对她笑了笑,那笑容在布满污垢和划痕的脸上,显得格外真诚。“这是我们的交易,猎人。我负责让你……这身强悍的肌肉,不被一些小草小花给毒翻。”
他用瑞娜之前调侃他的话,回敬了她。瑞娜愣了一下,随即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那笑容如同穿透层层乌云的阳光,让她那张一直紧绷着的、冷峻的脸庞,瞬间变得生动而柔和。
然而,这短暂的温情,很快就被现实的残酷所打破。
就在凯伦为瑞娜包扎好伤口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远处一棵巨树的树干上,有一个奇怪的标记。那不是自然形成的,而是一个用某种利器刻上去的、由螺旋和枯叶组成的、充满了邪恶与衰败气息的符文。
凯伦的心猛地一沉。他认得这个符文,在《禁忌魔法与古代邪教》一书中,有过关于它的记载。这是古代秋之萨满用来进行“精神定位”和“区域诅咒”的标记。
它出现在这里,只意味着一件事。
那个追踪他们的萨满,也已经进入了这片森林。而且,他正在用这种方式,一步步地,将这片森林,变成属于他的、布满了陷阱的猎场。
“瑞娜,”凯伦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得干涩,“我们……有大麻烦了。”
他指着那个符文。瑞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她的瞳孔瞬间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就在这时,他们周围的森林,似乎在一瞬间变得更加阴冷和寂静。所有的鸟叫和虫鸣都消失了,只剩下风穿过枯枝时发出的、如同鬼魅般的呜咽声。
他们知道,他们已经踏入了敌人的陷阱。
第十章:沉眠的歌谣
那个邪恶的符文,如同一个用滚烫烙铁印上的、充满了亵渎意味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巨树的树皮上,也刻在了凯伦和瑞娜的心头。它像一只无形的、充满了恶意的眼睛,在森林的深处冷冷地注视着他们,宣告着猎人与猎物的角色已经发生了微妙的转换。他们不再是单纯的逃亡者,而是闯入了毒蛇巢穴的旅人,每一步都可能踏上致命的陷阱。
“他知道我们在这里。”瑞娜的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警惕。她迅速地从地上站起,尽管腿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她的姿态已经恢复了猎人应有的矫健与警觉。“这个符文……它在改变这片区域的魔法流向。我能感觉到,空气变得……粘稠了。”
凯伦也感受到了。那种属于秋之源质的、阴冷而衰败的气息,在这里变得异常浓郁。它不再是弥漫在整个森林中的背景,而是被某种力量主动地汇聚、引导,形成了一个无形的、充满了恶意的领域。在这个领域里,他们的精神更容易感到疲惫,感官也更容易被欺骗,仿佛连思想都开始变得迟缓。
“我们必须立刻离开这里。”凯伦果断地说道。他明白,与一个精通此道、并占据了“地利”的秋之萨满在原地对抗,无异于自杀。
他们不敢再有片刻停留,选择了与符文标记相反的方向,继续向森林的深处逃去。然而,他们很快就发现,事情远比他们想象的要糟糕。
大约奔行了半个时辰后,他们在另一棵树上,再次看到了同样的符文。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这些符文像是一个个路标,构成了一个巨大的、螺旋形的包围圈,而他们,正在这个包围圈中越陷越深。那个萨满,显然比他们更早进入森林,并从容不迫地布下了这个天罗地网。
森林的环境也变得越来越诡异。他们开始遇到一些匪夷所思的景象。凯伦曾看到一棵树的枝干上,竟然长出了一张酷似人脸的、布满痛苦表情的树瘤,那树瘤的嘴巴还在无声地开合。瑞娜则在一片沼泽地旁,看到水面倒映出的自己,竟然是一个白发苍苍、行将就木的老妪。
这些都是幻象,是高度浓缩的秋之魔法对他们精神的直接侵蚀。他们必须时刻保持高度的专注和强大的意志力,才能分辨出现实与虚幻的边界。这对本就精疲力竭的他们来说,是一种巨大的消耗。
两天后,他们彻底迷失了方向。太阳被浓密的树冠完全遮蔽,他们无法通过天象来定位。周围的景物仿佛都在不断地重复,每一棵树,每一块岩石,都似曾相识。他们就像是陷入了一个由树木和幻象构成的、永无止境的迷宫。
他们的食物和水再次告急。瑞娜的狩猎变得异常困难,森林里的动物似乎都感受到了这片区域的危险,早已逃得无影无踪。而凯伦,也因为持续的精神消耗而变得脸色煞白,好几次都在行走中因为看到恐怖的幻觉而惊叫出声。
就在他们濒临绝望的边缘时,他们听到了一阵歌声。
那歌声空灵而悠远,不像是从任何一个具体方向传来,而是仿佛在整个森林中回荡。那不是人类的语言,而是一种由无数个复杂的、如同自然之声的音节构成的古老歌谣。歌声中没有激昂的情绪,也没有悲伤的旋律,只有一种如同千年古树般的、深沉而平静的韵律。
然而,就是这平静的歌声,却拥有着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当歌声响起时,凯伦感觉到周围那股粘稠而恶意的秋之气息,仿佛被一股温暖的、充满生命力的春风吹散了。他脑海中那些纷乱的幻象瞬间消失,精神为之一清。
瑞娜也同样感受到了变化。她那一直紧绷着的、警惕的身体,也罕见地放松了下来。“是林语者。”她喃喃地说道,眼神中充满了敬畏。
“我们顺着歌声走!”凯伦立刻做出了决定。这歌声,是他们在这片绝望迷宫中,唯一的灯塔。
他们循着那若有若无的歌声,在森林中艰难地穿行。这一次,他们的方向感异常清晰。仿佛那歌声本身,就在为他们指引着道路。
大约一个时辰后,他们走出了一片浓密的、长满了扭曲藤蔓的林地,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他们来到了一个巨大的、环形的林中空地。空地的中央,矗立着一棵他们前所未见的、巨大得超乎想象的古树——“母树”希尔瓦。这棵树的树干呈现出一种温润的、如同白玉般的颜色,需要上百人手拉手才能合抱。它那繁茂的树冠如同一把撑开的巨伞,覆盖了整个空地,树叶呈现出一种奇异的、介于嫩绿与金黄之间的过渡色,每一片叶子都仿佛在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在这棵巨树的周围,建造着一个令人叹为观止的树上城市——“希尔凡纳斯”。无数座精致的、由活体树木扭曲盘绕而成的木屋,通过优雅的、如同藤蔓般的吊桥和旋梯连接在一起,高低错落,与整棵巨树完美地融为一体。这里看不到一块砖石,也看不到一根钉子,整个城市仿佛是从巨树身上自然生长出来的一样。
然而,当凯伦和瑞娜试图靠近时,四个身影,如同从树影中分离出来一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手中的长弓已经对准了他们。
为首的林语者名叫伊兰尼尔,他神情冷峻,眼神锐利如鹰。他不像其他林语者那样超然,眼神中带着明显的警惕和一丝不耐。他代表着林语者中更年轻、更激进的一代。
“站住,外来者。”伊兰尼尔的声音清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这里是希尔凡纳斯,不是你们这些短生种可以随意踏足的圣地。立刻转身离开,否则森林的愤怒将是你们唯一的归宿。”
“我们没有恶意!”凯伦急忙解释道,他向前一步,摊开双手以示自己没有武器,“我们是阳石城的幸存者,正在被夏裔的萨满追杀,我们听到了你们的歌声,前来寻求庇护!”
伊兰尼尔冷笑一声,那笑容里充满了高傲与不屑:“夏裔的萨满?你们将外界的纷争带入我们的林地,这本身就是一种亵渎。森林正在准备‘长眠’,我们无意也无暇理会你们这些短生种之间周而复始的、毫无意义的战争。”
他的态度坚决而冷漠,让凯伦的心沉了下去。他意识到,林语者的世界并非如书中所描绘的那样与世无争、乐于助人。他们有着自己的骄傲和规则,而这种规则,显然是将所有外族都排斥在外的。
瑞娜上前一步,她的姿态不像凯伦那样急切,而是带着一种荒野居民面对更强大部落时的、谨慎的尊重。“尊敬的森林守护者,”她用一种古老的、部落间通用的敬语说道,“我们知道森林的法则。我们不求进入你们的城市,只求能在母树的庇护范围内,获得片刻的喘息。那个追杀我们的萨满,他使用的邪恶魔法正在污染这片森林,难道这也是你们愿意看到的吗?”
瑞娜的话似乎触动了伊兰尼尔。他看了一眼身后那片被秋之气息侵染得愈发阴沉的森林,眉头微蹙。
就在这时,另一个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温和而沉静。“伊兰尼尔,住手吧。他们的确没有说谎。”
众人回头,看到一位稍年长的林语者缓缓走来。他身着朴素的绿色长袍,手中握着一根由白桦木制成的、顶端镶嵌着一颗发光苔藓的法杖。他的脸上虽然也有着林语者特有的俊美,但眼角已经有了细微的纹路,眼神中充满了温和的智慧与悲悯。
“芬诺长老。”伊兰尼尔和其他巡林队员立刻躬身行礼,态度恭敬,但眼神中的不以为然却难以掩饰。
芬诺长老走到凯伦和瑞娜面前,他的目光温和而具有穿透力。“孩子,我能感觉到你身上那份来自知识的重量,和你内心深处的悲伤。阳石城的陨落,我们感应到了。那是一颗过于明亮的星辰,在不该熄灭的时候熄灭了。”
他转向瑞娜:“而你,荒野的女儿,你的身上有风的味道和泥土的坚韧。你们的到来,或许并非偶然。”
“长老,但‘歌者’的命令是,在‘沉眠之歌’期间,不与外界有任何瓜葛。”伊兰尼尔坚持道。
“‘歌者’的命令是维护森林的安宁。”芬诺长老纠正道,“那个‘凋零之影’,他所散播的扭曲魔法,如同滴入清泉的毒液,正在干扰‘沉眠之歌’的和谐。驱逐他,本就是我们的职责。至于这两位客人,”他沉吟片刻,“他们可以暂时留在外围的‘访客之台’。他们的命运,或许与森林的命运,在某个节点上产生了交集。”
伊兰尼尔虽然心有不甘,但长老的决定他无法违抗。他冷冷地看了凯伦和瑞娜一眼,收起了弓箭。“跟我来。记住,不要乱走,不要乱碰,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比你们的生命更古老。”
在芬诺长老的授意和伊兰尼尔不情不愿的带领下,凯伦和瑞娜终于得以踏入这座树上之城的外围。他们被安置在一处由巨大蘑菇和藤蔓构成的、半开放的平台上。从这里,他们能看到林语者们的日常生活,也能感受到那首“沉眠之歌”带来的、抚慰人心的力量。
当晚,芬诺长老亲自来到了“访客之台”,为他们带来了食物和水。食物是散发着清香的苔藓饼和一些味道甘甜的树汁,远比他们一路上的伙食要好得多。
“很抱歉,伊兰尼尔对你们的态度不太友好。”芬诺长老坐下,声音温和,“我们林语者内部,也并非铁板一块。像伊兰尼尔这样的年轻一辈,他们出生在这个漫长的夏天,从未经历过真正的季节更替。他们崇尚力量,认为林语者应该用强大的春之魔法主动净化一切威胁,而不是像我们这些老家伙一样,选择被动的‘沉眠’和迁徙。他们认为这是一种懦弱。”
凯伦立刻从这番话中捕捉到了关键信息。“也就是说,你们内部,也存在着‘对抗派’和‘顺应派’的纷争?”
芬诺长老赞许地点了点头:“你很敏锐,学者。是的。每一次漫长的季节轮回,都会在我们的族群中引发这样的思潮。而这一次,‘对抗’的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响亮。因为这个夏天,太长了,长到足以让一代人忘记敬畏。”
“那……‘歌者’呢?她是什么态度?”凯伦小心翼翼地问道,他知道这可能触及了林语者的核心机密。
芬诺长老的眼中流露出发自内心的、深深的崇敬。“‘歌者’莱拉,她是我们族群的灵魂,是活着的历史。她经历过的季节轮回,比我们所有人的年龄加起来都要多。她的智慧,如母树般深不可测。她始终坚信,‘顺应’才是唯一的生存之道。她说,对抗法则,就像试图用双手去阻挡奔涌的河流,最终只会被冲得粉身碎骨。阳石城的毁灭,就是最好的证明。”
这番话,让凯伦的世界观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他所坚信的一切,他导师为之牺牲的信念,在林语者这种古老的、历经无数次文明兴衰的智慧面前,显得如此的幼稚和不堪一击。
“那我们该怎么办?”凯伦感到了更深的迷茫,“我的导师让我联合所有种族,共同对抗即将到来的灾难。但如果连最擅长生命魔法的林语者都选择退缩,那我们的联合又有什么意义?”
“孩子,你的导师是伟大的,但他毕竟是人类。”芬诺长老叹了口气,“人类的生命太过短暂,你们的文明总是习惯于在有限的时间里,追求最辉煌的结果,因此你们崇尚‘对抗’和‘征服’。而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去‘等待’和‘观察’。这不是退缩,这是我们种族的生存智慧。”
他看着凯伦,眼神变得深邃:“你的使命或许并没有错,但你的方式可能需要改变。你想要联合,但联合的基础是什么?是共同的利益?还是共同的恐惧?面对一个长达百年的冬天,这些东西都太脆弱了。”
就在他们交谈之时,森林的远处,突然爆发出了一阵剧烈的魔法波动!一道耀眼的、充满了生命气息的绿色光柱冲天而起,与一股阴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黑色旋风狠狠地撞在一起。
“是伊兰尼尔!”芬诺长老脸色一变,立刻站起身,“他……他还是忍不住,私自去找那个萨满了!”
他们冲到平台的边缘,只见远方的林地中,伊兰尼尔正带领着他的巡林小队,与那个秋之萨满和他的两个侍从激战在一起。伊兰尼尔的箭矢如同绿色的流星,充满了强大的春之魔力,但那个萨满只是挥动法杖,一面由枯骨和怨魂组成的、不断扭曲的盾牌就轻易地挡下了一切。同时,萨满脚下的土地开始变得泥泞、漆黑,无数藤蔓如同黑色的毒蛇般破土而出,缠向林语者们。
“不行!伊兰尼尔太冲动了!”芬诺长老焦急地说道,“在那个萨满的‘凋零领域’里,我们的春之魔法会受到极大的压制!他们的生命力正在被快速地吸走!”
果然,伊兰尼尔和他的同伴们动作开始变得迟缓,脸上也浮现出不正常的、衰败的灰色。
“必须阻止他!”凯伦看着这一幕,心中的某个念头突然变得清晰起来。他猛地转向芬诺长老,“长老,请告诉我,那个萨满的领域,它的核心在哪里?任何魔法领域,都一定有一个核心节点来维持!”
芬诺长老愣了一下,随即眼中爆发出赞赏的光芒:“没错!他的核心,就是那些被他提前刻下的‘诅咒符文’!只要能破坏掉足够多的符文,他的领域就会不攻自破!可是……那些符文被幻象所掩盖,我们很难在战斗中找到它们……”
“我能找到!”凯伦斩钉截铁地说道。他拿出怀中的星图,这张图不仅记录了天象,更被埃利安大师赋予了感应和分析魔法波动的能力。他将星图展开,集中精神,天穹仪上学到的知识在他脑中飞速运转。很快,星图上开始浮现出一些微弱的、代表着能量异常的红点。
“在那里!东边三百步,一棵双生的橡树下!还有那边……”凯伦迅速地指出了三个离战场最近的符文位置。
第十一章:林中之刺
当凯伦用不容置疑的语气,清晰地指出那三个隐藏的符文节点时,整个访客之台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芬诺长老和周围的林语者们,都用一种混杂着震惊、怀疑与审视的目光看着这个浑身是伤、狼狈不堪的人类学者。
在林语者的观念中,魔法的感知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源于血脉与灵魂的天赋,是一种与自然共鸣的艺术。而眼前这个人类,却用一种他们无法理解的方式——通过一张画满了线条和符号的、冰冷的羊皮纸——精准地定位了由一位资深萨满布下的、被重重幻象所掩盖的魔法核心。这在他们看来,近乎一种亵渎,却又是一种无可否认的、令人敬畏的力量。
“你……确定吗?”芬诺长老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不仅是对凯伦能力的疑问,更是对他自己固有观念的动摇。
“我确定。”凯伦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他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星图上那些跳动的红点上,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处理着海量的信息流。在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对实战一无所知的书呆子。导师埃利安毕生传授的知识,那些关于能量流动、节点共振、源质衰变的复杂理论,此刻不再是纸面上的文字,而是变成了他手中最锋利的、足以剖开现实迷雾的手术刀。“那个萨满的领域并非完美,他为了快速构建,牺牲了稳定性。这三个节点,是他整个领域中最脆弱的支点。只要摧毁它们,他的‘凋零领域’就会像失去地基的塔楼一样,自行崩溃。”
瑞娜甚至没有等凯伦把话说完。在凯伦指向第一个符文位置的瞬间,她就已经明白了她的任务。她没有言语,只是深深地看了凯伦一眼,那眼神中包含了信任、决意,以及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名为“同伴”的情感。然后,她抓起长弓,身体微微下沉,如同猎豹扑出前蓄力的瞬间,随即化作一道黑夜中的闪电,冲下了平台,以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速度,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下方的密林之中。
她的行动果决而迅猛,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仿佛凯伦的指令就是至高无上的军令。这种绝对的信任,让在场的林语者们,特别是那些对瑞娜的“粗野”颇有微词的年轻一辈,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长老,请您和其他人吟唱‘沉眠之歌’!”凯伦转向芬诺长老,他的语气不再是恳求,而是一种近乎平等的、战术层面的建议,“我们需要你们的力量来压制那个领域的扩张,为瑞娜争取宝贵的时间和空间!”
芬诺长老看着眼前这个正在迅速蜕变的人类学者,和他身边那个默契无比的荒野猎人,他那古井无波的心湖中,泛起了剧烈的涟漪。他犹豫了片刻,最终,一种更古老的、名为“守护”的责任感,战胜了族群千百年来的孤高。他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闪烁着决然的光芒。“好!母树的荣耀与你们同在!”
一场意料之外的、由两个外来者主导的救援行动,就此展开。
芬诺长老举起手中的白桦木法杖,杖端的发光苔藓瞬间明亮了数倍。他开始吟唱,古老而悠扬的歌谣从他口中流出。平台上的其他林语者们立刻响应,他们盘膝而坐,闭上双眼,也加入了吟唱。他们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一股温暖而磅礴的、充满了生命气息的能量洪流。这股洪流如同实质,从希尔凡纳斯倾泻而下,向着远方的战场弥漫而去,有效地遏制了那片黑色“凋零领域”的蔓延。原本正在不断扩张的黑色边界,在接触到这股绿色能量后,发出了如同冰雪遇上烈阳般的“滋滋”声,然后停滞不前,甚至开始有了一丝退缩的迹象。
而在另一边,瑞娜已经潜入了战场的外围。
她如同一道真正的幽影,在盘根错节的林地间穿行。她的每一次落脚都悄无声息,每一次呼吸都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森林,对伊兰尼尔他们来说,是正在变得陌生的家园;但对瑞娜来说,无论它如何变化,其本质依然是猎场。而她,是这片猎场中最顶级的掠食者。
她很快就根据凯伦的指引,逼近了第一个目标点——一棵巨大的、有着两根几乎一样粗壮主干的“双生橡树”。在正常视野中,那里空无一物,只有一些普通的灌木。但在瑞娜那经过特殊训练的、能察觉到最细微能量波动的眼睛里,她看到了一丝不和谐的“扭曲”。
她没有贸然靠近。她知道,这种魔法节点周围,必然有守护。她匍匐在地,像蛇一样缓缓前进,最终藏身在一片厚厚的蕨类植物后面。
果然,在双生橡树下方的阴影里,潜伏着一个萨满的侍从。他穿着黑色的袍子,手中握着一把淬了毒的、弯曲的匕首,正警惕地注视着主战场的方向,完全没有察觉到死亡正在从他的侧后方悄然降临。
瑞娜没有给他任何机会。她缓缓地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箭矢,这支箭的箭头是她用某种巨兽的牙齿磨制而成,异常锋利,且在飞行中不会发出任何声音。她深吸一口气,屏住了呼吸,整个世界在她眼中都仿佛变慢了。她看到了风的流动,看到了树叶的摇摆,看到了那个侍从脖颈处裸露出的、一小块致命的皮肤。
弓弦轻响,如同情人间的耳语。
那名侍从只是感觉脖子一凉,随即一股冰冷的麻痹感迅速传遍全身。他甚至没来得及回头,就软软地倒了下去,生机被瞬间剥夺。
瑞娜没有去看尸体,她的目光已经锁定了橡树的根部。在那里,她看到了那个隐藏在幻象之下的邪恶符文。它正像一颗黑色的心脏般,微微搏动着,向外散发着衰败的气息。她抽出剥皮刀,猛地冲上前,用尽全力,将刀刃深深地刺入了符文的核心!
