湿度86

湿度86

第一章 入站

沿着坝顶走过去的时候,雨细得像粉,无声无息地把衣缝里的温度一层层掏空。我穿了防水外套,袖口还是被冷意浸透,皮肤下起了一片不起眼的鸡皮疙瘩。坝身很矮,混凝土的灰在水色里显得发白,像一截泡久了的骨头。风从水面翻上来,不大,带着藻和铁的味道,喉咙里那一点不合时宜的甜腥被它勾出来,又被我吞回去。

应急处置站在坝边一块空地上,方方正正,两层,门口有一道浅浅的坡,坡底是一根狭长的排水沟,沟盖的格栅积着一道白色的钙化边。墙底泛出一圈旧水线,深浅不同,像褪了色的年轮。我停了一下,把背包带往上抻了抻,指节在布料下磕到硬硬的一角,是我带的笔盒。那天我的耳鸣没有停过,和风混在一起,低低的一道,是我熟悉的“底噪”。我习惯在它下面做事。

门很重,推开的时候像从水里拖出一面板,门边粘着的絮状灰一下子被吸走,贴在我袖子上。屋里比外面更湿,空气像备用的毛巾,用过又没完全晾干,带着凝固的霉酸气。地面铺着防滑瓷砖,斑驳得像是生了一层苔,但是摸上去是干的,只是冷。接收间不大,正对门的那面墙开着小窗口,看不见人,露出一道腕子,手骨瘦,套着一次性手套,手套的袖口拉得很紧,袖口里冒出一点冷凝水的光。

“你就是新来的?”窗里的人问。

他没有说名字,我也没说。只是点头,从口袋里掏出证件递过去。他看了两秒,手向后伸了伸,有人把一串钥匙放进他的掌心,钥匙碰到金属窗台,发出一声哑响。他把钥匙推出来,顺手指了指内侧的一扇铁门,“里面是清洗台,你先把行李放二楼,工位在二层靠窗,记得,鞋底到里面再换。”

“好。”我说。声音在嗓子里绕了一下,听上去比我想的要轻。那时候我总在不自觉地压低音量,像怕惊扰什么东西。

二楼的走廊空着,灯是冷白的,灯罩里混了几只小飞虫,都在死前冲向过唯一的光。每走一步,楼板就发出一点点密小的响声,不尖,像木头在夜里慢慢伸展。我找到我的工位,木桌上铺着玻璃板,玻璃下夹着一张旧报纸,日期看不清,只能辨出一个缺了半边的年份。桌角放着一只透明的小瓶,瓶口塞着棉花,棉花下是一团粉红色的珠子,珠子表面湿润,像被人含过。小瓶贴纸上写了“指示”,手写,字杆瘦,让人联想到尖细的骨头。

我把背包往椅子上放,拉开拉链,拿出笔盒,三根硬度不同的铅笔排成短短一列。再把本子翻到最后一页,空白的地方留作“今天”,那天的时间线在我心里已经像一条细线绕好了,只需落笔。耳边的底噪忽然被另一种声音微微挤开,像有一台巨大的呼吸机在远处吞吐空气,均匀,固执,低频,带着一点缝隙里漏风的颤。我站在走廊里,身体先对这声波有了反应,手心里的汗水被悄悄逼了出来。

冻干机房。我的脑子里自动给那声音找了一个方向,但我没去,先下楼。下到一层,铁门那边传来轮子的摩擦声,两个人推着一辆低矮的手推车进来,车上绑着三只塑料箱,箱体半透明,里面的轮廓灰蒙蒙,看不出边界。绑带的扣环因为湿,生出细细的光。推车的人个头差不多,穿着一样的防水衣,裤脚到膝以下全是水痕,鞋边卡着薄薄一层河泥。我看到其中一个的头发贴在额头上,露出一截被水压塌的刘海,他抬眼看我一眼,眼底是没睡够的红,没说话,把车推到接收间的秤上。

窗里的那只带着手套的手伸出来,拿走了一个本子。我看见本子上的水滴拖出一道浅浅的痕,很快就被手套擦掉。“三箱,”窗后面的人说,“编号从今天起。”他又停了一瞬,补了一句,“风还没大,趁着。”

我不知道“趁着”的具体含义,只是点头。他把门上的铁闩拉开,示意我跟着。“先看。”他说。他不抬眼看我,声音像从喉咙里拽出来,又轻又短,像要避免某些长音给空气留下印子。

箱子的卡扣一个一个地打开。我习惯性地数了数,“一、二、三、四”,心里有一个节拍,跟冻干机的呼吸保持着一种不体面的同步。盖子掀开的一刻,空气倒灌入箱内,带出一股闷在里面的味道,有湿布,有霉,有一点温吞的甜,是纸浆被泡开的味道。我想起小时候把纸放进水碗里等它慢慢散开的样子,那时候我还没见过水库,河流还在地图上以蓝色的细线存在。手伸进去,手套立刻涨了一点,冰凉的水透过塑胶的那一层,像有一只舌头贴在指腹上。

第一箱是公文,薄薄的,信封、函件、抄报,纸张的边皱起,像泡开的花边,红色的印章在湿里一笔一划地散开,红变成了铁锈色。每一份都用细绳捆着,绳子吸了水,硬得像缆。我把一刀剪掉,纸张像一群并不情愿的鱼,叠着身体在手里弯来弯去。角落里有一个角被水钉住了,拉起来时响了一声极轻的“啜”,像谁的嘴角在水里动了一下。顾扬——后来我知道他叫这个——拿着一块干毛巾垫在下面,动作一丝不苟,毛巾边缘正正压在接收台的黑色刻度线旁。

“先按来源分,”他说,“来源不清的先放吸水纸。”他不看我,说话时眼睛始终盯着手里的纸,我跟着他注视的那个点,看到纸页的右上角有“页”字,后面一个数字,黑墨水因水的缘故显得有一点浅。我翻了三份,那个角上都是“17”。我把这事记在心里,不做声,手里的动作没停。第三箱里有两本厚一点的小簿子,用橡皮筋套着,皮革封面吸饱了水,暗褐发黑,摸上去像人的背部皮肤,细密的一层纹理,抵着手指肚。

我把那两本放在一边,临时在塑料垫上开出一小块空地。墙角的湿度表停在“86%”,指针在那个位置上像一条鱼骨,细而尖。我把它拿起来摇了摇,指针稳稳地不动,像是扣在玻璃内壁上。我把它放回原位,玻璃里倒映出我的额头,上面粘着几根发。旁边那只透明瓶里的珠子依旧是粉红,像刚才二楼看到的那个。我把瓶身转了一圈,瓶底贴着一个小标签,上面写的字看不出是谁的笔迹,“蓝”。只有这个字。像一个没能达成的愿望。

接收间的灯管发出轻微的电流声。雨在屋檐上敲,像有人在一张故意竖起来的纸背后轻轻弹指。顾扬把手伸出去,指节一扳,把一盏小射灯拉低,让光斜斜地打在台上。我这才看清纸上的细毛被撑起的样子,像草丛里起风。

“你做过?”他问。

“有过一段,”我说。我把剪断的绳子拢在一起,放进了废料袋。袋子里已经有几段别人的绳,颜色接近,湿度接近,仿佛都有一个相同的温度。我以前做过类似的工作,但没这么靠近水。真正的水就在隔着这面墙的那边,动与不动都能听见。

他点了一下头,像是肯定,又像是把什么话咽了回去。他取过我放在一边的那两本簿子,用毛巾轻轻按着封面,指腹挨着皮革时纹路被压平,又慢慢回起。我看到封面的边角曾经有金色的烫字,现在几乎全退了,只余下一些看不出意义的笔画,像主人的名字已经被水把横竖撇捺拆散,随便塞进了别的地方。顾扬不翻,只把它们归到“后处理”的一堆,边上写了一个小字母。我不知道他总的分类是什么,也不去问。我知道在这样的地方,提问比沉默更容易打碎某种脆弱的均衡。

耳边那道低频的呼吸还在,像一个看不见的动物躲在厂房深处对着墙呼吸。一过去就消失,一转身又回来,毫不疲倦,像是我的耳朵把空气里所有持久的东西都当成自己的器官的一部分。我把手里那一摞“城建局往来函”轻轻摊开,气味逼近了,像旧柜子里掉出来的一把潮湿衣物,夹着一丝药水。纸的纤维在指尖下膨胀开,再往上摸一下,指腹就能察觉到那些纤维的边缘,像小鱼的鳞,每一片都在贴着你,等待你的指头做出选择。

“编号从今天起,”顾扬说。语调没有起伏,像是把一句话从昨天搬到今天,再从今天搬到明天。“箱号……批次……卷号。”他说了几个词,声音像把釉抹在一点点缺口上,填平,但不抛光。

我的铅笔落在纸上的那一刻,过于轻的一声。我把笔再按了一下,笔尖在纸上试出一个不太明显的“1”。铅粉遇潮会有一点挺奇怪的光泽,不那么灰,像混了银。我把今日的日期写在内页底角,不用大写,也不拖尾。写完,停了一息。冻干机那里又多了一点音色,像有人在它前面走过,声音被抬了一格,又落回去。

“你住哪?”他忽然问。我抬头,他看了我一眼,眼睛里有疲惫和一层薄膜似的警觉,没什么温度,但也不冷。他把工牌翻了翻,确定了什么,又放回去,“晚上风大,六点前,尽量……”

他说到“尽量”,停住了。仿佛六点这个点不是时间,是一种音节,撞在喉咙里,不能直直地弹出来。我点头,答应。说完那句之后,他就不再说什么,把灯再低了半寸,光线去挠那些细纤维。

上午就这么过去。一箱一箱的纸从我手边经过,每一份都因为水的缘故显出一种原来没有的诚实——纤维的摊开,墨水的扩散,纸页彼此之间过去被忽略的关系,一一被显影。我在这些慢动作里一点点找回了惯性,我的身体在工作,我的心思向内退缩,像一枚贝壳。耳鸣没停,冻干机的嗡也没停,两者像在地下渗合成一条更深的线,缠在脚踝与眉间之间,随着呼吸微微抬高又放低。

午后,窗外雨短了一阵。楼外的地坪露出一块重重的灰,像被刚刚掀开的盖子盖回去之前的那一口吸。我趁着这一口吸,把手套脱下来,伸手从胳膊肘上向下挤掉积在袖子里的水,冷得牙根发酸。皮肤上立着一层小而规范的灰白鸡皮,像一个图例,告诉你这屋里每一寸空气被水占领的比例。接收间的窗台上摆着另一只透明瓶子,里面也是粉红色的珠子,摆得太正,仿佛它们在彼此对望,等谁先瘦下去。

我拿着刚做好的单子上楼,玻璃板下那张旧报纸被我压出的气泡慢慢散开,又凝住。我把单子放在灯下,皱折和毛边在光里清楚无比,像某一种独立的地形。笔尖在纸上走了几步,犹豫了一下,我在角上补了一笔,把“17”写得更清楚了一点。刚才翻到的那三份,页角都是这个数字。我告诉自己,可能只是巧合。纸像一个人的皮肤,你盯得久了,它会出自我暗示似的花纹。我把这个想法按了下去,像把一只搅动水面的虫吸进吸水纸里。

走廊尽头的门半掩着,里面的声音更清楚了。冻干机的本体在阴影里,靠着一整面白墙,白得不像被粉刷过,更像是被某种漫长的冷空气磨过,磨得像骨的表面。机器的侧面有小小的玻璃窗,厚,玻璃里的世界被压扁了,像通过水看屋里的灯。窗框边应急贴着一块磁性板,板上有一条条短线被写了又抹,最后留下的黑痕积成淡淡的一团。温湿度显示在墙角的显示屏上,蓝色的数字发出非常疲倦的光,“86%”,数字旁边有一个在闪的圆点,像一个人一点一点地眨眼,怕你以为他睡着了。

我没有靠太近,只站在门口看。那嗡声不像从某一个点出来,更像从墙面里渗出来,往我的骨头里渗,渗到指节里,让它们不自觉地收紧,又放开。我站了一分钟,或者更多,直到我的胸腔与那声之间找到一个相对稳定的距离。我让自己在心里试着数拍,数到四,呼出去;再数到四,吸回来。我的数数总是把事情安排成一个可以用短线连起来的图,小时候也是这样。我妈说我在睡觉前会数屋里的钉子,数窗帘上的褶,数到一个数字,哭一声,停住。她说这时候只要把窗帘多拉一个褶,我就不哭了。她说的时候是笑的,但她的脸上总有一种厚厚的沉默,像墙上的水泥突然起的一块冷。

把冻干机房的门轻轻带上,我回到二楼。我的桌上有一朵小小的水花,是从头发滴下来的,我用纸角吸走了。纸角立起来,吸饱了,温柔地塌下去。桌肚里放着一只极浅的塑料盘,盘里铺了几层吸水纸和纱布,上面将那些簿子小心地放着。那两本我还没动,放在最后。我把灯调低一点,低到刚足够看清手上的纹理那种程度。光线低的时候,人的慎重会自然增长,这是我在很多小地方得到的经验。像有人把一层更薄更冷的膜罩在你眼睛上,你看见东西的方式就变了。

我用镊子夹起第一封函件,从边角下出力,纸在镊子下轻轻发出一声。我把它放在吸水纸上,拿另一张盖住,再用硅板压住。硅板的边是暗蓝,摸起来像没有生命的皮,压在纸上发出非常轻的闷响,像一句话被吞进嗓子。重复了几十次之后,手的动作熟练起来,脑子反而空了,只剩下一道道肌肉记忆在小小地蜷曲和伸展。我几乎没有想别的,不去想窗外的水,不去想那些被水带走的街道和门牌,也不去想我母亲从来不肯说完的那些段落,她的每一次停顿都在我心里变成了一个钩子,挂住轻飘飘的疑问,又不准我把它们拿下来看。

我在这一堆重复里,听见了接收间那边传来的脚步声。不同于推车的沉重,这个脚步干净,像是用很少的力量把脚从地面上抬起,落下。好像鞋底比地面轻。脚步停在门口,门框上一道影子晃了一下,接着那个人站在门边,朝里面看了一眼。他看起来六十几岁,外套穿得很紧,领子扣到最上一个扣子,帽檐上一圈旧汗渍因为潮显得有点发亮。他手里夹着一个折得已然软塌的塑料文件袋,袋子的边像被水泡过,撑不起来。他没有进来,只在门边停了一会儿,我看了他一眼,他也看我。

“六点前走。”他没有打招呼,就说了这么一句。他的声音低得像门缝里过风,话头不硬,落得软,像不要求回声。

“好。”我点头。他又看了一眼我的手,像看了一眼我的袖口有没有水。他转身走了,脚步在走廊上远去,去到楼梯口,再到下面,停在排水沟旁。我听见他做了一个很轻的动作,像是用鞋尖在沟盖上轻轻敲了两下,然后没有声了。那两声敲把冻干机的嗡微微打散了一下,接着又聚拢来。

后来我才知道,别人叫他吴伯。那时候我只记得他在说“六点”,这个时间像被他放在了某一个固定的位置上,只要你顺着他指的方向去,它就会在那里,像一颗钉子,钉着什么东西的边角。我把腕表往窗下挪了一点,光线能照到它的表盘。表盘上的秒针走过一个刻度,发出很细的“嗒”,被嗡的一大块声吞没,只留在我脑子里。

下午,灯光慢慢发黄。雨像从一块更厚的云里过滤出来,不是往下落,是往这边聚。我的手背上有细小的水点,那不是雨,是空气里的水自己找了个落脚的地方。我把这半天的编号按顺序写在一个新的薄盒子外沿,铅笔的痕细得像灰。我把数字写得非常小,怕它们膨胀。我把每一个数字写完都停一停,让它们像刚刚掐灭的火星一样,暗下去,不再冒烟。

那两本簿子终于像一块心里一直压着的石头,终于要从另一只手上挪到我的手上。我把第一本放在吸水纸上,用最轻的力翻开封皮。皮革被指甲的一点点白痕划出一条浅线,很快就被水抹平。第一页没有字,或者有字被水拔走了,只留下纤维的条纹,像林地。第二页有淡淡的墨,沿着横线躺着,字不完整,像快要从纸上脱落的甲片。我把它们照着光看,字背后的阴影在纸里游移,像有人把一只灯挪过这一张纸,又挪回去。我没读出任何一个完整的名字,就把它轻轻盖回去。我没有那么急,急不是这地方的速度,这个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都在等,连声音也是。

五点半的时候,冻干机的嗡松了一瞬,好像谁把它的肚子往里摁了一下,摁出一个小小的凹和连同的一点哑。然后它又恢复了,像一个人瞬间闭了一下眼又睁开,眼白上有红丝。墙角的湿度表还是停在“86%”,像是对它来说,这不仅是数字,是一种表情。指针和刻度之间的关系像一段已经练习得很熟的对话,不需要改变,也无法改变。我把笔装回盒子,盖上,再取下挂在椅背上的外套。衣料和身体之间像没有空气,贴得太紧。我把袖口从内往外折,把那层冷藏在里面。楼下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风顶了一下,发出一声轻轻的“咔”,像牙齿把一块硬糖轻易咬裂。

我下楼的时候,走廊的灯已经开始不稳定,偶尔在里面闪一闪,像它把流过自己的电量省下来,给即将到来的晚上。接收间里没有人,窗后没人,手也不见了,只有那扇半开的铁门把半边光留在地上,地上有鞋底浅浅的纹路,疏疏落落,从门口延伸到台子边,像有人在这里太久,脚生了根。我把工牌放进胸前的口袋,钥匙落在掌心里,金属的边是冷的,但比空气稍暖一点,像一种比冷晚一秒到达人的东西。门外雨比我想的要密,天像被一层湿墨均匀地刷了一遍,没有边际。

我拉着门,门边的玻璃上一瞬间起了一层雾,雾中映出来我的半张脸,模糊,像纸里的字。我把脸避开,往外迈开一步。排水沟里水声沉着,像在低低地吮吸。我看了它一眼,它看起来只是一个沟,普通,功能性。但那一瞬间,我不自觉地把脚抬高了一点,像避开一个不该踩的名字。这个念头来得太快,我来不及捕捉它的来源。我扬起眼睛,看见吴伯站在檐下,他把手缩进袖子里,袖子边沿挂着水。他见我,点了点头,像是在场的一个事实,他要确认它,再让它通过。

“走吧。”他说。没说再见。也没有伸手把门帮我带上。他的鞋子在地上拧了一下,带出一星泥,从划痕中露出瓷砖苍白的底色。雨把他帽檐的那圈旧渍放大了,像一圈浅浅的伤。在门即将扣上的那刻,我回头看了一眼屋里。那两只透明瓶在灯下安静地立着,粉红色的光被玻璃包在里面,不动,像等待被唱名的一个色块。墙角的湿度表还在数字上轻轻闪那个点,“86”,那个点像心脏不甚愿意地敲一下,停顿一下,再敲一次。

门合上,我把钥匙在掌心里一转,它们发出一串细碎的金属声,像某个没有表情的笑。我把帽子拉低一点,迈进雨里。雨粒在皮肤上炸开,凉得人立刻想收缩。我没有撑伞,手里空着,感觉到指缝之间的空气越来越稠,像被某种透明的胶粘住。我沿着坝边往前走,水在左边,建筑在右边,脚下是一条被早就磨平了的路,只有轮胎齿留下的一点疲倦的纹。我听着冻干机的嗡,听着自己的心悸,听着雨,三件事同时发生,彼此不相欠,彼此不道谢。

