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尖塔之陰影

沉寂尖塔之陰影

作者:亞瑟·黑斯廷斯·布萊克伍德

(由其失蹤後在其書房中發現的手稿整理而成)

前言

若您讀到這些文字,那麼我懇求您,在理智尚存之際,將其付之一炬。切勿試圖追尋我筆下所描繪的任何線索,更不要讓那潛藏於字裡行間的、關於奧克黑文角(Oakhaven Point)的恐怖知識在您心中生根發芽。我,亞瑟·黑斯廷斯·布萊克伍德,金斯波特大學(Kingsport University)的語言人類學榮譽教授,曾一度自詡為一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一個以邏輯與實證為圭臬的學者。然而,我如今卻淪為一個被無形恐懼追獵的囚徒,蜷縮在理性的廢墟之中,等待那不可避免的、來自深淵的終局。我寫下這一切,並非為了尋求救贖——因為我知道救贖早已無望——而是作為一種徒勞的嘗試,試圖為我那被撕裂的心靈尋找一個解釋的框架,同時也為後來者立下一塊警示的墓碑。

我的悲劇,或者說,我那通往瘋狂的朝聖之旅,始於一年前的那個陰鬱秋日。當時,我收到了已故同事,阿利斯泰爾·芬奇(Alistair Finch)教授遺產執行人的來信。芬奇教授曾是地質學界的奇才,卻在晚年愈發痴迷於一些被主流學術界斥為無稽之談的領域——所謂的「史前音波地質學」(Paleo-Acoustic Geology)。他堅信,某些古代岩層能夠記錄並以極其微弱的方式「重播」遠古的聲音。這種理論被他的同僚們視為學術生涯的自殺,而芬奇也因此變得孤僻、多疑,最終在一次前往新英格蘭海岸的神秘考察後,被發現心臟衰竭死於其凌亂的書房中。

包裹寄到我的辦公室時,散發著一股陳腐的霉味與淡淡的海鹽氣息。裡面是芬奇留給我的一隻沉重的木箱。箱中沒有什麼驚世駭俗的發現,只有一堆亂七八糟的筆記、幾張模糊不清的海岸線照片,以及一件被天鵝絨布包裹的奇特物品。那是一塊石頭,約莫有我的手掌大小,通體漆黑,表面異常光滑,彷彿不屬於這個星球上的任何一種礦物。它冰冷而沉重,質地非石非金,觸感令人聯想到某種凝固的、有機的樹脂。最奇特的是,它似乎能吸收周遭的光線與聲音,握在手中,周圍的世界彷彿都變得沉寂了幾分。芬奇在筆記中將其稱為「諧振石」(The Sonorous Stone)。

與石頭一同的,還有一捲老式的蠟筒錄音帶。我將它放入我的愛迪生留聲機,一陣刺耳的靜電噪音後,芬奇那熟悉而此刻卻顫抖不已的聲音從喇叭中流淌出來,宛如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呢喃。

「亞瑟……亞瑟,我的朋友,我知道只有你才會相信我,或者說,只有你的專業知識才能理解這一切的恐怖……這石頭……它不只是記錄者,它是鑰匙……是翻譯器……它能將那……那『沉默的語言』轉化為可被感知的振動……在奧克黑文角……那個被遺忘的漁港……在那被稱為『魔鬼之齒』的礁石群下……有東西在沉睡……不,不是沉睡,是在低語……用一種……一種沒有聲音的聲音……」

錄音在此中斷,接著是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非人的咯咯聲,彷彿是濕潤的石頭相互摩擦,又像是無數昆蟲在黑暗中集體振翅。然後,錄音戛然而止。

那一刻,我感到的並非恐懼,而是一種強烈的學術好奇心。作為一個畢生致力於研究史前失落語言的學者,我曾破解過無數泥板與獸骨上的神秘符號。芬奇的「沉默的語言」這個概念,雖然聽起來荒誕不經,卻像一顆毒種,在我求知若渴的心田中迅速萌發。我將那「諧振石」帶回我的實驗室,用盡了各種光譜分析和聲學探測手段,結果卻令人困惑。它不反射任何頻率的光波,也不傳導任何聲波;它彷彿是一個絕對的聲光黑洞。然而,當我將其置於高精度音頻感測器陣列中,並播放芬奇蠟筒上那段非人的噪音時,儀器捕捉到了一種極其微弱、但結構異常複雜的次聲波振動。那是一種有著清晰語法結構的模式,一種超越人類聽覺極限的「語言」。

那一夜,我徹夜未眠。芬奇的遺言,那塊詭異的石頭,以及那段無法解釋的次聲波圖譜,共同構成了一個巨大的謎團。我告訴自己,這一切都只是巧合,是芬奇晚年精神錯亂的產物。但那種來自未知領域的誘惑,那種揭開宇宙終極秘密的學術野心,如同最甜美的毒藥,徹底征服了我的理性。我必須去奧克黑文角,我必須親眼見證芬奇所說的一切,無論它是真相,還是一個瘋子的幻想。

第一部:迷霧籠罩的海岸

奧克黑文角並不好找。它蜷縮在新英格蘭海岸線上一個偏僻的角落,被崎嶇的丘陵和終年不散的海霧所隔絕。地圖上對它的標註含糊不清,彷彿繪製者也急於將這個地方從記憶中抹去。當我駕車駛入那唯一的、坑窪不平的土路時,周遭的景物便開始呈現出一種令人不安的衰敗氣息。樹木扭曲變形,枝幹上掛滿了灰綠色的苔蘚,形狀如同溺死者糾結的頭髮。空氣中瀰漫著濃重的鹹腥味,其中還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類似於腐爛海藻和碘酒的怪異氣味。

