淹城失格

淹城失格

第一部分:灰色序曲

第一章:裂缝

林薇摘下防蓝光眼镜,揉了揉发酸的眼球。视网膜上还残留着屏幕的幽灵,一行行代码和图表像是被烙进了大脑皮层。窗外,夜色已经浓得化不开了,整座“淹城”被浸泡在一片由亿万盏灯火汇成的、沉默的琥珀色海洋里。已经晚上十一点了。

“薇薇,你还不走?”企划部的张明从隔断后探出头来,他的脸上带着同样的疲惫,但眼神里还算有些活气,“最终版的方案发我了,我再过一遍细节,你先回去吧,女孩子一个人走夜路不安全。”

林薇对他笑了笑,一种在共同加班的苦役中凝结出的战友式默契。“没事,就差最后一点收尾。你弄完也早点走,明天还要汇报呢。”她把注意力重新投回屏幕,指尖在键盘上轻盈地跳跃,像是在弹奏一曲无人问津的、关于截止日期的催眠曲。

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中央空调的送风声像一阵永不停歇的低语,将这片小小的光明孤岛与外界彻底隔绝。这是一种现代都市人早已习惯的孤独,安全,且密不透风。

又过了半小时,当林薇终于点击了“发送”按钮,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时,她才无意中瞥了一眼窗外。

她愣住了。

不知何时,窗外那片璀璨的灯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厚重得近乎实质的灰色。它不是雨,不是雪,也不是这座沿海城市常见的平流雾。那种灰色带着一种奇异的、脏兮兮的质感,仿佛有人用一块巨大的、浸满了陈年油污的抹布,粗暴地擦拭着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光线被它蛮横地吞噬、揉碎,只剩下一些微弱的光晕,像溺水者最后的泡影,在浓稠的灰色中无力地挣扎。

整栋写字楼仿佛变成了一艘深海潜艇,正缓缓沉入一片不见天日的、混沌的海底。

“起雾了啊,这么大的雾。”张明也注意到了,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走到窗边,“淹城这鬼天气。得,这下打车都难了。”

林薇的心里却莫名地升起一丝不安。这雾……太安静了。淹城常有雾,但通常伴随着潮湿的海风和远处港口隐约的汽笛声。而此刻,她听不到任何声音。整座城市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连楼下主干道上永不停歇的车流声也消失得一干二净。

“我走了啊,”张明拿起自己的背包,“你也快点。”

“嗯,路上小心。”林薇叮嘱道。

张明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办公室的玻璃门缓缓合上,那轻微的“咔哒”声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林薇迅速地收拾好东西,关掉电脑。不知为何,她一秒钟都不想在这里多待了。刚才那种密不透风的安全感,此刻已经转变成了一种令人窒息的囚禁感。

走出写字楼大门的一瞬间,林薇打了个寒颤。

灰雾扑面而来。

那感觉不像水汽,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带有微弱粘性的悬浮颗粒。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是潮湿的地下室、生锈的铁器和某种类似腐烂植物的混合体。她裹紧了风衣,拿出手机准备叫车。屏幕上,信号那一栏显示着一个刺眼的“X”。没有网络,也没有通讯信号。

林薇皱了皱眉,只能走向路边,希望能侥幸拦到一辆空车。她所站立的人行道,在路灯下被照亮了不过五米的距离,再往前,就是一片纯粹的、深不见底的灰色混沌。路灯的光线在这片灰雾中发生了诡异的衍射,光柱的边缘不再清晰,而是弥散成一圈圈肮脏的、带着淡黄色的光晕,让周围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种病态的、不真实的氛围里。

她走了几步,忽然停了下来。

不对劲。

这条路她走了几百遍,写字楼门口往右五十米,应该是一个公交车站,广告牌上是某个当红明星代言的化妆品广告。但现在,那里空空如也,只有一堵光秃秃的墙壁,墙皮剥落,露出底下暗红色的砖块,像是城市的一块丑陋的疮疤。

也许是自己记错了?林薇摇摇头,试图将这股荒谬感驱出脑海。或许是大雾影响了距离感。她继续往前走,打开手机地图,希望能靠离线地图定位。但地图上的蓝色光点却像一只受惊的虫子,在几条街道之间疯狂地、毫无逻辑地跳跃,最后定格在了市中心的淹城河中央。

一阵更深的寒意从她的脊椎尾部升起。

她决定不再依赖科技,凭着记忆往家的方向走。她戴上蓝牙耳机,想放点音乐来驱散这越来越浓的不安。熟悉的旋律在耳边响起,让她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

她拐进一条平时常走的小巷,这里可以抄近路。巷子比外面更暗,两边的老旧居民楼遮蔽了仅有的那点光线。就在这时,她耳机里的音乐突然中断了。

起初她以为是蓝牙连接问题,但下一秒,一个声音在她的右耳里响了起来,清晰得仿佛有人正贴着她的耳朵说话。

“薇薇……”

林薇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了。

那是她妈妈的声音。语调、声线,甚至连那一点点乡音都模仿得惟妙惟肖。

“……回家怎么走这条黑路啊,不安全。来,妈妈在这边等你。”

那个声音温柔、慈祥,充满了关切。但林薇的心脏却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因为她的父母远在千里之外的老家,根本不可能出现在这里。而且,那个声音……它太完美了,完美得像一段合成的音频,没有任何背景杂音,没有任何呼吸的起伏,只有纯粹的、冰冷的“声音”本身。

她猛地摘下耳机,恐惧让她出了一身冷汗。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静,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灰雾在无声地流动。她喘着粗气,几乎是立刻转身,用尽全身力气往巷子口跑去。她不敢回头,她感觉那双看不见的、发出她母亲声音的眼睛,正在背后那片浓稠的灰色中死死地盯着她。

一口气跑回灯火通明的大街上,她才敢停下来,扶着膝盖剧烈地喘息。周围依然被浓雾笼罩,但至少有光。她再也不敢走小路了,只沿着主干道,几乎是小跑着回到了自己的公寓楼下。

打开家门,将自己狠狠摔进沙发里,林薇才觉得自己重新活了过来。刚才的经历像一场荒诞的噩梦。她定了定神,拿起手机,信号依然没有。她看了一眼和张明的聊天框,自己发出的最后一条信息还停留在:“我马上弄完。”

她疲惫地叹了口气,一定是最近加班太累,压力太大,产生了幻听。她这样安慰自己。洗了个热水澡后,她便沉沉睡去。

第二天,阳光明媚,昨晚那场惊心动魄的大雾仿佛从未发生过。

林薇带着些许倦意来到公司。当她习惯性地看向对面的工位,准备和张明打个招呼时,却发现那里空空如也。

“咦,张明今天请假了?”她随口问旁边的同事小王。

小王从一堆文件里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困惑:“张明?谁是张明?”

林薇愣了一下:“……就是坐我对面的那个企划部的同事啊,昨晚还跟我一起加班来着。”

小王脸上的困惑更深了:“薇薇,你没事吧?你对面这个位子,自从上个季度的李姐离职后,已经空了快三个月了啊。我们最近不正在招人吗?”

办公室里几个听到他们对话的同事也纷纷附和。

“对啊,一直空着呢。”

“薇薇你是不是昨晚加班太晚,记混了?”

林薇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她不信邪地打开公司的内部通讯软件,搜索“张明”。搜索结果为零。她又去翻看企划部昨天提交的最终方案,署名那一栏里,只有一个她不认识的名字。她甚至冲到人事部,要求查看近半年的员工入职记录。人事主管用一种看精神病人的眼神看着她,然后把一份干干净净的、没有“张明”这个名字的记录递给了她。

最让她感到彻骨冰寒的是她和张明的微信聊天记录。她清楚地记得,昨晚他们还在为方案的细节争论,聊天记录至少有几十条。但现在,那个对话框……消失了。就那么凭空消失了,搜索也搜不到,仿佛她记忆中的那个人,那段对话,那共同度过的加班夜晚,全都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臆想。

世界在她面前裂开了一道看不见的缝隙,而昨晚的灰雾,正从那道缝隙里,朝她发出无声的嘲笑。

“我没有疯……”她失魂落魄地回到座位上,喃喃自语。她记得张明的一切:他喜欢喝冰美式,办公桌上摆着一个钢铁侠的手办,他的电脑桌面是一个穿着球衣的小男孩——那是他儿子。

可是,所有人都告诉她,这个人不存在。

现实,像一个被完美篡改过的文档,不留一丝自动保存的痕迹。

最终,在同事们担忧又异样的目光中,林薇拨通了报警电话。她无法清晰地描述发生了什么,只能反复强调,自己的一个同事“消失”了,不是失踪,而是……被抹除了。

电话被转接了数次,最后,一个冷静而沉稳的女声告诉她:“林薇女士,请您待在原地不要离开,我们‘淹城市异常现象管理中心’的人员会立刻过去向您了解情况。”

“异常现象管理中心?”林薇茫然地重复着这个陌生的名字,感觉自己正滑向一个更深的、更不可知的旋涡。

第二章:噪音

高静坐在“异管中心”总部那辆外观低调的黑色SUV里,手指在战术平板上飞速滑动。屏幕上,是林薇的个人资料:26岁,外地户口,知名互联网公司程序员,无精神病史,社会关系简单。旁边附着一个即时生成的心理压力评估模型,鲜红色的指针正指向“高危”区域。

“目标心理状态不稳定,初步判断为‘雾后创伤应激障碍’(Post-Fog Traumatic Disorder,简称P-FTSD)A级反应,伴有典型的‘虚构实体记忆’症状。”坐在副驾的搭档李哲读出系统分析结果,语气平淡得像在播报天气。

“又一个。”高静关掉平板,揉了揉眉心。她看向窗外,车正行驶在淹城的金融区,玻璃幕墙组成的钢铁丛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秩序井然,繁荣而冷酷。谁能想到,就在几个小时前,这片丛林被那片该死的“灰色”笼罩时,会滋生出如此多光怪陆离的“精神病人”。

“异管中心”,全称“淹城市异常现象综合管理与舆情控制中心”,一个三年前才成立的、由多个部门抽调精英组成的特殊机构。它的公开身份是应对极端天气和大规模公共突发事件的指挥部,但只有内部人员才知道,它真正的敌人,只有一个——“灰雾”。

在中心的定义里,灰雾是一种成因不明、具备高度环境影响和精神污染能力的“Class-3级别特殊气象现象”。他们的职责不是去研究那东西到底是什么——那是顶层科学家们的事——而是处理它出现后留下的一地鸡毛:混乱的交通、失灵的通讯、以及最棘手的,大批出现幻觉、记忆错乱、坚称世界“出了问题”的市民。

这些人,被中心称为“噪音”。而高静的工作,就是“降噪”。

他们的SUV停在林薇公司楼下。高静和李哲下了车,两人都穿着剪裁合体的深灰色制服,翻领上别着一枚低调的、由同心圆和直线构成的徽章,看上去像是某个高端安保公司的人员。

见到林薇时,高静一眼就看出了她身上那种典型的“A级反应”症状:瞳孔放大,眼神飘忽,双手紧紧攥在一起,整个人处在一种极度不安和自我怀疑的边缘。

“林薇女士,我是高静。”高静的声音平静而具有安抚力,这是长期训练的结果。她没有像警察一样做笔录,而是像心理医生一样,引导林薇坐下,并给她倒了杯温水。

接下来的半小时,高静耐心地听完了林薇混乱而颠三倒四的叙述。从消失的同事张明,到奇怪的聊天记录,再到那堵凭空出现的墙。她的表情始终保持着专注与共情,时不时地点头表示理解。

但她的脑子里,已经自动将林薇的话语分解、归类、贴上标签:

“一个不存在的同事”——对应“虚构实体记忆植入”。
“变化的街道”——对应“空间感知障碍”。
“耳机里的声音”——对应“指向性听觉幻象”。

这些都是写在《雾后心理干预手册》第三章里的典型案例。高静甚至能预判出林薇接下来可能会出现的症状,比如失眠、多疑、对封闭空间产生恐惧等等。

“我们非常理解您的感受,林薇女士。”当林薇终于说完,高静用最柔和的语气开口了,“昨晚的浓雾非常罕见,气象监测显示,雾中存在一种能影响人体生物电的特殊电磁波。很多人,特别是精神压力较大的群体,在暴露后都会出现类似您这样的情况,包括短暂的记忆混乱和感官错觉。这是一种正常的生理应激反应,我们称之为‘雾后综合征’。”

她从公文包里取出一本印刷精美的小册子,封面是湛蓝的天空和一行字:《特殊气象下的自我关怀与心理健康指南》。

“这是我们的指导手册,里面有详细的科学解释和一些放松身心的方法。我建议您近期好好休息,尽量避免独处。另外,我们会为您预约中心的心理辅导服务,免费的,能帮助您尽快走出困扰。”高静的话语逻辑严密,科学自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性。

林薇呆呆地接过那本小册子,她张了张嘴,似乎还想争辩什么,但看到高静那双冷静、理智得近乎漠然的眼睛,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是啊,和“一个大活人被凭空抹除”相比,“加班太多产生幻觉”这个解释,听上去是多么……正常。

连她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了。

看着林薇失魂落魄的样子,高静知道,这次“降噪”任务初步完成了。剩下的,交给后续的心理干预流程就好。她们的工作,就是用一个坚不可摧的、名为“科学”的茧房,将这些因窥见了现实裂缝而濒临崩溃的人重新包裹起来,让他们相信,世界依然是他们所熟知的那个样子。

这是一种仁慈,高静告诉自己。真相太过沉重,凡人背负不起。

离开林薇的公司,回到车上,李哲一边启动车子一边说:“组长,城西的‘噪音’清理行动可以开始了。情报组已经锁定了那个‘灰雾守则’论坛的物理服务器位置。”

“好,按计划进行。”高静的语气恢复了往常的干练与冰冷。

相比于林薇这种被动的“受害者”,那些主动制造和传播“噪音”的人,才是她眼中真正的威胁。

“灰雾守则”,一个在暗网和加密频道里流传的东西,里面充斥着各种匪夷所思的“生存建议”。比如:“雾起时,不要相信官方发布的任何避难指南”、“听到熟悉的声音呼唤你,绝对不要回应”、“避开所有颜色异常的光源,它们是陷阱”。

在高静看来,这纯粹是无稽之谈。是反社会分子利用灾害天气煽动恐慌、破坏社会秩序的恶劣行径。官方的避难指南是经过无数专家模拟和推演制定出的最优方案;回应呼唤是确认幸存者位置的基本救援逻辑;高亮度光源是驱散黑暗、提供安全感的必要手段。这些“守则”,每一条都在与科学和理性背道而驰。

“这些躲在键盘后面的老鼠,就喜欢看世界大乱。”李哲不屑地说道。

“他们会看到的,”高静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眼神锐利如刀,“是中心的专政铁拳。”