到路口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栋楼。它在雨里没有轮廓,像被脱去了边框的一块色。我想到二楼的桌上被我压住的那两本簿子,它们吸水,慢慢变重,像两个长久在水下的人在回忆自己的名字,回忆到“姓”的那一笔,停下,想不起来。我想起湿度表的数字,想起我手里写下的“17”,像突然在水里伸脚踩到一个冰冷的台阶。那台阶是向下的。我抬了一下眼皮,雨点在眼睫上结起。吴伯从我身后经过,步子不急不缓。他经过我的时候没有看我,只低低地嗯了一声,像对空气说了一句老规矩。他的背影走进雨里,逐渐被一层层湿度吞掉。

那天我回去得比平时快。夜在湿里更快地长起来,像有人在每一个角落掐了一下灯。屋里没有风,我在床沿坐了一会儿,耳朵里的那个底噪一样维持了它的长度和厚度。窗玻璃上起的雾一遍一遍被我袖口抹掉,又一遍一遍地回来。我把工作时穿的衣服挂在房门背面,水顺着布的纤维一直滴到木地板上,在那里汇成一小朵无声的圆。我出于习惯下意识数了一下它的半径——如果能称之为半径——我数到四,将它在心里命了一个小小的名。然后我停住,不再往下数,也不再说出这个名。房间里很安静,安静得让人也把可能发出的每一个音节都藏起来。窗外的雨像一页很厚的纸,慢慢被风从一面翻到另一面,翻页的时候,世界短短地白了一下,接着又灰回去。我的胸口在这白与灰之间轻微地起伏,像刚从水里把头抬出的人,喘两口,为了证明自己还在岸上。可是那天晚上,我一直觉得脚边的地板比白天软了一点,像里面泡了一层极薄的水。我的手探下去,空气里真的有一种潮气的味道,像刚刚从一只瓶里倒出来。

睡前,我把笔盒再打开了一次,确认铅笔被我擦干,摆稳。我把本子翻到最后一页,准备把今天的末尾补上。纸在灯下显得更薄,透出背后的线。我写下时间,写下天气,写下“第一批三箱”,写下“城建局往来函”,写下“二本簿”,写下“粉红”,写下“86”,在“86”的后面,我不知道为什么又多加了一个点。一个点那么小,几乎可以当作是笔尖不小心碰到的,但我知道我是在这个点上停了一瞬。这个点像一滴水在极平的桌面上欲坠没坠,靠表面张力维持着自己的完整。我把本子合上。灯灭时,我看到玻璃里自己的一双眼睛,像被水洗得发青的两颗石子。

我背过去,让自己不再看。夜里冻干机的嗡若有若无,从坝那边翻过小小的山丘,爬进我的窗。我知道那声音会在很多个夜里来,并且让我习惯它,就像我习惯水在墙上升起又退下的情况,习惯指针停在一个位置上,习惯有人在门口说“六点前走”。我把被子往上拉,拉到鼻尖,把那一点甜腥也藏进去。呼吸在布料里变得小而短。我不数数,怕数到某个时候,屋里的湿度会突然像一只手一样把我隔着被子按住。那一夜,我没有做梦。但醒来时,我知道我之间断过几次,像一条线被手指打断,接回来,继续往下拉。床头柜上小灯的开关还是湿的。外面的世界依旧在翻那张很厚的纸。我的心里慢慢有了一种阴影,它不是恐惧,更像是某种迟来的秩序——它在水里长大,跟着嗡鸣呼吸,等着我把它写下来。

第二章 接收与编号

早晨的雨像一层薄薄的皮,贴在所有东西表面,轻到看不见,却把触碰的每一个时间都拖长了一些。我推开二楼的窗,玻璃内侧立刻起了霜一样的雾,生出无数短短的毛边,把外面的坝和水都揉进一片微微发白的影里。我用袖口蹭了一下,雾低下去,立刻又生回来,像一层不厌烦的呼吸。我干脆不再擦,任它在自己的节奏里起落。

桌上那只小瓶还是粉红。棉花头上冒着一点水光,珠子挤在一起,没有任何一个愿意先瘦。玻璃板下的旧报纸被前一晚压出的皱折在光里更清楚了,像被一支针密密扎过的皮。远处,冻干机的那点低频正慢慢醒,它并不着急,从睡里把嗡声打捞起来,不声张地为今天打开一个底。

我把昨晚的笔记翻出来,铅字在潮里褪去锋利,变得更温,像鱼腹上那层柔软的白。我在它们下面补上一个点,又把这个点用指腹轻轻蹭掉,于是留下一片几乎看不见的灰。我不确定这个动作是不是合理,但它让我手里的力分配得更均匀,不至于把纸弄破。我的指尖在这一片纤维上停了一会儿,耳朵里的底噪像一件有重量的衣服轻轻搭过来,压住我仍未醒全的心跳。

下到一层,接收间里还没有人,窗后空,灯没有全亮,冷白的那根在抖,像迟迟不肯跟随一天的安排。墙底那圈水线更明显了。水退了又涨,龟裂的漆皮卷起来,卷成一片一片轻轻起伏的薄片,边缘向外翘,像一张写过很多次又被擦掉的练字帖,有些“不成字”的笔画就这样自然地出现,仿佛水自己写下了一串它理解的词,然后在回潮里把它们又改掉。旧钉孔里挤出白色的盐花,像眼角生出的干屑。地面上昨日留的鞋印浅了些,但并没有完全消失,沟壑里的灰色更深,像把潮沾在脚上带了出去,剩下的部分没有地方去,只好在地上自说自话。

我摸了摸排水沟上那条白色的钙化边,冷,手指上抓起一层粉。沟盖缝里挂着几条纤细的水丝,几乎看不见,用侧光照它们,才知道它们一直在那里,像几根细到近乎想象的头发,抓住一些东西不放。

顾扬比我先一步到了,或是一直在。铁门开合的声响带着金属的擦痕,他从里面出来,袖口是干的,眼睛下的青要深一点。看到我,他只是用下巴向墙角一点,像把“开始”这个词用手指压在空气上,让它在原地不动。

塑料箱又到了三只,绑带依旧紧。外面的人没有进来,推车停在门槛边,他用手背把帽檐上的水刮掉,滴水落在框上,沿着框的内沿向下走。车上有一只箱体里面泛起一点浅浅的乳白,仿佛水被困在了一个透明的体积里,不知道该如何找路。我听到绑带扣的金属碰撞声,它偏硬,边角上有一些被水磨过的圆,颜色往黄里走。顾扬把箱子往里推,手心的力量用得很谨慎,每一寸都不愿多耗,从滚轮传上来的振动沿着他的手臂走到肩,我站在他旁边,感觉到这条隐形的线也碰了我一下。

盖子开了,冷气像从地底爬上来。里面的信封与函件像坐久了不愿起身的人,一层压着一层,彼此之间因为水的缘故变得亲密,它们的边角贴合得很好,不轻易受外力。我俯下身,把第一封从中指和拇指之间捏起。纸纤维从它的侧面探出极短的一点,像小小的一根根刺,被我的皮肤上细微的纹理拽了一下,随即躺回去。印章的红色在湿里向四周渗,像一个人把脸埋进水里再抬起,鼻翼上挂着两滴水,它们迟迟不敢掉下。每一页的角落上那个数字仍旧是“17”。我把它们翻过去的时候,那个数字就像从前一天的光里跟着我来,换了一个角度,继续在我视野里晃。

我没有指给谁看。手把“17”的角轻轻在吸水纸上磋了一下,纸很乖,吸水的声音像一粒沙在耳朵里挪了一格。我把它们排成一列,像是让它们透一口气。顾扬从另一个箱里取出厚一点的东西,上面有塑封,塑封裂了一条口,水从那里呼吸,吐出一线白。他不把那条口接起来,只是把东西翻了个面,裂口压在下面,“呼吸”就变得更慢。我意识到这个动作的目的,却不去说。我的嘴在潮里不愿意开,开一开,就会让别人看见里面湿的那层。

编号的纸在我手下展开,它们的白不是干的那种白,是一种被水抚过之后回来的白,有一点隐隐的黄,像时间包了一层薄纸,纸包上有人的指纹。铅笔在上面写字时抵力小很多,笔芯走得太快,我只好一笔一笔放慢,线条尽量不让自己的力把它们拖弯。我写下今天的序列,让每一个字母像一个被轻轻按在水面上的薄片,不浮起,也不沉下。我写到一个字母的时候手指有一点僵,它太像昨天见过的另一个字母,我不得不在心里提醒自己,这是今天。提醒完,那个字母却更像昨天的那一个了,就像水里的倒影比本体更坚持某种不肯改变的形状。

中途,门口的风把门板碰了一下,它在自己的轨道里晃回来,发出很细的一声。我抬头,窗后那只手不在,另一个人的影子在玻璃里粘了一下,像一片褪色的叶子贴着。那影子很快退了下去。一阵干燥的咳嗽留在窗台上,隔断后面有涂抹过的痕迹,像曾经有某种说明贴在了那里,又被谁连胶带一同撕走。胶带的棕色还残着一点,边上插着的灰长出细细的毛。我想到它最初被贴上的时候的声音,那种“拉”住空气的声,和现在的湿一起听,像被某种无形的水泡过的胶一直在反复想起自己的第一次。

午前有一道微弱的亮从云层的缝里探下来,打在接收间的地上,光线里面漂着一粒一粒细得像粉的尘,它们活动得很慢,像被粘在光里,只是微微抖动,像一群被水包围的虫,动弹不得。我把一张条子举起,对着光,看那条子里的纤维排列。纤维像一条条很短的路,互相之间没有交代好方向,每一条都只负担了自己有限的长度。我把这条子上的字写得比前一张小一点,它们挤在一起,像小孩靠在墙根避雨。

墙底的水线长出了一道新的边际,浅浅的褐色,贴在旧边上,这样的粘连看起来像是两条时间在墙上握了个手。我用手背靠近墙,丰富的潮味从皮肤里钻进来,不是味,是某种被皮肤这个器官翻译成“味”的触感。鼻腔最后那一小截黏膜在这样的气里竟然有了一点轻微的甜,像嗅到了一个梦的边。

快午后,有人敲了敲门框。三下,没有停顿。我抬头,一位老人站在门口,身上的雨停了,却像仍套着它的影。他帽檐的旧汗渍在今天的光线里显得更潮,像刚刚被抚了一把。他没带伞,外套扣到喉咙,一只手握着一个折得要散的塑料文件袋,袋里是一册被水润透的簿子,封面灰蓝,蓝被抹了灰,灰里又闪着一点蓝,像水里的鱼在泥里藏了一半。

他不进来,脚停在门外,眼神在室内逡巡,像一个要把眼睛里的东西放到这个屋子里来的人,找位置。最终他的目光落在我手上。那目光并不直接,有一种绕开再靠近的习惯。我把镊子放下,用纸擦了擦手套面上的水迹,朝他点了点头。他就把那本簿子从文件袋里抽出来,指尖微微发抖,我看见他手背上的皮像一条条细淡的鱼鳞,鳞边的白在湿里有一种柔和的亮。

“这个……”他把簿子递进来,声音不大,像刚拿过一碗极热的粥,怕烫。“你看看。”

我接过,簿子的重量不轻,吸饱的水在里面把每一页都撑开了一点点,封面并不硬,像一种迟疑的皮。我把它放在吸水纸上,手掌的热通过手套传了一点过去,它轻微地回弯。封面角上粘着一点泥,是那种在水里久了才会有的颜色,亮度全没了,只剩一种把所有光都收进去的暗。封面没有字,或者字被水从表面吹走,只留下压痕。翻开第一页,纸与纸之间开口时发出一声极轻的“粘离”的声,它未必好听,但对于这屋里来说是一个合适的声。里面是横线。墨从线的左侧向右侧渗过去,又像被谁在中途拽了一把,停在某一个点上,积成一个小小的黑斑。黑斑边缘是灰,灰再外面是白,像一朵被浸泡得太久的花。

第二页有字。字几乎要散开,但骨架还在,是那种六分温顺四分倔强的笔迹,竖过长,横略短,每一划收尾都很快,像写字的人不愿在任何一个字的结尾停留。我把光挪低一点,让横线的阴影从纸纤维里浮起来。最上面的那一行有一个“借书证号”,数字和字母排列得比本子的其他地方更整齐,像被一把细到看不见的尺子量过。数字的尾巴稍稍拖了一点,又被收住。我把它们默读了一遍,嘴里没有发声,但舌头在腭上轻轻碰了一下那个数字的音节。这个动作让我喉咙里涌出一点干渴的感觉,像我喝错了什么。

老人的视线不在我的脸上,他看着我的手,像是要从我的指尖上看出这本簿子该被如何对待。他张了张口,闭上,嘴角有一根白色的鬓毛垂进那个动作里。过了几秒,他说:“我……我想找一个人。”说完他的眼睛才抬上来,像一只在水里游弋太久的鱼想从水面上透几口气,“她叫……”他停了停,像在想咬字的力该用多大,“兰。”

只有一个字,落在他舌根上像一颗小而滑的石子,没落地,就被舌头顶回去了。他没有说姓,仿佛这个名字在他的口腔里只用这一个字就足够。而这个“足够”又像是一种被迫的退让,他不敢要太多,以免这个多把原有的少也带走。

我把簿子往后翻,纸页上那条条“借阅者”的栏里有很多名字,被水洗过之后变得像在梦里见过的人,五官勾起来,轮廓模糊。中间有一行的末尾停着两个字,最后一个是“兰”。前一个字不完整,像一棵树,只剩下一些枝。一滴水从我的指尖那里掉下,落在它的旁边,一圈又一圈往外扩张,稀释掉了一些看得见的东西。

“她……常来借?”我没有问老人的故事,只随口顺着簿子上的语气,像在和纸说话。

“老……”他用力咳了一下,“早了。”他的声音像从旧屋子的梁上掉下来的灰,落在地上,不扬。我不知道他的这个“早了”在说什么,是时间,还是心情,或是某种更贴近水的东西。他又说了一句:“我记不动。”话说到这里,他像是被一种长久的疲惫按住了,肩膀微微塌下去一点。“你帮我找找。”他把眼睛里的那点希望放得很轻,怕它重了就掉到地上。

我点点头。手在簿子的页边慢慢划过,我没有翻太快,怕把本来已经很重的水再压出新的声。我看见一些名字在我的指尖下晃过去,它们在水里平躺,轻轻浮沉。等到一行上那个“兰”再次出现,我停住了。这一行的字并不比别处更黑,但笔触的末端有一种特异的硬,像写字的人在“兰”的最后一划上不小心按重了,或者心里有一个小小的止不住的颤。再往左是一串稍短的字,应该是姓。水把它的中段从里面打断,剩下的头和尾像两截不肯靠拢的木头。

我下意识把这两个字合在心里,舌尖在腭上轻轻抵了一下那个姓的第一笔该进去的位置。嘴唇像被谁掐住一样停了一两息,再松。我不确定我有没有把那两个字说出来。那时候空气很湿,声音的边缘碰到它们会软下去,变得像一片水里的叶子,不太愿意穿过任何人的耳朵。但是接收间的玻璃忽然窜出一丝雾,像有人用很小的力向它吹了一口气。雾在玻璃上迅速地爬开,像一朵花在水里闭合和舒展,同时一行反着的笔画,极淡,从雾气里露出来,不等它们完整,就被另一层更厚的雾顶回去。我只来得及辨认其中一部分,一些横,一些竖,像在镜子里照到一个名字的一半。这个名字像被一只很细的手指在玻璃上写了一遍,又自己把自己抹去。

我没有抬头去看老人。我的眼睛没有离开簿子,像没有看见那块玻璃的呼吸,只在心里让两个字更安静地躺下去。这个躺下去的动作让我的手心轻轻冒出一些汗,那些汗还是冷的,像刚刚把手伸进水里。我把那一行用铅笔的极细的边沿着边缘描了一遍,不是为了加深,而是像为了接住它,这样它不至于被我的一个更大一点的呼吸带走。

老人应该看见了我看见的东西。他的喉咙嗫嚅了一下,像要从里面挤什么出来。他没说什么,只把身子往门框那边靠了一点。门框的漆不知何时被一块衣角磨掉,露出下面灰色的底,那灰干,像风化后的骨。我把簿子合上,两个掌心之间冒出的水像两块很薄的玻璃贴在一起,滑了一下,又稳住。

“你留下个……住处?”我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是刚从水里捞出来,抖掉水,再放在桌上。我拿出一张干的条子,递到他手边。他没有拿,眼睛盯着那张纸,像看着水面上漂着的一片叶,不知道是否该解读它的方向。他过了一会儿才从衣袋里掏出一支笔,笔身上有斑驳的裂纹,像在水里泡过。他写字的时候手很稳,我看着他的手背,青筋在皮下慢慢滑过去。纸上写下他的名字,两个字,是“石照”。笔画不花哨,上下的力分配得很好,像一个把很多事情做了很多年的人。他把字写完,把笔扣上,眼睛往屋里看了一圈,像把一些看得见或看不见的东西记在一个看不见的兜里。然后他把纸放在桌边,手摸过纸边,摸了一下,又松开,像怕掀起什么。

“下午,我……再过来。”他说。话落地之前他已经转身了。那张纸边缘被他指腹带出一小道潮,潮很快就消散。门口的风从他的背后进来,把他身上的热度带走一层,他的背仿佛更瘦了一点。他的鞋底在门口轻轻蹭了一下,试探那条钙化的白是不是跟昨天一样硬。然后他走进雨。雨水像极细密的针从他帽檐上垂下来,一根一根,密得像帘。

他走后,接收间外的走廊静得只剩下冻干机的呼吸和墙底湿度表的那一点一闪一闪的哑光。我把那张留下来的条子翻了个面,背面一块印子,是纸厂的标记,模糊,不讨喜。把它贴在玻璃边上,纸的边缘吸到玻璃的那一瞬,发出一声柔软的“嘶”。我在条子上写下“借阅簿”,写下“石照”,写下那串证号,写到最后,笔尖轻轻滑了一下。这个滑没有理由,像鞋底踩在一小块极细极小的泥上。我把那一串数字轻轻念了一遍,个别数字在嘴里落得比较重,它们和“17”和“86”在某一点上短短地碰在一起,像在水下勾了一个手指。

下午,风更细,雨更密,灯更暗,光的边缘像水里的一条鱼游到快没气的时候。顾扬把一盏台灯从他那边挪来一点,光照在最靠近我手的位置,别处都陷下去。他没问石照的事,眼睛扫过那本簿子一眼,像看一件不可放在路中间的东西,然后继续去忙他那边的箱。我看见他的指尖偶尔快了一下,像赶时间,又很快缓下来,好像可以一直这么做下去,时间是沼泽,他习惯在这种地上走路。

我继续给今天的东西编号。手背上渗出的汗一直不干,我的袖口一直是湿的,这种湿不是来自外面,而是像手从自己身体里捞出的一点点水。我把每一张编号纸放在相应的卷旁,边角对齐,让它们彼此之间不打扰。每走完一列,我都会下意识地看一眼墙角的湿度,那个数字像一张固定下来的脸,一天里什么话都没有说,只偶尔眨一下眼。我在某一刻对自己说,我可能不应盯着它看太久,它会记住我。这个念头从我的喉咙往下慢慢落,像一只觉得自己太轻的小鸟把自己塞进灌木里。我没有把它抖开。

