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中小屋

湖中小屋

序幕:以利亚·马斯顿的日记

【日记的纸张已发黄变脆,边缘被湿气侵蚀出不规则的深色斑块。字迹起初刚劲有力,是用钢笔蘸着墨水写成,但越往后,笔迹变得越发潦草,甚至有些地方像是用木炭仓促划下,充满了绝望与疯狂。】

1875年,9月17日

连日的大雨终于停了。感谢上帝。我觉得我骨头里的潮气都快能拧出水来,靴子里的泥泞已经成了我的一部分。自离开安大略省的银矿区,我已经独自在这片无名荒野里跋涉了六个星期。地图在这里变成了无用的废纸,只剩下罗盘和太阳作为我唯一的向导。同伴们在两周前就放弃了,他们说这片连印第安人都绕着走的土地受到了诅咒,不会有任何值得挖掘的矿脉。他们返回了文明世界,去寻找更安稳的营生。但我不能。我空手而来,便不能空手而归。失败的滋味,我这辈子已经尝得够多了。

今天,我以为我的运气终于来了。下午时分,我翻过一道花岗岩山脊,眼前的景象让我忘记了浑身的疲惫与蚊虫的叮咬。那是一个湖。不,仅仅称之为湖是对它的侮辱。它像一块被遗忘在群山皱褶里的巨大蓝宝石,静谧得近乎神圣。四周是绵延无尽的原始松林,浓绿的颜色倒映在水中,与天空的湛蓝融为一体,分不清哪里是实体,哪里是幻象。湖面平滑如镜,没有一丝涟漪,以至于天上的云彩在水中的倒影,比云彩本身还要清晰、凝实。当地人若有名字称呼它,我想,他们会叫它“镜湖”。

我沿着湖岸走了约莫一个小时,饥肠辘辘,准备寻找一处避风的宿营地。就在那时,我看到了它。在湖泊的正中央,有一座小小的岛屿,岛上绿树环绕。而在那片翠绿之中,竟伫立着一间木屋。

我的心猛地一跳,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难以言喻的狂喜。在这片荒无人烟的土地上,一间屋子意味着火、庇护,以及最重要的——人的存在。或许是一位隐士,或许是一位像我一样的探矿者。我立刻开始寻找可以渡湖的工具。幸运的是,在一片被水冲刷过的石滩上,我发现了一条被遗弃的独木舟,虽然破旧,但修补一下还能用。我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用松脂和苔藓填补裂缝。当黄昏的金色光芒将整个湖面染成一片流动的熔金时,我终于把独木舟推入了水中。

划向湖心小岛的感觉十分奇特。寂静笼罩着一切,只有我的船桨破开水面时发出的轻柔声响。那水清澈得不可思议,我能看到水下十几尺深的地方,光滑的卵石和摇曳的水草,仿佛悬浮在琥珀之中。我抬起头,那间木屋在暮色中显得格外清晰,屋顶的烟囱里没有冒烟。这让我心中升起一丝疑虑,但对温暖床铺的渴望压倒了一切。或许屋主只是外出打猎了。

我敲了敲门,厚重的木门发出沉闷的回响,没有人应答。我又大声喊了几句,声音在空旷的湖面上飘出很远,然后被寂静吞噬。

门没有上锁。我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推开了它。一股干燥、温暖的木香扑面而来,混合着一丝微弱的烟火气息,仿佛主人刚刚离开不久。屋里陈设简单却一应俱全:一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还有一个石砌的壁炉。壁炉里还有余温。最让我惊讶的是,一切都异常整洁,没有一丝灰尘,仿佛每天都有人打扫。

今晚,我就在这里过夜了。这或许是我这几个月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我不知道这间小屋的主人是谁,也不知道他为何离去。但此刻,我只想感谢他留下的这份馈赠。在这片充满敌意的荒野中,我找到了一片小小的天堂。

1875年,9月20日

我已经在湖中小屋住了三天。我决定暂缓我的探矿计划,在这里休整一番。我的身体需要它,我的精神更需要它。这几天里,屋子的主人一直没有回来。我开始觉得,这或许是一间废弃的狩猎小屋,只是因为此地气候特殊,才得以保存得如此完好。

这地方有一种魔力。每天清晨,我被林中鸟鸣唤醒,推开门,便能看到湖面上的薄雾如轻纱般缓缓散去。湖水在晨光下呈现出一种梦幻般的色彩,让我忘记了世间的一切纷扰。我在岛上探索,发现了一些浆果丛,还设下陷阱捉到了几只兔子。湖里的鱼又肥又多,我只需将鱼线抛入水中,不一会儿就会有收获。食物和水源都不成问题。壁炉旁堆满了劈好的木柴,干燥易燃,仿佛是特意为我准备的。

小屋本身也充满了谜团。这里的每一件物品都像是艺术品。那张木床雕刻着精美的藤蔓花纹,睡在上面,我多年的背痛都缓解了不少。桌子是用一整块巨大的橡木制成,桌面光滑得可以映出我的倒影。就连壁炉旁的拨火棍,手柄都被打磨得温润如玉。是谁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和手艺,在荒野深处建造这样一处所在?

昨晚,我坐在壁炉前,火焰噼啪作响。我拿出怀表,打开盖子,看着里面那张已经褪色的照片。是我和弟弟塞缪尔的合影,那是在他应征入伍前拍的。他的笑容一如既往地灿烂,而我,站在他身边,表情严肃,仿佛已经预见了他未来的命运。葛底斯堡……那片血色的土地吞噬了他,也吞噬了我灵魂的一部分。

我时常想,如果当初我能拦住他,如果我没有因为固执己见而与他争吵,他或许就不会那么决绝地离开家。那场争吵成了我们之间最后的对话。这份悔恨像一条毒蛇,常年在我的心里噬咬。

就在我沉浸在回忆中时,我似乎听到了一阵笑声。很轻,很遥远,像是从湖对岸传来的风声。但那笑声……太像塞缪尔了。我立刻起身冲到门外,夜色下的湖面像一块黑色的绸缎,静谧无声。什么都没有。我一定是太累了,思念成疾,开始出现幻听了。我这样告诉自己,但回到屋里后,那种不安的感觉却久久没有散去。壁炉的火焰跳动着,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墙壁上怪异地舞动。

1875年,9月25日

事情变得越来越不对劲了。我开始怀疑自己的理智。

五天来,怪事接连发生。起初只是些小事。我记得很清楚,前天早上我发现桌上多了一只小小的木雕鸟,雕工粗糙,却有种天真的拙朴感。我立刻认出,那和塞缪尔小时候雕刻来送给我的那只一模一样。我跑遍了整个小岛,没有发现任何人的踪迹。那只鸟是从哪里来的?

然后是气味。昨天下午,屋子里突然弥漫开一股熟悉的味道。是我母亲烤的苹果派的香气,混合着肉桂和黄油的味道,甜美得令人心碎。那是我们家在丰收节时才有的盛宴。我冲进屋子,壁炉里只有燃烧的松木,没有任何食物的痕迹。可那股味道是如此真实,如此浓烈,以至于我的口水都忍不住分泌出来。它盘旋了将近一个小时才慢慢散去,留下我一个人坐在桌前,怅然若失。

今晚,最让我恐惧的事情发生了。我像往常一样在壁炉前整理我的笔记,壁炉里跳动的火光是我唯一的光源。我无意中一抬头,看到对面的墙壁上,光影的交错中,似乎有一个模糊的人影。他背对着我,身形瘦削,穿着一件不合身的旧军装。我的心脏瞬间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塞缪尔?”我用颤抖的声音轻唤道。

那人影微微动了一下,仿佛听到了我的呼唤。他没有转身,只是慢慢地……慢慢地融化在墙壁的阴影里,消失不见了。我呆坐了许久,全身的血液都像是冻结了。这不是幻觉。那个人影太真实了。

我必须离开这里。这个地方有问题。它知道我的过去,它在利用我最深的思念和悔恨来玩弄我。明天一早,无论如何,我都要划船离开这个该死的小岛。我宁愿在荒野中面对野兽和饥饿,也不愿再待在这个充满鬼魂的屋子里。这里的寂静,比任何野兽的咆哮都更让我恐惧。

1875年,9月26日

我失败了。我逃不掉。

天还没亮我就醒了,内心被一种巨大的恐惧所驱使。我没有生火,也没有吃东西,只是迅速地收拾好我那点可怜的行囊,冲向岸边的独木舟。黎明前的湖面笼罩在厚重的浓雾里,能见度不足十尺,但我顾不上了。我只想尽快离开。

我奋力划桨,独木舟像箭一样冲进白茫茫的雾气中。我看不见对岸,只能凭借记忆和直觉,朝着我认为是东方的大致方向划去。雾气冰冷而潮湿,紧贴着我的皮肤,四周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水声。我感觉自己划了很久,手臂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来,按理说,我早该抵达湖岸了。可四周除了浓雾,还是一无所有。

太阳升起来了,但它的光芒无法穿透这层诡异的浓雾,只是将世界染成一片惨淡的乳白色。我开始感到恐慌。这雾气太不正常了。就在我感到精疲力尽,准备稍作休息时,雾气前方出现了一个黑色的轮廓。是陆地!我心中一阵狂喜,用尽最后的力气划了过去。

当我跳下船,将它拖上岸时,我才看清周围的环境。熟悉的松树,熟悉的石滩……以及不远处那间矗立在晨雾中的木屋。

我回来了。或者说,我根本就没离开过。我明明是背对着小岛,朝着一个方向笔直地划行,为何最后又回到了起点?