服务器位于淹城的老工业区,一座废弃的纺织厂内。这里是城市的边缘地带,被现代化的进程所遗忘。高静带领着一个五人战术小组,在夜幕降临时抵达了目标地点。

工厂里弥漫着一股铁锈和霉菌的气味,昨夜的灰雾似乎在这里留下了更深的印记,空气比别处更加阴冷、潮湿。队员们都配备了最先进的设备:夜视仪、热成像探测器、短程通讯器。他们以标准的战术队形,无声地潜入了厂房的主体建筑。

整栋建筑里寂静无声,只有他们自己的脚步声和风从破损的窗户吹过的呜咽。

“三楼安全,未发现热源。”耳机里传来侦察兵的声音。

高静打了个手势,小队迅速登上吱呀作响的铁制楼梯。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一片狼藉。几台嗡嗡作响的服务器被随意地堆放在角落,各种线路像纠结的毒蛇一样在地板上蔓延。

“找到了。”一名技术员立刻上前,开始进行物理断链和数据拷贝。

高静则保持着警惕,环顾四周。这间办公室的窗户正对着一片荒废的货运码头,昨晚的灰雾,似乎就是最先从那里登陆的。她走到窗边,一股浓烈的咸腥味和……别的什么味道,顺着风飘了进来。

那是她第一次在非任务状态下,如此近距离地感受“雾”的余韵。那味道很淡,但极具穿透力,让她本能地感到一种生物性的排斥。

“组长,数据拷贝完成了。”技术员报告道。

“很好,准备撤离。”高静下令。

就在这时,其中一台正在被格式化的服务器屏幕,突然毫无征兆地闪烁了一下。一行乱码闪过,随即,屏幕上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不断抖动的黑白影像。

那似乎是一个固定摄像头的视角,正对着一条被浓雾笼罩的街道。一个穿着雨衣的人影,正一动不动地站在街心。

“什么东西?”李哲凑了过来。

画面抖动得更厉害了,仿佛信号受到了极大的干扰。那个站立的人影,它的身体开始以一种违背人体构造学的方式扭曲、拉长。它的脖子猛地伸长了一截,脑袋以一个不可能的角度转向了镜头。

画面上没有声音,但办公室里的所有人都仿佛听到了一声无形的尖啸。

因为他们看清了那张脸。

那张脸上没有五官。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不断旋转、深不见底的、由灰色雾气组成的旋涡。

“切断电源!立刻!”高静厉声喝道。

技术员慌忙地拔掉了所有插头。屏幕陷入一片漆黑。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队员们的呼吸声都变得粗重起来。刚才那一幕,已经超出了他们认知范围内的任何一种“已知威胁”。

高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的大脑飞速运转,将事件定性为“残余信号干扰”或“黑客植入的心理攻击视频”。这是唯一符合她逻辑框架的解释。

“只是干扰,”她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对队员们说,“任务完成,撤退。”

小队迅速而有序地离开了工厂。坐回车里,高静给自己点上了一支烟,这是她极少会有的行为。她看着后视镜里那栋在夜色中沉默如巨兽的废弃工厂,刚才屏幕上那张没有五官的脸,像一根毒刺,扎进了她那套由规则和理性构筑的世界观里。

车子驶离老工业区,重新汇入城市的车流。窗外又是那个灯火通明、秩序井然的淹城。高静深吸一口烟,将那份短暂的动摇连同烟雾一起吐出窗外。

那只是噪音。她对自己说。

无论它是什么,只要是噪音,就可以被清除。

然而,在她视野的余光里,当车子经过一个黑暗的巷口时,她仿佛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一闪而过。那个身影的站姿……僵硬,且不自然。

高静猛地转过头,但巷口里空空如也。

她皱起眉,将这一切归咎于任务后的疲劳。她的世界不允许出现无法解释的裂缝。

可她不知道,当一道裂缝出现时,无论你如何粉饰,它都只会越来越大,直到整个世界彻底崩塌。

第三章:航标

老张的出租车像一艘锈迹斑斑的潜水艇,在灰色的深海中静默地航行。这辆跑了超过八十万公里的老旧桑塔纳,内饰早已磨损得看不出原色,但每一个部件都被老张悉心照料着,工作得精准而可靠。在“灰雾”降临的夜晚,它就是老张唯一的诺亚方舟。

车窗紧闭,空调开着内循环,将那股冰冷、油腻的雾气彻底隔绝在外。车内,没有寻常出租车里那种嘈杂的广播或是乘客留下的香水味,只有一股淡淡的机油和劣质香烟混合的气息,那是属于老张自己的、令人安心的味道。

挡风玻璃上,现代汽车必备的智能中控大屏早已被他拆除,取而代之的,是几个由他自己加装的、散发着幽幽绿光的老式仪表。正中央是一个黄铜外壳的航空罗盘,指针稳定地指向北方,不受任何外界磁场干扰。左边,是一台军用级的短波电台,此刻正发出“沙沙”的、如同潮汐般的白噪音。右边,则是一个最奇怪的装置:一个黑色的金属小盒,上面只有一个不断跳动的数字显示屏。老张管它叫“浑浊度计数器”,是他从一个研究物理的忘年交那里淘换来的“玩具”,据说能侦测到环境中某种不寻常的粒子波动。

今晚的雾,来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快,都浓。

老张看了一眼计数器,上面的数字正从平日里的个位数,缓慢而坚定地攀升到了“78”。一个危险的数值。他娴熟地换挡,车子平稳地滑过一个路口,车灯射出的两道昏黄光柱,在浓雾中仅仅延伸出不到五米,便被那无边的灰色彻底吞噬,仿佛两支插进黏稠奶油里的蜡烛。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她。

一个年轻的女孩,穿着一件米色的风衣,正一脸茫然地站在路边的人行道上。她看上去很害怕,紧紧抱着自己的双臂,像一只在风暴中迷失归途的鸟。老张认得她,是附近那栋“寰宇中心”写字楼里的小白领,偶尔会坐他的车。

他下意识地踩了一脚刹车,车速慢了下来。那个女孩——他记得她叫林薇——显然也看到了他的车灯,脸上露出一丝希冀。

但老张的手指只是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了两下,最终还是没有停下。他缓缓踩下油门,车子从她身边不到十米的地方驶过,没有鸣笛,没有闪灯,像一个幽灵般擦肩而过。

从后视镜里,他能看到女孩脸上那丝希冀迅速转为失望和恐惧。他并非冷血。但在灰雾里,任何违背常规的善意,都可能是一张通往地狱的单程票。这是《灰雾守则》里没有写明,但所有“幸存者”都心知肚明的第一条潜规则:不要产生不必要的交互。

你无法确定你看到的“人”,究竟是不是“人”。你也无法确定,你的善举,会不会让你在某个规则的判定中,从“移动的变量”变成一个“固定的坐标”。

他的车继续前行,刚才那一闪而过的恻隐之心,很快就被常年累月积累下来的、钢铁般的生存直觉所覆盖。

短波电台里的白噪音忽然发生了一丝变化。一阵尖锐的、类似调频错误的啸叫过后,一个苍老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

“……夜莺……夜莺……重复……今晚的潮汐……异常高涨……各单位……自行……规避……”

声音很快又被“沙沙”声淹没。这是幸存者之间的“频道”,一个松散的、依靠老式无线电联系的网络,彼此不知姓名,只用代号联络。老张的代号是“舵手”。他没有回应,只是默默记下了信息。

车子拐进一条更僻静的辅路。这是他早已规划好的“安全航线”之一,远离主干道和商业区。因为在雾中,人越多的地方,越危险。“低语者”会被人类的情绪和意识所吸引,就像鲨鱼嗅到血腥味。

前方不远处,一片奇异的景象出现了。在一片漆黑的街区里,突兀地亮着一整排暖黄色的灯光。那是一家看上去很温馨的24小时便利店,玻璃门窗擦得一尘不染,货架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商品。在这样令人绝望的浓雾之夜,这家店就像沙漠中的绿洲,天堂般温暖诱人。

老张的眼皮都没抬一下。他看了一眼“浑浊度计数器”,上面的数字已经飙升到了“124”。

“渔场开张了啊。”他轻声嘟囔了一句,带着一丝嘲讽。

这是灰雾里最常见的陷阱之一。幸存者们称之为“渔场”或“蜜罐”。它会利用人类内心深处的渴望——温暖、安全、食物——来构筑一个完美的幻象。如果你被迷惑,推门而入,那么恭喜你,你将成为今晚的“渔获”。你不会立刻死去,你会体验到短暂的、虚假的安全,然后在你最放松的那一刻,整个空间会“收网”,将你连同你的意识一起消化得干干净净。

他握着方向盘的手稳如磐石,车子以一个平滑的弧线,从那家便利店的五十米外绕了过去。从车窗的余光里,他似乎看到店门口站着一个穿着制服的店员,正微笑着向他的方向招手。那店员的脸……似乎和他多年前一位过世的邻居有些相像。

老张目不斜视。守则第二条:在雾中,不要相信你的眼睛。

穿过这片“渔场”,前方的道路被一片更加浓郁的雾气所笼罩。在这里,雾的质感发生了变化,不再是单纯的灰色,而是夹杂着一些如同墨汁般、不断翻滚的黑色条纹。车内的空气似乎也随之变得压抑起来。

“浑浊度计数器”上的数字开始剧烈地跳动,一度冲破了“200”的大关。

老张知道,他进入了“深水区”。在这里,仅仅遵守基础的守则已经不够了。

他关掉了短波电台,将车速降到最低,几乎是在蠕行。他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倾听着。

来了。

起初,那声音很微弱,像是从极远处传来。是老式收音机里播放的、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流行歌曲,婉转的女声吟唱着早已被遗忘的爱情。紧接着,是孩童嬉笑打闹的声音,夹杂着弹珠落地的清脆声响。再然后,是老式有轨电车驶过时发出的“叮当”声,还有报童声嘶力竭的叫卖声。

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首诡异的、属于另一个时代的交响曲。它们不是从某个具体方向传来,而是无处不在,仿佛空气本身在振动,在追忆一段不属于这里的过去。幸存者们称之为“回音”。这是灰雾在消化、反刍它曾经吞噬掉的“时间碎片”。

“回音”本身没有直接的杀伤力,但它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它会唤醒你自己的记忆。

老张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了一个画面。

那是二十年前,一个同样被大雾笼罩的夜晚。他还很年轻,远没有现在这般沉稳。那时,他和最好的兄弟阿哲,一同被困在了雾里。阿哲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对流传的那些“怪谈”嗤之以鼻。

“不就是雾大点吗?站这儿等会儿就散了。”阿哲靠在一堵墙上,点燃一支烟,满不在乎地说。

“别……他们说,不能在一个地方停太久。”当时的老张(那时他还叫小张)已经听过一些老人的警告,心里有些发毛。

“胡说八道。我就在这儿等你,你去前面路口看看能不能打到车。”阿哲固执地说,“快去快回。”

老张拗不过他,只能快步往前跑去。他跑出去了大概一百多米,心里越想越不对劲,又赶紧跑了回来。

前后不过五分钟。

当他跑回原地时,他看到了此生都无法忘记的一幕。

阿哲还保持着那个靠墙抽烟的姿势。但他的半个身体……已经和身后的砖墙融合在了一起。他的夹克衫的布料纤维,与墙壁上粗糙的砖石纹理无缝地衔接,他的手指,有一半已经变成了和墙壁同色的灰泥。最恐怖的是他的脸,一半还是正常的血肉之躯,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惊恐与不敢置信,另一半,则已经变成了扁平的、毫无生气的砖石浮雕。

他的嘴还张着,仿佛在发出无声的呐喊。

他没有死。他只是被“固定”了。成为了这面墙、这条街道、这座城市的一部分。一个永远被囚禁在时间切片里的“标本”。

幸存者们将这种现象,称为“挂画”。

“……张哥!张哥!”

一个熟悉的声音猛地将老张从那段冰冷的回忆中拽了出来。是阿哲的声音。

老张浑身一震,立刻死死踩住刹车。他剧烈地喘息着,冷汗浸透了后背。他知道,这是“回音”利用他的记忆制造出的幻听,是“低语者”的前奏。

他立刻执行守则第三条:捂住耳朵。如果你在雾中听到有人呼唤你的名字,绝对不要回应。

他没有用手,因为他需要握紧方向盘。他将车内的音乐音量开到最大。刺耳的重金属摇滚乐像洪水猛兽般充满了整个车厢,剧烈的声波冲击着他的耳膜,也粗暴地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音。

他就这样在震耳欲聋的音乐中,闭着眼睛,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那种被窥视、被呼唤的感觉终于潮水般退去。“浑浊度计数器”上的数字,也从峰值的“235”,回落到了“100”以下。

他关掉音乐,世界重归寂静。他睁开眼,透过前窗,看到刚才他停车的位置前方不到三米的地方,地面上,有一个由湿漉漉的黑色物质画出的、模糊的人形轮廓。仿佛刚才有什么东西,就贴在他的车头站着。

老张面无表情地发动汽车,车轮从那个人形轮廓上缓缓碾过。

他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在这片灰色的海洋里,每一次成功的规避,都只是将死亡的判决,延期执行而已。

他继续向前。他有自己的目的地——城东的老钟楼。那是一个传说中的“安全点”,据说在钟楼敲响的时候,其声波覆盖的范围内,灰雾的“活性”会降到最低。这同样是《灰雾守则》里沒有的一条,是他們這些“舵手”级別的幸存者之间,通过无数次拿命试探才总结出的经验。

车子平稳地行驶着。挡风玻璃上,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些模糊的痕迹,像小孩的脸蛋贴在上面哈气留下的印子。老张打开雨刮器,将那些“痕迹”一次又一次地刮掉。雨刮器规律地左右摆动,像一只不知疲倦的钟摆,在这无边无际的灰色静默中,为他标记着时间的流逝。

他知道,只要他还在动,只要他还遵守着规则,他暂时就是安全的。

他就是自己在这片死亡之海里,唯一的航标。

第四章:墨迹

淹城市档案馆的地下库房里,空气停滞而沉重,弥漫着一股陈旧纸张、防腐药剂和无尽岁月混合而成的独特气味。方哲戴着一副白手套,正小心翼翼地翻阅着一叠泛黄、发脆的故纸堆。它们来自一个被遗忘的角落,标签上写着:“民国二十七年(1938),淹城气象观测站,水毁资料。”

作为一名刚入职不久的研究员,这种整理无人问津的废旧资料的活儿,自然而然地落到了他的头上。同事们都觉得这是件枯燥乏味的苦差事,但历史系出身的方哲却乐在其中。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时间的考古学家,总能在这些被遗忘的文本废墟里,挖掘出一些被正史所掩盖的、闪光的碎片。

今天,他挖到的,似乎不是什么闪光碎片,而是一块深不见底的黑色深渊。

他正在整理的,是当年气象站站长陆先生的一批私人观测日记。大部分内容都因水淹而字迹模糊,难以辨认。但在修复软件的高精度扫描和人工智能的辅助下,方哲还是成功复原了其中几页的内容。

那一页的日期是民国二十七年,十一月九日,冬。

字迹起初还很工整,是典型的文人风骨,但越到后面,越显得潦草和惊恐。

“……戌时,大雾自海上来,其色非白,近乎墨。城中伸手不见五指,洋行钟楼大钟竟不能闻。此雾怪哉,不湿衣衫,触之亦无感,然空气中满是铁锈与腐泥之气。起先以为寻常海雾,然半个时辰后,怪事生矣……”

“……东街巡警王五来报,称自家长康里巷口不翼而飞。初以为其戏言,然亲往探之,心胆俱裂!长康里乃百年老巷,住户数十家,竟于雾中凭空消失,原址化为一堵光壁,触之如泥沼,不可入。王五几近癫狂,言其妻儿皆在巷中……”

读到这里,方哲的呼吸停滞了。他想起了最近在淹城本地一个亚文化论坛上看到的那些帖子——那些被他当作都市传说的、关于“灰雾”的故事。凭空消失的街道,错乱的空间……这何其相似!