“噗嗤!”一声,仿佛刺破了一个充满脓液的气囊。那个符文剧烈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光芒黯淡,彻底崩裂。
与此同时,远方的主战场上,那个正在施法的秋之萨满身体猛地一震,发出了一声痛苦的闷哼。他那庞大的“凋零领域”的一角,如同被戳破的气球般,瞬间变得稀薄起来。
“成功了!”平台上,一直紧盯着星图的凯伦兴奋地喊道。星图上,一个红点已经彻底熄灭。他立刻转向第二个目标点,“瑞娜!下一个,在你左前方,大约两百步,一处被掏空的树桩里!”
他无法直接与瑞娜通话,但他知道,瑞娜一定能明白他的意思。他们之间,已经形成了一种超越语言的默契。
瑞娜在摧毁第一个符文后,没有丝毫停留,立刻像狸猫一样,窜入了另一片阴影之中。她奔跑的路线并非直线,而是一条不断变换的、完全无法预测的弧线,以此来躲避可能来自萨满的远程探查。
然而,那个秋之萨满并非等闲之辈。在第一个节点被摧毁后,他立刻意识到了不妙。他发出一声尖锐的、如同枭鸟般的嘶鸣。另一个一直隐藏在战场边缘的侍从,立刻放弃了对伊兰尼尔的骚扰,转身向着第二个符文节点的方向冲去。同时,萨满本人也加大了魔力的输出,无数黑色的藤蔓从地上疯狂地生长,如同狂舞的毒蛇,试图将伊兰尼尔等人彻底淹没,为自己争取时间。
伊兰尼尔的处境变得岌岌可危。他的一个同伴已经被藤蔓紧紧缠住,皮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干枯、灰败,生命力被迅速地吸走。
“伊兰尼尔!收缩防御!不要恋战!”芬诺长老焦急地大喊道,同时,他引导着“沉眠之歌”的能量,化作一道绿色的光环,罩在伊兰尼尔等人身上,暂时延缓了他们生命力的流失。
瑞娜也遇到了麻烦。当她赶到那个被掏空的树桩附近时,那个夏裔侍从已经先一步到达。他手持一柄巨大的、边缘呈锯齿状的战刀,守在树桩前,警惕地环顾四周。
正面冲突?瑞娜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对方虽然只是个侍从,但也是身经百战的夏裔战士,在力量上,自己没有任何优势。她需要一个机会。
她悄悄地后退,捡起一块石头,向着侧方的一处灌木丛,用力地扔了过去。
“啪!”石头击打在树干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
那个侍从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他低吼一声,提着战刀,小心翼翼地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就是现在!
在侍从转身的瞬间,瑞娜如同一头捕食的雌豹,从他身后的阴影中暴起。她没有攻击侍从本人,而是以一个惊人的、近乎贴地滑行的动作,从侍从的脚边掠过。她的目标,只有那个隐藏在树桩里的符文!
侍从反应极快,他立刻转身,手中的锯齿战刀带着恶风,向瑞娜的后背狠狠劈下。
瑞娜感觉到了背后传来的致命威胁,但她已经没有时间躲闪。她将所有的赌注,都压在了这孤注一掷的攻击上。她手中的剥皮刀,再次精准地、狠狠地刺入了符文的核心!
“轰!”
第二个符文应声爆裂。一股混乱的魔法能量反噬而出,将那个侍从和瑞娜同时震飞了出去。
瑞娜在空中强行扭转身体,以一个缓冲的姿态落地,但后背还是被刀风扫中,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瞬间染红了她的皮衣。她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了一丝鲜血。
而那个侍从则更为凄惨,他被魔法能量正面击中,胸前的铠甲被炸得粉碎,整个人如同破麻袋般飞了出去,撞在一棵大树上,生死不知。
“第二个也成功了!”凯伦在高台上看得心惊肉跳,他的手心全是汗。他看到瑞娜受伤,心中一紧,但他知道现在不是担心的时候。“瑞娜,撑住!最后一个!就在萨满自己的脚下!那是他的主节点!”
萨满在第二个节点被破时,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他的“凋零领域”已经变得极不稳定,如同风中的烛火。他知道,自己已经败了。但他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怨毒,他准备在领域彻底崩溃前,引爆所有的负能量,与伊兰尼尔同归于尽。
黑色的能量开始向他脚下疯狂地汇集,形成了一个不断旋转的、充满了死亡气息的漩涡。
伊兰尼尔也感受到了这股毁灭性的力量,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恐惧的神色。他知道,他们谁也跑不掉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如同从天而降的复仇女神,出现在了萨满的身后。
是瑞娜。
她拖着受伤的身体,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以一种自杀式的姿态,向着萨满冲了过去。她没有用刀,而是将所有的力量都汇聚在了自己的右肩,狠狠地撞向萨满的后心。
同时,她手中的箭囊里,一支特殊的箭矢,无声地滑落。那支箭的箭头,绑着凯伦交给她的、一小包从那罐“怪味蜂蜜”中提取出来的、充满了衰败气息的蜂蜡。
萨满完全没有料到,在自己最强大的时候,会有人敢于从正面,用最原始、最野蛮的方式攻击自己。他所有的防御都集中在了前方,后背空门大开。
“砰!”
瑞娜的冲撞,让正在全力施法的萨满身体一个踉跄,脚下那即将成型的死亡漩涡也出现了一丝停滞。
而那支特殊的箭矢,则精准地、悄无声息地,落入了他脚下能量汇集的核心。
那一点点来自“凋零之秋”最纯粹的、自然的衰败样本,就像是一滴滴入滚油中的冷水,瞬间引爆了萨满体内那股本就属于扭曲和借用来的、不稳定的魔法能量。
“不——!!!”
萨满发出了一声绝望而不甘的惨叫。他脚下的领域核心彻底失控,黑色的能量疯狂地反噬,将他自己的身体吞噬了进去。他的血肉在黑色的火焰中迅速枯萎、剥离,最终只剩下一具焦黑的骨架,然后连骨架也化为了飞灰。
随着主节点的崩溃,整个“凋零领域”如同镜花水月般,瞬间烟消云散。
森林恢复了它原本的、宁静而阴郁的样貌。
伊兰尼尔和他的同伴们瘫倒在地,大口地喘着粗气,脸上写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难以置信。
瑞娜也终于支撑不住,单膝跪倒在地,鲜血从她的后背和嘴角不断地涌出。
战斗,结束了。
凯伦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如同虚脱般,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看着下方那片狼藉的战场,看着那个摇摇欲坠却依旧挺立的身影,心中涌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名为“胜利”的激荡情绪。
他们赢了。一个学者和一个猎人,靠着彼此的信任与配合,战胜了一个强大的、几乎无法战胜的敌人。
伊兰尼尔在同伴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他没有去看自己的伤势,而是目光复杂地,望向高台上那个不起眼的人类学者,又望向远处那个为救他们而身负重伤的、同样是人类的猎人。他那张一向高傲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了羞愧和感激。
芬诺长老停止了吟唱,他看着眼前的这一切,苍老的脸上露出了欣慰而深沉的微笑。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一切已经结束时,一个声音,突兀地、清晰地,在所有人的心中响起。
那个声音,不属于在场的任何一个人。它既不苍老,也不年轻;既不威严,也不温和。它超越了所有的形容,仿佛是这片古老的森林本身,在开口说话。
“做得不错,孩子们。”
凯伦、瑞娜、芬诺、伊兰尼尔……所有人都猛地抬起头,向着声音的源头望去。
他们看到,在希尔凡纳斯最高处,那片一直被云雾和光芒笼罩的、属于“歌者”的圣台上,一个身影,不知何时,已经静静地站在了那里。
她身着一件纯白色的、仿佛由月光织成的长袍,银色的长发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她没有散发出任何强大的魔法波动,但她的存在本身,就让周围所有的光线和色彩,都黯然失色。
她缓缓地睁开眼睛,那是一双看尽了千百次季节轮回、包含了整个世界所有智慧与悲悯的、如同星辰大海般的眼眸。
她的目光,越过了遥远的距离,落在了凯伦的身上。
“你用你的智慧,证明了‘联合’的可能性。你用你的勇气,守护了森林的子民。”
然后,她的目光又转向了身负重伤的瑞娜。
“而你,荒野的女儿,你用你的行动,诠释了‘牺牲’的真意。”
一股温暖的、无法抗拒的柔和力量,从她的身上散发出来。瑞娜背后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凯伦感觉自己所有的疲惫和精神创伤,都在这股力量的笼罩下,被瞬间抚平。
她,就是莱拉。
“现在,”莱拉的声音再次在众人心中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法则本身的决断,“告诉我,观星者的继承人。在你证明了‘联合’的力量之后,你是否还依然认为,这股微弱的力量,足以对抗即将到来的、长达百年的……永寂之冬?”
她的问题,如同一座沉重的大山,狠狠地压在了凯伦的心头,让他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瞬间面临着被狂风暴雨浇灭的危险。
第十二章:风蚀之脊
莱拉的声音,如同自九天之上垂落的法则,清晰地回响在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她提出的那个问题,像一柄无形的、由寒冰铸就的利剑,瞬间刺穿了凯伦刚刚因胜利而升起的、那层薄薄的喜悦与自豪。
“……你是否还依然认为,这股微弱的力量,足以对抗即将到来的、长达百年的……永寂之冬?”
微弱的力量。
这个词,让凯伦的心猛地一沉。他和瑞娜拼尽全力,赌上性命换来的一场胜利,在莱拉的眼中,仅仅是“微弱”的吗?他看着下方被他们联手挫败的、属于秋之萨满的狼藉战场,又抬头仰望着圣台上那个如同神祇般超然的身影,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想要将自己关于联合所有种族、集结所有力量的宏伟蓝图和盘托出。但他发现,在莱拉那双仿佛已经看透了过去与未来的、深邃的眼眸注视下,任何豪言壮语都显得如此苍白和幼稚。
是啊,他们只是战胜了一个萨满和他的两个侍从。而他们即将面对的,是整个世界的法则,是初源泰坦乌洛斯一次完整的、长达上百年的冰冷呼吸。将这两者相提并论,本身就是一种狂妄的自大。
平台上一片死寂。刚刚从生死边缘挣扎回来的伊兰尼尔,低下了他那高傲的头颅。他引以为傲的、属于林语者“对抗派”的勇武,在刚才的战斗中被证明是不堪一击的,若非两个外来者的介入,他和他的同伴们早已化为凋零领域中的养料。芬诺长老也沉默不语,他看着陷入沉思的凯伦,眼中流露出同情与期待。
瑞娜挣扎着站起身,莱拉那股温暖的生命能量已经治愈了她背后的伤口,但失血带来的虚弱感依然存在。她没有去看莱拉,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凯伦。她的眼神中没有迷茫,只有一种纯粹的、属于猎人的审视。她在等待,等待她的“交易伙伴”,对这个关乎他们未来道路的终极问题,给出一个答案。
许久,凯伦才缓缓地抬起头,他没有直接回答莱拉的问题,而是反问道:“尊敬的‘歌者’,在您看来,什么才是不微弱的力量?”
这个问题让莱拉的眼中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赞许。这个人类学者,没有被她的气势所压倒,也没有陷入无意义的辩解,而是选择用一个问题,来解构她的问题。
“时间。”莱拉给出了一个只有一个词的答案。“是经历过无数次轮回、将生存的法则刻入血脉与灵魂的、时间所沉淀下来的智慧。是像母树希尔瓦一样,懂得在春天伸展枝叶,在冬天收敛生机的、顺应自然的智慧。这,才是不微弱的力量。”
“我明白了。”凯伦点了点头,他脸上的迷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和清醒的坚定。“您说得对,我们刚刚所展现的力量,在真正的‘永寂之冬’面前,确实微不足道,如同萤火之于皓月。但是……”
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前所未有的锐利。
“但是,萤火虫不会因为月亮的明亮,就放弃发出自己的光芒。我们人类的生命虽然短暂,我们的文明或许在您眼中如同夏菌般生灭无常,但我们也有我们的生存之道。我们的智慧,或许不是沉淀于时间,而是迸发于绝境。我们懂得在短暂的生命中,将知识和经验传承下去,一代又一代,这,也是一种跨越时间的方式。”
他举起手中的《万季古卷》,那破旧的皮筒,此刻仿佛散发着文明的微光。“我的导师,将他毕生的研究交给了我。我,也会将它交给我的下一代。我们或许无法像你们一样‘等待’一百年,但我们可以用一百代人的努力,去‘度过’这一百年。”
“我们所寻求的‘联合’,或许在初期,确实只是基于共同的恐惧。但当不同种族的智慧——林语者对生命的理解,人类对知识的传承,风行部落对自然的顺应,以及……”他看了一眼远方,那片被山脉阻隔的世界,“……以及山脉之子对历史的记录,当所有这些智慧汇聚在一起时,它所产生的力量,或许就能成为在永寂之冬中,那堆足以燃烧百年的篝火。这堆篝火或许无法融化整个冬天的冰雪,但至少,能让我们这些无法‘沉眠’的种族,看到下一个春天的黎明。”
“这,就是我的答案。”
凯伦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回荡在寂静的平台上。他说完,挺直了脊梁,毫不畏惧地迎向莱拉的目光。
瑞娜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彩。她或许听不懂那些关于文明和传承的大道理,但她能感觉到,眼前这个学者,已经和几天前那个在荒野中瑟瑟发抖的“城里人”,完全不同了。他的身上,多了一种名为“信念”的东西,那东西,像山脊上最坚韧的岩石,无法被轻易动摇。
莱拉静静地听完了凯伦的这番话,她那如同星辰大海般的眼眸中,第一次泛起了真正的、清晰可见的波澜。那是一种混杂了惊讶、怀念,甚至是一丝……动容的情感。
“有趣……非常有趣的答案。”她轻声说道,仿佛在自言自语,“上一次听到类似的、充满了‘短生种’特有的、狂妄而又充满生命力的论调,是什么时候了?是上一个长夏,还是上上一个长冬?那个固执的、试图用符文和杠杆撬动整个大陆板块的矮人王,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他的王国,最终被自己引发的地震所吞噬。”
她的话语中带着一丝怀旧的伤感,但却没有了之前的否定与压迫。
“好吧,观星者的继承人。”她最终说道,“你用你的言语,捍卫了你的道路。我不会再否定它。但我也不会帮助你。我们林语者的‘长眠’已经开始,这是我们传承了无数个季节的生存法则,不会因为任何外因而改变。”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了西方的天际,那里,巨大的风蚀之脊山脉如同巨龙的脊背,连绵不绝。
“但你提到了山脉之子。或许,你应该去那里,寻求你的下一个答案。”莱拉的声音再次变得飘忽而充满指引性,“那些固执的、躲在地下的记录者,是所有种族中,对‘永寂之冬’有着最深刻、最直观恐惧的。他们的‘万季编年史’,或许能给你一个与我不同的答案。去那里吧。去看看,当你们人类所谓的‘联合’,面对真正的、长达百年的永寂之冬时,究竟有多么脆弱,或者……有多么坚强。”
“伊兰尼尔,”莱拉呼唤道。
那个一直低着头的年轻林语者立刻上前一步,恭敬地躬身:“在,歌者。”
“你的鲁莽,险些让你和你的同伴们成为森林的养料。但你的勇气,也值得肯定。”莱拉的语气不带喜怒,“现在,我交给你一个任务。为这两位客人,指引一条通往风蚀之脊最安全的道路,穿越我们的林地。这是对他们的回报,也是对你的……惩罚。去亲眼看看,你所不屑的‘短生种’,他们的世界正在发生着怎样的变化。”
伊兰尼尔的身体微微一震,他抬起头,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深深地低下了头。“是,我遵从您的旨意。”
“那么,去吧。”莱拉说完,她的身影便如同被风吹散的晨雾般,缓缓地变淡,最终消失在了圣台上,仿佛她从未出现过一样。
只有她那股温暖而磅礴的生命气息,还残留在空气中,证明着刚才的一切并非幻觉。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凯伦和瑞娜在希尔凡纳斯得到了短暂的休整。他们被允许在“访客之台”活动,芬诺长老时常会来看望他们,与凯伦探讨一些关于古代星象和现代魔法理论的问题。凯伦从长老那里,了解了更多关于林语者“长眠”仪式的细节,以及他们对季节轮回更深层次的理解。而瑞娜,则从林语者的猎手那里,学到了一些在森林中利用植物制作陷阱和伪装的技巧。
伊兰尼尔也来过一次。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为瑞娜送来了一瓶由母树露水和多种珍稀草药制成的、能加速伤口愈合的“生命之泉”。他的脸上依旧带着高傲,但眼神中已经没有了之前的敌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好奇与困惑的审视。
第四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艰难地穿透浓密的树冠时,伊兰尼尔准时出现在了平台下。
“准备好了吗,外来者?”他的声音依旧清冷,但不再那么拒人于千里之外。
凯伦和瑞娜早已整装待发。他们的衣物被换成了由林语者用坚韧的藤蔓和树皮纤维制成的、更适合在林中穿行的猎装。他们的给养也得到了补充,皮囊里装满了甘甜的树汁和高热量的苔藓饼。
“我们准备好了。”凯伦回答道。
在芬诺长老的告别与祝福中,他们跟随着伊兰尼尔,踏上了穿越季候林的最后一段旅程。
前往风蚀之脊的道路,远比他们想象的要漫长和艰难。越往西走,森林中“凋零之秋”的迹象就越发明显。空气变得愈发寒冷和潮湿,金黄和褐色的落叶铺满了大地,踩上去发出“沙沙”的声响。一些地方,甚至已经降下了薄薄的、白色的晨霜。
伊兰尼尔在前方带路,他的身影在林间穿梭,依旧优雅而迅速。但他不再像之前那样沉默,偶尔会停下来,向凯伦和瑞娜解释一些森林中的现象。
“看那里,”他指着一片巨大的、如同蜘蛛网般悬挂在树木之间的菌类,“那是‘睡网菌’。在夏天,它们是剧毒的。但到了秋天,它们的毒性会减弱,菌丝会变得无比坚韧,我们会采集它们,用来制作‘长眠’时包裹身体的‘休眠茧’。”
他又指向一条已经冰封的小溪。“这条溪流,在以往的季节更替中,至少还能再流淌一个月。但这一次,它提前封冻了。莱拉……歌者说得对,这个秋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更早,也更猛烈。”他的语气中,第一次流露出了对莱拉智慧的信服。
凯伦认真地听着,将伊兰尼尔所说的一切,与自己书本上的知识相互印证。他发现,书本上的记载是死板的,而现实中的自然,却充满了无数细微而生动的变化。
瑞娜则对这些更感兴趣。她不断地向伊兰尼尔询问各种植物的特性,学习如何在凋零的森林中寻找依然可用的资源。两个同样顶级的“猎人”,尽管种族和理念不同,却在关于“生存”这个最本质的话题上,找到了共同的语言。
旅途并非一帆风顺。他们遭遇过因为领地被冰霜侵占而变得异常狂暴的“霜爪熊”,也曾险些陷入一片由秋之魔法催生出的、能让人永久沉睡的“梦境花”的花海。但每一次,在伊兰尼尔强大的春之魔法、瑞娜致命的狩猎技巧和凯伦精准的知识判断这三者的配合下,他们都有惊无险地化解了危机。
他们之间,正在形成一种奇妙的、跨越了种族的协作关系。
经过了十天的长途跋涉,他们终于走出了季候林的范围。
当他们站在森林的边缘,回头望去时,那片浩瀚的绿色与金色交织的海洋,正在身后缓缓地、彻底地陷入沉寂。那首一直萦绕在他们耳边的“沉眠之歌”,也在这里,变得微不可闻。
而他们的前方,则是一片全新的、充满了雄浑与苍凉的壮阔景象。
巨大的、灰黑色的山脉,如同创世神话中巨龙的脊背,横贯在天地之间,连绵不绝,直插云霄。那就是风蚀之脊。山脉的表面几乎寸草不生,只有无数被狂风雕琢了千万年的、奇形怪状的岩石。高处的山峰,已经被皑皑的白雪所覆盖,即使在正午,也散发着令人望而生畏的寒意。