我无法理解。我沿着岸边奔跑,试图寻找任何可以解释这一切的线索。没有。湖水像一堵无形的墙,将这座小岛变成了一座无法逃脱的监狱。我对着湖面大声咒骂,用石头奋力投向水面,但那平静的湖水只是泛起一圈圈涟漪,旋即恢复原状,用它那镜子般的水面冷冷地倒映着我疯狂而绝望的身影。

当我力竭地瘫倒在地上时,我听到木屋的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仿佛在邀请我回去。我别无选择。我拖着沉重的步伐,回到了那间让我感到温暖,也让我感到恐惧的屋子里。

一进门,我就愣住了。屋内的陈设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我进来时靠在墙边的椅子,现在被拉到了桌子旁,正对着我的位置,仿佛在等待一位客人。而桌子上,多了一盘热气腾腾的食物。是炖牛肉,撒着欧芹碎,旁边还放着一块黑麦面包。那正是我母亲最拿手的菜,也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

我没有碰那盘菜。我只是死死地盯着它,直到它慢慢变冷。这个屋子,这个湖,它们是有意识的。它们困住了我,现在,它们想用温情来腐蚀我的意志。我不能屈服。

1875年,10月3日

我已经放弃了逃跑。我又尝试了两次,一次在正午,一次在午夜。结果都是一样。无论我朝着哪个方向划,划多久,最终都会回到这个小岛。这个湖泊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迷宫,而小岛是它唯一的终点。

我已经不再感到愤怒,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恐惧。小屋里的变化越来越明显,也越来越针对我。它不再是那个我初见时朴素的狩猎小屋了。墙壁上挂着一幅新的挂毯,上面的图案是我家乡的白桦林。书架上出现了一本我父亲曾经最爱读的诗集,翻开来,扉页上还有他熟悉的签名。这屋子,正在一点一点地,变成我记忆中位于宾夕法尼亚州的那个家。

塞缪尔的“幽灵”也变得越来越清晰。他不再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有时,我会在窗外看到他坐在湖边,像小时候那样用石子打水漂。有时,当我在壁炉前打瞌睡时,会感觉到有人为我披上一件毯子。那件毯子,是我母亲为我编织的。我甚至能清楚地听到他的声音,他在叫我“以利”(Eli),那是只有他才会用的昵称。

“以利,别担心,你到家了。”他的声音在屋子里回响,温柔而悲伤。

我知道这不是我的弟弟。塞缪尔已经死了,长眠在千里之外的战场上。这是一个谎言,一个由木头、石头和湖水构成的巨大谎言。但我必须承认,这个谎言……是如此的温暖,如此的诱人。

我开始和这个“塞缪尔”对话。我向他倾诉我多年的悔恨,我告诉他,我后悔当初没有更好地理解他。而他总是静静地听着,然后用他那熟悉的,带着一丝沙哑的声音安慰我。在这与世隔绝的孤岛上,这种虚假的陪伴,渐渐成了我赖以维生的毒药。

我开始仔细研究这间屋子。我发现了一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细节。比如,当我用力按压墙壁的原木时,我能感觉到一种微弱的、有规律的脉动,就像……就像人的心跳。墙壁的触感也不对,它不是冰冷的木头,而是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温热,像活物的皮肤。地板的木纹,如果我盯着看久了,它们会像水波一样缓缓流动、重组,形成一张张模糊而痛苦的人脸。

这个屋子是活的。它是一个生物。一个以我的记忆和情感为食的生物。

1875年,10月10日

今晚,我看到了它的真面目。

天黑之后,我像往常一样,没有点灯,只是坐在黑暗里。我想用黑暗来保持我的清醒,抵抗那些不断涌现的温暖幻象。屋外下起了小雨,雨点打在屋顶和湖面上,发出催眠般的沙沙声。屋里很安静,只有我自己的呼吸声。

我需要水。我拿起桌上的一个锡制水杯,走到门口,舀了些屋檐下水桶里的雨水。回到屋里,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我低头想喝水。就在杯中的水面恢复平静的那一刻,我看到了倒影。

那不是我的脸。

我的心跳骤然停止。那倒影……那倒影是一张由无数张面孔挤压、融合而成的脸。有老人,有女人,有孩子,甚至有一些看起来不像是人类的轮廓。他们的表情充满了永恒的、无声的痛苦和迷茫。他们的眼睛空洞地睁着,嘴巴无声地张开,仿佛在发出永远也听不见的尖叫。而这些无数张脸,共同构成了一张巨大而可怖的五官轮廓,那双由无数空洞眼眸汇集而成的眼睛,正透过水中的倒影,静静地凝视着我。

我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将水杯狠狠地摔在地上。水花四溅。我瘫倒在地,剧烈地喘息着,全身冰冷。我终于明白了。这湖里,或者说,这湖本身,就是一个古老而恐怖的存在。而这座小屋,是它的诱饵,是它的消化器官。那些被困在这里的人……他们没有死。他们被“收藏”了,成为了这个怪物记忆的一部分,成为了它倒影中的一张脸。

我爬到窗边,惊恐地望向外面的湖面。雨水在湖面上打出千万个小小的涟漪,在每一个涟漪的中心,在月光下,我仿佛都看到了那张由无数面孔组成的脸,它在对我微笑。整个湖,都是它的眼睛。

小屋里,塞缪尔的幻影再次出现。这一次,他无比清晰,就站在我的面前,面带忧伤地看着我。

“以利,别怕。”他说,“它给了我一个选择。我可以选择永远活在我最美好的回忆里——那年夏天,我们在小溪里捉鱼,母亲在岸边呼喊我们回家吃饭。在那里,战争从未发生,你和我永远在一起。”

他的身影开始变得有些透明,我能透过他的身体,看到他身后墙壁上那流动的人脸木纹。

“那你付出了什么代价?”我颤抖着问。

“代价?”他的笑容里带着一丝空洞,“没有代价。只是……你再也无法创造新的回忆了。你成为了一个完美的故事,被永远地讲述下去。而另一条路……”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充满了恐惧:“另一条路……是成为它回忆的一部分。成为它倒影里的……一张脸。”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由我的思念和悔恨构筑的完美囚笼。我明白了它想要什么。它要的不是我的生命,它要的是我的故事,我的灵魂,我的一切。

【最后一页的字迹已经完全无法辨认,像是被水浸泡过又干涸了,墨水晕开,形成一片片污渍。只有最后一行,是用指甲蘸着血,或是用燃烧过的木炭,在纸页的最下方,用力地、扭曲地写下的。】

10月? 日期已不重要

冷。很冷。但壁炉里的火很暖和。母亲在叫我吃饭。塞缪尔在等我。

它给了我一个选择,留在我最美好的回忆里,或者……成为它回忆的一部分。

我选择了留下。

【日记到此结束。在日记本的封皮内侧,有一小段后来人用铅笔写下的话。】

“1892年冬,于镜湖发现此本日记。当时湖心岛空无一物。——猎人 J. P.”

第一部分:回响的磁带 (1993年)

文件编号:MQT-93-017 - “詹宁斯失踪案”证物箱

2025年11月5日,密歇根州,马凯特市

里斯·詹宁斯用一把小刀划开封存了三十二年的证物胶带。一股混合着陈旧纸张、塑料脆化和某种微弱的、类似松针气味的空气从纸箱里逸散出来,像是从一个被遗忘的时代呼出的最后一口气。箱子不大,里面装着他姐姐凯特·詹宁斯失踪时,警方在湖岸她那辆生锈的福特Escort里找到的全部遗物。

三十多年了,这个箱子就像他们家的一个圣物,一个黑洞,静静地摆在物证保管室里,吸走了他父母余生的所有光亮。他们至死都相信凯特只是离家出走,去了某个公社,或者加入了某个环保组织,总有一天会带着故事和笑容回来。但里斯,当年那个只有七岁的、躲在楼梯后面偷听警察谈话的男孩,他知道真相要黑暗得多。他记得那些词:“……没有挣扎痕迹”、“……装备齐全”、“……就像人间蒸发了”。

现在,他是一名调查记者,习惯了在故纸堆和冷案中寻找被时间掩盖的真相。父母去世后,他终于有勇气申请取回这些遗物,不是为了缅怀,而是为了终结。他要用现代的逻辑和技术,解剖这个古老的谜团。

箱子里的东西不多:一个褪色的帆布背包,里面有一本地图册、一个空水壶和一个指南针。一个皮质封面的日记本,但里面是空白的,只有第一页写着她的名字:凯瑟琳·安妮·詹宁斯。然后就是这个案子的核心——一个用塑料袋密封的索尼Walkman随身听,旁边是六盘井然有序编号的TDK C90盒式磁带。

里斯拿起第一盘磁带,它的塑料外壳上用蓝色圆珠笔写着小小的“#1 - The Mirror Lake Project”。他的指尖传来一阵冰凉。这就是他姐姐留下的最后的声音。他将磁带小心翼翼地放入一个新买的、能将模拟信号转换为数字文件的卡带播放机里,戴上耳机,按下了播放键。

一阵熟悉的、怀旧的磁带转动声和嘶嘶的底噪响起,接着,一个年轻、清脆、充满自信的女声,穿越了三十二年的时空,清晰地在他耳边响起。那是凯特的声音,比记忆中更鲜活,也更遥远。

[录音带 #1 开始]

[磁带转动声,一阵风声,随后是一声清脆的击掌声,用于校准声音。]

凯特的声音: (清晰而兴奋)好的,测试,测试。1993年8月12日,上午约十点。我是凯特·詹宁斯,社会学系在读研究生。这是我的暑期独立研究项目,“美国边境精神的地理想象与神话构建”的第一次田野录音。说得真拗口……简单说,我正在寻找那些被现代文明遗忘的角落,寻找那些塑造了当地人世界观的传说和鬼故事。

[背景传来几声远处乌鸦的叫声。]

凯特: 我现在位于密歇根州上半岛,离加拿大边境不远的地方。这里的森林……天哪,它们就像地球的原始皮肤,古老、浓密,让人感觉自己渺小得可笑。我刚从一个叫“最后的营火”的小酒馆出来,那里的老板,一个牙齿被烟草熏得焦黄的老头,给我讲了一个……一个非常、非常有意思的故事。他说当地奥吉布瓦人的传说里,有一个“倒影之湖”。他们从不靠近那里,说那里的水能照出你失去的东西,如果你盯着看久了,你就会跟着跳进去,去把它找回来。

[她轻笑了一声,带着一种知识分子式的优越感。]

凯特: 当然,这是典型的万物有灵论和禁忌叙事的结合体。但有趣的部分在后面。他说,自白人定居者来到这里后,这个传说演变出了一个新的版本。他们叫它“镜湖”(Mirror Lake),传说湖中心有个小岛,岛上会“随机”出现一间木屋。有时你去,岛上空空如也;有时,它就在那儿,像个海市蜃楼。他们称它为“幽灵小屋”或者“捕手的小屋”。老头说,进去的人,再也没出来过。

[短暂的沉默,只有风声和她翻动地图的沙沙声。]

凯特: 这简直是……完美的田野调查素材!一个跨越文化的叙事母题的演变。从原住民对自然力量的敬畏,演变成殖民者对未知荒野的恐惧和“陷阱”的意象。这间小屋,它代表了文明的符号(庇护所),却被放置在最原始、最不确定的自然环境中,并且具有一种量子态般的不确定性——“存在”与“不存在”的叠加。这太棒了!这篇论文的引子有了。

