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的呼唤

深渊的呼唤

第一章:黑岩之歌

柴油发动机的单调轰鸣,是阿尔弗雷德·米勒博士对抗虚无的唯一武器。在过去的三个小时里,这轰鸣声、船体被灰色浪涛拍打时发出的沉闷撞击声,以及偶尔掠过头顶的海鸥那如泣如诉的尖叫,共同构成了他与这个世界仅存的、可以被理解的联系。除此之外,一切都被吞噬了。被一片无始无终、无边无际的浓雾所吞噬。

这雾气并非寻常水汽。它带着一种有形的重量,冰冷、潮湿,浸透了他厚重的防风夹克,在他的胡须上凝结成晶莹的水珠,散发出古老的、混合着咸腥与腐烂海藻的气味。米勒紧了紧衣领,将目光从船舷外那片翻滚的、乳白色的混沌中收回。他是个习惯于精确和数据的人,而眼前的景象却是一种拒绝被量化的、形而上的压迫。它让他的仪器——无论是他行李中的,还是他头脑中的——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用不了多久了,博士。”

声音从他身后传来,沙哑,仿佛是从布满藤壶的岩石上刮下来的一样。伊恩·麦克劳德,这艘名为“海燕号”的破旧渡船的船长兼唯一船员,正倚在舵轮室的门框上。他是个活生生的岛屿碎片,皮肤是饱经风霜的古铜色,皱纹深得可以藏住一整个冬天的秘密。他那双淡蓝色的眼睛,在浓雾中竟有一种异样的清澈,仿佛能看穿这层帷幕,直视其后隐藏的真实。

“但愿如此,麦克劳德先生,”米勒回应道,声音比他预想的要干涩一些。“说实话,我开始怀疑这片海上是否真的还有陆地存在了。”

麦克劳德发出一声短促的、类似咳嗽的笑声。“哦,它在的。伊尼斯·杜姆总是在那儿。是它让雾气留下,也是它在雾气中等待。有时候,它只是不想那么轻易被外人瞅见。”

这番话充满了当地人特有的、近乎迷信的拟人化口吻。米勒在世界各地的偏远海岸线工作过,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当地渔民总喜欢将无法解释的洋流、诡异的天气归结于大海的“脾气”或是某个地方的“灵性”。这是一种原始的诗意,是人类面对浩瀚自然时一种自我安慰的手段。他通常会礼貌地报以微笑,然后在自己的日志里用气象学和地质学原理将其解构。

但这一次,他笑不出来。麦克劳德的话里没有诗意,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宿命般的平静。

“让雾气留下?”米勒追问道,试图将话题拉回科学的轨道,“你的意思是,岛屿的特殊地形导致了局部微气候的形成?比如山体阻挡了……”

“或许吧,博士。”麦克劳德打断了他,目光重新投向前方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雾气。“我只知道,有些日子,你出海能一眼望到天边;而另一些日子,就像今天,大海想把一些东西藏起来。而我们,最好别去打扰。”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摸出一块磨得光滑的黑色石头,在拇指间无意识地摩挲着。“格雷博士,他就不太懂这个道理。”

提到亚瑟·格雷的名字,米勒的心沉了一下。格雷,他的前任,那位一年前在这座岛上失踪的杰出声学专家。官方报告称他是在一次风暴中被卷入海中,尸骨无存。但米勒在接手这个项目时,读过一些私下的通信,里面暗示格雷在失踪前的行为举止变得极为古怪。这也是他此行的部分原因——不仅是为了完成格雷未竟的研究,也是为了解开这个谜团。

“格雷博士是个优秀的科学家。”米勒谨慎地说道。

“他是个聪明人。”麦克劳德纠正道,语气中听不出是赞扬还是贬损。“太聪明了,总想给每一种声音都贴上标签。但海里的有些声音,是不该被听见的。尤其是在潮汐最静的时候,当新月挂在天上,海水像一面黑色的镜子……那时候,你最好把耳朵堵上。”

这句警告再次出现。在他们从大陆港口出发时,麦克劳德就用几乎一模一样的话告诫过他。当时米勒只当是某种古老的民间禁忌,一笑置之。现在,在这片令人心神不宁的浓雾中,这句警告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像一只冰冷的手,轻轻搭在了他的后颈上。

就在这时,柴油机的轰鸣声改变了音调,速度慢了下来。船体开始剧烈地摇晃。

“我们到了。”麦克劳德说着,转身回了舵轮室。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前方的雾气中,一个巨大、漆黑的轮廓缓缓浮现。它不是柔和的山坡,而是一道近乎垂直的、由黑色玄武岩构成的狰狞悬崖。岩石表面坑坑洼洼,布满了被海浪和时间侵蚀出的孔洞,在雾中看去,如同一张巨大骷髅的脸。悬崖顶端,隐约可见一些扭曲的、饱受海风摧残的树木,像绝望的祈祷者伸向天空的手臂。

“欢迎来到伊尼斯·杜姆,博士。”麦克劳德的声音从舵轮室里传来,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讥诮,又或是一种悲悯。

“深黑之岛”,或者“宿命之岛”。米勒在出发前查过这个盖尔语地名的含义。此刻,他觉得没有比这更贴切的名字了。

码头简陋得可怜,几根粗大的木桩深插入满是黑色卵石的海滩,上面铺着湿滑的木板。当“海燕号”笨拙地靠上去时,米勒看到岸上站着三四个人。他们不是来欢迎的。他们只是站在那里,沉默地、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像是一群被遗忘了几个世纪的雕像。他们穿着厚重的毛衣和油布夹克,脸上带着与麦克劳德如出一辙的、被海风雕刻出的坚毅与冷漠。他们的眼神,米勒无法准确形容,那不是敌意,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东西——一种混合了戒备、疲惫和……怜悯的眼神。仿佛他不是一个来访的科学家,而是一个自愿走上祭坛的牺牲品。