他强压住内心的震动,继续往下看。陆先生的笔迹已经扭曲得如同被狂风吹过的蛛网。

“……子时,雾更浓。怪声四起,非人非兽,似妇人哭泣,又似孩童呢喃,直入脑髓,令人心智恍惚。余将门窗紧闭,以棉塞耳,然其声仍如在耳畔。有邻人受其蛊惑,开门而出,再无声息。此雾……此雾非雾,乃妖物也!它能‘食’街,更能‘食’人!”

“……丑时三刻,余于窗缝窥之,见雾中有人影幢幢,其行姿僵直,关节扭曲,如提线木偶。余不敢再视。余一生信仰科学,然今夜所见,平生之学识尽为废土。余觉此物欲‘抹去’我等。非杀戮,乃抹除,自此世间,再无痕迹……”

日记到这里戛然而止,最后一笔在纸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浸入纸背的墨痕,仿佛作者在写下最后一个字时,遭遇了某种骤然降临的恐怖。

方哲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立刻起身,冲到档案馆的地图资料室。他凭借着权限,调出了民国二十七年和现代的淹城高精度地图,将它们在电脑上进行图层叠加比对。

当两张地图完美重合时,方哲的瞳孔猛地收缩了。

在城市东部,紧邻老港口的一片区域,民国时期的地图上清晰地标注着一个名叫“百草里”的密集居民区,里面包含了日记中提到的“长康里”等数条巷道。然而,在现代地图的同一个坐标位置上,那里却是一片上世纪七十年代才建成的、规划得方方正正的居民小区和一座公园。

根据官方的城建历史记载,那片区域在四十年代的一场大火中被焚毁,后于七十年代重建。

但是,陆先生的日记清清楚楚地写着,在1938年,那里就已经……“消失”了。

大火……或许只是一个用来掩盖真相的、笨拙的借口。

方哲感到一阵口干舌燥。他发现的可能不仅仅是一段被遗忘的历史,而是一个循环了近百年的、至今仍在活动的巨大梦魇。

他回到了地下库房,重新审视那份日记手稿。这一次,他注意到了一些之前被忽略的细节。

在那些描述大雾的词句上,比如“墨”、“妖物”、“人影”等字眼,纸上的墨迹呈现出一种非常不自然的晕散状态。那不是水浸造成的模糊,而是一种……向外“侵蚀”的形态,仿佛这些字本身就带有某种腐蚀性,正在努力地从纸张的纤维中挣脱出来,想要抹掉自身的存在。

这个诡异的发现让他头皮发麻。他戴上高倍放大镜,凑近了观察。在“人影”那两个字的墨迹边缘,他甚至能看到一些比尘埃更细微的、似乎在微微蠕动的黑色颗粒。

他猛地向后退去,像是被蝎子蛰了一下。

一种荒诞而恐怖的猜想在他脑中形成:灰雾不仅仅是物理现象,它还是一种“信息现象”。它能够侵蚀和改写物理空间,或许……也能侵蚀和改写承载信息的“媒介”?无论是人的记忆,还是白纸黑字的历史。

接下来的几天,方哲像是着了魔一样。他利用职务之便,调阅了档案馆里所有与淹城历史上的“异常天气”、“集体失踪”和“无法解释的灾害”相关的档案。

他发现的越多,就越是心惊。

他发现,类似的“大雾”事件,在淹城的历史上,大约每隔一二十年,就会有一次语焉不詳的记载。每一次记载之后,都会伴随着某些区域地籍档案的莫名变更,或是小范围的人口普查数据出现无法弥补的“缺口”。

他还在一批五十年代的公安旧档案里,发现了一个被红笔划掉的、名为“特事处置委员会”的机构。在一份残缺的行动报告里,他看到了与高静的“异管中心”如出一辙的工作模式——封锁消息、将目击者定义为“精神失常者”、进行“社会记忆净化处理”。

历史不是在重演。它根本就是一个从未中断过的、令人绝望的循环。

在一盘已经严重损坏的、六十年代的录音带里,他更是找到了关键性的证据。那是一次“委员会”对一位幸存者的问询录音。经过数天的技术修复和降噪处理,方哲终于得到了一段断断续续的音频。

女幸存者惊恐的声音在电流声中响起:“……它们……它们没有脸……就在雾里……学我死去丈夫的声音……叫我开门……”

问询者冷漠地打断她:“请描述一下你说的‘它们’。”

“……我不知道……我从门缝里……看到……它们在走路……很多……在街上……像是……像是……低语……对,到处都是低语声……那些低语者……”

“低语者”!

当这三个字从耳机里钻进方哲的耳朵时,他浑身一颤。这个词,和他前几天在那个亚文化论坛上看到的,用来称呼雾中怪物的词,一模一样!一个流传了半个多世纪的、来自恐惧最深处的命名。

但更让他感到毛骨悚然的,是这段录音的背景噪音。在降噪过程中,他分离出了一段频率极低、几乎不为人耳所察觉的嗡鸣声。出于职业习惯,他将这段音频的声谱图调了出来。

那是一段毫无规律、混乱但又带着某种内在节奏的波形。

鬼使神差地,他又从那个论坛上下载了一段据说是昨夜大雾中录下的、充满了静电噪音的音频,也转换成了声谱图。

当他把两张跨越了六十年的声谱图并排放在一起时,他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爆了。

波形……几乎完全一致。

是同一种东西。同一种超越了时间、以一种人类无法理解的方式在城市里反复回响的、属于深渊本身的背景噪音。

就在他被这巨大的发现震慑得无法动弹时,他放在桌上的手机,突然亮了起来。

是一个“未知号码”来电。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

电话那头,没有任何声音。没有呼吸,没有电流,只有一片纯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喂?”方哲试探着问了一句。

依然是死寂。

他感觉自己的后颈开始发凉,一种被黑暗中的猛兽盯上的感觉笼罩了全身。他仿佛能感觉到,电话那头的“什么东西”,正在通过这条无形的电波,静静地“聆听”着他的存在,“定位”着他的坐标。

他猛地挂断了电话,将手机扔在桌上,仿佛那是什么滚烫的烙铁。

他冲到窗边,拉开厚重的窗帘。档案馆外,天色早已黑透。楼下的街道上,车流如织,霓虹闪烁,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那么平和。

但他知道,这片平和之下,隐藏着怎样一个正在蠕动和呼吸的巨大恐怖。他的研究,无疑是触碰到了这个恐怖的某个敏感神经。他不再是一个置身事外的研究者,他已经成为了这个巨大谜团的一部分,一个被标记的猎物。

他回到桌边,目光落在陆先生那份日记手稿的最后一页。在那道长长的墨痕旁边,在纸张的边缘,还有几个用铅笔写下的、几乎无法辨认的字,可能是陆先生在最后时刻用尽全力留下的。

方哲用尽办法,终于辨认出了那几个字:

“……唯……水边钟楼……可避……”

好的,我已仔细审查并修正了所有可能存在的不当字符,特别是“乱码”的部分,以确保文本的纯净和阅读的流畅性。

第二部分:两份指南

第五章:选择

第二次灰雾的降临,毫无征兆。

它并非如上次那般,在深夜悄然入城,而是在一个工作日的下午,在无数人清醒的注视下,以一种近乎傲慢的姿态,君临这座城市。

林薇正在办公室里参加一个冗长的视频会议。窗外,原本明亮的日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天空从晴朗的蔚蓝,在短短几分钟内,变成了浑浊的铅灰色。城市的光影轮廓开始模糊,远处的摩天大楼逐一被灰色的巨浪吞没,最后,连窗外对街的建筑也消失在一片混沌之中。

整个办公室陷入了一片骚动。

“天哪,这什么天气?”

“下午三点,天怎么就黑成这样了?”

“是日食吗?”

只有林薇,在看到那熟悉的、脏兮兮的灰色时,心脏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恐惧感攥住了她的四肢。

来了。它又来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全城所有人的手机,都接收到了一条来自“淹城市异常现象管理中心”的紧急推送。刺耳的警报声在办公室里此起彼伏地响起。

林薇颤抖着拿起手机,屏幕上是一条加粗的红色标题:【淹城市特级气象警报】

全体市民请注意:我市正遭遇特大浓雾,为三级特殊气象事件。请遵循以下官方应急预案,确保您的生命安全:

1. 若您在室内,请立即紧锁门窗,切勿外出。
2. 打开室内所有照明设备,以便救援人员在外部识别。
3. 保持通讯畅通,随时准备接听救援指挥中心的电话。
4. 若听到室外有救援广播或信号,请积极响应。

请保持镇定,相信科学。中心正在全力调度,救援力量将很快抵达您的位置。淹城与您同在。

官方通告就像一剂强效镇定剂,办公室里刚才还骚动不安的同事们,在阅读后迅速安定下来。他们开始按照指示,检查门窗,打开所有的灯。一时间,整栋写字楼的每一扇窗户都亮起了灯光,在灰雾中变成了一个个模糊的光斑,像是在向外界宣告自己的存在。

“还好有官方通告,不然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是啊,听政府的准没错。”

大家的话语中充满了对权威的信赖。但林薇看着手机屏幕上那条“打开所有照明设备”,只觉得浑身发冷。她想起了那晚,那条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那盏散发着病态光晕的路灯。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这一次,不是官方推送,而是一条来自“未知号码”的普通短信。没有警报声,没有标题,只有几行朴素的、黑色的文字。

雾已至。他们说的都是谎言。想活,就记住:

- 光是饵。关掉所有灯,拉上窗帘,别让他们看见你。
- 声音是钩。不要回应任何呼唤,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 静止是坟墓。找机会,保持移动。停下来,你就会被‘画’在墙上。

别信他们。信自己看到的。

两份截然相反的“指南”,并排陈列在她的面前。一个是理性的、权威的、安抚人心的“科学”,另一个是怪诞的、匿名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谣言”。

办公室里的灯光已经全部打开,惨白的光线将每个人的脸都照得毫无血色。同事们聚在一起,低声交谈,试图用集体的力量来对抗窗外那片未知的恐怖。但林薇能感觉到,一种比上次更深沉、更具侵略性的东西,正在外面酝酿。

她能“听”到。那不是通过耳朵,而是通过皮肤,通过骨骼的共振,她能感觉到一种极低频率的嗡鸣,像一只史前巨兽在沉睡中的呼吸。

“喂,林薇,你发什么呆呢?把百叶窗拉开啊,再把你那边的灯打开。”部门主管注意到了她这边的黑暗角落,大声提醒道。

“我……”林薇一时语塞。

“别磨蹭了!官方指南没看吗?要让外面能看到我们!”主管的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

林薇咬着牙,慢慢站起身。她无法向这些人解释她所经历的一切,那只会被当成疯话。在所有人都选择相信“光明”时,她这个拥抱“黑暗”的人,就成了异类。

她走到窗边,但并没有拉开百叶窗。她透过缝隙,死死地盯着外面。

她们这栋写字楼对面,是一栋高级公寓。此刻,那栋公寓楼里同样灯火通明,一扇扇窗户在灰雾中闪烁着,像一座巨大的、插满了蜡烛的生日蛋糕。楼下的街道上,一辆隶属于“异管中心”的白色广播车,正缓缓驶过。车顶的探照灯像一把巨大的光剑,在浓雾中劈开一道短暂的通道,车上的高音喇叭里,正循环播放着一段安抚人心的女声录音:“市民们请不要惊慌,请待在室内,保持照明,我们正在进行全城搜救……”

一切都显得那么有序,那么可靠。

就在这时,林薇看到,对面公寓楼的一个窗户里,出现了一个人影。那是一个男人,他似乎在响应广播车的号召,正拼命地向窗外挥手。然后,他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竟打开了窗户,探出半个身子,用手机的闪光灯对着广播车闪烁。

广播车似乎注意到了他,探照灯的光束缓缓抬起,精准地锁定了他所在的那扇窗户。

一瞬间,那个男人被笼罩在一片极致的、不容任何阴影存在的惨白光芒之中。

林薇的心跳骤停。

她看到,就在那光柱照亮男人的瞬间,他身边的雾气,像是被惊扰的蜂群一般,猛地向他涌去。那些灰色的雾,在光柱中呈现出一种可怕的、仿佛拥有实体的粘稠质感。它们包裹住男人,像无数只无形的手。

男人的动作僵住了。他的脸上似乎还保持着获救的欣喜,但他的身体,却开始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溶解”。

那不是燃烧,不是融化,而是一种更诡异的“解构”。他的轮廓开始变得模糊、扭曲,颜色像被水晕开的水彩画一样,迅速地渗入、融入到周围的雾气里。没有惨叫,没有挣扎,一切都发生得无声无息。

不到三秒钟,那个男人,连同他探出窗外的半个身子,就那么凭空……消失了。光柱之中,只剩下翻滚的、仿佛刚刚饱餐了一顿的浓雾。

广播车似乎对此毫无察觉,探照灯移开,继续向前缓缓行驶,喇叭里依然播放着那段温柔悦耳的安抚录音。

林薇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尖叫出声。她的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冰冷的恐惧感像藤蔓般死死缠绕住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光是饵。

那条匿名短信里的第一个词,如同烙铁般,烫进了她的脑海。

她猛地转过身,不顾主管和同事们惊愕的目光,冲到自己座位旁,拉下了电闸。

啪嗒一声,她所在的这片区域,陷入了彻底的黑暗。

“林薇!你干什么!你疯了吗?!”主管的怒吼声响起。

“别开灯!千万别开灯!”林薇的声音因恐惧而尖锐变形,“光会……光会引来它们!”