鎮子本身更是頹敗的縮影。大多數房屋都是用灰黑色的木板搭建,歷經海風無情的侵蝕,早已歪斜欲倒。窗戶像是空洞的眼窩,茫然地凝視著泥濘的街道。我幾乎看不到任何居民,整個鎮子彷若一座被時光遺棄的鬼城。唯一尚在營業的場所,是一家名為「疲憊旅人」的客棧。客棧的招牌在海風中吱吱作響,上面的圖案已經剝落得無法辨認。

推開沉重的木門,一股混合著灰塵、廉價麥酒和那股特有海腥味的氣息撲面而來。櫃檯後坐著一個男人,他的臉龐如同被海水浸泡過的浮木,蒼白而浮腫。他的眼睛,是我平生所見過的最奇特的眼睛——瞳孔極小,眼白卻呈現出一種混濁的灰色,且兩眼間距異常寬闊,讓他看起來有種非人的、魚類的特徵。他一言不發地看著我,那眼神中沒有好奇,只有一種根深蒂固的、對外來者的警惕與厭惡。

我預訂了一個房間。他緩慢地遞給我一把生鏽的鑰匙,整個過程沒有任何言語交流。我的房間在二樓,狹小而潮濕,牆紙大片剝落,露出下面發霉的木板。從那扇骯髒的窗戶向外望去,只能看到一片灰濛濛的、永恆不變的濃霧,以及遠方隱約可見的、如同黑色利齒般矗立在海中的礁石——那無疑就是芬奇筆下的「魔鬼之齒」。

在奧克黑文角的最初幾天,我試圖進行一些地方歷史的調查,結果卻處處碰壁。鎮政廳的檔案室裡,記錄殘缺不全,尤其是關於19世紀中葉的一段時間,大量的航海日誌和人口記錄都被人蓄意撕毀了。圖書館更是形同虛設,書架上空空如也,僅有的幾本書也大多被霉菌侵蝕得無法閱讀。

鎮上的居民對我避之唯恐不及。他們大多沉默寡言,步履蹣跚,帶著一種奇怪的拖沓姿態。我注意到,許多人都或多或少地帶有客棧老闆那種奇特的相貌特徵:寬眼距、扁平的鼻子,以及某些人手指間隱約可見的、薄薄的蹼狀皮膚。他們看我的眼神,充滿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混雜著恐懼與憎恨的情感。我後來才將其理解為「奧克黑文面相」(the Oakhaven look)——一種源自血脈深處、對外界的排斥與對自身秘密的守護。

絕望之中,我幾乎要放棄這次徒勞的探險。直到我在碼頭邊遇到了一個名叫傑迪戴亞·科芬(Jedediah Coffin)的老漁夫。科芬是鎮上唯一一個願意和我說話的人,或許是因為他已經半瘋了,不在乎那些根植於血脈中的禁忌。他滿臉皺紋,牙齒脫落殆盡,渾濁的雙眼中閃爍著瘋狂與恐懼交織的光芒。

我用一瓶上好的威士忌換來了他的片刻清醒。他蜷縮在自己那艘破舊漁船的船頭,壓低了聲音,用沙啞的嗓音向我訴說著那些被鎮民們深埋的秘密。

「外鄉人,你不該來這裡……」他口中噴出濃烈的酒氣,「這裡的海水……有毒……不是那種能毒死人的毒,是能……改變人的毒……」

他指向遠方的「魔鬼之齒」礁石群。「那下面……有東西……老祖宗們叫它『西洛塔』(Xy'lotha)……那不是個好名字,念出來舌頭都會打結……他們說,很久以前,一顆星星從天上掉下來,砸進了海裡,帶來了……那個城市……」

我的心臟猛地一跳。西洛塔!這個名字,我在芬奇最潦草的一頁筆記上見過,潦草到我一度以為是無意義的塗鴉。

「那是什麼?」我急切地追問。

「一個城市……一個不該存在的城市……」傑迪戴亞的眼神變得渙散,「我們的祖先……在那個饑荒的年代……他們和城裡的東西做了交易……用血脈……換取了……永不枯竭的漁獲……」他突然神經質地笑了起來,「但那些魚……你看過那些魚嗎?它們的眼睛……它們的鱗片……它們已經不是海里的東西了……它們是西洛塔的血肉……我們吃了它們……一代又一代……所以我們也……」

他的話語變得支離破碎,開始談論起「來自深淵的歌聲」、「不會游泳的魚」,以及「在霧中行走的陰影」。他說,每當月亮被雲層遮蔽,潮水退至最低點時,「魔鬼之齒」的最高處,一座黑色尖塔的塔頂會短暫地露出水面。那是西洛塔的尖頂,是那個沉寂世界的唯一出口。

「別去那裡,外鄉人……」他抓住我的衣袖,枯瘦的手指如同鷹爪,「那裡的沉默……會把你的腦子吸干……它會在你腦子裡唱歌……一首沒有聲音的歌……直到你變成它的一部分……」

傑迪戴亞的瘋言瘋語,在別人聽來或許只是醉漢的胡話,但在我耳中,卻與芬奇的錄音、那塊諧振石以及我自己的研究成果形成了恐怖的共鳴。那個被撕毀的歷史、鎮民們怪異的相貌、那「沉默的語言」……所有的線索都指向了同一個令人不寒而慄的結論:奧克黑文角並非一個普通的衰敗漁村,而是一個巨大的、活生生的實驗場,一個被非人智慧改造了數個世紀的、人類與異種生物的混血部落。他們的祖先,為了生存,與某種來自海底的、不可名狀的存在達成了瀆神的契約。