“我的任务完成了。”伊兰尼尔站在森林的最后一道屏障下,没有再往前一步。“前方,就是山脉之子的领域。他们不喜欢外人,尤其不喜欢我们林语者。他们称我们为‘会走路的木头’,我们称他们为‘顽固的石头’。”他罕见地开了一个玩笑,但笑容稍纵即逝。
他看着凯伦,眼神变得异常认真。“学者,莱拉让我来观察你,现在我看到了。我依然不认为你们的‘联合’能够对抗永冬,但我承认,你的智慧,和她的勇气,确实是一种……不容小觑的力量。”
他顿了顿,从怀中拿出一枚用月光石雕刻成的、树叶形状的徽章,递给凯伦。“这是林语者的‘友谊信物’。虽然它可能无法让那些石头脑袋对你敞开大门,但至少,可以证明你并非我们的敌人。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们能活着从那些石头的心脏里走出来,可以用它来重新联系我们。”
凯伦郑重地接过了徽章,他知道,这枚小小的信物,代表着他此行最大的收获之一——他赢得了一个高傲种族的初步认可。
“保重,伊兰尼尔。”
“愿你们的道路,能被星辰照亮。”伊兰尼尔微微颔首,然后转过身,毫不留恋地,重新走进了那片正在沉睡的森林,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不见。
平台上,只剩下凯伦和瑞娜两人,面对着眼前这片充满了未知与挑战的、宏伟的山脉。
“好了,学者。”瑞娜活动了一下肩膀,将背上的长弓调整到一个更舒适的位置。“现在,你的星星该告诉我们,怎么才能敲开那些‘石头’的门了。”
凯伦深吸一口气,吸入肺中的,是带着雪山气息的、冰冷而清冽的空气。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将要面对的,是一个与林语者截然不同的、更加古老、更加固执,也更加强大的文明。
他的目光,投向了那座如同巨兽般盘踞的、名为“回声隘口”的巨大山体要塞。
他们的下一段旅程,开始了。
第十三章:回声隘口
告别了伊兰尼尔和那片正在沉入梦乡的季候林,凯伦和瑞娜便一头扎进了风蚀之脊那雄浑而苍凉的怀抱。与森林中那种充满了生命与衰败交织的、潮湿而阴郁的氛围截然不同,这里的一切,都呈现出一种原始的、被时间与元素无情雕琢后的、赤裸裸的宏伟与严酷。
他们仿佛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脚下不再是柔软的腐叶土,而是坚硬的、棱角分明的碎石。每走一步,都会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在这片寂静得可怕的山脉中,显得格外刺耳。空气变得稀薄而干燥,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吸入一把冰冷的、细小的砂砾,刮擦着喉咙和肺部。曾经无处不在的、属于凋零之秋的魔法气息,在这里被一种更古老、更沉重的、属于岩石与大地的力量所取代。
他们沿着一条由古代山体滑坡形成的、崎岖的斜坡向上攀登。道路两旁,是如同巨人骸骨般耸立的、奇形怪状的灰色岩石。狂风,是这里永恒的主宰。它从山脉的缝隙和隘口间呼啸而过,发出时而如低语、时而如鬼哭狼嚎般的声响,仿佛是这座古老山脉在诉说着千万年来的孤寂。风的力量是如此巨大,以至于许多坚硬的岩石都被雕琢出了蜂窝状的孔洞和流畅的、如同水波般的纹理,风蚀之脊的名字,也由此而来。
这里的环境,对任何生命都充满了极致的恶意。几乎看不到任何成片的植被,只有在一些背风的岩缝中,才顽强地生长着一些颜色灰败的、如同铁丝般坚韧的地衣和苔藓。瑞娜曾试图猎杀一只在悬崖间跳跃的、名为“岩羚”的生物,但那种生物的警惕性和攀爬技巧远超她的想象,最终只能无奈放弃。在这里,她那套在森林和荒原中无往不利的狩猎法则,几乎完全失效。
他们的生存,再一次完全依赖于凯伦的知识和他们携带的、本已不多的给养。凯伦凭借星图和对地质学的了解,带领瑞娜找到了几处由融化的雪水汇集而成的、隐藏在岩洞深处的小水潭。但水质冰冷刺骨,喝下去仿佛连内脏都要冻结。
气温的骤降是他们面临的最大挑战。白日里,阳光虽然明亮,却毫无温度,只是让白色的积雪反射出刺眼的光芒。而当夜幕降临,气温会瞬间降至冰点以下。他们只能寻找避风的岩洞,点燃一小堆用苔藓和他们携带的少量兽粪升起的、几乎无法提供多少暖意的篝火,然后紧紧地靠在一起,依靠彼此的体温来抵御那足以冻裂岩石的严寒。
在这样严酷的环境中,他们跋涉了整整五天。凯伦的脸被寒风吹得皲裂,嘴唇发紫。瑞娜那身由林语者赠送的、原本坚韧的猎装,也被锋利的岩石划破了多处。他们都变得沉默寡言,将每一分力气,都用在了攀登和呼吸上。
第六天傍晚,当他们翻过一道陡峭的山梁时,终于看到了他们的目标——回声隘口。
那是一座无法用语言形容其雄伟的、巨大的山体要塞。它并非像阳石城那样,是“建造”在地面上的,而是直接从风蚀之脊最坚固的一段山体中,“雕刻”出来的。两座如同刀削般陡峭的山峰之间,是一道深邃的、仿佛被巨人用战斧劈开的巨大隘口。隘口的入口处,被一道厚重得超乎想象的、由整块花岗岩雕琢而成的巨大闸门所封堵。闸门之上,雕刻着无数复杂的、充满了直线与几何美感的矮人符文。这些符文在昏暗的光线下,散发着沉稳的、如同大地般厚重的土黄色光芒。
整个要塞与山体完美地融为一体,充满了山脉之子(矮人)这个种族特有的、那种坚毅、厚重、固执到近乎偏执的风格。它不像是一座为了战争而修建的堡垒,更像是一座为了永恒地隔绝内外而存在的、巨大的“门”。
“我们到了。”凯伦的声音因为激动和疲惫而显得有些沙哑。他看着眼前这座宏伟的造物,心中充满了对《万季编年史》中记载的、那个伟大文明的敬畏。
他们小心翼翼地顺着一条被清理出来的小路,走到了那扇巨大的石质闸门前。在闸门旁边,有一个相对小一些的、只容一人通过的侧门,门上有一个由青铜打造的、造型古朴的敲门环。
凯伦深吸一口气,上前,握住那冰冷的敲门环,用力地敲了三下。
“咚……咚……咚……”
沉闷的声响在寂静的隘口中回荡,被两侧的山壁反复折射,形成了无数个重叠的回声,经久不息。“回声隘口”的名字,想必也与此有关。
他们等了很久,久到凯伦以为门后根本没有人。就在他准备再次敲门时,侧门上,一个被伪装成符文一部分的小小观察口,“咔哒”一声打开了。
一双眼睛出现在观察口后面。那是一双充满了警惕和审视的、深陷在浓密眉毛下的眼睛。
“什么人?”一个低沉、沙哑、如同岩石摩擦般的声音从门后传来。那声音里,带着一种对外界一切事物根深蒂固的不信任。
“我们是来自东方的人类旅者,”凯伦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谦卑而无害,“我们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希望能求见隘口的指挥官。”
“人类?”门后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屑,“这里不欢迎人类。上一次有你们的同胞来到这里,是三十年前,他们想用几袋发光的石头,换取我们储藏室里的麦酒。我们把他们和石头一起扔下了山崖。现在,滚。”
观察口“啪”地一声就要关上。
“请等一下!”凯伦急忙喊道,他从怀中掏出伊兰尼尔赠送的那枚月光石徽章,举到观察口前。“我们是林语者的朋友!我们带来了他们的信物!”
观察口重新打开,那双眼睛盯着徽章看了很久。门后的声音再次响起,但这次,不屑中夹杂了一丝更深的厌恶。“林语者?那些会走路的木头?那我们更没有理由开门了。带着你们的树叶子,滚得更远一点!”
观察口再次猛地关上,这一次,任凭凯伦如何呼喊,都没有了任何回应。
凯伦的心沉入了谷底。他没想到,山脉之子的排外情绪,竟然比他想象中还要严重得多。他们不仅厌恶人类,似乎更憎恨林语者。伊兰尼尔的信物,在这里非但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反而起了反效果。
“怎么办,学者?”瑞娜皱起了眉头,“要不,我们想办法从旁边爬进去?再高的墙,也总有缝隙。”她的思维方式,永远是那么直接。
“不行。”凯伦摇了摇头,“这整座要塞都被矮人的守护符文所笼罩,任何未经允许的攀爬,都会立刻触发警报,甚至会遭到致命的魔法攻击。我们不能硬闯。”
他靠在冰冷的石门上,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难道他们历经千辛万苦来到这里,就要被这样一道门给拦住吗?
他看着门上那些古老而复杂的符文,大脑开始飞速运转。这些符文不仅仅是装饰和防御,它们本身,就是一种语言,一种文化的体现。如果无法用言语沟通,或许……可以用他们的语言。
凯伦从皮筒里,拿出那本厚重的《万季古卷》,在地上摊开。他迅速地翻阅着,寻找着关于矮人符文语言的记载。埃利安大师不仅是星辰法师,更是一位博学的语言学家,他对古代符文有过深入的研究。
终于,凯伦找到了他需要的东西——一页专门解读古代山脉之子皇家符文体系的笔记。
他站起身,走到侧门前,清了清喉咙,然后用一种古老的、发音生硬而充满顿挫感的、早已失传的矮人皇家语,高声吟诵起来。他吟诵的,是《万季古卷》中记载的一段关于“第一块基石”的古老诗篇,据说这是所有矮人工匠在开山凿石前,都必须向山脉之灵祷告的祷文。
“……以黑铁之心起誓,以熔岩之血为盟,山父在上,地母在下,今日之锤,不为掠夺,只为传承……”
他的发音并不标准,甚至有些滑稽。但当那古老的、只存在于矮人最核心典籍中的语言,从一个人类的口中念出时,门后的世界,陷入了一种死一般的寂静。
过了许久,那个小小的观察口,再次打开了。这一次,那双眼睛里不再是不屑和厌恶,而是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和不可思议。
“你……你是谁?你怎么会懂‘古王之语’?”门后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惊疑不定的颤抖。
“我是一个学者,一个知识的追寻者。”凯伦回答道,“我来此,不为财宝,不为麦酒,只为一个答案。一个关乎我们所有种族,能否度过下一个‘永寂之冬’的答案。”
门后再次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凯伦甚至能听到自己和瑞娜因为紧张而加剧的心跳声。
最终,“吱嘎——”一声,那扇紧闭了不知多少年的、厚重的青铜侧门,缓缓地、不情不愿地,向内打开了一道狭窄的缝隙。
一个身影出现在了门后。
那是一个典型的山脉之子。他的身高只到凯伦的胸口,但身体却异常敦实、宽厚,仿佛是由一整块花岗岩雕琢而成。他穿着一套由精钢和某种不知名合金打造的、厚重无比的全身板甲,上面同样刻满了符文。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长着几乎遮住了半张脸的、编成了几条粗壮辫子的棕色大胡子,辫子上还用银环固定着。他的手中,握着一柄比他自己还高的、造型古朴的巨型战斧。
他的眼神,正是凯伦在观察口中看到的那双眼睛,此刻,那双眼睛正死死地盯着凯伦,充满了审视和怀疑。
“我叫索加尔。”他用那岩石摩擦般的声音说道,每一个字都显得沉重而有力。“我是这里的斥候队长。你们两个,跟我来。但记住,收起你们那些属于地表的花花肠子。在这里,任何谎言和欺骗,都会被山石所感知,而山石的惩罚,是不会留情的。”
他说完,转过身,向着门后那深邃而黑暗的通道走去。
凯伦和瑞娜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如释重负。他们跟随着索加尔,走进了这座隔绝了世间不知多少岁月的、宏伟的矮人要塞。
当他们踏入要塞的瞬间,那扇青铜侧门就在他们身后,发出一声沉重的巨响,猛地关上了。最后一点来自外界的、属于天空的光芒,被彻底隔绝。
他们陷入了纯粹的、属于地底的黑暗与寂静之中。只有索加尔手中战斧上的一枚符文,散发出昏黄而稳定的光芒,照亮了前方那一小片由人工开凿出来的、冰冷而坚硬的道路。
凯伦知道,他们已经进入了另一个全新的、与森林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由岩石、钢铁、传统和固执构筑的世界。而他要寻找的答案,就埋藏在这无尽的黑暗与岩石深处。
第十四章:万季石壁
回声隘口的内部,是一个与凯伦想象中完全不同的世界。这里没有他预想中的、如同蚁穴般狭窄黑暗的通道,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宽阔得足以让十名重甲战士并排行走的、宏伟的地下长廊。
长廊的墙壁、地面和天花板,都被打磨得异常平整,光滑如镜,可以清晰地倒映出索加尔战斧上那枚符文发出的、昏黄而稳定的光芒。无数巨大的、方形的石柱以一种充满了数学美感的、完美的间距,支撑着上方那厚重得难以想象的岩层。空气干燥而凉爽,带着一股岩石和金属特有的、干净而冰冷的味道。这里没有丝毫的压抑感,反而给人一种置身于某座神殿内部的、庄严肃穆的感觉。
“跟紧点,别乱看,也别乱摸。”索加尔在前方带路,他的声音在空旷的长廊里激起一连串沉闷的回响。“这里的每一块石头,都比你们两个加起来的年纪还要大。对它们放尊重些。”
瑞娜对这种完全隔绝了自然的环境显然有些不适,她那如同猎豹般矫健的身体,在这种充满了直线和棱角的空间里,显得有些拘谨。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背上的长弓,警惕地观察着四周那些深邃的、不知通往何处的岔路口。
凯伦则完全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他贪婪地观察着墙壁上那些雕刻精美的浮雕,那些浮雕描绘着山脉之子开山凿石、锻造神器、对抗地底巨兽的宏大史诗。他能感觉到,这整座要塞,都笼罩在一股强大而沉稳的、属于冬之魔法的守护力量之中。这种力量,与他在林语者那里感受到的、充满了生命与活力的春之魔法截然不同,它代表着永恒、静滞与不朽。
他们走了大约一刻钟,索加尔在一扇同样由巨石打造的、但比主通道的门要小一些的石门前停下了脚步。他将手按在门上,低声念诵了一句凯伦听不懂的矮人语,石门便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
“这里是斥候前哨的档案室。”索加尔说道,“你们要找的答案,或许能在这里找到一些线索。但记住,你们只有半个沙漏的时间。之后,无论你们有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都必须离开。”
凯伦和瑞娜跟着他走了进去。房间的内部,比外面的长廊要小得多,但依旧充满了那种令人敬畏的秩序感。这里没有书架,也没有羊皮纸卷。所有的“档案”,都以一种更古老、更耐久的方式被保存着——直接铭刻在墙壁上。
房间的四面墙壁,以及中央一根巨大的八棱石柱上,都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如同蚁群般的矮人符文。这些符文记录了回声隘口自建成以来,数千年间发生的每一件大事——每一次巡逻记录,每一次地质变动,每一次与地表种族的微小接触。
“这些……都是你们的历史?”凯伦抚摸着冰冷的墙壁,声音中充满了颤抖。
“只是一小部分。”索加尔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豪。“真正的‘万季编年史’,保存在地底更深处、我们王国的核心。那里,记录着自第一个季节轮回以来,我们所知晓的、这个世界发生的所有事情。”
凯伦的心脏狂跳起来。他知道,他离真相越来越近了。他立刻从皮筒里拿出自己的星图和《万季古卷》的抄本,开始与墙壁上的记录进行比对。瑞娜则警惕地守在门口,为他放风。
索加尔没有离开,他就站在房间的中央,抱着他那柄巨大的战斧,像一尊石雕,沉默地观察着凯伦。他想看看,这个自称能读懂“古王之语”的人类学者,究竟是真的有本事,还是只是个碰巧知道一两句古老祷文的骗子。
凯伦完全沉浸在了知识的海洋中。他以惊人的速度,解读着墙壁上的符文。他的大脑如同一个精密的计算仪器,将星图上的天体坐标、古卷中的灾难描述,与墙壁上记载的、精确到某年某日的“异常降雪”、“地底震动”、“源质流向改变”等记录,一一对应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索加尔眼中的怀疑,渐渐被震惊所取代。因为他发现,凯伦不仅能读懂那些常规的记录符文,甚至连一些只有资深符文大师才能理解的、关于魔法和炼金术的古老变体符文,他也能解读个八九不离十。有好几次,凯伦指着墙上的一处记录,喃喃自语地推断出当时可能发生了一次小规模的“源质逆流”,而这个推断,与索加尔从他导师那里听来的、关于那段时期的秘密历史,完全吻合。
这个人类……他不是骗子。他真的懂。
“找到了!”凯伦突然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他指着中央那根八棱石柱底部的一片区域,那里的符文风格,比周围的要古老得多。
索加尔走上前去,目光也投向了那片区域。“这里是‘灾厄之章’,记录的是上一次,也是我们有记录以来最惨烈的一次‘永冬之灾’前后的事情。”
凯伦的手指颤抖着,抚过那些冰冷的符文。他看到了让他遍体生寒的记载:
“……炽阳之夏第一百二十三年,‘迷途者’星辰开始偏移。地表王国的星辰法师发出警告,无人理会……”
“……凋零之秋第一年,北方降下第一场‘黑霜’,所有触碰到的生命都在瞬间枯萎。林语者的‘沉眠之歌’被打断,死伤惨重……”
“……凋零之秋第三十年,地表已化为一片死域。人类的古太阳王朝崩溃,幸存者试图向南冲击恒春山谷,与当时的守护种族爆发‘枯萎之战’,同归于尽……”
“……永寂之冬第一年,天空被铅灰色的暴雪笼罩,再无白昼。巨大的冰川从极地向南推进,速度远超以往任何一次记录。地底的温度,也开始急剧下降……”
而最让凯伦感到恐惧的,是最后一段,那是由一幅巨大的浮雕和几行简洁的符文组成的记录。
那幅浮雕,描绘了一幅末日般的景象。大地上,人类、林语者、风行部落、甚至连强大的夏裔,都在无尽的冰雪中挣扎、死亡。他们没有联合,而是在为了仅存的一点资源,进行着绝望的自相残杀。而在他们的上方,天空中,一颗巨大的、散发着不祥光芒的彗星,正拖着长长的尾巴,缓缓划过。
浮雕下方的符文写着:
“星辰陨落,呼吸错乱。乌洛斯之梦,化为噩梦。联盟崩溃于猜忌,文明熄灭于寒冬。谨记此训,勿蹈覆辙。”
“星辰陨落……”凯伦喃喃自语,他猛地想起了什么,立刻在自己的星图中寻找起来。他找到了!在他导师留给他的、最古老的一张星图的角落里,同样标注着一颗彗星,它的名字是——“灾厄使者”。而根据计算,它的下一次回归,就在……这个即将到来的冬天!
“呼吸错乱……”凯伦的脸色变得惨白,“难道说……那一次的‘永冬之灾’,并不仅仅是一次普通的、漫长的季节轮回?而是因为这颗彗星的到来,扰乱了初源泰坦乌洛斯的沉睡,导致了一次非自然的、灾难性的‘季节变异’?”
如果这个推断是真的,那么莱拉所说的“顺应”法则,或许将不再适用!因为他们将要面对的,可能不是一次可以“等过去”的正常冬天,而是一场足以毁灭一切的、真正的末日!
这就是他要找的最终证据!一个足以说服所有种族,包括固执的山脉之子和超然的林语者,必须联合起来的、无可辩驳的理由!
然而,就在凯伦因为这个惊人的发现而心神激荡之时,他完全没有注意到,房间中央的阴影,正在以一种不正常的方式,被悄然扭曲、拉长。
一股阴冷的、充满了恶意的秋之气息,毫无征兆地,凭空出现在了这个与世隔绝的、被冬之魔法守护的石室之中。
“小心!”瑞娜的反应最快,她那属于猎人的、对危险的直觉,让她第一时间发出了警告。
但已经太晚了。
索加尔脚下的影子,突然“活”了过来。它像一滩黑色的、粘稠的液体,猛地向上升起,化作数条黑色的触手,将索加尔那敦实的身体瞬间捆了个结结实实。强大的山脉之子,甚至没来得及举起他的战斧,就被这诡异的魔法牢牢地束缚住了。
与此同时,凯伦感觉大脑一阵剧痛,眼前的景象开始变得扭曲。墙壁上的符文仿佛变成了无数只蠕动的、嘲笑他的眼睛。瑞娜的身影在他眼中变得模糊,取而代之的,是阳石城陷落时,他导师埃利安被横梁压住的、那惨不忍睹的最后一幕。
“导师!”他发出一声悲痛的呼喊,向着幻象伸出手。
“是幻术!稳住心神,学者!”瑞娜的焦急的吼声,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脑中的迷雾。
凯伦猛地清醒过来,他看到,一个穿着黑色长袍的、瘦高的身影,正缓缓地从房间最深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正是那个秋之萨满。他的脸上,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的微笑。
“真让我好找啊,观星者的继承人。”萨满的声音嘶哑而尖锐,充满了怨毒,“没想到,你们竟然能躲到这些石头的肚子里来。不过,也好。这里与世隔绝,正好是埋葬秘密的最佳场所。”
他是怎么进来的?凯伦心中充满了惊骇。这座要塞,应该有强大的守护符文才对!
