泣潮
通往石鱼村的路,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一道被遗忘在陆地与海洋之间的疤痕。
梁文乘坐的破旧渡轮,像一只生锈的甲虫,在灰白色的浪沫中挣扎前行。他站在晃动的甲板上,咸腥的海风如同冰冷的湿布,一次次抽打在他脸上,让他裸露的皮肤泛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发动机的轰鸣单调而沉重,像是这片无垠海水的临终呻吟。
他离开大陆已经两个小时了,那座现代化城市的轮廓早已被身后浓得化不开的海雾彻底吞噬。现在,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三种颜色:头顶是铅一样沉重的灰色天空,四周是搅动着、泛着乳白色泡沫的灰黑色海水,以及偶尔从雾气深处若隐若现的、如同远古巨兽脊骨般的黑色礁石。
这里的一切似乎都在抗拒色彩,抗拒生命。就连海鸥的叫声也听不见,仿佛它们也知道,这片海域不欢迎任何欢快的声响。
梁文是一名海洋声学工程师。他的工作是“聆听”大海的声音——通过精密的水下听音器、声呐浮标和复杂的算法,将那些人类耳朵无法捕捉的深海脉动,转化为可供分析的数据和波形图。他解读鲸鱼的歌声,追踪潜艇的轨迹,甚至能从海底地壳的微弱呻吟中预测地震。他相信科学,相信任何现象都能在严谨的逻辑和数据中找到解释。声音,对他而言,就是宇宙最诚实的语言。
然而,派遣他来石鱼村的任务却充满了某种非科学的、令人不安的诗意。公司在为国家海洋局进行深远海声学背景噪音普查时,部署在这一带的一枚长期监测浮标,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记录到一段无法解释的异常声波。它频率极低,在18至22赫兹之间,介于次声波和人耳可闻声的临界点。它的模式既非任何已知海洋生物,也非地质活动,更不是人类船只的噪音。项目组的初步报告用了一个词来形容它——“结构化”。它听起来像是一种……表达。
一份附带的音频文件被加密发送到了梁文的邮箱。他戴上专业监听耳机,在安静的实验室里播放了那段声音。那是一种悠长、沉闷、仿佛从地心深处传来的呜咽。它不尖锐,却带着一种能穿透骨髓的悲伤,让他的心脏无端地收紧。同事开玩笑说,这听起来像是一头患上抑郁症的史前巨鲸在哭泣。
梁文没有笑。那一刻,他感到的不是好奇,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排斥。那声音,勾起了他深埋在记忆海底的、早已被盐分和时间腐蚀得面目全非的梦魇。
他伸手拉紧了防风外套的领口,试图将那股钻入骨缝的寒意驱走。渡轮前方,浓雾稍微变薄了一些,一座黑色的、犬牙交错的岛屿轮廓终于浮现出来。那就是石鱼村的所在地,一个在最新版的电子地图上都只有一个模糊标记的地方。
渡轮没有靠岸,而是停在离岸边几十米的地方。一个穿着油布雨衣、头戴斗笠的矮个男人划着一艘更小的舢板靠了过来。他的脸被斗笠的阴影遮住,看不清表情,只看到常年被海风侵蚀的、如老树皮般干裂的嘴唇。
“梁先生?”他的声音沙哑得像两块石头在摩擦。
“是我。”梁文应道,将自己的两个大型设备箱小心翼翼地递下去。箱体沉重,舢板剧烈地晃动了一下,溅起冰冷的海水。
“抓稳了。”船夫言简意赅地说道。
从渡轮到舢板,再到那简陋得可怜的码头,整个过程充满了压抑的沉默。船夫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机械地划着桨。梁文能听到的,只有木桨切入海水时那黏腻的“哗哗”声,以及舢板每一次撞在浪头上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吱嘎”声。
码头是用粗糙的石块和深色的木桩搭建的,上面覆盖着一层湿滑的绿色苔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气味,那是海水的咸、鱼类的腥、以及某种东西正在缓慢腐烂的、带着一丝甜腻的恶臭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一个穿着褪色蓝色干部服的中年男人正站在码头上等他。他比船夫高一些,脸上堆着一种不太自然的、程式化的笑容。“梁工,一路辛苦了!我是石鱼村的村长,林富国。”
“林村长,你好。”梁文与他握了握手。林村长的手掌粗糙有力,但手心却有些湿冷。
“欢迎来到我们石鱼村。地方偏了点,条件差了点,您多担待。”林村长一边说着,一边帮着梁文把设备箱拖上码头,“您这样的大专家能来我们这儿,是给我们村子带来了新希望啊!”
梁文不太习惯这种客套,只是点了点头:“我就是来做些常规的声学监测工作。”
“哎,什么常规不常规的。您听我说,我们石鱼村啊,守着这片海,穷了好几代了。我就想啊,得开发!得搞旅游!您这次来,要是能发现点什么新奇的玩意儿,比如什么会唱歌的鱼,会叫的石头,那我们村子可就火了!”林村长眼睛里闪着精明的光,这让他在这个阴沉的环境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梁文没有接话。他环顾四周,这才真正看清了石鱼村的样貌。
村庄依着一座黑色山崖的缓坡而建,仿佛是从山体上生长出来的灰色菌群。房屋大多是石头砌成的,石块的颜色深浅不一,布满了风化的斑驳痕迹。屋顶上覆盖着厚厚的、已经变成黑色的茅草,或者是一些青灰色的瓦片,上面同样寄生着顽固的苔藓。整个村庄看起来就像是被海水浸泡了数百年后,又被强行捞上岸晾干的遗骸。
街道是狭窄的石板路,因为常年潮湿,石板的缝隙里长满了深绿色的青苔,踩上去湿滑无比。此刻正值下午,但因为浓雾的笼罩,天色昏暗得如同黄昏。村子里静得出奇,梁文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偶尔有扇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条缝,一张饱经风霜的脸在门后一闪而过,投来一道道混杂着警惕、麻木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的目光,随即又迅速地消失在黑暗中。
那些眼神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刺得梁文后背发凉。他感觉自己不像一个来访的科学家,更像一个闯入古老墓园的盗墓贼。
“我们村里的人啊,都比较……内向。”林村长似乎察觉到了梁文的不自在,尴尬地笑了笑,“一辈子没见过什么外人,您别介意。”
“没关系。”梁文简短地回答。
林村长将他领到村子边缘的一座独立石屋前。这栋屋子比其他的稍大一些,看起来曾经是个仓库或者别的什么公共建筑,如今被简单地收拾了出来。“这是村里以前的渔业站,现在废弃了,暂时给您住。地方还算宽敞,水电我都叫人接好了,就是有时候不太稳定。”
屋子里有一股浓烈的霉味和尘土味。一张木板床,一张缺了角的桌子,一把椅子,就是全部的家具。墙角堆着破旧的渔网,上面还挂着干枯的海草和几个贝壳。唯一的窗户小而高,窗外就是那片灰蒙蒙、永不停歇的大海。
“委屈您了,梁工。我们这也是尽最大努力了。”林村长搓着手说。
“足够了,谢谢。”梁文将设备箱放在地上,发出沉重的闷响。他现在只想尽快投入工作,用熟悉的仪器和数据将自己与这个令人窒息的环境隔离开来。
林村长又寒暄了几句,无非是说有什么需要尽管找他,村里一定全力配合。梁文心不在焉地应着,脑子里已经开始规划浮标的布设位置和声呐的扫描角度。
“对了,梁工,”林村长临走前,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补充道,“我们这儿海况复杂,晚上风大浪急,您做研究的时候千万注意安全。尤其是……嗯,有些老人们爱说些神神叨叨的胡话,您别往心里去。都是些没根据的封建迷信。”他特意加重了“封建迷信”四个字,脸上是那种急于撇清关系的、夸张的鄙夷。
梁文点了点头,没有追问。他不是来研究民俗的。
林村长走后,石屋里彻底安静下来。或者说,是被另一种更庞大的声音所占据——海浪的声音。它无时无刻不在。时而是一阵低沉的、如同巨兽呼吸般的隆隆声,撞击着屋子下方的礁石,让整个地面都感到轻微的震颤;时而又是“哗啦”一声,仿佛无数只湿滑的手掌在抚摸着沙滩,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亲昵。这声音充满了整个空间,钻进他的耳朵,渗透进他的思维,让他无法逃离。
他打开设备箱,精密的仪器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冷静的金属光泽。这是他的圣殿,他的庇护所。示波器、信号处理器、高灵敏度水下听音器、GPS定位模块……这些由金属、硅晶片和逻辑电路构成的造物,代表着秩序、理性和可被验证的真理。他小心翼翼地将它们一件件取出,用柔软的绒布擦拭干净,仿佛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
接下来的两天,梁文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他雇了村里唯一愿意出海的那个哑巴船夫,将三个装载着高精度听音器的声呐浮标布设在了村子外海三个不同的坐标点,形成了一个三角形的监听阵列。主接收器和数据处理终端就设在他的石屋里。
他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枯坐在那张破桌子前,戴着耳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缓缓滚动的声谱图。屏幕上,代表着环境背景噪音的绿色波形平稳地起伏着。他能从中分辨出远方货轮的引擎声、近处礁石下水流的涡旋声,甚至是一群不知名的鱼类游过时产生的微弱生物电流声。这一切都在他的知识体系之内,熟悉而安全。
他在等待。等待那个被记录下来的“哭声”。
村里的生活单调得像一潭死水。梁文除了工作,偶尔也会在村子里走动一下。村民们依然对他敬而远之,那些窥视的目光从未消失。孩子们似乎是被大人严厉地告诫过,一见到他,就会立刻停止玩耍,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跑回家里,躲在门缝后偷偷地看他。
村里似乎没有年轻人,他看到的都是些老人和孩子。男人们大概都出海了,但奇怪的是,他从未在码头看到过大规模的出海或返航,渔船总是零零散至地停泊着,任凭藤壶和海藻在船底肆意生长。
整个村庄,都像是被一层看不见的悲伤气氛所笼罩。女人们很少说话,总是在自家门口默默地织补着渔网,动作机械而麻木。她们的眼睛总是望着大海的方向,那眼神空洞,仿佛在等待某个永远不会回来的归人。
一天下午,梁文在海边的礁石上调试天线时,看到一个渔民拖着渔网从海里走上来。他离得不远,能清楚地看到渔网里的收获寥寥无几,只有几条小鱼在网底无力地挣扎。但吸引梁文注意的,是渔网里挂着的一样东西——那是一只锈迹斑斑的铜制长命锁,上面还缠绕着黑色的、已经腐烂的水草。锁的样式很古老,看起来至少是几十年前的东西。
渔民看了一眼那个长命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不惊讶,也不好奇。他只是默默地解开渔网,随手将那东西扔回到海里,仿佛只是扔掉了一块碍事的石头。
梁文觉得有些奇怪。在这片海域打捞出旧物,似乎并不是什么稀奇事。他想起林村长带他进村时,曾指着一户人家门口挂着的船舵说,那是几十年前从海里捞上来的。
当天晚上,他躺在床上,海浪声像是摇篮曲,又像是催命的鼓点。他睡得不安稳,做了一个久违的梦。
梦里,他又回到了那个夏日的午后,阳光刺眼,空气闷热。他和妹妹小诺在海边玩耍。小诺比他小五岁,扎着两个羊角辫,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她提着红色的小桶,在沙滩上追逐着被海浪冲上来的小螃蟹。
“哥哥,快看!这个好大!”她兴奋地向他招手。
他当时正专注于堆一个沙子城堡,有些不耐烦地应了一声:“你自己玩,别跑远了。”
然后,他听到了她的尖叫声。那声音短促而尖利,像被什么东西猛地掐断了。他抬起头,看到小诺脚下的沙滩突然塌陷下去,形成一个漩涡。她瞬间就陷了进去,只剩下一只挥舞的手臂在外面。
他惊恐地冲过去,但沙子像流体一样,柔软而无力,他跑得很慢,仿佛在和一场噩梦角力。他眼睁睁地看着那只小手也消失在浑浊的浪花下。
他大声呼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海水灌进他的嘴里,咸涩而冰冷。他拼命地用手去刨那个地方,但那里只有湿漉漉的、坚硬的沙子,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红色的塑料小桶,被下一个涌来的浪头轻轻地推到了他的脚边。
梁文猛地从梦中惊醒,心脏狂跳,额头上全是冷汗。窗外,天还没亮,依旧是那片混沌的灰色。海浪的声音似乎比平时更响亮,更急促,一下又一下地撞击着他的耳膜,也撞击着他内心最脆弱的防线。
妹妹的溺亡,被定性为意外。那片海滩本是安全的游泳区,但后来地质勘探队发现,那里海底有复杂的暗流和地陷结构,是致命的陷阱。
可是在梁文心里,那不是意外,是他的过失。如果他当时回头看她一眼,如果他没有让她跑那么远……这份负罪感,像一只无形的水鬼,缠绕了他整个青春。他投身海洋声学,潜意识里或许正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去赎罪,去“听懂”那个夺走他妹妹的大海,去理解它的愤怒与冷酷,最终掌控它。
他再也睡不着了。索性起身,走到电脑前。他戴上耳机,想用工作来麻痹自己。屏幕上,声谱图依旧平静。他打开了实时音频监听,细微的海流声通过耳机传来,在寂静的凌晨显得格外清晰。
突然,一阵轻微的、有节奏的“啪嗒”声混了进来。
那声音很轻,像是有谁穿着湿透的鞋子,赤脚走在屋外的石板路上。一步,两步,三步……声音越来越近,最终停在了他的门口。
梁文屏住了呼吸。屋外的风声和海浪声依旧,但那脚步声却清晰可辨。他心脏狂跳,猛地摘下耳机。
万籁俱寂。
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海浪不知疲倦的咆哮。
他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向外看。外面是朦胧的雾气和黑暗,空无一人。石板路上湿漉漉的,反射着天边一丝微弱的光,但并没有什么脚印。
是幻觉吗?是自己太紧张了?