第二部:夢魘的低語

自從與傑迪戴亞交談之後,我的睡眠便成了一種折磨。我開始做夢,那些夢境的清晰與真實程度,遠遠超出了正常的生理範疇。

在夢中,我不再是亞瑟·布萊克伍德,我彷彿化身為一個無形的觀察者,在一個龐大得超乎想像的海底城市中漂浮。那座城市——我毫無疑問地知道它就是西洛塔——的建築風格完全違背了歐幾里得幾何學的一切定律。巨大的、呈螺旋狀的塔樓以不可能的角度刺向漆黑的海水深處;寬闊的廣場由無數個銳角和鈍角拼接而成,令人產生視覺上的眩暈;宏偉的拱門呈現出怪異的曲面,彷彿空間本身在那裡發生了扭曲。

整個城市由一種黝黑的、類似於諧振石的材料構成,但它並非完全黑暗。建築物的邊緣和內部,都透出一種冰冷的、磷光般的慘綠色光芒。那光芒沒有源頭,彷彿是物質本身在燃燒,卻不產生任何熱量。在這些怪誕的街道上,我看不到任何居民,但卻能感覺到一種無處不在的、充滿智慧的「存在感」。

而最恐怖的,是那「聲音」。在西洛塔,沒有水流聲,沒有任何我們所熟知的聲響。整個世界都籠罩在一種絕對的、令人窒息的沉寂之中。然而,在這片沉寂的核心,卻存在著一種「律動」。那是一種我無法用語言形容的感覺,它不是通過耳朵聽到的,而是直接作用於我的意識。那是一種純粹的、由數學和幾何構成的「概念交響曲」。我能「聽」到空間的摺疊,「聽」到時間的非線性流動,「聽」到因果律被肆意編織和拆解。這就是芬奇所說的「沉默的語言」,一種遠超人類理解範疇的、宇宙級別的交流方式。

每當我從這樣的夢中驚醒,總是渾身冷汗,心臟狂跳不止。房間裡的黑暗彷彿也變得具有了實體,那股來自奧克黑文角的特有氣味愈發濃烈。我開始出現幻聽——在白天的寂靜中,我似乎能聽到那種來自夢境的、無聲的律動在腦海中迴響。我對諧振石的態度也從最初的學術研究,轉變為一種夾雜著依賴與恐懼的病態親密感。它不再是一件冰冷的物證,而成了我與那個沉睡世界溝通的唯一媒介,一個通往禁忌知識的黑暗神諭。我將它日夜帶在身邊,夜晚則置於枕下。那塊石頭彷彿有了生命,在我清醒時,它似乎能吸收我內心的焦慮,讓我在一種虛假的平靜中更深地沉淪;而在我入睡後,它便化身為夢境的導航者,將我的意識無情地拖入西洛塔那瘋狂的幾何迷宮之中。

我的筆記本裡,那些關於古代閃米特語詞根演變的嚴謹記錄,逐漸被一些狂亂的草圖所取代。我試圖用筆描繪出夢中那些反物理的建築,但紙張上的二維平面永遠無法承載那種來自多維空間的惡意。我畫出螺旋、銳角、怪異的曲線,它們在紙上扭曲、交織,最終形成一幅幅令人聯想到病變細胞或畸形水晶的圖案。更讓我感到恐懼的是,我開始在這些無意識的塗鴉中,發現了一種隱藏的規律,一種視覺上的「語法」。某些特定的角度組合,似乎總與某種特定的空間扭曲感相對應。我正在不自覺地學習那「沉默的語言」。

奧克黑文角的居民對我的態度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最初的警惕與厭惡,演變成了一種近乎監視的、帶有某种儀式感的沉默。我走在泥濘的街道上時,能感覺到無數雙來自那些黑暗窗戶後的、間距寬闊的眼睛在注視著我。他們不再躲避我,而是靜靜地站在街角,或坐在門廊的陰影裡,像一尊尊被歲月侵蝕的石像。他們的沉默不再是排斥,而是一種等待,一種對即將到來之事的冷漠見證。

客棧老闆的行為尤為怪異。有天早上,我發現我的房門外放著一隻干癟的海星。它有七條腕足,而非通常的五條,且每一條腕足的末端都呈現出類似於人類手指的形狀。我將它視為一種無聲的警告,一種來自深海的、充滿惡意的符號。另一次,我從外面回來,發現我的房間被整理過了——並非那種普通的打掃,而是以一種怪異的、對稱的秩序重新佈置。我散亂的書籍被疊成完美的金字塔形,我的衣物被摺疊成奇特的六邊形,連桌上的筆和墨水瓶都被擺放成一個我曾在夢中見過的星座圖案。那是一種非人的整潔,一種屬於西洛塔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幾何式美學。我感到自己不再是這個房間的住客,而是一件被精心陳列的祭品。

我的理性防線在這種無聲的心理攻勢下,正一點點地崩潰。我開始懷疑自己的感官。有時,我看著鏡中的自己,會覺得自己的雙眼間距似乎也變寬了幾分;有時,我會下意識地用手指摩擦手掌,尋找那並不存在的蹼狀皮膚。奧克黑文角那特有的、混合著腐爛與鹽腥的氣味,如今聞起來竟有了一絲……親切感。我正在被這個地方同化,我的生理與心理,都在向著某種未知的、恐怖的形態轉變。