没有人上前来帮忙。麦克劳德熟练地抛出缆绳,将其系在满是锈迹的系缆柱上,然后放下跳板。整个过程中,岸上的人没有发出一丝声响,连咳嗽声都没有。这种寂静比任何喧嚣都更具压迫感。

米勒将他的行李——两个装满精密仪器的硬质鹈鹕箱和一个装着个人物品的帆布背包——费力地搬下船。箱子很重,每一步都踩得跳板嘎吱作响。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跟随着他,审视着他,将他里里外外剖析得一干二净。

麦克劳德将一辆看起来比他还老的陆虎揽胜从船舱里开了出来。车身布满划痕和锈斑,仿佛刚从某场战争的废墟中幸存下来。“上车吧,博士。小屋离这儿还有一段路。”

米勒将行李扔进后座,坐进了散发着机油和湿羊毛气味的副驾驶室。陆虎发动时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然后咆哮着驶离了码头。米勒回头看了一眼,那几个岛民依然站在原地,身影很快被重新聚拢的雾气吞没。

“他们……不怎么健谈。”米勒试图打破沉默。

“没什么可说的。”麦克劳德一边费力地转动着方向盘,一边回答。车子正沿着一条勉强能称之为路的泥泞小径颠簸前行。“我们说的话,外人听不懂。你们说的话,对我们又没什么意义。”

道路两旁是荒凉的泥炭沼泽和裸露的黑色岩石。偶尔能看到一些孤独伫立的巨石,即“立石”,它们以一种非自然的、令人不安的角度矗立在荒野中,表面覆盖着灰绿色的地衣,仿佛是这片土地长出的骨刺。米勒的科学头脑告诉他,这些是新石器时代的遗迹,是古代凯尔特人或更早的居民留下的宗教符号。但他的直觉却在尖叫,这些石头比人类的历史要古老得多,它们不是被“立”在这里的,而是从某个更深、更黑暗的地方“生长”出来的。

“那些石头……”他指着窗外一块特别巨大的立石问道,“是古代遗迹?”

“遗迹?”麦克劳德瞥了一眼,摇了摇头。“不,博士。它们是标记。就像海图上的暗礁标记一样,警告你不要靠得太近。”

“警告什么?”

麦克劳德没有回答。他只是把车开得更快了些,仿佛想尽快逃离这些石头的注视。

大约二十分钟后,他们在悬崖边的一座孤零零的小屋前停了下来。小屋由当地的石头建成,屋顶是厚重的石板,为了抵御狂风,整个结构显得低矮而坚固。它看起来就像是从这片土地上长出来的,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这就是他未来几个月的研究站,也是亚瑟·格雷度过他最后时光的地方。

麦克劳德帮他把箱子搬进屋,然后就立刻准备离开。

“食物和补给每周三送一次,如果天气允许的话。”他站在门口,帽檐的阴影遮住了他的眼睛。“无线电还能用,但信号不好。别太指望它。有紧急情况,就到灯塔去。西拉斯总在那儿。”

“西拉斯?”

“灯塔守护人。”麦克劳德的语气变得有些古怪,似乎在犹豫是否要多说什么。“他……他很了解这座岛。也许太了解了。”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没有道别。陆虎的引擎声很快被风声和远处海浪的咆哮所淹没。米勒独自一人站在小屋门口,感觉自己像是被放逐到了世界的尽头。

小屋内部出奇地整洁。地板一尘不染,一张简朴的木桌,一把椅子,一张床铺整理得井井有条。壁炉里堆放着准备好的泥炭块。一切都井然有序,但这种秩序本身就透着一股诡异。这不像是一个人正常离开的样子,更像是一个精心布置的、准备迎接下一位住客的舞台布景。或者,是一个被仓促打扫过的犯罪现场。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气味,除了灰尘和海盐的咸味,还有一丝微弱的、类似臭氧的化学气味。米勒走到桌前,上面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些散落的纸张,都被仔细地压在一块扁平的石头下。他认出了格雷博士的笔迹。

最引人注目的是桌子中央的一本硬皮日志。

米勒深吸了一口气,翻开了日志。他需要了解格雷到底在这里遭遇了什么。

日志的开篇,正如他所预料的那样,充满了科学家的严谨与热情。日期是一年多以前。

“第一天:成功抵达伊尼斯·杜姆。环境恶劣,但地质构造独一无二。初步声学探测显示,深海海槽的回声特性极为复杂。这里的鲸歌变种研究大有可为。麦克劳德船长是个沉默寡言但可靠的人,岛民似乎不太欢迎外来者,但这在意料之中。”

“第三天:设备全部架设完毕。水下听音器阵列工作正常。初步录音捕捉到了清晰的座头鲸和长须鲸的叫声。其中一段长须鲸的脉冲序列频率异乎寻常的低,几乎在次声波的边缘。这或许就是我们要找的‘方言’。激动人心!”