他回到桌前,重新戴上耳机。就在这时,村子的另一头,传来一阵狗的狂吠声。那不是普通的吠叫,而是一种夹杂着恐惧和威胁的、持续不断的嘶吼,仿佛在对着某个看不见的敌人。狗叫声持续了很久,最终变成了一阵可怜的呜咽,然后彻底消失了。
一股寒意从梁文的脊椎慢慢爬了上来。
第三天下午,转机终于来了。
梁文正盯着屏幕,忽然,代表最低频段的波形开始出现异常的、规律性的脉冲。他立刻坐直了身体,将那一段频率的信号单独提取出来,放大,然后通过滤波器去除掉多余的杂音。
就是它!
那个在报告里被描述过的、如同哭泣般的声波,第一次被他实时捕捉到了。
这一次,他听得更加清晰。那声音比他之前在实验室里听到的样本更加……完整。它不再是单一的、模糊的呜咽,而是由无数个相似的声波叠加而成,形成了一种复杂而诡异的共鸣。这让他联想到了教堂里的唱诗班,只不过,这个唱诗班里所有的成员,都在用同一种绝望的、被水浸透了的声调,吟唱着一首无名的悲歌。
梁文的血液在血管里加速流动,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个科学家发现新大陆时的兴奋。他双手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调动三枚浮标的数据,进行交叉定位。
几分钟后,一个红色的圆点出现在他面前的电子海图上。
信号源的中心位置,位于村子东南方大约三海里的一片礁石区。那里的海图上标注着一个骷髅头的符号,旁边写着两个字——“乱风礁”。是海难频发地带。
梁文将那段音频反复播放,试图从中分析出更多的声学特征。就在他全神贯注的时候,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他身后响起。
“你在听海哭吗,外乡人?”
梁文像被电击了一样,猛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他惊恐地回头,看到一个瘦小干瘪的老妇人,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身后。
她看上去至少有八十岁了,甚至可能更老。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深如沟壑的皱纹,皮肤像晒干的橘子皮一样紧紧地贴在颧骨上。她穿着一身黑色的、打了好几块补丁的粗布衣服,头发花白,用一根木簪随意地盘在脑后。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眼睛,那是一双浑浊的、仿佛覆盖着一层薄翳的眼睛,但瞳孔的深处,却闪烁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光芒,就像是风暴来临前,海面上那种反常的、死寂的亮光。
她是怎么进来的?他明明记得自己把门闩上了。
“你是谁?”梁文的声音有些颤抖,一半是惊吓,一半是被人闯入私人空间的愤怒。
老妇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的目光越过梁文,死死地盯着他电脑屏幕上那不断起伏的绿色波形图,就像在看某种不祥的妖物。她的喉咙里发出一种类似咕哝的声音。
“它醒了……时候快到了……”她喃喃自语。
“什么醒了?你在说什么?”梁文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认出了这个老妇人。前两天他曾在村子的角落里见过她,当时她正对着大海的方向烧着黄纸,嘴里念念有词。村民们看到她都绕着走,脸上带着厌恶和恐惧。
“你不该来这里,”老妇人终于将目光转向梁文,那双眼睛仿佛能看穿他的皮肉,直抵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更不该用你这些铁家伙,去偷听它的声音。”
“我是在进行科学研究。”梁文提高了音量,试图用科学的严谨来驱散这股莫名的寒意,“我记录到的是一种异常声波,我需要搞清楚它的来源。”
老妇人听后,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近乎于嘲讽的表情,嘴角的皱纹挤得更深了。“声波?呵呵……你把它叫做声波。我们叫它‘泣潮’。”
“泣潮?”梁文皱起了眉。
“每隔一些年头,或者遇到什么不好的天时,大海就会涨起一场特殊的潮水。那潮水会带来大雾,也会把所有淹死在海里的……东西,都带回来。”老妇人缓缓地说道,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在诉说一个禁忌的秘密。“它们会哭,会在岸边哭,呼唤那些还活在岸上的人。它们想念岸上的温暖,想拉个伴,一起回水里去。”
梁文感到一阵荒谬。他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科学家,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他无法相信在二十一世纪,还有人会一本正经地对他讲这种鬼故事。这比林村长口中的“封建迷信”还要离谱。
“婆婆,这只是民间传说吧。”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尊重,但内心的不屑还是难以掩饰,“我听到的声音有物理来源,可能是某种我们尚未发现的海洋生物,也可能是……”
“生物?”老妇人打断了他,她突然向前凑了一步,一股浓烈的海腥味和老人身上特有的气息扑面而来,让梁文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你告诉我,什么样的生物,会用你死去亲人的声音来喊你的名字?”
梁文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他死死地盯着眼前的老妇人,嘴唇微微颤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是怎么知道的?她不可能知道!关于他妹妹的事,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这次的任务档案里也绝不可能有这种私人信息。
老妇人看到他的反应,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怜悯。“你的身上……有海水的味道。不是这几天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浸到骨头里的那种咸味和悲伤。你心里藏着一个水鬼,孩子。”
“你……你胡说!”梁文感到自己的防线正在崩溃。他建立了几十年的科学世界观,在这位神秘老妇人几句神神叨叨的话语面前,开始出现裂痕。
“信不信由你。”老妇人不再逼视他,而是转身,颤颤巍巍地向门口走去。“记住我的话,外乡人。等雾气从海上涌过来,把整个村子都包住的时候,那就是‘泣潮’来了。到时候,关紧你的门窗,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都不要出去,更不要……回应。”
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的浓雾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屋子里又只剩下梁文一个人。但是,之前那种被海浪声包围的宁静感已经荡然无存。现在,那些海浪声听起来不再是自然的物理现象,而像是一阵阵不怀好意的低语和嘲笑。
他失魂落魄地坐回椅子上,目光呆滞地看着屏幕上的声谱图。那段被他命名为“异常低频脉冲声波”的曲线,此刻在他的眼中,变得无比狰狞。
他努力地想把老妇人的话从脑子里赶出去,告诉自己那只是一个疯癫老人的胡言乱语。她或许只是善于察言观色,看出了自己神情中的悲伤,然后用一些模棱两可的话来诈唬自己。对,一定是这样。
他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数据上。他再次播放了那段音频,把耳机的音量调到最大,试图从中找出任何可以被科学定义的破绽。
呜咽声在耳膜深处回响。悠长,悲切,由无数个声音叠加。
他一遍又一遍地听着,神经因为高度紧张而绷得像一根即将断裂的琴弦。
然后,就在一个极为短暂的瞬间,在一个声音与另一个声音交叠的缝隙里,他似乎捕捉到了一个极其微弱的、截然不同的音节。
那不是呜咽。那更像是一个发音。
一个稚嫩的、被水呛到的、含混不清的……
“哥……”
梁文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将耳机从头上扯了下来,狠狠地摔在桌子上。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地起伏。冷汗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木桌上。
是幻听。
一定是幻听。
是白天的梦魇,加上那个老太婆的心理暗示,共同作用产生的听觉幻象。他的大脑欺骗了他。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不知何时,海面上的雾气变得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浓厚。它们不再是漂浮在海面上的薄纱,而是变成了一堵堵厚实的、翻滚着的白色高墙,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地、坚定地,向着石鱼村的海岸线压迫而来。
天色,也随之暗了下来。
明明,离日落还有好几个小时。
梁文的余生,都将被那一天的黄昏烙上永不磨灭的印记。
那场雾,并非如往常一般,从海平线的一缕薄纱,逐渐弥漫,温柔地将天地笼罩。不,它来得更像是一场无声的入侵,一场蓄谋已久的围猎。它从那片被命名为“乱风礁”的诡异海域升腾而起,不是轻盈的蒸汽,而是沉重的、有质感的、仿佛是液态的绝望所凝结成的实体。它们翻滚着,纠缠着,形成一堵连接着灰色天空和黑色海面的巨大幕墙,缓缓地,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向着石鱼村的海岸线平推过来。
梁文站在石屋门口,呆呆地望着这末日般的景象。科学告诉他,这可能是平流雾,是暖湿空气流经冷海面时形成的自然现象。然而,他的五脏六腑,他每一个因恐惧而紧绷的细胞,都在用一种更古老的、源自血脉的语言对他尖叫——快逃!
