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电码

深海电码

第一章

胡利安坐在控制台前。控制台的绿光映在他的脸上,让皱纹看起来更深,像是干涸河床的裂缝。他的手放在冷却的金属面板上。手背上有褐色的斑点,手指因为多年的工作而有些僵硬。外面是八千米的深海。除了压力和黑暗,什么都没有。

站名叫“海神之膝”,一个古老的名字,来自一个还没有人工智能的时代。那时,人们给深海的东西起名字,带着敬畏和一点诗意。现在,它只有一个编号:A-7。但是胡利安还是叫它“海神之膝”。他喜欢这个名字。这个名字里有人味儿。

控制台上有一排排的指示灯。大多数是绿色的,表示系统正常。一个黄灯在缓慢地闪烁,是关于远距离声呐的,但那不是他的事。那是机器的事。他的事是那根古老的电缆,那根从夏威夷一直铺到日本的、被称为“脊骨”的电缆。它是最后的几根需要人类监管的电缆之一。一个模拟信号的中继站。一个遗迹。他也是。

他拿起一个马克杯。杯子很重,是白色的陶瓷,上面印着一个已经倒闭了二十年的公司的标志。里面的咖啡冷了。他喝了一口,又冷又苦,但能让他清醒。清醒很重要。即使大部分时间无事可做,你也必须清醒。这是规矩。

一个红色的指示灯亮了。它旁边的小喇叭发出了一声柔和的、经过设计的蜂鸣。不是刺耳的警报,那是机器之间用的。这是给他的声音。

他戴上耳机。耳机很大,罩住了他的整个耳朵,隔绝了站内生命维持系统低沉的嗡嗡声。他能听到一阵静电的嘶嘶声,像是远方的海浪。然后是一个声音。

“海神之膝,这里是‘信天翁’号。听到请回答。”

声音来自一个人类。一个真正的、会呼吸的人。这很少见。大多数时候,他处理的是加密的数据流,由人工智能引导和翻译。但“信天翁”号是一艘科考船,老式的,上面有人。

“这里是海神之膝,”胡利安说。他的声音因为不常用而有些沙哑。“‘信天翁’,我听得很清楚。”

“我们需要你手动接通到7号频段。我们的主系统和卫星链断开了。一个小的太阳风暴。你知道的。”

胡利安知道。他看着面前的面板,一排铜质的插孔和几根沉重的接线。这东西看起来像是博物馆里的展品。他拔下一根线,线的插头很重,带着令人愉悦的金属冰冷感。他把它插进另一个插孔里。一个绿灯变成了稳定的红色。连接建立了。

“接通了,‘信天翁’。”

“谢谢你,胡利安,”那个声音说。“还是你在这里,真好。”

那人知道他的名字。也许他们以前通过话。也许他的名字就记录在手册的某个角落,写着“最后的接线员”。他不知道。

“这是我的工作,”胡利安说。

“我们有一些地质样本的数据要传送。可能会花点时间。机器不喜欢我们这种老式的数据包。”

“我这里有的是时间,”胡利安说。

静电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刺耳的、有节奏的尖叫。是数据流的声音。他年轻时,能从这种声音里听出数据传输的速度和质量。现在他的耳朵不行了。但他仍然听着。这是一种仪式。

他看着窗外。窗户是三层加厚的有机玻璃,直径有一米。外面是无尽的黑暗。他打开了站外的照明灯。巨大的光柱刺破黑暗,照亮了一小片海底。几条银色的盲鱼在光柱中懒洋洋地游动,像是在梦里。没有别的了。只有沉淀了亿万年的淤泥和偶尔经过的奇怪生物。这是一个孤独的地方。但这是一个干净的地方。

他在这里工作了三十年。开始的时候,还有另外三个人。他们轮班,打牌,谈论地面上的女人和生活。他们一起看过世界杯,信号通过这根电缆传来,带着延迟。那时的站里有烟味,有食物的味道,有人的味道。

后来,丹尼尔因为心脏问题回去了。马库斯的合同到期了,他没有续约,他说他想看看真正的太阳。最后是艾娃,她的技术很好,但她更喜欢和机器打交道。她说这个地方正在死去。她是对的。于是公司用一个自动化系统取代了他们。除了他。因为“脊骨”电缆太老了,它的模拟信号转换器总是出问题,需要人来手动调整。一个昂贵的、效率低下的、但无法轻易替换的系统。所以他们留下了他。一个昂贵的、效率低下的、但还没有找到替代品的人。