“很惊讶吗?”萨满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他举起手中的枯藤法杖,法杖的顶端,镶嵌着的不是宝石,而是一块正在微微发光的、布满了裂纹的……石头。“你们山脉之子的守护符文,确实强大。但任何坚固的堡垒,都有它被遗忘的后门。这块‘共鸣石’,是我从一个被我们俘虏的、你们的同胞——一个可怜的探矿者——那里得到的。它虽然不能让我悄无声息地穿过大门,但却足以干扰你们的警报系统,让我从一条废弃的、你们自己都快忘了的通风管道里,爬进来。”
索加尔听到这里,发出了愤怒的咆哮,他疯狂地挣扎着,但那些影子触手却越收越紧,甚至勒进了他的铠甲缝隙之中。
“现在,把那本古卷交给我。”萨满的目光,贪婪地落在了凯伦手中的《万季古卷》上,“我的主人,伟大的格霍巴什督军,需要里面的知识,来为他的永夏帝国,规划一个完美的未来。至于你们,就和这些石头一起,成为历史的尘埃吧。”
说罢,他法杖一指,数道由纯粹的负能量构成的“衰败射线”,向着凯伦和瑞娜射去。
瑞娜反应极快,她一把推开还处于震惊中的凯伦,自己则向旁边一个翻滚,险之又险地躲开了射线。射线击打在墙壁上,那些坚硬了数千年的岩石,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腐蚀、风化,留下了一片片灰败的斑点。
“快!攻击他!他的真身在这里,幻术就不会那么强!”瑞娜对凯伦喊道。
凯伦终于反应过来,他知道,这是生死存亡的最后关头。他没有武器,也没有攻击性的魔法。但他有知识!
他猛地看向被束缚住的索加尔。“索加尔!用你的血!激活你铠甲上的‘不动山’符文!矮人的血脉之力,可以破除这种基于阴影的魔法!”这是他刚刚从墙壁上学到的、关于古代矮人对抗地底暗影生物的知识。
索加尔闻言,眼中爆发出希望的光芒。他怒吼一声,猛地一咬舌尖,一口混杂着血脉力量的鲜血,喷在了自己的胸甲上。
“嗡——!”
他胸甲上的主符文瞬间亮起,一股厚重、沉稳、不容侵犯的土黄色光芒,以他为中心,猛地爆发开来。那些缠绕着他的影子触手,在接触到这股光芒的瞬间,如同被阳光照射的冰雪般,发出了凄厉的尖啸,迅速地消融、退散。
恢复自由的索加尔,如同被激怒的、从冬眠中苏醒的巨熊。他那敦实的身躯里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喉咙深处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战吼。这吼声不再是单纯的愤怒,而是混合了矮人血脉中与生俱来的、对山岩的沟通与共鸣。整个石室都在为他的怒火而微微颤抖。
他手中的巨斧——“碎岩者”,带着万钧之势,斧刃上闪烁着厚重的土黄色光芒,向着那个刚刚躲开的秋之萨满当头劈下。这一斧,势大力沉,封死了对方所有闪避的空间,仿佛要将空气都一同劈开。
萨满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凝重的神色。他没想到这个矮人挣脱束缚后,战力竟如此骇人。他尖啸一声,手中的枯藤法杖在身前急速画出一个复杂的符文。一面由无数扭曲的、哀嚎的灵魂虚影构成的“怨魂之盾”,凭空出现在他面前。
“铛——!!!”
巨斧狠狠地劈在了怨魂之盾上,爆发出一声如同巨钟被敲响的、震耳欲聋的巨响。凯伦感觉自己的耳膜都快要被撕裂。土黄色的矮人力量与黑灰色的衰败能量剧烈地碰撞、湮灭,激起一圈肉眼可见的、混乱的能量冲击波。
凯伦和瑞娜被这股冲击波掀得连连后退,险些站立不稳。
怨魂之盾应声碎裂,化作无数黑色的光点四散消失。但索加尔那雷霆万钧的一击,也被成功地挡了下来。他自己也被巨大的反震力震得手臂发麻,向后退了半步。
就在萨满因为格挡而出现短暂僵直的瞬间,一支箭矢,如同算好了一般,悄无声息地,从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射向了他的咽喉。
是瑞娜!她早已潜伏在房间的阴影之中,像一个耐心的猎人,等待着猎物露出破绽的那一刻。她的这次攻击,不再是试探,而是赌上了所有的致命一击。箭矢的箭头,甚至包裹着一层微弱的、只有她自己知道的、从某种毒藤上提取的汁液。
萨满脸色大变,他仓促之下,只能尽力扭动脖子,同时用法杖的末端向上格挡。
“叮”的一声脆响,箭矢被法杖磕飞,但锋利的箭头依然在他的脖子上,划出了一道浅浅的、渗出黑血的伤口。毒素虽然微弱,却也让他感到一阵短暂的眩晕和刺痛。
而这点滴的失误,对于索加尔这样的战士来说,已经足够了。
“为了山父!”索加尔再次怒吼,他放弃了那种大开大合的劈砍,转而以一种与他体型完全不符的、惊人的敏捷,向前踏步。他手中的巨斧不再是劈砍的武器,而是化作了一道旋转的、无法逾越的钢铁风暴。他使出的,是矮人王族卫队相传的“磐石圆舞”,一种在狭小空间内威力无穷的近身战斗技巧。
萨满被逼得连连后退。他擅长的是诡异的、远距离的诅咒和幻术,一旦被索加尔这样的重甲战士贴身,他的优势便荡然无存。他不断地瞬移,试图拉开距离,但瑞娜的冷箭,如同跗骨之蛆,总能在他现身的瞬间,从最意想不到的角度射来,逼得他不得不狼狈地进行防御,从而无法施展那些需要吟唱的强大法术。
凯伦站在战场的边缘,他知道自己无法直接参与战斗。但他没有闲着。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他成了这场战斗的第三个参与者——战术的制定者。
“索加尔!他的瞬移有规律!”凯伦大声喊道,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萨满每一次消失和出现时,周围空间产生的微弱扭曲,“他倾向于移动到阴影最浓重的地方!那是他魔法的源泉!”
“瑞娜!攻击他的脚下!他的‘阴影行走’需要一个稳固的介质,扰乱地面,能迟滞他的速度!”
凯伦的每一句话,都如同最精准的指令,点出了萨满的弱点。索加尔闻言,不再盲目追击,而是用他那沉重的战靴,猛地跺击地面。一道道土黄色的能量波纹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所过之处,坚硬的地面竟然变得如同流沙般松软,极大地限制了萨满的移动。
瑞娜更是心领神会,她的箭矢不再瞄准萨满的要害,而是射向他可能落脚的每一个阴影角落,用箭矢的冲击力,激起一片片尘土和碎石,破坏他施法的稳定性。
萨满的处境变得越来越狼狈。他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被拔掉了毒牙的毒蛇,空有一身诡异的法力,却处处受制。他那张一直带着戏谑微笑的脸,此刻已经因为愤怒和憋屈而扭曲。
“够了!你们这些卑微的虫子!”他发出一声尖锐的咆哮,决定不再保留。他猛地将手中的枯藤法杖插入地面。
“以凋零之名,万物腐朽!”
以法杖为中心,一股肉眼可见的、浓郁的黑色波纹,猛地扩散开来。这不是物理攻击,也不是幻术,而是最纯粹的、恶毒的诅咒。
凯伦瞬间感觉自己的生命力正在被飞速地抽走,他的皮肤开始变得干枯,视线也开始模糊。瑞娜的动作也变得迟缓起来,她感觉自己的肌肉正在失去力量。
就连索加尔,这个强大的山脉之子,他铠甲上的符文光芒也开始变得暗淡,仿佛钢铁本身都在“衰老”。
“这是‘衰老光环’!”凯伦用尽最后的力气喊道,“是针对生命本质的攻击!索加尔,用‘熔炉之心’!瑞娜,用你部落的‘生命图腾’!”
索加尔怒吼一声,重重地捶击着自己的胸膛。他胸甲深处,一枚一直沉寂的、核心的符文,猛地亮起了如同熔岩般炙热的红光。一股强大的、充满了火焰与创造气息的生命力,从他体内爆发出来,暂时抵御住了那股衰老的气息。这是每一个矮人工匠都拥有的、源自锻造之火的生命力量。
瑞娜则迅速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用兽牙和羽毛串成的小巧图腾,她用淬毒的小刀划破自己的手指,将一滴鲜血滴在图腾上。图腾上立刻散发出一股微弱但坚韧的、充满了原始野性的绿色光芒,将她笼罩其中,同样延缓了生命力的流失。
萨满看到自己的必杀技竟然再次被破解,眼中闪过一丝绝望的疯狂。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可能活着离开这里了。
“既然如此,那就一起化为尘土吧!”他狞笑着,开始吟唱起最后一段、也是最恶毒的咒语。他准备引爆自己所有的魔法能量,以及这间石室中所有被他污染的衰败气息,将这里的一切都彻底摧毁。
房间里的负能量开始急剧地汇集,空气变得如同铅块般沉重,墙壁上的岩石开始出现细密的裂纹。
“来不及了!我们快跑!”瑞娜大喊,她已经准备拉着凯伦向外逃窜。
“不!还有机会!”凯伦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房间中央那根巨大的、雕刻着“灾厄之章”的八棱石柱上。“索加尔!就是那里!用你最强的一击,攻击那根石柱!”
“什么?”索加尔愣住了,“那是我们的圣物!攻击它,是最大的亵渎!”
“相信我!”凯伦的眼中闪烁着智慧与决断的光芒,“那根石柱,是这间档案室所有守护符文的核心枢纽!它不仅仅是记录历史,它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镇压’法阵!它能镇压一切外来的、混乱的魔法!你主动攻击它,会激发它最强的防御机制,那股力量,足以净化这里的一切!”
这是一个疯狂的、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计划!
索加尔看着凯伦那双不容置疑的眼睛,又看了看正在凝聚毁灭能量的萨满。在这一瞬间,他做出了一个矮人一生中最艰难的、违背祖宗的决定。
他选择相信这个认识了不到一个时辰的人类学者。
“山父在上,原谅我!”他发出一声悲壮的怒吼,将全身所有的血脉之力和“熔炉之心”的能量,都灌注到了手中的巨斧“碎岩者”之中。
整柄战斧,都燃烧起了刺眼的、如同太阳核心般的金红色光芒。
“为了山脉!!!”
他用尽全力,将这凝聚了他毕生信念的一斧,狠狠地、毫不犹豫地,劈向了那根承载着他们千年历史的、神圣的石柱。
萨满看到这一幕,脸上露出了嘲讽的笑容。他以为这些蠢货是在自相残杀。
然而,下一秒,他的笑容就凝固了。
当巨斧的斧刃,接触到石柱表面的瞬间,预想中石破天惊的碎裂并未发生。
整根八棱石柱,所有的符文,在这一刻,全部被点亮了!一股比索加尔“不动山”符文强大百倍的、纯粹的、古老的、仿佛来自大地之心的守护力量,如同苏醒的巨龙,从石柱中轰然爆发!
那是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充满了秩序、静滞与绝对镇压的冬之魔法力量。
“不——!!!”
秋之萨满发出了他此生最后一声、充满了惊恐与不甘的尖叫。他那刚刚凝聚起来的、足以摧毁整个房间的毁灭能量,在这股更古老、更强大的法则力量面前,如同一个顽童的把戏,被瞬间抚平、压制、净化,最终消散于无形。
而他本人,也被这股力量正面击中。他那由衰败魔法构筑的身体,被瞬间“静滞”了。他脸上的表情,还凝固在最后一刻的惊恐之中,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座栩栩如生的、灰黑色的冰雕。
然后,“咔嚓”一声,冰雕上出现了一道裂纹。紧接着,裂纹如同蛛网般迅速蔓延。
“砰!”
整座雕像,连同他手中的法杖,彻底碎裂,化作了一堆无害的、黑色的粉末,飘散在空中。
强大的秋之萨满,就以这样一种方式,被彻底地、从物理到魔法层面,完全抹去。
战斗,结束了。
房间里,一片狼藉。墙壁上布满了被衰败射线腐蚀的斑点和被战斧劈出的裂痕。索加尔拄着他的巨斧,大口地喘着粗气,他因为强行激发血脉之力而显得疲惫不堪。瑞娜靠在墙边,捂着自己还在流血的肩膀,脸色苍白。而凯伦,则因为精神的高度集中而几乎虚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但他们都活了下来。
索加尔看着那根依旧散发着柔和光芒、但表面也留下了一道深深斧痕的石柱,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他走上前,伸出颤抖的手,抚摸着那道由自己亲手造成的“伤痕”,然后,他缓缓地、郑重地,单膝跪下,将头抵在了石柱上,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他知道,凯伦是对的。他也知道,从他挥出那一斧开始,某些固守了千年的、名为“传统”和“隔绝”的东西,已经和他脚下那堆萨满的骨灰一样,永远地、彻底地,碎裂了。
他站起身,走到凯伦和瑞娜面前,第一次,收起了他那属于矮人的骄傲和固执。
他向着他们,像凯伦之前做的那样,右手握拳,重重地捶击在自己的左胸心脏位置。
“我,斥候队长索加尔,以我祖先的名义,向你们致谢。”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真诚。“你们,拯救了我的生命,也拯救了回声隘口。从现在起,我不再是你们的看守者。我是你们的……同伴。”
他转向那扇被他亲手关上的、通往隘口核心的石门。
“现在,请跟我来。”他说,“我想,三石议会的长老们,需要亲耳听听我们的故事。以及……亲眼见证,一个新时代的到来。”
第十五章:地底的抉择
当那扇沉重的、铭刻着“议事厅”符文的巨石门在他们面前缓缓打开时,一股混杂着熔炉热气、麦酒发酵的醇香和金属矿石特有的、冰冷气息的暖风,扑面而来。这股充满了生命与工业味道的空气,与外界通道那永恒的、如同陵墓般的寂静与冰冷,形成了天壤之别。
凯伦、瑞娜和索加尔走了进去。这里,是回声隘口真正的核心,是山脉之子们生活、工作和做出所有重大决定的地方。
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如同被挖空的山腹般的宏伟洞穴。洞穴的顶部高不见顶,无数巨大的、天然形成的钟乳石被巧妙地改造,上面镶嵌着散发着柔和光芒的、永不熄灭的“光耀水晶”,将整个洞穴照耀得如同白昼。一条奔腾的、散发着硫磺气息的地下熔岩河,从洞穴的一侧穿过,它那炽热的光芒,映红了半个天空,也为整个洞穴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热量和能源。
熔岩河的两岸,是一座结构复杂、布局精妙的地下城市。无数坚固的石屋和宏伟的殿堂,直接在岩壁上开凿而成,通过纵横交错的石桥和盘旋而上的阶梯连接在一起。巨大的、由水力和蒸汽驱动的机械装置在缓缓运转,发出富有节奏感的、低沉的轰鸣声。无数山脉之子正在其中忙碌着,他们有的在巨大的铁砧前挥舞着沉重的战锤,锻造着武器和工具,火星四溅;有的在操控着精密的、如同蜘蛛网般的轨道矿车,将从地底深处开采出的矿石运送到熔炉中。
这里没有天空,没有日月,却有着比地表任何一座城市都更加旺盛的、充满了力量与秩序的生命力。
然而,此刻,这座城市所有的喧嚣都已停歇。
数以百计的山脉之子,从他们的工坊、住所和矿洞中走了出来,聚集在议事厅中央的、一个巨大的圆形广场上。他们中有白发苍苍的长老,有正值壮年的战士,有技艺精湛的工匠,甚至还有一些好奇的、留着稚嫩胡须的年轻矮人。他们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广场中央,那三个刚刚从档案室里走出来的、不寻常的组合身上。
一个身形敦实、手持巨斧的斥候队长;一个背着长弓、眼神锐利、明显属于风行部落的女人类;以及,一个怀中抱着古老卷轴、身上还带着地表尘土气息的、年轻的人类学者。
他们的目光充满了好奇、审视、排斥,以及一丝不易察าก的、因那被摧毁的档案室而引起的愤怒。
在广场的最前方,一个由黑曜石打造的、巨大的王座之上,坐着三位胡须已经完全花白的矮人长老。他们是回声隘口的“三石议会”,是这里的最高决策者。居中的那位,是首席长老巴林,他的胡须长得几乎能拖到地上,上面用金环编织着复杂的符文,眼中充满了如同岩石般古老而深邃的智慧。
“索加尔,”巴林长老开口了,他的声音不大,却如同洪钟大吕,在巨大的洞穴中清晰地回荡,“你打破了隘口的百年静默,将两个地表人带到了我们的核心区域。并且,斥候前哨的档案室,我们记录历史的圣地之一,在你的看守下,变成了一片废墟。你需要一个解释。一个足以说服我们所有人的解释。”
索加尔向前一步,他将那柄巨大的战斧重重地顿在地上,发出“当”的一声巨响,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首席长老,各位族人,”他的声音沙哑而有力,“我确实失职了。我低估了地表世界的险恶,也低估了我们敌人的狡猾。一个夏裔的萨满,利用我们早已废弃的通道潜入了隘口,他试图窃取我们的历史,并谋杀这两位客人。档案室的损毁,是我们在与他战斗时造成的。这个责任,我一力承担。”
他的话语,立刻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阵骚动。
“夏裔的萨满?他们怎么可能进得来?”
“地表人带来的麻烦!我就说不该让他们进门!”
“索加尔必须为此受到惩罚!”
巴林长老举起手,示意众人安静。他的目光越过索加尔,落在了凯伦和瑞娜的身上。“那么,告诉我,索加尔。为什么?为什么你要为了这两个与我们毫不相干的地表人,冒如此巨大的风险?我们山脉之子的法则第一条就是:地表的纷争,与我们无关。”
“因为,这一次的纷争,将与我们每一个人有关。”索加尔回答道,他的声音中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的信念。他没有详细描述战斗的经过,而是指向了凯伦。“因为这个人类学者,让我看到了我们早已遗忘、甚至不愿去相信的历史。他让我明白,我们自以为坚固的、可以隔绝一切的石墙,在真正的‘季节之灾’面前,或许……只是一层薄纸。”
他转过身,对凯伦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凯伦知道,这是他的时刻了。这是决定他此行成败,甚至决定未来数个种族命运的时刻。
他深吸一口气,走上前,面对着数百双充满了怀疑与不信任的眼睛。他没有感到丝毫的畏惧,他的内心,在经历了档案室那场生死之战和惊天发现后,已经变得无比澄澈和坚定。
他没有立刻开口,而是先向三位长老和所有在场的山脉之子,行了一个标准的、古老的矮人礼节——右手握拳,重重地捶击在自己的左胸心脏位置。这个动作,是他从《万季古卷》中学到的,代表着“我以我之心,向磐石起誓”。
这个小小的举动,让在场许多原本面带不屑的矮人,都露出了一丝惊讶的神色。
“尊敬的山脉之子,伟大的记录者和守护者们。”凯伦开口了,他的声音通过洞穴良好的回音效果,清晰地传遍了每一个角落。“我叫凯伦,来自阳石城,一座……已经化为灰烬的城市。我来到这里,并非为了乞求你们的庇护,也不是为了用无聊的财宝来换取你们的友谊。我来此,是为了分享一个警告,以及……寻求一个答案。”
他将那幅从“灾厄之章”浮雕上拓印下来的、描绘着末日景象的拓片,高高举起。
“我想,在场的每一位,都认识这幅壁画。它记录了上一次‘永冬之灾’时的惨状。你们的历史告诉你们,那是一场因为各个种族互不信任、自相残杀,而最终导致文明毁灭的悲剧。你们从中吸取了教训,所以你们选择了隔绝,选择了固守。你们认为,只要关上大门,地表的一切纷争,都将与你们无关。”
“但今天,我想告诉你们,你们,我们,所有的人,或许都理解错了。”凯伦的声音陡然拔高,“那一次的灾难,或许并非仅仅是天灾加上人祸。它更是一次……被宇宙所扭曲的、非自然的‘季节变异’!”