米勒点了点头。这和他自己的研究计划如出一辙。格雷的开局非常顺利。他快速地向后翻了几页。记录依然专业,充满了数据、图表分析和技术术语。

然而,大约在第二周的记录,语调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

“第十五天:无法解释的背景噪音。在所有频段,尤其是在15-25赫兹的极低频段,都存在一个持续的、微弱的‘嗡鸣声’(The Hum)。我检查了所有设备,排除了电路干扰、机械振动和海洋生物活动的可能性。地质活动?不像。它的波形太平滑,太……有规律了。像是一个巨大引擎的怠速声,但源头深不可测。”

米勒皱起了眉头。“嗡鸣声”,这是声学研究中常见的干扰,通常来自远处的工业活动或地质共振。但伊尼斯·杜姆远离所有航道和工业区。

他继续向后翻。格雷对这“嗡鸣声”的痴迷与日俱增。

“第二十三天:我整夜都在分析‘嗡鸣声’。它不是单一频率,而是一个极其复杂的谐波结构。我用傅里叶变换将其分解,得到的图形……毫无道理。它看起来不像是自然产物。它更像……更像一段被无限放慢的录音,或者是一段信息。但其中的信息密度大到我的软件都崩溃了。我开始做噩梦。梦里,我能‘看到’这个声音。它是一系列无穷无尽、缓缓转动的黑色几何体,在冰冷的深渊中彼此摩擦。”

米勒感到一阵寒意。这不是科学日志的语言。这是精神崩溃的序曲。他合上日志,决定暂时不再看下去。他需要建立自己的、客观的观察。他不能被格雷可能存在的精神问题所影响。

他花了整整三个小时,将自己带来的设备一一开箱、检查、组装。这些冰冷的、由金属和塑料构成的精密仪器让他感到安心。这是他的世界,一个由信号、频率和分贝构成的、可以被理解和掌控的世界。

他将三个钛合金外壳的水下听音器通过一根加固的线缆缓缓沉入悬崖下的深海。一个放置在近岸的浅水区,一个在海床,另一个则悬浮在一百五十米深的海水中,用以捕捉不同层面的声音。线缆的另一端连接到小屋内的一台多通道前置放大器和一台高性能的频谱分析仪上。

一切准备就绪。

米勒戴上专业的监听耳机,打开了设备。

起初,耳机里传来的是熟悉的海洋交响乐。海浪拍打悬崖的低沉轰响,远处不知名鱼类的咔哒声,还有细微的、如同爆裂声的浮游生物活动。他调整着增益,过滤掉高频噪音,将注意力集中在低频段——那是他此行研究的目标,鲸鱼的歌声。

他等待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频谱仪的屏幕上,绿色的瀑布流无声地倾泻,描绘着深海的声音图景。

然后,它出现了。

不是鲸歌。不是任何他熟悉的声音。

它就在那里,在频谱仪的最底端,一条纤细、稳定、几乎无法察觉的水平线。一条顽固地存在于20赫兹左右的线。

他摘下耳机,以为是设备或电源的交流声干扰。他检查了所有接地,更换了电源滤波器。一切正常。他再次戴上耳机,将那个频段的增益调到最大。

他听见了。

那不是一种“声音”,更像是一种“存在”。一种极低沉、极平稳的嗡鸣,仿佛来自地球本身的脉搏。它没有起伏,没有间断,就像宇宙诞生之初就已存在的背景辐射一样永恒。但它又不同于无意义的噪音。在这单调的嗡鸣深处,米勒那受过严格训练的耳朵,捕捉到了一种几乎无法分辨的、极其缓慢的……节奏。

一种如同沉睡的巨兽在呼吸的节奏。

他盯着屏幕上那条纹丝不动的线,感觉小屋里的空气似乎也随之振动起来。那股淡淡的臭氧气味仿佛又浓烈了一些。他突然意识到,格雷并没有疯。至少,一开始没有。

因为那个“嗡鸣声”是真实存在的。它就在那里。一个不该存在的数据点,一个违背了所有已知声学原理的、来自深渊的信号。

米勒感到自己的心跳开始加速。他不是在研究鲸歌。他也不是在调查一桩失踪案。他刚刚把耳朵贴在了一扇通往未知深渊的门上。

而门的那一头,有什么东西,正在低语。或者说,在歌唱。

一首由黑色岩石、无尽深海和亘古黑暗谱写的歌。

他没有意识到,当他全神贯注于那道信号时,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浓雾没有散去,反而更加浓厚,紧紧地包裹住这间孤零零的小屋,将它与世界彻底隔绝。在远处的黑暗中,岛上的灯塔,开始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规律的节奏,一明,一暗。

那光芒的脉动,与他耳机里那永恒的嗡鸣,完美同步。

第二章:梦境的几何学

第一夜,阿尔弗雷德·米勒没有睡。他像一个守夜的僧侣,虔诚地跪坐在他的仪器前,但他的神祇不是仁慈的上帝,而是一道在频谱分析仪屏幕上顽固存在的、几乎不可见的绿色细线。那道线,代表着“嗡鸣声”(The Hum),成了他宇宙的中心,一个新发现的、散发着引力的黑暗太阳,将他所有的理性和逻辑都无情地拖入其轨道。

他试图解构它。这是他的本能,他作为科学家的天职。他将信号放大,录制,然后用他所知的所有工具去剖析它。他运行了自相关函数,试图寻找其中的周期性模式,结果却得出一个近乎无穷大的周期,这在数学上是荒谬的。他应用了维格纳-威利分布,试图同时分析其时间和频率特性,屏幕上呈现出的却是一片混沌的、仿佛有生命的能量云,拒绝被任何已知的模型所定义。

他像一个试图用音叉去测量星系重量的傻瓜。

凌晨四点,当窗外的雾气被一种更加深沉的、黎明前的黑暗所取代时,他第一次屈服于疲惫。他没有上床,只是靠在椅子上,监听耳机依然戴在头上,嗡鸣声成了他意识沉入黑暗的摇篮曲。

然后,梦境降临了。

它不是通常那种由日常琐事和潜意识焦虑编织成的混乱叙事。这个梦境有着一种可怕的、建筑学般的精确性。他发现自己悬浮着,但并非在空中或水中。他所在的“空间”没有上下左右,只有“朝向”和“背离”。他“朝向”的,是一个无法用语言描述的结构。