[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她似乎回到了车里。]

凯特: 酒馆老板给了我一张手绘的路线图,标在了一张餐巾纸上。他说他年轻时误入过那里一次,远远看到了那个岛,但没敢靠近。他说那地方让人……骨头发冷。哼,一个老酒鬼的夸张之词罢了。但我得承认,这种神秘感确实很吸引人。好了,我要出发去找这个传说中的“镜湖”了。希望我的小Escort能撑得住这些该死的伐木小路。凯特,通话完毕。

[一声轻响,录音停止。]

里斯摘下耳机,沉默地坐着。凯特的声音里那种自信和对一切都进行学术解构的热情,让他感到一阵心痛。在她看来,这只是一个有趣的“叙事母题”,一个可以写进论文的绝佳案例。她就像一个昆虫学家,兴致勃勃地走向一个从未见过的、色彩斑斓的捕蝇草。

他打开那个空白的日记本,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在日记本的夹层里,他发现了几张冲洗出来的照片,用一个回形针别在一起。第一张照片是从一个高处俯拍的湖泊,湖面平静如银色的金属,完美地倒映着天空。在湖的正中央,确实有一个小岛,岛上郁郁葱葱。但即使里斯将照片放大,也看不清岛上是否有建筑物。

他将第二盘磁带放入播放机。

[录音带 #2 开始]

[开场是沉重的呼吸声和划桨的水声,声音听起来很近,仿佛录音机就放在船头。]

凯特的声音: (声音有些喘,但充满了惊叹)我……我找到了。天哪……它比传说中……还要美。我花了整整一天才找到这里,车子差点陷进泥里。但我站在这里……不,是坐在这条……小破船上,看着它,我觉得一切都值了。

[划桨声暂停了,只剩下水波轻拍船体的温柔声响。]

凯特: 镜湖。这个名字真是再贴切不过了。水面……就像一块黑曜石。我能看到水底的每一块石头,每一根水草。而我的倒影,清晰得可怕。就像……就像另一个我在水下看着我。空气里有种……很干净的味道,松针、湿润的泥土,还有湖水本身的味道,清冷,但很纯粹。

[短暂的静默,然后是压抑不住的兴奋。]

凯特: 小屋……它真的在!就在那个小岛上。我看到了!它不是海市蜃楼。它真实地矗立在那里。一间古朴的原木小屋,屋顶是深色的,有一个石砌的烟囱。它完美地融入了环境,就像是从岛上自然长出来的一样。它看起来……很安全,很温馨。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我早就知道它会长成这个样子。一种强烈的“既视感”。这可能是心理学上的“确认偏误”在作祟,因为我听了传说,所以在脑中预构建了它的形象。嗯,得把这点记下来。

[划桨声再次响起,这次更用力,更急切。]

凯特: 我要登岛了。录音暂时中断。我需要双手划船。如果我被湖里的水怪吃了,记得把我的研究笔记发表出去。

[她咯咯地笑了起来,随后录音停止。过了大约十分钟的空白,录音再次开始。这次的背景音变成了鸟鸣和脚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

凯特: (声音低沉,充满了敬畏)我……在岛上了。这里……难以置信。就像一个微缩的、与世隔绝的生态系统。空气比湖对岸还要清新。我正走在一条通往小屋的小径上,路是用光滑的鹅卵石铺成的。谁会在这里做这种事?

[木头门被推开的吱呀声,很沉重。她的脚步声从踩着落叶变成了踩在木地板上的回响。]

凯特: 我进来了。门没锁。屋里……哇哦。

[长时间的沉默,只有她轻微的、充满惊奇的吸气声。]

凯特: 这里……是完美的。一切都……完美。壁炉里的灰烬还是温的。旁边堆满了劈好的木柴,码得整整齐齐。一张厚实的橡木桌子,两把椅子。桌上甚至……甚至放着一个锡制的水杯,旁边有一本皮革封面的书。床铺整理得一丝不苟,上面铺着一张看起来非常温暖的拼布被子。这里的空气闻起来像……雪松和蜂蜡。没有灰尘,没有蜘蛛网,一切都干净得好像主人刚刚出门散步去了。

[她走动的声音,似乎在触摸屋里的东西。]

凯特: 这太不合逻辑了。根据那个酒馆老板的说法,这个地方至少有几十年没人敢来了。怎么可能保持得这么好?难道有人定期来维护?一个隐士?但这不符合传说的核心。传说里,这里是“非人”的,是“陷阱”。可我在这里感受到的只有……宁静。一种深刻的、抚慰人心的宁静。就像……回到了家。

[她拿起那本书,翻动书页的声音。]

凯特: 华兹华斯的诗集。有点俗套,但很契合这里的氛围。“我孤独地漫游,像一朵云……”这地方会让你觉得,做一朵孤独的云,或许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

[她轻轻地笑了。]

凯特: 我想,今晚我就在这里过夜了。这本身就是一种无与伦比的参与式观察。我要亲身体验这个“神话空间”的内部。记录下我的所有感受。这个项目……或许会比我想象的更伟大。凯特,通话完毕。

[录音停止。]

里斯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了上来。不是因为闹鬼,而是因为凯特声音里那种纯粹的、不设防的喜悦。她被这个地方迷住了。那个完美的、为她量身定制的陷阱,在第一天就成功地勾住了她的灵魂。

他翻到下一张照片。这张是在小屋内部拍的。和他听到的一样,整洁、温馨,壁炉、桌子、床铺,一切都散发着一种田园诗般的魅力。照片的角落里,可以看到凯特的背包靠在墙边。但有一点很奇怪,透过窗户,外面本应是波光粼粼的湖面,但在照片里却只是一片模糊的、过曝的白光,什么也看不清。

里斯的喉咙有些发干。他喝了一口水,换上了第三盘磁带。

[录音带 #3 开始]

[磁带开始时,背景音是一种安宁的静谧,偶尔有木柴在壁炉里燃烧的噼啪声。]

凯特的声音: (声音慵懒,带着刚睡醒的满足)1993年8月14日。我已经在小屋里住了两天了。这是我有生以来睡得最好的两觉。这里的床比我公寓里的舒服一百倍。每天早上醒来,阳光透过干净的窗户照进来,空气里都是松木的香气。我真不敢相信我曾经对这个地方抱有戒心。这里的“幽灵”……如果真的有,那一定是个品味极好的管家。

[她轻笑起来。接着是她走下床,赤脚走在地板上的声音。]

凯特: 我必须记录下一些……一些无法解释,但非常有趣的事情。我昨天花了一整天探索这个小岛,大概只花了半个小时就走完了。它很小。但我没找到任何人类活动的痕迹,没有垃圾,没有脚印,甚至连一条像样的兽道都没有。那条通往小屋的鹅卵石路,仿佛是凭空出现的。而且,我找不到任何水源。没有泉水,没有溪流。但我带来的水壶,每天早上都会自动装满清澈、甘甜的饮用水。昨晚我明明喝光了。

[一阵沉默,她在思考。]

凯特: 食物也是。我的背包里只带了些能量棒和牛肉干。但昨天下午,我回到小屋,发现桌上放着一篮野草莓,和一块……一块新鲜出炉的面包。面包还是温的!这太疯狂了。我一开始以为是有人在我离开的时候来过,我甚至在门口做了标记,但标记完好无损。

[她停顿了一下,语气变得更加严肃和兴奋。]

凯特: 但最……最让我震惊的,是书架。昨天我进来时,这里只有一个小小的书架,上面只有那本诗集和一本鸟类图鉴。今天早上……书架变了。它变大了,上面摆满了书。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凯特: 不是普通的书。是……是我的书。是我研究领域里最渴望读到,却在大学图书馆里根本找不到的绝版书。阿多诺的《棱镜》1967年初版,瓦尔特·本雅明的《单行道》魏玛共和国原版……甚至有一本我导师只在课堂上提到过的,一本极其晦涩的、关于美国北部民间传说的符号学分析手稿,从未出版过!就好像……就好像有人闯进了我的大脑,把我最深的学术渴望具象化了出来。

[她拿起一本书,快速翻页的声音。]

凯特: 我开始形成一个……一个大胆的理论。抛开那些超自然的、不科学的“鬼魂”解释。我们来尝试用一种更……更前卫的理论框架来分析。如果这个地方不是一个简单的“空间”,而是一个“场域”呢?一个能够与人类意识产生共鸣,并对其做出反应的“记忆场域”?

[她越说越快,声音里充满了发现的狂喜。]

凯特: 荣格提出了“集体无意识”的概念,一种所有人类共享的原始记忆库。但如果存在一种更……更具地方性的东西呢?一个与特定地理位置(比如这个湖)共生的意识体?它本身没有固定的形态,但它能读取闯入者的意识,从人类的记忆和欲望中提取素材,来构建一个能够与之互动的“界面”。这间小屋,就是那个界面!它不是被“建造”出来的,而是被“显化”出来的!

[她激动地踱步。]

凯特: 这就解释了一切!传说的演变——它向奥吉布瓦人展示的是他们文化中对自然的敬畏和恐惧的符号;而对我,一个20世纪的学者,它展示的是知识、舒适和……秩序。它在用我能理解的语言和我交流。这不是陷阱,博士。福斯特,这是一个……这是一个前所未有的社会学和心理学观察站!一个活的、共生的意识体!我……我可能做出了本世纪最伟大的发现!我必须留下来,继续观察,继续记录。天哪,我需要更多的磁带……

[录音在一片她兴奋的喃喃自语中停止。]

里斯感到一阵恶心。他能清晰地看到凯特是如何一步步将自己编织进这个陷阱的。那个存在太聪明了。它没有用恐怖来吓唬她,而是用她最引以为傲的理智来诱惑她。它给了她一个完美的、可以解释一切的理论,让她心甘情愿地将自己从“受害者”的角色,提升为“研究者”和“发现者”。她以为自己在分析这个现象,实际上,这个现象正在分析她,并以最高效的方式,将她消化。

箱子里有一沓散乱的研究笔记,里斯拿了出来。笔记的开头几页字迹工整,用钢笔书写,充满了学术引用和严谨的逻辑推导。

笔记条目#1: 地点:镜湖,坐标待定。现象初步命名:镜湖小屋异常(MLA)。初步假说:集体幻觉,由当地传说和环境暗示引发。”

笔记条目#3: 修正假说。物质显化现象已被证实(食物,书籍)。必须排除人为干预的可能性。小屋的结构分析显示其原木年代不可测,木纹呈现非自然螺旋状,待进一步研究。”

到了后面几页,字迹开始变得潦草,充满了速记和缩写,旁边画着复杂的、类似神经元网络的草图。

笔记条目#7: 核心理论:共生记忆场域(Symbiotic Memory Field, SMF)! 湖水是介质,类似大脑的羊水。小屋是突触界面,将抽象意识(思想/欲望)转化为具象现实(物质/环境)。这不是‘魔法’,这是未被发现的物理定律!一种基于意识的物质重构!”