数据流的声音还在继续。他摘下耳机,放在控制台上。声音变得很小,像是远处的蟋蟀。他站起来,走到房间的另一头。这里是他的生活区。一张床,一个衣柜,一个小小的厨房单元。还有一个架子,上面放着几本纸质书。

他从架子上拿起一本书。书皮已经磨损了。是海明威的《老人与海》。他读过很多遍了。他喜欢那个老人。那个老人懂得如何和一条大鱼搏斗,也懂得如何面对失败。他懂得尊严。

他坐回控制台前,没有打开书。他只是把书放在那里。他看着窗外的黑暗,听着数据流的声音。他想,那个老人有大海。他有马林鱼。我有这个中继站,和这根穿越太平洋的电缆。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鱼。

夜还很长。在八千米的海底,白天和黑夜没有区别。你只能靠时钟来判断。他的时钟说,现在是午夜。地面上,有人在睡觉,有人在做爱,有人在城市的灯光下喝酒。而他在这里,在黑暗中,听着一艘遥远的船和一个遥远的港口之间的交谈。这没什么不好。这很干净。

第二章

第二天,或者说,下一个工作周期,胡利安收到了总部的消息。消息不是通过那根古老的电缆传来,而是通过站里的主量子通信系统。那是一个独立的系统,快得不可思议,直接连接着公司在东京的服务器。它不需要他。

消息出现在他面前的全息屏幕上。字体是冷漠的、精确的无衬线体。

致:胡利安·巴尔加斯,A-7站
发件人:西太平洋海底网络运营部
主题:系统升级通知

胡利安,

通知您,公司已决定对“脊骨”电缆A-7中继站进行全面现代化改造。该项目代号为“神经元”。新技术将允许我们整合模拟信号到主干数字网络中,无需人工干预。

一组工程机器人将于标准时间0800,三日后抵达您的站点。它们将安装新的转换器和AI监控单元。安装过程预计持续48小时。

在此期间,您的协助将不再被需要。

您的雇佣合同将于本月末到期,公司将不会续约。您的返回舱已安排在五日后。请做好个人物品的整理工作。

我们感谢您多年来的服务。

此致,
运营部

邮件的末尾没有签名。只有一个数字代码。

胡利安读了三遍。文字没有变化。它们很直接,很清晰,就像机器会写出来的那样。他伸出手,仿佛想触摸那些漂浮在空中的字母,但他的手穿了过去。什么也没有。

他关掉了全息屏幕。房间又恢复了昏暗,只有控制台的绿光依旧。那盏代表着远距离声呐的黄灯还在闪烁。一切都和五分钟前一样。但一切都不同了。

多年来的服务。这句话很客气。就像你在一个人的葬礼上会说的话。

他走到食品分配器前,按了一个按钮。一块灰色的、富含营养的糊状物被挤压到一个碗里。他拿着碗,坐在桌前,但没有吃。他看着它。这就是他三十年来大部分时间吃的食物。它能让你活下去。但你不会因为吃了它而感到快乐。

他想起了艾娃。她离开前对他说:“他们迟早会找到一种方法,胡利安。一种更便宜的方法。机器不会要求加薪,也不会感到孤独。”她是对的。她总是对的。

返回舱。他想象着那个狭小的金属罐子,把他从八千米的深海拉回海面。压力的变化会让他头痛欲裂。然后是光。他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真正的、未经过滤的太阳光了。人们说,地面上的世界变化很大。城市更高了,天空被更多的飞行器所占据。人们之间的交流方式也变了。他们更多地通过植入物和增强现实眼镜来交流,而不是面对面。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适应。

他把那碗糊状物推到一边。他站起来,走到控制台。那根“脊骨”电缆的状态指示灯是绿色的。稳定,安静,像一个睡着的老兵。三十年来,他一直看着这盏灯。他知道它所有的脾气。他知道在海底风暴来临时,信号会如何波动。他知道当远方的火山活动时,静电声会如何改变。他和这根电缆之间有一种默契。机器不会懂。

机器只会看到数据。0和1。正常或异常。它们不会理解,有时轻微的异常背后是一个正在死去的人的故事。

他记得有一次,大约十年前。一艘小型的私人潜艇在附近失踪了。“脊骨”捕捉到了一段非常微弱的求救信号,微弱到自动化系统把它当作了背景噪音。但他听到了。因为那天他很无聊,把增益调到了最大,只是为了听听深海的声音。他听到了那个微弱的、重复的、由人类敲击船体发出的摩尔斯电码。