我唯一的希望,或者說,我那被瘋狂扭曲的學術執念的最後寄託,便是等待傑迪戴亞所說的那個時機——新月之夜,以及那百年不遇的朔望大潮。根據我的計算和從鎮上唯一一份殘破的舊曆書上推斷出的信息,那個夜晚即將在三天后降臨。那將是潮水退得最低的時刻,是分隔我們這個世界與西洛塔的帷幕最為薄弱的瞬間。我必須去「魔鬼之齒」,我必須親眼見證那座黑色尖塔的升起。這已不再是為了驗證芬奇的理論,而是為了給我自己那正在解體的現實尋找一個終極的答案,哪怕那個答案會將我徹底吞噬。

我再次找到了傑迪戴亞·科芬。他比上次更加憔悴,眼神中的瘋狂幾乎完全被一種聽天由命的恐懼所取代。他蜷縮在他的破船裡,懷裡緊緊抱著一個用油布包裹的、形狀不規則的物體,嘴裡不停地念叨著一些支離破碎的詞句。

「……唱了……它又開始唱了……就在腦子裡……越來越響……」

我將我錢包裡剩下所有的現金都放在他面前,那是一筆足以讓他在任何一個正常的城市裡安度晚年的財富。他只是瞥了一眼,混濁的眼睛裡沒有一絲波瀾。

「錢沒用了,教授……」他沙啞地說,「當那首歌完全佔據你的時候,金子和石頭又有什麼區別?我們都被標記了……從我們的祖先吃下第一條來自西洛塔的魚開始,我們就被標記了……」

「帶我去,傑迪戴亞。」我的聲音冷酷而堅決,連我自己都感到陌生。「三天后,新月之夜。帶我去『魔鬼之齒』。這是你最後的機會,或許可以逃離這裡,逃離那歌聲。」

他突然抬起頭,用一種混合著憐憫與嘲諷的眼神看著我。「逃?外鄉人,你還不懂嗎?沒有地方可逃。西洛塔不是一個地方,它是一種……一種狀態……一種正在蔓延的幾何……它就在我們血裡,在我們骨頭裡……」他慘笑起來,露出了光禿禿的牙床。「不過,你說的也對。去那裡,去尖塔那裡……或許能讓一切結束得快一些。與其被這無聲的旋律慢慢折磨成一個……一個行走的、聽話的形狀,不如直接去看那樂譜的源頭,讓那終極的真實把我們……抹掉。」

他的話語中充滿了一種絕望的詩意,一種屬於瘋狂邊緣的洞見。他同意了,不是為了錢,而是出於一種殉道者般的、自我毀滅的衝動。

「好吧,教授……」他低語道,「三天后,午夜之前,在舊碼頭等我。帶上你的那塊……黑石頭。它是門票,也是……墓碑。反正我們都已經被那歌聲標記了……早去晚去,都是一樣的歸宿。」

接下來的三天,是我一生中最漫長的煎熬。時間彷彿凝固了,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拉伸成永恆。我將自己鎖在房間裡,不再外出。外面的世界對我來說已經失去了意義。我所有的感官都向內收縮,集中在那塊冰冷的諧振石和腦海中愈發清晰的、無聲的律動上。那些夢境變得前所未有的真實,我幾乎已經分不清自己是在西洛塔的海底迷宮中漂流,還是在奧克黑文角的這間潮濕客房裡苟延殘喘。我開始在筆記本上寫下一些連貫的句子,但用的卻不是任何一種人類語言。那是一些由幾何符號和數學公式組成的、描述空間維度和因果悖論的句子。我能讀懂它們,就好像那是我與生俱來的母語。

我正在失去我自己。亞瑟·布萊克伍德這個身份,連同他所有的記憶、知識和情感,都像沙灘上的沙堡,正在被那無形的、來自深淵的潮水一點點地沖刷、溶解。一種全新的、冰冷的、非人的意識正在我的腦海中成形。

第三個夜晚終於降臨。天空陰沉得如同鉛塊,沒有一絲星光和月光。海霧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濃重,將整個奧克黑文角包裹在一片乳白色的、伸手不見五指的混沌之中。空氣中那股特有的氣味濃烈到刺鼻,幾乎讓人窒息。我穿上最厚的外套,將那本寫滿了瘋狂符號的筆記本和冰冷的諧振石揣進懷中,走出了客棧。

整個鎮子死一般寂靜。然而,我知道他們都在看著我。在那濃霧背後,在那些黑暗的窗戶後面,有無數雙眼睛在為我送行。他們不是在阻止我,而是在舉行一場沉默的儀式,將我這個外來者,這個即將完成轉化的「新生兒」,獻祭給他們那位於海底的、古老的神。

我來到舊碼頭,傑迪戴亞的破船像一頭垂死的怪獸,在黑色的水面上輕輕搖晃。他已經在等我了,手中提著一盞防風煤油燈。燈光在濃霧中只能照亮周圍幾英尺的範圍,在那之外,便是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暗。

「你來了。」他的聲音異常平靜,彷彿所有的恐懼都已被燃燒殆盡,只剩下灰燼般的麻木。

我沒有回答,只是默默地踏上了船。他解開纜繩,奮力搖動船槳。小船悄無聲息地滑入濃霧,碼頭和整個奧克黑文角瞬間便被吞噬,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們彷彿航行在一片虛空之中,分不清上下左右,甚至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唯一能指引方向的,似乎只有我懷中那塊諧振石傳來的、愈發強烈的、指向某個特定方位的脈動。