“引来什么?我看你是真的病得不轻!”主管怒不可遏,快步走向电闸。

但已经迟了。

一种细微的、类似指甲刮擦玻璃的声音,突兀地从他们头顶的天花板上传来。

办公室里的嘈杂声瞬间消失了,所有人都僵住了,抬头望向声音的来源——中央空调的通风管道。

那刮擦声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响,仿佛有成百上千只硕大的老鼠,正在金属管道里疯狂地爬行,向着他们这个“光明”的房间聚集而来。

紧接着,“啪”的一声轻响,距离主管最近的一个通风口盖板,突然掉落下来,摔在地板上。

一股浓郁的、比室外更显恶臭的灰色雾气,如同毒蛇般从那个黑洞洞的通风口里喷涌而出。在那团雾气中,一只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手”,缓缓地伸了出来。

那只手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类似劣质蜡像的质感,没有皮肤纹理,只有几个模糊的手指轮廓。它在空中毫无目的地晃动着,仿佛在“嗅探”着什么。

主管就站在通风口的正下方,他吓得魂飞魄散,脸色惨白,连一步都动弹不得。

“手”的动作突然停住了。它似乎“锁定”了房间里最亮的光源——主管头顶那盏巨大的LED平板灯。然后,它猛地朝那个方向伸了过去。

办公室里爆发出山崩海啸般的尖叫。

林薇没有再看下去。她抓起自己的背包,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头顶的恐怖所吸引,她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办公室,向着大楼的消防通道狂奔而去。

她的脑子里只剩下那条短信里的最后一句话:静止是坟墓。找机会,保持移动。

在她身后,办公室里传来了主管最后一声短促而扭曲的惨叫,以及某种类似布匹被撕裂的、令人牙酸的声音。随后,一切重归寂静。

在城市的另一端,一栋尚未完工的烂尾楼里,高静正经历着她职业生涯中最严峻的一次考验。

“报告‘蜂巢’,这里是‘利剑’小队。我们被困在城西康平路17号楼顶,重复,我们被困住了!”她对着战术通讯器低声吼道,但耳机里只有一片嘈杂的、仿佛风暴过境的静电噪音。

通讯被完全阻断了。

这次灰雾的规模和强度,远超“中心”数据库里的任何一次记录。高静和她的四人小队,原本正在执行一项针对“守则”传播者的抓捕任务,却被突如其来的浓雾直接包围在了这栋烂尾楼里。

“组长,怎么办?我们的车被堵在下面了,出不去。”队员李哲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慌乱。

高静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执行《特殊环境应急预案》B-7号方案。”她下达了指令,“原地构建临时防御,启动应急信标,等待空中支援。”

这是教科书式的标准流程。在无法突围的情况下,固守待援,并通过特殊频率的信号信标引导救援。

一名叫小刘的年轻队员,立刻从装备包里取出一个三脚架式的信号发射器,熟练地将其架设在天台边缘。随着他按下开关,一道耀眼的、带着高频脉冲的红色激光束,冲天而起,在浓稠的灰雾中,形成了一根极为醒目的红色光柱。

“信标已启动。”小刘报告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轻松,“这下‘蜂巢’肯定能看到我们了。”

高静却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悸。她想起了昨晚在那个废弃工厂服务器里看到的、那张没有五官的脸。

她举起望远镜,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浓雾之下,整座城市仿佛已经死去,只有他们这道红色的光柱,像一支孤独的墓碑,顽固地矗立着。

什么都没有。

也许是自己太多心了。高静试图说服自己。中心的预案,是建立在海量数据和科学分析之上的,是理性的结晶,不可能出错。

“组……组长……”李哲的声音突然开始发颤,他指着天台的另一端,“那……那是什么?”

高静猛地转过头。

她看到,在天台边缘的护栏上,不知何时,蹲着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那个人影非常瘦长,四肢以一种反关节的姿态蜷缩着,像一只巨大的、畸形的蜘蛛。

它似乎对众人毫无察觉,只是低着头,喉咙里发出一种极度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声。

是个女人的哭声。

“别开枪!可能是幸存者!”高静立刻抬手,制止了队员们举枪的动作。

“喂!上面安全!需要帮助吗?”李哲大声喊道。

那个人影的哭声戛然而止。它缓缓地、以一种令人脊椎发麻的、极其不连贯的“逐帧”方式,抬起了头。

没有脸。

或者说,它的脸,是一张由灰色雾气构成的、不断变幻的动态面具。那张面具上,模拟出了一张女人的脸,五官齐全,甚至还在流着眼泪。但那双眼睛里,没有瞳孔,只有两个深不见底的、缓慢旋转的灰色旋涡。

“……救……救救我……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不见了……”它开口说话了,声音和刚才的哭声一模一样,凄婉动人,足以让任何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动容。

但高静的头皮“嗡”的一声,炸开了。因为她认得那张脸——那是她因公殉职的一位前辈的遗孀,她前几周才刚刚去探望过。

然而,下一秒,那张脸又开始变幻,变成了李哲已故的母亲。

“小哲……妈好冷啊……”“它”的声音也随之改变,惟妙惟肖。

李哲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是‘低语者’!开火!”高静终于嘶吼出声。

密集的枪声瞬间撕裂了天台的死寂。子弹精准地击中了那个怪物,在它身上打出一个个窟窿。但诡异的是,没有鲜血,没有脏器,那些窟窿里,只有更浓郁的灰色雾气喷涌而出,然后又迅速地自我修复、愈合。

那个被他们称为“低语者”的怪物,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它的身体像一滩烂泥般从护栏上滑落,然后猛地膨胀开来,四肢伸展,变成了一个身高超过三米的、由灰色物质构成的、拙劣的“人形”。

它冲了过来。速度快得超乎想象。

“小刘!引爆定向地雷!”高静吼道。

“是!”年轻的队员小刘脸上毫无惧色,他按下了手中的遥控器。

轰!

布置在怪物路径上的阔剑地雷猛烈爆炸,无数钢珠形成一道死亡扇面,将那只“低语者”瞬间撕成了碎片。

“干掉了!”李哲松了一口气。

但高静的心却沉到了谷底。因为她看到,那些被炸散的、带着灰色雾气的“碎片”,并没有消失,而是在空中蠕动、汇聚,似乎想要重新组合起来。

更可怕的是,从烂尾楼的四面八方,传来了更多、更密集的、类似指甲刮擦墙壁的声音。

她探头往楼下一看,瞳孔瞬间收缩成了针尖。

只见大楼粗糙的墙壁上,密密麻麻地,正有数十个、甚至上百个同样的“低语者”,被那道冲天的红色信标所吸引,如同被灯光吸引的飞蛾一般,正从四面八方,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而来。

他们被包围了。

“该死!”高静咬牙切齿。预案错了。大错特错!那个红色的信标,根本不是什么求救信号,它是一个坐标,一个靶子,一个为怪物们指引“食物”位置的……灯塔!

光是饵。

一个她曾经嗤之以鼻的“谣言”,此刻却变成了最残忍的真理。

“撤退!放弃天台!我们退到楼下去!”高静当机立断,下达了唯一的正确指令。

然而,已经太晚了。

那个被炸碎的“低语者”,已经重新汇聚成形,虽然身躯小了一圈,但它挡住了通往楼梯间的唯一入口。同时,第一批攀爬上来的“低语者”,已经翻过了天台的护栏。

绝境。

“组……组长……”一直负责操作信标的小刘,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哭腔。他呆呆地看着自己亲手启动的那个装置,那道致命的红色光柱,依然在徒劳地射向天空。“是我……是我害了大家……”

“执行你的命令没有错!”高静吼道,“准备战斗!”

就在这时,一个“低语者”无声地出现在小刘的身后。它的手臂猛地伸长,变得像一根灰色的长矛,瞬间贯穿了小刘的胸膛。

小刘的身子猛地一僵,他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根从自己胸口穿出的、正在缓缓蠕动的灰色手臂。

“啊——!”李哲目眦欲裂,举枪疯狂扫射。

但那个“低语者”只是用它那张没有五官的脸,“看”着濒死的小刘,然后,它的身体开始变得像流沙一样,缓缓地、不可逆转地,融入了小刘的身体里。

小刘的身体开始剧烈地抽搐。他的皮肤上,浮现出大块大块的灰色斑点,他的骨骼发出“咔咔”的脆响,以一种不正常的姿态被重塑。

“不……”高静绝望地看着这一幕。

最后,小刘的抽搐停止了。他缓缓地转过身,面向自己的战友们。

他的脸,还保持着他自己的样子。但他的眼睛,已经变成了两个深不见底的、缓慢旋转的灰色旋涡。

“组……长……”他开口了,声音还是他自己的,但语调却平直得像一条直线,没有任何感情,“救……救……救……”

他只会重复这一个字。

因为这是他在被“同化”的最后一刻,脑子里唯一的念头。

“开枪。”高静闭上了眼睛,声音沙哑地,对自己,也对剩下的两名队员下达了最后的命令。

密集的枪声再次响起。这一次,他们攻击的目标,是刚才还活生生的、并肩作战的战友。

红色的信标光柱,依然尽职尽责地照亮着这片修罗场,像一个巨大而冰冷的、充满了讽刺意味的感叹号。

第六章:联盟(上)

方哲在档案馆的地下管网里亡命奔逃。

身后,是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以及战术手电筒射出的、在狭窄管道里来回晃动的光柱。是“中心”的人,他们这么快就找来了。

自从他发现那个跨越了半个多世纪的声谱图秘密,并接到了那个无声的“标记”电话后,他就知道自己已经暴露了。他当机立断,没有回家,而是利用对档案馆复杂结构的熟悉,直接进入了这座老建筑下方、如同迷宫般的地下维护通道。

“目标在C-3区!围堵他!”耳机里泄露出的、追捕者的声音,在管道中形成了阵阵回音,让他更加清楚自己的处境。

方哲的心脏狂跳,肺部像火烧一样疼。他只是一个研究员,一个文职人员,这种好莱坞电影里才有的追逐戏码,让他几近崩溃。

但他不能停下。

他知道,自己一旦被抓住,最好的下场也是被当成精神病人,关进某个秘密设施里,被洗掉记忆,永远地“噤声”。而他脑子里那些刚刚拼凑起来的、关于灰雾的真相,也将随之石沉大海。

前方出现了一个岔路口。左边的管道更大,似乎是主通道;右边的则狭窄、潮湿,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霉味。追捕者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没有时间思考。

他下意识地选择了右边。

他钻进那条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管道,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向前爬行。身后的光亮和声音被拐角所阻隔,暂时消失了。

爬了大概十几米,他发现这条管道的墙壁上,镶嵌着一排老旧的、锈迹斑斑的电缆。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立刻停下,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小型的电磁场探测仪——这是他为了研究那些旧磁带而准备的工具。

探测仪刚一打开,指针立刻疯狂地偏转,发出了刺耳的警报声。

这里的电磁场异常强烈!

方哲瞬间明白了什么。在上次的大雾中,现代化的GPS和通讯设备全部失灵,但那些老旧的机械和无线电设备却似乎不受影响。这说明,灰雾对环境的干扰,可能主要是针对高频电磁信号的。而这些被废弃了几十年的老旧高压电缆,即便早已断电,其残留的磁场和复杂的金属结构,也足以形成一个天然的“信号屏蔽区”。

“中心”的人,他们那些先进的探测设备,在这里很可能会失灵!

他猜对了。几分钟后,他隐约听到远处传来追捕者们恼怒的叫喊声,他们的通讯似乎真的出了问题。

方哲不敢怠慢,继续沿着这条布满电缆的管道向前爬。又爬了不知多久,前方出现了一个垂直的、通往上方的维修竖井,上面盖着一个铸铁的井盖。他用尽全身力气,终于将沉重的井盖推开一道缝隙。

一股冰冷的、带着铁锈和腐泥气息的空气,灌了进来。

外面,已是灰雾弥漫的夜晚。

他爬出了竖井。井口的位置,是在一条荒僻的、早已被废弃的铁路货运线上。铁轨在浓雾中延伸向未知的远方,两旁是仓库和工厂的巨大黑色剪影。

方哲大口地呼吸着,贪婪地享受着片刻的自由。但他知道,自己只是暂时甩掉了“人”的追捕,却一头扎进了另一个更危险的“猎场”。

他辨不清方向,只能凭直觉,沿着铁轨向前走。脚下的碎石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死寂的环境里,显得格外刺耳。他不敢用手机,那无异于在黑暗中点燃一支火炬。

他走了大约一公里,前方铁轨出现了一个分岔。就在他犹豫该走哪条路时,一阵微弱的、带着静电噪音的音乐声,从左边的岔路深处飘了过来。

是一首很老的摇滚乐,在空旷的雾气中,显得格外突兀和……违和。

方哲立刻警惕起来。根据他在论坛上看到的那些幸存者描述,雾中的任何“不和谐”之声,通常都是陷阱。

但不知为何,这段音乐却给了他一种奇异的、近乎真实的人间烟火气。它不像“低语者”的拟态那样完美、干净,而是充满了杂音和失真,像是从一台性能不佳的老旧设备里播放出来的。

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决定冒险朝那个方向探去。好奇心,是一个研究者的本能,有时甚至会压过求生欲。

他放轻脚步,循着音乐声,小心翼翼地靠近。拐过一个巨大的仓库,他看到了一幕让他终生难忘的景象。

一辆破旧的老式桑塔纳出租车,静静地停在两条铁轨的交汇处。车灯没有打开,但车内却亮着几盏幽绿色的仪表灯。那段刺耳的摇滚乐,正是从这辆车里传出来的。

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正靠在驾驶座上,一手夹着烟,一手握着方向盘,眼神平静地看着前方无尽的浓雾。他的脸上布满了风霜的刻痕,眼神却异常明亮,像是在风暴中依然能看清航向的老船长。

方哲认得他。那是老张,一个开夜班出租车的老师傅,以前他熬夜做研究后,偶尔会坐他的车回家。他记得老张沉默寡言,但车开得极稳,而且似乎总能避开堵车的路段。

方哲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再次遇到他。

就在他准备开口时,老张似乎已经发现了他。他缓缓地转过头,那双锐利的眼睛在黑暗中审视着方哲,没有任何惊讶,仿佛他出现在这里,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老张摁下了车窗,车内的摇滚乐音量立刻倾泻而出。

“上车。”他言简意赅地说道,声音被烟熏得有些沙哑。

方哲愣了一下,但求生的本能让他立刻拉开车门,钻了进去。车门“砰”的一声关上,将他和外面的灰雾彻底隔绝。

老张关掉了音乐。车内瞬间陷入了和外面一样的死寂。

“你被‘中心’的人盯上了。”老张看着前方,陈述了一个事实。

“您……您怎么知道?”方哲惊魂未定。

“你的鞋底,沾着地下管道里特有的荧光苔藓。而且,你的身上有他们的‘标记’,”老张指了指方哲的后衣领,“一种只有在特殊波段下才会显现的红外粉末。刚才如果不是我用车载的干扰器屏蔽了信号,现在追你的人已经到这儿了。”

方哲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后领,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眼前这个看似普通的出租车司机,其洞察力和专业程度,远超他的想象。

“你是怎么活到现在的?”老张弹了弹烟灰,问了一个直截了当的问题。

“我……我研究了一些旧档案……”方哲将自己的发现,以及关于“灰雾”和“中心”的种种推测,简明扼要地说了出来。他本以为对方会把他当疯子,但老张的表情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在听到“声谱图”和“历史循环”时,眼神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

等方哲说完,老张才缓缓开口:“你说的那些,对了一半。你把它当成一个研究课题,一个历史谜团。而我们,只是活在里面,日复一日。”

“我们?”