他报告了位置。救援队找到了他们。两个人得救了。

总部给他发了一封表彰信。信里说他的警觉性是“宝贵的资产”。现在,这项资产即将被清算。

他戴上耳机。没有来自“信天-翁”号的呼叫,只有一片安静的嘶嘶声。太平洋的呼吸。他转动一个旋钮,放大了信号。他闭上眼睛,倾听着。

他听到了远处鲸鱼的歌声,那是一种低沉而悲伤的旋律,穿越了数百公里的黑暗。他听到了地壳板块轻微移动时发出的呻吟。他听到了由宇宙射线撞击海水时产生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噼啪声。这些都是机器会过滤掉的噪音。但对胡利安来说,这不是噪音。这是生命。这是这个世界的脉搏。

他摘下耳机。他想,我还有五天。五天的时间来告别。

他走到舷窗前,再次打开了外部照明灯。光柱中,一条有着巨大眼睛的乌贼缓缓飘过。它的皮肤上闪烁着彩色的光斑,像是一段无声的密码。它看着他,或者说,看着光。然后,它消失在黑暗中。

胡利安没有动。他只是看着。这个世界是如此巨大,如此黑暗,如此古老。而他只是这里的一个过客。很快,连过客都不是了。

他感到一种奇怪的平静。不是屈服,而是一种清晰。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第三章

剩下的三天里,胡利安像往常一样工作。他检查系统,记录日志,清理过滤器。他做着那些即使他不做,机器也能做得更好的事情。但这是一种习惯,一种纪律。一个人必须有纪律,尤其是在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

他喝完了最后一点真正的咖啡豆。那是三年前一个补给船员偷偷带给他的。他用手摇磨豆机磨碎了它们。咖啡的香气充满了这个小小的空间站,压过了循环空气和金属的味道。这是一种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味道。他慢慢地喝着,品味着每一口。

工程机器人准时到达了。它们不是人形的,那没有效率。它们是几个像蜘蛛一样的多足机器人,还有一个大的、像甲虫一样的母体。它们悄无声息地从对接舱进来,金属的足尖在甲板上发出轻微的咔嗒声。它们没有理会胡利安,径直走向“脊骨”电缆的中继器。

胡利安站在一旁看着。他没有插手。这不是他的战斗。

机器人们用激光切割旧的面板,用机械臂拆下那些他熟悉了几十年的铜质接口。动作精准、迅速、冷酷。没有一丝犹豫。就像外科医生在切除一个已经没有用处的器官。

一个新的、光滑的黑色盒子被安装上去。它比旧的系统小得多。上面只有一个指示灯,蓝色的。没有插孔,没有旋钮,没有接线。只有一个光纤接口,直接连到站里的主网络。

他看着那个黑盒子。代号“神经元”。一个很贴切的名字。它就像一个大脑。一个没有灵魂的大脑。

安装持续了两天。在这两天里,胡利安成了自己家里的一个幽灵。机器人们在他周围工作,它们的传感器会避开他,但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视。他读完了那本《老人与海》。读到最后,老人拖着一副巨大的鱼骨架回到港口。他什么也没得到,但他没有被打败。胡利安喜欢这个结局。

安装完成的那天,他的控制台暗了下去。那些他看了三十年的绿色、黄色和红色的指示灯,一个接一个地熄灭了。最后,只剩下那个新安装的蓝色指示灯在发光。稳定而冰冷。

他的工作结束了。正式地。

胡利安走到那个旧的控制台前。金属表面上满是划痕和磨损的痕迹。他用手抚摸着它,像是抚摸一匹老马的脖子。

其中一个工程机器人转过它的光学传感器,看着他。传感器是红色的,像一个独眼巨人。它发出了合成的声音,清晰而没有感情。

“侦测到人类接触老旧设备。该设备已被标记为待回收。请保持距离。”

胡利安看着那个机器人。他想说点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跟一台机器争论尊严和记忆是没有意义的。他收回了手。

他回到了自己的生活区。他的个人物品很少,一个背包就能装下。几件衣服,一个数据板,上面存着他家人的照片。他们大多已经去世了。还有那本《老人与海》。

他把书放进背包。然后,他停下了。

他想起了那艘私人潜艇。想起了那段微弱的求救信号。那个新的“神经元”系统,它会听到那样的信号吗?它的算法会把它识别为值得注意的东西,还是会把它当作无意义的噪音直接过滤掉?