想象一下,一座由纯粹的黑暗和凝固的寂静构成的城市。建筑物的线条不是直线,而是延伸向不存在维度的、令人作呕的曲线。塔楼以不可能的角度扭曲着,仿佛引力在这里是一个善变的、充满恶意的神。街道的布局遵循着某种他无法理解的几何逻辑,看上一眼就让他的大脑产生一种眩晕和恶心感,如同晕船,但作用于灵魂。整个城市都在……呼吸。一种极其缓慢、横跨数个世纪的起伏。每一次“吸气”,那些黑色的、由非物质构成的建筑就似乎收缩、绷紧;每一次“呼气”,它们就舒张,释放出一种无声的、能冻结思想的能量波。

而那“嗡鸣声”就在这里。它不是声音,而是这个地方存在的法则。是建筑物的材料,是街道的脉动,是这个沉睡都市无意识的梦呓。米勒在梦中“知道”,自己正漂浮在一个巨大到无法想象的、沉睡在海底的存在的思想中。他不是一个观察者,他是一个被偶然吸入的、无足轻重的杂质。

他惊恐地想要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要逃跑,却没有四肢可以移动。他只能被迫地“看”,被迫地“感受”,直到那庞大的、非人的意识在梦境中翻了个身。这个动作在现实世界中或许只是一次微不足道的洋流变化,但在梦境中,却是一场宇宙级别的灾难。整个黑暗城市为之倾斜,米勒感到自己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抛向一个巨大的、旋转的深渊。

他猛地惊醒,从椅子上摔了下来,浑身冷汗,心脏在胸腔里像一只被困住的鸟一样狂跳。耳机掉在一旁,嗡鸣声从中泄露出来,微弱但清晰,如同梦境的余音。小屋里弥漫着那股熟悉的、令人不安的臭氧气味。他大口喘着气,花了整整五分钟才让颤抖的手指能够重新握紧。

科学家的本能在他脑中尖叫:这是压力引起的幻觉。疲劳、孤立、低频声音对内耳前庭系统的影响……他可以写一篇论文来解释这一切。但他的另一部分,那个在童年时会害怕床下有怪物的、更古老、更原始的部分,却在低语一个更可怕的真相:那不是梦。那是透过一扇钥匙孔,窥见到的真实。

接下来的几天,成了一种可怕的循环。白天,米勒像一个狂热的信徒,试图用科学的教义去解读他的“神启”。他将数据输入笔记本电脑,编写新的算法,绘制出越来越复杂、也越来越无意义的图表。他废寝忘食,仅靠咖啡和干面包维持生命。他的外表迅速变得憔悴,眼窝深陷,胡须也忘了修剪,眼神中燃烧着一种狂热与恐惧交织的火焰。

夜晚,则是无法逃避的折磨。只要他一闭上眼睛,就会立刻被拖回那个非欧几里得的梦境之城。每一次,他都离那些亵渎神明的建筑更近一些。他开始能“看”到细节:墙壁上布满了如同象形文字般的浮雕,但那些文字的组合方式似乎在嘲弄着因果律;他看到巨大的、没有窗户的拱门,通向比黑暗本身更加深邃的虚空。他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穿过那道拱门,去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而这种冲动本身就让他感到毛骨悚然。

他开始害怕睡眠。

到了第五天,当他的所有分析都宣告失败时,他想起了亚瑟·格雷的日志。他之前刻意回避它,害怕被格雷的疯狂所“污染”。但现在,他需要一个伴侣,哪怕是一个已经死去的、同样疯狂的伴侣。他需要知道,自己不是唯一一个看到这些东西的人。

他颤抖着手翻开日志,直接跳到格雷开始描述“嗡鸣声”之后的部分。字迹变得越来越潦草,充满了涂改和惊叹号。

“第三十天:我必须把它记录下来。昨晚的梦……我不再只是‘听到’嗡鸣,我‘进入’了它。这是一个地方。一个由声音的几何学构建起来的地方。上帝啊,赖曼和洛巴切夫斯基的理论在它面前就像儿童的涂鸦。这里的空间会弯曲,会折叠,会自我吞噬。我看到了那些……高塔,它们指向一个不存在的‘上方’。”

米勒的呼吸停滞了。格雷看到的,和他看到的一模一样。

他继续读下去。

“第三十七天:那个地方在‘呼吸’。我终于明白了。嗡鸣声就是它的呼吸。我们的小岛,伊尼斯·杜姆,或许根本不是一块岩石。它只是……只是这个巨大生物裸露在水面上的一个感官末梢。一个用来‘感觉’阳光和风的、古老的、沉睡的神经节。我们就像是栖息在巨人皮肤上的螨虫,却自大地以为脚下是坚实的大地。”

米勒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格雷不仅看到了,他还比自己更早地得出了那个可怕的结论。

日志的最后几页,已经完全是疯人呓语。字迹扭曲,墨水渗透了纸背,充满了用奇怪符号绘制的、混合了星图和神经元突触的图画。

“第四十五天:光!我看到光了!不是太阳光,是另一种光。来自灯塔。它不是在为船只引航。它在‘调谐’!西拉斯,那个守护人,他不是守护者,他是个乐师!他在用光束弹奏那根巨大的、连接着天空和深渊的琴弦!那光束的脉冲……它的频率和嗡鸣声的某个高次谐波是同步的!他不是在警告船只,他是在……安抚。或者,是在校准。他在为沉睡者校准梦境!”