第三部:沉寂尖塔

在濃霧中的航行,是一段通往地獄的旅程。周遭的寂靜是如此徹底,以至於我能清晰地聽到自己心臟的每一次搏動,以及血液在血管中奔流的聲音。傑迪戴亞停止了划槳,任由小船在一股奇異的、感受不到的暗流的牽引下,向著「魔鬼之齒」的方向漂去。煤油燈的光芒在霧中暈開,照亮了我們周圍的海水——那不是正常的海水,它呈現出一種粘稠的、類似於黑油的質感,水面上泛著點點慘綠色的磷光,彷彿有無數只來自深淵的眼睛在窺視著我們。

時不時地,有一些東西會撞上船底,發出沉悶的、濕滑的響聲。我用燈光向水下照去,瞥見了一些 fleeting 的影子。它們的形態無法用任何已知的海洋生物學來解釋——有些像是長著過多關節的節肢動物,有些則是沒有固定形狀、不斷變幻的膠狀物體。它們都朝著同一個方向游去,彷彿在響應某種召喚,進行一場盛大的、瀆神的朝聖。

「它們……醒了……」傑迪戴亞的嘴唇幾乎沒有動,聲音卻直接在我腦中響起,這讓我悚然一驚,因為那聲音中夾雜著一絲不屬於他的、金屬摩擦般的迴響。「尖塔在召喚……西洛塔在呼吸……」

我緊緊抓住懷裡的諧振石。它此刻不再冰冷,而是散發出一種灼熱的溫度,幾乎要將我的皮膚燙傷。那無聲的律動已經不再是腦海中的幻聽,而是一種實質性的、撼動我身體每一個原子的強烈振動。我感覺我的骨骼在與之共鳴,我的神經系統正在被一種全新的、基於幾何邏輯的信號所覆寫。

不知過了多久,小船的速度慢了下來。前方的濃霧中,隱約透出一些巨大而嶙峋的黑影,它們以一種挑戰重力的姿態矗立在海中,彷彿是某個被遺忘的巨人種族的骸骨。這就是「魔鬼之齒」。它們根本不是自然形成的礁石,那光滑的、帶有明顯人工雕琢痕跡的表面,以及那些反常的、令人眩暈的角度,無一不昭示著它們是某種超凡智慧的造物。

潮水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退去。伴隨著一種令人牙酸的、低沉的吸吮聲,黑色的海水向下沉降,露出了那些礁石——或者說,建築物——的基座。那是一片由黑色黏滑岩石構成的、廣闊得令人難以置信的平台。平台上佈滿了縱橫交錯的溝渠和深不見底的洞穴,從中散發出濃烈的、混合著臭氧與腐殖質的氣味。

然後,最恐怖的景象發生了。在礁石群的中央,那片原本只是翻湧著泡沫的水域,開始劇烈地攪動起來。一個巨大的漩渦形成,彷彿海床本身被拔掉了一個塞子。緊接著,在漩渦的中心,一個純黑色的、尖銳的物體,緩慢而無情地從深淵中升起。

那便是西洛塔的尖塔。

我的語言,我所掌握的一切人類詞彙,都無法描述眼前這座建築物的恐怖與壯麗。它通體由一種比黑夜更深沉的、能夠吸收一切光線的材料構成,與諧振石的質地如出一轍。它的表面異常光滑,卻又佈滿了無數精細得超越人類工藝極限的浮雕。那些浮雕描繪的並非任何生物或故事,而是一些純粹的、抽象的幾何圖案,但它們卻在我的注視下緩慢地流動、變幻,彷彿活了過來。尖塔的形態看似簡潔,只是一個向上延伸的錐體,但它的輪廓卻在不斷地、細微地扭曲著,彷彿它同時存在於多個維度,而我們所能看到的,只是它在我們這個三維空間中的一個拙劣投影。

尖塔的出現,並沒有帶來任何聲音。沒有水流的巨響,沒有岩石的摩擦聲。整個過程在一種絕對的、真空般的沉寂中完成。然而,我的大腦卻被一種前所未有的信息洪流所淹沒。那「沉默的語言」此刻不再是低語或律動,而是一場響徹整個意識宇宙的、瘋狂的交響樂。

我不再是通過諧振石來「翻譯」它,而是直接「理解」它。我的心靈被強行撬開,那些由純粹數學、多維幾何和因果邏輯構成的概念,如融化的鉛水般灌了進來。

我「看」到了時間的開端與終結,看到無數個宇宙如泡沫般生滅。
我「看」到了生命並非碳基的偶然,而是宇宙中一種罕見的、必須被「修正」的幾何錯誤。
我「看」到西洛塔並非一個城市,而是一個活著的、有著億萬年歷史的單一意識體。它不是來自任何星球,而是來自維度與維度之間的裂隙。它在宇宙中漂流,不是為了征服或毀滅,而僅僅是為了「存在」,並將它所遇到的一切「不和諧」的現實,統一到它那完美的、基於高維幾何的秩序之中。

地球,以及地球上的生命,對於西洛塔而言,就如同一張畫布上無序的塗鴉。而它所做的,就是用它自己的「語言」——那種沉默的、基於幾何的律動——來緩慢地、耐心地「重繪」這幅畫。奧克黑文角的居民,他們的變異,並非邪惡的詛咒,而是一種「優化」,是將混亂的、基於生物學的形態,轉變為更穩定的、基於幾何學的形態的第一步。