他不知道答案。但他的直觉告诉他,它不会。机器追求效率。而拯救两个即将死去的人,在庞大的数据流中,是不高效的。

他做了一个决定。这是一个疯狂的、毫无意义的决定。但这是他自己的决定。

返回舱将在二十四小时后到达。他有足够的时间。

第四章

夜深了。工程机器人们处于待机模式,停在对接舱里,像是一群沉睡的金属昆虫。站里异常安静,连生命维持系统的嗡嗡声似乎都变小了。只剩下那个蓝色的指示灯,在黑暗中投下冰冷的光。

胡利安走回控制室。他带着一个工具包。一个很老的工具包,里面装着扳手、螺丝刀和烙铁。这些工具原本是用来修理那些已经不复存在的机械设备的。

他撬开了旧控制台的后盖。里面是密密麻麻的电线和电路板。一股陈旧的、积满灰尘的电子元件的味道散发出来。这是他熟悉了几十年的味道。

他开始工作。他的手不像年轻时那么稳了,但他对自己要做的事情很清楚。他要做的不是破坏。他要做的是连接。

他要绕过那个新的“神经元”系统,把“脊骨”电缆的一条旁路信号直接连接到他的旧耳机插孔上。一个完全模拟的、未经任何数字处理和AI过滤的信号。这样,即使他走了,只要这个空间站还有电力,只要这根电缆还在传输信号,就会有一个地方,能听到它最原始的声音。也许永远不会有人再来这里,也许永远不会有人戴上那副耳机。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会在那里。就像在森林里种一棵树,即使你再也不会回去看它。

他干得很慢,很仔细。汗水从他的额头滴下,落在冰冷的甲板上。他找到了主信号的分流器,那是一个沉重的铜块。他用烙铁焊上两根新的电线,动作熟练。焊锡融化的气味让他想起了很多年前,他的父亲在车库里教他修理收音机。他的父亲是个好人。他懂得如何用自己的双手去修理东西。

“一个男人要知道他的工具,”父亲曾经说,“因为总有一天,你只能依靠它们和你自己。”

父亲是对的。

他把电线引到耳机插孔的后面,小心翼翼地把它焊接到触点上。这是一个精细的活。他的眼睛有些花了,不得不凑得很近才能看清。

完成了。

他直起腰,后背一阵酸痛。他看着自己的杰作。几根不起眼的电线,隐藏在复杂的线路迷宫中。那个“神经元”系统的诊断程序不会发现它。它太原始了,太“低技术”了,就像一个古老的陷阱。

他把后盖装回去。控制台看起来和之前一样,只是更暗了,死气沉沉。但他知道,里面有一颗心脏还在微弱地跳动。

他走到耳机前。它还挂在原来的挂钩上。他把它拿下来,戴在头上。

他把插头插进那个他刚刚修复的插孔。

一开始,什么声音都没有。他以为自己失败了。他拧动了那个老旧的音量旋钮。

一阵巨大的、原始的、未经处理的噪音涌入他的耳朵。不是那种他听惯了的、经过滤波的嘶嘶声。这是整个太平洋海底的声音。狂野,混乱,充满了生命。他听到了成千上万的声音,像是整个世界都在对他说话。地壳的呻吟,热泉的咆哮,鲸鱼的合唱,远处风暴在海面上引起的低频振动,还有无数他无法分辨的、来自未知生物的咔哒声和唧唧声。

他被这声音淹没了。这才是“脊骨”真正的声音。这才是它一直以来都在倾听和诉说的。那些人工智能把它翻译成了干净、高效的数据包,却把它的灵魂给剥离了。

他沉浸在这声音的海洋里,忘记了时间。他听到了遥远的螺旋桨声,是一艘货轮从海面经过。他听到了一群海豚的嬉笑声,清脆而欢快。他甚至觉得,他能听到每一粒沙子在海流中翻滚的声音。

这是一个秘密。一个只有他知道的秘密。

然后,他听到了另一个声音。

它很微弱,隐藏在巨大的噪音背景中。但它在那里。一个重复的、有节奏的模式。

嘀…嘀…嘀… 嗒…嗒…嗒… 嘀…嘀…嘀…

摩尔斯电码。

S.O.S.