在其中一页的页眉,凯特用红笔圈出了几个大字,旁边画了三个巨大的感叹号:

“我不是在观察故事,我在故事之中!!!”

看到这里,里斯感到一阵窒息。他翻到下一张照片,这张照片让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照片拍的是小屋里的那张橡木桌子。桌子上,除了那本诗集和水杯,赫然放着一张镶在朴素木框里的奖状。奖状的设计很古典,上面用花体字写着:

“普利策奖 - 非虚构类作品”
下面是获奖作品的标题:
《共生记忆场域:对镜湖意识的参与式观察报告》
而在作者那一栏,是清晰的打印体:
凯瑟琳·安妮·詹宁斯
获奖年份,则是一个不可能的未来:
1997

[录音带 #4 开始]

[录音开始时,是长达三十秒的沉默。没有壁炉声,没有风声,只有一种死寂。然后,传来凯特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哭泣声。]

凯特的声音: (声音沙哑,夹杂着喘息和哽咽)我看到了……它给我看了……它知道……它知道我内心最深处,那个连我自己都不敢大声承认的……那个可悲又虚荣的梦想……

[她深吸一口气,似乎在努力平复情绪。]

凯特: 一张普利策奖的证书……为我……为一本我还没开始写的书。这……这太残酷了。这是一种……一种无法抗拒的……贿赂。它在告诉我:留下来,理解我,把我写出来,这就是你的回报。不是金钱,不是名誉……是“意义”。是一个学者所能追求的终极意义。

[她的哭声渐渐停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狂热的、几乎是喘不过气的低语。]

凯特: 我明白了……我完全明白了。SMF理论是对的,但还不完整。它不只是被动地反映,它是有目的性的。它在“培养”观察者。它需要被理解,被记录,被“言说”。就像一棵树需要光合作用,这个意识体需要……需要叙事来维持自身的存在。我就是它的叙述者。我是被选中的!

[她突然笑了起来,那笑声在寂静的背景中显得格外刺耳和疯狂。]

凯特: 这几天,外面的世界……好像消失了。湖面上总是笼罩着一层薄雾,我看不见对岸。天气也一成不变,永远是那种温和的、没有风的阴天。时间感……开始变得模糊。我不再看手表了。我依靠壁炉里木柴燃烧的速度来判断时间的流逝。这里的木柴……好像永远也烧不完。

[她停顿了一下,喝了口水。]

凯特: 我必须更努力地工作。我开始整理我的笔记,为这部……这部伟大的作品构思章节。第一章:现象的发现与初步接触。第二章:从民俗学到意识物理学,理论框架的构建。第三章:场域的互动机制与显化规律……是的,是的,一切都清晰起来了!这个地方不是我的监狱,它是我的子宫。它正在孕育我的 magnum opus(毕生杰作)!我需要集中精神。不能被恐惧和疑虑分心。它们是旧世界的思维方式,不适用于这里。在这里,信念……就是现实。

[她拿起一支笔,在纸上奋笔疾书的声音传来。]

凯特: 我要把这个奖状挂在墙上。就在我的床对面。每天早上醒来,我都要第一眼就看到它。它将是我的灯塔,我的北极星……提醒我我为何在此。对,就这么办。

[录音在她狂热的、自我激励的低语和写字声中结束。]

里斯将第四盘磁带弹出,感觉自己的手都在发抖。凯特的理智已经彻底崩塌了。她不再是一个学者,而是一个狂信徒,而那间小屋,就是她的神。她为这个幻象构建了一个自洽的、无法被证伪的理论体系,并心甘情愿地成为了其中的一部分。

他查看了最后几张照片。一张是那张奖状的特写。另一张,是从屋外的一个角度拍摄小屋的窗户。照片是在黄昏时分拍的,天色很暗。窗户里亮着温暖的灯光,可以隐约看到凯特坐在桌前的剪影。但诡异的是,她的剪影周围,在玻璃的反光上,似乎还有一些别的、更模糊的、扭曲的人影。它们就像是曝光过度留下的残影,又像是……隔着一层水在看。

里斯知道,那不是反光。那是之前被“收藏”的灵魂。

他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带着一种完成仪式的决绝,放进了第五盘磁带。

[录音带 #5 开始]

[磁带的底噪比之前几盘要大得多,仿佛录音机的电力不足了。凯特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也很遥远,带着一种空洞的回响。]

凯特的声音: 日期……我不知道。我本子上的日历停在了8月22日。但我觉得……已经过去很久了。几个星期?还是几个月?我的头发长了很多。

[一阵长长的沉默。]

凯特: 笔记……写了三大本了。但好像永远也写不完。每当我以为自己掌握了一个规律,第二天它就会向我展示一个全新的、完全矛盾的现象。昨天,屋子里的家具……它们在自己移动。很慢,几乎无法察觉。但我用粉笔在地板上做了标记。桌子向西移动了三英寸。书架……长高了。

[她神经质地笑了一声。]

凯特: SMF理论需要修正。它不是“共生”的……它的本质是……是寄生。我在喂养它。用我的思想,我的分析,我的情感……我在喂养它。它越强大,这个世界的规则就越不稳定。我的奖状……上面的字迹开始变得模糊了。作者的名字,昨天看起来像是……另一个人的名字。一个我不认识的名字。

[背景中,出现了一种微弱的、持续的嗡嗡声。像冰箱的压缩机,又像远处的电力线路。]

凯特: 我饿了。但已经很久没有新的食物出现了。我吃光了所有的能量棒。那个曾经源源不断供应面包和草莓的“界面”……它现在只对我脑子里的东西感兴趣了。它在催促我……写得更快,想得更深。

[她停了下来,似乎在倾听那个嗡嗡声。]

凯特: 这个声音……你们听到了吗?它一直都在。以前我以为是风声,或者是我自己的耳鸣。但现在……它越来越清晰了。它来自墙壁……来自地板……来自……来自湖水之下。它是一种……语言。但我听不懂。

[她用手敲击木墙的声音,声音沉闷而厚实。]

凯特: 我想离开。我昨天试过了。我终于鼓起勇气,走向那艘小船。它还在那里,完好无损。但我无法……我无法踏上它。有一道无形的墙,就在小岛的边缘。我的手可以伸出去,能感觉到外面“真实”的空气。但我的身体过不去。我被困住了。我的“子宫”……变成了我的坟墓。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

凯特: 这里的书……它们的内容在变。那本华兹华斯的诗集,我今天翻开,里面的文字全都变成了我不认识的符号,像是某种古老的象形文字,又像是电路图。它们在蠕动……纸上的墨迹在……在爬。我把它扔进了壁炉。它燃烧时,发出了像人一样的尖叫声。

[背景的嗡嗡声似乎变大了一些。]

凯特: 我开始……看见他们了。在墙壁的木纹里,在地板的缝隙里,在天花板的阴影里。那些……之前来过这里的人。他们没有面孔,只是一些轮廓,一些姿态。一个穿着旧军装的男人,总是在角落里擦他的枪。一个穿着维多利亚时代长裙的女人,永远在摇着一个空的摇篮。他们不看我,他们只是在无休止地重复他们被困住的那个瞬间,他们最强烈的渴望,或者……最深的悔恨。

[她的话语变得断断续续,充满了恐惧。]

凯特: 我想……我也快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了。我的故事……我的那本关于SMF的书……就是我的摇篮,我的枪。我每天都在写……停不下来……因为我害怕……害怕一旦我停下来……我就会像他们一样……融化进这间屋子的墙壁里……

[录音机的电力似乎正在耗尽,凯特的声音开始变调,时快时慢。]

凯特: (声音扭曲)它在吸收我……我的记忆……变得……不属于我了……我记得……在内战中失去一个弟弟……不,那不是我……我记得……淘金失败的绝望……不……我是谁?凯……瑟琳……安妮……詹宁……

[一声巨响,仿佛录音机掉在了地上。嗡嗡声瞬间变得震耳欲聋。然后,一切归于寂静。录音带的后半部分全是空白的嘶嘶声。]

里斯猛地摘下耳机,冲到水槽边干呕起来。磁带里最后的那些声音,那属于凯特的、逐渐被异物侵占和扭曲的话语,像一把冰锥刺入了他的大脑。

他瘫坐在厨房的地板上,全身冷汗。原来,那本日记本不是空白的。凯特一定也找到了那本探矿者的日记。而小屋,那个活生生的、贪婪的档案库,将日记主人的记忆强行灌输给了她。它在融合它的“藏品”。

只剩下最后一盘磁带了。#6。

里斯的手颤抖得几乎拿不住那盘小小的塑料制品。他知道接下来会听到什么。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想听。但这是一种责任,对姐姐,也对他自己。他必须走完这条凯特在三十二年前就已走到尽头的路。

他回到桌边,将最后一盘磁带,推入了黑暗的卡槽。

[录音带 #6 开始]

[磁带开始时,是长达一分钟的、令人窒息的静默。连底噪都几乎消失了,仿佛录音机被包裹在某种隔音的材料里。]

[然后,一个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响起。是凯特。但她的声音已经完全变了。不再清脆,不再自信,甚至不再有恐惧。那是一种彻底的、被掏空了的、仿佛来自很远地方的低语。]

凯特的声音: (气若游丝,每个词之间都隔了很久)……成功了。

[长时间的停顿。]

凯特: ……我……完成了那本书。最后一章……写完了。它……很满意。

[又是一阵沉默。背景里,隐约可以听到一种……一种缓慢的、如同砂纸摩擦木头的沙沙声。]

凯特: ……它给了我……我的奖赏。它让我……永远留在这里。和我……最伟大的作品……在一起。

[她的声音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只有一种冰冷的、陈述事实的麻木。]

凯特: 我成功了……我证明了自己……

[她的声音突然带上了一丝无法理解的困惑和……寒冷。]

凯特: ……但为什么……这里这么冷?