傍晚前,窗后那只戴手套的手又出现了,递进来一枚小小的橡皮章。章面上刻着一个单位名的五个字,其中一个字有点偏,显然刻刀当时用力不匀。我拿着它,感到一股被保存过久的油墨味,味道像老旧的罐子,四周都是金属,里面拥着一团不愿流动的黑。顾扬说了一句极短的话,让我把这些公文角上盖章。我把章在油垫上轻轻摁了一下,黑色在章面上铺开,又缩回去一点。盖下去的时候,纸在章底轻轻震了一下,字与纸之间那层薄薄的油像把空气中所有湿都排出一个小小的圆。我把章盖在一个“17”的角上,那些被水冲淡的笔画在这一刻显得短促,像在向一种新的秩序让出一点位置。

出乎意料的,油在第二个印上没有完全干,表面出现了一层光,像水皮。我把它放在另一个角上,不碰,它自己缓缓地把光收回去。我在每一个小小的等待中,听到门外有人走过,脚步经过排水沟时轻轻放慢,他们似乎都在下意识地避开某一种容易滑倒的东西。小小的停顿在地上的纹里留下了另一种节奏。我在心里模仿了一次,模仿到一半,嗓子眼忽然涌起昨天那一点甜腥,像一条极细的鱼从喉咙里侧过去。我喝了一口冷水,水吞下去,在胃里停了一会儿,才散。

六点前,天已经是晚的颜色。那种暗不是一刀切下来的,不是布,是水。水在空气里慢慢具象,变得可以被嗅出来,被摸出来。顾扬把台面上的东西规整了一下,他习惯把每一件东西都推到离台沿同样的距离。那个距离是他用很多次的手感去摸出来的。我们没有说再见,没有理由。这屋子里的人都习惯让自己的离开尽量像风一样,不去触碰任何可以被称为“告别”的东西。门板在我的手里沉了一下,玻璃上的雾立刻合拢,像一只眼睛在我关门的时候微微眯了一下。

我走到门外,雨很细,但太密了。那种密在灯光里像布一样斜斜挂着,把灯切成一块一块。接收间内的玻璃上那层雾还没有散,雾里隐约有几条横和竖像还不愿意完全化开。我不确定这是不是我的眼睛在让光和雾重叠出错觉。我走过排水沟,鞋底从钙化的那条白边上轻轻拂过去,发出一个几乎没有声音的声。我突然记起来自己应该去看一下那张条子。我停了两秒,又继续走。我的脚步没有被任何东西叫住,但那两秒在我的身体里留下了一个细细的空。这个空在晚上的路上跟着我走,像一只小动物在阴里跟着人,躲在草的后面,脚步和你的脚步重叠起来,完全不发声。

屋里回来的夜更湿。我把外套挂起来的时候,衣角滴水。水滴落地,溅起最小的一圈圆,几乎看不见,我蹲下来,摸到地板之外的空气也薄薄地起了一层。我忽然觉得自己的手掌里也长出了一圈看不见的水线,它在某一个高度自作主张地把我的身体分成“在上”和“在下”。我抬手喝水,杯子里也升起一点薄雾。我把杯口沿着舌轻轻滚了一圈,从牙齿的背面轻轻蹭过一层凉。眼角余光里,我看见屋子里的镜子上,有一条弯着的影,像一个字的一笔,靠上去的时候它消失,退开,它又在雾里浮出来。我像早晨一样没有伸手擦,只让它做它自己的事,像把一小段音留给了一个我不认识的听众。

夜里我没有写东西。我把本子合上,放在手边,像把一件仍在滴水的衣服放在椅背上,让它自己做决定。冻干机的嗡从坝那边穿过来,像树根在地下伸展。那嗡在某个时刻与我的呼吸搭上了,是一个很轻的搭,像有人把手指放在我的手背上,确认里面有没有脉。我闭上眼睛,看到墙底的水线在我眼皮里也向上走了一厘米。半梦半醒之间,我忽然听见有人在梦里把一个名字完整地呼到了最后。那个声音是我的,但不是从我的嗓子里出来。它像水底一口气吐到水面,一瞬间撞破,随后又何处可去。我猛地坐起,屋子里一切依旧,只有窗玻璃上的雾从左边向右边缓缓退到角落里去,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抚了抚。

第二天检视接收间时,我才发现玻璃上靠近那张条子的地方有一段新干的印。那印像有人用一根极细的线在上面拉过去,留下一道非常规整的浅色轨迹。轨迹的形状很像昨天我在心里悄悄凑出的两个字合起来时的折线。它贴在条子的边,就像条子把它招来。我伸手去抚那条浅痕,指腹只触到冷,没有触到凸起。我把手抽回来,手心里留下一点像汗又不是汗的水。那水在我手上很快就干了,干得没有痕。我走回桌前,看到那本簿子在吸水纸上睡得更沉了,边角比昨天更钝。我用镊子轻轻把它翻过一页。里面的字在昨日与今日之间完成了又一次自己的变形。墨的线条轻微膨胀又收缩,像在呼吸。最上面的格里,那串数字沉在纸里,安静得像一粒石子。

我把笔拿起来,准备写今天的第一个编号。手刚落到纸上,就有细微的水汽沿着笔杆往上爬,这种爬没有恶意,也没有善意,它只是在这个屋子里行走。我突然想起老人的名字。石照。像我看到的一切有光的东西从来都照不到水底;像水底照上来的,又照不出两岸。我把这个“照”在心里轻轻写了一遍。笔尖落到纸上时,我觉得自己的手比昨天更稳一点。稳,与雨无关,与嗡无关,与那一瞬逆着雾现身的笔画也无关。它只是来自一种比我更早的习惯,在这个习惯里,所有东西都有自己的位置,哪怕它们被水反复地搬动,搬到最后,位置也会自己找回来,静,像一个字最终在纸上选定的那个位置。只是,我知道,我的“知道”像墙上的那条水线,随时可能往上再走一厘米。

第三章 清洗台

清洗台在一层最里头,靠着背墙。墙面泛着一层不安的潮光,像有细小的鱼脊在里面浮上浮下。台面是深色的石,四边略高,挡着水,中央凹去一条浅浅的槽,像有人用手指在上面刻过一道河。槽里铺着白的塑料网,网眼里黏着一些纤纤的纸屑,刚好够让人想起被撕坏的云。水龙头低低探下,像一枚警惕的眼,出口的内壁发着一点不容易擦掉的黑。台上东西都各自占着小小的地皮:镊子、刷、剪、盘、纱布、吸水纸,一切都像被一种慢性病的秩序管着,各就各位,脉弱而固执。

我套上手套,橡胶在掌心贴得太紧,指尖像被一圈圈缎带缠住,透不过气。手背上那些细小的汗被迫往手腕里退,冷就从那里拱进来。水开得不大,白瓷盆里立起一层看不见的雾,鼻腔最末端那一点黏膜随之发热,紧接着又被冷去掉。水流到金属槽里,发不出真正的声,只叠出极碎的泡,泡破得很快,像一些不愿留下来的词。

第一份函件被我夹到水里。纸纤维立起来,像一片被风倒过的草地。我把刷头轻贴上去,毛不硬,像一群温驯的舌在纸面上飞快掠过,把泥与铁的味道拂开,露出一层水的自身的味,淡,能让舌尖误以为那是甜。红印在水里往四周散,散到最外围的时候栽了跟头,摔成一圈圈极不明显的浅粉。墨遇水软下,像突然放过了一些旧的力,字的骨头靠在水里,整个人一下子矮了一寸。

我把它抬起来,水沿着纸边流下,流过我的手套,手套里也起了一条很小的水路。橡胶在冷与热之间反复伸缩,掌心的纹理被放大,每一道都能迫人记住。我把这份放到吸水纸上,吸水纸像一片小小的干旱地面,立刻把水吮进去,发出一声短短的、贴着耳朵转瞬即逝的响。纸与纸之间那一刻的贴近,像两块生物体偶然彼此触到,彼此把体温偷偷往对方那里退了一些。

吸水纸上的白被水一遍一遍细细地敷,表层这层白被一点点改写,逐渐露出一些灰,灰不是来自纸,而像是从下面的空气里掉上来的。我换一张,再换一张,动作慢,像在躲开某种秽。换到第四张的时候,白底里忽然浮出一点浅浅的微黑,几近看不见,像有人用很干很干的笔在底下试墨。我把那点疑心按下去,继续换。下一张把上一张叠住。叠的时候,手的力轻了又轻,生怕触碰也能推移某一条看不见的线。

“你手套换一下。”有人在背后说。不是责备,也没有问。我顺着声音回过头,顾扬靠在门框边,目光停在我的手腕上。水沿着手套口的边缘从里面渗出来,像指甲缝里藏了两滴水。我把手套脱掉的时候,指尖有一点白,像刚从盐里拿出。新的手套滑上去,橡胶有一点粉的味,勉强遮住了霉酸与铁的混。

他站在那儿,没再说什么,只把右边那只塑料盘向我推了一寸,盘里的吸水纸整齐码着,像一座规矩的小坟。他用指尖弹了一下上面那张纸的角,声音很轻,像在一个梦里提醒另一个梦:把你的位置贴紧一点。他的袖口是干的,手背的血管显形不多,皮肤并不苍白,但没有温度。

我把第二份函件浸进水。刷毛走的时候,水里蹿出一股淡得几乎分不出成分的味,像一个名字被谁在水底轻轻叫了一次,立刻沉下去,谁也没承认过这个叫。我把函件翻面,页角上数字抬了一下头,是“17”。我只是看了一眼,没有多想,它像路过的人在你眼角扫过去,你知道他又是他,不多看第二眼。我把它覆盖在新铺好的吸水纸上,压上硅板。硅板的边有一种暗哑的蓝,靠上去的时候,看见自己的影子在蓝里变得更冷。

这样重复一段时间之后,手指的肉感被水拿走了一部分,剩下的是骨头的知觉。骨传来的知觉更直接,没有温情,东西在指间的厚薄、湿干、比重都一个一个地落在那个没有肉的地方,不讨论。我在这种不讨论里继续配合水,把另一叠信笺轻轻浸进去,刷毛在字上走,字在水里躺,一切口中无言。

第三叠的时候,吸水纸里的灰不再散作一片,而是有条不紊地往某一个方向靠,极慢,像夕阳下田地里的风往一个看不见的洼里暗暗汇。我把叠在上面的那张掀起来,下面那张的白已经退到纸的纤维里,露出一点点细小的线条,那线条不属于这份函件,字体太端,间距太律,像被专门检过身的字。我把那张纸夹起来,举到灯底下。纸白里很难看出什么,只有反光让某些地方变成浅灰,浅灰一段一段搭在一起,像几截细得近于骨头的桥。

我没有把这张纸逼问到黑。只把它放回去,再压上另一层。叠的重量像把某些不稳的形状固定在水里,让它不至于又散开。我在压的那一瞬看见“兰”这个字在纸上轻轻闪了一下,不是写出来的那种亮,是纸纤维受水的影响,改变了光的方向,方向让人想到一个捞不起来的名字。我停了不到半息,手继续把最上面那一张推到它应去的位置。推的时候,手背上的汗在橡胶里面铺成一层,像我和水之间商量的一块薄膜,这块膜刚好足够让我把力与轻掐在一个恰当的位置上。

顾扬从边上拿过一摞用过的吸水纸,边角被水用牙齿咬得圆了。他把每一张摊开,朝光里一晃,不停留地看过去。这一晃一晃的动作看起来像在筛一些粗糙的沙,但一粒也不放过。晃到第三第四张的时候,他停了一秒,不多,像一滴水从斗栅里走到边缘,探了一下,自觉回去。他没有问我,也没有问任何东西,只把那张和下面两张挪到另外一堆,堆下的台面更冷。他把沉着的声音放在喉头下面一寸,“墨从背面过来了,换勤一点。”

他的词干燥到不能再干。我点了点头,仅此。我不把“不是这本的字”这种话带进来,它们会让屋里多了一个不善待湿度的角儿。

久坐之后,背部也慢慢湿起来,不是水,是衣料演化出的雾。我不往后靠,保持一段手臂可以顺畅伸缩的距离。白瓷盆里换过两次水,水面上漂了薄薄的一层我无法说清的东西,像极细的肤脂,也像纸的呼吸已经来不及从水里撤退。水被倒走的时候,排水口那一圈金属边冒起一点短促的亮,亮得太快,看起来像一只匆忙的眼睛。我在这眼睛掠过去的时候把另一叠函件放下,按住一角,刷毛轻轻走,水在纸身底下轻细地藏着。

我抬眼看了一次墙角的湿度表。蓝光里数字低着头,“86”,后面那点在呼吸。它每一次亮起和暗下去之间,总有一丝额外的停顿,像对某一个字有偏心。我把目光从它那里撤回来,写下这一段的时间。铅笔的头陷在纸里一点又一点,手像跟纸对话,压低了嗓子。我写了“14:23”,紧接着写下一条,手自己从“14:23”滑到“14:37”,又滑回来。我把这个滑用指腹按住,像按住一条小鱼的尾巴,它不痛,就不动了。

午间就着台下那盏烫得有点糊的热水,我把嗓子里的甜腥冲下去一点。口腔里起了一片短暂的冷,像有人把窗开了一条仅容鼠过的缝。顾扬站在门口,把杯里剩的热汤一仰头,连汤带热汽一并吞。杯底有一道从前的茶迹,被水冲得淡了一半,他没有看那条痕,杯子放回台面时,他把杯底摆得很正。那条茶迹在灯下爆出一点短短的光,像一根灰毛在空中。

下午的清洗比上午慢,纸的重量往手心里更压一些。我的掌心已经分不清哪里是水哪里是汗,所有的湿都像来自同一处。我把薄薄的一页从另一页上分开的时候,指尖觉得有一个粒状的东西,细如盐,藏在两页之间。我用镊子去挑,很快挑起了一小块黄,像曾经贴过一张贴纸,它把纸撕了一点皮,留下一圈短而碎的白。我把这块黄放在盘里,随手记下一笔。有些东西必须写在纸上,它们才不会跑出屋子。

吸水纸又换到七八张之后,白底上的灰终于显形成了令人不得不承认的东西。那是一行不顺着这份函件走的字,正楷,细,笔头偏硬,像一支旧得要新的钢笔,透出一种诚实。字并不全,三分之二,缺的地方都不在句读处,像被人掐着喉说话,断点不长眼。我把纸端起来,背对着窗,灯对着纸,反面映出的形状在光里转了一类脊,不再像影,而像形。我看的那一行里,有一个“借”字的骨架,骨架里住着的墨已大半被水的医术抠走,只余下一圈可供辨认的框。框的右侧不小心多出了一点斜势,把字拖出了它原来的体态。我向左移一点,下一格里,是一串数字,数字的尾势相似,都是偏右一丝。我看见“17”,紧接着的“86”,它们贴得相当近,像一个向另一个私自找靠。数字的前面藏着两个字母的尾巴,第一笔下来的角度很像“K”。

不属于这份卷宗的东西在我手上显形,仿佛我在潮湿的缝隙里把一个潜伏的影子从另一处拽了出来。我没有惊讶,或者惊讶在这个屋子里也找不到应该落的位置,只能暂时在我舌下停着,像一粒被推迟咽下去的米。我把那张纸重新压回叠里,取下一张干的,轻轻叠上去。这一叠多了一层我没掌控的内容,但它仍旧被我按在规矩里,像把没名字的人安置在一个有名字的床位上。手去摸硅板的时候,我觉得手心的温度略略返回来了一点,微不足道,却足够让我重拾某种必不可少的缓慢。

顾扬回来时,门上那一条金属横杆在他的手上发出一声微小的“嗡”。这“嗡”与冻干机那道不分昼夜的声在空气里短短交握了一下,像两条运河的岸,在一个极平的转角里碰了一肩。他走到我旁,看着台面那摞纸,他的眼睛在吸水纸的灰与白之间停了不到半秒,随后落到我换下来的那一堆,还带着湿的边角。他抽出一张,看,看,又放回去,像一个熟识的人在陌生的气味里选择暂时不言。我没看他的脸,只垂下眼睫,看我的手把又一张纸慎重地铺开。纸在指肚下发出很细的摩擦,像微风里草的暗语。

“换得勤一点。”他只说这句,又退回门口。我听见他的步声在走廊里轻轻碎了两节,紧接着无声。走廊的灯在这两节之间晃了一下,晃得很轻,把一个长形的影往另一边压了一寸。影压过去时,我的心舌下那粒米不知怎的就咽下去了,像被无意识的吞咽带走。

我渐渐把手上的动作交给一种比我更久的秩序去安排。水在皮肤的每一个毛孔里留下微小的驻足,我不再赶它们走,只是让它们按自己喜欢的速度散去。下午四点,我把指示剂的瓶挪近一点。珠子的粉红在灯下没有变化,近看时,表面却好像糊着一层看不见的膜,折来的光柔软得不像光。我把瓶倒过来,又正过来,珠子动了一点点,像一群背着极小的包的人被要求换队列。瓶底有一个小小的刮痕,刚好在印刷的数字下方。我不把它纳入今天将要写下的那些“需要写下”的事里,它太小,而今天已有了更小之外的事。

傍晚的时候,我把手边那台小录音笔滑开,指头落在开关上并没有立刻按,指肚里有极微的犹豫,像要碰到一块冷铁,体内先把一个小孩往后拉半步。但开还是开了。红点在黑屏里亮起来,亮得不刺眼,像没有睡醒。它开始录时的那一瞬跟冻干机那头的“呼吸”没有缠到一起,各自带着自己的步态走路。过了一两分钟,红点像学会了谁的步,开始在我的呼吸里一进一退。我把它放在离我手背不过一拳的地方,让它记录着纸被水再一次当成纸的过程。

六点前的光完全开始往内塌。接收间的窗从透明变成了乳白,又渐渐退到一个更朦胧的灰里,灰像皮肤被泡了太久之后自然褪出的色。我把最后一次浸洗停在“17:03”,把铅笔放回盒里,手从橡胶里抽出来时,指头皱得像年老人的指套。我往手心吹一口气,那口气不是热,也不是冷,只是证明此处有一口气。我把录音笔随手塞进上衣口袋,没关。

出了门,走廊里那块白突然显出一条极淡的光缝,像一道被风吹过的水面留下的裂。我不看太久。吴伯靠在楼梯口,帽沿的旧渍在晚色里像一圈黯淡的月。我经过他时,他“嗯”了一声,薄薄像在梦里。我看一眼他的脚,停得很稳,脚尖不靠排水沟太近。门口那条白的钙化边在暗里显得更白,像人嘴边的一点盐,被光照到时短促地亮一下。我抬脚,越过它,雨落得更细,密,靠近脸时没有形状,落在睫毛上是冷。

回去的路,我把口袋里的录音笔握了一路。它在掌心里不重,但由于一直开着,有一种很轻的热,热是在湿里才轻轻显出来的东西。我隔着布料听它在里面轻得近乎不可察的电流声,那个声与坝那头的嗡从不同方向进入我的耳朵,在一个短暂的暗桥上碰了一下,又各走各的。我想起吸水纸上的那一行反的字,想起数字,想起字母尾巴躲在“17”的一角里露出短短的一点。我把舌尖伸到腭上,触了一下那个“K”的开头,舌头那层薄薄的皮上生出一点电。我立刻把舌撤回来,嘴巴合得更紧一些。