他甚至能感觉到温度的骤降。那不是寻常海风带来的凉意,而是一种刺骨的、湿冷的阴寒,像是有人打开了一座尘封千年的深海墓穴的大门。空气变得粘稠,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吸入了一口混合着咸腥和腐败水草的冰冷液体,直冲肺叶,让他几欲作呕。
村庄里,那种诡异的死寂被一阵阵急促的骚动打破了。原本紧闭的木门被“砰”地一声关得更紧,随后是沉重的门闩落下的声音,此起彼伏,像是某种古老仪式的鼓点。一扇扇窗户被里面的人用木板仓皇地钉上,发出“梆、梆、梆”的、充满绝望的噪音。没有人在外面奔跑,没有人大声呼喊,所有的恐惧都被压抑在那些摇摇欲坠的石头房子里。这是一种训练有素的、流传了不知多少代的集体恐慌。他们知道要发生什么。他们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刻。
只有村长林富国还在外面。他拿着一个掉了漆的铁皮喇叭,在村里唯一那条主路上来回奔走,他的声音在愈发浓重和压抑的空气里显得滑稽而无力:“大家不要慌!不要信那些老婆子的鬼话!就是起大雾了!海边嘛,起雾很正常的嘛!大家把门窗关好,注意防潮就行了!要相信科学!不要搞封建迷信那一套!”
他的喊声在浓雾触及村庄边缘的那一刻戛然而止。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他惊愕地看着那些白色的、活物般的雾气,像无数条巨大的、柔软的触手,悄无声息地漫过了海滩,漫过了码头,开始吞噬第一排的石屋。
光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这片浓雾吞噬。上一秒还是昏暗的黄昏,下一秒,整个世界就陷入了深海般的幽暗之中。梁文猛地打了个寒颤,逃也似地缩回屋内,用尽全身力气合上了那扇厚重的木门,将门闩死死地插上。
屋内瞬间被黑暗吞没。他摸索着打开了桌上那盏昏黄的台灯,这微弱的光源成了他在这个孤岛上唯一的庇护。然而,这光亮却无法驱散那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的寒意。那股寒意甚至带着重量,压在他的肩膀上,让他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几乎是与此同时,他的仪器爆发出一阵尖锐的警报声。
梁文扑到电脑前,屏幕上,代表声学信号的波形图已经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狂乱。之前那个微弱的、带着悲伤的低频声波,此刻像是被注入了无穷的能量,强度在一分钟内跃升了数百倍。原本还算平滑的曲线,此刻变成了一片由无数根尖锐的、参差不齐的峰值组成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图形,像是一颗濒死心脏的最后挣扎。
他颤抖着手,戴上了监听耳机。
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不是戴上了一副耳机,而是将头颅直接浸入了一个由声音构成的、充满了无尽痛苦的地狱。
那不再是单一的、模糊的呜咽。
那是成千上万个声音的叠加。
有男人临死前绝望的怒吼,有女人被冰冷海水灌满喉咙时发出的、撕心裂肺的悲鸣,有孩子因恐惧而变调的、被生生中断的哭喊,还有老人无力的、含混不清的呻吟。这些声音互相交织、碰撞、撕扯,它们来自不同的年代,说着不同的方言,却表达着同一种极致的情感——溺亡瞬间的痛苦、恐惧、以及对生者的、永不消散的怨恨。
更可怕的是,这些声音带着一种强烈的“临场感”。梁文能清晰地听到海水灌入气管时那恐怖的“咕嘟”声,能听到牙齿在极度寒冷中不受控制地“咯咯”打战声,能听到指甲在绝望中抠刮着船板、抠刮着礁石、最终被生生剥离时那令人牙酸的声响。
他的胃部剧烈地翻涌起来,一种混合着晕船和极度恐惧的恶心感直冲喉咙。他一把摘下耳机,冲到墙角,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他什么也没吐出来,只有冰冷的胃酸灼烧着他的食道。
这根本不是什么“异常声波”!
那个疯婆子是对的!这不是物理现象,这是一场……一场由亡魂主演的、跨越了数百年的交响乐,一场来自海底的、对整个活人世界的诅咒。
他瘫软在地,背靠着冰冷的石墙,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像一只被攥在手里的鸟,疯狂地搏动着,似乎下一秒就要爆裂。他第一次真正理解了“毛骨悚然”这个词的含义,那股寒意真的像是无数根冰针,从他的尾椎骨一路向上,刺穿了他的脊髓,直冲天灵盖。
窗外,原本还只是海浪拍岸的声音,现在也被那恐怖的、无处不在的哭嚎声所覆盖。风声穿过屋檐的缝隙,发出的不再是普通的呼啸,而是变成了尖锐的、模仿着那些哭声的诡异腔调。整个石鱼村,就像是被一个巨大的、用声音编织成的透明罩子给扣住了。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分钟?十分钟?还是一个小时?在这片声音的炼狱里,时间失去了意义。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缩在角落里,用双臂紧紧地抱住自己,徒劳地试图从自己身上汲取一丝温暖。
就在他精神即将崩溃的边缘,一个声音,如同一柄淬了冰的尖刀,精准地、毫不留情地刺入了他混乱的脑海。
那个声音,穿透了那成千上万个亡魂的喧嚣,直接在他的耳边响起。清晰得,就好像有人正贴着他的耳朵在低语。
“文哥……”
梁文全身的肌肉瞬间僵硬了。那一声呼唤,像是一道闪电,击中了他记忆最深处的暗礁。
是小诺的声音。
是他妹妹的声音。
不是相似,不是模仿,就是她的声音。带着一点点奶气,一点点撒娇的鼻音,还有那只属于她的、独一无二的语调。
“文哥……我好冷啊……”
那个声音继续幽幽地响起,这一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令人心碎的颤抖。
“不可能……”梁文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他的大脑一片空白,理智和逻辑在这一刻被彻底碾碎、蒸发。他知道这不可能是真的,小诺已经死了十几年了,可那声音是如此的真实,真实到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正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一点一点地收紧,痛得他无法呼吸。
他猛地抬起头,环顾四周。昏黄的灯光下,石屋里空无一物,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幻觉……一定是幻觉……”他对自己说,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是压力太大了……是这里的环境影响……产生了听觉幻象……”
“……你在哪儿啊,文哥?我找不到你了……”
那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哭腔,充满了被遗弃的委屈和无助。这正是小诺小时候找不到他时最常用的语气。每一次,只要她用这种语气说话,他就会立刻心软,无论在做什么都会马上跑到她身边。
“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梁文双手捂住了耳朵,痛苦地蜷缩起身体。可那声音仿佛不是从外界传来,而是直接在他的颅腔内响起,无论他怎么做都无法隔绝。
“……这里好黑,好冷……水不停地往我嘴里灌……文哥……你为什么不来拉我上去……”
最后一句话,像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梁文的灵魂上。
他童年最大的梦魇,那份被他用理性和时间层层包裹、深埋在心底的负罪感,在此刻被血淋淋地、毫不留情地刨了出来。
“我不是故意的……小诺……我不是故意的……”他语无伦次地呢喃着,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就在这时,窗户的方向传来一阵轻微的、像是用指甲刮搔玻璃的声音。
“嘶……嘶啦……”
梁文僵硬地扭过头,望向那唯一的光源出口。窗户很小,被木头窗框分割成四格。外面的浓雾将世界染成一片混沌的灰白,但在那片灰白中,似乎有一个模糊的、摇晃的人影轮廓。
那轮廓很小,像是一个孩子的身影。
“文哥……开开窗……让我进去……外面好冷……”
小诺的声音,这一次,是从窗外传来的。
梁文的血液仿佛都停止了流动。他像一尊石化的雕像,死死地盯着那扇窗户,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理智的最后一根弦告诉他,窗外的不可能是小诺,那绝对是某种……某种极度邪恶的东西。可是,他的情感,他那被负罪感折磨了十几年的灵魂,却被那一声声哀求撕扯得支离破碎。
“你……你不是她……”他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我就是啊……”窗外的人影似乎晃动了一下,更贴近了窗户。那声音变得愈发凄切,“你不认得我了吗,文哥?我的脸……我的脸被鱼咬得……不像样子了……可是我就是小诺啊……”
“你骗人!”梁文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
“那你……你看看我脚上……还穿着你给我买的那双红色的……红色的凉鞋……”
“砰!”
一声巨响,不是来自他的窗户,而是来自村子的某个方向。那声音听起来像是一扇门被巨大的力量从外面撞开了。
紧接着,一声男人的、充满极度惊骇的惨叫划破了亡魂的合唱,又被瞬间淹没。
梁文的思绪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断了。他从那令人窒息的个人恐惧中惊醒过来,意识到自己不是唯一一个正在经历这场恐怖围猎的人。整个村子,每一个村民,此刻恐怕都在承受着和他一样、甚至更加可怕的煎熬。
又一声凄厉的尖叫响起,来自另一个方向。这次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恐怖,像瘟疫一样,正在这个被浓雾隔绝的村庄里蔓延。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声音和人影都消失了。那成千上万个亡魂的哭嚎声,也似乎随着潮水的变化,音量减弱了一些,退回到了一个相对“背景音”的强度。然而,那股浸透骨髓的寒意和压抑感,却丝毫没有减退。
梁文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软体动物,瘫在地上,一动不动。他的大脑已经停止了思考,只剩下劫后余生的、一片空白的麻木。
这一夜,注定无人能眠。
当一丝微弱的、病态的灰白色光线终于从窗户的缝隙里挤进来时,梁文才意识到,天亮了。
或者说,只是这个世界勉强从绝对的黑暗,过渡到了幽深的黎明。浓雾依旧笼罩着一切,没有丝毫要散去的意思。
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每动一下,全身的关节都发出僵硬的悲鸣。他走到门边,犹豫了很久,才颤抖着手,缓缓地抽开了门闩。
“吱呀”一声,木门被推开一条缝。
外面的世界静得可怕。昨夜那喧嚣的、地狱般的哭嚎声已经完全消失了。取而代agis的是一种更令人心悸的死寂。风停了,海浪声也变得遥远而模糊,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这片厚实的浓雾按下了静音键。
空气中,那股咸腥和腐烂的气味比昨天更加浓烈了。
他推开门,走了出去。
村里的景象让他倒吸了一口冷气。狭窄的石板路上,覆盖着一层黏滑的、还在不断滴水的深绿色海草,仿佛昨夜整个村庄都被海水淹没过一遍。一些贝壳和不知名的、半透明的海洋生物尸体散落在角落里,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
他看到了那户昨夜传出第一声惨叫的人家。那是村里一个叫阿水的小伙子的家。他家的门,被人用蛮力从外面硬生生给撞烂了,碎裂的木板向内翻折着。门口的石阶上,留下了一串湿漉漉的、巨大的、不属于人类的脚印。脚印一路延伸,消失在浓雾深处。
屋子里,空无一人。
梁文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强忍着恐惧,沿着主路向村长家走去。一路所见,更是让他触目惊心。好几户人家的门窗上,都有被暴力冲击过的痕-迹——深深的划痕、破裂的木板、甚至是被整个砸碎的窗户。有些门口还散落着破碎的瓦罐和农具,似乎发生过激烈的搏斗。
村长林富国的家门紧闭。梁文用力敲了敲门。
“林村长!林村长!你在里面吗?”