“像我这样的人,还有一些。”老张掐灭了烟头,“我们不叫它‘灰雾’。我们叫它‘潮汐’。因为这东西像大海一样,有自己的规律,有涨潮,有退潮。涨潮的时候,你就得待在船上,遵守海上的规矩,否则就会被淹死。”

“那些规矩……就是《灰雾守则》?”方哲立刻明白了。

“守则是给新手看的《航海入门》。”老张的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真正的老水手,靠的不是书本,是直觉,是经验,是拿命换来的教训。”

他指了指仪表盘上那个不断跳动的数字显示器:“这东西,能告诉我哪里是‘浅水区’,哪里是‘深海’。刚才那段音乐,也不是随便放的。某些频率的声音,能干扰‘它们’的感知。这些,书上可没有。”

方哲震惊地看着车内这些简陋却有效的“法宝”,感觉自己过去十几年建立起来的知识体系,正在被彻底颠覆。

“那‘中心’呢?他们到底想干什么?他们明明知道真相……”

“真相?”老张冷笑一声,“真相就是,这座城市,或者说这座城市所在的‘空间’,可能根本不是我们以为的那样。它是一个‘系统’,或者一个‘活物’。而‘潮汐’,就是这个系统的‘清理程序’,或是这个活物的‘呼吸’。它会定期清除一些‘冗余数据’,改写一些‘错误代码’,比如……人,或者街道。”

“而‘中心’那些人,”老张的语气里充满了鄙夷,“他们不想着怎么逃离这艘快沉的船,不想着怎么教会大家游泳,他们想的,是成为新的‘船长’。他们想控制‘潮汐’,利用它。你觉得,他们会在乎被水淹死的乘客吗?”

方哲感到一阵不寒而栗。老张用最通俗的比喻,说出了一个比任何学术报告都更接近本质、也更残酷的真相。

“我们……我们能做什么?”方哲的声音有些颤抖。

老张重新发动了汽车。这辆老旧的桑塔纳,在铁轨上发出沉闷的“咯噔”声,缓慢而坚定地向前驶去。

“我不知道。”老张看着前方,昏黄的车灯在无尽的灰雾中,艰难地开辟出一条窄路。“我只知道,在海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让自己的船,别沉。然后,试着把那些同样不想淹死的人,捞上来。”

他顿了顿,瞥了一眼身边的方哲。

“你懂历史,懂那些弯弯绕绕的道道。我懂这片‘海’的脾气。也许……我们能试着,一起找个灯塔。”

窗外,灰雾翻滚,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正在黑暗中窥视着这艘孤独行驶的“方舟”。

在城市的废墟和谎言之上,一个由学者和水手组成的、最不可能的联盟,悄然诞生了。

第三部分:谎言之心

第七章:地下的回响

高静的指尖划过粗糙的混凝墙面,冰冷、潮湿的触感让她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身后的那扇重达半吨的、锈迹斑斑的圆形防爆门,刚刚被她和另外两名幸存的队员用撬棍和全身的力气,勉强推开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一股被囚禁了半个世纪的空气,混合着霉菌、尘土和死水的腥气,如同实质的怪物般扑面而来,灌满了她的肺。

“李哲,你守住入口。孙鹏,跟我进来。保持战术队形。”她的声音在狭窄的甬道里显得干涩而空洞,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两天前在烂尾楼天台上的那场屠杀,抽走了她声音里所有的温度。小刘被“同化”后那双空洞的、旋转着灰雾的眼眸,像两枚烙印,深深刻在了她的眼底。

她带领的小队,最终只有三人活了下来。他们没有等到任何支援。那道冲天的红色信标,最终引来的只有无穷无尽的“低语者”。他们依靠引爆最后的炸药,才从那栋人间地狱里逃出生天。逃离后,高静没有归队,没有联系那个被她称作“蜂巢”的指挥中心。她选择了背叛。

那个废弃工厂里服务器上的无脸影像、烂尾楼顶红色信标引来的死亡、官方预案与现实之间血淋淋的悖谬……无数的碎片在她脑中拼接成一个狰狞的轮廓。她带着最后的两名队员,来到了这个地方——方哲通过加密信息发给她的坐标,淹城市档案馆地下的“第79号气象研究所”旧址。

孙鹏打开了强光手电,雪白的光柱刺破了前方凝固了几十年的黑暗,只能照亮前方十米左右的距离。光柱所及之处,可以看到剥落的墙皮、暴露在外的生锈钢筋,以及地面上一层厚厚的、黏腻的黑色淤泥。空气的流动几乎为零,只有他们三人的呼吸声和脚步踩在淤泥里发出的“噗嗤”声,在这片绝对的死寂中被无限放大。

“这地方……鬼才知道有多深。”孙鹏的声音有些发颤,他紧了紧手中的突击步枪。

“别说话,节省体力。注意两侧。”高静的指令简短而冷酷。她的双眼已经完全适应了黑暗,像一只夜行的猫科动物,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

他们沿着主甬道深入。两旁的墙壁上,出现了一些紧闭的、同样锈迹斑斑的金属门,门上用红漆刷着已经褪色的编号和模糊不清的汉字——“样本储存室”、“物理隔绝区”、“行为观察单元”。每一个名字都透着一股非人道的、冰冷的科研气息。

在一扇标有“资料归档”的门前,高静停下了脚步。这扇门的门锁已经被腐蚀得不成样子。孙鹏上前,用枪托狠狠砸了下去。

“哐当!”一声巨响,在地下掀起了长久的回音。门锁应声而断。

门被推开的瞬间,一股更为浓郁的陈腐纸张的气味喷涌而出。手电光照进去,只见房间里堆满了金属文件柜,大部分已经锈穿,歪倒在地。无数的纸质档案散落一地,与地上的淤泥和霉菌混在一起,变成了一堆堆无法分辨的、深褐色的纸浆。

“分头找。找任何和‘气象现象’、‘特殊项目’相关的记录。”高静下达了命令。

她自己戴上战术手套,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从一堆相对干燥的纸浆里,抽出了一份保存尚算完好的牛皮纸档案袋。封面上的字迹已经模糊,但她还是勉强辨认出几个字:“……信标……实验报告……”。

她的心脏猛地一跳。她打开档案袋,里面是几张打字机打印的、已经发黄变脆的纸。

项目名称: “引航者”计划-三号生物信标投放测试
日期: 1968年10月22日
摘要: 为测定“雾”(内部代号:“灰色帷幕”)的精确边界及高活性区域,本次投放三号生物信标一名(来源:17号农场,重刑犯,男性,32岁)。信标身上携带高频信号发射器,并被注射肾上腺素及精神诱导剂,以增强其生命体征信号。
过程记录:

  • 21:00,“帷幕”降临。信标被投放至预定区域(旧港区)。
  • 21:17,信标体征信号出现剧烈波动,精神状态分析显示其正遭受极度恐惧。其位置开始高速移动。
  • 21:25,高频信号中断。但另一种无法识别的、极低频的能量信号被信标的设备捕捉到,强度瞬间达到峰值。
  • 21:26,信标的生命体征信号……消失。并非死亡或昏迷,而是仪器无法再侦测到任何读数,仿佛其生物结构本身已不存在。
  • 21:40,回收小组进入现场,未发现信标任何踪迹。地面残留少量非有机聚合物……

高静的目光死死地钉在“生物信标”和“高频信号发射器”这两个词组上。她手中的纸张,仿佛有千斤重。烂尾楼天台上的那一幕,再一次在她眼前闪现。小刘启动的应急信标,那道冲天的红色光柱……他们不是求救者。他们,就是这份报告里被冷酷记录的……“生物信标”。

“中心”从一开始就知晓!他们不是在犯错,他们是在重复一个持续了半个世纪的、草菅人命的血腥实验!

“组长,你看这个!”孙鹏的惊呼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高静走过去,孙鹏的手电正照着墙角一个半开的保险柜。保险柜里,放着几盘老式的盘式磁带。其中一盘的标签上,用钢笔写着一行小字:“‘帷幕’内部音频采样 - 极度危险 - 严禁外泄”。

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了高静,但她还是拿起那盘磁带。“找找看有没有播放设备。”

他们在房间的角落里,找到了一台布满灰尘的盘带机。孙鹏检查了一下,用备用电源接上,机器竟然还能运转。他小心地将磁带装了上去,按下了播放键。

“滋——”

一阵长长的、令人牙酸的电流噪音后,一个男人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了出来,冷静而克制。

“……采样开始。我是研究员734号。当前‘帷幕’浓度……138个单位。环境音……主要是低频共振,无明显指向性声源……”

是那个时代的科研人员特有的、毫无感情的语调。

“……观测对象,‘信标-5号’,已进入高活性区域……正在记录其发出的声音……拟态行为开始出现……”

扬声器里的背景噪音中,开始出现一些细微的、其他的声音。起初是女人的哭泣声,然后是婴儿的啼哭。和高静在天台上听到的如出一辙。

“……拟态频率正在匹配‘信标-5号’的记忆脑区。它在呼唤他母亲的名字……很有趣,声纹相似度达到了99.7%……”

研究员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颤抖。

突然,扬声器里的哭声和啼哭声全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怪异的、像是无数人声交叠在一起的低语。那低语没有具体的词汇,却像是直接灌入人的大脑,撩拨着最原始的恐惧。

“……新的声学现象出现。声谱分析……无法归类……它……它好像……发现我了。”

研究员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颤抖。

“……录音室的门是铅制的……不可能……不可能……”

这时,录音里响起了一阵轻微的、叩击的声音。

“嗒……嗒……嗒……”

像是有人在轻轻地、有节奏地,敲击着录音室的隔音玻璃。

“别进来……”研究员的声音已经变成了压抑的哀嚎,“不……不,那不是我妻子的声音……那不是……”

敲击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最后变成了疯狂的撞击声!“砰!砰!砰!”

“啊——!!”研究员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紧接着,是一阵玻璃碎裂的巨响。

然后,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死寂。

扬声器里只剩下盘带转动的“沙沙”声。高静和孙鹏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出。

就在他们以为录音已经结束时,一个新的声音,从扬声器里缓缓地、清晰地流淌了出来。

那个声音,是刚才那位研究员的。但语调已经完全变了,平直、冰冷、不带任何人类的情感。更可怕的是,他的每一个字的尾音,都拖拽着一道微弱的、不和谐的、仿佛金属摩擦般的回响。

他说:

“……采……样……结……束……我……们……是……新……的……声……源……”

孙鹏“啊”的一声大叫,猛地扑过去,一脚踹翻了那台盘带机。录音戛然而止。

高静没有动。她只是站在原地,身体僵直,血液仿佛在血管里冻结成了冰。那最后一句非人的话语,像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她的脖子,让她几乎窒息。

“中心”的谎言,远比她所设想的任何一种可能性,都要庞大、都要黑暗。他们不仅在利用普通市民做诱饵,他们甚至还……研究如何与“它们”沟通,甚至……转化。

那个冷酷、理性的“异管中心”,它的心脏,早已腐烂、异化,变成了和那些“低语者”一样的东西。

高静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这间被时间遗忘的地下墓穴。她的眼神里,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迷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彻底碾碎后,从灰烬中重生的、冰冷的怒火。

“孙鹏,把所有有价值的资料、报告,还有那盘磁带,全部带上。”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李哲,联系外面的‘舵手’,告诉他,我们要把这个地方的坐标,告诉全城每一个还在反抗的人。”

“我们要……把这座坟墓,彻底掀开。”

第八章:“方舟”计划

那股味道最先钻了进来。

不是通过门缝,也不是通过窗隙,而是像一种无形的渗透,直接在封闭的公寓里氤氲开来。它起初很淡,像是远处焚烧湿透了的木柴和塑料,带着一丝辛辣的、化学物质的气味。但很快,这股味道变得浓烈、复杂,最终演变成一种难以言喻的腐臭——如同屠宰场废弃数月后,凝固的血液和腐烂的内脏在盛夏的烈日下蒸腾出的气息。

林薇正蜷缩在黑暗的储物间里,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让她几乎呕吐出来。她将脸深深埋进膝盖,用手臂紧紧环住自己。储物间的门是她亲手用胶带封死的,但那气味却无孔不入,像细小的、看不见的虫豸,爬满了她的鼻腔和喉咙。

她死死地盯着手机屏幕。屏幕的光是这片黑暗中唯一的存在,上面显示的时间是下午四点十七分。窗外的天色,通过那些她无法完全堵死的缝隙透进来的微光判断,已经昏暗得如同午夜。这一次的灰雾,不仅降临得比上次更早,形态也截然不同。

她听不见风声,听不见雨声,只能听到自己越来越沉重的心跳,以及公寓外面那些细微而持续不断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动静。

“叩、叩、叩……”

又是那种声音。来自她卧室的窗户。有节奏,不急不缓,每一下的间隔都精确得如同节拍器。这声音不像坚硬的物体在敲击,更像是有人用指甲的背面,一遍又一遍,轻柔地、固执地刮擦着玻璃。她甚至能幻视出窗外那张挂着诡异微笑、五官模糊的脸。

紧接着,门口的方向,也传来了新的声音。是金属摩擦的声音,“咔哒……咔哒……”像是有人正拿着一串钥匙,在耐心地、一把把它们插进锁孔里尝试。钥匙插入,转动,失败,拔出。再换一把。如此循环往复。她用沙发和书柜堵住了门,但这种声音营造出的心理压力,几乎让她崩溃。仿佛下一秒,那扇脆弱的木门就会被打开,一个她无法面对的东西就会不请自来地走进来。

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一次全城覆盖的强制紧急广播弹了出来。刺耳的警报音之后,淹城市长的脸占据了整个屏幕。他站在一个灯火通明、充满了高科技仪器的指挥中心里,背景里的人员都步履匆匆,表情凝重,一切都显得那么专业而可靠。

“……市民们!”市长的声音通过小小的扬声器传出来,经过电子信号的压缩,显得有些失真,但依然充满了力量,“我们正面临着建城以来最严峻的考验!但是,光明终将驱散黑暗!”

市长身后的大屏幕上,开始播放一段制作精良的三维动画。一座银白色的、宛如埃及金字塔般的宏伟建筑,拔地而起,坐落在城市的中央广场。它的外壳闪烁着金属的光泽,表面布满了复杂的几何纹理,在动画模拟的阳光下显得神圣而坚不可摧。

“经过我们顶尖科学家和工程师们数年的不懈努力,我们的‘方舟’,我们人类文明在淹城的最后堡垒,已经建成!”

画面里,成千上万个模拟的小人,从城市的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如同朝圣的蚁群,秩序井然地走入“方舟”底部敞开的巨大闸门。

“‘方舟’计划,正式启动!”市长的脸再次出现,他振臂高呼,“它位于市中心,拥有最坚固的合金外壳,能抵御任何外部冲击!它拥有独立的生命维持系统,能提供超过三十万人生存一年的物资!现在,我命令,全市所有救援力量,全力以赴,协助市民,向‘方舟’转移!所有市民,请立刻动身,前往‘方舟’!重复,请立刻前往‘方舟’!那是我们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希望!”