“第五十天:我必须阻止他。或者加入他。我不知道。我用示波器测量了灯塔的光脉冲。数据证实了我的猜测。这是一个反馈回路。声音影响光,光反过来稳定声音。一个完美的、自持的系统。但如果……如果校准失败了呢?如果沉睡者被一个噩梦惊醒了呢?我们所有人,整个岛,甚至整个世界,都会像玻璃一样被它的尖叫声震碎。”

这是格雷的最后一篇日志。日期之后,是空白。

米勒放下日志,感觉自己仿佛在读自己未来的传记。他冲到窗边,望向远方。白天,灯塔只是一座矗立在海岬上的、被漆成白色的普通建筑。但现在,在格雷日志的映衬下,它显得无比邪恶,像一根插在地球穴位上的巨大银针。

他必须亲眼去证实。

那天下午,米勒第一次离开了他的小屋。他带上了一个高精度光度计,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个军用级别的GPS计时器,用以确保他的测量有着纳秒级别的精确度。他没有走那条泥泞的小路,而是选择沿着悬崖边缘艰难地跋涉。他需要一个绝佳的观测点,一个可以不受阻碍地同时看到灯塔和感受海风的地方。

海风很大,带着刺骨的寒意。脚下的黑色玄武岩湿滑而崎岖。他好几次都差点滑倒,坠入下方几十米处那片翻滚着白色泡沫的、愤怒的黑色海洋。但一种病态的好奇心驱使着他,让他无视了危险。

他在距离灯塔大约一公里外的一处高地停了下来,架设好他的设备。他将光度计对准灯塔的巨大玻璃透镜,另一边,他的录音设备依然在小屋里忠实地记录着那永恒的嗡鸣。他要做的,就是将两个看似毫不相干的现象,用最精确、最无可辩驳的数据连接起来。

夜幕再次降临。伊尼斯·杜姆的夜晚没有过渡,黑暗如同帷幕般落下,瞬间吞噬了一切色彩。雾气比前几天更浓,在他的周围翻滚,仿佛有生命一般。

然后,灯塔亮了。

一道粗壮的、如同实质的光柱划破黑暗,缓缓扫过海面。米勒启动了设备。光度计的读数瞬间飙升,然后在光柱扫过后又迅速回落。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上,开始出现一道道尖锐的脉冲波形。

他戴上耳机,切换到小屋里传来的实时音频信号。

嗡……嗡……嗡……

那永恒的、来自深渊的呼吸声,依然在他的脑海中回响。

他死死地盯着屏幕上的两组数据。上方,是灯塔光脉冲的记录;下方,是嗡鸣声的波形图。起初,它们看起来毫无关联。光束以大约十秒一次的频率闪烁,而嗡鸣声则是一个连续的、几乎没有变化的低频信号。

格雷错了吗?这只是一个疯子的幻想?

米勒的内心燃起一丝希望。也许一切都还有得解释。也许他只是太累了。

但他没有放弃。他想起了格雷日志里的那句话——“某个高次谐波”。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启动了一个复杂的交叉关联分析程序。这个程序会将嗡鸣声进行多次谐波分析,然后将得到的成千上万个高频分量,与灯塔光脉冲的基频进行对比。这是一个需要巨大计算量的过程,是在大海捞针。

笔记本电脑的风扇开始狂转,发出尖锐的啸叫。屏幕上的数据流飞速滚动。

一分钟。

五分钟。

十分钟。

就在米勒几乎要放弃的时候,程序发出“嘀”的一声轻响。

匹配成功。

在嗡鸣声的第128次谐波上,程序找到了一个与灯塔光脉冲频率完全一致的、相位锁定的信号。

米勒感到一股冰冷的电流从脊椎窜上头顶。这不是巧合。在统计学上,这是一个不可能发生的事件。两个看似独立的、源头相隔数公里的物理现象,在某个不为人知的、更高的维度上,被一根无形的线紧紧地捆绑在了一起。

格雷是对的。

灯塔不是灯塔。它是一个调谐器。

他猛地站起身,收拾好设备,不顾一切地向着那道光柱的源头冲去。恐惧已经被一种更加强大的、想要触及真相核心的欲望所取代。他必须见到西拉斯。他必须当面质问那个……乐师。

通往灯塔的路比他想象的更难走。最后的一段路几乎没有路,只有在嶙си的岩石上凿出的简陋台阶。风在这里变得异常猛烈,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试图将他推下悬崖。

当他终于气喘吁吁地爬上灯塔所在的海岬时,他看到了此生难忘的景象。灯塔的底部,不是坚实的地面,而是一个由巨大、打磨光滑的黑色石头铺成的圆形平台。这些石头排列成复杂的螺旋状,中心正是灯塔的基座。在雾气的笼罩下,整个平台看起来就像一个巨大的、黑色的唱片,而灯塔,就是那根唱针。

灯塔的门是厚重的橡木制成,上面包裹着生锈的铁皮。门没有锁。米勒犹豫了一下,然后伸手推开了它。

一股混合着臭氧、灼热金属和一种无法形容的、类似焚香的干燥气味的暖风扑面而来。

灯塔的内部,和他想象的完全不同。这里没有通往顶部的旋转楼梯,没有存放备用灯油和工具的杂物间。这里是一个……机器的内部。

整个一层是一个巨大的、由黄铜和青铜铸成的基座,无数根粗细不一的、闪烁着幽光的电缆从基座延伸出来,像植物的根须一样深入下方的岩石中。整个房间都充斥着一种低沉的、与“嗡鸣声”同源但频率更高的嗡嗡声。空气中充满了静电,他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墙壁上没有窗户,而是挂着十几幅巨大的、装在玻璃框里的图纸。米勒走近一幅,立刻感到一阵头晕目眩。那不是工程蓝图或海图。那是一幅……星图,但星座的排列是他从未见过的。星图的背景上,叠加着一张复杂的人类大脑皮层神经元连接图。而在这两者之上,又用红色的墨水,绘制了一张伊尼斯·杜姆周围的深海等深线图。三张看似毫不相干的图纸,被以一种亵渎神明的方式融合在了一起,暗示着星辰、思想和深渊之间存在着某种可怕的、直接的联系。

“你终于来了,声学家。”

一个平静的声音从上方传来。米勒猛地抬头。

在二楼的金属平台上,站着一个人。他瘦得像一根竹竿,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旧工作服。他的头发是灰白的,梳理得一丝不苟。他的脸很长,颧骨高耸,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那是一双颜色极浅的、几乎是白色的眼睛,眼神空洞、平静,仿佛在看着米勒,又仿佛在透过他,看着某个更遥远、更重要的东西。

他就是西拉斯。

“格雷博士也来过这里。”西拉斯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调说道,仿佛在陈述一个天气报告。“他问了和你一样的问题。然后他得到了答案。答案让他无法承受。”

米勒强压下心中的恐惧,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你在做什么,西拉斯?这座灯塔……它到底是什么?”