他将自己的星图展开,指着上面那颗代表着“灾厄使者”的彗星。“你们看!这颗彗星,在你们的‘万季编年史’中,恰好出现在了‘永冬之灾’降临的那一年。而我的星图,我导师毕生的研究成果显示,它的每一次回归,都会对初源泰坦乌洛斯的‘季节之息’,产生剧烈的、不可预测的干扰!它会让我们所熟知的季节规律,彻底失效!”
“而最可怕的是,”凯伦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根据我的计算,这颗‘灾厄使者’,它的下一次回归,就在……这个即将到来的冬天!”
整个广场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所有的山脉之子,都被凯伦这番颠覆性的言论给彻底镇住了。
“一派胡言!”一个留着火红色胡须的、显然是战士领袖的矮人,第一个站出来怒吼道,“我们山脉之子的历史,岂容你一个乳臭未干的人类小子来肆意解读!星辰的轨迹?那是你们地表人玩的虚无缥缈的把戏!我们只相信我们脚下的岩石和手中的战锤!”
“没错!这是危言耸听!他想把我们拖入地表的战争!”
“把他赶出去!”
反对的声浪如同潮水般涌来。瑞娜下意识地向凯伦靠近了一步,手已经按在了弓上。索加尔则再次将巨斧顿地,发出警告的轰鸣。
“安静!”首席长老巴林再次开口,他的声音不大,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没有去看那些激动的族人,而是将他那双古老的、仿佛能看透岩石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凯伦。“学者,你的理论很大胆,也……很有趣。但它仅仅是理论。你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你的‘季节变异’之说,是真实的?”
这是最关键的问题。
凯伦深吸一口气,他知道,接下来的话,将是他最后的、也是最有力的武器。
“我的证据,就是那个刚刚被我们联手杀死的秋之萨满。”
他看向索加尔:“索加尔队长,请你告诉大家,那个萨满使用的魔法,和你所知道的任何一种传统魔法,有什么不同?”
索加尔回忆着那场战斗,他那敦实的身躯微微颤抖了一下,眼中流露出一丝后怕。“不同。完全不同。”他用沉闷的声音说道,“他的力量,充满了扭曲和……贪婪。他不是在‘使用’秋之魔法,他是在‘吞噬’它。我能感觉到,他每施展一次法术,周围的岩石都在发出痛苦的呻吟,仿佛它们的生命力正在被强行抽走。”
凯伦点了点头,又转向瑞娜。“瑞娜,你来自风行部落,你们最懂得顺应自然。你告诉我,你感受到的又是什么?”
瑞娜的回答简单而直接:“那不是秋天,那是瘟疫。真正的秋天,是让叶子落下,好让大树在冬天休息。而他的力量,是想让大树连根都烂掉。”
凯伦最后面向所有山脉之子。“现在,你们明白了吗?”他的声音充满了力量,“这个‘凋零之秋’,已经不再是正常的季节更替。因为‘灾厄使者’的临近,季节的法则本身,已经被扭曲了!夏裔的萨满,已经开始主动地去拥抱、甚至加速这种扭曲,以此来获取畸形的、强大的力量!他们不再满足于在夏天称霸,他们想要在扭曲的秋天,甚至在未来的冬天,都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
“当他们掌握了这种可以‘吞噬’季节的力量后,你们以为,你们这扇坚固的大门,真的还能保护你们吗?当外面的大地和岩石,都被他们吸干了生命力,变成了脆弱的沙土时,你们这座建立在岩石之上的伟大要塞,还能存在吗?”
“你们不是在隔绝纷争,你们是在坐以待毙!你们是在等待一场能将你们连同根基一起吞噬掉的、更大的灾难!”
凯伦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柄重锤,狠狠地敲击在所有山脉之子的心上。他们脸上的愤怒和不屑,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情绪所取代——恐惧。一种被尘封了数千年、几乎已经被遗忘的、对世界末日的恐惧。
首席长老巴林久久没有说话,他闭上了眼睛,长长的胡须微微颤抖。整个议事厅,只剩下远处熔岩河奔腾的、沉闷的轰鸣声。
最终,他睁开了眼睛,眼中充满了疲惫,但也充满了决断。
“索加尔。”他呼唤道。
“在,长老。”
“你,凯伦学者,还有那位风行者猎人。你们三人,将作为我们山脉之子的特使。我以三石议会的名义,赋予你们权力,去召集一个所有种族都必须参加的‘季节议会’。”
这个决定,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了千层巨浪。在场所有的山脉之子都发出了不敢置信的惊呼。
“长老!不可!”那个红胡子的战士领袖第一个站出来反对,“我们怎么能让一个外人,来代表我们山脉之子?”
“因为,他们让我们看到了我们自己看不到的东西。”巴林长老的声音不容置疑,“而且,我并没有说,让他们‘代表’我们。我说的是,让他们去‘召集’。他们将带去我们的警告,带去我们的诚意,也带去……我们的战斧。”
他看向索加尔:“你的任务,是保护好这两位客人,将我们的意愿,传达到地表的每一个角落。同时,你也是议会的监督者。你要用你的眼睛,去判断哪些种族值得我们信任,哪些种族,依旧是无可救药的蠢货。”
然后,他看向凯伦。“学者,你的旅程还没有结束。林语者选择沉睡,但你必须让他们醒来。莱拉的智慧,是这次议会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你需要找到一种方式,说服她。”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瑞娜身上。“猎人,你的部落,是地表最了解迁徙和生存的。我们需要你们的经验。去找到你的族人,告诉他们,这一次,他们将不再是孤独的流浪者。”
“可是,长老,”索加尔有些迟疑,“我们……真的要再次介入地表的纷争吗?”
“不。”巴林长老摇了摇头,他缓缓地从王座上站起,他的身影在巨大的洞穴中,显得无比苍老,却又无比坚定。
“我们不是介入纷争。我们,是在拯救我们脚下的这块磐石。我们,是在为我们自己而战。”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族人,声音中充满了千钧之重。
“传我命令!开启尘封三千年的‘巨龙熔炉’!重铸‘破冰者’战甲!我们要让这个世界,重新回忆起,当冬天来临时,到底谁,才是岩石与钢铁真正的主人!”
“山父在上!”所有山脉之子,包括那个一直反对的红胡子战士,在这一刻,都发出了整齐划一的、震耳欲聋的战吼。他们举起手中的战锤和工具,重重地敲击在地面和铁砧上,整个地下城市,都为这股被重新点燃的、古老的战斗意志而轰鸣、颤抖。
凯伦看着眼前这激动人心的一幕,他知道,他成功了。
他不仅找到了答案,更撬动了一块最坚固、最顽固的基石。
联盟的雏形,就在这深邃的地底,在这奔腾的熔岩河畔,伴随着震天的战吼与锤音,正式诞生了。
第三幕:初霜的裁决
第十六章:特使之路
当凯伦、瑞娜和索加尔三人最终走出回声隘口那巨大而沉重的石门,重新回到地表世界时,一股冰冷得几乎要将骨髓冻结的寒风,夹杂着细碎的、如同盐粒般的冰晶,劈头盖脸地向他们袭来。
凯伦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那件由山脉之子用某种地底巨兽的毛皮鞣制而成的、厚重的大衣,但那股寒意依旧无孔不入,穿透了衣物的阻隔,刺入他的肌肤。他抬起头,看到了让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天空,不再是夏日的澄澈,也不是秋初的明净,而是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如同陈旧铅块般的灰白色。太阳像一枚被冻住的、昏黄的硬币,无力地悬挂在天际,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却带不来一丝一毫的暖意。
他们脚下的大地,已经彻底失去了往日的色彩。曾经在风蚀之脊山脚下顽强生长的、灰绿色的苔藓和地衣,此刻已经完全枯萎,变成了一片片丑陋的、黑褐色的斑块。更远处的平原,曾经在夏末时节会呈现出一片金黄色的草海,如今也只剩下一片萧瑟的、被白霜覆盖的枯黄。大地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生命力,提前进入了暮年。
“初霜……”凯伦喃喃自语,他伸出手,接住几片随风飘落的、六角形的冰晶。它们在他的掌心迅速融化,留下一种刺骨的冰冷。“凋零之秋,已经走到了它的尽头。”
“比我们预想的,还要快得多。”索加尔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显得异常沉闷。这位强大的山脉之子,在离开了他熟悉的地底世界后,似乎也对地表这剧烈的变化感到了一丝不适和压抑。他将那柄巨大的战斧“碎岩者”扛在肩上,呼出的每一口气,都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一团白雾。
只有瑞娜,似乎对这种严酷的环境安之若素。她只是眯起眼睛,仔细地观察着风的流向和远方天际线的变化,像一头在冬天来临前巡视自己领地的孤狼。“风是从北边来的,带着雪山的味道。我们得加快速度了,否则用不了十天,第一场真正的大雪就会封住通往冬门堡的所有道路。”
他们的新旅程,就在这样一个充满了肃杀与紧迫感的氛围中,正式开始了。
他们不再是单纯的逃亡者,而是肩负着各自种族使命的特使。他们的目标,是横穿这片正在迅速凋零的、危机四伏的中部平原,赶在夏裔大军攻破人类最后一道防线前,抵达冬门堡。
索加尔的加入,彻底改变了他们这个小队的构成和战术风格。
这位敦实的矮人,就像一座移动的堡垒。他不仅带来了无与伦比的正面战斗力,更带来了山脉之子那足以改变地形的、实用的工程学知识。第一天晚上,当凛冽的寒风几乎要将他们简陋的篝火吹灭时,索加尔只是用他那柄巨斧,像切豆腐一样,在坚硬的冻土上迅速地挖掘、切割,不到半个时辰,就为他们构建出了一个完美的、半地穴式的“L”形避风港。他还用几块石头,巧妙地垒成了一个能将热量反射回来的“聚热壁”,让他们第一次在野外,感受到了如同壁炉旁的温暖。
瑞娜看着索加尔那些看似粗笨、实则充满了精妙计算的动作,眼神中充满了惊奇。她第一次知道,原来除了用兽皮和木头,还能用这种方式来“建造”一个庇护所。
而索加尔,也同样对瑞娜的生存技巧感到了由衷的敬佩。当他们的给养开始告急时,瑞娜向他们展示了风行部落如何在凋零的季节里寻找食物。她没有去追捕那些早已迁徙或躲藏起来的大型猎物,而是将目光投向了那些被其他种族忽略的、微小的生命。
她能从一堆枯草中,精准地翻找出还在冬眠的、富含油脂的“雪地田鼠”的巢穴;她能通过观察冰层下的气泡,用一根削尖的树枝,从封冻的河水中叉出还在苟延残喘的“抗寒鱼”;她甚至教会了凯伦和索加尔,如何辨认一种名为“石髓”的、生长在岩石缝隙中的、味道辛辣却能提供大量热能的菌类。
凯伦则依旧是这个团队的“大脑”和“眼睛”。他的星图,在日益被阴云笼罩的天空下,变得越来越难以使用。但他凭借着对《万季古卷》的记忆和对地质、气候的综合分析,总能为团队规划出最安全、最高效的路线。
有一次,他们面前出现了两条岔路。一条是宽阔的、看似平坦的古道,另一条则是需要涉水穿过一片冰冷沼泽的、泥泞的小径。按照常理,所有人都倾向于前者。
但凯伦却阻止了他们。“我们走沼泽。”他指着古道的方向,说道,“你们看,那条路上的霜层,比周围的要薄得多,而且隐约有车辙的痕迹。这说明,最近有大量的生物从这里经过。在现在这个食物匮乏的季节里,一条被频繁使用的道路,往往通向的不是补给,而是埋伏。那些走投无路的难民、溃散的士兵、甚至是饥饿的食人部落,都会像蜘蛛一样,在这样的交通要道上结网,等待猎物上门。”
他的分析,让瑞娜和索加尔都感到一阵不寒而栗。他们最终选择了那条艰难的沼泽之路。虽然冰冷的泥水几乎淹没了他们的膝盖,让他们苦不堪言,但当他们绕过那段古道,从远处看到一伙衣衫褴褛的匪徒,正在残忍地劫杀一小队掉队的商人时,他们才真正理解了凯伦那看似“绕远”的智慧,究竟有多么重要。
他们三个人,就像是三个完美的、互相咬合的齿轮。索加尔的力量与坚韧,瑞娜的敏锐与技巧,凯伦的智慧与远见,三者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强大的合力,让他们在这片日益危险的土地上,得以艰难地生存和前行。
旅途中,他们也亲眼目睹了“凋零之秋”末期,给这个世界带来的、触目惊心的变化。
他们曾经路过一片巨大的苹果园,这里曾是王国中部著名的产酒区。但现在,所有的苹果树都已经枯死,树枝上挂满了被寒霜冻住的、早已腐烂变黑的苹果,散发着一股酸腐的气味。大地一片灰败,几座废弃的村庄在寒风中静默无声,如同鬼域。
他们在一座废弃的农舍里休息时,凯伦在墙壁上,看到了一家人最后的遗言,那是用木炭写下的、歪歪扭扭的字迹:“霜降了,地里的麦子全死了。我们没有食物了。我们准备去南方,去传说中温暖的冬门堡。愿山父保佑我们。”字迹的最后,是一滩早已干涸的、暗褐色的血迹。
他们也遇到过几波真正的难民。那些人的状况,比他们在山谷中看到的那一群,还要凄惨。他们衣不蔽体,面黄肌瘦,眼神中充满了麻木和绝望。他们像幽灵一样,在荒原上漫无目的地行走着,追逐着任何可能带来食物的幻象。
有一次,瑞娜猎杀了一头瘦骨嶙峋的野鹿。他们刚刚升起篝火,就被一群闻到肉香的难民包围了。那些人眼中闪烁着绿色的、如同饿狼般的光芒,手中握着木棍和石头,一步步地逼近。
索加尔立刻站起身,将巨斧横在胸前,发出了警告的低吼。但在极度的饥饿面前,死亡的威胁也变得苍白。一个男人嘶吼着,第一个冲了上来。
瑞娜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意,她的手已经搭在了弓弦上。
“等等!”凯伦却拦住了她。他看着那些与自己曾经的同胞无异的人们,心中充满了悲悯。他从篝火上,割下了一大块鹿肉,扔了过去。
人群像疯了一样,为了那块肉,互相撕咬、扭打在一起。
“我们走。”凯伦对瑞娜和索加尔说道。他没有再看那片混乱的场景,只是默默地转过身。
他们放弃了那头来之不易的猎物,消失在了夜色中。
“你太软弱了,学者。”走远后,瑞娜冷冷地说道,“那块肉,最多只能让他们多活一天。而我们,却可能因为缺少食物而陷入危险。”
“或许吧。”凯伦低声回答,“但我不想变成……和他们一样。”
索加尔在一旁沉默不语,但他看了看凯伦,又看了看自己腰间那个装满了食物的、鼓鼓囊囊的矮人行军粮袋,默默地拧紧了袋口。
这次遭遇,让他们三人之间的气氛,产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瑞娜和索加尔都意识到,凯伦虽然身体最弱,但他内心的那条道德底线,却是这个正在走向崩坏的世界里,一道微弱而珍贵的、属于“文明”的光。
除了人类的威胁,变异的野兽也变得越来越频繁。
一天夜里,他们正在一处废弃的哨塔中休息,一阵令人牙酸的、如同金属摩擦般的嘶鸣声,将他们从浅眠中惊醒。
他们爬上哨塔的顶部,看到了一副恐怖的景象。月光下,十几头体型如同牛犊般大小的、灰白色的巨狼,正在围攻一头陷入泥潭的、巨大的猛犸象。那些狼的眼睛,不再是正常的颜色,而是散发着一种不祥的、如同燃烧的煤块般的暗红色光芒。它们的动作异常狂暴,完全不顾猛犸象象牙的挥击,疯狂地扑上去,用它们那足以咬碎钢铁的利齿,撕扯着猛犸象厚重的皮毛。
“是‘疫腐狼’。”索加尔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是普通的座狼被秋天的扭曲能量侵蚀后,产生的变异体。它们失去了痛觉,也失去了对死亡的恐惧,只剩下纯粹的、对血肉的渴望。它们的唾液里,带着能让伤口快速腐烂的剧毒。”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那头巨大的猛犸象,在十几头疫腐狼悍不畏死的围攻下,发出一声悲鸣,轰然倒地。狼群一拥而上,疯狂地撕扯、吞食着血肉。
“我们得绕开它们。”凯伦说,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但已经晚了。一头负责警戒的疫腐狼,抬起了它那沾满鲜血的头颅,那双暗红色的眼睛,精准地、充满了恶意地,锁定了他们所在的哨塔。
它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充满了召唤意味的嚎叫。
狼群立刻放弃了那具还在冒着热气的尸体,全部转过头,幽灵般地、悄无声息地,向着哨塔包围过来。
“准备战斗!”索加尔怒吼一声,他将巨斧重重地顿在地上,整个哨塔都为之震动。他身上的“不动山”符文被激活,一道土黄色的光环将三人笼罩其中。
瑞娜也抽出了三支箭矢,夹在指间,眼神锐利如刀。
凯伦则迅速地从背包里拿出几样东西——一些硫磺粉,一些从萨满尸体旁找到的、带有微弱衰败气息的干枯藤蔓,以及一小瓶猛火油。他将这些东西混合在一起,用布条包好,制作了几个简易的“炼金炸弹”。这是他根据《万季古卷》中记载的、古代炼金术的入门知识,琢磨出来的东西。
“它们的弱点是火焰和纯粹的生命能量!”凯伦大声喊道,“瑞娜,射它们的眼睛!索加尔,守住楼梯,别让它们冲上来!”
战斗瞬间爆发。
疫腐狼如同潮水般,向着哨塔唯一的入口——狭窄的石质楼梯——涌来。索加尔如同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峰,堵在楼梯口。他手中的巨斧每一次挥出,都带着千钧之力,将冲在最前面的疫腐狼连头带身子一起劈成两半。黑色的、带着恶臭的血液溅了他一身,但他毫不在意。
瑞娜的箭矢则如同死神的请柬,精准而致命。每一箭射出,都必然有一头疫腐狼的眼睛被洞穿,发出一声惨嚎,倒地抽搐。
但疫腐狼的数量太多了,它们悍不畏死,踩着同伴的尸体,疯狂地向上冲击。索加尔的防线,开始出现了一丝动摇。一头疫腐狼趁着他挥斧的间隙,从他肋下钻了过去,张开血盆大口,咬向他身后的凯伦。
凯伦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恐惧。他冷静地点燃了一个炼金炸弹,准确地扔进了那头疫腐狼张开的嘴里。
“轰!”