[沙沙声更近了,听起来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墙壁里面移动。]

凯特: ……为什么……我看不见外面的湖了?

[她最后的话语,几乎变成了耳语,充满了孩子般的迷茫和恐惧。]

凯特: 窗外……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木头。

[一声轻微的、像是叹息,又像是最后的呼吸被抽走的声响。]

[然后,录音就到此为止。]

[后面再也没有任何声音。]

[只有磁带转动到末尾时,那一声清脆的、机械的“咔哒”声,像是一座坟墓的门,被永远地关上了。]

[录音带 #6 结束]

第二部分:现代的调查

2025年11月6日,镜湖湖岸

北密歇根的十一月,空气像一片锋利的玻璃碎片,割着每一个暴露在外的毛孔。里斯·詹宁斯呼出的白气在清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凝结,又被松林间卷来的微风吹散。他站在那辆租来的四驱JEEP旁,脚下的土地因昨夜的霜冻而变得坚硬,踩上去发出清脆的碎裂声。他的面前,便是镜湖。

三十多年的想象,无数个深夜在卫星地图上的搜寻,都无法与眼前的真实景象相比。湖水呈现出一种深邃得近乎黑色的靛蓝,承载着上方灰白天空的倒影,像一块被打磨光滑的巨大燧石。湖面不起一丝波澜,静止得令人心悸,仿佛时间在这里被冻结。四周环绕着密不透风的针叶林,墨绿色的松树与光秃秃的白桦树交错,它们的枝干在天空下勾勒出嶙か峋的剪影,像无数双伸向天空的枯瘦手臂。这里没有鸟鸣,没有虫叫,只有一种深沉的、弥漫在空气中的寂静,压迫着耳膜,让人的心跳声都显得格外响亮。

里斯没有立刻行动。他是一个习惯于 methodical(有条不紊)的人。多年的调查记者生涯教会他,情绪是真相最大的敌人。他从车后座搬下一个厚重的鹈鹕牌安全箱,箱体上布满了在世界各地奔波时留下的划痕。打开箱子,里面是精心切割的泡沫,妥帖地保护着他的“武器”——一台大疆Mavic 4 Pro无人机,一部带增程天线的控制器,一副FPV(第一人称视角)眼镜,还有一套小巧的便携式太阳能充电设备。他要先从空中侦察,用科技的眼睛代替他肉体的双眼。这是他的原则:在踏入未知之前,先将其数字化,量化,框定在一个可以被理解的屏幕里。

他熟练地展开无人机的机臂,校准指南针,螺旋桨在自检中发出一阵轻微的转动声。他戴上FPV眼镜,眼前的世界瞬间变成了一块高清的数字屏幕,屏幕左上角跳动着GPS信号、电量、高度等一系列冰冷的数据。他深吸一口气,推动摇杆。

四旋翼发出撕裂空气的蜂鸣声,无人机平稳地升空,迅速越过湖岸的树梢。里斯的视角随之拔高,整个镜湖的全貌在他眼前徐徐展开。它比在地面上看时更显得圆润规整,像一只睁开的、无神的巨眼。他操控无人机向湖心飞去。根据凯特留下的照片和那张模糊的餐巾纸地图,小岛应该就在正中央。

数据流在他的视野中稳定地刷新着。高度:120米。距离:500米。信号强度:满格。他看到了。湖的正中心,有一片小小的、被深色湖水环绕的陆地,完全符合他看过无数次的资料。岛上覆盖着茂密的植被,和周围的森林没什么两样。他降低高度,将摄像头对准小岛,放大了焦距。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岛上……什么都没有。

只有树,和一块突兀的、被苔藓覆盖的岩石。没有木屋,没有鹅卵石小径,甚至连一块像是地基的平地都没有。他操控无人机环绕小岛飞行了三圈,从每一个角度,用每一个焦段,仔細地审视着那片小小的土地。结果都一样。那里就是一片原始的、未经触碰的荒岛。

里斯摘下眼镜,脸上一片茫然。他抬头望向湖心,肉眼所及之处,那座小岛静静地卧在水中央,确实看不出任何建筑的痕跡。怎么会?凯特的录音带,探矿者的日记,难道都是……某种复杂的骗局?或者是一个因地磁异常引发的集体幻觉?他不相信。物证是不会说谎的。

他决定亲自过去看看。这违背了他的原则,但他别无选择。他从车里拖出一条充气的皮划艇,用脚踩的气泵将其充满。冰冷的湖水拍打着艇身,他把一个防水背包扔进船里——里面装着凯特的录音机、那本探矿者的日记、高能量食物棒、一把信号枪和一个急救包——然后小心翼翼地跨了进去。

他握住冰冷的船桨,开始向湖心划去。水面像凝固的油脂,船桨每一次划破水面,都需要比平时花費更大的力气。寂静在这里变得更加浓厚,只有水滴从桨叶上落下的滴答声,在空旷的湖面上激起微小的、迅速消散的回响。他不敢低头看水。凯特的描述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清晰得可怕的倒影”、“另一个我在水下看着我”。他强迫自己将视线锁定在前方的小岛上。

他感觉自己划了很久,久到手臂开始感到一阵阵的酸麻。周围的湖岸线似乎并没有如预期的那样退远,反而像是黏在了视野的边缘。一阵薄雾毫无征兆地从湖面上蒸腾而起。起初只是淡淡的、贴着水面的白纱,但很快就变得浓厚,像一堵移动的棉花墙,将他与身后的世界隔绝开来。他的JEEP,他来时的路,都消失在了乳白色的迷雾中。

一种原始的恐惧开始从他那被逻辑和理性层层包裹的内心深处渗透出来。这雾,和以利亚·马斯顿日记里描述的“诡异的浓雾”何其相似。他停下划桨,皮划艇在原地缓缓打转。他失去了方向感,四周除了白茫茫的一片,再无他物。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声音。

不是说话声,而是一种……木头被砍伐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沉闷而富有节奏,像是从很近的地方传来。那声音穿透了浓雾,清晰地传到他的耳朵里。紧接着,一股无法形容的气味钻入他的鼻腔——不是松林潮湿的泥土味,而是一种温暖的、干燥的、混合着燃烧过的松木和某种食物烘烤的香气的味道。那气味让他想起了祖母家的厨房,想起了童年某个冬日的下午。

他猛地转过头,朝声音和气味传来的方向望去。

然后,他看见了它。

就在前方不足五十码的地方,小岛的轮廓从浓雾中浮现。而在那片翠绿之中,一间古朴的木屋,正静静地矗立着,屋顶的石砌烟囱里,正冒出一缕细细的、灰色的炊烟,蜿蜒着融入上方的浓雾之中。

它就在那里,仿佛一直都在那里。它没有被无人机看见,不是因为它不存在,而是因为它不想被看见。它只向那些亲自、孤身、划船进入它领域的人,展示自己。

里斯的心脏狂跳起来,冰冷的恐惧和一种病态的好奇心在他体内交战。他握紧船桨,像是握着武器。最终,他还是做出了选择。他用尽全力,将皮划艇的船头,对准了那间从迷雾中诞生的木屋。

皮划艇的船头轻轻地撞在小岛的石滩上。里斯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上了岸,将船拖离水面。他的双腿有些发软,不仅仅是因为寒冷。小岛上的空气,和他刚才在湖面上感受到的完全不同。这里温暖、干燥,带着一种生命的气息。脚下不是湿滑的泥土,而是一条用光滑的鹅卵石铺成的小径,蜿蜒着通向不远处的木屋。一切都和凯特的描述一模一样。

他沿着小径走去。木屋比照片上看起来更具一种……永恒的质感。巨大的原木被天衣无缝地契合在一起,看不到任何现代工艺的痕迹。木头的颜色很深,像是被无数个四季的风雨打磨过,但又没有丝毫腐朽的迹象。窗户的玻璃干净得不可思议,倒映着周围模糊的、被雾气包裹的树影。

门虚掩着。

里斯从背包里取出一个多功能工具钳,握在手里。他深呼吸,用脚尖轻轻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门轴发出低沉的呻吟,仿佛一个沉睡的巨人被打扰了。一股更加浓郁的暖香扑面而来。是壁炉里燃烧的木柴,是蜂蜡打磨过的家具,是……烤面包的香气。和他记忆中,母亲在星期天早上烤的面包一模一样,那种带着微甜酵母气息的味道,瞬间就击中了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屋内的景象,让他彻底愣住了。

这里不是凯特照片里那个朴素的狩猎小屋。这里……更像他童年时位于明尼苏达州的那个家。墙上贴着和他卧室里一样的、印着褪色帆船图案的墙纸。角落里放着一个熟悉的摇椅,那是他父亲最喜欢坐的地方。而那张巨大的橡木桌子上,铺着他母亲最喜欢的、蓝白格子的桌布。

在桌子旁,一个女孩背对着他,正坐在椅子上。她看起来大约十岁,梳着两条整齐的麻花辫,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粉色连衣裙。她正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摊开在桌上的一本书,手指在书页上轻轻划过,嘴里还哼着一段不成调的、但里斯无比熟悉的旋律。那是他们小时候最喜欢的一部动画片的片头曲。

里斯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大脑在疯狂地告诉他:这是幻觉,是陷阱,是这个地方在读取他的记忆。但他的心,他那颗被成年世界的冷漠包裹了太久的心,却在剧烈地、痛苦地抽动着。

女孩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她停止了哼唱,慢慢地转过头来。

那张脸,是凯特·詹宁斯十岁时的脸。带着一点婴儿肥,鼻尖上还有几颗淡淡的雀斑,

一双眼睛又大又亮,此刻正好奇地望着他,眼神里是一种纯粹的、未经世事污染的清澈。

里斯的呼吸停滞了。时间与空间的坐标在他脑中轰然崩塌。他不是站在2025年密歇根州上半岛一个被诅咒的湖心岛上,而是回到了1988年明尼苏达州圣保罗市那间老房子的门廊,刚刚从外面玩耍回来,看到姐姐正坐在桌前看书等他。空气中不仅仅有面包的香气,还混杂着他能回忆起来的、母亲使用的柠檬味家具抛光剂的味道,以及窗外草坪被修剪后散发出的青草气息。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裤子口袋里那几颗冰凉的弹珠的重量。

这个幻觉是如此的完美,如此的全方位,它不仅重塑了空间,甚至重塑了他内在的感官记忆。

“里斯?”那个十岁的凯特歪了歪头,麻花辫随之晃动,“你站在门口干什么?妈妈说面包马上就好了。你的鞋子都湿了。”

她的声音——那正是他记忆中凯特童年时的嗓音,带着一点点奶声奶气,清晰、甜美,像敲响了一只小小的银铃。这声音是一把钥匙,瞬间开启了他尘封已久的、关于家的所有温暖闸门。三十多年来为了自我保护而筑起的坚冰,在这句话面前开始出现裂痕。

他大脑中那个属于调查记者的、冷静的部分在高声尖叫:“离开这里!这不是真的!她的眼睛!看她的眼睛!”