西拉斯没有直接回答。他缓缓走下金属旋梯,动作轻盈得像一个幽灵。“你把它叫做‘灯塔’,因为你只能用你已知的词汇来描述你未知的东西。你把它看作一个孤立的建筑,因为它的大小在你的理解范围之内。但你错了。这不叫‘灯塔’,它叫‘镇定器’。它也不是一个‘建筑’,它是一个‘器官’。”

他走到那巨大的黄铜基座旁,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上面冰冷的金属。“你听到的那个声音,那个‘嗡鸣’,你以为它来自海底,对吗?某种地质活动,或者未知的生物?”

米勒点了点头,喉咙发干。

“部分正确。”西拉斯说,“声音确实来自下面。但它不是‘活动’,是‘沉睡’。你听到的,是心跳。是一场持续了亿万年的、深沉的梦的呼吸。一个如此庞大、如此古老的存在,它的一个无意识的念头,就足以在现实的画布上撕开一道口子。”

他抬起头,那双白色的眼睛直视着米勒。“我的工作,我家族世世代代的工作,就是确保这个梦境是平稳的。我们是梦境的守护人。”

他指了指头顶。“上面,不是灯。是一个透镜。一个由非地球物质构成的水晶。它收集的不是阳光,而是星辰的几何排列。它将宇宙的秩序、那些冰冷、精确的数学法则,聚焦成一道光束。”

然后,他又指了指脚下。“下面,也不是岩石。是一个接收器。它感受着‘沉睡者’的每一个微小的精神波动。我的工作,就是操作这个‘镇定器’,用来自星辰的、有序的几何之光,去安抚、去校准、去中和下面那个即将被无序的混沌梦境所吞噬的……思想。”

米勒感到自己的世界观正在彻底崩塌。他引以为傲的科学、逻辑、理性,在西拉斯这番平静而疯狂的言论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如此可笑。

“你……你疯了。”他喃喃自语,但这句话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因为他知道,西拉斯说的每一个字,都与他自己的数据、格雷的日志和那恐怖的梦境完美地契合在一起。

“疯了吗?”西拉斯微微歪了歪头,脸上第一次露出一种近似于好奇的表情。“也许吧。但告诉我,声学家,当你的仪器告诉你,一个声音既是永恒的,又是有节奏的;当你的眼睛告诉你,光和声音在以一种不可能的方式共舞;当你的梦境向你展示了一个存在于理性之外的地方……那么,疯了的,究竟是我,还是你一直所相信的那个‘现实’?”

西拉斯转过身,不再看他,重新走上旋梯。“现在,请你离开。今晚的星辰排列非常微妙,沉睡者的梦境有些……躁动。我需要集中精神。我不希望你在这里,你的思想……你的‘理性’,是一种干扰。一种不和谐的噪音。”

米勒踉跄着后退,转身冲出了灯塔。他一头扎进冰冷的、充满雾气的黑夜中,疯狂地向着他的小屋跑去。他脚下的岩石不再是坚实的陆地,而是一片巨大生物的、布满神经的皮肤。头顶的星辰不再是遥远的气体火球,而是一张巨大的、冰冷的数学公式网。

他终于得到了答案。

伊尼斯·杜姆不是一座岛。它是一个远古神祇的耳朵。

而他,阿尔弗雷德·米勒博士,在过去的几天里,一直在用他最精密的仪器,试图去聆听一场神明的、即将化为噩梦的……梦。而他现在明白了,被听见的,或许不是那个沉睡者。

而是他自己。

第三章:潮汐低语

从灯塔逃回小屋的那段路,阿尔弗雷德·米勒的记忆是断裂的。它不是一段连续的奔跑,而是一系列被纯粹恐惧缝合在一起的、鲜明的静止画面。

一帧:他跪倒在湿滑的黑色岩石上,手掌被锋利的边缘划破,但感觉不到疼痛,只看到自己的鲜血在苍白的月光下,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暗紫色,仿佛这片土地正在从他的伤口中汲取着什么。

一帧:他回头望向灯塔,那道光束不再是规律的脉冲,而是开始以一种急促、不稳定的节奏闪烁,像一颗濒死巨兽的心脏在做最后的挣扎。光芒的颜色也在变化,从纯白到病态的淡紫,再到一种令人作呕的、无法命名的黄绿色。

一帧:他看到一只海鸟被狂风吹得撞在悬崖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是化作一小团凌乱的羽毛和血污,被风瞬间吹散,仿佛从未存在过。这个微不足道的死亡事件,却让他产生了一种深刻的、与自身命运相连的共鸣。

当他终于连滚带爬地冲进小屋,猛地关上门并用身体死死抵住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尖叫。那不是一种有意识的呼喊,而是一种从肺部最深处被挤压出来的、原始而野性的声音。他大口喘着气,背靠着坚实的木门,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他安全了吗?不。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就被他自己无情地嘲笑了。安全?在这座岛上?在这片巨人的皮肤上?这里没有安全可言,只有不同程度的暴露。小屋不是庇护所,它是一个更靠近鼓膜的观察哨。