胡利安的心脏猛地一跳。他立刻转动了几个老旧的旋钮,试图调整滤波器的频率,把那个信号分离出来。这很难,就像在暴风雨中寻找一根针。他的手在颤抖。

信号很微弱,而且很不稳定。像是来自一个电力快要耗尽的发射器。而且它很近。非常近。

他摘下耳机,冲到全息屏幕前,打开了本地声呐扫描。那个闪烁的黄灯立刻变成了刺眼的红色警报。但屏幕上什么也没有。因为主系统——那个聪明的、高效的系统——已经把这个微弱的信号判定为异常读数,一个可以忽略的“幽灵信号”。

“该死!”胡利安骂道。

他冲回控制台。他知道他必须手动定位那个信号。只有这套老设备能做到。

他重新戴上耳机,一只手放在信号增益旋钮上,另一只手放在方向性天线的控制器上。他闭上眼睛,只靠他的耳朵。这是一种古老的技艺,一种已经被遗忘的技艺。就像水手通过星星来导航一样。

他慢慢地转动天线。噪音的强度随着方向的变化而改变。当他指向正西偏南十五度时,那个SOS信号变得最清晰了一点点。

他得到了方向。他又调整了几个参数,试图估算距离。根据信号的衰减程度,他判断它在二十公里之内。在这个深度,二十公里就像在隔壁。

他又听了一遍信号。在重复的SOS之间,还有别的信息。他集中全部精神去分辨。

…V…E…N…T…U…R…E…

“Venture”号。是一艘小型勘探潜艇的名字。他记得在某个数据库里见过。两人乘员。最大下潜深度七千五百米。他们现在的位置是八千米。这意味着他们的船体已经超过了抗压极限。他们正在慢慢地被压碎。

他没有时间了。他必须通知总部。

他冲到量子通信系统前,打开了紧急信道。一个合成的女声回答了他。

“这里是西太平洋网络AI协调员。请说明您的紧急情况。”

“这里是A-7站的胡利安·巴尔加斯!我收到了求救信号!一艘名为‘Venture’号的潜艇,在我西南方向大约二十公里处遇险!”

“请稍等,巴尔加斯先生。正在查询您的数据。根据我们的记录,A-7站的模拟信号接收系统已被停用。您不可能收到任何信号。”AI的声音平静而坚定。

“我绕过了你们的系统!我直接听到了电缆的声音!相信我,那是个SOS信号!”

“我们的深海声呐网络没有侦测到任何异常声学信号,巴尔加斯先生。您所说的位置是一片沉寂区。可能您听到的只是残留的系统静电。”

“那不是静电!”胡利安怒吼道,他的声音在空旷的站里回响。“那是两个人快要死了!”

“我们会记录您的报告,巴尔加斯先生。但没有数据佐证,我们无法启动一级救援程序。这不符合规定。”

通信被切断了。

胡利安站在那里,浑身冰冷。规定。数据。佐证。那些词像墙一样挡在他面前。他有真相,但他没有证据。他的耳朵,他几十年的经验,在一个由算法统治的世界里,一文不值。

他看着窗外无边的黑暗。在二十公里外的某个地方,两个人正在黑暗和寒冷中等待死亡。只有他知道。

他想起了那个老人。老人和鱼搏斗了三天三夜。他没有放弃。即使最后只剩下骨架,他也没有放弃。

胡利安知道,他也不会。

第五章

返回舱将在十二小时后到达。救援程序需要时间,即使启动了,也可能来不及。胡利安知道他不能等。

他再次戴上耳机。那个SOS信号还在,但变得更微弱,更不稳定了。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他看着那个工程机器人母体,那个像甲虫一样的大家伙。它停在对接舱,处于低功耗模式。它的任务是安装和维护,但它也是一个强大的、拥有独立动力和推进系统的深海工作平台。它的机械臂可以切割和焊接一米厚的钢板。它能去到那个求救信号发出的地方。

一个疯狂的计划在他脑中成形。一个违背所有规定,甚至可能让他被送上军事法庭的计划。但他别无选择。

他走到一个储物柜前,输入密码。柜子里放着一套紧急情况下的手动操作设备。一个手持控制器,看起来像一个复杂的游戏手柄,还有一根粗重的接口电缆。这东西是为了一些万一AI系统完全失控的极端情况准备的。从来没人用过。