一声闷响,疫腐狼的脑袋被炸得粉碎。硫磺和衰败藤蔓混合燃烧产生的、刺鼻的绿色火焰,让周围的疫腐狼都发出了一阵畏惧的低吼,攻势为之一缓。
战斗持续了整整半个时辰。当最后一头疫腐狼被索加尔用斧柄砸碎了头骨后,整个哨塔的底部,已经铺满了狼的尸体,堆积如山。
三人都累得几乎虚脱。索加尔的铠甲上布满了抓痕和齿印,瑞娜的箭囊已经空了一半,而凯伦,则因为精神的高度紧张而浑身颤抖。
但他们看着彼此,眼中都流露出一种在生死考验中凝结出的、无比坚固的信任。
“看来……我们这个‘特使’小队,还挺像那么回事的。”索加尔咧开嘴,露出了一个难看的、沾着血污的笑容。
瑞娜也罕见地笑了笑,她靠在墙上,擦拭着弓身上的血迹。
凯伦则看着窗外那片被月光照亮的、死寂的荒原,心中却感到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平静。他知道,无论前方的道路还有多么危险,只要他们三个人在一起,就没有什么,是无法战胜的。
他们在这座由尸体环绕的哨塔中,度过了旅途以来,最安稳的一夜。
第二天清晨,当他们再次出发时,他们从一名被他们救下的、垂死的风行部落斥候口中,得到了一个让他们心急如焚的消息。
格霍巴什,在得知他最强大的萨满死于地底后,彻底陷入了疯狂。他集结了所有还能战斗的夏裔部落,大约还有近五万人的庞大军队,放弃了所有后勤补给,以一种自杀式的、不顾一切的姿态,正在全力猛攻冬门堡。
斥候说,冬门堡的防御结界,在夏裔们不计代价的魔法对耗下,已经出现了裂痕。城堡的陷落,可能……就在这几天之内。
“我们没有时间了。”凯伦的脸色变得无比凝重。
他们看着远方,那片被低垂的、铅灰色的云层所笼罩的地平线。他们知道,在那片云层的下面,人类文明最后的堡垒,正在发出痛苦的呻吟。
他们三人,不再有任何保留,将速度提升到了极限,如同一支离弦的箭,向着那片决定所有种族命运的最终战场,狂奔而去。
特使之路,即将走到它的终点。而一场更宏大、更残酷的战争,正等待着他们。
第十七章:冬门堡的钟声
当冬门堡那巨大而压抑的轮廓,第一次出现在地平线上时,凯伦感觉自己仿佛连呼吸都停滞了。
那是一座与阳石城截然不同的堡垒。如果说阳石城是建立在平原上、象征着夏日荣耀与扩张的、一座充满了火焰与活力的雄城,那么冬门堡,就是一座从大地深处生长出来的、与整个山脉融为一体的、代表着坚韧与守护的、冰冷的战争机器。
它背靠着风蚀之脊最后一道雄伟的余脉,三面环山,只有一面,正对着广阔的、如今已化为霜白之色的诺兰平原。它的城墙并非由单一的黑曜石或花岗岩构成,而是一种色泽深沉、呈现出金属与岩石混合质感的、不知名的复合材料。墙体上看不到太多华丽的装饰,只有无数朴实无华、却又充满了力量感的、巨大的几何结构体——厚重的城垛,犬牙交错的射击孔,以及如同钢铁巨兽般盘踞在城墙之上的、巨大的守城弩炮和投石机。
整座堡垒,都散发着一股饱经战火洗礼的、冷酷而务实的气息。它像一个身经百战、伤痕累累、沉默寡言的老兵,静静地矗立在天地之间,独自承受着来自整个世界的恶意。
然而,此刻,这位“老兵”正在痛苦地呻吟。
一道巨大的、半透明的、闪烁着微弱蓝光的魔法结界,如同一个倒扣的、布满了裂痕的玻璃碗,将整个冬门堡笼罩其中。这便是传说中的“冬之守护”,一种强大的、依靠汲取大地深处的寒冷源质来维持的冬之魔法结界。但在夏裔大军不计代价的、日以继夜的魔法轰击下,这道曾经坚不可摧的守护,也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每一次远方夏裔军阵中投来的巨大火球或闪电击中它时,它都会剧烈地晃动,光芒黯淡一分,仿佛随时都会像真正的玻璃一样,彻底碎裂。
而在堡垒的前方,那片广阔的诺兰平原上,则铺陈着一幅如同炼狱般的景象。
格霍巴什的五万大军,如同黑色的、黏稠的瘟疫,覆盖了整个视野。无数简陋而狰狞的营帐和攻城器械,如同从地里长出的毒蘑菇,一直延伸到天际线。夏裔的战吼声、萨满的吟唱声、攻城锤撞击城门的轰鸣声,汇聚成一股充满了毁灭意志的、持续不断的声浪,即使隔着数里之遥,也震得大地嗡嗡作响。
战场的中央地带,是一片被反复践踏、浸透了血液的焦土。无数人类和夏裔的尸体,层层叠叠地堆积在一起,形成了一道道令人作呕的、矮墙般的“尸垒”。一些伤势过重、被双方都抛弃的伤员,正在尸堆中发出绝望的哀嚎,但他们的声音,很快就被下一轮魔法的爆炸声所淹没。成群的、变异的食腐鸟,如同盘旋的死神,在战场上空飞舞,不时俯冲而下,叼起一块血肉,再次飞上高空。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得化不开的、混合了鲜血、焦肉、汗水和死亡的腥臭味,让凯伦的胃部一阵翻涌。
“山父在上……”索加尔看着眼前这幅景象,他那张一向坚毅的脸上,也露出了震撼和厌恶的神色。他经历过地底深处与未知巨兽的血战,但如此大规模的、充满了无意义消耗的种族战争,对他来说,同样是前所未见的。
瑞娜则沉默不语,她只是将手紧紧地握在长弓上,那双锐利的眼睛,如同鹰隼般,迅速地扫过整个战场,评估着敌人的兵力分布、防御弱点,以及……可能的、最致命的威胁。
“我们得想办法进去。”凯伦强迫自己从那地狱般的景象中移开目光,他知道,他们没有时间感慨。
但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冬门堡已经被围得如铁桶一般,任何试图从正面靠近的行为,都无异于自杀。
“跟我来。”瑞娜低声说道,她那属于猎人的本能,在这种绝境中,再次发挥了作用。她带领着凯伦和索加尔,没有选择靠近战场,而是转身,向着侧面那陡峭的山脉攀去。
她选择了一条极其隐蔽和危险的道路,那是一条只有岩羚和最矫健的猎人才能通行的、位于悬崖峭壁上的狭窄小径。他们如同壁虎般,紧贴着冰冷的岩壁,在狂风中艰难地移动着。有好几次,脚下的岩石松动,让他们险些坠入下方的万丈深渊。
但最终,他们还是成功地绕过了夏裔大军的主力,来到了冬门堡侧后方一处相对隐蔽的、被山体阴影所笼罩的区域。这里有一条被伪装起来的、用于紧急输送物资的秘密水道。水道的入口,被一道厚重的、长满了苔藓的铁栅栏所封锁。
“索加尔。”凯伦看向他们的矮人同伴。
索加尔咧嘴一笑,露出了一个充满了自信的笑容。“小菜一碟。”他走上前,没有使用他那柄巨大的战斧,而是从他那如同百宝箱般的背包里,拿出了一套小巧而精密的、由各种钩子、撬棍和金属探针组成的工具。
他将耳朵贴在冰冷的铁栅栏上,仔细地倾听着内部锁芯的结构。然后,他那双看似粗笨的大手,却以一种与体型完全不符的、如同刺绣般灵巧的速度,将不同的工具伸入锁孔中,轻轻地拨动、旋转。
不到一刻钟,伴随着“咔哒”一声轻响,那道在凯伦看来坚不可摧的魔法门锁,被轻易地打开了。
瑞娜和凯伦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对山脉之子这个种族那深不可测的、实用主义智慧的深深敬畏。
他们顺着阴冷潮湿、散发着霉味的水道,在黑暗中摸索前行了很久,终于看到了一丝光亮。当他们从水道的尽头爬出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身处冬门堡的内部,一个巨大的、堆满了粮食和武器的仓库之中。
他们立刻被一队巡逻的、浑身浴血的士兵所发现。
“什么人!”士兵们立刻举起了手中的武器,他们的眼神中充满了疲惫、警惕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
“别动手!我们是盟友!”凯伦急忙高举双手,同时将那枚代表林语者友谊的月光石徽章,和另一枚索加尔交给他的、刻有山脉之子符文的身份令牌,展示给他们看。
一个看似军官的人走上前来,他狐疑地接过信物,仔细地检查着。当他确认了那枚矮人令牌上所蕴含的、无法伪造的大地之力后,他那张布满血污和疲惫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狂喜的表情。
“是……是山脉之子的信物!天哪!你们……你们是……”
“我们是特使。”凯伦言简意赅地说道,“我需要立刻见到你们的最高指挥官。情况,远比你们想象的要紧急。”
凯伦被带到了冬门堡的指挥中心。那是一个位于堡垒最高处的、由坚固岩石构筑而成的巨大房间。房间里没有华丽的装饰,只有一张巨大的、铺着整个诺兰平原军事地图的沙盘,以及墙壁上挂着的各种武器和铠甲。一股浓重的、混合了汗水、皮革、草药和血腥味的气息,充斥着整个空间。
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正背对着他,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下方那片惨烈的战场。他穿着一套伤痕累累的、暗金色的指挥官全身甲,宽厚的肩膀,因为长时间的压力和疲惫,而显得有些微微的塌陷。
“将军,特使到了。”带路的军官恭敬地报告道。
那个身影缓缓地转过身来。
凯伦看到了一张与瓦勒留斯将军有几分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脸。他的年纪更大,大约五十多岁,脸上同样刻满了战争的风霜,但他的眼神,不像瓦勒留斯那样充满了夏日的狂傲与自信,而是如同冬日里结了冰的深潭,平静、深邃,却又蕴含着一种足以冻结一切的、冷酷的决绝。
他就是冬门堡的最高指挥官,也是瓦勒留斯的兄长——**考尼利乌斯(Cornelius)**将军。一个在长达五十年的戍边生涯中,亲手埋葬了无数同袍和敌人的、真正意义上的“边境之墙”。
考尼利乌斯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凯伦、瑞娜和索加尔。他没有因为他们奇特的组合而表现出任何惊讶。
“一个学者,一个风行者,还有一个……山脉之子。”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像两块冰冷的岩石在摩擦。“一个有趣的组合。说吧,特使。是什么风,把你们这些几乎不可能凑在一起的人,吹到了我这座快要倒塌的堡垒里?”
“是凋零之风,将军。”凯伦直视着他的眼睛,开门见山地说道,“也是……永冬之风。”
他没有浪费任何时间,立刻将他们的发现——关于“灾厄使者”彗星的回归,关于“季节变异”的推论,关于秋之萨满那扭曲的力量,以及山脉之子决定介入的意愿,全部言简意赅地和盘托出。
他以为,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至少会引起将军的震惊。
然而,考尼利乌斯听完后,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缓缓地走到沙盘前,拿起一根指挥棒,指着代表夏裔大军的、那片密密麻麻的红色模型。
“学者,你的故事很精彩,也很……遥远。”他平淡地说道,“彗星,永冬,季节变异……这些或许都是真的。但对我,对这座城堡里正在浴血奋战的一万两千名士兵来说,眼下唯一的‘真实’,就是他们。”
他抬起头,那双如同冰潭般的眼睛,冷冷地盯着凯伦。“格霍巴什的军队,还有五万。我的士兵,只剩下一万不到。我们的‘冬之守护’,最多还能再撑两天。我们的箭矢,还能再射十二轮。我们的粮食,还能再吃七天。”
“告诉我,特使。你的‘联合’,你的‘盟友’,在哪里?是那些远在千里之外、正在准备冬眠的林语者?还是那些刚刚决定要打开大门、但光是打造一副新铠甲就需要一个月的山脉之子?”
他的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精准地敲击在凯伦计划中最脆弱的部分。
“将军……”凯伦试图解释。
“我不需要解释,我需要的是士兵,是能立刻投入战斗的力量。”考尼利乌斯打断他,“你们能给我什么?一个关于末日的预言?一个虚无缥缈的联盟承诺?这些东西,挡不住夏裔的战斧。”
房间里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索加尔的脸上露出了怒意,他那敦实的手掌握紧了战斧,似乎想要用行动来证明山脉之子的力量。瑞娜则微微眯起了眼睛,像一只被激怒的、随时准备发动攻击的雌豹。
凯伦却拦住了他们。他知道,考尼利乌斯并非在故意刁难。他只是一个被逼到了绝境的、务实到极点的军人。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血淋淋的现实。
凯伦深吸一口气,他知道,现在不是讲大道理的时候。他必须拿出能立刻改变战局的、具体的、可行的方案。
他走上前,同样拿起一根指挥棒,指向了沙盘。
“将军,您说得对。我们现在无法为您提供一支庞大的军队。但是,我们可以为您提供一种全新的……战争方式。”
他的眼中,闪烁着智慧与自信的光芒。他不再是那个只会被动接受质询的信使,他主动地,将自己摆在了“指挥者”的位置上。
“首先,请看这里。”他指向夏裔大军的后方,“他们的补给线,因为急行军,已经拉得非常长,而且防卫薄弱。瑞娜,”他看向自己的同伴,“你和你的风行者部落,最擅长的是什么?”
“骚扰,奇袭,切断补给。像狼群一样,在他们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咬下最肥美的一块肉。”瑞娜立刻回答道,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凯伦点了点头,又指向城堡侧后方的山体。“索加尔,你告诉我,如果给你足够的‘雷鸣石’(矮人的一种高爆炸药),你有没有办法,在这座山体的这个位置,引发一场可控的、足以掩埋他们半个后援营地的塌方?”
索加尔仔细地看了看地图,又走到窗边,观察了一下实际的地形,然后露出了一个充满了专业自信的笑容。“只要石头足够,我能让那座山像听话的小狗一样,在我指定的时间、指定的地点,乖乖地躺下来。”
最后,凯伦看向考尼利乌斯将军。“将军,林语者确实无法派出大军。但是,他们的秋之魔法,最擅长的是什么?是幻象,是精神的迷惑。如果,我们能和他们取得联系,让他们在关键时刻,在夏裔的主力军阵中,制造出一场‘我军主力从后方包抄’的巨大幻象,您觉得,会对他们的士气,造成怎样的打击?”
考尼利乌斯看着沙盘上被凯伦重新规划出的、一个由“侧翼骚扰”、“地质打击”和“精神欺诈”构成的、立体的、闻所未闻的作战方案,他那张一直如同冰封般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眼中的冰潭,开始融化,露出了一丝极度震惊和难以置信的光芒。
“这……这简直是疯子的计划!”他喃喃自语,“但……如果真的能实现……”
“它就能实现。”凯伦坚定地说道,“我所需要的,不是您怀疑,而是您的信任和配合。把您最精锐的斥候交给瑞娜,让她去联系她的族人。把您仓库里所有的爆破物资交给索加尔。然后,想办法,让我能与远方的林语者,进行一次短暂的魔法通讯。”
他看着考尼利乌斯,目光灼灼。
“将军,旧的战争方式,已经无法赢得这场正在改变的战争。您是想抱着旧日的荣耀,和这座城堡一起,成为历史的尘埃?还是愿意赌上一切,去见证一个……全新的胜利?”
考尼利乌斯久久地凝视着凯伦,又看了看他身边那两个眼神同样坚定的、来自不同种族的“盟友”。
最终,他缓缓地、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拿起桌上那面代表着冬门堡最高指挥权的令旗,递给了凯伦。
“好,特使。我赌了。”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从现在起,冬门堡所有的资源,都由你调配。告诉我,我们该怎么做。”
窗外,冬门堡古老的、召集所有军官议事的钟声,被沉重地敲响了。
那悠远而悲壮的钟声,回荡在铅灰色的天空下,仿佛在宣告着,一个旧时代的战争方式,即将落幕。
而一场由智慧、勇气和不同种族间的信任所共同谱写的、全新的战争协奏曲,即将奏响它第一个、也是最激昂的乐章。
第十八章:联盟的协奏曲
冬门堡之战,在“初霜”降临的第三天清晨,以一种雷霆万钧的、完全出乎格霍巴什意料的方式,正式拉开了决战的序幕。
天空依旧是那片令人绝望的、铅灰色的幕布。寒风如同无数把锋利的、无形的剃刀,刮过诺兰平原,卷起地上的霜尘和尸体散发出的、混合着血腥与腐败的死亡气息。在冬门堡巨大的、伤痕累累的城墙之下,夏裔的军队如同黑色的、躁动的蚁群,正在进行着攻城前的最后集结。
巨大的、由扭曲的树木和兽骨搭建而成的攻城塔,在数百名夏裔奴隶的拖拽下,缓缓地向前移动。投石机正在被调整角度,巨大的石块上,甚至还浇上了猛火油,准备进行新一轮的轰击。格霍巴什的王旗,那面描绘着喷发火山的巨兽头颅的战旗,在军阵的最中央高高飘扬,像一只饥渴的、等待着饮血的凶兽。
一切,都和过去的无数次攻城一样,充满了野蛮的、压倒性的力量感。
然而,今天,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第一乐章:风之利齿
在战场西侧,那片地势复杂、布满了沟壑与岩石的丘陵地带,瑞娜正像一头潜伏的雌豹,悄无声息地匍匐在一处高地的背风处。她身上披着一件用灰白色的狼皮和枯草编织成的伪装披风,与周围的环境完美地融为一体。她的呼吸悠长而平稳,仿佛与这片土地的脉搏合而为一。
在她身后,同样潜伏着近百名风行部落的精英猎手。他们是瑞娜通过部落特有的、模仿鸟鸣的暗号,在两天内从附近游猎区域紧急召集而来的族人。他们每一个,都是在荒野中长大的、最顶级的追踪者和弓箭手。
瑞娜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死死地锁定着下方那条蜿蜒的、由夏裔后勤部队组成的补给线。那是一条由数百辆简陋的、由劣马拉拽的板车和数千名负责押运的、装备低劣的夏裔杂兵组成的、臃肿而迟缓的长龙。他们正将攻城所需的箭矢、石块和少量熏肉,艰难地运往前线。
“风向……变了。”瑞娜身旁,一位脸上画着苍鹰图腾的老猎手低声说道。
瑞娜点了点头。她伸出沾湿的手指,感受着风中那一丝微不可察的转向。这是凯伦在前一天晚上,根据他的星图和大气流动学,精准预测出的结果。他告诉她,在今天清晨的这个时刻,风向会短暂地由北风转为西北风,持续大约一刻钟。而这个风向,恰好能将他们的气味,完美地隐藏在夏裔的下风口。
“就是现在。”瑞娜的声音,如同冬日里绷紧的弓弦,冰冷而充满了张力。
她没有下达任何复杂的命令,只是轻轻地吹了一声模仿岩鸽鸣叫的口哨。
下一秒,近百名风行者,如同从地里长出的幽灵,悄无声息地从他们的藏身之处站起。他们没有发出任何战吼,只有拉开弓弦时那整齐划一的、令人牙酸的“嗡嗡”声。
“放!”
上百支箭矢,如同黑色的、致命的蜂群,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精准地、冰冷地,落入了那条毫无防备的补给长龙之中。
惨叫声瞬间爆发。负责押运的夏裔杂兵,如同被镰刀收割的麦子般,成片地倒下。拉车的劣马受惊,发出惊恐的嘶鸣,拖着板车四处狂奔,将整个队伍搅得一片大乱。
“第二轮,点火!”瑞娜再次下令。
这一次,猎手们射出的,是箭头上绑着浸透了油脂的布条的“火箭”。这些火箭并非旨在杀伤,而是精准地落在了那些装满了干草和猛火油的补死车上。
火焰,瞬间冲天而起。黑色的浓烟,夹杂着物资被点燃的噼啪声和夏裔绝望的哀嚎声,形成了一道触目惊心的、宣告着灾难的狼烟。
“撤!”
在夏裔的前线部队还没反应过来之前,瑞娜和她的族人,已经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回到了丘陵的深处,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如同狼群,只在最关键的时刻,亮出最锋利的牙齿,一击得手,远遁千里。
这突如其来的、来自侧翼的打击,让整个夏裔的军阵都产生了一丝微小的、但确实存在的混乱。格霍巴什愤怒地咆哮着,派出了一支精锐的骑兵部队前去追剿,但这正中凯伦的下怀。这支被调离主战场的精锐,将在接下来那片复杂的地形中,被瑞娜和她的族人,用陷阱和游击战术,慢慢地、一块块地,彻底吞噬。
联盟的协奏曲,奏响了它第一个轻快而致命的音符。
第二乐章:山之怒火
与此同时,在冬门堡侧后方,那座陡峭得如同刀削般的山体内部,索加尔正带领着二十名山脉之子的战斗工兵,在一个幽深而潮湿的、刚刚被他们开凿出来的岩洞中,进行着最后的准备。
这里的空气中,充满了岩石被开凿后产生的粉尘味和一种名为“雷鸣石”的、矮人特制炸药所散发出的、刺鼻的硫磺气息。工兵们都赤裸着上身,露出如同岩石般坚硬的、虬结的肌肉。他们手中的工具,并非战斧或刀剑,而是精密的钻头、刻刀和测量仪。
“深度三十七尺,角度向东偏移三度,没错。”一个年轻的矮人工程师,正对着一张复杂的、画在防水皮纸上的结构图,大声地报告着数据。
“很好。”索加尔的声音,在狭窄的岩洞中显得瓮声瓮气。他亲自检查着最后一个被钻出的、深不见底的炮眼。他的动作,不像在战场上那样充满了狂暴的力量,而是带着一种如同钟表匠般的、令人难以置信的精准和专注。
这是凯伦整个计划中,最大胆、也最危险的一环。他们要在山体内部,埋设上百个装满了“雷鸣石”的爆炸点,然后通过一个由符文控制的、精确到毫秒的引爆序列,引发一场“可控的”山体滑坡。这场滑坡,将如同天神之手,精准地、毁灭性地,掩埋掉夏裔主力军阵的右翼,以及他们最大型的那些攻城器械。
这是一个疯狂的计划。稍有不慎,他们引起的就不是“可控的滑坡”,而是一场足以将冬门堡和他们自己都一同埋葬的、真正的山崩。
“所有‘雷鸣石’装填完毕!”
“符文引线连接正常!”
“能量回路测试通过!”
