污渍

那栋房子属于我。继承而来,来自一个我从未谋面的远房亲戚。过户手续是一张纸,钥匙是一串金属,房子本身是城市边缘的一座沉默建筑。它有两层,一个狭小的院子,几棵死去的树。我搬进去,因为我需要一个地方。仅此而已。

我从事的工作是校对。我阅读文字,寻找错误。句法,拼写,标点。我的生活由规则和秩序构成。一个词在错误的位置,一个标点在不当的句末,都会让我感到一种物理上的不适。我纠正它们。我把混乱恢复为秩序。这是我的工作,也是我的本能。

房子很旧。墙壁上有裂缝,地板会呻吟。空气中有一种尘埃和木头混合的气味。我花了几天时间打扫。我擦洗地板,拂去窗户上的蛛网,把废弃的家具搬到院子里。我试图在这里建立我自己的秩序。

污渍出现在第二个星期。

它在书房的墙上,靠近地面,是一个不规则的圆形,像一小块地图。颜色是暗淡的灰色,仿佛墙壁深处的潮湿渗透了出来。我触摸它,墙面是干燥的。冰冷的。我找来刮刀和腻子,我铲掉那一块墙皮,重新涂抹,然后刷上白色的漆。问题解决了。秩序恢复了。

第二天早上,它又出现了。

它在同一个位置,形状完全相同。我新刷的油漆仿佛被它吸收了,或者说,从未存在过。我再次触摸它,干燥,冰冷。这一次我更加用力地刮,露出了里面的砖石。砖是红色的,坚硬的。我清理干净,用水泥抹平了那一小块,等待它干透,然后再次刷漆。这一次,我用了三层油漆。

第三天,它还在那里。灰色的污渍,纹丝不动地印在崭新的白色墙面上。

我决定无视它。一个无法解释的现象,但只要它不扩大,就可以被纳入我的秩序。它可以作为一个固定的、无害的异常存在。我把一个书柜移过去,挡住了它。我看不见它,它就不存在。我继续我的工作。我校对着别人的文字,寻找逻辑的瑕疵,建立理性的堤坝。

一个星期过去了。我从书柜里取一本书。书柜最下面一层,靠近墙角的那一本词典。我记得我把它放在那里。我所有的书都按照类别和作者姓氏排列。那本词典应该就在那个位置。但是那里是空的。我把那一排书都拿出来,一本本检查。没有词典。

也许我记错了。我可能把它放在了客厅,或者卧室。我花了一个下午寻找。我翻遍了每一个房间,每一个箱子。没有。一本厚重的,蓝色封皮的词典,就这么消失了。这种事偶尔会发生。记忆会出现偏差。我安慰自己。我坐下来,试图继续工作,但心里有一种微小的不安。

我移开了书柜。

墙上的污渍还在那里。**我感觉它好像变大了一点。**不是明显的扩张,而是轮廓变得更加确定,颜色更深了一点。就像一个逐渐清晰的念头。我拿出尺子测量。我记下它的尺寸。我用铅笔沿着它的边缘画了一个圈。我每天都会来检查。

日子一天天过去。词典没有出现。我的生活恢复了平静。我校对,吃饭,睡觉。我定期测量那块污渍。铅笔的线条依旧清晰地包围着它,它的尺寸没有变化。我开始觉得是我自己多心了。词典或许在搬家时就弄丢了。

一天晚上,我需要查找一个词源。我习惯性地起身,走向书房。我的身体记得那个动作,走到书柜前,弯下腰,伸手去拿那本词典。然后我的手停在半空。那里是空的。我知道它是空的。但我忘记了我为什么知道。词典丢失的记忆,那个搜寻了一下午的烦躁,都变得模糊了。我只记得一个结果:那里没有词典。好像它从来就没有在那里过。

我看着那块空着的位置,一种陌生的感觉笼罩着我。那不是失落,而是一种空无。一个本该有东西的地方,现在空着。我努力回想词典的样子,蓝色封皮,烫金的字体。但我想起的只是“词典”这个概念,一个抽象的物体,而不是我拥有的那一个具体的、有触感的实物。

我感到了寒意。我再次移开书柜。

铅笔的线条消失了。 墙壁上只有那块灰色的污渍。我确定我画过那个圈。我记得铅笔划过墙面的触感。但现在那里什么痕迹都没有。墙面干净得就像我从未触碰过它。

污渍变大了。我不需要尺子也能看出来。它吞噬了铅笔的痕迹,并且向外扩张了一圈。我退后几步,盯着它。它静止不动,没有任何生命迹象。它只是一块颜色。但我知道不是。它是一个过程。一个缓慢的,沉默的消除过程。

我拿来一台相机。我对着污渍拍了一张照片。然后我对着整个书柜拍了一张。然后是整个房间。我需要证据。我需要一个客观的记录者,来确认我看到的一切。数码照片存储在卡里,它们不会撒谎。

第二天,我没有急着去看墙壁。我先打开了相机。我翻到昨天拍的照片。第一张,是污渍的特写。灰色的,不规则的形状,在白色的墙壁上。第二张,书柜。书柜的最下面一层,那个空着的位置清晰可见。第三张,整个房间。一切正常。