雄壮的交响乐适时响起,画面最终定格在“方舟”顶端射出一道洁白光柱、刺破浓雾的画面上。

林薇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压抑的呜咽。她的另一只手紧紧攥着,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的肉里,尖锐的疼痛是此刻唯一能让她保持清醒的东西。

她划动屏幕,切换到另一个加密的对话框。里面是几分钟前,一个匿名号码发来的一张图片。图片是手机翻拍的一份陈旧的手绘图纸,图纸的纸张已经泛黄,边缘还有被水浸过的褶皱痕迹。

图纸中央,同样是一个金字塔形的建筑,其结构和市长广播里的“方舟”惊人地相似。但图纸上的“方舟”,被赋予了一种截然不同的功能。无数细密的线条从金字塔的内部延伸出来,像植物的根系,连接到周围大片用虚线圈起来的区域。那些区域里,被画上了密密麻麻的、代表人类的简笔小人。

在图纸的右上角,有一行用红色钢笔写下的、潦草但极具穿透力的注释,仿佛书写者在下笔时,手指都在因激动或恐惧而颤抖:

“‘阿克夏’谐振装置(终极版)猜想图。以三十万以上人类意识共鸣为‘燃料’,产生高频精神脉冲,尝试与‘灰色帷幕’建立‘同频链接’,以期达到‘控制’或‘命令’的目的。预计成功率:<0.1%。预计‘燃料’损耗率:99.9%。”

一行更小的字迹,几乎要被纸张的褶皱所吞没:

“……最坏情况:高频脉冲可能激怒‘帷幕’,造成不可逆的‘现实结构崩塌’……”

燃料。

这个词像一根冰锥,刺进了林薇的脊髓。她抬起头,侧耳倾听。公寓楼外,已经传来了新的声音。不再是那种令人不安的刮擦和敲击,而是汽车引擎的轰鸣声,人们兴奋的呼喊声,甚至还有孩子急切的哭闹声。

是她的邻居们。他们捕捉到了希望。他们正响应市长的号召,冲出家门,冲向那座宏伟的……屠宰场。

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楼上那对平日里总是争吵不休的夫妻,此刻正用一种劫后余生的、带着颤音的喜悦,互相催促着:“快点快点!带上水和面包!我们去方舟!”

然后是重重的关门声,和一家人匆匆下楼的脚步声。

他们正在奔向“希望”。而她,这个蜷缩在黑暗中的人,这个捕捉到真相的人,却只能眼睁睁地听着他们奔向毁灭。

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伴随着强烈的恶心感。那股腐臭的气味似乎更浓了。她关掉了手机屏幕,将自己完全投入到无边的黑暗之中。黑暗里,邻居们的脚步声和呼喊声,与那段回荡在她脑中的、冰冷的录音——“我们是新的声源”——交织在一起,谱成了一首献给这座城市的、荒诞而悲凉的镇魂曲。

老旧的桑塔纳像一块黑色的礁石,停泊在城市的逆流之中。

他所在的位置,是城南的一座高架桥底下。从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通往市中心的主干道上,无数的车灯汇成了一条望不到尽头的、奔腾的光河,正义无反顾地涌向那个被称为“方舟”的死亡漩涡。

车载电台里,官方频道正循环播放着市长的演说,激昂的音乐和虚假的承诺,在暗红色的浓雾中显得滑稽而恐怖。

方哲坐在副驾驶座上,双手死死地抓着膝盖,骨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没有看窗外那壮观而诡异的景象,他的视线牢牢地锁定在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屏幕上,是一个经过多次转译和解密的卫星热成像图,是高静动用她最后一点权限传出来的。

图上,整个淹城都被一片深蓝色的低温区域所覆盖。唯有市中心那个被称为“方舟”的坐标点,正呈现出一个小小的、但越来越明亮的、刺眼的红色热源。而在那个热源的周围,无数微小的、代表车辆和人流的橙黄色光点,正如同被磁石吸引的铁屑,疯狂地向其汇聚。

在高静传来的另一份情报里,她用最简短的词汇描述了那个她曾经忠诚服务、如今却不惜一切代价反抗的“中心”的终极目的——他们不仅仅是要“控制”,他们是要“成为”。他们妄图通过那个所谓的“阿克夏谐振装置”,将三十万人的意识作为祭品,进行一次史无前例的“降神”仪式,强行与“灰色帷幕”背后的某种“存在”建立链接,从而夺取那份改写现实的力量。

“我们……真的……什么都不做吗?”方哲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像战鼓一样擂动,那是一种混杂着无力、愤怒和道德煎熬的复杂情感。

老张没有回答。他缓缓地摇下了一丝车窗的缝隙。

一股热浪夹杂着刺鼻的、类似电线烧焦和金属氧化的气味,猛地灌了进来。暗红色的雾气,在近距离下呈现出一种可怕的生命力,它们翻滚、纠结,仿佛由无数微小的、正在蠕动的血色线虫组成。只是吸入一口,方哲就感到喉咙一阵灼痛,眼前阵阵发黑。

老张却像是毫无感觉。他将那根被咬烂的烟头凑到嘴边,深吸了一口外面的空气,再缓缓吐出。他沉默的时间,长得让方哲几乎以为他永远不会开口了。

“二十年前。”老张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像是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也是‘死潮’。我和阿哲,被困在老城区的巷子里。他说……他说停下来等等没关系,雾很快会散。我听信了。”

他顿了顿,抬起手,用粗糙的拇指,在布满灰尘的仪表盘上,缓缓地划下了一道印记。

“我让他一个人待在那儿,我去前面探路。前后……不到一包烟的时间。”

“等我回去的时候,”老张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波澜,平直得像一条延伸至地平线的铁轨,“他还在那儿。靠着墙。一半是人,一半……是砖。”

“从那天起,我就给自己立了条规矩。在这片‘海’上,你不是救世主。你甚至连自己都救不了。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别让你的船沉了。别回头看那些掉进水里的人,因为他们会把你一起拖下去。”

他终于点燃了那根烟,猩红的火点在昏暗的车厢里,像一颗遥远而孤独的恒星。

“现在,你告诉我,我们这艘破船,要怎么去拦住那一整条……赶着去投胎的光河?”

方哲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老张的话语里,没有绝望,没有悲伤,只有一种被现实反复捶打后,剩下的、冷硬如铁的生存逻辑。

老张挂上倒挡,方向盘向左打死。车子发出“咯吱”一声,从高架桥的阴影中退了出去,掉转车头,朝着与那条光河截然相反的、通往东郊废弃工业区的方向,驶去。

“那个钟楼,”方哲的目光落回到地图上,那个被高静用绿色圆圈标记出来的、唯一的希望,“真的……可靠吗?”

“谁知道呢?”老张猛踩油门,老旧的桑塔纳发出不甘的咆哮,冲入了无边的暗红色浓雾之中。“可能只是个传说。也可能是另一个陷阱。但在这种天气里,一个听上去还有点活路的传说,总比一个看得见的、张开了嘴的绞肉机,要好得多。”

车子驶上了废弃的旧公路。路面被杂草和时间的裂缝所侵占,颠簸得厉害。车灯的光柱,在浓稠得如同血液的雾气里,被压缩得只剩下短短一截。窗外是绝对的死寂,与市中心那喧嚣的、奔向毁灭的狂欢,形成了最尖锐的对比。

在这片死寂中,一种新的声音,突兀地,从前方传来。

是歌声。

一个稚嫩的、清脆的童声,正在哼唱着一首简单的、不成调的童谣。歌声在雾气中飘荡,带着一种空灵而诡异的回响。

老张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狠狠踩下了刹车。车轮在碎石路面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啸,车身横甩出去,险些撞上路边的护栏。

方哲被巨大的惯性甩向前方,脑袋重重地磕在挡风玻璃上,发出一声闷响。他顾不上疼痛,惊恐地抬起头。

道路的正中央,就在他们车灯所能照亮的极限距离,静静地站着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小女孩。

她看上去年纪很小,最多七八岁。身上穿着一条纯白色的连衣裙,裙摆已经被地上的泥水染得污秽不堪。她的双脚赤裸,踩在冰冷的、开裂的柏油路上。她低着头,一头乌黑的长发像瀑布般垂下来,遮住了她的脸。

刚才那首诡异的童谣,就是从她那小小的、一动不动的身体里发出来的。现在,歌声停了。

在这样荒无人烟的、被“死潮”笼罩的废弃公路上,一个独自一人的、赤脚的、唱歌的小女孩。

这个画面本身所包含的恶意,浓稠得几乎要滴出水来。

“是……是‘低语者’……”方哲的声音因为恐惧而支离破碎,牙齿不受控制地打着颤,“快……快倒车!快!”

老张没有动。他的身体僵直地坐在驾驶座上,双手死死地攥着方向盘,手背上青筋暴起,像盘根错节的老树根。他的呼吸变得粗重、急促,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的眼睛,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小女孩。

不,不是盯着小女孩。是盯着她手里,紧紧攥着的那个东西。

那是一个兔子布偶。

布偶的身体已经脏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棉花从破损的接缝处爆了出来,一只耳朵耷拉着,像是被人硬生生扯断了一半。

就是这只兔子。

老张的视线开始模糊,耳边响起了一阵剧烈的轰鸣。周围的暗红色浓雾,车内的方哲,都开始褪色、溶解。取而代之的,是二十年前,那条阴冷、潮湿的小巷。阿哲靠在墙上,对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齿。

“行了,别磨叽了。不就是个布娃娃吗?非得今天买?小雅才多大,她懂个屁。”

“你懂个屁!”当时的他,意气风发地反驳,“这是我给我干闺女的第一个礼物,必须是最好的!”

他们就是在去市里最大的百货公司,买那个据说从德国进口的、最贵的兔子布偶的路上,被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雾困住的。

而那个布偶,就长这个样子。一模一样。

记忆的洪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二十年来,他用冷漠、规则和麻木,为自己构建起了一座坚固的堡垒。但此刻,这座堡垒,正在被一个拿着兔子布偶的小女孩的身影,从地基开始,一寸一寸地,碾压成齑粉。

小女孩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头。

黑色的长发滑落。

她的脸,是一张苍白的、没有任何血色的脸。她的五官很精致,像一个漂亮的洋娃娃。

但她没有眼睛。

那两个本应是眼球的位置,是两个空洞的、深不见底的、正在向内缓缓旋转的……黑色旋涡。

她张开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方哲和老张的脑海里,却同时响起了一个稚嫩而冰冷的声音:

“叔……叔……我……的……兔……子……掉……了……一……只……耳……朵……”

“……你……能……帮……我……找……回……来……吗……”

第九章:逆流

那句非人的、直接在脑海中响起的话语,像一把无形的冰锥,刺穿了老张和方哲之间的稀薄空气,在桑塔纳的密闭车厢里回荡,形成一股压迫感。

桑塔纳的引擎仍在低沉地喘息,像一头濒死野兽最后的喉音。车灯的光柱,被那小女孩的身影截断,在她身后投下了一个被拉得极长、扭曲变形的巨大黑影,那黑影随着车身的微颤而在地面上诡异地蠕动。

方哲的身体已经完全僵住。他的手指扣在车门内侧的把手上,冰冷的塑料触感是此刻他唯一能感知到的现实。喉咙里堵着一团冰冷的空气,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碎玻璃。眼前的景象开始分裂、重叠——那个没有眼睛的女孩、她手中破烂的兔子、仪表盘上幽绿色的光、老张那张在光影下沟壑纵横的侧脸。

老张没有动。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出沉重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嘶吼。汗水从他的额角滑落,顺着脸颊上深刻的皱纹,汇聚到下巴,然后滴落在一尘不染的裤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圆点。他握着方向盘的双手,因为用力过度而剧烈地颤抖着,方向盘在他手中发出“咯吱”的、不堪重负的呻吟。

那双空洞的、旋转着黑色旋涡的眼眶,正直勾勾地“凝视”着驾驶座。

脑海中,那个稚嫩的合成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信号干扰般的电波杂音:

“……阿……哲……叔……叔……也……在……找……它……他……说……你……会……帮……我……”

“阿哲”这两个字,像一枚被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了老张的太阳穴。他浑身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被压抑到极致的、野兽般的低吼。他紧闭的双眼豁然睁开,布满了血丝。

他动了。

他的右脚,离开了刹车踏板,狠狠地、用尽全身的力气,踩向了右边的油门。

引擎的咆哮声瞬间撕裂了这片死寂。老旧的桑塔纳像一头发疯的公牛,车轮在碎石路面上疯狂空转,卷起一阵烟尘和石子,然后猛地向前窜了出去!

方哲的后背被巨大的推力死死地按在椅背上,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小女孩的身影在眼前急速放大。他发出了一声不成形的尖叫,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没有预想中的撞击声。

车身在最后一刻以一个极限的角度猛地向左侧甩去。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凄厉的尖啸,车体的侧面几乎是贴着那个小女孩的白色连衣裙擦了过去。方哲甚至能听到布料被强风撕扯时发出的“嘶啦”声。

桑塔纳在路上划出了一道丑陋的黑色弧线,车尾失控地甩动,险些撞上路边的护栏。老张用一种近乎搏命的方式,疯狂地转动方向盘,终于在几十米外,重新稳住了车身。

方哲大口地喘息着,冷汗已经浸透了他的衬衫。他颤抖着回过头,透过后窗玻璃向后望去。

那个小女孩,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但她的形态,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她的身体像是被投入水中的墨块,开始迅速地、无声地溶解、膨胀。那条白色的连衣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团不断蠕动、翻滚的、由灰色物质构成的巨大肉块。肉块的表面,一张张人脸浮现出来,又沉没下去。那些脸,男女老少,表情各异,但都凝固着一种极致的、死前的惊恐。

而在那团肉块的最顶端,一张脸变得格外清晰——那是阿哲的脸。是二十年前,他被“挂画”在墙上时,那半张凝固着不敢置信和绝望的脸!

“张……哥……”

那张脸的嘴巴开合着,无数个声音重叠在一起,汇成一句破碎的、带着无穷无尽恶意的呼唤。

那团不可名状的怪物,猛地伸出数十条由人脸和残肢构成的灰色触手,如同离弦之箭,向着桑塔纳的方向爆射而来!