我懷中的諧振石此刻已經熾熱得如同恆星的核心。它與尖塔之間形成了一道無形的、能量的橋樑。我的意識被從我那可悲的肉體中抽離,沿著這道橋樑,被吸入了尖塔的內部。

在那裡,我看到了西洛塔的「居民」。

我的筆在顫抖,我的心智在尖嘯,但我必須寫下來。他們不是任何形態的生物。他們是純粹的、活著的幾何體。變幻莫測的多面體在無窮的空間中旋轉、摺疊;閃爍的、由光線構成的曲線在重新定義著因果;巨大的、由純粹概念構成的形狀在進行著我無法理解的「思考」。他們沒有眼睛,卻能洞悉一切;他們沒有聲音,其存在本身就是一部宏偉的史詩。

在他們面前,人類的存在顯得如此渺小、偶然、充滿了令人作嘔的缺陷。我們的愛恨、我們的藝術、我們的科學……所有的一切,在這種絕對的、宇宙級的秩序面前,都只是短暫而無意義的噪音。

然後,一個「存在」注意到了我。

我無法描述它。它是一個不斷變換的、由無數個銳角組成的晶體結構。它向我「展示」了一個畫面:數個世紀前,一艘載著飢餓的、絕望的清教徒的船,在風暴中迷航至此。他們向著深淵祈禱,祈求任何形式的拯救。西洛塔「回應」了他們。它並非出於憐憫,而僅僅是像一個數學家在一個混亂的方程式中發現了一個可以被整合的變量。它給了他們漁獲——那些被西洛塔的幾何信息輕微「感染」的海洋生物。作為交換,它在他們的血脈中植入了一個「種子」,一個能夠接收並傳播其「沉默之歌」的基因信標。

這就是奧克黑文角的起源。一個建立在瀆神契約上的、緩慢進行的、跨越數個世紀的轉化實驗。

那個幾何存在似乎對我這個突然闖入的、未被「格式化」的意識產生了興趣。它向我靠近,我能感覺到我的意識正在被它「掃描」、「分析」、「解構」。它似乎在疑惑,為何我這個「原始」的意識,能夠通過那塊「諧振石」(在它的概念中,那只是一塊脫落的、小小的碎片)直接與它的核心建立聯繫。

恐懼,一種超越了所有生理極限的、源自靈魂最深處的形而上學的恐懼,將我徹底擊垮。我意識到,我即將被「理解」,被「吸收」,被「修正」。我的個性,我的自我,我作為亞瑟·布萊克伍德的一切,都將被抹去,成為這個龐大幾何體中一個微不足道的、和諧的音符。

我發出了一聲無聲的尖叫,用盡最後一絲屬於人類的、混亂的自由意志,切斷了與諧振石的聯繫。

我的意識如同一根被拉斷的橡皮筋,猛地彈回我那位於小船上的、卑微的肉體。

我睜開眼,看到傑迪戴亞·科芬正站在船頭,面朝著那座黑色的尖塔。他的身體以一種不自然的、僵硬的姿態站立著。他的雙眼圓睜,瞳孔中沒有任何焦距,只倒映著那座反物理的尖塔。一絲混濁的液體從他的耳朵和鼻孔中流出。他張開嘴,似乎想說些什麼,但發出的卻不是人類的聲音,而是一連串高亢而尖銳的、如同水晶摩擦般的咯咯聲——那正是我在芬奇教授的蠟筒錄音帶上聽到的聲音!

他正在「歌唱」,用他那被改造過的聲帶,唱出那「沉默之歌」的一個片段。

然後,在我的注視下,他的身體開始發生變化。他的骨骼發出可怕的脆響,四肢以不可能的角度扭曲、拉長。他的皮膚變得蒼白而半透明,呈現出幾何狀的紋路。他的血肉正在被重構成一種更「高效」、更「穩定」的結構。他不再是傑迪戴亞·科芬,而是一個正在完成的、恐怖的藝術品。

我尖叫起來,這次是真正地、撕心裂肺地叫出了聲。我手腳並用地在船艙裡爬動,不顧一切地轉動船頭,胡亂地划動船槳,只想逃離這個被沉寂與瘋狂籠罩的地方。

身後,那座黑色的尖塔依舊靜靜地矗立在退潮後的海床上,冷漠地注視著我這個逃跑的、不和諧的音符。而在我的腦海深處,那首無聲的交響樂,已經永遠地烙印了下來,成為我無法擺脫的背景音樂。

第四部:終曲手稿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客棧的。記憶是一片混亂的、充滿了濃霧、黑水和不可能角度的碎片。我只記得自己棄船而逃,在沒過腳踝的、散發著惡臭的黏滑地面上瘋狂奔跑,身後是奧克黑文角那些從霧中浮現的、沉默的身影。他們沒有追趕我,只是靜靜地看著,彷彿在欣賞一場早已注定結局的表演。

我把自己反鎖在房間裡,用書桌、床和椅子死死地抵住門。但我知道,這一切都是徒勞的。物理的障礙,如何能抵擋那能扭曲空間本身的力量?