过了好一会儿,门才被拉开一条小缝。林富国那张布满了血丝的脸出现在门后。他的脸色像死人一样苍白,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恐和慌乱,再也没有了初见时那股精明的神采。
“梁……梁工……”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是要裂开。
“村里出事了!”梁文急切地说道,“阿水不见了!还有赵家婶子!我刚刚路过,她家门也是破的,人也没了!”
林富国的嘴唇哆嗦着,他那套“相信科学”的说辞,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结结巴巴地说:“可……可能是风浪太大了……把人卷走了……”
“你家门口这些是什么?!”梁文指着林富国门前的一片狼藉。那里也有一堆湿滑的海草,还有一个被捏得变了形的铁水桶。
“我……我不知道……”林富国眼神躲闪,不敢直视梁文,“你……你别瞎说……会引起恐慌的……”
“现在还需要‘引起’恐慌吗?!”梁文的情绪也有些失控,他压低声音嘶吼道,“你听听!整个村子现在连一声狗叫都听不到了!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比我清楚!那个老太太说的‘泣潮’……是真的!”
提到那个老太太,林富国的身体明显地颤抖了一下。恐惧之中,又生出了一丝恼羞成怒。他猛地拉开门,对着梁文吼道:“够了!我说了那是封建迷信!你是国家派来的科学家,怎么也信这些鬼话!阿水他们肯定是失足掉海里了!我会组织人去找的!现在雾这么大,你不要在外面乱跑,赶紧回你屋里去!”
说完,他“砰”的一声,重重地关上了门。
梁文站在原地,只觉得一阵深深的无力感和寒意涌了上来。他知道,林富国的顽固和自欺欺人,只会害死更多的人,甚至可能害死他自己。
不行,不能再坐以待毙。科学在这里已经彻底失效了。他唯一能指望的,就是那个疯癫的、神秘的老太太。她知道“泣潮”,她知道规则。或许,她也知道……如何活下去。
他凭着模糊的记忆,向着村子最偏僻、最破败的角落走去。那是海婆婆的家,一个孤零零地矗立在悬崖边缘的、几乎要垮塌的小石屋。
一路上,他经过的每一户人家都门窗紧闭,死气沉沉。这个村庄,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坟墓,而他们这些幸存者,只是暂时还未被埋葬的活尸。
海婆婆的家门口,居然挂着两串用红线穿起来的、已经风干变黑的鱼骨,在雾气中微微晃动,像是在驱赶着什么无形的邪祟。她家的木门虚掩着,里面透出一丝微弱的、摇曳的烛光。
梁文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的气味比外面更加古怪,那是一种混合了艾草的烟熏味、干海货的咸腥味、以及某种草药的苦涩味道。光线极其昏暗,只有一根白蜡烛在神龛上跳动着,勉强照亮了屋子中央的一小片地方。
海婆婆就盘腿坐在神龛前的蒲团上,背对着他,一动不动,像一尊干枯的雕像。
“你来了。”她没有回头,声音苍老而平静,仿佛早就料到他的到来。
“昨晚……昨晚……”梁文的声音还在颤抖,他想描述昨夜的经历,却发现语言是如此的贫乏,“我听到了……也看到了……村里死了好几个人。”
“不是死,”海婆婆缓缓地纠正他,声音里不带一丝情感,“是被‘请’走了。”
“‘请’走了?”
“那些水里的东西,孤单了几十年,上百年。它们回来,就是想找人作伴。被它们看上的,就是被‘请’去海底的客人。”她慢悠悠地转过身,那双浑浊的眼睛在烛光下显得愈发深不见底。“你也被‘请’了吧?用你心里那个小姑娘的声音。”
梁文的呼吸一滞,默认了。
“能活下来,说明你心里的那根弦,还没断。”海婆婆看着他,眼神里第一次有了一丝赞许。“你心里还有理智,没有被愧疚和思念完全吞掉。”
“那些……到底是什么东西?”梁文终于问出了那个他最想知道、也最害怕知道答案的问题。
海婆z婆叹了一口气,那口气息悠长,仿佛叹尽了百年的沧桑。她指了指旁边的一个小木凳。“坐吧。有些事,是该让你这个外乡人知道了。”
梁文依言坐下,身体因为紧张而绷得笔直。
“我们石鱼村,自古以来就守着这片‘冤枉海’。”海婆婆开始了她的讲述,她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时空。“几百年前,这里还不是村子,只是个流放犯人的荒岛。有一年,一艘载满了流放者的官船,就在外面的‘乱风礁’遇上了风暴,整艘船都沉了。船上几百口人,男女老少,一个都没活下来。他们不是普通人,他们是带着天大的冤屈和怨恨被流放的。他们死的时候,心里那股怨气不散,就跟这片海里本身就有的某种……某种‘东西’,搅在了一起。”
“什么东西?”梁文追问道。
“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海婆婆摇了摇头,“我奶奶的奶奶说,那是在人还没出现之前,就已经沉睡在这片海底的古老意志。它没有好坏之分,就像大海本身一样,时而平静,时而愤怒。那些流放者的怨气,就像是一滴墨,滴进了一大缸清水里,把它给染黑了。从那以后,这片海,就活了过来。或者说,是醒了过来。”
“所以,‘泣潮’就是……”
“‘泣潮’,就是它在呼吸,就是它在做梦。”海婆婆的眼神变得有些迷离,“它做梦的时候,就会把所有沉在海底的记忆,都给吐出来。那些被淹死的人,他们的不甘、他们的痛苦、他们的执念,就成了我们看到的‘水鬼’。它们不是虚的,它们是实体,是裹着海草和淤泥的尸骸,被那股古老的意志操纵着,来岸上……‘收人’。”
梁文听得遍体生寒。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对世界的认知。克苏鲁式的未知恐惧和东方传统的鬼神之说,在此刻诡异地融合在了一起,形成了一种更深邃、更庞大的恐怖。
“它们为什么要‘收人’?”
“因为它们冷。”海婆婆的回答简单得令人发指。“你想想,在冰冷、黑暗的海底待了几百年,是种什么滋味?它们嫉妒我们这些活在岸上的人,嫉妒我们身上的温度,嫉妒我们还能呼吸,还能看到阳光。所以它们回来,拖几个热乎的下去,暖和暖和那片冰冷的海床。等被拖下去的人身上的热气散尽了,也就成了它们中的一员,开始等待下一场‘泣潮’,再去岸上找新的伴儿。”
一个周而复始、永无止境的死亡循环。
“那……那要怎么才能……活下去?”梁文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泣潮’有‘泣潮’的规矩。”海婆婆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这些规矩,是祖祖辈辈用命换来的。第一,也是最重要的一条:绝对不能回应‘呼唤’。”
“呼唤?”
“就是你昨晚听到的那种。它们会模仿你心里最重要、最亏欠、或者最思念的人的声音,一遍一遍地喊你。那不是简单的声音模仿,它们能偷窥你心里的记忆。你心里想得越深,它们模仿得就越像。你一旦开口回应了,哪怕只是一个字,就等于在你和它之间搭了一座桥。它就能顺着这座桥,精准地找到你,任何门板都挡不住。”
梁文想起了自己昨晚差一点就崩溃的情景,后背又是一阵冷汗。
“第二,门窗一定要关紧。天黑之后,绝对不能出门。门窗上,最好画上符。”海婆婆指了指自己门口挂着的鱼骨和门框上一些模糊的红色符号。
“符?”梁文有些怀疑,“那东西……真的有用?”
“有没有用,昨晚活下来的人家,门上都画了。”海婆婆淡淡地说道,“那不是普通的符。要用大公鸡的鸡冠血,混上锅底的黑灰,用毛笔画在黄纸上。公鸡为阳,啼鸣破晓,能驱散阴晦。锅灰饱食人间烟火,是生气的凝聚。这两样东西,是那些水里的阴寒之物最忌讳的。虽然挡不住它们强攻,但至少能让它们没那么容易进来,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扰乱它们的‘呼唤’。”
“强攻……”梁文想起了阿水家那扇被撞烂的门。
“是的,强攻。”海婆婆点了点头,“如果‘呼唤’对你没用,它们就会失去耐心。尤其是那些新变成‘水鬼’的,怨气最重,也最暴躁。它们会直接撞门砸窗。所以房子一定要结实。我们石鱼村的房子为什么都用石头盖,盖得跟个堡垒似的?就是为了防这个。”
梁文恍然大悟。这个村庄所有看似古怪、落后的传统背后,都隐藏着一部血淋淋的、与大海对抗的生存史。
“还有别的吗?”
“有。”海婆婆的脸色更加凝重,“‘泣潮’通常会持续三天。第一天是序幕,第二天,也就是今晚,是最高潮的时候。到时候,雾气会最浓,来的‘东西’会最多,也最凶。如果我们能熬过今晚,第三天它们就会慢慢退去。但是……”
她顿了顿,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度的恐惧。“但是,今晚和前两晚都不同。今晚,是血月。”
她指了指神龛上那本发黄的旧历书,上面用红色的朱砂在今天的日期上画了一个圈,旁边写着两个小字:血月。
“血月之时,阴气最盛,大海的力量也会达到顶峰。到时候,会有一个……最厉害的‘东西’,从‘乱风礁’那艘沉船的底下爬上来。村里的老人管它叫……‘潮母’。”
“潮母?”
“它是所有怨气的源头,是第一个死在那艘船上、怨念最深的女人。据说她当时怀着孕。几百年来,她吞噬了无数溺亡者的魂魄,已经变成了一个无法形容的怪物。血月之夜,她会亲自上岸,来挑选‘祭品’。到那时,什么符咒,什么石墙,可能都没用了。”海婆婆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绝望。
梁文只觉得自己的血液都要冻结了。他原以为自己经历的已经是极限,没想到,那仅仅是个开始。一场更大、更致命的恐怖,正在今晚等待着他,等待着这个村庄里所有瑟瑟发抖的幸存者。
他看着眼前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突然意识到,她告诉他这么多,不仅仅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你……你想让我做什么?”