“开车!开车啊!!”方哲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撕裂。

老张像被这一声吼叫唤醒。他双目赤红,死死踩住油门,再也没有回头。车子如同逃离地狱的亡魂,在颠簸的旧公路上疯狂地加速。几条灰色的触手擦着车尾扫过,在后备箱上留下了几道深可见骨的划痕,发出刺耳的金属刮擦声。

他们逃了出来。

车厢里,只剩下两人沉重的、劫后余生的喘息声。方哲全身脱力,瘫软在座位上。老张则像一尊石雕,除了胸口还在起伏,身体的其它部分都僵硬不动。他的目光,虽然落在前方,却映照着刚才那个由他兄弟的脸构成的噩梦残像。

车子就这样在黑暗中沉默地行驶着。直到十几分钟后,方哲才稍微缓过来。他看到老张的嘴角,不知何时,被他自己咬破了,一丝鲜血正顺着下巴的胡茬,缓缓流下。那血迹在黯淡的光线中,泛着诡异的乌红色。

在城市的另一端,写字楼的消防通道里,林薇正一级一级地向下摸索。

这里是绝对的黑暗。消防指示灯的电路似乎早已被切断,唯一的光源来自她手机屏幕的微光,但她不敢长时间打开,只能每走一段,才飞快地看一眼脚下的路。

空气里充满了浓烈的、烧焦羽毛和腐烂蛋白质混合的臭味。是从楼上传来的。她在逃出办公室后,清晰地听到了天花板上传来的、那种类似骨骼被嚼碎的“咯吱”声,以及液体滴落的“滴答”声。办公室里传出的最后一声惨叫,以及紧随其后的、液体滴落的黏腻声响,此刻正像电影画面般在林薇的脑中反复播放,她无法直视同事们的结局。

消防门将外界的一切声音都隔绝了,这里只有她自己的心跳和脚步声。楼梯的扶手冰冷而潮湿,上面覆盖着一层滑腻的、类似苔藓的物质,每一次触摸都让她头皮发麻。墙壁上,也不再是干燥的涂料,而是渗出了一层薄薄的、暗红色的、如同浓痰般的黏液。

这座大楼,正在“活”过来。或者说,正在被“消化”。

她从27楼,已经下到了15楼。体力消耗巨大,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她靠在墙上,拧开一瓶水,只敢喝一小口来湿润自己快要冒烟的喉咙。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一个新的声音。

不是从楼上,也不是从楼下,而是从她身旁的墙壁“内部”传来的。是一种极其细微的、沙沙的、类似蛇类在沙地上爬行的声音。那声音就在墙体里,缓慢地、持续地移动着。

林薇立刻屏住了呼吸,将耳朵贴在冰冷的墙面上。

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她甚至能感觉到,墙体内部传来的、轻微的、有节奏的震动。有什么东西,一个巨大的、柔软的、正在蠕动的东西,正在这栋建筑的“血管”——那些通风管道和电缆通道里,缓缓地穿行。

她猛地向后退去,后背撞在了对面的扶手上。

一股极致的、被关在笼子里与蛇共眠的恐惧感,让她浑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储物间的空气冰冷而沉重,墙壁的蠕动声在她耳膜上敲响警钟,一种被囚禁的窒息感扼住了林薇的咽喉,这个“锚点”已不再安全。这座大楼,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怪物的巢穴。

静止是坟墓。

一股冰冷的电流从她的头皮窜下,直达脚尖,“静止是坟墓”的警示如重锤般敲击着她的意识,身体的麻木被求生本能的颤抖所取代,她立刻强迫自己迈开沉重的双腿,继续向下。

当她走到10楼的缓台时,一个意外的发现让她停下了脚步。这一层的消防门,是虚掩着的,露出一条狭窄的缝隙。从缝隙里,透出了一丝微弱的、忽明忽暗的红色光芒。

是应急灯的光。

这栋楼里,竟然还有地方有电?

好奇心和对未知变化的恐惧在她心中交战。但她更害怕的,是墙壁里那个正在不断移动的、看不见的东西。她最终还是选择走向那扇门。

她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将沉重的消防门推开。一股浓重的、混杂着消毒水和灰尘的气味扑面而来。

门后,是10楼的公司走廊。大部分区域都一片漆黑,只有走廊尽头的安全出口指示牌,还亮着幽幽的绿光,而那红色的光,则来自旁边一间开着门的办公室里。

那是一家她不认识的公司。办公室里空无一人,一片狼藉。文件散落一地,电脑屏幕歪倒在桌上,但并没有打斗的痕迹,更像是所有人都在极度仓促中撤离了。而那红色的光,来自墙角一个正在运行的、大型服务器机柜上的指示灯。

这里竟然还有独立的备用电源。

一丝微光在林薇心底点燃,驱散了一部分方才的压抑。有电,或许就意味着有机会联系外界。她立刻走进办公室,来到一台电脑前。按下开机键,显示器竟然真的亮了起来。

没有网络。

她尝试了所有的办法,但网络连接那一栏,始终是一个红色的叉。就在她快要绝望时,她注意到屏幕右下角的一个内部通讯软件图标还在闪烁。她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点了开来。

这是一个很老旧的、基于局域网的点对点通讯程序。上面只有一个还亮着的用户,代号是“秃鹫”。

林薇立刻敲击键盘,发去了一行字:

“有人吗?我被困在寰宇中心10楼,需要帮助。”

几秒钟后,对方回复了。

“寰宇中心?那地方已经是‘红区’了。你怎么活下来的?”

“红区”二字如同冰冷的烙印,灼痛林薇的眼球,一种未知且巨大的危险感骤然袭来。

“我不知道。我在消防通道里。楼里……有东西在墙里动。”

这一次,对方沉默了很久。久到林薇以为对方已经下线。就在她快要放弃时,新的消息弹了出来。

“别待在原地。去地下停车场。那里有通往地铁废弃线路的维修通道。立刻。我们的人正在向那边移动。如果你能到那里,或许能活下来。”

紧接着,对方发来了一张极其简陋的、手绘的地下停车场地图,上面用红笔画出了一条逃生路线,终点是一个被圈起来的、标有“泄洪口”的位置。

地铁废弃线路?那段文字像一缕微风,拂过林薇焦灼的神经,在她心底勾勒出一丝模糊的生机。

“你们是谁?”

“和你一样,不想被吃掉的人。记住,别走电梯。我们会在泄洪口附近接应你。”

说完这句话,那个叫“秃鹫”的用户头像,就灰了下去。

林薇的身体瞬间充满力量,她拿起手机,将地图匆忙拍下,背包在肩头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她猛地转身,大步迈出了办公室。她没有回到那个充满未知恐惧的消防通道,而是选择沿着10层的公司走廊,向另一端的备用楼梯走去。

通往地下的路,将会比刚才更加危险。但一个明确的目标,一缕微弱的希望,已经足以支撑她再次迈开脚步,向着这栋死亡大楼更深的腹地走去。

第十章:联盟(下)

城市的另一角,废弃的二号线地铁站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铁锈、潮湿和腐烂橡胶的混合气味。应急灯的幽光,将站台的每一寸墙壁都染上了一层病态的灰绿,那些涂鸦、海报残骸,在光影下扭曲变形,像一张张无声呐喊的鬼脸。

高静正靠在一根布满涂鸦的柱子上,用一块不知从哪儿扯来的布,擦拭着她那把已经打了不下三百发子弹的手枪。另外两名幸存的队员,李哲和孙鹏,则在一旁架设着一套便携式的短波通讯设备。

他们成功从那座地下的“坟墓”里带出了最关键的证据。那些报告、档案,尤其是那盘记录了“转化”过程的磁带,就是“中心”犯下反人类罪行的铁证。

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将这些证据公之于众。

“组长,不行。”负责技术的李哲摘下耳机,脸上满是疲惫和沮丧,胡茬在他苍白的下巴上显得格外显眼,“地表的信号干扰太强了,这座城市就像被一个巨大的盖子盖住了,任何高频信号都发不出去。”

“低频呢?”高静头也不抬地问,枪身冰冷的金属触感在她掌心传递着一丝微弱的踏实。

“短波可以,但传输距离有限,而且极不稳定。我们试着联系了几个以前在黑市上打过交道的‘频道’,大部分都没有回应。只有一个代号叫‘舵手’的,给了我们一个模糊的坐标,就在东郊那片,但信号断断续续,根本无法建立有效通讯。”

高静擦拭的动作停了下来。她抬起头,目光扫过这片被遗忘的地下空间。昏暗的应急灯光下,铁轨早已锈迹斑斑,墙壁上渗出的水珠,在地上汇成一滩滩黑色的水洼。这里像一座现代文明的陵墓。

她站起身,走到他们带来的那堆资料前,目光落在那张从地下研究所里翻出来的、标注着“‘阿克夏’谐振装置”的手绘图纸上。

“既然我们发不出去,”她的声音在空旷的站台里回响,带着一丝金属般的冷硬,“那就把别人‘引’进来。”

李哲和孙鹏不解地看着她。他们的脸上写满了困惑,眉头紧锁。

“‘中心’的‘方舟’计划,本质上是一个巨大的信号放大器。只不过它放大的是‘意识’。”高静的手指,点在了图纸上那个金字塔形的建筑上,“他们能放大意识,我们就能放大……电波。”

“组长,你的意思是……”李哲的瞳孔骤然收缩,随后一道精光闪过,脸上僵硬的肌肉线条变得紧绷而充满力量。

“市中心已经成了一个死亡陷阱,我们去不了。但是,淹城不止一个信号发射源。”高静的目光转向墙上那幅早已褪色的淹城地铁线路图,“电视塔。广播发射塔。还有城南的微波通讯基站。这些地方,都拥有巨大的功率和天线。只要我们能占领其中一个,就有可能把这盘磁带里的‘声音’,强制推送到全城所有还在工作的、没有被干扰的低频接收设备上!”

“比如……那些老式收音机,汽车电台,甚至……”孙鹏补充道,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被点燃的狂热,“‘中心’他们自己的内部通讯频道!”

这是一个疯狂的计划。无异于向一个正在沉睡的、控制着整座城市的巨大怪兽,直接吹响了冲锋号。

“就算我们成功了,”李哲的肩膀沉下,声音变得沙哑,压抑着一股无力感,“听到的人,又能做什么?他们连自保都难。”

高静的目光,像利刃般切开空气,只吐出一个字:“真相。”

“我要让所有还在被官方谎言蒙蔽的人,听到真相。我要让‘中心’内部,那些还不知道自己正在为什么东西卖命的基层人员,听到真相。我要让那个坐在指挥室里,把三十万条人命当成‘燃料’的市长,听到他的‘方舟’,到底请来了一位怎样的‘神’!”

她的声音里,蕴含着一股足以燃烧一切的、由背叛和死亡淬炼出的火焰。这种火焰,并非单纯的愤怒,更像是一种对被剥夺的真理的执着,一种对被遗忘生命的铭记。

就在这时,他们架设的那台短波电台,突然发出了一阵急促的“滴滴”声。是加密的求救信号。

李哲立刻戴上耳机。他的眉毛紧锁,耳膜被耳机里传来的沙沙电流声刺激着。

“……这里是 ‘秃鹫’……我们在寰宇中心附近损失了两个人手……那里已经被 ‘巢穴’化了……有一个幸存者……平民……女性……正尝试通过地下通道向我们靠拢……” 李哲低声复述着听到的信息,他的目光转向高静,眼中带着询问。

高静的眉头紧锁。寰宇中心,离他们现在的位置并不远。但“巢穴”化,是他们内部对一个区域被“低语者”彻底污染和占据的最高危险等级的代号。那意味着,那里已经变成了怪物的温床,人类进入,生还无望。

“……请求指示……是否要为了一个平民……” 李哲的声音带着一丝犹豫。

“接应她。”高静没有丝毫犹豫,声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告诉她我们在二号线废弃站台。让她来这里汇合。”

“可是组长,我们的计划……”李哲的表情显得有些焦急。他们的目标是信号塔,每拖延一秒,市中心“方舟”里的三十万生命就更接近深渊一步。

“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也多一个……见证者。”高静的目光再次投向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甬道,“而且,如果连一个主动求生的人我们都放弃了,那我们和‘中心’那些杂碎,还有什么区别?”她的语气中,带着一种对自身原则的坚定维护。

李哲的肩膀沉了沉,最终没有再争辩,立刻开始回复信息。

高静重新拿起她的枪,熟练地装上弹匣。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握紧的手掌感到一丝微弱的踏实。她的下一个目标,是地面上那些高耸入云的信号塔。但在此之前,她要先从这座城市的地下血脉里,捞起一个同样在逆流中挣扎的灵魂。

孙鹏已经开始准备他们的简易越野车,引擎的低吼声在地下空间里回荡,带着一种蓄势待发的张力。地铁站台的空气中,此刻除了铁锈和霉味,还混入了一丝希望的气息,尽管那气息如同即将熄灭的火苗,脆弱而微小。

第四部分:钟楼镇魂曲

第十一章:献祭

桑塔纳的车灯像两把疲惫不堪的手术刀,艰难地剖开眼前暗红色的、如同凝固脏器般的浓雾。旧公路早已消失,车轮正碾压在一片龟裂的、长满灰黑色苔藓的广场地砖上。在光柱的尽头,一座黑色的剪影,如同远古巨人的墓碑,沉默地刺破天穹。

是钟楼。

老张的双手还紧紧握着方向盘,但那股支撑着他的、源自复仇与痛苦的力量,正在潮水般退去。他的脸色灰败,嘴角的血迹已经干涸,变成了深褐色的疤。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肋骨处传来的一阵阵闷痛。方才那场与“过去”的撞击,比任何物理上的伤害都更让他内耗严重。

方哲的情况稍好一些,但他的神经依然紧绷如弓弦。他的目光在笔记本电脑屏幕和窗外的黑暗剪影之间飞快地切换。屏幕上,高静发来的最后一条信息,是一个代表钟楼坐标的绿色圆圈,此刻正与他们车上那台老式罗盘的读数,缓慢地重叠。

“就……就是这里了。”他的声音嘶哑,像砂纸摩擦过喉咙。

老张没有回应。他只是缓缓地、缓缓地将车停稳。引擎熄火的瞬间,一种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加深沉、更具压迫感的静默,从四面八方将这辆小小的铁盒子包裹、挤压。

车外,不再有风声,没有远处城市的轰鸣,甚至连他们自己的心跳声都仿佛被这片静默所吸收。这里是一片声音的真空。

“嗒。”

一个轻微的、水滴落地的声音,从车顶传来。

“嗒……嗒……嗒……”

声音变得密集起来。不是雨。林薇和高静几乎同时抬头,透过消防通道的缝隙和地铁站的破损穹顶,她们看到,天空,那片暗红色的“天空”,正在“流泪”。一滴滴黏稠的、半透明的、带着腥甜气味的液体,从高空坠落,砸在地面、建筑和她们的藏身之处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溅起一圈圈涟漪。

整座城市,仿佛置身于一个正在哭泣的、巨大而悲伤的活体内部。

高静和她的两名队员刚刚与林薇汇合。废弃的地铁泄洪口处,一股冰冷的地下水流过他们脚边,冲刷着不知名的污垢。林薇浑身湿透,脸上沾满了泥污,但那双眼睛,在手电筒微弱的光线下,却亮得惊人。她把在写字楼里的所见所闻,连同那个叫“秃鹫”的幸存者组织的情报,全部告诉了高静。

“他们去哪儿了?”林薇问。

“信号中断了。他们可能……”高静没有说完,但那未尽之意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就在这时,地铁隧道深处,那片无尽的黑暗里,传来了一阵剧烈的、如同地震般的轰鸣。

轰——!!!