夜里,录音被我放在桌上,灯调得低,低到只照一页纸那么宽。红点在黑里亮着,像一个不会睡的人在看你。我把它按停,又按开,像对一个人说“听”又说“算了”,最后又说“听”。声音从里面出来,冻干机那道低频先把整个房间搬了一遍,搬完之后,它自己躲在角落里,不再自己做声,只在我的呼吸端出来的时候跟着一点。我的呼吸没有平,快一拍慢一拍之间差着不多的一瞬,但嗡像识得我,它在每一拍的后半个缝隙里伸进一小截尾巴,用力不大,使我每一次吸气都像被它拖住了一点。我把灯再调低,屋子里更多成了暗。录音里偶尔夹了一声很轻的金属碰撞,很像下午我把用完的镊子放回盘里,碰到另一把镊子的瞬间。这一声在整个低频的浸泡里显得有点孤单。

我拿本子,把今天的几个点记下来。我写“水换两次”,“吸水纸三十六张”,“角上‘17’八处”。写到时间的时候,我下意识写了一个“17:17”。我在这个数字后面停了半秒,笔尖轻轻捅了一下纸。这个“17:17”是我今天不曾真的看见的时刻,它像从别处走进来,走到我的手里,占用了我的一小行。我划了一条细得几乎不见的线把它穿过去,写了别的。写完,眼睛一抬,另一处我记的时间竟也写成了“17:17”。笔横着躺在纸上,我的手离它不远,像刚把笔放下,笔自己写了两次同一个时间。我把这第二个“17:17”擦掉,纸纤维在这处立了一些毛,毛在光里微微翘着。

我把录音倒带到下午的某个段落,那里吸水纸换得最勤,声音里有一段更密的吸吮,像一连串短命的小物在玻璃里落生与死。那段里,我听见自己的呼吸与嗡完全贴合,像两条线在纸上擦出统一的节律。节律数起来很平稳,四拍一换,一换之间留有一种冷静的空。空里有一点极细的敲击,像某个地方的滴水,但是我知道那不是滴水。它更像铅笔和纸之间不完全接吻的一刹,那不是录音本应捉到的东西,但它捉到了。再往后一点,嗡的一小段哑。哑完,它圆回来,就像谁把一个在长跑的人无声地拽了一下衣角,拽得不重,足以制造出一点错位。

我关掉录音,把它翻过来,又翻回来。黑屏里的我眼睛很小,像两粒被水泡过的石子。我把笔盒合上,把本子也合上,合上时,纸页之间那点空气往外走,发出一小声像叹不是叹的响。我去厨房接了一杯水。水碰到杯壁的时候,杯子里立起非常薄的一层雾,雾没有高度,只有温度。我握着杯子,却没有喝。我把杯子放在窗边,窗玻璃上的雾沿着杯的边缘被若有若无地拭掉,露出一段内外温差勾出来的简短曲线,那曲线从某个角度看很像一个字的第二笔。我的手悬在那上面,迟迟不落下去。

在灯要灭的前一刻,我把吸水纸上看见的那行反字用记忆在纸上摹了一遍。按永远不太准确,笔划的力也按不过水的力。我写下“借”,写到“借”的右边那串数字时,笔尖忽然在纸上轻轻打了一个磕,像踩到一粒从未被扫干净的非常小的沙。我在未抱怨的空间里停了一下,继续写,我写下“—”,写下“K”,写下“17”,写下“86”,没有再往下,收笔也不是收,像是一撮线头被压在书页里,一开一合之间,线的卷曲程度有微小的改变。灯灭后,屋里只剩窗口那一块深色,深色里藏着雨的呼吸。我侧躺,耳朵刚好贴在枕套上,棉布有一点潮,潮在皮肤上生出像羽毛一样的触感。我数一次呼吸,不说数法,第二次到来时,嗡在我耳背处抬了一下头,像检查一切是否仍就位。我没有再数,让嗡自己数,数我。

半夜醒来,我不知道几点,窗外没有光。我把手伸向桌上的录音笔,摸到它的边角,边角有一种和空气不一样的冷,这冷像从水里捞出来一件物件之后马上贴上皮肤的那一下。按下去,红点又亮。我没把它扔回桌上,握在手里,像握住一个不说话的小小的热源。记录的“嗡”从掌心传到骨,我在这“嗡”里听见了一个我白天里也许没有承认的节律,它像数字那样规整,不讲故事。我把另一只手按在胸口,那里的跳也在走自己的路,它们在某一个短暂的拐角碰在一块儿,又很快错开。这一种瞬间的贴近让我突然想到清洗台上的白瓷盆,那盆里水换过几次,边沿留下高低两圈水印,颜色不相同,上面一个深,下面一个浅。它们轻轻互相叠着,又互相拒绝。我像爬上了一次这样的边,于是退下去,把录音关掉,把手收回被子里,胸口在被子的重量下走得更慢了。

清晨,去到清洗台,吸水纸上一次风都没碰过。昨晚换下的一叠被顾扬翻过两张,放回原处。我从顶上抽一张,背着光看。白里比昨日多了一点更低的灰,灰像从纸心里往外凭空生,不是某一处脏患。我把它放在台边,拿另一张铺开。第一份函件浸进去,刷毛走过,声音像昨晚录音里那一段。我把函件挪开,吸水纸上有几道更浅的痕,像水自己写下的骨架,在还没变成字之前。我不跟它们作对,不逗它们,也不拥抱它们。我只把纸铺平,把看不出来来自哪里的那些可能的压痕让开一个指腹的地方,以免某一笔的尾巴被误伤。

我换纸时,突然想到那张写了“17:17”的记录,昨夜擦过的地方摸起来比别处更毛一点,笔触留下的毛在光里翘着,那一小片翘像一丛草。我没有再擦它,也没再写同样的时间。但中午过后,我的手还是在另一个角落里把同样的时间写了出来。我看着它,盯着它挺了半天,不动。铅笔在手里挪了一小格,似乎也不愿意承认是它写的。我把这第三个“17:17”圈了起来,圈写得稀,像一条太细的绳,我把它放在那里,不给它一个立即的答案。

清洗台边的水,在这一日的光里看起来更硬,像一块块磨薄的玻璃连在一起。每一次纸落下,它都在下面呼吸,呼吸的回声从石台的身体里传回我掌心。那回声之后,纸与水和好。我把吸水纸换得比昨天更勤,每一张离开台面时衣袖都擦到一点湿。我收袖口的动作也更熟,动作像一个人把一盆水端过门槛,每走一步,水表面的小振动都恰到好处。没让水溢出,也没让它太安静。我在这样的恰到好处里,贴着墙面的那条水线走了一段,它比昨天厚了一指,边缘不规整,像一个人被迫换生一圈新的皮。我指背靠过去,雾化的水立刻跑开一些,又跑回来。这一切的之间,嗡一直在,像一个词被心里反复念出来,又被收回去,不留下音节,留下节律。节律在某一个极轻的瞬间,跟吸水纸上的那行反字的骨架叉了一下,谁都不肯承认它们曾相碰过。只有我的手背里那一点发热是它们留给我的纪念,像把一滴水含在口里,含久了,会忘记它是水。

第四章 冻干机房

冻干机房总像一只沉着的肺,独自呼吸在楼的最里层。门把手冻得像刚从井里捞上来的铁,手套紧紧裹着指骨,仍透出一阵乍凉。开门,低频一下把我的胸腔拎住,像有人从里面轻轻扯了我半寸。墙是白到发青的白,不是油漆,是被反复冷过的白。两侧的管道沿墙蜿蜒,金属接头上挂着浅浅的水珠,像一排不肯掉的泪。长条的机身靠在墙脚,灰没有落在它身上,倒像是它自己把周围的灰吞了,换来这一身冷清。

小窗厚得夸张,玻璃里的一切被压扁。凝结器的盘管圈着霜,霜不是纯粹的白,近看时能看见灰微微渗在底里,像被打湿过的盐。指尖离它还有一掌,皮肤里的暖已经被它拿走一部分。压力表的针在某个位置上一动不动,红的小灯以一种不疲倦的礼貌亮着又暗下去。地面没有渍,却湿得像刚刚有人在此处安静地呼了一夜气。角落里,两个透明小瓶排得很规矩,棉花头顶着一团粉红,不往回蓝,像把一场得不到的枯燥握在掌心。

把推车尽量轻地停在边上,金属脚挪动时发出一声沉得听不出起伏的“嗯”。我把第一层托盘从机舱里抽出一点,铝合金的边贴在手套上,传来一种干而薄的冷。我把那本簿子放在靠里的位置。皮封被前几日吸过的水改变过一次,边角的暗反而更亮,像鱼背上的一块老疤。我用细条纱在四个角垫了一点,免得纸背在冰的棚板上起硬印。簿子的重量微微压下,铝盘发出一声轻极的响,像两片冰互相摸了一下。

我没有马上把门合上,先俯身看了看其他卷宗的摆位。薄的在上,厚的在下,空隙留得不过一枚硬币厚。几册抄件的封皮在冷里显出一种脆性的光泽,像玻璃未完全成形之前。手背擦过机舱内壁,橡胶上立刻起一层看不见的霜,转瞬化成湿,顺着腕骨往下走。我吸了一口气,气在鼻中停住,被冷切成短短的段,一段一段落下去。

把门合上,密封条贴住金属框的那一下很轻,像嘴唇触到一杯水的边没有喝。按钮压下去,灯亮,震动从脚底极薄地传来,像有一层风在地砖下出生。嗡声更完整,不再像从远处过来的风声,而像一条低得你看不见的河,上游在墙后,下游在我的胸口里。

我靠近窗,窗里白雾起得很慢,像一张纸正在被人从中间抬起。霜花在玻璃内侧一点点长,先是极稀的几缕,接着像字的横画,平平地伸开,再在某个不注意的角度向下折。那一道折笔并没有写成哪一个字,只是让我的舌头在腭上空抵了一下,像被一个将要发出的音半路扣住。我把手背贴上去,隔着手套,感到一股从玻璃背后抽出的冷。冷的尽头并不在那台机器里,像一直要走到坝体深处去。

纸的名字们在里面沉着地抵住时间。外面,湿度表还是那一套老神情,“86”,亮一点,暗一点,不肯挪窝。我把笔记本翻到今天,写下时刻,写下批次和格子的位置。笔尖在纸上走得更轻,仿佛这屋子里连铅粉也要分自己的湿度。我写完,手指在那一行字上停半秒,便把本子合上,皮封把这点薄薄的热吸进去,合拢时的一小声叹像从纸心里传出来。

气味不多,金属和冷气的味在这里占了大头,潮被压在墙里,像一口被盖住的井。耳朵靠近时,听见旁边的阀偶尔在极小的范围里呼吸,像一个不想惊动人的人在夜里翻身。嗓子眼里那点甜腥被冷意掐灭,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干燥的刺,像用砂纸轻轻摩过的感觉。嘴唇有点发紧,舌尖舔过去,舔到一味和金属有关的淡。

顾扬在门口立了一会儿,不进,手臂抱着胸,看着窗里的白。他的影子被灯向后压了一寸,影子的肩看起来比人更孤。眼神没有停在某一个点上,只是一遍一遍地把整个机身扫过,像在看一只大而沉默的动物的呼吸。他动了一下,像要说话,又把话吞回去,喉结轻轻一动。他走到湿度表前,看一眼那“86”,指尖轻轻在表面上敲了敲,像提醒谁醒一醒。表里的数字不动,红点还是那样按自己的节奏眨着。他没有露出任何表情,也没叹气,只把袖口向上推了半指,又拉下来。

机舱里的霜变厚,像在极慢的速度里长出一片微小的森林。每一株都是线形,不重叠,互相知道彼此的边界。某一瞬间,白雾里仿佛露出一笔,比别的稍重,横向,有一个微小的起笔,像“兰”的横。我的呼吸在那一笔面前抖了一抖。眼睛不敢紧紧盯住,生怕这笔因我看它而坍塌。我把视线移开,移到门铰链的涂层,那里的一小块漆被手套磨亮了,亮度说不出来自哪里。过了一会儿,我再看回去,那一笔不见了,换成另一种更无意义的纹理,像被时间按着抚平。

这层冷把身体律动改成另一种步伐,肩胛骨往后收一点,呼吸短一点,脚趾在鞋里攥着地板的纹理。嗡声在耳里铺开一张极薄的席,我知道自己可以在上面坐很久。录音笔并没有带进来,我不想让它在这屋里亮红,它的红会变得稀薄,一点热也积不住。

十七分钟后,阀的声音往下一沉,机身微微退火,像一口很久没停过的锅暂时撤了火。嗡像被人按住了喉咙,安静在一瞬间把四壁放大。我本能地屏了一口气,仿佛只要我吐出来,气就会在这房间里找地方落。落到玻璃上,落到铝盘上,落到簿子的页里。正这时候,白墙上起了一层极薄的水汽,角落先起,水意从缝隙里抻出来,像从背地里吐出来的字。它们并不写成任何语言,先是一小段细直的线,紧接着另一小段,连起来,像“K”的第一撇和第二画,在反着的光里慢慢又轻轻靠近。我不动,喉咙里的肌肉绷住,舌抵腭,像压住一个将要被喊出的音。水汽再厚一点,第三段横出来,在将要成形的时候,被又一次微弱的嗡抹开,像一根线头被谁伸手捋平。墙面再次白得干净,仿佛刚才那一点不过是风动。

我不把这个瞬间放进任何可以成文的词。我让这一点在身体里找一个极深的位置坐下,不再碰它。嗡重新撑住四壁,像屋子把自己的肋骨扶正。我这才松了一点,肩膀略略往下一沉,指尖抖得并不明显。我用很慢的一种方式呼出那一口气,嘴唇几乎不动,像对着一面冰说了一句什么,又让它掉回自己身上。

把本子翻到另一页,写下一行极轻的字。我写“—17”,又写了一个“17”,那两个“17”在纸上像一对靠得太近的影。我没有打算写“86”,但手腕轻了一下,铅笔就把这两个数字添在右侧。三个数字挤在一行里,像在非常窄的一条缝里挤过的三个人,没有谁先谁后。我把笔尖在纸外的小空白处点了一点,让手里的力有地方落。

又过了一段被嗡划分得极清的时间。顾扬把门内的灯调低了一格,光温稍暖,冷的气味却没变。他问我:“放了几本?”声音低,像他怕这屋子里有谁在睡。他不等我的答案自己又说了一句:“那本,靠里。”我点了头。点头这件事在这里显得过于有声,我连忙把这一点在颈项处咽回去。

夜之前,机器还要跑很久。中间停了两次,短到像是在同一个词里轻轻换气。每一次停下,墙面都会出一点微小的水意,有时像一列短短的点,有时像一条打算向下垂的竖,竖未能沉到地上,就被气拽回去。我看见一次比“竖”更像“横”的光影,像一笔细细的刮痕,从窗右侧向左侧走,停在中间,折了一点。折下去的时候,它在自己这条极小的路上犹豫了一息。我没去管它,我知道我的看与不看同样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把任何一个完整的字在口腔里排成队。

清晨时,机房比屋外的天要亮一度。机器仍在跑,窗里的霜花像从梦里出了一圈又一圈,又回到同一个形状。打开门时,冷气先一步从缝隙里溢出来,像压在玻璃后的云终于找到了出口。簿子在第三层,纸面因为脱水而变得硬,边的棱角比昨天锋利,摸上去有一点砂质的粗。我把它移到最外一层的铝盘上,轻轻翻开页。字的墨吃住了,颜色深了一度,笔画收紧,字像一个被人束过带的腰,显出一个原来看不清的线条。借阅栏那一行,尾笔明显,收得干脆,像一个人把话留意地说到了尽头。

把它放回去,再关门。嗡声像一首曲渐入佳境,抻长了句子。我去看另一个托盘里的几册无关的薄册,拿起来的时候,有一粒纸粉飘到我指背,极轻。我把其中一本翻开,第三页,页眉处有两个极浅的字影,水洗过之后的灰,形不成字,却能让人知道它要去何处。我把光挪得更斜,那两个影忽然像是从纸里浮出,浮出一分便退回去。我又翻另一册,五页,从前的边角,在极靠近装订钉子的地方,有一个“兰”,淡得像一个不愿见人的人从门缝看你,小小的一只眼睛。

我没有把这一本拿给任何人看。我只是把它放到吸水纸上,压上轻一点的重,嘴里没有一个音节被任何力催出来。我的手背上浮出一层细小的汗,和空气握手,又被空气拿走。顾扬从材料架那头绕过来,朝我的桌面看了一眼,他的眼睛只落了半秒,便移开。他伸手抹了一把下巴,胡茬刮着掌心很轻,我听到那一点干的摩擦音。他说:“墨转过来了,水里蹭的,常见。”他用的是堂而皇之的器物语言。说完,他自己就先走了,像把这句话在我这边卸下,留下一个不必回的回头。

我点了点头,没有反驳。我只是把吸水纸换得勤了一些,白板一张一张叠在地上,像堆起一座分不清界线的小丘。每换一次,指尖在纸上匀过的那点力道就更稳。我不是为了反驳谁,只是让这种稳落成一种和呼吸差不多的事。第三本薄册上,另一处边角露出“兰”的偏旁,薄薄的,像浮在水面上的一朵睡莲的边。我把灯调低,看它自己在暗里收回去。

中午过去一点,机器该停一次检视。按下开关时,嗡整齐地在一个词的末尾收住。房间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从四角轻轻一合。窗里的霜花在这一合里并没有掉,只是彼此靠得更紧。窗面的玻璃上起了一层极薄极薄的汗。汗并不朝外流,停在原地,像写在玻璃里的某种笔画的底稿。我抹了一下手套,腻光被冷拖成惨白。我转身去拿毛巾,毛巾刚离开钩子,背后墙上划过一条细细的影,像有人用钉子轻轻在水泥上划过去。“K”的尾撇倏地藏进缝里,来不及成形。我把毛巾放回去,没有擦。我怕擦这件事像是在说:我看见了。我不想让任何谁知道我看见了。

把门扣紧了再开,空气换得像一口没来得及咽的气。机器重新起嗡,房间把刚才那一点不会说话的空打散。我对着玻璃偏了一下头,霜花随之在另一个角度光里忽明忽暗,像在我动的时候有人把内部的一盏灯往上抬了一寸。簿子的页缝里露出极细的一条暗线,暗线不是墨色,是阴影。我的心突然被这条阴影抬了一下,像在水底踩到一块石,虽然不高,心还是会出一种习惯性的紧。

下午后半,工位那边传来一阵短短的敲击,像有人拿指节去轻轻点桌面。这个节拍很快和嗡的节律错开,形成另一个更浅的节律,像两条细绳在空气里微微缠了一下又分开。我的耳朵跟着它们跑了一会儿,又退回到机器这里。门被风推了一寸,又回去。门合缝处的胶条因为冷气的缘故变硬,边缘跑出一点极小的白,白像一条细细的盐。把手按在那一处,手套下的热慢慢把那一点白融回去,白消掉的时候,没有一点声音。