我正坐在這張搖晃的桌子前,在煤油燈那昏暗的光線下,用顫抖的手寫下這一切。這不是為了求救,也不是為了啟示。這是一種驅魔儀式,一種徒勞的嘗試,試圖將那盤踞在我腦中的、由幾何與沉默構成的恐怖,轉化為貧瘠而無力的人類文字。

窗外的濃霧似乎變得更濃了,呈現出一種不祥的、慘綠色的光澤,與我在西洛塔夢境中所見的磷光如出一轍。鎮子裡的一切聲音都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比死亡更深沉的靜默。然而,在這片靜默之中,我能「聽」到它。那首歌。那首無聲的歌。它不再是迴響,不再是低語,而是我思維的背景本身。我的每一個念頭,每一個詞句,都必須穿過那層由非歐幾里得幾何構成的旋律才能成形。

我的身體也在發生變化。我看著鏡子裡那張扭曲的臉——那已經不是亞瑟·布萊克伍德的臉了。我的皮膚變得蒼白而蠟質,血管在皮下呈現出奇特的、類似於電路板的藍色紋路。我的眼睛,哦,我的眼睛……它們的間距確實變寬了,瞳孔縮成了兩個黑色的針尖,凝視著一個我曾經無法感知的維度。我的手指關節似乎多了一節,變得更長、更靈活,非常適合描繪那些我曾在筆記本上塗鴉的、褻瀆神明的符號。

諧振石就放在桌上。它不再灼熱,而是恢復了那種吞噬一切的冰冷。它靜靜地躺在那裡,像一個黑色的深淵,一個通往瘋狂的門戶。我知道,只要我再次觸碰它,我的意識就會立刻被拉回西洛塔,被那個活著的幾何體徹底同化、吸收,成為它那永恆交響樂中一個和諧的、不再掙扎的音符。

但我拒絕。這或許是我作為一個「人類」所能做出的最後一絲反抗。我拒絕成為一個完美的、有序的形狀。我選擇擁抱我這混亂的、充滿缺陷的、瀕臨崩潰的意識。

門外傳來了聲音。不是敲門聲,那太「人類」了。那是一種緩慢的、有節奏的刮擦聲,如同某種巨大的、由甲殼構成的生物在木板上拖行。我知道他們來了。奧克黑文角的居民們,那些已經完成了或正在完成「轉化」的存在,他們來迎接他們的新同類了。

刮擦聲停止了。門鎖發出了一聲輕微的、金屬扭曲的哀鳴,然後無聲地彈開了。門,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緩緩地推開。

站在門口的,不再是那個浮腫的、面容奇特的客棧老闆。或者說,是,又不是。他的身體被拉長了,四肢呈現出昆蟲般的銳角。他的頭部融化、重構成一個光滑的、沒有五官的卵形結構,表面覆蓋著一層閃爍著慘綠色光芒的薄膜。在他身後,濃霧中擠滿了相似的、不可名狀的身影——有些保留著部分人類的輪廓,但更多的,則是徹底的、令人作嘔的幾何畸變體。他們是傑迪戴亞的同類,是西洛塔在地表行走的、活生生的音符。

他們沒有敵意,也沒有任何情感。他們只是……存在著。他們的出現,本身就是一種對我們這個現實的侵犯和改寫。房間裡的空間開始扭曲,牆角不再是九十度,天花板和地板的距離在不斷地、令人暈眩地變化著。煤油燈的光線被拉伸、彎曲,在牆上投下長長的、跳動的、如同觸手般的影子。

那個為首的、曾經是客棧老闆的存在,向我伸出了一隻「手」。那隻手由數個旋轉的、半透明的棱柱構成,末端發出柔和而誘人的綠光。

我知道它在邀請我。加入他們,放棄這無謂的掙扎,擁抱那終極的、完美的秩序。我腦中的那首歌在此刻達到了高潮,每一個音符都在誘惑我,向我展示著擺脫恐懼、痛苦和混亂之後的、永恆的幾何式平靜。

有一瞬間,我幾乎要屈服了。我的手指抽搐著,想要伸出去,觸碰那個非人的、美麗而恐怖的形體。

但就在那時,我的目光落在了桌上那本攤開的筆記本上。上面是我用顫抖的筆跡寫下的、關於閃米特語詞根的最後一篇論文的開頭。那一行行整齊的、充滿邏輯的、屬於人類的文字,在此刻顯得如此脆弱,卻又如此珍貴。那是屬於我的世界的符號,是一個混亂但充滿了意義的世界的證明。

一種源自物種本能的、非理性的憤怒與驕傲,壓倒了那宇宙級的恐懼。

我抓起桌上的諧振石。

我沒有將它扔向那些怪物——那毫無意義。相反,我用盡全身最後的力氣,將它狠狠地砸向我自己的太陽穴。

一陣劇痛,伴隨著骨骼碎裂的可怕聲響。石頭那冰冷的、吞噬一切的觸感,與我溫熱的、屬於人類的血液混合在一起。

然而,預想中的黑暗並未降臨。

當諧振石與我的頭骨、我的大腦——那個已經被西洛塔的歌聲部分「調諧」的器官——發生最直接、最野蠻的接觸時,一種前所未有的現象發生了。

我成了天線。一個失控的、被強行超頻的天線。

那塊石頭,那塊西洛塔的碎片,不再是翻譯器或門戶,而成了一個增幅器。它將我腦中那首無聲的交響樂,以一種毀滅性的、不受控制的方式,瞬間放大了一千倍、一百萬倍,並將其猛烈地投射到我們這個脆弱的三維空間中。

我看到了。

哦,上帝,如果還有上帝的話,原諒我看到了。

我不再是通過夢境或意識漂流來窺視西洛塔,我是將西洛塔本身,將它那瘋狂的、反物理的本質,強行拖入了這個房間。

空間徹底破碎了。牆壁、地板、天花板,連同門外那些幾何狀的生物,都被拉入了一個由無窮維度構成的漩渦。顏色、形狀、物質,所有的一切都失去了它們原有的定義。我看到時間像一條斷裂的膠片,過去、現在和未來在同一瞬間上演。我看到客棧老闆的「轉化」過程被倒放,又被快進,最終分解成無數個閃爍的、純粹的數學概念。我看到傑迪戴亞的船在礁石上升起,同時又沉入海底。