海婆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有期许,有挣扎,还有一丝孤注一掷的疯狂。“我老了,活不了几年了。这个村子,也快死绝了。年轻人要么跑了,要么被‘请’走了,剩下的都是些不信邪的傻子和我们这些等死的老骨头。”
她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包着的东西,小心翼翼地展开,里面是一块残破的、刻着复杂纹路的龟甲。
“这是我们祖上传下来的唯一一件东西。我奶奶的奶奶说,要破除‘泣潮’的诅咒,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在血月之夜,潮水涨到最高的时候,潜入‘乱风礁’,找到那艘沉船,在‘潮母’的老巢里,打碎一样东西——‘镇魂钟’。”
“那是一口跟船一起沉下去的铜钟。所有的怨气,都被那口钟给锁在了这片海域。只要打碎它,怨气就会散去,诅咒或许就能解开。”
“潜水?去乱风礁?”梁文失声说道,“那不是去送死吗?!”
“是送死。”海婆婆平静地承认,“几百年来,我们村里有不少不信邪的、血气方刚的后生,试图这么做。没有一个回来的。”
“那你为什么……”
“因为你不一样。”海婆婆的目光落在了梁文放在墙角的那些精密的仪器上。“你是个外乡人,你的命,不归这片海管。你懂那些我们看不懂的铁家伙。我能感觉到,你身上有一种……不属于这里的力量。我们把它叫做‘气运’,你们管它叫什么?科学?”
她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现在,我只能赌一把。赌你这个不信鬼神的人,和你那些能听懂海哭的铁家伙,能创造一个我们这些信了一辈子鬼神的人,创造不出的奇迹。”
梁文沉默了。他的大脑在飞速地运转。潜入沉船,打碎一口钟……这听起来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自杀任务。但是,坐以待毙,等待那个所谓的“潮母”上岸,下场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上。屏幕上,那个通过声呐三角定位标出的红色信号源,正静静地闪烁着。
那个坐标,不偏不倚,正是在海婆婆所说的“乱风礁”的中心。
那里,就是一切的源头。
科学与迷信,在这一刻,以一种诡异而恐怖的方式,指向了同一个答案。
他终于明白,自己被派到这里,或许并不是一个巧合。他一直试图用科学去“聆听”和“理解”大海,而现在,大海,也以它自己的方式,给了他一个“回应”。
它在邀请他。
邀请他去往那片死亡的中心,去直面那个夺走了他妹妹,也夺走了这里无数生命的、最深沉的恐惧。
与海婆婆那场决定生死的谈话,像一根锚,重重地砸入了梁文混乱的思绪之海,让他暂时停止了漂流。恐惧依然存在,那是一种已经渗透进骨髓、如同慢性病般挥之不去的寒冷,但在那片无垠的恐惧之中,却也滋生出了一丝疯狂而清晰的目标。他不再是一个被动的受害者,一个只能蜷缩在黑暗中等待审判的猎物。他成了一个战士,一个即将手持科学的矛,去挑战神话之盾的凡人。
他没有立刻答应海婆婆,也没有拒绝。他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离开了那间充满了草药和烟火气味的小石屋。他需要时间,需要一个绝对安静的环境,来消化这一切,并制定一个哪怕只有百分之一成功率的计划。
回到自己的“庇护所”,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检查设备。笔记本电脑,信号处理器,高功率定向声波发射器——这些冰冷的、由金属和塑料构成的伙伴,此刻是他对抗那超自然恐怖的唯一军队。万幸的是,电力供应还没有中断。他打开电脑,屏幕上那片狂乱的声谱图已经恢复了平静,只剩下微弱的、如同心跳般的低频脉冲,稳定地从“乱风礁”的坐标点传来。那里,就是敌人的心脏。
他调出了那片海域的高精度海图,这是来之前他就下载好的。海图显示,“乱风礁”区域水深在三十到五十米之间,海底地形极其复杂,遍布着尖锐的火山岩礁石和深不见底的海沟。官船沉没的位置,在历史上并没有明确的记载,只知道大概是在那片区域的中心。要在这种环境下,于深夜潜水找到一艘几百年前的沉船,其难度不亚于大海捞针。
但海婆婆说得对,他有她们所没有的东西。他有“眼睛”和“耳朵”。
他开始在电脑上构建一个三维声呐扫描模型。他的计划很简单,甚至有些粗暴:利用自己带来的三枚声呐浮标,对“乱风礁”区域进行一次地毯式的、高密度的海底地形扫描。木质的古代沉船在声呐图像上会呈现出与周围岩石截然不同的回波特征。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他就有把握在海图上标出沉船的精确位置。
问题是,他没有足够的时间了。血月之夜,就在今晚。
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是下午一点。距离天黑,只剩下不到五个小时。而进行一次完整的声呐扫描和数据分析,至少需要八个小时。
时间,是他最大的敌人。
他放弃了全面扫描的念落,转而采用一种更冒险的方法——“焦点监听”。他调整了三枚浮标的接收阵脚,将所有的监听资源都集中在那个持续发出低频声波的坐标点周围,进行小范围、高精度的 집중扫描。他赌那个所谓的“镇魂钟”,或者说诅咒的核心,必然就在沉船主体结构之内或附近。那个持续不断的“心跳声”,就是最好的路标。
在等待数据回传的间隙,他开始准备潜水装备。这次任务,公司给他配备了一套轻便的工业级潜水设备,包括一套干式潜水服、全覆盖式潜水面罩、一个双瓶空气罐,以及最重要的——一台便携式的水下声呐探测仪和一台带有强光照明的水下摄像机。他仔细地检查着每一个阀门,每一条管线,每一块电池。这些装备,将是他深入敌营的铠甲和武器。
做完这一切,他又将目光投向了那台被他束之高阁的高功率定向声波发射器。这台设备原本是用来进行远距离水下声学实验,或是驱赶大型海洋生物的。它可以发射出强度极高、频率可调的声波脉冲。梁文盯着它,一个更加疯狂、也更加大胆的想法在他的脑海中逐渐成形。
如果“泣潮”的本质,是一种由怨念构成的、有特定频率的“声波诅咒”,那么,是否可以用另一种更强大的、纯粹物理性的声波去进行“干扰”?就像用白噪音去覆盖掉恼人的杂音一样。
他可以在潜入水下之后,将这台发射器设置为某个特定的频率和功率,对那个声波源进行持续的、高强度的声学冲击。这或许不能摧毁诅咒,但有没有可能……在短时间内,削弱它,扰乱它,为自己争取到宝贵的时间窗口?
这纯粹是一个基于声学原理的猜测,一个科学家在绝望中迸发出的、近乎于祈祷的假设。他不知道用物理去对抗形而上,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或许毫无作用,或许……会激怒那个“东西”,让它变得更加狂暴。
但他没有选择了。这是一场他必须参与的赌局,而他要把自己所有的筹码,都押上去。
村庄里的气氛愈发压抑。浓雾没有任何散去的迹象,反而愈发浓稠,能见度已经不足五米。那种湿冷的寒意变本加厉,甚至在石屋内的墙壁上凝结出了一层薄薄的水珠,缓缓地滑落,像是这栋房子在无声地哭泣。
下午四点左右,林村长又拿着他的铁皮喇叭出来了一次。这一次,他的声音不再是虚张声势的辟谣,而是带上了一丝掩饰不住的颤抖和哀求。他号召大家加固好门窗,把家里所有的照明设备都打开,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出门。他的“科学论”已经破产,现在他所能做的,只是重复那些流传已久的、最原始的避险规则。然而,为时已晚。恐惧的种子已经在每个人的心里发了芽,茁壮成长。
梁文透过窗户,看到一些村民偷偷摸摸地跑到海婆婆家门口,放下一些食物和淡水,然后又像见到鬼一样飞快地跑开。在这个被现代文明遗忘的角落,当科学无法提供庇护时,人们又本能地开始向那些古老的、他们曾经鄙夷过的力量寻求慰藉。
天色,以一种不合常理的速度迅速暗淡下来。血月,还未升起,但它不祥的、猩红色的微光,已经预先一步穿透了浓雾,将整个世界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如同凝固血液般的诡异色调。
“滴滴滴……”
电脑发出一阵提示音。焦点扫描的第一批数据,已经回传完毕。
梁文的心跳瞬间加速,他立刻坐到电脑前,双手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屏幕上,一幅由无数个绿色光点构成的、粗糙的三维海底地形图正在被一点点地渲染出来。岩石、海沟、沙地……一切都和海图上的标注相符。
他将图像放大,聚焦在那个低频声波源的中心区域。在那片崎岖不平的岩石地貌中,他看到了一片不规则的、回波特征明显偏弱的区域。那片区域的轮廓,像一头搁浅的、骨骼破碎的巨鲸。
“找到了……”他喃喃自语。
那就是沉船的残骸。它断成了两截,斜斜地插在一道海沟的边缘,大部分船身已经被淤泥和珊瑚覆盖,只剩下一些腐朽的龙骨和肋材还顽强地保持着船的形状。
而那个声波源的信号,最强烈的点,就来自船体前半截的内部!海婆婆说的“镇魂钟”,一定就在那里。
他将沉船的精确坐标输入到自己手腕上的GPS潜水电脑中。现在,他有了明确的目标。
他开始穿戴干式潜水服。冰冷而紧绷的橡胶包裹住他的身体,带来一种近乎于窒息的安全感。他最后一次检查了空气罐的压力表,确认了水下照明灯的电量,将那把用来防身和切割杂物的潜水刀,牢牢地绑在了自己的小腿上。
就在他准备将沉重的设备背上身时,石屋的门被轻轻地推开了。
海婆婆颤巍巍地走了进来。她手里捧着一个小小的、用红布包裹着的东西,和一碗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暗红色的液体。
“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她将那碗液体递到梁文面前。那液体粘稠,里面混杂着一些黑色的粉末。“这是公鸡血混锅底灰。在下水前,把它涂在你的面罩上。它不能保证让你不被‘看见’,但至少,能让那些小鬼……没那么容易缠上你。”
梁文犹豫了一下。他是一个科学家,让他把这种类似巫术的东西涂在自己精密的设备上,本能地感到抗拒。
“别用你那套想法来衡量这里的规矩。”海婆婆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你现在要去的地方,你的那些铁家伙也一样是外乡人。给它们……穿一件本地的衣服,总没坏处。”
梁文不再犹豫,接过碗,用手指蘸着那粘稠腥气的液体,小心翼翼地在自己潜水面罩的玻璃外侧,画了几个模糊的、不成形状的符号。他不知道海婆婆的符咒是怎么画的,只能凭感觉胡乱涂抹。
接着,海婆婆又将那个红布包递给他。“这个,你贴身收好。”
梁文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块小小的、已经磨损得看不清纹路的龟甲碎片,正是他下午看到的那块。“这是……”
“这是我们家祖传的护身符,也是唯一一件从那艘沉船上……被打捞上来的东西。”海婆婆的眼神变得悠远,“我的祖先,是当年负责处理那场海难的衙役之一。他说,在打捞尸体的时候,在一个被淹死的、还怀着孕的女人的手里,死死地攥着这块龟甲。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掰开。他觉得不祥,但又觉得这东西或许有点灵性,就偷偷藏了起来。”
梁文的心猛地一沉。怀着孕的女人……潮母!