顾扬在纸堆里翻来翻去,我看见他把一叠侧着挪到另一叠的上面,间隙对齐到一个看不见的刻度。他走过去时碰了一下门边的钩,钩轻轻颤。顾扬停住,眼睛在钩和门缝之间平移了一下,又往前走。他把一只笔扔进笔筒,笔头碰在筒沿上发出一声非常小的响。我想起夜里录音里的那几下,声音短,不留尾。那几下此刻又在我耳后排起队。队伍里有人小声说话,我听不清是我要给它们起名字,还是它们在等我把我自己的名字给回去。

天落到晚的色,冻干机里最里面那层霜缓慢地从一个形状变到另一个形状,像一座城在极远处轻轻地变换它的街。每一次变换,都有一个起笔的地方生出亮,再有一个收笔的地方暗下去。我的眼睛不敢让亮和暗合成一个完整的字,只把它们当作一阵水雾的自然。簿子在第三次移位时变轻了一点,纸因为脱掉一层水而紧,但那种“紧”又像从另一处把水悄悄背了回来。拿在手里的那一瞬,那本簿子像一块晒不干的布,表面干,里头还有一个温吞的暗湖。

夜里,我带走那本簿子,放在二楼靠窗那张玻璃下,玻璃下面的旧报纸仍然把它的黑字牢牢按在那儿。冻干机的嗡从楼下穿上来,穿到我的桌脚,又继续沿着墙爬到窗外的坝。我在它的步子里写下今天,时间写到一处,我的手没有经过脑子就把“17:17”写了出来。写完的时候,纸在这处微微起了一层毛,我用指腹轻轻抚过去,毛寝下去了,变成更细腻的一层起伏。我写下一串数字,写到“86”的时候停了一下,不是犹疑,是呼吸刚好在这里换气。我放下笔,窗玻璃上的雾此刻退到边角,一条弧靠得更近。弧的尽头藏在我刚贴上去的那张条子的下方,像一条在水里游的线,躲在礁石边。

梦里,我站在一条空的廊道上,金属地面随着嗡的步子往前延,像一条拉长了的页缝。我低头,看见脚下的格子之间被水填得很浅,不足以淹没任何东西,却足以让每一个音节落在上头就变重。远处有一个名字,被人放在一张冷得发亮的盘里,轻轻地往前送。名字在冻气里被剔得薄,像一枚透光的片。我伸手去接,接到的是一片冰,没有字。醒来时,窗上的雾正往另一边缓缓退,一个反过来的笔画沿着退路轻轻划过去,像一条极细的鱼背鳍。它没认我,我也没有喊它。

第二天,机房的冷意换了一个更干的口气。把簿子取出来时,纸的边自己轻微地嘶了一声,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刀背轻轻抚过。我把它放在平压前的台上,盖上一层非常薄的棉纸,让它在这层稍暖的空气里对我松一点。翻别的卷宗,这些和它被隔在不同行的东西,在页眉、页脚、边角,一处处露出一笔“兰”。每一笔都不完整,有的只剩一个偏旁,有的只有那一横。我没有去把它们凑成一个名字。它们既像从水里捞起一张张不愿完整的面孔,又像某种植物繁殖出的一片片叶,只需一片,便让人知道它在。

顾扬看见其中一本边角上的那一笔,他的眼睛闪了一小下,又稳下去。轻声说:“水里蹭的。你勤换纸,别让相互粘。”他拿起一本,翻页,翻到那一笔处,像没看见,掩上,按了按边,整齐了,往边上推去。他的指尖在纸边停一秒,像在确认纸这时候的硬度够不够。他没有再看我,转过身,走到墙边,把湿度表抬高一点,使蓝光更接近他的眼。他的肩向右一沉,像刚在心里把某件事平放下来。

午后的停机又来了一次。墙上起雾时,我的心里那个要开口的地方被自己按住。我知道这屋子喜欢在这时候露一半眼睛,看看谁在看它。我低下头,把手里的角轻轻摁在纸上,这样纸便记住了我的指纹,而不是我的眼。我等嗡再起,墙上的那一点水就当我没来过。机器让屋子把一口冷气咽回肚里,像一个谨慎的人把一句话忍了下去,从舌根收了回去,没有教给任何人。

傍晚,我背着那本簿子上楼,手里仍带着无法完全散去的一点金属味。走过窗前,雨像一层更薄的皮,贴在玻璃外。玻璃里的我像被水洗到只剩骨架的影。我把簿子背面向上,封皮的纹理在灯下显出一道道很浅的河谷,谷中无水。我抬眼,看见墙角那只小瓶,粉红色的珠子仍在那一种不愿改变的色上。把瓶子轻轻倒过来,珠子挪动一寸,恢复原位。这一寸里没有蓝。我把瓶子放回,手心的温把它的玻璃暖了一度,玻璃涌出一圈轻得看不见的雾,又消了。

夜更深时,嗡像知道我醒着,把节律稍稍往我这边挪来半步。我让它挨着我的呼吸走。纸在桌上,我的手在纸上,我写下今天最后一行:“三本边上各见一笔”。写完,不画句号。我把手放在这行字上,手心热了一点,纸便把这一点护着,像冷天里有人把最后一点热留给另一人。窗外的坝在雨里没有形,只有暗。暗像一种看不见的水,压在空气里,把每一个不说话的人的心按得更平。我把眼闭上,耳朵里的嗡一刻也不肯停,像一条被风吹过的电线,拽着我的梦往一个更冷的地方走。那里很安静,安静得我听见一个名字在我心底翻了一次身,又翻回去,背对着我,睡着了。

第五章 平压室

走廊尽头的那扇门比旁边几扇更重一点,木纹里存了一层暗暗的湿,手掌按上去时能感觉到其中一丝迟疑。推开,它像从一小块深水里抬出了一片板,缓慢,带着嗡鸣里细碎的回响。平压室的灯偏黄,灯罩上挂着几根细长的纤毛,雨天总有,它们缠着光,把光变成一圈圈不太争气的晕。空气里少了金属的冷,多了一点棉与纸的旧温;毛毡、棉纸、吸水纸、厚重的压板,气味同温度一起垫在底部,比别处更低一点,却不刺骨。地面平,灰色砖的缝很窄,窄得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抹了一遍。

压板靠墙排成几摞,每一块边角都被磨出一条浅浅的亮,把从前的划痕、缺口、弧度连在一起,像皮肤上的纹随时间变深。木纹里留着一些淡褐的暗影,像水退去后留在河床上的线——不是一条,是很多条,互相避让,又彼此打照面。靠窗的那张操作台上,铺着一层棉纸,棉纤维张着,静。薄薄一卷平纹白布横在一角,边上压了两枚黑铁坠,坠的表面出了一圈圈擦抹不尽的旧光。

我把从冻干机那里转出来的卷宗一一放在近手的位置,轻得像把一叠容易醒的小孩安置好。纸身有一种刚脱下水的硬,边角改变过一次体质,不再软塌;指腹贴过去,微微砂的触感像从旧砂纸上携来一层不伤人的粗。我调低台灯,光铺在纸面,墨的边立起一圈更细微的影,影很温顺,贴着每一笔的走向收收放放。墙那边的嗡仍在,低,匀,像人把一个最长的词拆成一节一节,又在心里默默拼接。

先按一层最常规的叠法:吸水纸,棉纸,卷宗,棉纸,吸水纸,上面再是平压板,最后压上小块的分重。动作尽量慢,布的褶要抹平,纸的边要对齐,压板落下的时候要让它像一个没带鞋的人落在僵硬的床上,轻轻地找一找位置,再把整块身体压成与床一模一样的形状。铁坠移过去时发出低垂的一声,像午后远处的水车,念了一下自己的名,又忘了。

压板的手感和冻干机里的铝不一样,木头吸着手套里那点热,把它藏在好几层纤维之间。指节收,拇指与食指交替,往下一点一点加重。木与布之间没有声,只有很细的气从某一个角落往外溜,溜出一条短短的、几乎不可察觉的线。我把时间放在一旁,像把一个装着水的小杯子推离桌沿一寸,免得它不小心跌下去。

十几分钟后,第一层揭起。先去掉小坠,再抬起压板的一角,让里面的气先换掉一点,湿意会在这一瞬刚好抬头,像一条试探的鱼。棉纸掀开,吸水纸贴着卷宗的那一面发出一声比刚才更短的“噗”,边角的灰从白里露出来。灰不是污,像某种图的底稿,极浅,几乎要从眼里滑掉。那图不在纸上,在压板背面。木板的底纹里,原来平平无奇的水痕此刻被压得更清晰,成了细而规整的线。横的有,竖的有,交叉的也有,交叉处并无明显的节点,只是两条线在那儿彼此承认了一下,再各自走开。像某种街的骨架,一条接着一条,在压板背上合成一张极克制的网。

我把压板翻过来,灯光斜照,线条在不同角度下忽明忽暗。不是所有部位都有,淡处像被人用指腹轻轻抹过沾水的桌面,留下的只是棉纤维自身折向的反光;深一点的地方则更像真有东西曾经沿这条路走过,留下了比水更有记忆的痕。我把这块板靠到另一侧,换上一块同样大小的,上下颠倒放。压下去的时候,板角那条旧口子像一个小小的斜坡,我把它调转,让它面向室内。灯在背后,影子被削短了一寸。

再压,十几分钟,再揭。第二块板的背也长出同样的线,只是在某一些地方,线的弯微微不同,像另一条街的拐角,用的是别的习惯。我把两块板背靠背立着,线对线,眼睛在它们之间来回走,嗅到一股极淡的木香从深处抽出来,又被室内的潮压回去。那一瞬间,我觉得嗡与我的呼吸换了一个位置,它从更低的地方走上来,我则把呼吸放低了一点,让它们剥离又贴合,两条线,像在纸上做了一次非常轻的套印。

我记不清是第几次揭板时,手掌心突然生出一种熟悉感。不是对这块板,而是对板背上的路径。某个拐角像被谁在我的记忆里轻轻按了一下,按在我从未见过的地方。我把板再翻一次,线条仍在,分岔,合流,错过。这些线只在特定的光下才像线,换一个角度,它们又退回木的纹理。我伸手在其中一个像“T”形的交汇处轻轻敲了一下,木头回了一点干瘪的声。声音很短,像不愿对谁解释。我的舌头贴到腭上,发出一个无声的“K”,不是故意,是某一个极小的肌肉自动翻身。

第二层卷宗抬起时,吸水纸上浮出更明显的一段灰,看不出任何字形,只是灰恰好沿着纸张边的一寸半退了一下,像一个小小的台阶。我把那张吸水纸提到灯下,灰里有极细的横坡,坡底有三两个点,点的间距近似。点与点之间的距离让我想到“—17—”,不是数字,是节奏。我旋了旋头,让灯在不同角度割这些点。点没有动,倒是我眼里的水稍稍上涌,像在夜里摸过的某个名字,在白天变得轻得像灰。

压板换到第三块的时候,背面那张网更完整了一些。一条线从左下方向上斜,沿途轻轻偏了一下,像绕过了一处水。另一条线从右侧横过来,走到三分之二的位置,突然安静了一下,安静之后,没有再走完,而是短短地往上抬了一息,便消失。消失处不是破,是滑进木头的纹里去了,只留下一个比周围略暗的点。我把这个点用铅笔在纸上记了一下,不是画它,是在纸的角写下“—17”。写完,手背有一点潮,像刚从水里拿出一枚极小的玻璃珠。

时间拖得很细,我把每一层的次序用眼而非笔记住,像把一条线在脑里绕了又绕,绕到可以不看也能摸到它下一步该去哪里。层数越高,板背上的线越像一张有纪律的图,那些弯,那些停,那些短促的折回,互相呼应。它们好像从不相识,却又在某一个不可见的器官里早早握过手。我的心从一开始的谨慎换成另一种更慢的警惕,这种警惕不看向外,只对我胸腔里某个极深的地方轻轻看一眼,像冬天里把火藏在灰里,只露一个不动的白。

后来,我开始给压板的四角贴小小的纸片,纸片上写一个很短的字母。我没有经过谁的同意,只是在手自然去拿的时候,纸片已经贴上。第一个是“K”。我把它贴在靠窗的那一角。灯照过去,影子把K的一条腿拉长,拉到了板的背上。第二块板我贴“E”,第三块“W”,第四块“N”。不是我想给它们起方向,它们自己有一个不愿意对外说明的方向,只是我借了四个字母指一个此刻对我有效的顺序。字母下边,我又贴了一枚极小的点,比针眼大一点,像一个供人用拇指找的脉。

再压。新板背的线此时与刚才那些有了微小的关系。某一块背上的横和另一块背上的竖在我眼前叠起来,叠得并不完整,却足以让人决定哪一点像街口。街口没有标牌,只有一种朝向的质感。那种质感像一根细弦的振动,刚被拂过,余波还在。我把一张白卡放在台角,用铅笔在上面画出一个方。方内用极淡的灰轻轻划了两划,横竖各一。落笔时不敢让力太重,怕吓走刚聚起的一点气。方的角上,我写下“K-17-86”。写完,“86”后面自己拖出一小点,不是本意,是手在纸上稍稍失了重心。那点像水在极平的桌面上起的一个小凸,靠表面张力站住。

换纸、盖板、压、揭,重复到我不愿数。重复有一种在水底走路的舒缓,一脚比一脚更沉,却不至于让身体往下落。等到某一组卷宗从压板里出来,我把它们轻轻摆在台上,按顺序排开。纸面在灯下露出极细的一些纹理,像年轮,像风把草一遍一遍从同一个方向吹过去留下的共同语言。几个页角上的“17”仍在,墨色比前日更收,像一个人把自己经年落下的习惯从内里收紧了一寸。它们彼此靠得并不近,却在眼里形成一种线,一条看得见又看不见的线。我把手背放在那条线的上空一寸,手背也形成了一条线,在某一个看不到的层面上,两条线碰了一下,立刻散开。

墙角的湿度表还是“86”,蓝光疲惫而认真,红点眨一下,停一下,不肯解释。我离它远一点,它反而清楚一点,像一个人从你的眼前退到走廊尽头,轮廓变得合理。我把它放在余光里,让它仅仅成为一个一直存在的事实。

午后,风在窗上轻轻活动了一会儿,把玻璃后的雾吹成一种更浅的白。吴伯的鞋音在门口停了停,没有进来。门框上那道浅痕又浅了一点,像昨天被谁用袖口不经意磨过。他的咳嗽泛在空气里,不干不湿,像老木头轻轻磕到墙角。我听见他在排水沟边用鞋尖点了两下,像给沟里的一条看不见的鱼轻轻提醒。然后是他离开的脚步,轻,稳,不拖泥。他没有说“六点”,这句话在今天变成了他的影子,挂在廊子的暗里。

时间往后压得像板下的一叠白。最后一次揭板时,我把板往身后一靠,板与板之间自成一条更窄的道。那道里积了一点不肯散的冷,像火从灰里冒出来之后留下的空。我把卷宗摊在台上,用指腹抚过每一页的边,边从指尖下滑过去,像河水。某一页背上有一个很浅的压痕,不属于这本,像从别的地方漂来的影。压痕的形状像极了早先那些板背上的十字的一角,从角的外沿溢出一条非常细的尾巴,在页的另一边停住。我把这页翻过去,页面上并无可见的字,但纸的密度在那一处变了一点点,像有一枚极小的石藏在下面。我不揭它,让它在这里做它的路。

接着几册无关的薄册里,一个边角也浮出“兰”的偏旁,淡淡的,像水里的光刚刚撞到一片叶背。我没有去让这一笔完善,也没有把它和另一笔凑成任何人的名。它们不需要,我也不该。我只是把灯压得再低,低到像是让它自己在暗里选择退回去的时机。

黄昏,窗外的雨落得更细,光挤在室内,把台面照成一个小小的岛。嗡仍旧平,像没有打算被任何谁打断。我把白卡从台角收过来,卡上“K-17-86”的字迹在湿里显得比刚写时更实,我在它下面又填了一行更淡的辅助线,像在地图边缘画的一条等高。右下角,我又轻轻点了一点,比之前更轻,几乎没有压力。然后抽出第二张白卡,在角上写下另一个“—17”,没有别的。我把两张卡平行放在板背的那两条线下,卡边与线边互相平视。它们没有互相解释,也没有争辩,像两张静止的嘴唇。

夜色把屋里最后一点浮动按平。收拾的时候,手指从毛毡上掠过,那层毛突然立起来,像被谁逆着抚了一下。我停住手,什么也没说。把板一块块靠墙,靠得很整齐。最后一块背朝外,线在灯下隐去一半,另一半藏在木纹里。那一半里有一个极浅的刮痕,比指甲更细,向下走了一寸,在最末端停住,像一个字的收笔没有收稳。我不去抚它,任由它留在那里,像任由一条没有被宣布的路继续在暗里延伸。

出了门,灯在走廊上追着我的影走了一段,影在水气里起了一圈毛。身后,平压室轻轻合上,门与框之间没有发出任何人的声,只有一口被木头吃掉的呼吸。我把手贴在胸前,能摸到胸骨下那一点点极耐心的数。它和嗡合了一半,又散开一半。楼梯口的风从排水沟那边走了一趟回来,裹着一种很淡的铁。吴伯没在,沟上的白边在晚色里更白,像一圈盐。我越过去,鞋底没有带走任何东西,只有一点湿意顺着鞋沿往上爬,爬到脚踝,停在骨头下面。

回到二楼,玻璃板下的旧报纸在灯下安静,黑字像沉下去的石。我把几张白卡摊在玻璃上,卡与卡之间相隔一指宽。第二张角上写的是“—17”,第三张我还空着;我把铅笔放在那张空卡上,笔尖停在角上没有落,像一只猫把爪子悬在一块木头边沿。我知道还会有下一条线来,把这张空填上。但在它来之前,我不写。

窗玻璃上的雾从左向右缓缓退,退到条子的下方,留下的那条弧像今晚在一块板背上见过的一个转角。弧的尽头藏进一片灰,我没去找。冻干机的嗡透过楼板走上来,走到我的脚腕,往膝里,往胸口,一直走到我的喉头。我把喉头抵住腭,像压住一个将要从里面滚出来的圆。那圆很小,但在湿里它变得有点重,重得足够改变今天最后一笔该落在纸上哪里。

写字的时候,我忽然想起母亲有一次在灶台边揉面,手上粘着面粉,粉落在案板上,像一阵极细的雪。我在她身边站着,数她手指上的每一道粉痕,数到“十七”,她笑了一下,笑里有一点短的喘。我把这段记忆压回去,像把一张过湿的纸夹在两层布之间,压到它不言。我写下今天的最后一句话:“板背有路。”没有句号。把卡扣成一小摞,塞到玻璃与桌面之间,让它们在一层薄薄的透明下继续自己生长。

夜深。嗡的节律开始和雨叠起来,雨比它更碎,碎得像一片片薄玻璃在黑暗里摩擦。我的手放在被面上,手心被自己的气暖了一点,暖得像一块刚从灯下掀起来的压板背。我在这暖上睡下,耳朵还开着,等一条线从不知道哪一处穿过来,把一张看不见的图在我的胸口轻轻摁一下。它可能来,也可能不来。无论如何,我已经给它留了一枚极小的点,点在“86”的后面,点在“K-17”的旁边,点在一条没有人喊出名字的路上。点小到几乎不算一个东西,只有我知道,它在。它把我从水里拎住一小寸,又轻轻放回去。