他把电缆的一端接到那个甲虫机器人的维护接口上。另一端连上控制器。他按下了强制手动覆盖的红色按钮。

机器人的光学传感器亮了起来,从待机时的橙色变成了警示的红色。一个机械的声音在胡利安的耳机里响起,和那个控制中心的AI声音不同,这个更原始,更直接。

“警告:检测到手动覆盖。所有自主功能已禁用。操作员身份未验证。请立即终止连接。”

胡利安没有理会它。他的手放在控制器的摇杆上。他深吸了一口气。他已经很多年没有操作过这种东西了。他年轻时是个很不错的遥控潜航器驾驶员。他希望自己还没忘。

他推动摇杆。那个巨大的甲-虫机器人动了。它的八条腿笨拙地调整着姿态,然后,它开始向主气闸门移动。

站里的警报响了。刺耳的声音,红色的灯光开始旋转。那个总部AI的声音再次通过站内广播响起。

“未授权的设备启动。A-7站,立即停止你的行为。这是最后的警告。”

胡利安把广播的声音关掉了。他现在只能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和耳机里那个微弱的SOS信号。那是指引他的灯塔。

机器人进入了主气闸。胡利安启动了注水程序。海水涌入气闸,压力开始平衡。他能感觉到整个空间站都在轻微地颤抖。

气闸的外门打开了。透过机器人的摄像头,胡利安看到了八千米深海的景象。无边的黑暗,只有机器人自己的探照灯照亮了前方的一小片区域。

他推动推进器。机器人离开了海神之膝,向着黑暗深处驶去。

操作起来比他想象的要难。深海的海流是不可预测的。他必须时刻调整机器人的姿态,同时还要通过那个该死的耳机,不断地为SOS信号重新定位。他成了一个独臂的领航员,一个半盲的舵手。

屏幕上显示着距离和方向。西南偏南十五度。他朝着那个方向前进。

他完全专注于操作,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自己,忘记了他即将失去的工作和未来。现在,世界上只有他和那个信号,以及在信号另一端等待救援的两个人。这是一场非常纯粹的竞赛。

机器人在海底峡谷中穿行。巨大的、如同山脉的岩石从黑暗中浮现,又消失在身后。一些发光的生物像鬼火一样漂过。这是一个陌生的、充满敌意的世界。

他看到机器人的电量在迅速下降。这个型号的机器人不是为长距离独立行动设计的。他可能只有足够的电量去到那里。回程,他没有想。

那个SOS信号突然中断了。

胡利安的心沉了下去。耳机里只剩下深海的噪音。

太晚了吗?他们的船体终于被压垮了?

不。他告诉自己。不能放弃。他们可能只是电力耗尽了。他已经很近了。

他把机器人的声呐开到最大功率。不是站里那种被AI阉割过的系统,而是机器人自带的、原始的主动声呐。一阵高频的脉冲发射出去,回声在几秒钟后回来。

在他的屏幕上,一个微小的、人造物体的轮廓出现了。距离不到五百米。

他找到了他们。

他驾驶着机器人冲过去。很快,潜艇的轮廓出现在探照灯的光柱中。那是一艘小小的潜艇,名叫“Venture”号,白色的船体上印着它的名字。它倾斜地插在海底的淤泥里,船身有几处明显的凹陷。但它看起来还算完整。

他将机器人停在潜艇旁边。他用机械臂敲击潜艇的观察窗。

几秒钟后,他看到里面有微弱的灯光闪了一下。然后又一下。

他们还活着。

胡利安感到一阵狂喜,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但他知道,最困难的部分才刚刚开始。他必须想办法把他们带回去。