“戴上它,”海婆婆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你是去她的老巢里砸她的东西,带着点她生前信奉的念想,或许……她会手下留情一分。”
梁文郑重地点了点头,将那块冰冷的龟甲碎片,贴身放进了潜水服内侧的口袋里。
一切准备就绪。他背起沉重的空气罐和设备包,身体因为负重而猛地向下一沉。
“我雇来的那艘舢板还在码头吗?”他问道。那个哑巴船夫,虽然沉默寡言,却是这个村子里唯一一个还愿意载他出海的人。
“他不在了。”海婆婆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悲戚。“昨天晚上……他娘被‘呼唤’了。他为了救他娘,冲进了雾里……再也没回来。”
梁文的心又是一紧。这个村庄的悲剧,正在不断地叠加。
“那你怎么去?”海婆婆担忧地看着他。
“我自己去。”梁文的语气平静而坚定。他的目光投向墙角那些破旧的渔网,和一副沾满灰尘的船桨。“那里有艘小船,我看到过。”
他指的是停在石屋下面一个小海湾里的一艘破旧的单人渔船,几乎已经被废弃。
海婆婆沉默了。她知道,她无法再提供任何帮助了。她能做的,只是站在门口,看着这个背负着现代文明利器的外乡人,像一个古代的悲剧英雄一样,一步步地走向那片被血色月光笼罩的、注定九死一生的战场。
“记住,”在她身后,海婆婆用尽最后的力气叮嘱道,“你只有一次机会。在潮水涨到最高,月亮到达天顶之前,你必须回来。否则……你就再也回不来了。”
划着那艘几乎要散架的单人渔船离开海岸,是一场与恐惧本身的角力。
浓雾像是有生命、有智慧的怪物,将他团团围住。他的世界被压缩到了船身周围不足三米的范围。他看不到天空,看不到海岸,甚至看不到前方的海面。他只能凭借手腕上潜水电脑的GPS导航,以及自己内心那股被逼到绝境后燃烧起来的意志,一下一下地,机械地划着桨。
水,是粘稠的黑色。每一次船桨插入水中,都像是在搅动一锅熬了千年的、冰冷的墨汁。水中没有任何反光,它吞噬了一切光线,也吞噬了一切声音。除了船桨划水时发出的“哗啦”声,和船体摩擦波浪时令人牙酸的“吱嘎”声,整个世界一片死寂。
昨夜那种喧嚣的、成千上万个亡魂的哭嚎合唱,并没有出现。这反而让梁文感到更加恐惧。这种寂静,就像是暴风雨来临前那种令人窒ozygous的平静,是更庞大、更恐怖的东西正在酝酿的前兆。
他能感觉到,水下有东西。
不是鱼,也不是别的什么海洋生物。那是一种……注视。无数双冰冷的、带着无尽怨恨的眼睛,正从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中,静静地注视着他这个漂浮在海面上的、温热的异类。他甚至能感觉到它们就在他的船底游弋、盘旋,像一群等待着牧羊人打盹的鲨鱼。它们在等待一个时机,一个将他拖入这片黑色深渊的时机。
面罩上那些由鸡血和锅灰画成的符号,不知是否真的起了作用。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东西试图来掀翻他的小船。
血月的光芒,在此刻变得愈发妖异。它虽然被浓雾遮挡,无法直接看到月亮的轮廓,但那不祥的红光却无处不在,将雾气都染成了一种令人作呕的、仿佛内脏组织般的粉红色。
“滴!滴!”
手腕上的潜水电脑发出提示音,提示他已经到达了目标坐标点。
他停下了划桨。小船在原地缓缓地打着转。
就是这里了。
下方三十多米深处,就是那艘承载着百年诅咒的幽灵船。是“潮母”的巢穴,是“镇魂钟”的所在地。
他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了他的肺。他将高功率定向声波发射器小心翼翼地放入水中,用绳索固定在船舷上,然后打开了电源。他根据之前的数据,将发射器的频率设定在了一个能够与那个低频声波源产生最大谐振干涉的数值上,并将功率调到了最大。
“嗡——”
一阵人类耳朵无法听见的、却能让整个船体都产生高频震动的强大声波,瞬间从发射器中爆发出来,像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地砸向了下方的黑暗深渊。
就在声波发射出去的那一刻,平静的海面突然像是被煮沸了一样,猛烈地翻腾起来!
“咕嘟咕嘟咕嘟——”
无数个脸盆大小的气泡,夹杂着黑色的淤泥和腐烂的水草,从水下疯狂地涌了上来,爆裂开来,散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硫磺和尸体腐臭的恶心气味。
紧接着,一声尖锐得足以刺破耳膜的、不似人间能有的凄厉尖啸,猛地从水下爆发出来,仿佛是那个沉睡了百年的古老意志,被他这个不速之客的挑衅彻底激怒了!
那成千上万个亡魂的哭嚎声,在这一瞬间,同时响起!比昨夜强烈了十倍、百倍!这一次,它们不再是遥远的背景音,而是化作了实质性的音波武器,从四面八方疯狂地挤压着梁文的小船,挤压着他的耳膜和理智。
小船在沸腾的海面上剧烈地颠簸摇晃,仿佛随时都会被掀翻。
梁文知道,他没有时间犹豫了。他要么现在跳下去,要么下一秒就被这些愤怒的亡魂连人带船一起撕成碎片。
他戴上潜水面罩,咬住呼吸器,最后检查了一眼空气余量。然后,他抱着那台便携式的水下声呐探测仪和摄像机,翻身向后一仰,义无反顾地投入了那片翻腾的、地狱般的黑暗之中。
入水的瞬间,刺骨的寒冷立刻穿透了干式潜水服,像无数根针扎遍他的全身。外界那震耳欲聋的喧嚣被海水隔绝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恐怖的、被黏稠的黑暗和压力包裹的幽闭感。
他打开了头顶和摄像机上的强光照明灯。两道惨白的光柱,在浑浊不堪的海水中只能照亮前方不到两米的距离。在这两米之外,就是无尽的、纯粹的黑暗。
无数个模糊的、扭曲的人形黑影,在他的光照范围边缘飞快地闪现、游弋,像一群被惊扰的鬼魂。它们的动作迅捷而不合常理,时而像鱼,时而像蛇。它们不敢靠近光柱的中心,但那种被成千上万双怨毒眼睛窥视的感觉,却比任何实质性的攻击都更让人感到恐惧。
他顾不上这些。他启动了手持声呐探测仪,并将发射器的频率调整到最低,以穿透厚厚的淤泥。很快,屏幕上显示出了下方沉船的轮廓。他一边对抗着紊乱的水流,一边控制着浮力,缓缓地向下潜去。
越往下,压力越大,寒意越重。那股浓烈的腐臭味,甚至穿透了呼吸器的过滤系统,钻进他的鼻腔。水中悬浮的杂质越来越多,有些像是腐烂的木屑,有些……则像是泡发了的人类毛发。
三十米……三十五米……四十米……
终于,一个巨大的、被海草和珊瑚包裹得如同小山般的黑色轮廓,出现在了他的光照范围之内。
沉船到了。
那艘几百年前的官船,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也更完整。虽然半边船身已经陷入了淤泥,但另一半的甲板和船楼结构依然屹立不倒,像一头沉默的、死去的巨兽。无数条不知名的、身体半透明的怪鱼,在船体那些破洞和窗户里穿梭,如同为这座水下坟墓守灵的鬼火。
就在这时,他耳机里传来一阵“滋啦滋啦”的电流声。海面上那台高功率声波发射器,似乎开始受到某种力量的干扰,工作变得不稳定起来。
不能再拖了!
他根据手持声呐的指示,向着前半截船舱的位置游去。那里的一个巨大破口,像一张咧开的、等待着吞噬他的巨嘴。
当他游进船舱的瞬间,一股强大得难以言喻的、饱含着怨恨和痛苦的意识洪流,猛地冲入了他的大脑!
那些根本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了进来——
“冤枉!我是被冤枉的!我没有通敌!”一个满脸虬髯的大汉,被绑在船舱的柱子上,对着昏暗的油灯发出不甘的咆哮。
“孩子……我的孩子……别怕,娘在这里……”一个年轻的母亲,紧紧地抱着怀中已经断气的婴儿,在摇晃的船舱里喃喃自语。
“水……水进来了!船要沉了!快开门!放我们出去!”无数双手,在绝望地拍打着被从外面锁死的、通往甲板的舱门。
冰冷的海水从船体的裂缝中疯狂地涌入,瞬间淹没了整个船舱。哭喊、尖叫、咒骂……所有声音都被冰冷的海水无情地吞噬,化作一串串徒劳的气泡。
梁文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大脑像被撕裂了一样剧痛。他拼命地摇头,试图将这些不属于自己的、充满了绝望的记忆甩出去。他意识到,这艘船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记忆容器。这里的每一块木头,都被几百年来不散的怨念浸透了。
他强忍着剧痛,用照明灯四下扫视。
船舱内一片狼藉,腐朽的木箱、破碎的陶罐散落一地,上面覆盖着厚厚的淤泥。几十具人类的骸骨,以各种扭曲的、痛苦的姿态,散布在船舱的各个角落,有些甚至还保持着临死前挣扎的姿势。
他的光束,最终停在了船舱的最深处。
那里,有一口半人多高的青铜大钟,倒扣在地上,大半个钟身已经陷入了淤泥里。钟的表面布满了绿色的铜锈和寄生的贝壳,但依然能隐约看到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如同蝌蚪般的诡异符文。
一股比周围海水还要阴冷千百倍的、实质性的寒意,正从那口钟里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
镇魂钟!
梁文的心脏狂跳起来。他找到了!
可就在他的光束照亮那口钟的瞬间,钟的周围,那些原本静静地躺在淤泥里的骸骨,突然齐刷刷地“活”了过来!
它们的眼窝里,燃起了两点幽蓝色的、如同鬼火般的磷光!它们僵硬地、发出“咔咔”的声响,从淤泥中挣扎着坐起,然后,用它们那空洞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眼窝,齐刷刷地转向了梁文这个不速之客!
船舱内的水温,骤然降到了冰点!