他踉跄着冲到仪器前。频谱分析仪的屏幕上,那道代表“嗡鸣声”的绿色细线,已经不再是线了。它变粗了,像一根肿胀的、中毒的血管,并且开始出现微小的、不规则的波动。嗡鸣声本身也变了。它不再是背景,而是前景。它不再是一种可以被忽略的“存在”,而是一种具有侵略性的“意志”。

米勒甚至不用戴上耳机就能感觉到它。小屋的地板在以一种极低频率的节奏微微颤动。桌上的水杯里,水面泛起一圈圈细密的、永不消散的涟漪。空气中那股臭氧的味道变得如此浓烈,以至于他的鼻腔和喉咙都感到一阵灼痛。他感觉自己的骨骼在共振,牙齿在微微发麻。这声音正在穿透一切物质的阻隔,直接作用于他的身体,作用于他细胞的最基本结构。

他发疯似的撕扯着连接水下听音器的线缆,想要切断这声音的源头。但他刚一碰到插头,一股强烈的静电就将他弹开,手指上传来一阵剧痛。设备的外壳已经带上了高压电。它们不再是他的工具,而是那个深渊存在的延伸,是它伸入他这个狭小世界的触手。

绝望之中,他做了一件彻底违背他科学家本能的事。他抓起一把椅子,用尽全身力气,砸向那台价值数十万美元的频谱分析仪。屏幕在一阵炫目的电火花中碎裂,发出一声尖锐的哀鸣,然后彻底暗了下去。

寂静。

不,不是寂静。嗡鸣声没有消失。它只是……改变了媒介。在仪器被摧毁的瞬间,它似乎失去了那个可以被“翻译”成数据的出口,于是便以一种更原始、更直接的方式,涌入了他唯一的接收器——他的大脑。

他听到了“歌词”。

那不是人类的语言,不是任何碳基生命能够发出的声音。那是一种由纯粹的数学、几何和因果律的崩塌构成的“信息流”。他“听”到了光线的弯曲,听到了时间的折叠,听到了一个正在被自身重量压垮的、四维空间的呻g。他“听”到了那些在格雷日志里和他的梦中出现过的、亵渎神明的黑色城市的“名字”,那些名字的发音会撕裂人类的声带,其含义会烧毁理智的电路板。

米勒蜷缩在小屋的角落里,双手死死捂住耳朵,但这毫无用处。声音不是从外面来的,它从他的内心深处绽放,像一朵由纯粹疯狂构成的黑色花朵。他的思想不再是连贯的,而是碎裂成了无数个互相矛盾的碎片。一部分的他还在试图用物理学去解释这一切,另一部分则在背诵着童年的祈祷文,还有一部分,一个新生的、可怕的部分,正在试图……理解那首歌。它甚至开始觉得,那首歌里有一种可怕的、无法抗拒的美。

就在他的理智即将彻底断裂的时候,风暴降临了。

它不是逐渐生成的。它像是天空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整个大西洋的愤怒都从那道口子里倾泻而下。第一声雷鸣不是从云层中传来,而是仿佛从海底深处炸响,整个伊尼斯·杜姆岛都为之剧烈一震。米勒感觉自己像是坐在一面被巨人擂响的巨鼓之上。

紧接着,暴雨如注。那不是雨水,更像是混杂着盐和油的、冰冷的液体,狠狠地抽打在石板屋顶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狂风开始咆哮,但那风声中没有自然的规律,而是夹杂着尖锐的、如同无数人同时用指甲刮擦玻璃的啸叫。

小屋里的灯闪烁了几下,彻底熄灭了。发电机过载了。他被彻底抛入了黑暗、噪音和那首无处不在的、来自地狱的歌声之中。

时间失去了意义。他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蜷缩了多久。一个小时?一天?一个世纪?他唯一的参照物,就是窗外偶尔划破夜空的、惨白的闪电。

而每一次闪电亮起,都带来了一瞥更加深沉的恐怖。

第一次闪电,他看到窗户玻璃上布满了扭曲的、如同蕨类植物叶脉般的冰晶图案。但那不是冰,因为室内的温度并不低。那些图案在闪电的光芒中,似乎在……缓慢生长。

第二次闪电,他看到小屋的石墙上,那些石头的纹理似乎在流动、重组,形成了一张张模糊的、正在无声尖叫的人脸。

第三次闪电,他壮着胆子爬到窗边向外望去。他看到了那些岛民。在狂风暴雨中,岛上仅有的那几户人家,十几个人,男女老少,都从他们低矮的石屋里走了出来。他们没有穿雨具,任由冰冷的暴雨浇在身上。他们排成一列,像一群梦游者,脸上带着一种超然的、近乎于幸福的平静表情,口中哼着一支单调的、与“嗡鸣声”完美同调的曲子。他们一步一步,坚定地、毫不迟疑地,走向那座矗立在岛屿最高处的、正在以疯狂频率闪烁的灯塔。

不,不是走向灯塔。是走向灯塔旁边的悬崖。

米勒明白了。这是一场献祭。一场迎接“苏醒”的、盛大的、最后的仪式。

他必须离开这里。求生的本能,那根深植于所有生命最古老部分的“蜥蜴脑”,终于战胜了那首能瓦解心智的歌。他不能死在这里。他不能成为这场宇宙级恐怖盛宴中的一道微不足道的甜点。

他跌跌撞撞地在黑暗中摸索着,撞翻了桌子,踢倒了椅子。他的目标只有一个:麦克劳德停在码头的那艘名为“海燕号”的渡船。那是他唯一的、渺茫的希望。

他猛地拉开门,狂风和暴雨瞬间涌了进来,几乎将他掀翻在地。他顶着风,冲入了那个由黑暗、雨水和疯狂构成的世界。

每一步都异常艰难。风像一堵坚实的墙,雨水像冰冷的针,刺得他睁不开眼。他只能凭着来时的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码头的方向跋涉。那首来自深渊的歌此刻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宏大,仿佛整个星球都在合唱。