我看到奧克黑文角,不,是整個新英格蘭的海岸線,都在這種幾何的瘟疫下開始融化、重構。樹木長成了螺旋形,房屋的牆角變成了銳角,海浪凝固成靜止的、水晶般的波峰。

而我,亞瑟·黑斯廷斯·布萊克伍德,正處於這場毀滅風暴的中心。我的身體早已不復存在,我的意識與那塊石頭融為一體,成了一個巨大的、尖嘯的、將瘋狂現實化的信號源。我感受到了西洛塔的「驚訝」,甚至是一絲……「痛苦」。我這個微不足道的、混亂的音符,在自我毀滅的瞬間,奏出了一個足以讓整個交響樂團都為之失諧的、毀滅性的噪音。

我正在將它的一部分「拉」出來,暴露在它所鄙夷的、混亂的、非幾何的現實之中。這對它而言,可能是一種比死亡更可怕的褻瀆。

這就是我最後的記憶。一種成為宇宙悖論本身的感覺。我既是毀滅者,也是被毀滅者;既是瘋狂的源頭,也是瘋狂的受害者。我看到無數個版本的自己,在無數個可能的維度中,一遍又一遍地寫下這份手稿,一遍又一遍地用那塊黑色的石頭砸向自己的頭顱。

我不知道這場由我引發的災難最終會蔓延到何種程度。或許,它會像一滴墨水滴入清水中,最終被宇宙那龐大的體量所稀釋、消化。又或許,它已經在我們這個世界的根基上,撕開了一道永遠無法癒合的、通往沉寂尖塔的裂口。

我只知道,我失敗了。我試圖用理性去理解那些超越理性的事物,最終卻淪為了傳播那種瘋狂的媒介。

但我也成功了。我沒有成為西洛塔那完美樂章中的一個音符。我用我這卑微的、屬於人類的自由意志,奏響了最後一曲——一曲由骨骼碎裂聲、空間破碎聲和一個學者臨終前的無聲尖叫所譜寫的、獻給混沌的讚歌。

所以,讀到這裡的你,請燒掉這份手稿。忘掉奧克黑文角,忘掉諧振石,忘掉西洛塔。因為有些知識的大門一旦被推開,就再也無法關上。那門後沒有光明,沒有真理,只有一片冰冷的、由絕對秩序構成的、吞噬一切心智的深淵。

而我……我將永遠在這裡……在這破碎的維度之間……成為那座沉寂尖塔投下的一個永恆的、扭曲的陰影……

後記(由手稿發現者,金斯波特大學圖書館館長哈羅德·阿米蒂奇博士所附)

這份令人不安的手稿,是在亞瑟·布萊克伍德教授失蹤約三個月後,在其位於金斯波特大學的書房中被發現的。發現時,它被整齊地擺放在書桌中央,彷彿作者剛剛離去。然而,整個書房的狀況卻令人費解。所有的家具,包括那張沉重的橡木書桌,都呈現出輕微但確鑿的扭曲,彷彿承受過某種難以想像的空間壓力。牆角的角度不再是標準的直角,書架上的書籍也以一種奇特的、違反重力的角度傾斜著。

警方對布萊克伍德教授的失蹤案進行了調查,但最終因缺乏任何線索而不了了之。他們曾派人前往手稿中提到的「奧克黑文角」,結果卻發現,新英格蘭海岸線上根本不存在這樣一個地方。地圖上標註的區域,是一片荒蕪的、被崎嶇礁石環繞的無人海灣。沒有任何人類居住過的痕跡。

然而,在一次由我校地質學系組織的對該區域的非正式考察中,他們在海灣深處發現了一些令人困惑的地質異常。一些礁石的成分與地球上任何已知的岩石都不同,它們呈現出一種能夠異常吸收光線的深黑色,且其形態似乎暗示著某種非自然的、幾何學的成因。更令人不安的是,考察隊員們報告說,在該區域,所有的精密電子儀器都會出現無法解釋的故障,而他們中的一些人,在離開後持續受到輕微但持續的、無法定位來源的耳鳴和眩暈感的困擾。

至於布萊克伍德教授手稿中提到的那塊「諧振石」,以及阿利斯泰爾·芬奇教授的遺物,我們遍尋各處,卻一無所獲,它們彷彿從未存在過。

我本人是一位堅定的理性主義者,傾向於將這份手稿視為我那位可憐的同事在學術壓力下精神崩潰的產物,是他淵博的語言學知識與對古代神話的過度沉迷相結合,所催生出的一個宏大而病態的幻覺。

但是,每當夜深人靜,我獨自坐在圖書館的寂靜之中時,我無法否認,布萊克伍德教授那充滿了絕望與瘋狂的文字,似乎擁有一種超越其字面意義的力量。有時候,當我凝視著書房窗外的黑暗時,我會產生一種錯覺——彷彿遠方的夜空,並非一個完美的、深邃的球面,而在其邊緣的某個地方,存在著一個微小的、不和諧的、絕對不該存在的……銳角。

我已決定將這份手稿鎖入大學圖書館最深處的保險庫中,並將其列為最高機密檔案,禁止任何人查閱。我衷心希望,我所做的是正確的決定。因為正如布萊克伍德教授在最後所警告的,有些知識,本身就是一種無法治癒的瘟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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