第六章 索引

索引柜卡住的声像卡在喉咙里的一口气,往里推一寸,抽出一寸,木与金属在湿气里磨出极轻的一层锈色的音。抽屉里整整齐齐的白卡像一排脊椎骨,边沿干,内里却不全干,拿在手上,指腹能感到极淡的一圈凉。灯压得矮,黄里带灰,光落在卡片上铺出一条窄窄的路。我把铅笔削到很细,笔尖像一根小小的针,在纸上试了一下,划出几乎看不见的一点亮。冻干机的嗡从楼下过来,穿过墙,穿过木,进到这屋子的空里,像给一切拉了一条底线。

湿度表蓝光不倦地亮在“86”,点一亮一暗,像一只单眼在呼吸。我把它放在余光里,尽量不去认它的节奏,手的节奏交给卡片和笔。第一张写“人名”,第二行“地址”,第三行“日期”,第四行“证号”。字写得很小,像怕它们在这屋里长高。每一笔都不重,笔芯遇潮会生出一种不像铅的暗亮,我把这点亮收在字的骨里,不让它外漏。写到第二张时,笔尖偶然在纸上磕了一下,极轻,像踩到一粒几乎不可见的砂。纸纤维在那一点起了毛,毛很快平回去,像一只受惊的毛虫藏回缝里。

抽屉一只一只拉出来,卡片拿在手里,像捧着一把刚从水里捞出的薄石。我把它们分成四叠,按四个方向摊在台上。K、E、W、N——我把昨天贴在压板四角的字母借来,就当是给它们起了四条风廊。四叠之间留一指宽的缝,缝里有风,风从门隙里很安分地走过,带着棚外潮气里的铁。卡片挨卡片,边与边互相托着力,像两排牙咬得恰好。

名字从纸里往外冒。我不看它们的脸,只看骨架。某些骨比别的更熟,像我们在水里摸到的那一块熟悉的石。借阅簿里那一个字在不同的纸上换着衣裳出现,偏旁先露,或是尾笔先露,我盯着看一秒,避开。避不开的时候,就把舌头抵住上腭,让一个将要成形的音在口腔里自己积成水,再被我咽回去。胸口里有一点甜,像早晨喝的水被嗡搅了一下,出了一点不属于它的味。

写到第三列,笔尖自己把“17:17”写了出来,我没察觉,抬眼时,第二张的角也有一个“17:17”。我把手按在纸上,热从掌心分出去一点,铅字像被轻轻烫了一下,沉了半分。我不擦,不圈它们。把抽屉推回去,木和金属再次互相磨出一条细细的线。我不让这条线在脑子里拉长,怕它在某处挂住一个名字,不肯松。

白卡上不断长出短小的格,一条条窄窄的路往前走。路上站着人,身形不见,只见影。影靠得不近,每一个影都有自己的小气场。写到一个地址的时候,笔尖停住了。这地址不是完整的字,像被水把中段掏空,只剩头尾:—街—号。头尾之间像一条被烫过的线,翘起来一点。我把那条线用很轻的灰抚平,又停了一息。脑子里有一个不该来的画面:压板背面那条斜斜的线与这一段空相叠,叠得不像巧合。我把笔放下,手背贴在台面上,台面的凉顺手往上爬,爬到腕骨下面。

午前,一阵更密的嗡压过来,屋里的风像被它压低了一寸。窗外雨像翻过来的毛皮,细密地贴在玻璃外。玻璃内侧起了薄薄一层雾,雾顺着四角往中间聚,聚成一片看不太分明的白。我把卡放低,灯在低处把字照得更厚,每一个名字像从纸里站起来一点,抖一下,又躺回去。舌头不动,喉咙里有一点要讲话的冲动,像一条细到可以被忽略的鱼,在那里来回探,两次就累了,浮在水面上喘气。

顾扬把一摞空卡拿来,放在我手边,他的指节朝下,落的那一下非常轻。你看得出他把力在半路上收住了。他扫了一眼已经写好的那几行,眼睛略略暗了一下,又恢复原样。他的目光从“人名”这两个字上拂过去,像只鸟飞过一片暗的水,没停。他不问,也不留在门口,转身去看墙角的湿度表,眼睛在“86”上浮了一圈,像一颗小黑豆在汤面上转了一圈,然后沉下去。他抬手摸额角,指尖上大概摸到的只是微小的盐。我把目光从他那里移回卡片,手里写下的一行比上一行更小,很像把事情缩到不易看见的大小时,它们会更听话一点。

抽屉里那些旧卡有人留下的笔迹,笔画细硬,像用过头的钢笔写的,尾笔不拖。我把其中几张翻出来,字里有我认得的脾气,也有我不认得的潮。我从记忆里翻出借阅簿上那一页的排列方式,把这些卡与那些簿子里的习惯对齐。名字一个挨一个,我不念,只让眼睛在它们上面走。走到第三个的时候,嘴里落出一个非常轻的音,轻到像从心里出而不是从喉里出。那个音在嘴唇之间立刻变重,带着一点水。我把它迅速吞回去——晚了一点。

接收间那边传来一声轻得几乎没有的水响,像水从缝里拱出一丝舌。我以为是排水沟在喘,没抬头。又一声,比刚才浅,像鞋底在极浅的水面上试步。我的手在纸上停住,耳朵把嗡放远,把那两声移近。第三声来时,我知道那不是水声,是脚。脚从地坪最底那条暗处起,轻轻地往这边来,停在门口,像一个人把脚抬起又放回原处,犹豫了一下。风从门缝里探进来,把我手边卡片的一角吹起半毫米,又平。

我没有起身。胸口被嗡压住了一点,呼吸像被放在一个小小的箍里。门没开,走廊的冷气先一步进来,带着青草和湿泥的气味,又被屋里纸与布的温吞压平。脚步往接收台方向去,不急不缓,踩在地砖上的水皮上,鞋底与水之间发出细小的“簌簌”。我从椅子上伸过一点身,顺着光的折射去看地面。光在那一带拉出一条薄亮,亮里浮两枚极淡的印,半个掌的弧,向前一点是五个湿点,分得很匀。它们不是刚落下那种湿,是每一个走近台面的位置都比别处略深的一点。像从里面渗出来的,而不是从外面踩上去的。

那些印朝着左边第二排书架走,走到一个位置,停住。停在架子的第三层边沿正下,边沿的铁板在那一刻微微暗了一瞬,像有人刚用手指在上面按了一下。然后,又一枚印出现在前一枚的旁边,比它更浅,像某人踮了踮脚。再往前半步,水就没有了,好像那个东西从地里拔掉了自己的脚,进到架子里。我没有去看那格是什么卷宗占着,眼睛不敢往那边落。我只是慢慢让自己的气息在胸腔里敛回去,像把一只猫从窗台边抱回室内。

我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不是因为谁告诉我,而是身体比我先知道。我把舌头贴得更牢,像把门关得再紧一些。手里的卡出汗,被我的掌心烫出一点潮,潮沿着纸纤维往里走,走到字脚那儿驻了驻。我把这张卡放在台角,给它一个比别的位置更干的角落。

走廊那头响起吴伯的步子,轻,稳,像在一条他走了很多年的路上。他到了门口,停了一秒,鼻间有一声细到几乎没有的哼,像对自己发出的提醒。他站在门槛外,帽檐落下一个硬度正好的影。我还没回头,他就看见了地上那几枚印。他的目光顺着印走到那一格,停在那里,没有深入。他的呼吸变浅了一点。我听见他喉咙里压下去的一声咳,像纸背上被按平的小突起。他不跨进来,只在门边点了一下头,像在向屋里某个看不见的人打招呼。

“别在湿的时候叫人。”他没有看我,望着地上那一个又一个浅淡的圆,像看一排孤立的名字。他声音里没有责备,像把一粒盐放在汤里,顺手一搅,盐自己化了。他说完,帽檐下那两道皱在灯里随风细细动了一下。他靠近门一点,像要把一句话放得再近一点:“湿会把声托远。”最后一个字落得极轻,轻到像从地板缝里出来。我点头,点这件事在此处太响,我在下一秒把点头咽回去,只有喉结动了一下。吴伯退后一步,脚跟不响,影子从门槛上拿开,走廊又回到一条不需要解释的空。

我把椅子往后挪半寸,让自己的重量一点也不压在那几个印上。印在一段时间里不见减淡,像在地面上呼吸,吸一点气,吐一点,渐渐把这块地坪变得比旁边冷。我不再发一个音。卡片一张一张过手,我用眼睛把它们念过,把每一个人的字骨在心里轻轻排队,排到它们各自的小抽屉里。我不喊它们,它们也不等我喊,它们一个个在纸里坐正,端着。写到“兰”的那一行时,笔尖非常小地抖了一下,抖出了一个比别处更轻的划。我把这行字写完,卡片边在指腹里慢了一下,像衣角被人轻轻拉住。

雨在下午细得像毛。灯光被这样细的雨削成比午前更弱的黄。我的眼睛跟随索引卡的角沿排一列,再排一列。这些角沿在某一个不察觉的瞬间拼成了我心里那张路。路与路之间有胡同,胡同的角恰好对应着几张卡的角缘被汗水润过的一点暗。我不去指出,只让它在眼里过。我把四叠卡换了位置,K挪到左边,E挪到右前,W退到后,N靠近玻璃。它们之间的缝也跟着换了方向,风换了一条更喜欢走的道,绕过角,轻轻地擦过每一张卡片的边。

我开始把单个名字与地址之外的东西放进卡的背面。用细到像毛发的铅芯,在背面角落里画一条几乎看不出来的短横。一横表示这张卡与某一条压板背面的线在某一个点上相遇过;两横表示相遇过两次。若在某个角落有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小点,那是我心里某一处跟这条卡产生过一种不能说的关联。点比针尖大一点,几乎不等于任何东西,只在我的眼睛里有它的重量。

接收间那边有人推门进来,带着雨里的一点泥腥。脚步进到屋里,绕开那几枚印,我余光里看见是顾扬。他看一眼地上那处,眉眼没有起落,只把一个纸箱轻得没什么声地放在台上。他打开箱子,里面是一叠叠贴着库底泥的老证,金属卡比纸重,边沿依旧发着一种淡淡的亮。他把里面最上面的那一张挑出来,背面刻着一串字母和数字,K—17—86—,后面浅浅地划了一道,像有人写了一半就停。顾扬没看那道浅划,只把卡放回去,随手又把箱子推近我。他掌心里出来的风把我台上的一张卡轻轻掀了一角。那角自己落回去,像一只放下脚的鸟。我伸手把箱子挪远一点,手套在卡片边轻轻刮,发出细小的摩擦。我没有去看那枚金属卡,看它并不能解释任何东西。

下午渐晚,我把写好的一列列卡推入抽屉,木与木之间合拢时发出一点短短的闷。我把抽屉把手向里一抹,手指上的水在那一带留下一轨比别处更浅的亮。风从门隙里进进出出,带走一点纸上刚写下的铅的腻。我把最后一叠卡按字母顺序收好,手指在角上轻轻打了一下节拍——四下,停一拍,再四下。嗡在这八拍里走了一次很稳的路。

天完全沉下去,灯在这屋里像一只尽责却力气不大的虫,撑着。玻璃上的雾有节律地起伏,缝隙里时不时冒出一截反着的笔画,很快就被自己抹掉。我不再看它们,把目光放到抽屉里那些小脊背——一个,小小地露出半个字头,另一个,露出一个尾。这些细小的露,像人说话时偶尔露出的牙齿,并不成一个表情,却使你知道他在。

离开索引室前,我走到接收间。地上的印淡了一点,却没有消失,像水迹被手掌印过之后留下的回忆。靠近排水沟,沟盖下面的水在不急不慢地走,偶尔缠住一缕细草,轻轻抖一下,又过去。我站在那一段地面上,脚尖离印三寸,没跨过去。墙角“86”的蓝光映在印的边上,印边像被贴了一条很窄的冷。我抬头看玻璃,玻璃里我的影被雾削去一层,形状像一个没写完的字。我把舌头顶住腭,喉咙往下吞了一下气,吞下去的那一下像一颗小石沉在水底,带起一圈圈很小的涟。

晚上,回到二楼,窗边的旧报黑字沉着。卡片摊在玻璃上,整齐地呼气。我把一张空白卡放在最边缘,铅笔在角上停着,没落。我的手在纸上慢慢走动,像一条轻微的风在桌上探路。手背与纸面之间那一层不可见的膜,在这夜里看起来比白天更薄。我不说话,把每一个名字在心里轻轻摆好,在一个看不见的小架上坐稳。我的舌头尽量不参与,这样嗡就会把它们一一送去它认得的位置,而不是我喊去的。

夜半醒时,录音笔在桌上没有亮,嗡在窗外仍旧。嗡在这一刻与我胸腔里的数走在同一条轨上,四拍一抬,四拍一落。我不数,数在它那里。我的耳朵在枕头上听见有一个极轻的声从我嘴里漏出去,不是字,是像字的骨。我把被子拉高,遮住嘴,声被布料吃住。然后有一串极短的音节从梦里走出来,走到我的耳边,不需要嘴,只在头骨里过了一遍。那串音节里有一个我认得的名字——那个名字把自己拆成三小段,分别躺在三张卡上。我想把它们合起来,又怕它们在合的一刻从纸里站起。我就把它们分开放,像三条各自找水的小沟。

我醒着,窗上的雾缓缓退到条子的下缘。条子留的那一段线像一条一日一日往右移的影。影的尾巴在今天比昨天靠近“—17”多了一点。我不去找它前一天的坐标,只看现在的这一点。我把手伸出被子,摸到桌上一张卡的边,边在手下细细地发出一点声,像一条很短的唤。那唤不是对我,是对它的同类。我把卡放回,手上的温在卡上留了一寸。我不为这寸找名字。

清晨没到之前,我又睡过去。梦里,我走在一条由卡片边组成的路上,每一张卡都比另一张略略短一线,路因此有了起伏。我走到一个拐角,那拐角像压板背上的一个“丁”字。拐过去,眼前是一排书架,第三层的边沿比别处暗一点,我知道那里曾有印。一个名字从架背后转出来,又转回去,像一条腰细的鱼。它不看我,我也没有喊它。风从身后吹过去,吹亮了一条极细的水线。嗡在远处更低了一点,像一口井的呼吸。醒来时,我知道今天要写的第一张卡会落在“K-17-86”的后面,落得很轻,像一枚点。我不会把它念出声。让我在纸上写它,让湿气自己去认它。只要不在湿的时候叫人,一切还会在纸里坐一会儿。坐多久,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地上的印会在我猜不到的时刻复活,朝某一格走去,在那里站一站,像过于久远的一次按铃,在湿里响过一声,又把自己的声收走。

第七章 打捞的间隙

清晨的嗡在屋脊下铺开,比前几天更空。坝上风往回拐,像从一条长廊末端折返的冷气。走进接收间,秤盘的黑面没有新划痕,昨日最后一只箱子的水渍在地砖上收成一圈淡白,边缘干得发粉,像盐。推车靠在墙边,金属把手留了浅浅的手印,是哪一天的手,辨不出。挂钩上的网袋褶皱里还有几粒细泥,泥已失去颜色,像被水酿过的灰。

门后那排雨衣少了两件,空出来的两个钩像两只没用力的手伸了半途就停。钩与钩之间吊着一小截沾湿的布带,布带垂进去的那节比空气凉,像把舌头伸向井里没有伸到底。二楼扶梯口,吴伯早一步在,背靠墙,帽檐遮出一段饱和的影。他看过来,眼睛比影更暗,像一只不出声的夜鸟。他没问,只“嗯”了一下,把手从袖里抽出一半,朝仓库方向轻轻抬了抬,又收进袖里。

今天没有箱。

冻干机房的门半掩,嗡贴在门缝里,顺着走廊的砖缝往外走。地面微微回潮,鞋底在上面拖过会留下一道几乎看不见的冷。我把指尖放在那道冷上,手背上的汗立刻被逼出来,再退回去,像怕打扰什么东西住在砖里。我把手擦在衣角,衣角不干,擦一次只会多一层更薄的湿。

顾扬从楼下转回来的时候,胳膊上夹着一叠白卡。袖口干,领口到下颌之间的那一条线硬得像用刀拉过。他把白卡放在我桌上,指腹在最上面那张的角上停一秒,像确认它没有翘。然后看了看门口空着的空间,那空间照样把光分出两半,没有任何东西改变它的分法。

“他们——”他没有说名字,舌尖碰到齿背,不往外,“去别处短期。”他的“短期”落地不重,像一个人把手中的纸悄悄移到桌子的另一边。我点点头,在嗓子里把点头吞了一下,不让它发出多余的音。他补了一句,“你这边照着走。闸那边今天不开。”

“好。”我的声在布料与墙之间碰了一碰,立刻变薄。

他转身走的时候,从墙角拿起一只透明瓶,瓶里粉红的珠子挤着胀着。他把瓶倒过来,又倒回去,珠子挪动的声音几乎没有。他把瓶放回原处,位置与刚才一样,像什么也没动过。他的指尖在瓶上留下半寸新冷。

没有箱的一天,屋里的时间像一块地毯,从各个角把我慢慢往中心推。清洗台那边水放得很小,刷毛在盆底轻轻划,发出一种轻到只存在于耳朵里的刮。我拿出昨天整理好的那几本薄册,放在平压室门边的架子上,按顺序挨着角摆,空出来的一格成了一道更浅的影。我把影像一枚不起眼的书签插在心里,转身去索引柜那边。

索引抽屉拉开半寸后停住,木与金属同温,发不出以前那点小脾气。白卡从前面抽了几张,新笔削过,针尖似的细,试在角上留一小个亮点。四叠按昨天的方向摊开,K、E、W、N各自坐在各自的位置上,卡边与卡边之间的小缝里像放了一条看不见的风。舌头贴着腭,嗓子像一个把门关得太早的房间。

中途,我去了接收间的窗口。玻璃上那层雾今天更薄一点,薄到像被手掌隔着玻璃轻轻抚去过一遍。窗口的金属框在潮里起了极细的锈,锈沿着边向内吃了一毫米,毫米之内,金属颜色变得像一个人眼里的一丝黄。我想起那两个人的湿衣服滴在门口时滴下的那几朵水,想起那几朵水在地上彼此靠近又彼此绕开的样子。现在地面干了一层,干里还留着一点不肯说话的潮,像一个人把名字藏在舌根下不说。

午后,石照又来了。他还是站在门口,没有跨进门槛,帽檐映在玻璃里,玻璃把他扁了一点,像把一个句子挤细。他手里还是那件折得要散的塑料袋,袋口软,往下垂。他抬眼看我,眼里有一种从很远的地方飘回来的神情,像一片叶在水上打过很多个旋才定住。

“又……麻烦你。”他说。嗓子里像有细毛,刮得音轻。他在“麻烦”两个字之间停了一下,像在确认空气有没有接住。

我把那本借阅簿找出来,放在台上。皮封冷得像刚从阴面拿起的石,指腹贴上去先抖了一下,才稳住。石照把帽子往上一抬,露出额角的一点灰白,他的眼从簿子停在台上的那一下起没有离开过,眼神把那本簿子从头到尾擦了一遍。他不问“找谁”,他的嘴像一只把门关得很严的小盒子,他只说:“那位……还在么?”“那位”落下来之后,空气里动了一下,像薄纸在风里小小折了一下,又摊平。