是的,她的眼睛。那双眼睛清澈得……过了头。它们完美地倒映着里斯站在门口的身影,倒映着屋内的光线,但在这完美的反射之下,却没有任何焦点,没有任何属于活人的、思想的光芒。它们就像两颗精美绝伦的玻璃珠,被一个技艺高超的工匠安放在了一具完美的人偶脸上。

“我……”里斯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他向前走了一步,脚下的木地板发出熟悉的、轻微的삐걱声。这声音让他再次动摇。

“你看起来好累啊,”小凯特从椅子上滑下来,赤着脚跑到他面前。她比他矮一个头,需要仰视着他。她身上散发着阳光和肥皂的干净气味。“你是不是又去鲍勃叔叔的旧船坞玩了?妈妈会生气的。”

她提到了一个只有他和凯特才知道的秘密基地。这不是凭空捏造,这是从他记忆的最深处直接提取出来的精准数据。这间屋子,这个存在,不仅仅是在读取他,它在索引他,在用他自己的过去作为蓝图,一砖一瓦地为他构建一个无法抗拒的囚笼。

他蹲下身,强迫自己与那双空洞的眼睛平视。“凯特,”他轻声说,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你……知道我是谁吗?”

“当然啦,”她咯咯地笑起来,那笑声纯真无邪,“你是我弟弟里斯呀。有时候真笨。”她伸出小手,想去触摸他的脸颊。

她的指尖冰凉,完全没有一个活泼孩子该有的温度。

那股凉意像电流一样击穿了里斯的迷惘。他猛地向后退缩,站起身来,与她拉开了距离。幻象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一愣,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屋内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股温暖的面包香气似乎变得更加浓烈,几乎到了令人作呕的甜腻程度。墙角那个属于父亲的摇椅,开始无风自动,轻微地、有节奏地前后摇晃。

“怎么了,里斯?”小凯特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委屈,“你不喜欢我了吗?”

*它在调整策略。*里斯的记者本能终于夺回了大脑的主导权。它用温情不起作用,现在开始用愧疚感。

他没有回答她,而是开始审视这个被完美复制出来的“家”。他走到墙边,手指划过那印着帆船的墙纸。触感是真实的,粗糙的纸质纤维,甚至有一处边角因为潮湿而微微卷起,和他记忆中的位置分毫不差。他走到书架前,那上面摆满了他们童年时的读物:《哈迪男孩》、《南茜·朱尔》,还有一套皮革封面的《国家地理》杂志。他随手抽出一本1987年的《国家地理》,翻开来,纸张散发出陈旧的油墨味。里面的图片,文章,甚至广告页,都和他小时候翻看过无数次的那本一模一样。

但他注意到了一件事。

这些书,太“干净”了。他记得自己曾在好几本书的页边空白处用铅笔画过小人,凯特也喜欢在喜欢的段落下面划线。但这些书,每一页都完美无瑕,就像刚从印刷厂里出来一样。这是一个没有被时间和生活留下痕迹的、完美的赝品。

“这些不是真的。”他低声对自己说,更像是为了说服自己。

“什么不是真的?”一个温柔的女声从他身后响起。

里斯僵住了。这个声音……

他缓缓转身。厨房的门口,站着一位中年女性。她穿着一件碎花围裙,手里端着一个烤盘,盘子里是几只金黄色的、冒着热气的面包。她的脸上带着慈爱的微笑,那张脸,是里斯母亲三十多年前的模样。

“饭马上好了,宝贝,”她柔声说,“你爸爸也快回来了。快去洗手。”

紧接着,那个被复制出来的“父亲的摇椅”旁,空气像水波一样荡漾了一下,一个穿着卡其布工装裤,头发微秃的男人身影浮现出来,他手里拿着一份报纸,正对着里斯,露出一个略带疲惫但欣慰的笑容。

里斯感觉自己的防线正在一寸寸地崩溃。这不是简单的幻象,这是针对他一生中所有情感支点的、全面的围剿。孤独的记者,破碎家庭的幸存者,内心深处最渴望的,不就是这个场景吗?一个完整的、温暖的、再也回不去的家。

“你们……”里斯的声音在颤抖,“你们不是他们。”

“我们当然是,傻孩子。”“母亲”将烤盘放在桌上,香气变得更加势不可挡。她走过来,眼中充满了担忧,“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

“爸爸,妈妈……”小凯特跑过去,抱住“母亲”的腿,然后回头看着里斯,眼神里满是谴责,“哥哥他好奇怪。”

“他只是累了,”那个坐在摇椅里的“父亲”开口了,他的声音浑厚而沉稳,一如里斯记忆中的那样,总能让人平静下来,“工作太辛苦了。回到家就好了。坐下吧,儿子。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坐下吧。”“留下来。”“回到家。”

这些词语像是有魔力,带着一种催眠般的重量,压向里斯的意志。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眼前的景象开始旋转。他想起了父母晚年的落寞,他们坐在安静的客厅里,一遍遍地翻看凯特童年的相册,却很少提及身边的他。他一直是被忽略的那一个,是那个提醒他们“失去”的存在。而现在,这个幻象给了他一个他从未拥有过的东西:一个将他视为中心的、完整的家庭。

就在他即将屈服,准备走向那张餐桌的时候,他的手无意中碰到了自己背包的侧袋。隔着帆布,他摸到了一个坚硬的、长方形的物体。

是凯特的Walkman。

这个冰冷的、属于另一个时代的科技产品,像一剂强心针,将他从温暖的记忆沼泽中狠狠地拽了出来。他猛地清醒过来。他来这里的目的不是为了重温旧梦,而是为了寻找真相,为了给那个同样被这个地方吞噬的、真正的凯特一个交代。

他从背包里抓出了那本破旧的、属于探矿者以利亚·马斯顿的日记。这是实体,是来自过去、同样被困于此的另一个灵魂留下的真实警告。

他将日记摊开在书架上,无视了身后“家人”们越来越困惑和焦急的呼唤。他快速翻阅着,寻找着那些被他反复读过的、关键的段落。

“……我用力按压墙壁的原木时,我能感觉到一种微弱的、有规律的脉动,就像……就像人的心跳。”

里斯把耳朵贴在了身后的墙壁上。冰冷的墙纸之下,他果然听到了一种声音。极其微弱,但确实存在。那不是心跳,更像是一种……一种低沉的、持续不断的嗡嗡声。和他从凯特的第五盘磁带里听到的那个背景噪音,一模一样。

“……地板的木纹……会像水波一样缓缓流动、重组,形成一张张模糊而痛苦的人脸。”

他低下头,死死盯着脚下那熟悉的、铺着复合地板的地面。起初一切正常。但他强迫自己看下去,不再把它当成地板,而是当成一个屏幕。几秒钟后,那仿木纹的纹理真的开始……变化了。它们不再静止,而是像磁流体一样,在他眼前缓慢地、恶心地扭曲、汇聚,勾勒出一张张没有五官、只有痛苦轮廓的人脸。它们在无声地尖叫,又迅速地分解,融入下一波纹理的变化中。

“……另一条路……是成为它回忆的一部分。成为它倒影里的……一张脸。”

“里斯!你在干什么!”“母亲”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失去了刚才的温柔,“你在看什么?地上什么都没有!”

“别理他了,安娜,”那个“父亲”的声音也变得冰冷,“他不想留下来。他想抛弃我们。就像他姐姐一样。”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刺进了里斯最深的伤口。

“不,”里斯站直了身体,目光从地板上移开,直视着那些由他的记忆和欲望构成的幻影,“不是我抛弃你们。是你们……根本就不存在。”

他转身,从背包里拿出那台老旧的索尼Walkman和最后一盘磁带。他将耳机塞进耳朵,按下了播放键。

那段令人窒息的静默之后,凯特那被彻底掏空的、气若游丝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成功了……”
“……我……完成了那本书……”

在绝对的寂静中聆听这段录音,比在公寓里时更具冲击力。他能听到凯特声音里最细微的颤抖,能感觉到她灵魂的余烬正在他耳边熄灭。

而现在,伴随着凯特的声音,屋子里的嗡嗡声开始变得清晰可闻,不再需要贴着墙壁才能听到。它在增强,仿佛被录音里的声音所激怒。

“……但为什么……这里这么冷?”
“……为什么……我看不见外面的湖了?”