我松了一口气。我不是在幻想。然后我移开书柜。

污渍又变大了。它的边缘已经碰到了地板的踢脚线。我拿起相机,对着它又拍了一张。然后我把今天的照片和昨天的照片进行对比。今天的污渍明显比昨天的大。证据确凿。

它在生长。

我没有再把书柜移回去。我决定观察它。我每天给它拍照,记录它的变化。我把照片存在一个单独的文件夹里,命名为“异常”。它以一种缓慢但稳定的速度扩张。每天大约向外延伸一厘米。它吞噬着墙壁的白色。

一天,我发现靠近污渍的一只旧钢笔不见了。我把它放在书桌上,离墙壁很近。现在它不见了。我翻看前一天的照片。照片上,钢笔好好地躺在桌子上。我查看今天的照片。照片上,同一个位置是空的。

我不记得我用过那支钢笔。我甚至不记得我把它放在那里。我之所以知道它不见了,是因为照片记录了它的存在。我的记忆正在被修改。它不仅消除了物体,它还在消除与那个物体相关的记忆。

我感到了恐惧。一种深刻的,发自肺腑的恐惧。这不是对某个具体事物的恐惧,而是对存在本身被动摇的恐惧。我的世界,我的历史,正在被一块墙上的污渍悄无声息地侵蚀。

我必须阻止它。我上网搜索,查找各种清洁剂,化学溶剂,甚至一些偏方。我买了强酸,强碱,各种工业级的清除剂。我戴上厚重的手套和护目镜,把那些液体泼洒在污渍上。墙面发出滋滋的声响,冒出白色的烟雾。油漆和墙皮都被腐蚀了,露出了里面焦黑的砖块。

但我能感觉到,污渍还在那里。它隐藏在被破坏的表层之下,像一个无法根除的病灶。

烟雾散尽后,我看到一个被腐蚀出的坑洞。坑洞的底部,是暗淡的灰色。它甚至没有被削弱。第二天,灰色重新覆盖了整个坑洞,并且又向外扩张了一圈。我的攻击对它无效。甚至可能刺激了它的生长。

我停止了所有尝试。我意识到我的行为是徒劳的。对抗它,就等于承认它,就等于与它互动。而任何互动,似乎都会被它所利用。

我开始记录。我买来大量的笔记本和笔。我不再拍照。照片可以被修改,被消除。我要用手写,用最原始的方式记录下一切。我描述污渍的每一个细节,我写下消失的每一件物品。我写下我的感受,我的恐惧。我把我的记忆和存在,都倾注在这些文字里。

笔记本堆满了我的桌子。我每天的生活就是观察,然后记录。

书房里靠近墙角的一个小茶几消失了。我前一天晚上还把杯子放在上面。第二天早上,茶几不见了,杯子碎在地上。我没有关于这个茶几的任何记忆。我只在我的笔记本里读到了关于它的记录。我读着自己写下的文字,感觉像在读一个陌生人的日记。我依靠我的记录来认识我自己的过去。

污渍已经占据了半面墙。它不再是一个“渍”,它是一片区域。一个灰色的,空无的区域。当我的目光落在上面时,我的思维会变得迟钝。那里没有任何细节,没有任何纹理,只是一片纯粹的灰。它在吸收光线,吸收注意力。

我尝试联系外界。我打电话给一个朋友,王。我想请他来我家一趟。电话接通了,我听到他的声音。我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我想告诉他关于污渍的事,但我无法组织语言。那些词汇,那些句子,到了嘴边就消散了。我该怎么说?“我家墙上有个东西,它在吃掉我的现实”?他会以为我疯了。

我挂断了电话。

我决定离开这栋房子。我收拾了一个简单的行李包。几件衣服,我的笔记本,我的笔。我走到门口,手握住门把。我转动它。门锁发出咔哒一声,但门没有开。我再试一次。门把手可以转动,但门纹丝不动。仿佛它和门框长在了一起。

我用力拉,用力推。门像一堵墙。

我走向窗户。我试图打开它。窗户的卡扣也坏了。我用椅子砸窗户。玻璃发出沉闷的响声,但没有碎。我用尽全身力气砸了十几下,玻璃上连一道裂痕都没有。

我被困在这里了。 和那个东西一起。

我的世界在缩小。书房是重灾区。污渍已经蔓延到了天花板和地板。整个房间都在慢慢变成灰色。我大部分时间待在客厅。但我知道那只是暂时的。它不会停止。

一天早上,我醒来,发现我的一只鞋子不见了。放在床边的,棕色的皮鞋。现在只剩下一只。我拿起剩下的那只鞋,我能记起它的样子,它的气味。但我却想不起另一只的存在。在我的记忆里,我好像一直都只有这一只鞋。我看着脚下,一只脚穿着鞋,另一只脚光着。这个景象很荒谬,但我感觉不到任何不对劲。

直到我翻开我的笔记本。上面写着:“6月17日,我买了一双新的棕色皮鞋。”

我的记忆正在被大规模地改写。我不再相信我的大脑。我只相信我的记录。这些笔记本,是我存在的唯一证明。

我开始把我所有的个人物品都搬到离书房最远的卧室里。我把门锁上。但这没用。距离对它来说没有意义。我书桌上的一张照片消失了。照片上是一个女人的脸。她微笑着,背景是海滩。我盯着照片消失后留下的那个空相框,脑子里一片空白。

她是谁?我的母亲?我的姐妹?我的爱人?