一道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混合着纯白与血红的巨大光柱,从市中心的方向冲天而起,撕裂了暗红色的天幕,短暂地照亮了整座城市的轮廓。那光柱的内部,翻滚着无数人类尖叫时才会有的、极度扭曲的面孔轮廓,它们在光芒中无声地哀嚎、溶解、化为纯粹的能量。

“方舟……启动了。”高静的嘴里充满了苦涩的铁锈味。她看着那道光柱,仿佛能听到三十万个灵魂同时被投入熔炉时发出的、超越听觉极限的惨叫。

市中心的“方舟”内部,市长和一群身穿白色制服的“中心”高层,正站在主控制室巨大的弧形舷窗前,神情狂热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他们脚下的地面剧烈震动,耳边充满了能量核心过载时发出的尖锐蜂鸣。舷窗外,那些被引导入“方舟”的市民,正成片成片地化为光粒子,被吸入中央那座巨大的、如同水晶心脏般的“阿克夏”谐振装置中。

“能量输出……70%……80%……”一个研究员的声音因激动而变调。

“谐振频率正在与‘帷幕’同步!我们成功了!我们即将触及‘神’的领域!”市长张开双臂,像是在拥抱一个新时代的降临。

然而,那道冲天的光柱,在达到顶点的辉煌后,并没有如他们所愿地驱散或控制灰雾。

天空,那片正在“流泪”的暗红色天幕,被光柱贯穿的地方,裂开了一道巨大的、狰狞的“伤口”。伤口里,没有星辰,没有虚空,只有一片比任何黑暗都更加深邃、更加纯粹的“无”。

紧接着,一只“眼睛”,从那片“无”的深处,缓缓地“睁开”了。

那并非实体意义上的眼睛。它是由无数条不断变化、扭曲的黑色线条构成的、一个巨大无比的几何图形,它的每一次眨动,都让整个淹城的空间结构,发生一次剧烈的、肉眼可见的“抖动”。

现实,正在崩溃。

钟楼广场上,老张和方哲被那道光柱和天空中的异象震慑得无法动弹。他们脚下的地砖开始开裂、翘曲,远处的废弃厂房,像一张被揉捏的纸,墙体扭曲、坍塌,最后化为一堆意义不明的几何碎块。

那道刺破天穹的光柱,像一个惹恼了蜂巢的顽童,非但没有获得蜂蜜,反而引来了整个蜂群的疯狂报复。

一股无法抗拒的、毁灭性的能量波动,从天空那只巨大的“眼睛”中喷涌而出,如同海啸般,精准地砸向了市中心“方舟”的位置。

“方舟”主控室里,所有的屏幕在一瞬间爆出无数雪花点,随即炸裂开来。刺眼的电弧在室内疯狂跳跃,将一切化为焦炭。市长脸上狂热的表情凝固了,他连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被一股从天而降的、纯黑色的能量所吞噬,身体像被丢进浓硫酸的蜡像,无声地分解、蒸发。

那座被誉为“人类希望”的“方舟”,那座由最坚固合金打造的堡垒,在那股黑色能量的冲击下,像沙滩上用沙子堆砌的城堡,无声地、一层一层地向下塌陷、凹陷,最终在地面上形成一个巨大无比的、边缘光滑如镜的……天坑。

一切都结束了。三十万人的生命,连同“中心”高层那疯狂的野心,在一个瞬间,被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抹除,连一丝尘埃都没有剩下。

天空中的“眼睛”似乎完成了它的“清理”工作,开始缓缓闭合。但它对现实造成的“创伤”,却远未结束。暗红色的雾气变得更加狂暴,它们不再是单纯地流动,而是形成了无数个高速旋转的、夹杂着空间碎片的旋涡,在城市的废墟上疯狂肆虐。

“必须……做点什么……”方哲的声音颤抖,他看着笔记本电脑上那幅来自民国时期的、标注着“唯水边钟楼可避”的日记残页,“那个……陆先生……他一定发现了什么……”

老张被方哲的声音唤回了神智。他看了一眼市中心那个巨大的天坑,又看了一眼眼前这座在空间震荡中依然屹立不倒的古老钟楼,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两人跌跌撞撞地冲下车,向着钟楼的大门跑去。

钟楼内部,比外面更加黑暗、阴冷。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古老的、类似教堂里燃尽的蜡烛和铜器氧化的混合气味。他们用手机的电筒照亮四周,发现这里并非空无一物。大厅的中央,耸立着一个他们从未见过的、由黄铜和某种不知名的黑色晶体构成的、极其复杂的机械装置。无数齿轮、摆杆和水晶棱柱互相咬合、连接,像一颗被解剖开来的、精密的机械心脏。而这颗“心脏”的中心,是一个需要一人合抱的、巨大的黑色水晶柱。

水晶柱的表面,原本是光滑的,但此刻,上面正像被病毒感染般,迅速蔓延开一道道血红色的、不规则的裂纹。每一次天空中的“眼睛”眨动,那些裂纹就会加深一分,整个装置也随之发出一阵阵不堪重负的呻吟。

“它在抑制……它一直在抑制着灰雾……”方哲抚摸着那些冰冷的机械部件,眼中充满了震撼与狂热,“这根本不是钟楼……这是一个……一个现实稳定锚!是古人建造的、用来稳固我们这个‘世界’与‘帷幕’之间那层薄膜的装置!”

“那现在怎么办?!”老张吼道,他能感觉到,脚下的震动越来越剧烈。

方哲冲到装置的基座旁,那里有一圈圈用古老的、类似甲骨文的符号镌刻的铭文。他一边用手机拍照,一边用自己毕生的学识飞快地解读。

“能量……过载……谐振器……失衡……它快要撑不住了……‘方舟’那一下,像一颗核弹,把它震坏了……”方哲的脸色变得惨白,“需要……需要一个‘坐标’……一个拥有强大‘存在’和‘执念’的活体生物,作为临时的‘保险丝’,接入核心,用自身的‘存在性’去中和那股暴走的能量,才能让装置……‘重置’……”

“说人话!”

“需要一个人……进去!”方哲指着那根布满裂纹的黑色水晶柱,那柱子的底部,有一个刚好能容纳一人蜷缩进去的、类似驾驶舱的凹槽,“但这个人……他不会死。他会被装置‘铭记’下来,成为稳固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但同时……他会被现实世界……彻底‘遗忘’。所有关于他的信息,他的记忆,他的存在痕迹……都会被‘格式化’!”

被世界遗忘。

这比死亡本身,更加残酷,更加虚无。

就在这时,钟楼那扇沉重的橡木大门,被一股巨力从外面撞开。

一个庞大的、臃肿的、由无数张痛苦的人脸和蠕动的肢体构成的灰色怪物,堵住了门口。在那怪物的最顶端,阿哲那半张被“挂画”的脸,正死死地“盯”着老张。是刚才那个在旧公路上被他们甩掉的“低语者”集合体,它竟然追到了这里。

“张……哥……留……下……来……陪……我……”

无数个声音,从那团肉块中发出,汇成一句饱含怨毒的邀请。

怪物猛地向他们冲来,腥臭的狂风扑面而至。

方哲吓得瘫倒在地,几乎晕厥过去。

老张的眼中,却再也没有一丝恐惧。他看了一眼那个由他兄弟的怨念和无数死者构成的怪物,又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正在分崩离析的机械心脏。

他笑了。一种释然的、解脱的笑。

他猛地从腰间拔出一根撬棍——那是他车里的常备工具。他没有冲向怪物,而是转身,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砸向了方哲身旁的几根支撑柱。

“轰!”支撑柱断裂,一块巨大的天花板塌陷下来,正好挡在了怪物和他们之间,暂时阻断了它的去路。

“你……你干什么?!”方哲惊恐地看着他。

“活下去。把你知道的,告诉那些还活着的人。”老张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平静。他一步一步地,走向那根黑色水晶柱。他每走一步,那怪物就在另一边疯狂地撞击着障碍物,整座钟楼都在摇晃。

“别去!老张!”方哲嘶吼着,想要爬过去拉住他。

老张没有回头。他走到了水晶柱前,伸手,轻轻地抚摸着那道冰冷的凹槽。他想起了阿哲的女儿小雅,她现在应该已经大学毕业了。他想起了那些坐在他车后座的、形形色色的乘客。他想起了自己这碌碌无为、却又始终在路上的一生。

他把那个从不离身的、破旧的出租车计价器,从仪表盘上扯了下来,远远地扔给了方哲。

“如果哪天……你忘了我是谁,”他的声音在轰鸣声中,清晰地传到方哲的耳朵里,“就看看上面跳的数字。那是我……走过的每一里路。”

说完,他毅然决然地,蜷缩身体,走进了那个凹槽。

在他融入水晶柱的瞬间,整座钟楼,爆发出一阵悠扬而古老的钟声。

“当——!!!”

钟声不是通过空气,而是通过空间的结构本身,向外扩散。钟声所及之处,狂暴的、暗红色的雾气,像是被驯服的野兽,开始迅速地变得平和、稀薄。天空中那只巨大的“眼睛”,在这钟声的安抚下,缓缓地、彻底地闭合了。城市里那些还在肆虐的能量旋涡,也逐一消散。

堵在障碍物另一边的那个灰色怪物,在钟声中发出一声不甘的、痛苦的嘶嚎,它的身体像被阳光照射的积雪,迅速地溶解、蒸发,最后只留下一地灰黑色的、冒着烟的残渣。

而那个被塌方堵住的缺口外,刚好赶到的高静和林薇,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她们听到了那声悠长的钟鸣,也看到了怪物最后的消散。

方哲跪坐在地上,手中紧紧地攥着那个还在发光的计价器,泪流满面。他抬起头,看向那根黑色水晶柱。柱子表面的血红色裂纹,已经全部消失,恢复了原本的光滑。

而那个凹槽里,空空如也。

仿佛从未有人,走进去过。

第十二章:灰色的黎明

当第一缕真正的、不带任何杂质的阳光,穿透云层,斜斜地射入钟楼破碎的穹顶时,灰雾已经彻底散去了。

淹城的天空,呈现出一种近乎虚假的、被洗涤过的湛蓝色。空气里,那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腥甜和腐臭味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雨后初晴般的、带着微弱泥土气息的清新。

仿佛一场噩梦,终于结束了。

但站在钟楼大厅里的三个人,林薇、高静和方哲,却感受不到任何劫后余生的喜悦。他们的身体和精神,都像是被某种巨大的力量彻底榨干,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躯壳。

林薇靠在墙边,腿还在不受控制地发抖。她看着外面那片湛蓝的天空,感觉比之前那暗红色的天幕更加不真实。高静则站在一旁,检查着她那把已经空了弹匣的手枪,面无表情,但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空洞。

方哲还跪坐在原地。他痴痴地看着手中的那个计价器。计价器已经不再发光,屏幕上一片漆黑,像一块小小的、黑色的墓碑。他努力地、拼命地在脑海中搜寻着一个名字,一个面孔,一个关于这台计价器主人的具体形象。

但他的记忆,像一块被磁铁反复擦拭过的硬盘,只剩下一些模糊的、无法拼接的碎片。

一个司机。

一个沉默寡言的、开着一辆老旧出租车的司机。

是他……救了自己。是他……最后走进了那根柱子。

但他是谁?他叫什么?他长什么样子?

方哲越是用力去想,那片记忆的空白就越大,越是令人恐慌。就好像有一个无形的橡皮擦,正在他的大脑里,冷酷而高效地,抹除着某个人的存在痕迹。

“我们……得走了。”高静的声音沙哑,打破了这片死寂,“‘中心’的地面部队,很快就会封锁这里。”

她的话音刚落,远处的天空中,就传来了直升机螺旋桨的轰鸣声。

他们搀扶着,走出了钟楼。外面的世界,既熟悉,又陌生。城市的整体轮廓还在,但无数的细节,已经被永远地改变了。市中心那个巨大的天坑,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丑陋的伤疤,烙印在大地上。许多他们熟悉的街道和建筑,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凭空出现的、他们从未见过的公园、广场,甚至是一些风格迥异的古怪建筑。

这座城市,在经历了一场高烧之后,自行“退烧”了。但代价是,它失去了一部分的记忆,也被植入了一些虚假的记忆。

接下来的几天,淹城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中,开始了“重建”。

官方的解释,以一种不容置疑的、铺天盖地的姿态,占据了所有的媒体渠道——“一场由不明境外恐怖组织发动的、针对‘方舟’计划的、史无前例的电磁脉冲(EMP)和次声波武器袭击”。

市中心的三十万失踪人口,被定义为“在袭击中不幸罹难”。而市长及“中心”高层,则被塑造成了在最后一刻与恐怖分子英勇搏斗、壮烈牺牲的英雄。

一个由军方接管的、新的“灾后重建委员会”迅速成立,取代了那个已经彻底消失在历史中的“异管中心”。整个淹城,被置于严密的军事管制之下。

那些在灰雾中失去亲人、并且记忆没有被完全改写的人,他们的质疑和痛苦的哭喊,被淹没在“重建家园”的宏大叙事中,被定义为“创伤后应激障碍”的胡言乱语,然后被一个个地“请”去进行“心理疏导”。

真相,再一次,被完美地掩埋了。

高静,因为她之前传送出去的那些“机密文件”,被定义为“叛国者”和“恐怖组织的内应”。她在送林薇和方哲到一个安全的藏身处后,便独自一人消失在了城市的阴影里,从此杳无音信。有人说她被捕了,有人说她逃了出去,没有人知道确切的答案。她像一颗投入大海的石子,没有激起任何涟漪。

方哲辞去了档案馆的工作。他带着那堆幸存下来的、来自地下研究所的资料,以及那个漆黑的计价器,隐姓埋名地生活在城市的某个角落。他成了一个真正的、地下的历史学家,一个守护着被遗忘的真相的孤独幽灵。他时常会在深夜,对着那堆泛黄的档案和那个沉默的计价器,坐上一整晚。他试图从那些冰冷的文字和数字里,重新拼凑出那个救了所有人的、无名英雄的轮廓。但他失败了。那个人的存在,就像一段被删除的、无法恢复的乱码。

林薇回到了自己的公寓。那间曾经让她感到窒息的屋子,此刻却成了她唯一的庇护所。公司在大灾难中倒闭了,她成了一个失业者。她每天大部分的时间,就是坐在窗前,看着外面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

她常常会做同一个梦。梦里,她又回到了那个大雾弥漫的夜晚,她站在路边,一辆破旧的出租车从她身边缓缓驶过,没有停下。她看不清司机的脸,但她总感觉,那辆车里,承载着某种她已经失去的、非常重要的东西。

一天,她在整理旧物时,无意中翻出了一张公司年会的旧合影。照片上的她,笑得很开心。在照片的角落里,她看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那个被她遗忘的、被现实“抹除”的同事,张明。

而在张明的旁边,站着另一个男人,正勾着他的肩膀,笑得同样灿烂。那个男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出租车司机工作服,脸上的轮廓……和她梦里那个看不清的司机,有那么一瞬间的重合。

林薇的心脏,像被一只手猛地攥住了。她将照片翻了过来,背面,有一行用圆珠笔写下的、已经有些褪色的字:

“兄弟,下次起雾,一起喝酒。”

照片从她颤抖的手中滑落,掉在地板上。

外面,黄昏正在降临。城市的远方,一缕极淡的、灰色的薄雾,正从海平面上,悄无声息地,再一次,升腾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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