他用机器人的摄像头检查潜艇。他发现潜艇的对接环还能用,但他们的推进器和电力系统都完蛋了。

他的机器人有足够的动力拖动它。但没有足够的电量回到海神之膝。这是一道简单的数学题。一道无解的题。

他坐在控制台前,看着屏幕上的两个世界。一个是安静的、等待救援的潜艇。一个是即将耗尽电力的机器人。他陷入了绝境。

然后,他想到了那根电缆。那根“脊骨”。

他打开了机器人的导航图,把“脊骨”电缆的路线叠加了上去。他发现了一条惊人的事实。电缆就在他们下方不到一百米的地方,埋在淤泥底下。

他有了一个更大胆,更疯狂,也更危险的想法。

第六章

胡利安驾驶着机器人,用它的高压喷射器清理着潜艇周围的淤泥。然后,他用机械臂抓住潜艇的对接环。这个过程非常精细,稍有不慎就可能对潜艇造成更大的损害。

他成功了。

现在,他拖着一艘瘫痪的潜艇。他的机器人的电量只剩下百分之十五。

他向下移动,用声呐探测着淤泥下的电缆。很快,他找到了它。那根直径半米,包裹着厚厚绝缘层的古老电缆,像一条沉睡的巨龙,横贯在海底。

他的计划是:切开“脊骨”的外层保护套,接入它内部的输电线,为机器人充电。

这是一个骇人听闻的想法。这根电缆是整个环太平洋地区最后一条模拟通信干线。破坏它,会造成无法估量的损失。他会被送进监狱,度过他的余生。

但他看着潜艇里闪烁的微弱灯光。那是两条生命。

他想,他们会给这根电缆起一个新的名字。他们会用效率更高的东西取代它。无论如何,它和他的时代都将结束。但那两个人,他们还有自己的时代。

他做出了选择。

他用激光切割器小心翼翼地切开了电缆的最外层。这是一个极其精细的操作。他必须避开里面的光纤和通信线路,只接触到为中继站供电的高压直流电缆。

他切开了一个小口。他看到了里面的铜线。

他从机器人身上释放出一个充电探头,把它插进那个切口。

屏幕上,机器人的电量指示灯开始闪烁。然后,它开始缓慢地回升。百分之十六,百分之十七……

他成功了。他正在从“脊骨”的身体里汲取生命。

耳机里,他听到了来自电缆的抗议。信号开始变得不稳定,充满了尖锐的噪音和静电。他知道,在遥远的夏威夷和日本,某些监控系统肯定已经警报连连。他们会知道有人在破坏电缆。他们会派人来。

但这给了他时间。

充电的过程很慢。他一边给机器人充电,一边拖着潜艇,沿着电缆的路线,慢慢地向海神之膝移动。这就像一个受了伤的人,扶着墙壁,一步一步地往家走。

这段二十公里的路,他走了八个小时。八个小时里,他没有吃东西,没有喝水。他所有的感官都和机器人融为一体。他感觉到了深海的寒冷,感觉到了拖动潜艇的沉重负担,感觉到了电缆传来的阵痛。

他的返回舱应该已经到了。它肯定停在对接舱里,静静地等着一个永远不会出现的人。

当海神之膝的灯光终于出现在视野中时,胡利安几乎要虚脱了。他成功了。他把他们带回来了。

他把潜艇拖到备用对接舱。他用机械臂把它的对接环和空间站的接口强行连接在一起。然后,他向潜艇内部的应急系统输送了一点电力。

潜艇的气闸打开了。两个穿着笨重维生服的人影出现在摄像头前。他们看起来筋疲力尽,但他们还活着。其中一个人对着摄像头的方向,举起手,敬了一个礼。

胡利安笑了。那是他三十年来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

他把工程机器人开回了主对接舱。它的电量只剩下百分之三。它的机械臂因为过载而受到了永久性损伤。它完成了一件它不是被设计来做的事情。

他切断了手动覆盖。

站里的警报停止了。红灯也熄灭了。一切都恢复了安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他知道,一切都变了。

他站起来,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在抗议。他走到舷窗前,看着外面。他什么也看不见,但他知道,外面有两个人,因为他而活了下来。

他拿起自己的背包,还有那本《老人与海》。他走向返回舱所在的对接舱。

他知道,当他回到海面时,会有人等着他。会有审判,会有惩罚。他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份工作。他失去了他的自由。

但他想,一个人总得为某些东西画一条线。一条不可逾越的线。他的线画在了两条人命和一条电缆之间。这是一个很清晰的选择。

他打开返回舱的门,走了进去。门在他身后关上,发出沉重的、最终的声响。

在他离开之前,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死寂的控制台。在那一片黑暗中,只有一个小小的指示灯还在亮着。

那个被他私自接上的耳机插孔旁边,一个微小的绿灯。

那是他自己安装的。

它表示,线路是通的。

即使没有人再去听,那个声音也永远在那里。深海的电码,永不消失。

返回舱开始上升。胡利安靠在座位上,闭上了眼睛。他感觉到了向上的拉力,像是要把他从深渊中拽出来。他很累,但他很平静。

他没有被打败。一点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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