一个个报告声接连响起。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已经完成。
索加尔走到岩洞的最深处,那里有一个由青铜和水晶构成的、复杂的引爆装置。他的手,按在了那个巨大的、红色的启动符文上。
“首席长老巴林,在送我出来的时候,对我说了一句话。”索加尔转过身,看着他那些同样年轻、眼中闪烁着兴奋与紧张光芒的族人们。“他说,我们山脉之子,一直以为我们最擅长的是‘守护’。但我们忘了,在守护之前,我们最先学会的,是‘改造’。我们改造山川,改造矿脉,改造金属。今天,我们就让地表那些愚蠢的、只会用蛮力打仗的家伙们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足以改变战局的、属于大地的力量!”
他看着手中一个由凯伦交给他的、与冬门堡指挥中心同步的魔法沙漏。当沙漏中最后一粒发光的沙子落下时,就是总攻发起的信号。
“为了山父!”索加尔怒吼一声。
“为了山脉!”二十名战斗工兵,用同样充满了力量的吼声回应。
索加尔不再犹豫,他狠狠地,将手按下了那个红色的启动符文。
一股强大的魔法能量,顺着无数条早已埋设好的、如同神经网络般的符文引线,瞬间传遍了整座山体的内部。
在外面惨烈的战场上,没有人注意到,那座一直沉默了千万年的巨大山脉,它的内部,开始发出了低沉的、如同巨兽苏醒前的、令人心悸的轰鸣。
大地,开始愤怒。
第三乐章:林之幻歌
冬门堡,指挥中心。
凯伦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面前那张巨大的沙盘。沙盘并非静止,它通过某种复杂的魔法,实时地、虽然有些模糊地,反映着整个战场的动态。代表瑞娜骚扰部队的绿色光点,正在敌人的后方灵活地跳跃、闪烁。而代表索加尔计划的山体模型下,一个红色的、代表着危险的符文,正在以惊人的速度闪亮。
他的额头上布满了汗水,脸色因为精神的高度集中而显得异常苍白。他的身边,考尼利乌斯将军和他的幕僚们,都屏息凝神地看着这个年轻人,眼中充满了震惊和不可思议。在过去的几个时辰里,凯伦所展现出的那种超越时代的、多维度、多兵种联动的战术思想,已经彻底颠覆了他们对战争的理解。
“就是现在!”凯伦看到瑞娜的信号——一支带着特殊颜色烟雾的响箭,在远方的天空中炸开。那是“第一阶段任务完成”的信号。
他立刻转向身边的一位人类战斗法师。这位法师的身前,悬浮着一枚由伊兰尼尔赠送的、不断散发着柔和绿光的“月光石徽章”。这是他们与远在千里之外的林语者,进行唯一沟通的渠道。
“接通了吗?”凯伦急切地问道。
“能量连接非常微弱,而且极不稳定,随时可能中断!”法师回答道,他的精神力显然也承受着巨大的负荷。
“足够了!”凯伦深吸一口气,他将自己的精神,全部集中在那枚徽章之上,然后,用尽全力,发出了一个包含了坐标、时间和具体画面的、清晰的精神指令。
“以联盟之名,请求幻歌的奏响!”
遥远的希尔凡纳斯,母树希尔瓦的圣台之上。
莱拉正静静地盘坐着,她的双眼紧闭,仿佛早已与整个世界隔绝。
突然,她身前悬浮的一片金色的、如同水晶般的树叶,微微地震动了一下,上面浮现出了一个模糊的、由魔法能量构成的战场沙盘影像。
芬诺长老和伊兰尼尔侍立在一旁,神情紧张。
“他成功了。”芬诺长老喃喃地说道,“他竟然真的能将不同种族的力量,像拧麻绳一样,拧在了一起。”
伊兰尼尔没有说话,但他看着那片叶子上所展现出的、瑞娜和索加尔的行动,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光芒。他第一次意识到,或许,他们林语者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强大的春之魔法,并非是解决所有问题的唯一答案。
莱拉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千里之遥的空间,直接落在了冬门堡那片惨烈的战场之上。
“一个有趣的协奏。”她轻声说道,“既然如此,就让我们为这首曲子,增添一段华丽的、却又虚幻的乐章吧。”
她缓缓地举起双手,那首古老的、能让森林陷入沉睡的“长眠之歌”,再次从她口中响起。但这一次,歌声中,却夹杂了一丝属于秋之魔法的、充满了迷惑与幻象的奇特韵律。
冬门堡前线。
格霍巴什正站在他的移动堡垒上,愤怒地咆哮着。侧翼补给线的骚乱,让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烦躁。但他依旧坚信,只要能攻破眼前这座摇摇欲坠的城堡,一切的损失都是值得的。
“全军突击!给我砸开那扇该死的门!”他高举战斧,下达了总攻的命令。
数万夏裔战士,如同黑色的潮水,发出了震天的战吼,向着冬门堡的城墙,发起了最猛烈的、也是最后的冲锋。
然而,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在他们军阵的后方,那片他们以为绝对安全的区域,大地突然开始剧烈地震动起来。紧接着,在一阵惊天动地的、如同山脉怒吼般的巨响中,那座巨大的山体,它的侧翼,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撕裂,数以百万吨计的岩石、泥土和冰雪,裹挟着毁灭一切的力量,轰然滑落。
那景象,如同天崩地裂。
夏裔军阵的整个右翼,连同他们所有的重型攻城器械,都在瞬间被这股不可抗拒的、来自大自然的伟力所吞噬。惨叫声甚至都来不及发出,数千名夏裔战士,就被永远地埋葬在了冰冷的岩石之下。
整个夏裔大军,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神罚般的天灾给震慑住了,攻势为之一滞。
格霍巴什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他无法理解,为什么山,会突然“活”了过来。
然而,这仅仅是噩梦的开始。
就在他们因为侧后方的毁灭而陷入混乱之时,一阵空灵而诡异的歌声,不知从何处响起,笼罩了整个战场。
紧接着,在他们军阵的另一侧,大地的尽头,突然出现了无数的、密密麻麻的军队!那些军队,装备精良,旗帜鲜明,正是他们最畏惧的、王国联盟的重甲骑士团和法师军团!他们正以一种无可阻挡的气势,从他们的后方,包抄而来!
“是……是人类的援军!我们被包围了!”
“陷阱!这是一个陷令!”
恐慌,如同瘟疫般,在夏裔的军阵中疯狂地蔓延开来。原本高昂的士气,瞬间崩溃。许多战士开始扔下武器,掉头逃窜,整个军阵,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致命的混乱之中。
冬门堡的城墙之上,考尼利乌斯将军和他手下的士兵们,也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堪称神迹的一幕。他们知道那是幻象,但那幻象是如此的真实,甚至连军队行进时激起的尘土和魔法师施法时的光芒,都惟妙惟肖。
“打开城门……”考尼利乌斯用颤抖的声音,下达了他此生最不可思议的一个命令,“全军……反击!”
冬门堡那扇沉重了数日的、布满了撞痕的巨大城门,第一次,主动地、带着复仇的怒火,轰然打开。
早已憋屈了数日的、仅存的人类士兵,如同出笼的猛虎,发出了震天的、充满了悲壮与希望的战吼,向着那片已经彻底陷入混乱的、曾经不可一世的夏裔大军,发起了决死的反冲锋。
凯伦站在指挥中心的窗前,静静地看着下方那片正在上演着奇迹与毁灭的战场。他的脸上,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深深的、如同寒风般的悲哀。
他知道,这首由不同种族联手奏响的、华丽而悲壮的协奏曲,虽然取得了辉煌的战果。
但它所能换来的,仅仅是一个喘息的机会。
因为真正的、最可怕的敌人——那个正在悄然降临的、漫长的永寂之冬,它的脚步声,已经清晰可闻。而这首协奏曲,在它的面前,或许,只是一段无力的、短暂的序章。
第十九章:崩塌的基石
冬门堡那扇尘封已久的、象征着守护与忍耐的巨大城门,第一次,主动地、带着复仇的怒火,向着这个正在凋零的世界,轰然敞开。
门后,是人类王国最后的精锐。他们是“冬之号角”军团,每一个士兵,都是在与夏裔和严酷环境的长期斗争中幸存下来的、身经百战的老兵。他们的铠甲伤痕累累,他们的眼神疲惫不堪,但当反击的号角吹响时,他们那早已被压抑到极限的战意,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瞬间喷发。
“为了联盟!为了冬门堡!”
考尼利乌斯将军身先士卒,他没有骑马,而是像一尊移动的钢铁山峰,手持他那柄传承了数百年的、名为“霜之哀恸”的巨大战锤,第一个冲出了城门。
数千名人类士兵,紧随其后。他们没有组成严密的、如同教科书般的方阵,而是以一种更实用、更具冲击力的、小队制的楔形阵型,如同一柄柄锋利的、淬了寒冰的尖刀,狠狠地、毫不留情地,扎进了那片已经因山崩和幻象而彻底陷入混乱的、夏裔大军的心脏。
一场前所未有的、惨烈的大混战,就在冬门堡前的这片血色平原上,彻底爆发。
凯伦站在指挥中心的落地窗前,俯瞰着下方那片如同巨型绞肉机般的战场。他的心,并没有因为计划的成功而感到丝毫的轻松,反而被一种巨大的、沉重的悲哀所攫取。他看到,每一秒,都有无数的生命在消逝。无论是人类的,还是夏裔的。
他看到一个年轻的人类士兵,用长矛奋力地刺穿了一个夏裔的胸膛,但下一秒,他自己的头颅就被另一个夏裔用战斧从背后劈开,红白相间的脑浆溅满了雪白的霜地。他看到一个强大的夏裔督军,挥舞着燃烧的链枷,如同旋风般扫倒了五六名人类士兵,但紧接着,十几支来自不同方向的、附有寒冰魔力的弩矢,就将他射成了一个冰冷的人形刺猬。
这里没有荣耀,没有史诗,只有最原始、最残酷的、为了生存而进行的互相杀戮。每一个生命,都像风中摇曳的、微不足道的烛火,随时可能被吹灭。
而在战场的不同角落,联盟协奏曲的其他乐章,也正在以各自的方式,进行着血腥的演奏。
在西侧的丘陵地带,瑞娜和她的风行者们,已经彻底化身为这片土地上的死神。那支被格霍巴什派出来追剿他们的、由五百名夏裔精锐骑兵组成的部队,此刻已经不足百人。他们陷入了瑞娜精心布置的、一个由陷阱、伏击圈和复杂地形构成的死亡迷宫之中。
瑞娜站在一处隐蔽的悬崖之上,冷酷地注视着下方山谷中最后那群被分割包围、如同困兽犹斗的夏裔骑兵。她缓缓地拉开长弓,弓弦上,搭着三支箭矢。这是风行部落最顶尖的猎手才能掌握的“三矢齐发”绝技。
“终结他们。”她对身边的族人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数百支箭矢,从四面八方、不同的高度和角度,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封死了那些夏裔骑兵所有的退路。那已经不是一场战斗,而是一场冷酷的、高效的处决。当最后一个夏裔骑兵栽倒马下时,瑞娜没有丝毫的喜悦,她只是默默地收起弓,然后将目光,投向了远方那片混乱的主战场。她的任务还没有结束,现在,是时候去狩猎那头最大、也最危险的猎物了。
在东侧,那片被山体滑坡所掩埋的废墟之下,索加尔和他的战斗工兵们,正在进行着另一场不为人知的战斗。
他们并没有因为计划的成功而撤退,而是如同地鼠般,利用自己开凿出的临时通道,潜入了夏裔大军的后方营地。这里,是夏裔们存放着所有从阳石城和其他地方劫掠来的、珍贵的物资和财富的地方。
“快!快!快!把所有能烧的都给我点着!把所有能砸的都给我砸烂!”索加尔挥舞着他那柄沾满了泥土的巨斧,将一个装着金银珠宝的巨大木箱劈得粉碎。他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充满了破坏欲的快意。
对于山脉之子来说,没有什么,比摧毁敌人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家当”,更能打击他们的士气了。他们像一群闯入了粮仓的、狂暴的野猪,用最直接、最粗暴的方式,彻底地、系统地,摧毁着格霍巴什发动这场战争的所有物质基础。冲天的火光和浓烟,从夏裔大军的最后方升起,成为了压垮他们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
主战场上,格霍巴什站在他那座已经伤痕累累的移动堡垒上,目眦欲裂地看着眼前这幅全线崩溃的景象。
山崩,幻象,后方起火,以及……那些如同疯狗般从冬门堡里冲出来的人类士兵。
所有的一切,都在短短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里发生。他那支曾经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令整个东方平原为之颤抖的五万大军,此刻,正像一群无头苍蝇般,互相践踏,四散奔逃。
“不……不!!”他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充满了不甘与愤怒的咆哮。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他明明拥有压倒性的兵力,明明胜利就在眼前,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是魔法!是人类那些卑鄙的、该死的幻术!”他身旁,一个仅存的萨满学徒颤抖着说道。
“不,不仅仅是幻术。”格霍巴什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洞悉真相的血红色光芒。他感受到了,在那场山崩中,蕴含着一股不属于人类的、属于大地的、厚重而古老的力量。而在侧翼那些神出鬼没的袭击中,带着一股属于风和荒野的、自由而致命的气息。
“联盟……”他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个他曾经最不屑一顾的词语。“是联盟……那些懦弱的、只会躲在自己的老巢里发抖的种族,他们……他们竟然真的联合起来了!”
这个认知,比战场上的任何失利,都更让他感到恐惧和……背叛。
他感觉自己,被整个世界给欺骗了。他以为这只是夏裔与人类之间的宿命对决,却没想到,这背后,竟然站着所有的、与他为敌的古老种族。
“督军!我们……我们撤退吧!”那个萨满学徒哀求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我们能退回流沙之海,等下一个夏天……”
“没有下一个夏天了!!!”格霍巴什猛地转过头,一把掐住那个学徒的脖子,将他像小鸡一样提了起来。他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对方,“你感觉不到吗?空气变了!我们的力量,正在流失!初霜已经降临,冬天……就要来了!我们没有地方可退了!这里,就是我们最后的战场!”
他手上用力,直接捏碎了那个学徒的喉骨,然后像扔垃圾一样,将他的尸体扔下了堡垒。
一种末路英雄般的、悲壮的疯狂,彻底占据了他的心智。
他知道,他已经输了。他的帝国,他的梦想,都已经随着那场山崩,被彻底掩埋。
但,他绝不接受这样的失败!
他是格霍巴什,是夏裔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督军,是永夏之子!就算要死,他也要像一颗坠落的太阳,在毁灭的瞬间,爆发出最耀眼、最炽热的光芒!他要拉着眼前这座该死的城堡,拉着那个躲在背后策划了这一切的、卑鄙的阴谋家,一起下地狱!
“熔岩之子!!!”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最后的、也是最决绝的号令。
随着他的咆哮,那些在战场上还在顽抗的、最精锐的、对他忠心耿耿的夏裔战士——“熔岩之子”军团,大约还有近千人,他们像是听到了神谕般,立刻放弃了与周围人类士兵的缠斗,如同百川归海,开始向着格霍巴什的移动堡垒疯狂地汇集。
他们的眼中,燃烧着同样的、名为“殉道”的狂热火焰。
“以我之血,燃尽永夏!”格霍巴什高举战斧,用斧刃,狠狠地划开了自己的胸膛。
殷红的、滚烫的鲜血,喷涌而出,浇灌在他脚下的移动堡垒之上。
那些汇集而来的“熔岩之子”们,也做出了同样的、疯狂的举动。他们用自己的武器,划开自己的身体,将自己那充满了夏之能量的生命之血,献祭给了他们的王。
移动堡垒上那些由兽骨和黑铁构筑的符文,在吸收了大量蕴含着生命力的鲜血后,一个接一个地被点亮,发出刺眼的、不祥的红光。整座堡垒,开始剧烈地颤抖、变形,仿佛一头正在从沉睡中苏醒的、远古的毁灭巨兽。
“不好!”指挥中心里,凯伦看着沙盘上那个正在以惊人速度汇集能量的、巨大的红色光点,他立刻明白了格霍巴什的意图,“他要自爆!他要把整座移动堡垒,变成一个巨大的、充满了夏之魔法能量的炸弹!它的威力,足以将冬门堡的城门连同半个城区一起夷为平地!”
考尼利乌斯将军的脸色也变得惨白。他知道,一旦让格霍巴什成功,他们之前所有的努力和牺牲,都将付诸东流。
“所有法师!集火那个堡垒!不惜一切代价,阻止他!”他对着传声筒咆哮道。
但已经太晚了。
格霍巴什站在那座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般的移动堡垒之巅,他张开双臂,仰天狂笑。他的身体,因为失血和力量的过度凝聚,正在变得干瘪、枯萎,但他身上的气势,却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令人恐惧的顶点。
他将所有的力量,都汇集到了手中的战斧“熔山”之上。那柄巨斧,已经不再是实体,而是变成了一团由纯粹的、压缩到极致的火焰和雷电构成的、不断旋转的光球。
他锁定了冬门堡那扇敞开的、正在涌出无数人类士兵的城门。他要用这最后一击,为自己的永夏霸业,画上一个最惨烈的句号。
战场上所有的人,无论是人类还是夏裔,都感受到了那股足以毁灭一切的、令人窒息的力量。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战斗,惊恐地望向那个站在堡垒之巅的、如同魔神般的身影。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变慢了。
凯伦在指挥中心里,眼睁睁地看着那团毁灭性的光球,即将被掷出。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算到了一切,却唯独没有算到,一个英雄的末路,竟会是如此的疯狂与决绝。
所有的计谋,所有的战术,在这种纯粹的、不讲道理的、同归于尽的力量面前,都显得那么的无力。
然而,就在格霍巴什即将挥下战斧的、那千钧一发的瞬间。
一支箭。
一支看似平平无奇的、由最普通的木头和羽毛制成的箭矢,以一种超越了所有人理解的速度和精准度,悄无声息地,划破了混乱的战场,跨越了遥远的距离。
它没有射向格霍巴什本人,也没有射向他手中那团毁灭性的光球。
它射向的,是格霍巴什用来支撑身体的、那条完好无损的右腿的膝盖。
“噗嗤。”
一声轻微的、几乎微不可闻的声响。
箭矢精准地、深深地,没入了格霍巴什的膝关节之中。
那股正在他体内疯狂运转的、足以毁天灭地的庞大能量,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意料之外的剧痛和身体的失衡,出现了一丝微小的、但却是致命的紊乱。
格霍巴什的身体猛地一晃,他那即将挥下的战斧,也偏离了预定的轨道。
那团毁灭性的光球,擦着冬门堡的城墙边缘,飞了过去,射向了远处空无一人的山壁。
“轰——!!!!!”