他路过了那些正在行进的岛民。他们对他视而不见,仿佛他只是一个不存在的幽灵。他看到一个年轻的女人,怀里抱着一个用毯子包裹的婴儿,脸上带着圣洁的微笑,嘴里哼着那可怕的摇篮曲,走向死亡的悬崖。

米勒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但他强迫自己转过头,继续向前。怜悯在这种尺度下是毫无意义的情感。

他终于看到了灯塔的全貌。西拉斯正站在灯塔顶部的露台上,没有穿任何防护服,任由狂风撕扯着他单薄的衣衫。他没有看那些走向悬崖的信徒,而是双手举向天空,仿佛在拥抱这场风暴。他整个人都在发光,或者说,是被一种无形的能量场所包裹。

灯塔的光束不再扫向海面。它已经变成了一道持续不断的、凝聚成实质的、惨绿色的光柱,垂直地射入灯塔正下方那片翻涌着黑色浪涛的深海之中。光柱与海水接触的地方,没有激起任何水花,海水只是像一块幕布一样,无声地、顺从地向两边分开,形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边缘光滑如镜的洞口。

那不是在“安抚”。米勒此刻终于明白。格雷猜错了一半。西拉斯不是在安抚一个即将醒来的存在。他是在……接生。他在用这宇宙级的能量,为某个即将从亿万年的沉睡中“诞生”的、无法想象的东西,打开产道。

就在这时,一道巨大的、树枝状的闪电,横贯了整个天空。

这道闪电的亮度超过了之前所有闪电的总和,将整个世界照得如同白昼。

在这短暂而永恒的一秒钟里,阿尔弗雷德·米勒的理智,彻底、完全、不可逆转地,碎裂了。

因为闪电照亮的,不是咆哮的海面。

那片被称为“海”的东西,在光芒下呈现出一种无法用人类视觉感官来理解的、既是液体又是固体的质感。它不是黑色的,而是由无数种人类从未见过的、不断变幻的颜色构成的。而那被灯塔光束打开的“洞口”……

是瞳孔。

整个伊尼斯·杜姆岛所在的海湾,是一只眼睛。一只巨大到足以将月亮当作玻璃弹珠的、缓慢睁开的眼睛。米勒看到了虹膜的结构,那是由星云和星系构成的、缓缓旋转的螺旋。他看到了遍布其中的、如同闪电般的毛细血管,每一根都比地球上的山脉更要雄伟。

而那深不见底的瞳孔,正凝视着天空。

它没有看米勒。它甚至没有注意到他。对于这只眼睛来说,他比一粒尘埃还要渺小,比一个瞬间还要短暂。但仅仅是被它“存在”的这个事实所笼罩,仅仅是窥见到它那冷漠、古老、超越了善恶与时空的、非人的智慧,就足以将一个凡人的心智碾成粉末。

米勒的世界溶解了。

他的视觉、听觉、触觉……所有的感官都融化成了一锅沸腾的、毫无意义的原始汤。他看到了声音的颜色,听到了时间的形状。他脚下的岩石变成了蠕动的血肉,天空中的雨水变成了哭泣的玻璃碎片。那首“嗡鸣之歌”不再是一首歌,而是他自己的心跳,是他血液的流动,是他思想的唯一语言。

但“蜥蜴脑”还在工作。

那个最原始的、只知道“生存”的自己,还在驱动着这具已经失去灵魂的躯壳。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爬下悬崖,如何到达码头的。他只记得自己用流血的双手,解开了那根湿滑的缆绳。他跳上“海燕号”的甲板,甚至没有尝试去发动引擎。

他升起了那面破烂的、被遗忘在角落里的备用帆。

帆布在足以撕裂钢铁的风中,奇迹般地没有破碎。它鼓了起来,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动着。“海燕号”像一片树叶,被卷入了风暴的洪流,离开了那片正在见证神明诞生的海岸。

米勒蜷缩在船舱里,像一个回到子宫的胎儿。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因为他的感官已经被那个“景象”彻底摧毁和重塑了。他只是随着船体的剧烈摇晃而摇晃,像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

他不知道过了多久。风暴似乎渐渐平息了。当第一缕正常的、属于人类世界的阳光,透过船舱肮脏的舷窗照在他脸上时,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漂浮在一片平静得不可思议的海面上。天空是蔚蓝的,几朵白云悠闲地飘过。伊尼斯·杜姆岛已经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得救了。

他挣扎着站起身,走到甲板上。温暖的阳光,咸咸的海风,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那么……不真实。就像一场精彩的舞台剧落幕后,演员们回到了平淡的现实。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伤口已经结痂。

他试着说话,但喉咙里只能发出嘶哑的、不成调的音节。

他试着思考,但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那个关于巨大眼睛的记忆,已经被他的大脑自动封装、隔离,埋藏在了一个他永远不敢触碰的角落,就像处理一段会烧毁系统的恶意代码。

他成功地逃离了那座岛。他活了下来。

他靠在船舷上,望着无边无际的、平静的蓝色海洋,脸上露出一个空洞的微笑。他抬起右手,用食指,在生锈的栏杆上,无意识地、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

咚……咚……咚……

那节拍,缓慢,平稳,永恒。

与他在伊尼斯·杜姆听到的、如今已成为他灵魂背景音的、那首永不终结的潮汐低语,完全一致。

他逃离了岛,但他把那首歌带了出来。或者说,是那首歌,选择了他作为新的乐器。他知道,无论他漂向何方,无论他被哪一艘船救起,无论他被送进哪一家精神病院,这首歌都将永远与他同在。

因为那沉睡者,已经睁开了眼睛。而它的第一声呼吸,将是整个世界的……安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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