梁文的血液都快要凝固了。他下意识地拔出了腿上的潜水刀,摆出了防御的姿势。
那些骸骨并没有立刻攻击他,它们只是缓缓地站了起来,然后,像一群最虔诚的信徒,慢慢地分开,让出了一条通往那口铜钟的道路。
一个身影,缓缓地,从那口铜钟后面的阴影里,浮了上来。
梁文此生从未见过如此恐怖、如此扭曲、如此违背常理的……东西。
那东西还保持着一个女性的大致轮廓,但她的身体已经完全和这艘沉船、和这片海底融为了一体。她的皮肤,是一种尸体般的、惨白的颜色,上面布满了青黑色的血管网络,有些地方甚至已经腐烂,露出了下面被海水泡得发白的骨头。她的头发,已经变成了无数条如同海蛇般的、不断蠕动着的黑色海草,在水中缓缓地飘荡。
她的脸,更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五官已经完全扭曲变形,眼睛是两个深不见底的、不断向外冒着黑色雾气的空洞。嘴巴裂开到一个不成比例的角度,里面没有牙齿,只有一片蠕动的、如同海葵般的黑暗。
而她那已经不成形状的、高高隆起的腹部,竟然是半透明的!梁文能清晰地看到,在她那充满浑浊羊水的子宫里,蜷缩着一个尚未成形的、皮肤青紫的婴孩!那婴孩的眼睛紧闭着,但它的嘴巴,却在一张一合,发出一种无声的、却是这一切诅咒之源的哭泣!
潮母!
在看到她的那一刻,梁文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关于科学、关于逻辑的思维都彻底停止了。他面对的,是一个超越了生与死,融合了母性与怨恨,凝聚了数百年海底阴气的……神话级的怪物。
潮母那两个黑洞般的眼睛,转向了梁文。
梁文瞬间感觉自己的灵魂像是被两根烧红的铁钎给刺穿了!他脑海中所有关于小诺的记忆,那些被他珍藏的、美好的画面,此刻都被污染、被扭曲了!
他看到了小诺的脸,但她的皮肤也是青白色的,眼睛里流出血泪,用一种怨毒的声音对他尖叫:“你为什么不救我!你为什么不下来陪我!”
“不……”梁文痛苦地嘶吼着,精神防线在这一刻被彻底击溃。
潮母缓缓地向他伸出了一只手。她的手臂极长,像一根被水泡发了的柳条。她的指甲,是十根又黑又长的、如同匕首般的尖刺。
眼看那只手就要触碰到他的面罩。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梁文胸口处,那块贴身存放的、冰冷的龟甲碎片,突然散发出一阵微弱的、温润的光芒!
那光芒虽然微弱,却仿佛带着某种古老的、神圣的力量,瞬间驱散了梁文脑海中的幻象!
潮母伸出的手,也在触及到那层光芒的瞬间,如同被灼烧了一般,猛地缩了回去,发出一声无声的、却能让整个船体都为之震动的愤怒咆哮!
梁文瞬间清醒了过来!
他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他不再有任何犹豫,爆发出求生的全部本能,绕过潮母,疯了一样地冲向那口倒扣的青铜大钟!
周围的那些骸骨卫士,也在这时如梦初醒,挥舞着被腐蚀得残破不堪的骨爪,向他扑了过来!
梁文左手挥舞着强光摄像机,用刺目的灯光暂时逼退了左边的几具骸骨,右手则用潜水刀狠狠地捅进了一具离他最近的骸骨的胸腔!“咔嚓”一声,那具骸M骨的肋骨应声而碎,但它却毫无知觉,依旧死死地抓住了梁文的手臂!
刺骨的阴寒,瞬间从被抓住的手臂传遍全身!
梁文怒吼一声,用尽全力一脚将那具骸骨踹开,手臂上已经被抓出了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立刻涌了出来,在水中染成一团淡淡的红色。
他不管不顾,冲到了铜钟面前。
他丢掉摄像机,双手握住潜水刀,用尽全身的力气,照着那布满铜锈的钟身,狠狠地,一下又一下地砸了下去!
“当!”
“当!”
“当!”
每一击,都发出沉闷而悠长的回响。每一击,都让那口钟上雕刻的符文闪烁起一阵不祥的红光。
潮母那愤怒的、精神攻击般的咆哮,变得更加疯狂!梁文感觉自己的头颅随时都要炸裂开来。更多的骸骨从四面八方扑了上来,它们的骨爪在他的潜水服上划出一道道深深的痕迹。
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他的眼中,只有那口该死的钟!他的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砸碎它!
不知砸了多少下,那把坚韧的潜水刀都已经出现了缺口。
终于,“咔嚓”一声脆响。
一道细微的裂痕,出现在了钟身之上!
就在裂痕出现的那一刻,一股浓郁的、肉眼可见的黑气,夹杂着无数张扭曲痛苦的人脸,猛地从裂缝中喷涌而出!
整个沉船,甚至整片海域,都为之剧烈地一震!
“啊——!!!”
潮母发出了她来到这个世界以来,第一声也是最后一声,真正意义上的、饱含着无尽痛苦和解脱的尖叫!
她那由怨念构成的身体,开始像被阳光照射的黑雪一样,迅速地消融、瓦解!她那半透明的腹中,那个无声哭泣了数百年的婴孩,脸上似乎露出了一丝安详的微笑,最终和她的母亲一起,化作了虚无。
那些围攻梁文的骸骨,眼窝中的蓝色磷光瞬间熄灭,重新变成了一堆毫无生气的、真正的“死亡之物”,散落成一地的碎骨。
那口青铜大钟,在喷出最后一口黑气之后,也“哗啦”一声,彻底碎裂开来,变成了一堆毫无灵性的废铜。
诅咒……似乎……解除了?
梁文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空气瓶里的空气,已经发出了告警。他看了一眼压力表,所剩无几。
他不敢停留。他挣扎着站起来,捡起摄像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着船舱外游去。
他游出沉船,向上望去。
他看到了一幕永生难忘的景象。
血色的月光,穿透了海水的阻隔,照亮了他上方的世界。原本盘踞在他头顶的那些怨魂黑影,已经全部消失了。
海水,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变得清澈起来。
上浮的过程,是一场漫长而痛苦的,从地狱重返人间的朝圣之旅。
梁文的身体,如同一个被抽干了所有能量的电池,沉重得不属于自己。每一次摆动脚蹼,都牵动着全身无数道细微的伤口,传来一阵阵火辣辣的疼痛。手臂上被骸骨抓出的那几道伤痕尤为严重,冰冷的海水不断地刺激着翻开的皮肉,但他已经感觉不到太多的痛楚,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和虚脱。空气瓶发出的“哔哔”警报声越来越急促,每一次吸气,都像是从一个被扎破了无数小孔的塑料袋里,徒劳地汲取最后一点稀薄的氧气。
他的意识开始变得模糊,眼前时而清晰,时而又被大片的黑色斑点所占据。有好几次,他几乎要放弃,任由自己在这片刚刚恢复平静的、冰冷而温柔的海水中沉沦下去。这里没有痛苦,没有恐惧,只有永恒的安宁。小诺就在下面,那些流放者也终于得到了解脱。或许,死亡才是最终的归宿。
是手腕上潜水电脑那冰冷的触感,和GPS导航界面上那个不断闪烁的、代表着海面小船的绿色光点,将他即将沉沦的意志一次次地拉了回来。
他还有任务没有完成。他要回去,要把这里发生的一切记录下来。无论这个世界是否会相信,他都必须成为这段历史的见证者。
他奋力划动着,向上,向上,向着那片遥远的、在血色月光下呈现出诡异暗红色的水面。
当他的头颅终于冲破水面的那一刻,新鲜的、带着咸腥味的空气猛地灌入他的肺部,带来一阵剧烈的、撕心裂肺的咳嗽。他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仿佛一个几辈子没见过氧气的溺水者。劫后余生的狂喜和身体濒临极限的痛苦交织在一起,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漂浮在海面上,抬起头,看到了那轮让他陷入这场生死浩劫的血月。
它高悬在天顶,巨大而妖异,像一只冷漠地注视着人间惨剧的、充满了血丝的独眼。笼罩了石鱼村整整两天的浓雾,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就像被投入沸水中的白糖,它们翻滚着,变薄,化作一缕缕轻烟,最终融入夜色之中。失去了雾气的遮挡,血色的月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将整片海域都染上了一层不祥而壮丽的红晕。
那艘破旧的单人渔船,就静静地漂浮在不远处。他留在船上的高功率声波发射器已经停止了工作,指示灯早已熄灭,显然是在刚才那场剧变中耗尽了电力或遭到了损坏。但它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梁文用尽最后的力气,游到船边,然后像一具尸体一样,狼狈不堪地将自己甩进了船舱。他躺在冰冷的、积了一层水的船底,胸口剧烈地起伏,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再动一下。
那震耳欲聋的万鬼哭嚎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于神圣的寂静。海面平静得像一面暗红色的镜子,只有他刚才弄出的涟漪还在缓缓地扩散。
诅咒真的结束了吗?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还活着。这就够了。
他在船里躺了很久,久到身体的疼痛和麻木感都开始慢慢复苏。他挣扎着坐起身,摘掉了沉重的潜水面罩和空气罐。那张因为缺氧和恐惧而变得惨白的脸上,被面罩上那已经干涸的、由鸡血和锅灰混合的液体,弄出了一道道诡异的、暗红色的图腾。
他拿起了船桨,开始向着石鱼村的方向划去。
返航的路,和来时一样漫长,心境却已是天壤之别。来时,是抱着赴死的决心,闯入一片未知的、被恐惧笼罩的黑暗。而此刻,他像一个刚刚打赢了一场惨烈战役的幸存士兵,拖着疲惫不堪的残躯,回归他并不熟悉的故土。
随着浓雾的彻底散去,石鱼村的轮廓,在血色月光的映照下,逐渐清晰起来。那座依山而建的村庄,像一头匍匐在岸边的远古巨兽的骨骸,沉默而悲伤。
当他的小船靠近码头时,他看到了岸上的人影。
不是一个,而是很多个。
几乎所有还活着的村民,都从他们那如同堡垒般的石屋里走了出来,聚集在码头上。他们手中拿着各种能照明的东西——昏暗的马灯、摇曳的蜡烛,甚至还有几把老式的手电筒。这些微弱的光点,在血色的月光下汇聚成一小片温暖的星海。
他们都静静地站着,没有人说话,只是将目光投向大海,投向他这个唯一敢在“泣潮”之夜出海的人。他们的眼神复杂,有震惊,有疑惑,有敬畏,还有一丝……不敢置信的希望。
海婆婆站在人群的最前面,她那瘦小的身影在夜风中显得愈发佝偻,但她的脊梁,却挺得笔直。当她看到梁文那艘小船的身影时,她那双浑浊的老眼中,第一次闪烁起了泪光。
梁文将船靠岸,然后几乎是滚着爬上了码头。他的双腿因为脱力和寒冷而不住地颤抖,刚一站稳就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几只粗糙而有力的手,及时地扶住了他。是那些他曾以为麻木不仁的村民。
“梁……梁工……”一个中年汉子,结结巴巴地开口,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海……海里的哭声……没了。”
是的,没了。
梁文这才意识到,那如同背景音一样,萦绕在石鱼村上空几十个小时的、若有若无的海浪声和风声,此刻听起来是如此的……干净。它们就是纯粹的、自然的物理声响,再也没有夹杂任何超自然的、令人不安的杂音。