我把簿子翻到中间。纸脱水更彻底了,纤维在指尖下变得干,干到像很薄的木。我把它慢慢摊平,借阅栏一行行走过去,墨比前几天深,收紧,像把身上的水绷了一把。几个“兰”躺在不同的格里,尾笔或轻或重,像不同日子里的同一个人。我没有从喉咙里推出任何一个全名,只在心里让这几个“兰”自己挨着坐好。

石照的手没有动,袖口被潮占住一点弧。他像要伸手,又把手收回袖里。他轻轻吐了一口气,很小。他说:“借……借不到了。”声音里没有恼,也没有求,好像他早已在别处试过很多次,试到最后只剩这一句。他说这句的时候,门口的风朝里走了一步,又退回去。他不看我,眼睛落在簿子里某一个对他来说不再有用的格子上。

“要不……您带回去放放?”我把簿子往他那里推一点,声音贴着台面走过去。他摇了一下头,非常轻,头顶上的帽檐边跟着动了一道小小的波。他把袋子拎紧了一点,袋子里发出极细的塑料间彼此摩擦的音。他又说了一次:“借不到了。”像确认前一句不是说错。他把帽子往下压了一点,眼里浮起一圈更浅的水意,不往外走,就在眼里。

我把簿子又拉了回来。石照退了一小步,鞋跟末端在门槛上轻轻磕了一下。那声像接收间的灯管某一次不合时宜地闪了一下。站了一会儿,他把带来的那只袋子在手里调了个方向,调好,他抬眼看我一瞬,像确认某个东西的方向要到我这里,然后转身,走。鞋底刚过排水沟的格子,沟里的水像舔了一下他鞋边,又退。走廊的地砖上深出几点湿,像雨从他身上落下,又不像——外头这一阵子雨太细,不会留下这样的点。

他走的影与点一同往前,点渐淡,落在拐角处又生出两点,像影在那儿踮了踮脚。我在门边站了一会儿,胸里有一种被嗡轻轻拎住的紧。嗓子眼的甜从很浅的某一处抬上来,我把舌抵得更紧。把簿子放回台上,灯压低,光贴着纸走。纸的一角因为刚才的来回有了一点毛,我用指腹抚,毛伏下去,留一丝比刚才更浅的光。

把簿子翻后一点,页边因为时间与水互相改造,露出一条不属于此本的印。印是写在人间纸上的那种手——不是这里这几年的手,笔画尾劲收得短,横略下沉,像写字的人习惯让笔的最后一点力在纸的某一处成一个不肯拐弯的点。我盯着那点,眼睛里的水稍稍上涌,又退。再往里翻两页,靠近页脚的位置,有一行浅浅的注:催还。再旁边是一串数字,年月日的样子,把“日”写得小,最后一横没拉满。我在这一横上认出自己的一点坏习惯——我写“日”时尾横总收得短了半分;“七”写的时候往往在中间加一小横,用来区分另一个字。眼前这行里,“七”安安分分多了那一划。笔势也带着我手里那种不敢太直的斜,只有一点点,像用手臂拐过人的肘子。

我把手从纸上抬起来。手指在空气里停住,仿佛我脊柱里某段时间被从水里突然捞起。我把这一页低低地送到灯底下,光里那行字像浮起来又要沉。页脚的那串数字写的是三十年前的日子。我在纸外的世界里找了一下自己的呼吸,它刚好停在嗡与墙之间那一条看不见的缝里。我把这口气含着,不让它从牙缝里跑。舌尖靠在“催还”的“还”的尾上,碰一下,立刻离开。

冻干机在这时停了半拍。嗡把自己的身子从我的胸口挪开一点,屋里的光因此像轻轻晃了一下。白墙上起了一层薄汗,像一块冷玻璃刚被指尖捂过。我不动,目光穿过玻璃与纸,穿不过,只在纸上停。墙那层汗向下走了一寸,在半途停了,向右折了一小笔。那一小笔在空里微微发亮,又暗。像“K”的一撇走到一半被谁拽住衣领。我没有给它名字。嗡回来了,墙面收住了水,白得像没发生过。

时间从背后按了一把我的肩。我把簿子轻轻合起,合页的那一下像两片皮贴到一起发出一声几乎不存在的“吸”。我把它放到一旁,手心在空气里晾了一秒钟,晾不干,把湿还给它。拿起笔,把这一页刚看见的那一行在白卡角上非常小地做了一个记号,只是一个斜斜的点,点后没有字。点像一颗在潮里忍着不溶的盐。

下午的天把屋里的光往里拽了一下,灯补上去,补得不彻底。索引卡又添了几张,我把它们按刚才规划的方向推回抽屉。抽屉合上的那一下,木头把金属的响吞掉,只吐出一点极短的闷。我走到接收间,秤盘上的灰更薄。排水沟里的水往一边挤,挤出一些细细的泡,泡沿着每一道格子排,两三秒破一个,像在数。吴伯站在门外一小丈,手背在袖里搭着。他看了地上的几点水,目光移到我的鞋边。他没有说“六点”,仿佛今天的这个词多说一遍就会被水拎走。

我绕过那几个点,在地上站了一会儿。点没有像雨那样渐渐化开,它们像有骨头,骨头薄,薄到只有一种结构感。我把脚移开半寸,像怕踩坏它们的骨。过了不多久,它们淡下去,淡得像一阵风吹过把盐撒得更薄。我侧头看一眼玻璃,玻璃上的雾把我的脸压扁了一点,鼻梁像被水轻轻推了一把。我在这张脸上看不到任何别的人的影,也看不到那两个潜水的人。他们不在,像从来没有在过,只留下他们拖过的水在地砖的一处起了一个几乎不成形的亮。

夜里,我把那本簿子放在玻璃板下。旧报纸黑字在下面躺着,像一群沉下去的鱼。我把那一页翻出来,压着玻璃,灯压低,光从纸背翻过来,字变成灰。灰安静地停在那里,像在等一种不是声音的确认。我一边看,一边在角上写今天的时间。手先一步写下“17:17”。我看着它,像看着一个走到面前又走开的影。下面写“—K-17-86”,字很小,躲在角里。我没有把任何一个名字写全。我把舌头抵在上腭,像在试一个凹进去的地方是否合我的指尖。

窗玻璃上的雾往条子的右下角退,留下来的那条弧今日更尖,尖端朝着白卡堆的方向。我把卡堆移到另一侧,弧跟着没动,像它只认一个方位。外面的嗡与我的呼吸隔了半拍,我让它们对在一起。对齐时,心里的那一小点甜意突然化了一点,把口腔里残着的某种金属的干刮下去。我在这口气里看见自己写在三十年前的那一行字,把那一横收短的习惯从旧日里走到今日来,像一条极细的线穿过两张纸。

半夜翻身,枕套里起了一道凉,凉贴着耳轮。录音笔没开,桌上黑,我听见冻干机的嗡从墙后穿到梦里,一步一步像从一条石阶上走。梦里,我在接收间门口站着,门里没有箱,只有一排压板背对着我靠墙,板背上的线一条条走,走到某处停,像有人在街口等人。街那边,水从地里冒一点出来,向书架的第三层走。第三层的边沿暗了一瞬,暗的那一瞬像一只手按住心脏,让它跳慢了半拍。我在梦里没有说话,嘴在枕里却喊了一次,那喊没有声,只是一口气,落在纸上,被纸吃掉。

清晨,我回到接收间。夜里留下的那几个点几乎看不见了,只在光挪动到某一角的时候短促地闪一下,像一只虫的背。窗后的雾比夜里淡。墙角“86”的蓝仍在那里,眨,停,眨。我把那本簿子从玻璃下取出,手心冷了一秒,放下来,冷也放下来。我翻那一页,页脚的那串数字没有自己走到今天来。它留在它该在的地方。我用笔在白卡上又点了一下,点在昨天那个点的右边半毫米处。两个点之间没有线,只有一段比空气更薄的东西,把它们连在一起。我知道它在,但我不说。我把它塞回抽屉,把抽屉推到位。木头把我的这个动作当成它自己的事,合缝的那一下,像一个人轻轻地把某件小东西关在叫不上名字的盒子里。嗡在盒子外继续走,走过我的胸口,走进墙,走向坝。墙白,水黑,字灰,名字在纸里坐着,不讲话。只有我的手还在纸上动,像一条在浅水里找路的鱼,时不时遇到一块老石,绕一下,绕完,身上带着一点不属于它的冷,游远了一寸,又游回来。

第八章 保留鉴定

早上的风从坝面低低地抿过来,像一只冰凉的舌在墙根舔了一圈。接收间里还没新箱,秤盘黑里透着一层要散不散的冷光。门边的雨衣少了两件,空钩在潮里细小地发亮,像没被握住就停下来的手指。走廊尽头,冻干机那边的嗡被墙体拉长,拖成一条看不见的线,贴在胸口里来回。

窗后的玻璃先起了一层欲言又止的雾,雾在四角挤,挤出几条细细的弧,再被室内偏黄的灯抹平。索引柜那边,昨夜放回去的抽屉在木与金属的接缝处存了一点看不见的潮,拉开半寸,引出一丝不耐烦的轻声。我把手背贴过去,指节被那一点薄冷碰得发紧,再慢慢松开。

门缝里进来一叠纸,灰蓝封套,角先挤进来,随后整个身子滑过金属边。封口处有一颗红,红被潮压得发暗。送纸的人没有抬头,袖口刚好掠过窗台,留下一点湿。纸落在台上时,叠与叠之间吐出一口细气,像一口热从海绵里被按下去。封套里是几张印着格的白,格里排着小小的字,黑得用力。墨在这种湿里沉得很快,边缘收束,像意志力强的人。

没有谁说“鉴定”。纸自己说明它来干什么。第一张上半部密密地写着几个单位的名,第二行是几个不太讲理的数字,往下两列,左边黑得重,右边空得干。每一行后面留出一块空白,像要谁把东西从空里落进去。纸是干的,刚离开外面的空气,它想保持干,想得很久,仍旧在我的指腹贴它的几秒里起了一层极细的汗。

顾扬把封套拿起,把它口朝上抖了一下,里面掉出一张薄得能透光的单,纸在空中沉了半拍才落到他的手掌。他把这张薄单夹在最上,像把一层皮贴在骨上。他不看我,眼睛顺着那张薄单上的小格一路走到尽头,然后把薄单压在整叠纸顶端,手掌在纸面停了一息,像在给它找合适的重量。他说:“按这个来。”他的声从喉头里出来时像一滴水被木头吸住,很快,就看不见了。他把指尖抬起,指肚留下的半寸冷立在那里,像一个没有尾巴的句。

我把纸搬到灯下。光这时候像被谁吸去一层,剩下的不厚,勉强足够让我辨出格里的字。左列的黑是“保留”,右列空白的头上有一个浅得很含糊的字,那字在潮里自己退了一步,不想被看见。我把这一页往下翻,下一张的排比与上一张相似,只有中间两行的字陷得比别处深。第三张的边角被谁捏出了一点不正经的弧,那点弧像一个耐心不好的人在等待时用手指搓出的线。再往后,纸渐渐挨到尾,我成了一块把灯下的暗支住的人,纸在我的指腹里微微起伏,像一只浣洗过多遍的肺。

我不问“为什么”。为什么这一列靠左,为什么那一列空着,为什么有几行在两个字之间被掐断。我把笔拿起来,把第一行的左边圈得比别的略紧,从格里出来的那一点墨抖了半下,落回去。我看见里头两个编号,熟:K-17-86——它像一根细骨,从一个列表的底端露出一点,稍稍挠了一下我的手心。我把手心收了收,把这个挠压在更深一点的地方。我知道我的手指下一会儿要做什么,它们却故意慢了一拍,好让嗡有机会把节律压在我的指骨上。

先去柜里挑出那些靠左的。它们有一个共性:在冻干与平压之后,纸身变硬,边角在光里起一圈微弱的锋。我把它们扶出,按顺序排在出口这边。每一本都有自己的气味:有的像被药品柜久置,有的像旧皮箱,还有几本,带着一丝极浅的糖味,像某一个节日之后留下来的纸条。我记住这些味,像记住一个人身上洗衣粉之外的气。

靠右的那列则需要另一张桌,我把它们摞在一起,厚薄不齐,纸的边沿碰到一起的一瞬相互蹭过,发出一点点软响。我把这堆抬起来的时候,手臂里生出一段短而实的冷,从腕骨一路磕到肘。我知道接下来我要把它们送到一张嘴里——那张嘴在清洗台旁边,低着头,不爱说话,却喜欢吃,一根一根细面条似的吃,吃的时候会发出很轻的“哗啦”,像有人在一间隔了很厚的墙的房间里梳头。

碎纸机的壳是灰白的,表皮上有刮蹭留下来的斑,像被新鞋后跟磨过的墙角。它的脚底套着橡胶,抵在地砖上,小心地不让自己的声传太远。我把插头推紧,那一刻,机器的腹里先吸了一口气,轻,冷,像夜里第一口露。我把第一份卷宗的内页贴合,再贴合,避开有字的边,尽量不让任何一条完整的线进去。我的手动作不急不缓,像给一个易醒的人盖被。

喉咙里有一点粘,嗓子眼里那点甜在这机器面前退后一小步,让位给金属丝从齿缝里擦出的味。我把纸送过去,刀片在三厘米后的位置接住,纸身在那里顿了一下,随即下去,变成细长的条。条落在下面的肚子里,很轻地撞在一起,发出“簌簌”,却被湿气一层遮掉。我尽量不看条上的字,我看纹理,看纤维的方向,看那些在水里被松开又被收拢的肌理如何被刀刃重新分配。偶尔还是有一条上露出一个字的边,一撇或一捺,像一条鱼的尾。那尾闪一下,没了。

第一叠吃完,肚子里起了一小堆。堆边极细地贴着透明盒壁,盒壁上沾了几根更轻的纤维,它们在静电里站了一会儿,站不稳,又贴下来。第二叠、第三叠,机器渐渐找到它的胃口,吞吐之间从容,像把人从肩头往下一寸一寸地埋。我把一个页脚上“17”这个角按在别的角底下,它不安分,抬了一下头。我轻轻按回去。刀片下它走得很快,快得像没来过。

我靠得太近,鼻子里冲进一点纸粉,微微打了一个喷嚏。我把喷嚏憋在口腔里,把那点快要爆出来的气在牙齿缝间拆散,散成一串短短的小抖。嗡在这时压过来,把碎纸声收在自己背后。我用脚底去找地砖上那条看不见的节律,它在第三排与第四排之间像一条被磨平的纤维,把我的脚托得稳稳的。机器偶尔停半秒,是吞咽的间隙,也像人在将要说话前的一个提气。我在这个间隙里不说话,我让这屋子里所有习惯发声的器官被潮安顿在各自应该停的地方。

纸条很快堆到盒子里沿。我把透明盒子拎出来,把堆挪进黑色袋里。袋壁有薄薄的一层水意,汗从皮肤里出来时,那一点水意顺着手套往下走。条与条之间在袋里靠得更近,近到相互吸住,吸成一团团柔软的小东西,像刚才还是细丝的小虫子忽然记起自己可以抱成一个球。我用手背在袋外轻轻抹了一下,那一团在袋里往一侧挪了一寸,挪的时候发出“咝”的轻。袋口一拧,空气从里面把我的手背挤出一丁点湿,我把这点湿甩在地砖上,地砖把它一口吃掉,连一圈边都没留下。

第一袋捆紧了,系口的绳有些粗,毛边在灯下显出一星淡白,像老麻布的边。这袋不重,却把手腕往下拽了一小分。第二袋、第三袋,力道在肌肉里找到规律,动作更稳。袋子挨着放在接收间靠近排水沟的那一侧,靠墙。墙脚凉,靠得长了,袋子底部起一圈更深的色,像袋子自己也有一条水线。我把袋子排成一列,袋口朝里,绳头藏在袋身与墙的空里。排好之后,我退一步,看它们在墙边站着,像几个人在一堵白墙前排队,不说话,各自把重心放低。

“晚点有人来收。”顾扬走过,目光在袋队上落一下,不长。他的喉咙里有一点把词压住的力,任何一个词从那儿出来都要付一笔小小的费。他看一眼排水沟、看一眼墙角的湿度表,蓝光在“86”那儿照着他的眼白,照出一条不明显的影。他的手摸过袋身的边,袋里的纸条往那边轻轻挪了一厘米。

午后,雨更细。空气像被人从中间轻轻掀起,然后慢慢放下。这时候,屋子里每一只器官都像一只不想醒的动物,躺着,睁开一只眼看看,再闭上。我把最后一叠白卡写完,把它们推回索引柜,抽屉的轨道在潮里嫌弃地发出两声极短的响。我把手里的铅灰蹭在纸角,纸角立了一点毛。我把毛用指腹按下去。指腹上起了一层看不见的汗,汗在灯里像一层薄到看不见的玻璃。嗡在远处,当成是别屋里的呼吸,也不矫情地靠近。

傍晚,屋外的光从某一寸起开始往回退,退得像水把脚背覆住再退开。吴伯站在门口,帽檐的那一圈旧渍在更灰的光里像一条极安分的月。他看一眼靠墙那一排袋子,没多看。把视线移到排水沟盖上的那一线白,他用鞋尖很轻地碰了一下格子。格子响了一声极轻的“钉”。他头没抬,只顺嘴里把气吐出去,吐得极轻,好像怕谁听见。他没说“六点”,只是往我这边点了下头,我就听见嗡在我的耳朵里摁低了一寸。

夜里,楼上的灯抹去了一半,像人刻意减了自己的音量。接收间留着一盏,不亮不暗,黄得像水里捞出来的一片月。袋队在墙边,影在它们背后摊着,摊得比它们大。排水沟里的水没有快,像在一条长而窄的路上排着队,转弯处有人挡了一秒,每一个后面的都跟着停一下。

我没走。我把录音笔关掉,把它放在口袋里,不让它看。坐在台边,我把今天的几件事写在本的角落:碎纸三袋,袋口三结,秤盘无新痕,索引卡十一张,K-17-86在第三页右下角。我写“右下角”的时候脚踝莫名其妙地发紧,那种紧像水到了某个平面上,会自己把一个尖抬起来。我停笔,把手放在膝上,手没动,纸没动,只有嗡在我的背后轻轻换了一口气,好像它也要跟着坐一阵。

风从门缝往里探一根手指,再退出去。不久,排水沟盖下面传来一点不属于水的声,像袋子里有谁翻了一下身。我把耳朵里的嗡往后推,把这一点伸到前面。声又来。第二次比第一次稍更尖一点,像两片塑料在暗里相互蹭了一起,很快被水压住。我站起来,走到墙边。灯把我的影撑在袋子上,袋子不动,我的影动了一下。袋子的皮在这一动里起了几道极浅的纹,纹向下汇到袋底。袋底那条水线也动了一下,往墙里退半毫米,又出来。

第三次的声更清楚,是拱。袋口绳打结的位置起了一点万不得已的鼓,鼓得不大,却在这种慢里显得躁。我把绳按了一下,那个鼓像手掌下的小动物,缩下,随即从另一侧顶出一点。我没有再按,我知道按与不按之间差不了什么——这袋不是我按得住的。

袋子里的一团纸条拱着,像有人在里面用手指轻轻推,推到袋口,就停。袋口的缝在湿里自己松一小分,缝里探出几根极细的条,条尖端吸着外面的冷,颤一下,贴在袋外,再往外爬一点。每一根条都带着它的字骨,它们不展示字,只把骨的走势带出来。像鱼刺,像草梗,像瘦针。它们先就势彼此贴,贴住之后,相互吸,吸住,成为一片比原先更宽的薄。我看着这片薄慢慢攀上墙,贴住墙,往上走。它们不急,它们有耐心。