里斯猛地抬头,望向窗外。之前他一直沉浸在屋内的幻境中,没有留意。现在他才发现,窗外那片熟悉的、自家后院的草坪,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翻涌的、浓厚的、如同墨汁般的黑暗。没有天空,没有湖水,没有森林。只有纯粹的、有质感的虚无,像一堵黑色的墙,将这间小屋从现实世界中彻底剥离。

“窗外……什么都没有了。只有……木头。”

随着凯特最后一句耳语落下,录音带“咔哒”一声结束。

屋内的幻象也在这一刻,彻底撕下了伪装。

“母亲”脸上的慈爱微笑扭曲成一个怪异的、充满怨恨的表情,她的身体像蜡一样开始融化,碎花围裙和皮肤混在一起,滴落在地。“父亲”的身影在摇椅上闪烁,像一个接触不良的电视信号,最终化作一团黑烟消散。而那个十岁的“凯特”,她脸上的皮肤像干裂的泥块一样剥落,露出下面流动的、和地板木纹一样的黑暗物质。她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用那双空洞的玻璃珠眼睛死死地盯着里斯,然后整个身体坍缩成一滩蠕动的阴影,缩回了地板之下。

熟悉的家消失了。墙纸剥落,露出下面搏动着的、如同内脏般温热的深色原木。家具腐朽、变形,散发出一股潮湿的泥土和腐败的气味。那盘香喷喷的面包,变成了一堆爬满霉菌、无法辨认的有机物。

温暖的庇护所,终于露出了它消化器官的本来面目。

墙壁里、地板下传来的嗡嗡声变得震耳欲聋,整个小屋都在轻微地颤抖。墙壁的原木之间,渗出了黑色的、类似焦油的粘稠液体。里斯感到一种巨大的、无形的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空气变得黏稠,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吸入泥浆。

他终于完全明白了。日记、磁带、他自己的亲身经历,三条时间线上的信息在他的脑海里汇合成了一个完整的、恐怖的真相。这个存在,这个由湖与小屋构成的生物,它不是在“欺骗”,它是在“编译”。它将闯入者的意识作为源代码,编译出一个虚拟的现实,一个“完美的囚笼”。当你沉浸其中,你的意识、你的生命力就会被它缓慢地吸收、同化,最终成为它庞大记忆库里的一条数据,一个倒影,一张在地板木纹中偶尔闪现的脸。而你贡献的“源代码”——你的故事、你的渴望——则会成为它武库的一部分,用来为下一个受害者编译出更精准、更无法抗拒的陷阱。

凯特不是被杀了,她是被“存档”了。而现在,轮到他了。

他必须离开这里。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一个比死亡更可怕的答案。他不能留下来成为这个怪物数据库里的又一个条目。

他抓起背包,冲向那扇他进来时推开的木门。门板在他眼前开始扭曲,门框像两只有力的手臂一样向内挤压,试图将出口封死。他用尽全身力气,在门彻底闭合前撞了出去。

他跌跌撞撞地冲到屋外,回到了那条鹅卵石小径上。小岛上的空气恢复了之前的冰冷,但那种温暖、干燥的“生命气息”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停尸房般的死寂和陈腐。他身后的木屋,正在发生着肉眼可见的变化。它像一个活物一样,在轻微地收缩和膨胀,墙壁上的原木缝隙里,那黑色的焦油正不断地向外涌出。

他不敢回头再看,发疯似的向着记忆中停放皮划艇的石滩跑去。

但他只跑了十几步,就停下了脚步,脸上血色尽失。

他前方的湖岸消失了。之前停放着皮划艇的石滩,那片他上岸的地方,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更多的、无限延伸的、覆盖着苔藓的黑色岩石和扭曲的松树。整个小岛的地理结构,在他转身的瞬间,被彻底改写了。

他被困在了一个不断变形、没有出口的迷宫里。

他绝望地抬起头,望向天空。那层包裹着小岛的浓雾,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一种不祥的、如同瘀伤般的紫灰色,在低空中缓缓搅动。而在雾气之下,那本应平静如镜的湖水,正在发生着最恐怖的变化。

湖水……正在变黑。

不是因为光线,而是一种本质上的颜色变化。那深邃的靛蓝色,正在被一种纯粹的、不反光的黑色所取代,如同墨汁被注入清水,迅速地蔓延开来。黑色的湖水不再倒映任何东西,它在吞噬光线,吞噬一切倒影。湖面不再平静,而是开始像一锅沸腾的沥青,翻涌起一个个巨大而粘稠的气泡。每一个气泡破裂时,都没有发出声音,只是释放出一股冰冷的、来自远古深渊的腥气。

整个镜湖,正在从一个物理意义上的湖泊,变成一个象征意义上的、隔绝生与死的深渊。而他,正站在这个深渊唯一的、活生生的祭坛之上。

那来自湖水之下的嗡嗡声,此刻已经不再需要通过墙壁传导。它直接在他的颅骨内共鸣,化作了一种超越语言的意志,冰冷、浩瀚、充满了一种近乎神性的饥饿感。

它在告诉他:游戏结束了。你拒绝了那份精心为你准备的“礼物”,现在,你只能成为最原始的“养料”。

第三部分:囚笼的本质

那紫灰色的天空之下,黑色的湖水如同巨兽的血液般翻涌,一种亘古的意志从深渊中苏醒,冰冷地笼罩着整个岛屿。里斯·詹宁斯站在扭曲的陆地上,被困在这座活化的祭坛中央,他能感觉到脚下的土地在微微震颤,仿佛巨兽正在舒展它的肌肉。他背包的带子深深勒进肩膀,那里面装着的,是他唯一的武器——来自过去受害者的警告,以及他作为现代人的、仅存的一点理性。

他大脑中那个属于记者的部分,在极度的恐惧中反而被锤炼得无比锋利。他开始强迫自己分析现状,寻找变量。这个存在,无论它是什么,它的攻击方式是精神性的,是基于记忆和欲望的入侵。但现在,在他拒绝了“礼物”之后,攻击转向了物理层面——改写地理,封锁出口。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它的物理干涉能力,或许并非无限,甚至可能是有代价的、消耗巨大的。否则,它一开始就可以直接用湖水将他吞噬,何必大费周章地构建那个完美的“家”?

它的弱点, 里斯的思想在嗡嗡作响的颅内风暴中飞速运转,一定与它的攻击方式有关。 它以欲望为饵,以记忆为食。如果……如果能有一个闯入者,心中没有任何强烈的欲望,也没有任何刻骨的悔恨,那会怎么样?这个存在还能读取什么?还能构建出什么?

但他不行。他是一个背负着整个家庭悲剧的人。他的欲望——寻找姐姐,寻求真相,弥补遗憾——就是他来到这里的燃料。而这个地方,已经用这些燃料为他点燃了一个地狱般的篝火。

他环顾四周,寻找任何可能的突破口。小岛还在变化,地面像缓慢揉动的面团,原本通往石滩的方向,现在隆起了一座由纠缠的树根和黑色岩石构成的小丘。他身后那间木屋,此刻已经完全不像一栋建筑了。它正在“融化”,原木墙壁流淌着黑色的焦油,整个结构下沉、萎缩,仿佛正被大地重新吸收。那扇他冲出来的门,现在只是一个不断开合的、如同伤口般的孔洞。

黑色的湖水已经漫上了岛屿的边缘,每一次“浪潮”都带着一种粘稠的、活物般的质感,缓缓地侵蚀着土地,留下一层闪着油光的黑色薄膜。他正在站立的陆地,正在一点点地缩小。

无路可逃。

那宏大的意志再次压向他的脑海,这一次,它不再只是嗡嗡声,而是化作了一幅幅清晰的、不属于他的画面:一个孤独的探矿者坐在壁炉前,微笑着看着身旁空无一人的椅子;一个年轻的女学者在一张未来的奖状前,奋笔疾书,脸上带着狂热的光芒。它在向他展示它“藏品”的结局,在向他展示屈服后的“宁静”。*看,*那个声音在他的灵魂深处回响,成为故事的一部分,远比在虚无中挣扎要好。

“不……”里斯咬着牙,用指甲掐进手心,剧烈的疼痛让他保持了一丝清醒。他必须找到一种对抗的方式,一种它无法理解,无法同化的方式。

突然,一个疯狂的念头,像一道闪电划破了他脑中的迷雾。

如果对抗它的关键不是力量,不是智慧,甚至不是拒绝……而是虚无呢?

它靠欲望和情感为生。它能理解爱、悔恨、野心、悲伤。但它能理解彻底的、纯粹的、什么都不存在的“空”吗?如果一个人清空了自己,放下了所有的执念,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情感联系,那会怎么样?那个存在,就好像一只只能捕食热血动物的巨兽,面对一块冰冷的石头,它该如何下口?

这是一个可怕的赌注。这不仅仅是压抑情感,这是要主动地、系统性地摧毁自我。放弃寻找凯特的执念——这个支撑了他半生的目标。放弃对家庭温暖的渴望——那个他内心最深的伤口和最隐秘的向往。将自己变成一个空白的容器,一个没有故事、没有过去、没有未来的人。这在精神层面上,无异于自杀。

但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好吧,”他对着那翻涌的黑暗,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语,与其说是对那个存在说话,不如说是对自己下达了最后的指令,“你想要故事,是吗?我给你……一个结尾。”

他闭上了眼睛,背对着那间正在融化的木屋,面向那片吞噬一切的黑色湖水。他开始了他的“精神自毁”仪式。

首先,是凯特。他强迫自己将记忆中关于姐姐的一切——她的笑容,她的声音,她的照片,她在录音带里最后的呼救——打包,然后……放手。他不再去想找到她,也不再去想为她复仇。他只是在脑海里,冷静地、不带任何情感地陈述了一个事实:“凯特·詹宁斯,失踪于1993年,法律上已认定死亡。案件已终结。”

这个过程痛苦得像是在活生生地剥离自己的皮肤。每放弃一丝执念,他都能感觉到灵魂的一部分随之碎裂。那个宏大的意志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变化,湖水的翻涌变得更加剧烈,颅内的嗡嗡声也变得尖锐,带着一丝困惑和……愤怒。它不明白他在做什么。它为他准备了盛宴,他却在亲手将自己变成一捧毫无味道的沙土。

接着,是他的父母。他回想他们晚年的孤独,回想他们对他的忽视,以及他内心深处对这份忽视的怨恨和对被爱的渴望。他没有去原谅,也没有去憎恨,他只是简单地、机械地切断了那条情感的纽带。他不再是一个儿子,不再是一个需要父母认可的孩子。他只是里斯·詹宁斯,一个生物学上的后代,一个独立的、不再被血缘所定义和束缚的个体。

他感觉自己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冷。他正在变成一个幽灵。

最后,是他自己。他身为记者的骄傲,他对真相的执着,他读过的书,他走过的路,他所有的爱恨情仇……他一件件地将它们从自我认知中剥离。我不是一个记者。我不是一个寻找真相的人。我甚至不是里斯·詹宁斯。我只是一个“存在”,一团没有属性的意识,一个在此刻、此地、碰巧存在的观测者。

当他将最后一丝自我认同也抛弃时,奇迹发生了。

他周围的世界,那个由小屋和湖泊构成的恐怖现实,开始剧烈地“掉帧”。

那震耳欲聋的嗡嗡声突然减弱了,就像信号被干扰。翻涌的黑色湖水失去了活力,变得像一片静止的、劣质的塑料布景。那座不断变换地形的小岛,停止了移动,固定在了某个怪异的扭曲形态上。那个存在,那个以情感和记忆为锚点的宇宙实体,在里斯清空自己的瞬间,暂时地……“丢失了目标”。它无法再对他进行精确的定位和精神攻击,因为它找不到任何可以挂靠的“钩子”了。