整个村庄的空气,似乎都变得清新了许多。那股弥漫了数日的、混合着咸腥和腐败的死亡气息,正在被干净的海风一点点地吹散。
梁文点了点头,因为极度的疲惫,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海婆婆颤巍巍地走到他面前,她伸出那只干枯得如同鸡爪般的手,轻轻地碰了碰梁文手臂上的伤口,又看了看他脸上那诡异的血痕。
“你……你做到了?”她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颤抖。
梁文再次点了点头。然后,他将一直紧紧抱在怀里的、那台已经停止工作的水下摄像机,递给了她。
“它……都在里面。”他用嘶哑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道。
林村长的身影,从人群后面挤了出来。他的脸色比任何人都要复杂,苍白中透着一丝涨红。他的眼神里充满了羞愧、恐惧,以及一种世界观被彻底颠覆后的茫然。他看着梁文,嘴唇翕动了半天,最终只是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一躬,不仅是对梁文的感谢,也是对他曾经笃信不移的“科学”,和他曾经鄙夷唾弃的“迷信”,所进行的、最沉痛的忏悔。
这一夜,石鱼村无人入睡。
村民们将梁文奉若神明般地带回了他的石屋。他们生起了火,拿来了干净的衣服和草药,笨拙而真诚地为他处理着伤口。女人们则默默地开始准备食物,空气中第一次飘起了久违的、属于人间烟火的饭菜香味。
没有人去追问梁文在水下到底经历了什么。那场无声的哭泣消失了,那种压在每个人心头的、几乎要将人逼疯的恐惧消失了。对他们而言,这就够了。他们看向梁文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从地府归来的神祇。
梁文将摄像机连接到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上。当他按下播放键时,所有人都围了过来,连呼吸都停止了。
昏暗的石屋里,只有电脑屏幕发出惨白的光。一段注定不会被任何主流媒体承认和播放的、却足以颠覆人类现有认知体系的影像,开始缓缓地流动。
浑浊的海水、闪现的鬼影、被怨念浸透的沉船、那些从淤泥中“复活”的骸骨……最后,是那个扭曲而恐怖的、怀着鬼胎的“潮母”的形象。
当“潮母”那张无法形容的脸出现在屏幕上时,屋子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有几个胆小的孩子,直接吓得哭了出来,被母亲紧紧地捂住了眼睛。
海婆婆死死地盯着屏幕,眼泪无声地顺着她那满是皱纹的脸颊滑落。她嘴里喃喃地念着一些无人能懂的、古老的祷词,像是在为那个痛苦了几百年的怨灵进行超度。
影像的最后,是青铜大钟碎裂,万千怨魂消散,潮母化为虚无的画面。
当视频播放结束,屏幕重新变回一片黑暗时,整个屋子陷入了长久的、死一般的寂静。
良久,海婆婆缓缓地跪了下来,朝着梁文,朝着那个屏幕,也朝着那片已经恢复了平静的大海,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在她身后,所有的村民,包括村长林富国在内,也都默默地跪了下来。
这不是对某个人的崇拜,而是对一种超越了他们理解范围的力量的敬畏,是对这片夺走了他们无数亲人、又在今夜被一个外乡人所“安抚”的大海的,最原始的、最复杂的致敬。
血月,不知何时已经悄然隐去。
东方的海平面上,一抹久违的、灿烂的金色,刺破了黎明前的黑暗。
太阳升起来了。
那不是以往那种被浓雾过滤后的、病态的灰白色光芒,而是纯粹的、温暖的、充满了生命力的金色阳光。它洒在海面上,将那片曾经象征着死亡的黑色海水,染成了一片波光粼粼的金色海洋。它照进石鱼村,给那些湿漉漉的、饱经风霜的石头房子,镀上了一层温暖的轮廓。
鸟叫声,清脆地在村子的上空响起。那是海鸥的叫声。它们回来了。
劫后余生的村民们,推开了自家所有的门窗,贪婪地沐浴在这久违的阳光下。很多人相拥而泣,哭声里不再有恐惧,而是充满了宣泄和新生的喜悦。
这个被诅咒隔绝了数百年的村庄,在今天,仿佛第一次真正地迎来了属于它的黎明。
梁文在石鱼村又多待了两天。
他的身体在村民们无微不至的照顾下,开始慢慢地恢复。他的精神,也在这片重获新生的、宁静的阳光下,得到了一丝喘息。
村子变了。那种无处不在的、压抑和悲伤的气氛消失了。人们的脸上,开始有了笑容,尽管那笑容还带着一丝悲伤的底色。他们开始清理街道,修补被破坏的门窗,甚至开始讨论着要为那些在“泣潮”中被“请”走的人,立一块新的碑。
林村长像是变了一个人。他不再提什么开发旅游,而是开始和海婆婆一起,整理那些关于“泣潮”的、差点就失传的古老记载。他要将梁文的经历,和这段持续了数百年的恐怖历史,一同记录下来,作为留给后人的、最深刻的警示。
梁文则将他所有的设备都进行了格式化,销毁了所有的原始数据,只留下了一份加密的视频备份。他知道,这段视频如果公之于众,不会给他带来任何荣誉,只会被当成一个精心制作的骗局,甚至会给他惹来无穷的麻烦。这段经历,注定只能成为埋藏在他一个人心底的秘密。
临走的那天,整个村子的村民都来码头为他送行。
来时乘坐的那艘破旧渡轮,再一次出现在了海面上。阳光下,它看起来也不再那么像一只生锈的甲虫了。
“梁工,”林村长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这位中年汉子的眼眶是红的,“我们石鱼村,世世代代都欠你一条命。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想回来,我们都欢迎你。”
海婆婆则将那块救了梁文一命的龟甲碎片,重新用红布包好,塞到了他的手里。
“拿着它,”她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你是出过海、见过龙王爷的人了。你身上的气,跟我们不一样了。带着它,保你一辈子平安,不受那些脏东西的侵扰。”
梁文没有推辞。他郑重地收下了这份礼物。这块小小的、冰冷的龟甲,对他而言,已经不仅仅是一件护身符,更是一段疯狂而真实的记忆的物证。
他登上了渡轮。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渡轮缓缓地掉头,向着大陆的方向驶去。
码头上,村民们的身影越来越小,但他们依旧在用力地挥着手,直到变成视线尽头的一群小黑点。
梁文站在甲板上,回头望着那座在阳光下显得宁静而祥和的黑色岛屿,心中百感交集。他想起了来时那片灰色的、令人窒息的海,想起了那场仿佛要吞噬一切的浓雾,想起了那个在地狱般的海底与他对视的、恐怖而又可悲的“潮母”。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缠着绷带的手臂。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这一切都不是梦。
他想起了自己的妹妹,小诺。
那个纠缠了他整个青春的、关于负罪感的梦魇,似乎也随着那口镇魂钟的碎裂,而得到了解脱。在与那个由至纯的怨念和母性构成的怪物对决之后,他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他无法改变过去,也无法挽回妹妹的生命,但他可以带着这份记忆,更好地活下去。他用自己的方式,与那个夺走了妹妹生命的大海,达成了一场和解。
渡轮驶出了石鱼村的海域。海水,从深邃的墨黑色,逐渐过渡成了正常的、带着一丝蔚蓝的颜色。
梁文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他觉得自己像是卸下了一个沉重了几十年的枷锁。他的人生,似乎可以在这里,重新开始。
然而,就在他转身,准备走进船舱的时候,他的眼角余光,无意中扫过自己放在甲板上的那个设备箱。
那是他来时装载着精密仪器的箱子。此刻,箱体上还沾着一些没有清理干净的、来自“乱风礁”的深海淤泥。
在一片已经干涸的、呈灰白色的淤泥斑块上,一块小小的、只有指甲盖大小的黑色石头,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块石头通体漆黑,质地看起来有点像黑曜石,但在阳光的照射下,却不反射任何光芒,仿佛能将光线都吸收进去。它的形状很不规则,表面布满了蜂窝状的、细微的小孔。
梁文并没有在意。海底的石头千奇百怪,这大概只是他在水下搏斗时,无意中从沉船或礁石上蹭下来的。
他准备把它掸掉。
可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那块石头的时候,他的动作,猛地僵住了。
他那双经过专业训练的、对声音极其敏感的耳朵,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异响。
那声音,不是从外界传来,也不是风声,更不是发动机的噪音。
它来自……那块黑色的石头。
那是一种极其低沉的、如同昆虫振翅般的嗡鸣声。
频率……是18赫兹。
梁文的瞳孔,在一瞬间,收缩到了极致。
这个频率,他太熟悉了。这正是他被派到这里来调查的那个“异常声波”的起始频率。是“泣潮”诅咒最初的、最本源的“心跳”。
他的身体,像是被瞬间浇了一盆冰水,从头到脚,一片冰凉。刚刚才获得的轻松和解脱,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他缓缓地,缓缓地低下头,将耳朵贴近了那块不起眼的黑色石头。
那嗡鸣声,变得更加清晰了。
嗡……嗡……嗡……
稳定,规律,充满了某种古老的、蛮荒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生命节奏的韵律。
这块石头……是从哪里来的?
真的是从沉船上蹭下来的吗?
一个更加恐怖的念头,如同深海中悄然浮现的巨兽,慢慢地占据了他的脑海。
海婆婆说,那片海里,在人类出现之前,就已经沉睡着一种古老的意志。流放者的怨气,只是将它染黑的“墨水”。
镇魂钟的碎裂,或许释放了那些被束缚的、人类的怨魂。
可是……那个古老的、沉睡的意志呢?
那个创造了“泣潮”的、真正的“源头”呢?
打碎一口钟,真的能杀死一个存在了亿万年的……东西吗?还是说,只是拔掉了它身上的一根刺,让它从一个充满了怨恨的噩梦中,暂时苏醒了过来?
梁文僵硬地抬起头,再次望向身后那座已经快要消失在海平线上的、名为石鱼村的岛屿。
阳光下,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祥和。
然而,在他的眼中,那片蔚蓝色的、波光粼粼的大海,却在瞬间失去了所有美丽的色彩,重新变回了那片深不见底的、隐藏着无尽未知与恐怖的……黑色深渊。
他看着自己行囊上的那块黑色石头,它就像一个被种下的、来自深渊的种子,正安静地、耐心地,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搭乘着现代文明的渡轮,即将前往一个拥有数千万人口的、更加“温暖”、也更加“美味”的……新世界。
诅咒,并未消失。
它只是换了一种更古老、更本质、也更隐蔽的方式。
它跟着他,上路了。
渡轮的汽笛,发出了一声悠长的、沉闷的鸣响,像是为这个刚刚获得了虚假救赎的世界,提前奏响了新的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