我没有任何印象。我翻遍了所有的笔记本,没有找到关于这个女人的任何记录。也许我从未记录过她,因为她的存在是那么理所当然。现在,她连同我关于她的所有记忆,都被抹去了。我感到一阵剧烈的悲伤,一种为一个我不知道是谁的人而感到的悲伤。这是一种纯粹的,没有对象的痛苦。

我坐在地上,哭了。我的眼泪落在地板上,留下小小的水印,然后慢慢蒸发。

我放弃了抵抗。

我搬回了书房。我就坐在那片灰色区域的对面。我观察它。它不再给我带来恐惧,而是一种奇异的平静。它就像宇宙的背景噪音,一种熵增的最终体现。一切复杂的,有意义的,有历史的东西,最终都会被磨平,变成同一种简单的,无意义的存在。

灰色。

我不再记录。记录本身也是一种挣扎,一种试图留住“意义”的徒劳行为。我只是坐着,看着。污渍,或者说“场”,已经覆盖了整个书房。墙壁,天花板,地板,书桌,椅子,都变成了同一种无法分辨的灰色。当我身处其中,我感觉不到空间的界限。上下左右都失去了意义。

我的思想也开始变得模糊。我努力去想一些事情。比如我的童年。我能想起一些零散的片段,一个公园,一个秋千。但这些片段没有情感,像是在看别人的老电影。我努力去想我的工作。校对。我记得这个词,但我忘记了它具体是做什么。寻找错误?什么是错误?当一切都变成同一种东西时,错误这个概念本身就不成立了。

我看着我的手。我能看到皮肤的纹理,手指的关节。这是一只手。我对自己说。它属于我。但“我”又是什么?是一堆正在消散的记忆和观念的集合体吗?

有一天,我饿了。我站起来,走出书房,想去厨房找点吃的。我打开冰箱。里面是空的。我不记得我上次采购是什么时候。我不记得吃东西这件事。饥饿感是一种陌C生的信号,来自一个我正在失去联系的身体。

我回到书房。我坐下。

饥饿感慢慢消失了。不是因为我吃了东西,而是因为“饥饿”这个概念,连同它带来的感受,一同被抹去了。我的身体需求,我的生理本能,也开始被这个灰色的场域所同化。

我拿起身边仅剩的一本笔记本。这是我最后一本记录。我翻开它。里面的字迹我都很熟悉,但内容却无比陌生。我读到关于一扇打不开的门,一扇砸不碎的窗。我走到门口,轻轻一推,门开了。外面是走廊,通往客厅。我走到客厅,推开窗,一阵风吹了进来。

我什么时候开始能够离开这个房间了?还是说,我被困住这件事,本身也只是一个被抹除的记忆?我无法分辨。现实和被篡改的记忆,已经混杂在一起,无法剥离。

我站在窗前。外面是院子。院子里的树,是死去的。但我记得它们曾经是活的。在我刚搬来的时候。是真的吗?还是这只是另一个正在褪色的记忆残片?

我回到书房,坐回到那片灰色之中。这里更让我感到熟悉。

我不再思考过去,也不再思考未来。我只是存在于此刻。我的目光扫过这片灰色的空间。空间里曾经有过的东西,书柜,词典,钢笔,茶几,照片。这些名字在我脑海中闪过,但它们不再对应任何具体的形象。它们只是空洞的音节。

我感觉到一种变化。这一次,不是外部世界,而是我自己。

我低头看我的手。它的轮廓开始变得模糊。皮肤的纹理正在消失,手指的界限变得不确定。它正在失去“手”的特质,变成一个平滑的,没有细节的形状。它正在融入背景的灰色之中。

我抬起另一只手,去触摸那只正在变化的手。没有触感。就像把手伸进了雾里。

这个过程并不痛苦。没有任何感觉。就像被麻醉了一样。我只是一个旁观者,看着“我”这个概念,这个由血肉、骨骼和记忆构成的聚合体,被一点点地分解,还原成最原始的物质。或者说,非物质。

我闭上眼睛。

我感觉不到我的身体了。没有重量,没有边界。我感觉不到呼吸,听不到心跳。所有的感官都在消失。

然后,我失去了“我”的感觉。那个一直在叙述,在思考,在感受的主体,正在消散。

意识是最后消失的东西。它像一盏油灯,火焰越来越小,越来越暗。最后,它变成了一个微弱的光点。在这个光点熄灭之前,我看到了最终的景象。

不是黑暗。

而是灰色。一片无边无际,没有任何差别的,永恒的灰色。没有声音,没有光影,没有物质,没有空间,没有时间。

只有存在。

一种纯粹的,没有属性的存在。

然后,光点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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