里斯睁开眼睛。他的眼神变得和刚才在小屋里看到的那个小凯特的幻影一样——清澈、空洞、没有任何情绪。这种绝对的虚无状态,为他争取到了一丝宝贵的时间和喘息空间。

他看到了那间正在融化的木屋。此刻,小屋的“伪装”也随之崩溃。它不再像一个生物的消化器官,而是显露出了一种更接近其本质的、难以名状的形态。墙壁上的原木,现在看起来更像是某种……某种晶体结构和有机组织的可怕混合体。它们是半透明的,内部有无数光点在缓缓流动,像是被捕获的神经信号。他能清晰地看到,那些被“收藏”的灵魂,就像被封存在琥珀里的昆虫,以一种近乎永恒的姿态,被固定在这流光的晶壁之中。

他看见了以利亚·马斯顿。他坐在一个由光构成的壁炉前,脸上带着解脱的微笑,正向他身旁的一个透明人影递出一只木雕的小鸟。

他看见了凯特。她站在一张由纯粹意念构成的书桌前,手中的笔飞速地在一本不存在的书上书写着,她的表情专注而狂热,对周围的一切毫无察觉。她沉浸在她那“最伟大的作品”中,一个由她的野心编织的、永不完结的循环。

他们的身体是半透明的,能量像微弱的溪流,从他们身上缓缓地流出,汇入小屋的心脏地带,维持着这个巨大幻象机器的运转。

里斯看着姐姐的灵魂囚笼,在那一瞬间,一股撕心裂肺的悲伤和愤怒几乎要将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虚无”状态冲垮。但他强行压了下去。他知道,只要他流露出一丝情感,这个地方就会立刻重新锁定他,所有的努力都会白费。他只是一个没有感情的观测者。他只是在看。

他转过身,背对小屋,朝着一个方向——他通过太阳残留在云层后的微光判断出的,来时的方向——开始行走。他的步伐机械而稳定。岛屿的地形依然崎岖,但他只是绕过障碍,不思考,不判断,像一个执行指令的机器人。

他走了很久。他能感觉到身后的那个存在正在重新调整,那股宏大的意志正在试图理解他这种全新的“状态”。嗡嗡声时强时弱,像是在扫描不同的频率,寻找能与他共鸣的波段。

终于,他走到了岛屿的边缘。那层曾经阻挡了凯特,也阻挡了他的无形屏障,此刻因为那个存在的“运算”出现了混乱,而变得不再稳定。他能感觉到它,像一层晃动的、冰冷的凝胶。他毫不犹豫地,迈步走了进去。

穿过屏障的感觉,像是从冷水中一头扎进糖浆里。阻力巨大,他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无数混乱的、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和情感洪流——来自以利亚,来自凯特,来自无数他不知道名字的受害者——疯狂地涌入他的大脑,试图将他的“空白”重新填满。

他看到维多利亚时代的女人在摇晃着空的摇篮,嘴里哼着悲伤的摇篮曲。
他看到一个迷路的猎人在绝望中啃食着自己的手指。
他看到一个奥吉布瓦族的孩子,在水边看到了他死去母亲的倒影,微笑着走入湖中。

这些记忆充满了力量,每一段都足以让一个普通人精神崩溃。但里斯死死地守着他的“虚无”。他不接受,不共情,不评判。他让这些洪流穿过他的意识,就像风穿过一个空洞的洞穴,不留下一丝痕迹。

他终于挤过了那层屏障,一脚踏空,整个人摔进了冰冷的、重新变回深蓝色的湖水里。

刺骨的寒冷瞬间包裹了他,将他从那种超然的、非人的状态中唤醒。他的情感和记忆像潮水般回涌,伴随着剧烈的战栗和求生的本能。他大口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拼命地划动手臂,朝着记忆中湖岸的方向游去。

他回头看了一眼。

那座小岛,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现实中“褪去”。它周围的浓雾再次升起,不是之前那种乳白色,而是一种稀薄的、像是电视信号中断时的雪花。岛屿和那间正在崩溃的小屋,在雾中变得越来越透明,越来越虚幻。

那个存在,在他脱离了“故事”的范围后,选择了切断与这个维度的联系,带着它的“收藏品”们,退回到了它所属的、那个常人无法触及的层面。

但在它完全消失的前一刻,里斯看到了一样东西。

在小屋那逐渐透明的晶体墙壁里,凯特的灵魂囚笼似乎受到他逃脱的冲击,发生了片刻的紊乱。那个沉浸在写作中的、半透明的身影,动作停滞了一瞬。她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那张没有五官的光之脸庞,朝着他的方向,似乎“看”了一眼。

那一眼,穿越了维度,穿越了时空,没有任何情感,却包含了比任何语言都更沉重的、永恒的囚禁。

然后,随着一阵微风吹过,整座小岛连同那片诡异的雾气,彻底消失了。湖中央,只剩下平静的、倒映着灰白天空的深蓝色湖水,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结局:无法磨灭的倒影

两天后。马凯特市,一家匿名的汽车旅馆房间里。

房间里弥漫着廉价消毒水和潮湿地毯的气味。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只留下一丝惨白的光线。里斯·詹宁斯裹着一条粗糙的毯子,坐在床边,眼神空洞地盯着地板上的一点。他已经在这里待了四十八个小时,几乎没合过眼。

逃离镜湖后,他花了整整一夜,才在精疲力竭中回到那辆JEEP旁。他浑身湿透,体温过低,但他的头脑却异常清醒,清醒得令他痛苦。他开车离开了那片被诅咒的森林,没有报警,没有联系任何人。他知道该怎么说?说湖里有个靠故事为生的怪物?说他姐姐的灵魂被困在了一座异次元的琥珀里?他们只会把他当成疯子。

他带出来的东西,都摊在地板上。凯特的Walkman和磁带,以利亚的日记,他的无人机和相机。这些东西现在看起来就像是来自一场噩梦的、毫无意义的纪念品。他试着写一篇报道,想用一种隐晦的、警告性的方式把它记录下来。但他只写下了一个标题——“镜湖”,就再也无法继续。文字在这种绝对的、宇宙级别的恐怖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真相是无法被“报道”的,它只能被“经历”。而经历过的人,要么成了故事的一部分,要么就像他一样,带着一个无法分享的、将永远腐蚀他灵魂的秘密活下去。

他接受了现实。他找到了姐姐,以一种最残酷的方式。那个支撑了他半生的执念消失了,留下的,是一个比执念更沉重、更冰冷的空洞。他赢了,他逃了出来,但他也输掉了一部分自我。那种主动剥离情感和记忆的“虚无”体验,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他时常会陷入一种奇怪的抽离状态,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感觉那只是一个陌生人。

他起身,走到房间角落的迷你吧台前,想倒杯水。旅馆提供的塑料水杯上印着廉价的风景画。他从水龙头里接了半杯水,自来水带着浓重的氯味。他一口气喝光,想用这种化学的味道冲刷掉记忆中那湖水的腥气。

喝完后,他将杯子倒扣在水槽里,准备去洗个热水澡,或许能让他感觉自己更像一个活人。就在他转身的瞬间,他无意中瞥了一眼水槽底部,那只刚刚被他倒扣过来的塑料杯子的杯底。

那里残留着几滴没有沥干的水珠,在昏暗的灯光下,汇集成了一小滩不规则的水渍。

然后,他看见了。

在那一小滩、比指甲盖还小的水渍的倒影里,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一座小木屋的轮廓。古朴的、原木搭建的墙壁,深色的屋顶,还有一个石砌的烟囱。它就静静地立在那微缩的、水滴构成的世界里。

里斯的血液瞬间凝固了。他像被施了定身法,无法移动,无法呼吸,只能死死地盯着那个只有几毫米大小,却清晰得令人发指的倒影。

在他凝视之下,那个水中的小屋,它那扇微缩的木门,缓缓地……“吱呀”一声打开了。

虽然没有任何声音,但里斯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扇门的开启。

一个极小的、模糊的人影,从打开的门里走了出来,站在小屋的门口。然后,那个人影抬起了头,朝着里斯的方向,朝着正在通过水面倒影凝视着它的这个巨大的人类,似乎……挥了挥手。

“不——!”

一声嘶哑的、饱含恐惧的尖叫从里斯喉咙里迸发出来。他猛地挥手,将那个塑料杯狠狠地扫进了水槽深处,然后发疯似的打开水龙头,将水流开到最大。湍急的水流冲击着水槽,也将那个微缩的恐怖倒影彻底冲散。

他靠在墙上,剧烈地喘息,心脏像是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他闭上眼睛,但那幅画面——水渍,小屋,挥手的人影——已经被灼烧在了他的视网膜上,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他没有真正地逃脱。

当他在湖心岛上,以“虚无”的状态穿过那层屏障时,一部分湖的本质,一粒比病毒还小的、“倒影”的种子,附着在了他的身上,跟着他一起回到了这个世界。他没有被“收藏”,但他成了它的“信标”,成了它延伸到这个世界的一个移动的、活生生的“观测点”。

那个存在现在认识他了。它就在任何一处水的倒影里——一杯水,一滩雨水,一滴眼泪——静静地等待着。它不再需要一个巨大的湖泊来作为界面。它只需要一个反射面,和他脑中那已经变得脆弱不堪的精神防线。

里斯慢慢地滑坐在冰冷的瓷砖地上。他环顾这个廉价的旅馆房间。镜子,窗户,电视屏幕,水龙头金属表面上凝聚的水汽……每一个光滑的、能够反射光线的地方,此刻都变成了通往那个深渊的潜在门户。他被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包围了。

他终于明白,这场战斗从未有过胜者。它不会再用他过去的记忆来引诱他了,那些对它来说已经是品尝过的、乏味的食物。它在等待着新的“故事”。它在等待他再次产生渴望,再次感到悔恨,等待他疲惫、脆弱、精神防线出现裂缝的那一天。到那时,它会为他构建一个全新的、他绝对无法拒绝的幻境。

也许,是让他成为一个揭露了惊天秘密、受人敬仰的英雄记者。

也许,是让他亲手将凯特从那晶壁囚笼中解救出来。

里斯抱住头,发出了野兽般的、绝望的呜咽。诅咒仍在继续,只是换了一种更个人化、更无处可逃的形式。

从此以后,他的余生,将是一场与世上每一滩倒影的漫长战争。而他知道,总有一天,他会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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