一声响彻天地的、甚至盖过了山崩巨响的爆炸,发生了。
半个山头,都在那场爆炸中,被直接汽化。恐怖的冲击波,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战场,将无数的人类和夏裔士兵,像稻草一样卷上了天空。
而爆炸的中心,那座移动堡垒,以及周围所有来不及逃离的“熔岩之子”们,都在他们自己的王所释放出的、最强大的力量中,化为了飞灰。
格霍巴什自己,也被这股失控的能量反噬。他的半边身体,被瞬间碳化。他像一颗被折断的枯树,从堡垒的残骸上,重重地摔了下来,落在了那片被鲜血和冰霜浸染的、冰冷的土地上。
他还没有死。
但他那属于永夏之子的、所有的骄傲与荣耀,都在这一刻,随着那座崩塌的堡垒,彻底粉碎。
整个战场,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又戏剧性十足的转折给惊呆了。
凯伦扶着窗框,大口地喘着粗气,他感觉自己仿佛刚刚从溺水的边缘被拉了回来。他顺着那支救世之箭射来的方向望去。
在远处一座不起眼的山丘上,他看到了一个孤独的身影。
是瑞娜。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手中的长弓,还保持着射击后的姿势。风吹动着她的长发和披风,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尊属于荒野的、冷酷而优雅的女神雕像。
是她,在最后一刻,用猎人最纯粹的、对时机和弱点的精准把握,拯救了这座城堡,也拯救了所有人。
联盟的协奏曲,在它最高亢、最激昂的乐章之后,以这样一支精准而致命的独奏,画下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休止符。
第二十章:永夏的葬礼
那声毁天灭地的爆炸所带来的余波,久久地在诺兰平原上空回荡。飞扬的尘土和被冲击波卷起的冰晶,如同厚重的帷幕,缓缓落下,将整个战场笼罩在一片朦胧的、如同黎明前的混沌之中。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这片刚刚经历了炼狱般洗礼的土地。
无论是人类士兵,还是幸存的夏裔战士,都像是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呆呆地站在原地,茫然地看着那座被夷平了半个山头的山壁,以及那座曾经象征着无上威严、如今只剩下一堆冒着黑烟的、扭曲的金属与骨骼残骸的移动堡垒。
战争,以一种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方式,戛然而止。
格霍巴什,那个曾经如同太阳般耀眼的、夏裔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督军,此刻正狼狈地、屈辱地,躺在那片被鲜血和冰霜浸染的、冰冷的土地上。他还没有死,但他的状态,比死亡更加悲惨。
他的半边身体,已经被失控的夏之能量彻底碳化,如同焦黑的木炭。另一半身体,则布满了被冲击波撕裂的、深可见骨的伤口。他那柄曾经斩断了无数英雄头颅的、名为“熔山”的巨斧,已经断成了两截,无力地躺在他身边。他那双曾经燃烧着征服火焰的眼睛,此刻也变得黯淡无光,只剩下无尽的痛苦、不甘,以及……彻底的迷茫。
他输了。
输得如此彻底,如此荒谬。不是输在两军对垒的正面战场上,不是输给某个比他更强大的人类英雄,而是输给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山崩,一场莫名其妙的幻象,以及……一支不知道从哪里射来的、卑鄙的冷箭。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在棋盘上主宰一切的王者,却在即将将军的那一刻,被棋盘外的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掀翻了整个棋局。
冬门堡那巨大的、敞开的城门中,考尼利乌斯将军和他的亲卫队缓缓地走了出来。他们的脚步,踩在混杂着尸体与兵器残骸的土地上,发出沉重的声响。他们穿过混乱的战场,径直向着那个躺在地上的、曾经的宿敌走去。
幸存的夏裔战士们,看到这一幕,眼中闪过一丝恐惧和挣扎。他们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武器,似乎想要冲上去,保护他们那已经陨落的王。
但,当他们看到考尼利乌斯身后,那个从山丘上缓缓走来的、背着长弓的身影;以及另一个从地底通道中钻出来的、扛着巨斧的、敦实的矮人时,他们心中最后一点战意,也如同被寒风吹熄的烛火般,彻底熄灭了。
他们明白,这已经不再是他们与人类之间的战争了。他们面对的,是一个他们完全无法理解的、由所有古老种族组成的、可怕的联盟。
他们扔下了武器,发出了绝望的、如同野兽般的哀嚎。有的跪倒在地,用头撞击着冰冷的土地;有的则掉头,向着茫茫的、不知归途的荒原,麻木地逃去。
一个持续了七十二年的、属于夏裔的、辉煌的时代,就在这片充满了悲怆的哭嚎与哀鸣声中,彻底落下了帷幕。
凯伦也从指挥中心里走了出来。他拒绝了卫兵的护送,独自一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了那片尸横遍野的战场。他每走一步,都仿佛能听到脚下那些逝去的灵魂在哭泣。他看到了无数张年轻而扭曲的面孔,无论是人类的,还是夏裔的,在死亡面前,他们都显得同样的脆弱与无助。
他走到了格霍巴什的面前。
考尼利乌斯、瑞娜和索加尔,都默契地为他让开了一个位置。他们知道,这场战争虽然是由他们用武器和力量终结的,但真正从根源上击垮这个强大督军的,是眼前这个手无寸铁的学者。
他们之间,需要一场最后的对话。
凯伦蹲下身,看着这个奄奄一息的、曾经不可一世的敌人。他没有看到胜利者的骄傲,也没有看到复仇的快意。他看到的,只是一个被自己信仰和时代所背叛的、悲剧性的英雄。
“为什么……”格霍巴什用尽最后的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了几个字。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裂的风箱。“为什么……要联合他们?这是我们……夏裔与人类之间的……宿命……”
凯伦没有回答他,而是从怀中,拿出了那张从“万季石壁”上拓印下来的、描绘着末日景象的拓片,在格霍巴什的面前,缓缓地展开。
“你看。”凯伦的声音,平静而充满了悲悯,“这,才是我们所有人的宿命。”
格霍巴什那双已经开始涣散的眼睛,艰难地聚焦在那幅古老的浮雕上。他看到了,在那片被无尽冰雪覆盖的大地上,所有种族,包括他引以为傲的夏裔,都在绝望中互相残杀、最终一同毁灭的景象。而在那片铅灰色的天空之上,一颗巨大而邪恶的彗星,正冷冷地注视着这一切。
“这是……什么?”
“这是历史。是上一次‘永冬之灾’时,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凯伦解释道,“格霍巴什,你我之间的战争,从一开始,就是一场被操纵的、毫无意义的悲剧。我们真正的敌人,不是彼此。而是它。”
他抬起头,指向那片铅灰色的、阴沉的天空。
“是一颗名为‘灾厄使者’的彗星,它正在靠近我们的世界。是它,扭曲了季节的法则,让这个秋天变得如此诡异,让你的力量开始失控。也是它,将带来一个比以往任何一次记录都更加漫长、更加寒冷的、足以毁灭一切的‘永寂之冬’。”
“我们……我们所有人,都只是在它降临前的舞台上,徒劳地、可悲地,上演着一出互相毁灭的滑稽剧而已。”
格霍巴什怔怔地看着那幅拓片,又看了看自己那只已经碳化、再也无法凝聚起一丝火焰的手。凯伦的话,像一把无情的、冰冷的钥匙,打开了他心中所有关于力量衰退、季节异常的困惑。
他想起了枯爪长老临终前的警告,想起了那个秋之萨满越来越诡异的力量,想起了初霜降临时,他那些曾经无所畏惧的族人,第一次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模样。
原来……原来是这样。
原来他毕生追求的、所谓的“永夏霸业”,只是一个可笑的、自欺欺人的谎言。他所有的征服,所有的荣耀,在一个即将到来的、真正的末日面前,都显得那么的微不足道。
他的信念,那个支撑着他成为一代雄主的、坚不可摧的基石,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呵……呵呵……哈哈哈哈……”
他突然笑了起来。那笑声,充满了无尽的自嘲、悔恨和悲凉。他笑着,咳出了大口的、混杂着内脏碎块的黑血。
“一个……谎言……”他喃喃自语,“我的一生……竟然只是……为了一个谎言而战……”
他的眼神,彻底失去了所有的光彩。他那强大的、不屈的灵魂,比他的身体,先一步迎来了死亡。
他缓缓地转过头,看向东方,那是太阳升起的方向,也是他曾经梦想中,要为他的族人建立一个永恒帝国的方向。
“我的……孩子们……”他用尽最后一口气,吐出了几个字。然后,他的头,无力地垂下,彻底失去了所有的生机。
夏裔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督军,格霍巴什,就在这片他未能征服的、冰冷的土地上,迎来了他永夏霸业的、最终的葬礼。
战场上,所有幸存的夏裔战士,看到他们的王死去,都发出了如同孤狼般的、凄厉的哀嚎。他们扔掉了武器,跪倒在地,向着天空,向着他们那已经逝去的夏天,做着最后的告别。
凯伦静静地站起身,他看着格霍巴什那张已经失去生气的、充满了不甘与痛苦的脸,心中没有丝毫的喜悦。他只是觉得很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疲惫。
就在这时,一片小小的、冰冷的、洁白的东西,轻轻地,落在了他的脸颊上。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接住了它。
那是一片雪花。
紧接着,是第二片,第三片……
无数的、鹅毛般的雪花,开始从那片铅灰色的、沉重的天空中,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它们无声地,温柔地,覆盖了战场上的尸体,覆盖了断裂的兵器,覆盖了凝固的血迹,也覆盖了格霍巴什那早已冰冷的身体。
它们像一场盛大的、由整个世界共同举办的葬礼,要将这片土地上所有的丑陋、所有的仇恨、所有的伤痛,都用纯粹的、洁白的死亡,彻底掩埋。
“下雪了……”瑞娜走到凯伦身边,她伸出手,感受着雪花落在掌心的冰冷触感。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迷茫。
“是的。”索加尔也走了过来,他看着这漫天的大雪,他那敦实的身体,似乎也感到了一丝寒意。“凋零之秋,结束了。”
考尼利乌斯将军走上前,他脱下自己的指挥官披风,轻轻地,盖在了格霍巴什的尸体上。
“他是个可敬的敌人。”将军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把他……厚葬了吧。他的勇武,值得我们给予最后的尊重。”
凯伦、瑞娜、索加尔、考尼利乌斯,这四个来自不同种族、有着不同经历的人,在这一刻,静静地站在这片被大雪逐渐覆盖的、死寂的战场上。
他们赢了。他们赢得了一场惨烈的、几乎不可能获胜的战争。
但他们所有人的脸上,都没有胜利的喜悦。
他们只是抬着头,看着那片降下无尽风雪的、永恒而冷漠的天空。
他们知道,他们只是赢得了一场短暂的、毫无意义的战役。
而真正的、与整个世界为敌的战争,就在这第一场宣告着永寂之冬来临的大雪中,才刚刚,拉开序幕。
终章:季节议会
永寂之冬的第一场雪,下了整整三天三夜。
当第四天的清晨,那轮如同被冻住的、昏黄的太阳再次无力地挂上天际时,整个诺兰平原,以及远方的风蚀之脊,都已经被一层厚厚的、仿佛永不会融化的皑皑白雪所覆盖。世界失去了所有的色彩,只剩下纯粹的、令人敬畏的白,与天空那永恒的、铅灰色的背景交相辉映。
战争的痕迹,几乎被完全抹去。那些曾经堆积如山的尸体,那些断裂的兵器和破碎的战旗,都被掩埋在这片洁白的、宁静的死亡之下。只有冬门堡那座巨大的、如同黑色礁石般的堡垒,以及远处那座被夷平了半个山头的山壁,还在无声地诉说着几天前那场惊天动地的、惨烈的战争。
冬门堡内,最大的议事大厅里,正燃烧着熊熊的壁炉。火焰的光芒,将坚硬的石壁映照得一片温暖的橘红色,与窗外那片冰冷死寂的白色世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场前所未有的、足以改变维洛斯大陆未来数百年历史走向的会议,正在这里举行。
这就是第一次“季节议会”。
一张由数张巨大橡木桌拼接而成的、巨大的圆形会议桌旁,坐着来自不同种族的、形态各异的代表。
人类一方,是考尼利乌斯将军。他卸下了那身伤痕累累的铠甲,只穿着一件朴素的军礼服,但那股身经百战的、如同磐石般的沉稳气质,却丝毫未减。他的身后,站着几位冬门堡幸存的、最高级别的指挥官。
山脉之子一方,是索加尔。他也没有穿戴那身厚重的板甲,而是换上了一套由深色皮革和金属甲片构成的、更显精干的斥候服装。他的巨斧“碎岩者”,就静静地靠在他的椅背后。他的到来,代表着首席长老巴林和整个三石议会的意志。
风行部落一方,是瑞娜。她依旧是那身熟悉的猎装,只是清洗得干净了许多,背后的伤口也已完全愈合。她不像其他人那样正襟危坐,而是以一种放松而警惕的、如同随时准备暴起狩猎的姿态,靠在椅子上。在她的身后,站着几位在这次战争中幸存下来的、德高望重的部落长老,他们是瑞娜连夜派人请来的。
而林语者一方的席位上,则坐着伊兰尼尔。这位曾经高傲而激进的年轻林语者,此刻神情肃穆。他没有再穿着那身与森林融为一体的猎装,而是换上了一件代表着使者身份的、绣有银色叶脉纹路的白色长袍。他带来的,不仅仅是莱拉的观察,更是整个林语者年轻“对抗派”,在亲眼目睹了联盟的力量后,产生的深刻反思。
甚至,在会议桌的一个角落,还坐着几个神情惶恐、不知所措的夏裔部落首领。他们是在战争结束后,带领着残部主动投降的、为数不多的几个识时务者。考尼利乌斯将军以一种超越了仇恨的、政治家的远见,邀请他们加入了这次会议。因为他明白,在即将到来的漫长冬天里,任何一份力量,都是宝贵的。
而凯伦,这个促成了这一切的、年轻的人类学者,则没有坐在代表任何一方势力的席位上。他的位置,被安排在了圆桌的一个特殊位置,一个可以总览全局的、类似于“记录者”和“顾问”的位置。他的面前,不再是星图,而是一张巨大的、崭新的弥索亚大陆地图,以及一沓厚厚的、用来记录会议内容的空白羊皮纸。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要记录的,不再是已经发生的历史,而是正在被创造的未来。
“各位,”考尼利乌斯将军用他那沙哑而沉稳的声音,第一个开口,打破了议事厅内庄重而有些紧张的寂静。“我们今天能坐在这里,首先,要感谢一个人。”
他的目光,转向了凯伦。
“是他,凯伦学者,让我们从各自的偏见和仇恨中清醒过来,让我们明白了我们所面临的、真正的敌人是什么。也正是他所倡导的‘联合’,让我们赢得了一场本不可能获胜的战争。”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凯伦的身上。有感激,有敬佩,有好奇,也有审视。
凯伦站起身,向众人微微躬身。“将军,您过誉了。我只是一个传递了警告的信使。真正赢得战争的,是在座的每一位,以及那些长眠于城外冰雪之下的、所有英勇的战士们。”
他的话语谦逊而真诚,让在场许多原本还对他这个“外来者”心存芥蒂的人,都露出了认可的神色。
“好了,客套的话就到此为止吧。”索加尔用他那岩石摩擦般的声音,瓮声瓮气地说道,他永远是那么直接和务实。“我们现在要讨论的,不是过去的胜利,而是未来的生存。凯伦学者,告诉我们,根据你的计算,这个‘永寂之冬’,到底会持续多久?”
这是所有人最关心的问题。
凯伦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地图前。“根据《万季古卷》的记载,和我对‘灾厄使者’彗星轨迹的初步推算,这一次的冬天,将远超以往任何一次记录。保守估计,至少会持续……一百二十年。”
“一百二十年!”
这个数字,如同一块巨石,狠狠地砸进了每一个人的心里。议事厅内,响起了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一百二十年的黑暗与寒冷。这意味着,在场的所有人,除了像伊兰尼尔这样的长生种,绝大部分人,终其一生,都将无法再看到春天的到来。他们的孩子,他们的孙子,都将出生并死在一个只有冰雪和黑夜的世界里。
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感,开始在空气中蔓延。
“这……这不可能!”一个人类指挥官失声说道,“我们所有的储备,就算是省吃俭用,最多也只能支撑十年!”
“我们的部落,可以依靠狩猎。但在这样的冬天里,九成以上的猎物都会灭绝。我们的人口,也会削减九成以上。”瑞娜身后的一个风行者长老,声音干涩地补充道。
就连那些投降的夏裔首领,脸上也露出了彻底的、死灰般的绝望。对他们这个诞生于夏天的种族来说,一百二十年的冬天,和直接宣判他们的种族灭绝,没有任何区别。
“所以,这才是我们今天坐在这里的意义。”凯伦的声音,在此时响起,清晰而有力,驱散了那股绝望的阴霾。“我们不能再用各自为战的、旧有的方式去思考问题。我们必须将整个大陆,看作一个整体,一个我们需要共同驾驶着、穿越百年风雪的‘方舟’。”
他拿起一根指挥棒,开始在巨大的地图上,进行着他早已构思了无数遍的、宏大的战略规划。
“首先,是生存空间。冬门堡,以及南方的恒春山谷,将成为我们整个联盟的核心庇护所。这里的地势和气候,能为我们抵御最严酷的寒流。我们需要立刻开始加固和扩建这里的防御工事。”他看向索加尔,“索加尔,这需要你们山脉之子的工程技术。我们需要建造地下的、由地热供暖的巨大城市,来容纳尽可能多的人口。”
索加尔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闪烁着属于工匠的光芒。“没问题。只要有足够的矿石和能源,我们能把整座风蚀之脊都掏空。”
“其次,是食物。”凯伦的指挥棒,移向了地底。“常规的农业和畜牧业将彻底失效。我们必须转向地底。索加尔,你们的王国,是否有利用地热和菌类,进行耕种的技术?”
“有。”索加尔回答,“我们称之为‘光耀农场’,可以种植一种发光的、富含能量的‘太阳菇’。只是产量有限,仅够我们自己糊口。”
“那就扩大它的规模!”凯伦说道,“我会提供我所知的所有关于植物学和炼金术的知识,来改良你们的菌种,提高产量。同时,”他看向瑞娜,“我们需要你们风行部落的猎人,组成最精锐的狩猎队,去猎杀那些能在严冬中生存的、变异的强大生物,比如‘霜噬兽’。它们的血肉,将是重要的蛋白质来源。”
瑞娜的眼中,也燃起了属于猎人的斗志。“只要有值得挑战的猎物,我的族人,就不会畏惧寒冷。”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是能源。”凯伦的指挥棒,指向了那条代表着熔岩河的红色线条。“熔岩,将是我们度过永冬的、唯一的‘太阳’。我们需要利用它的热量,来供暖,来驱动机械,来维持‘光耀农场’的运作。这同样需要山脉之子的技术。”
“最后,是知识与秩序。”凯伦收回指挥棒,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我们将面临长达一个多世纪的幽闭和困顿。内部的矛盾、资源的分配、秩序的维持,将成为比外部的寒冷更致命的威胁。因此,我提议,正式成立‘季节议会’。由在座的各位,以及未来加入联盟的其他种族代表共同组成。所有的重大决策,都必须通过议会共同商议决定。我们将制定一部所有种族都必须遵守的《永冬法典》,用以维持联盟内部的绝对秩序与公平。”
“同时,我们将建立一座‘知识方舟’图书馆。将所有种族的知识——人类的科学与历史,山脉之子的工程与符文,林语者的生命魔法与自然哲学,风行部落的生存技巧——全部集中起来,进行保存、研究和传承。因为我们都知道,我们所做的一切,不仅仅是为了我们自己,更是为了那些一百二十年后,将要重新面对一个苏醒的世界的、我们的后代。”
凯伦说完,整个议事厅陷入了长久的、庄严的沉默。
他所描绘的,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宏大到令人难以想象的蓝图。一个将所有种族的命运,都紧紧地捆绑在一起的、真正的“命运共同体”。
最终,是考尼利乌斯将军,第一个站起身。他走到凯伦面前,向他伸出了自己那只布满了伤痕和老茧的、属于军人的手。
“人类,冬门堡守备军,同意加入议会。”
紧接着,索加尔也站了起来,他那只敦实的、属于工匠的手,重重地握了上去。“山脉之子,回声隘口,同意加入。”
瑞娜笑了,她也走上前,用她那只灵活的、属于猎人的手,搭在了他们的手上。“风行部落,同意加入。”
伊兰尼尔犹豫了片刻,他看了一眼窗外那片无尽的白雪,最终也走了过来,将他那只优雅的、属于林语者的手,轻轻地放了上去。“我个人,以及我所代表的‘对抗派’,同意加入。至于整个林语者……我会将议会的决议,带回给莱拉。我相信,她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最后,那些夏裔部落的首领们,也互相看了看,颤抖着,将他们的手,搭在了这只由不同种族的手所组成的、象征着希望的“联盟之手”上。
壁炉里的火焰,熊熊燃烧,将他们紧握的手,以及他们眼中那重新燃起的、名为“希望”的光芒,映照得无比明亮。
故事,到这里似乎应该结束了。
但凯伦知道,这并非结局。
会议结束后,他独自一人,走上了冬门堡最高的钟楼。凛冽的寒风,吹动着他的衣袍和头发。他俯瞰着下方那片被冰雪覆盖的、广阔而寂静的世界。
他知道,他们只是赢得了一场短暂的喘息。格霍巴什和他的军队,只是这个世界在发烧时,表现出的一个痛苦的症状。而真正的病根——那颗名为“灾厄使者”的彗星,以及它所带来的、长达百年的、扭曲的永寂之冬,才刚刚开始展现它的狰狞。
未来的一百二十年里,他们将要面对的,是资源的枯竭,是人性的考验,是幽闭带来的疯狂,是潜伏在地底和冰川深处的、未知的古老恐怖。
他们会成功吗?
凯伦不知道。
但当他回想起议事厅里,那些来自不同种族、却紧紧握在一起的手时;当他回想起瑞娜那如同闪电般的箭矢,索加尔那开天辟地般的巨斧,以及伊兰尼尔那充满了生命力的魔法时,他的心中,便涌起了一股无法被任何寒冷所冻结的、强大的暖流。
他从怀中,拿出那本已经破旧不堪的《万季古卷》,在扉页上,用木炭笔,写下了新的一行字:
“永寂之冬,第一年。季节议会成立。我们的战争,开始了。”
他合上书,抬起头,迎着漫天的风雪,目光坚定地,望向了那片充满了无尽挑战与未知希望的、遥远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