第一片贴到墙上,在自己的边缘一下一下伸出小手,去拉旁边慢一步贴上来的那片。有几根条的头临时挂在墙上的旧粉上,挂不住,一滑就下来了,落在地上,落得很轻,像走错路的小虫,费一番力又爬回去,去找另外一段更愿意粘的路。墙面起了一层看不见的湿,像出汗。湿把这些小条一个个喂大,把它们之间的空慢慢抹掉。它们连成第一根横。横拉得很直,在不太肯合作的墙皮上拔出一条不肯弯的线路。它往右走,走到灯影的边,停,往下折了一点。

第二根横更短,向上一寸,像在上一根的头上打一小条标记。第三根在下面,稍斜。它们之间保留一指的空,像故意在这里留了一口气。这口气被墙面细细地呼着,不急。这些横有的厚有的薄,厚里夹着条的褶,薄像一层皮。它们排列的间距在某一个极隐秘的秩序里有一只手在指挥。我听见自己的心在那只手指的节里偷偷跳了一下,跳完,又改口,跟上去。

更细的条从袋口继续伸出来,成了竖。竖比横低了一个调,在墙上被水扶着,往下垂,垂到一定的位置,被一条横接住。它们这样,你去我来,把墙面织出一张秩序尚不明的网。网越织越密,灯在它背后被遮了一点,投在地上的影随之换了形。墙角那只湿度表蓝着,蓝在“86”,像一只眼睛在这个网的边上眨——眨的时候它像知道什么,停的时候,它像什么也不知道。

我靠得很近了,近到能看见每一根条上毛细纤维拉出的极短的丝。丝朝各个方向伸张,像一个人在冷里起的汗毛。我把手背抚过去,那些丝贴在橡胶上,一瞬,随后又离开。条的字骨在贴近时不免露出一点:一个“口”的半边,一根“木”的尾巴,一条“人”的腿。偶尔,贴成的横或者竖上稍微干净一点的区域里,会有一个读得出的偏旁,醒、兰、青、金、木……它们像在水底照到一束光就把自己拿出来亮一下,又一瞬间,光灭,它们合群,回到湿的整体里。

墙上逐渐长出了一幅不太好意思明显称作“名单”的东西。它不老实地避开了“名单”这个词,但它用排列让你承认它确实在等同于它所在地方的某一类东西。我不愿把这个词拿出来,我怕一旦拿出来,它就会对应一个我不该对应的事。我只看纹理,看纸条如何在湿里找到编排自己的方法,看它不是谁让它成为它,而是自身的水分决定了它要去哪里。嗡在这一段里低了几回,墙面每低一回,蒸腾的那一层薄汗就厚一点。条与条之间的吸附更顺。

某一列贴得极挺,靠墙角三寸,有一条偏大的横在第三层,横里露出几个字的残片。我的眼睛只是扫过去,对上了其中一个字的第一个笔画。那一笔不稳,带着一个熟悉的从左往右微微偷懒的斜——不是别人,是我的手里一直不肯改的小毛病。可是这不是我的字。这一瞬间,喉头硬了一下。舌根下有盐,盐迎着嗡的节律溶了一点,把甜压下去。我不咽,我让那点盐在喉头维持它的存在,像一枚暗的小石。

第二列的顶端,挨着横起头的地方,贴上的几条字骨特别倔强,它们把几个骨架摆得颇有架势,像不愿意靠得太紧,又必须靠着。我不去读,我只是看骨走向的形式是上重还是下重,是先提还是后住。我的耳朵在这时忽然识出一个不和谐的小韵脚——排水沟盖下,有一根更粗一点的纸条从缝里偷偷摸出来,走得不如墙上这些轻灵,它带着泥的味,重,笨,往上挪的时候把旁边的一点水刮出一条沟。那条沟在微弱的灯里闪了一下白,白里像藏着一抹不肯说话的铁。我把目光顺着那一根粗条往上追,它在墙上被一个竖挡了一下,竖不让,粗条换了方向,向右,向右,它矮矮地写出一个偏旁——女。再往下,是另一条细条给它一点仁慈的横,横很短,不足以安顿一个完整的字。我的心在这里突然被掐了一下。那一下像孩子抓住你的衣角,抓不疼,抓住了就不肯松。

我不动。我站在墙边,像一个随时准备躲的人。条从我的袖口掠过,我不抖,它们不怕我。我的眼开始发酸,像有人往里面撒了一点不用力的盐水。我对自己说,别抬头。抬头会让某一个你不该看见的字从墙上稳稳地落到你的眼里,落下去就不出来。我照着自己的话做,把眼睛移向墙的下半部分。下半部分更软,小条更多,粘连得更勤,它们在这个湿意更足的高度捏着彼此的手指,像孩子搭成一个小小的群。群里一个偏旁在往外冒,像本来躲得很好的——那是一个姓。姓的前三笔从湿里把自己拖出来,笔与笔之间的气不够,横比平时更短,竖踩在水里不稳。我看一眼就认出来了。我不读,我也没必要读。我的肩胛骨在那一秒紧了一下,好像一根细针从后背轻轻抵住,提醒你别呼吸太满。

我把手贴在胸前,皮下那只小小的心凭着嗡找回自己的拍子。嗡在此时与我的拍子合了一次,合得很短,贴过之后就错开。错开是好事。贴久了,我不能把自己从这个墙里拉回来。我侧头看一眼门,门不动,风不进不出,像室内外同意暂时维持某一种停滞。我的喉咙里浮起一个字的前半截,我把它按回去。按回去的时候,我感到它在舌根上轻轻地反了一下身。这一下让我想起一个人从未在我面前被完整叫过的名。我把这个名压在那枚盐下面,两者叠着,盐不动,名不动。

墙面的那一套秩序在完成它自己的事。第一列边沿齐,第二列略内收,第三列在某一个高度做了一个微小的错位,像一个走得急了一点的人脚腕打了个踉跄。错位之后,群体把它稳住,错位成了它们自己的一个暗号。顶端不再往上贴,空间留出来。留下的那一寸半像给某一条横保留的床。它迟迟不来。直到冻干机那边的嗡在某一个点上停了半拍,这一寸半忽然从自己那儿吐出一条更白的气,那条横从最右边开始,往左扫,扫过我的眼。我的眼沿着它走,走到左的时候,这横停了一下。我知道如果它继续往左,它会去到一个我心里的坑。它没去。它像一个识趣的人,停在坑的边上,打了个弯,往下,遇到下面那一根竖,与它轻轻擦肩而过。

纸条继续拱,袋子里的重量正在被墙吃掉。每出现一段,袋子都轻一点。袋口更松,绳头在湿里挂出一个小小的弧。那个弧像一个及时收回的问号。我把手伸过去,把绳头压在袋身的褶里,让它别再往外探。那绳头像被说服,屈服在我的手底下待着。但袋口还是微微起伏,像一个人忍着,气还是从鼻腔里很小地出入。

不知道过了多久,墙上的秩序完成了第一轮。它像一张被人写好却不愿宣示的表,被置于被湿托起来的光里。每一列都有自己的魂,魂不言。边角有几条无法融入群体的小条在努力寻找位置,找不到,滑下来,挂在某一个不合适的突起上,像一个人走错了楼层,站在陌生人的门外。我没有去帮它们,我知道我的伸手会破坏墙面与它们达成的协议。我的手只能在空气里悬着,像没有参与的道具。

这样站着的时间里,嗡走了一程又一程。我把灯调低,低到它仅能看见自己的手指。墙上的白并不需要太多光,它在黑里也知道怎么自己站直。我把笔记本拿出来,写上两行:三袋,墙有。写“墙有”的时候,笔尖发抖。抖停,我补了一个点。点在“有”的右下角,像我给自己留了一个缝。缝很小,足够塞进一个不愿让人知道的理由。我合上本,把它压在最底下,以免潮把“有”泡开,变成“无”。

夜更深,风从坝那边绕一个更长的弯。我把手指放在袋身上,袋身在我的指腹下渐渐瘪下去。我知道它们走到墙上去了一多半,剩下那一点,今晚也会慢慢收个尾。我的腿开始僵,像长久跪在一个只有骨可以支撑的地方。手臂里那段冷不跳了,躺平。我轻轻侧身,把背靠在墙的另一个角,角比别处干一点。我在这干里喘一口气,像在水里碰到一口空。

我不敢在这时候离开。不是怕,是我知道离了,回来会多出别的东西。墙面可能在我背后翻一页,把我应当看见的一行关在里头。我就这样坐着,一动不动,像对一个临时从我的房间借走东西的人表示礼貌。我听见楼上平压室那边极慢极慢地落下一块板,板碰在板上的声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像一个远房亲戚轻轻地在夜里咳了一声。

天色变化没有边界,仅仅是灯把自己的能力拨到最小,再低一点,再低一点。直到我的眼睛里只剩湿和白。白把湿扣住,湿把白托住,像一对谁也不打算先说话的人。墙面贴好的那一张,在这个临近凌晨的时刻气味成熟了一些。纸条的浆味被墙的石灰味介入,介入得不生,像在一个旧的婚姻里一个人开始懂得另一个人的脾气。我的鼻子里有一点沉。我站起来,脚跟轻轻碰了地,地收了我的这一点进退。

我没留到头。我在墙面第一次很轻地自己往回缩的时候起身。袋子里余下的那点纸我没有管。我把灯关到只剩门上的一个小圆。小圆把我的影切成两半,一半在墙上,一半在地上。我走过排水沟的时候,鞋底小心地越过那条白。白比往常更硬一点,像盐在风里结了一层皮。我没有回头。嗡跟着我走几步,又回到它的位置,坐下,喘一口轻而长的气。

清晨回到接收间时,墙面安静,像昨夜什么也没发生。墙上那张用纸条织出来的东西还在,只是边缘的几根干了一点,比中间更脆。它们不愿碰,碰了会掉一两根,掉下来的在地上躺着,像忘了自己原来可以粘回去。排水沟旁,袋子剩的那一口很浅,绳头扎在袋身的褶里,昨晚我按的地方存了一点比别处浅的印。我把印抚平,手背在抚的过程中沾了极少量纸粉,纸粉在皮肤上非常短地亮了一下,又隐。

顾扬进来,目光在墙上一扫,没有停。他的眼睛从那张东西上走过去,像从一处熟悉的坏瓦上走过去,不打算起身去换。他把昨夜留下的薄纸单抽出来,隔着玻璃看了一眼,“收运会晚一点。”这句话像从门外回来,没蹭到任何人的肩。他没有再说。只是把那叠纸放在秤盘边,秤盘的针轻轻抖了一下,又躺回去。

我走近墙,把手背悬在那一列上半寸。那一列顶端那几条不愿靠得太近的字骨,靠近时,恰好拼出一个姓。那个姓的第一笔在昨夜终于被一条迟到的横稳住。就是那笔。我在这笔前停了很久。喉咙里盐仍在,昨夜那一粒没有彻底化,留了一半在这里。我不动。只在心里把这个姓当作一根针,把它插在一个不容易被碰落的地方。插稳,我退半步,像从一处乌云边缘退进自己阴影里,坐下。

墙面一天里逐渐回干。干得并不完整,像始终有人把它轻轻呼着。呼至傍晚,来收运的人才推开门。他们没有看墙,或他们看了,只是把眼睛放在别处。他们抬袋,袋底轻,绳头松。袋子离开墙脚的那一刻,墙面很轻地呼出一口气,像把一个谢过的人送到门口。那张用纸条织出来的东西不跟着走。它被墙收养了。

搬运的人脚步带风。风在墙上吹了一下,边缘的一小根轻轻颤,说不清有没有掉。我没有伸手。我在桌角写下今天的最后一行:三袋出,墙留。写“墙留”的时候,笔尖不抖了。这一行尾巴我没有加点。没有点,像我在这个屋子里对它说的一句极小的客气话,收在喉咙里,不往外抛。嗡在此时与我和解,像一只老猫在你的腿边蹭了一下,蹭过之后去别处继续它的路。窗玻璃上的雾往条子那一侧退,留下一截弧,弧的指向与墙上那一列的顶端不谋而合。我把目光从这条不必要的合上拿开,让它们各自在自己的秩序里坐好。我的手在纸上仍旧动,像一条在浅水里习惯了绕石的鱼,不问石是什么,只在绕过之后,尾巴轻轻一摆,荡开一圈连我自己都不打算解释的波。

第九章 枯水口与金属廊道

天色低,光从云缝里挤出来,薄薄一层,像谁用手掌抹过水面。坝面收了两寸,水退得干脆,露出闸门外侧那块很久没见过的筋骨。混凝土在风里发出不显山不露水的冷,靠近看,表皮起了些白霜似的粉,手背贴上去,有一种潮被石头暗暗咬住不肯吐出来的感觉。闸门边的铁件褪了漆,漆边蜷着,露出血色的锈,锈沿着螺栓窝一点点爬,像很细的苔。

走廊尽头的门开了一半,门后一截金属廊道向外伸,刚好与坝体的灰合上。栏杆在这样潮里把光折出一条细硬的银,像骨头。廊道的踏板是格栅,格栅的眼一排排,下面的水贴着每一格呼,呼吸时黑,呼完时稍浅一点的黑。水面被风轻轻刮出细纹,纹向一个方向拖,碰到闸门口的钢梁折回来,像一阵被拗过腰的草。

手推车的轮在门槛上做了一下短暂的停,随后顺下去。顾扬在前,肩膀松一点,手掌把车扶得平。轮子过格栅,铁铁的声往下掉,掉到水里,声还没落地就被湿吞,剩一点细末在耳朵里打旋。吴伯站在门侧,手背在袖里靠着,帽檐拉到最前,影子压过眼。他没说话,只把门闩往里提了一分,让门开得更大一点,再把闩放回去。他的眼睛在廊道的最末端停了半秒,那里伸出一片靠近闸口的黑,黑里偶尔露一点似有若无的光。像鱼翻了一下,像铁片在水里躲着呼吸。

风从水上穿过格栅,带着藻的甜和铁的硬。嗓子眼里那点老甜腥在这股风里换了气味,仿佛有人把它从喉咙里挑出来,放在更低的地方。冻干机那边的嗡跟着一路来,像把一条细细的线扎在背上,往闸口引。

我们推着车走在廊道上。每走一步,脚底的铁把重量均匀地分到脚趾和脚跟,格栅的边在鞋底留下几道浅浅的印,像用很轻很轻的刀划过的痕。栏杆贴手,凉得带点涩,像从井里刚提上来的铁链。廊道尽头,闸口的牙露出来,向外伸出一排排平行的齿,之间夹着水带来的东西:黑色的塑胶绳、被水洗得发白的布条、没头没尾的草梗,还有一些辨不出原样的纸,泡得发胀,边角翻起,成了鱼肚。

近一点,水味更重,近乎有点甜腻。那种甜黏在鼻腔里,好像人呼出的气在这里老着不动。格栅下面有真假不定的光,时有时无。风换向时,闸口的声像肺里某一片很深的地方轻轻颤,颤到栏杆,颤到手腕。

顾扬把车停在最靠里那块平台上,平台的边上有一个半封着的铁盒,盖子搭着扇,里面躺着几根杆,杆的头上绑了几样工具:有一个像耙子,密齿;有一个像钩,钩头抛光久了,泛一层砂质的亮;还有一个黑色的圆片,被布胶带牢牢勒着,似乎是磁。杆的金属表皮有被水泡出来的灰白,握处裹了一层胶,指尖按上去有压出来的痕。

他先把耙头绑上,伸到格栅外面去,耙齿挨着铁齿一寸寸往下挪。水把耙齿抱住,轻轻摩,像一只猫用面颊从铁上擦过去。杆在他手里很稳,肩关节顺着水的节律慢慢回收再推出。耙齿一次捞到一团黑线那样的东西,被水泡软了,一拉,就像一团不愿松手的发。他把那团挂在格栅边,抖落,抖不净,只好用钩头把最顽固的一根从铁齿缝里挑出来。挑的刹那水面抬一抬,抬起的那一口黑紧贴格子,看得人心被闸了一下。

我在旁边接。那一团“发”挂在这边平台上,滴水一丝一丝地垂到鞋的前沿。水过鞋,冷比想象慢,像一只厚手掌透过布来摸。我蹲下,把里面夹的纸挑出来,把它们摊在旁边的塑料箱边,边角一动,墨像在里面睡了一夜的人被轻手拍了一下,睁眼,又闭上。纸上究竟是字还是纹理,一时看不出,只能见到纤维被水梳顺的方向。

左右两侧的拦栏上挂着几只空篮,网线像蜘蛛结的网,被水湿过,紧紧贴在边上。我把一只扯下来,齐齐地抻平,让它像一个愿意听话的口袋。风往里拐,闸门的牙合了一下,又轻轻裂开。耙再伸出去的时候,我看见格栅底下那一点不安分的亮,像一只鱼眼翻了一下。那亮不是鱼,太平,太硬,亮的时候似乎有棱,相比之下,鱼的光总是带着滑。

我把眼埋低一点,借着格栅的缝看。水在下面一点位置转成一个小小的漩,漩心不胖不瘦,黑得有点像墨刷。光就在漩的腰部,一会儿被水皮压住,一会儿浮到上面,在一格一格的铁影里闪一下,就被另一道水痕拖下去。它不大,不像罐头盖那样扁,也不是瓶盖那样凸,它更像一片比硬币稍宽的片。片有一头不规矩,像被谁用锋一点破过。那一头每一次冒出水,都会往边上挣一下,像想把自己卡在一个空里,不让自己被水带走。

我没说话。喉咙里那一点该说又不该说的暗被嗡按住了。我伸手去拿那根绑了黑圆片的杆。圆片有点重,比它的直径让人以为的重一些。杆子在手里滑了一下,我把握的位置往前移,靠近那一段黑布胶带,布胶被潮渗得发出一种很淡的药味。用它去水里找那一点不安分的亮时,水先把黑圆片吸了一下,圆片发出不大但很稳的“嗒”,像在铁盒里捡起一个小东西。

两次没碰上。漩在变化,我不追它的节律,我让手把圆片先在水底找一个稳定。我不急,怕急把那一点亮吓到,原地撤走。第三次,杆头擦到一条硬的边,像猫被人手掌轻轻顺毛,骨头里那一节“咔”地响了一声。圆片贴上去,贴得干净,吸力把那片东西从水底剥离。水朝我抛了一点,抛到眼睫上像两三粒盐。我把杆往回拉,水管状的阻力在手里像一股筋,提着,拽着。

东西出水时,先露一个小小的角,角上有一洞,像是给细绳穿过的,洞边缘被水磨得圆,用手指摸一下应该会滑。光在角上停了一颗心跳的长,随后大片身子露出。那片是金属,薄,边有一道很浅的小弧,就像圆角,但角不是全部都圆,有一处略硬。正面没有字,只有水把它洗出的一道道细小的线,线顺着水的方向排列。翻过来,背面浅浅的刻,有字,有数,字不是墨,是金属被刀轻轻掏过后的凹。我没把它挨近眼睛,只挪到能看清的一段距离——K-17-86—,刀法稳,尾巴延着一个横过去的时候微微翘,而在横之后,那一个小小的名字的骨边已经被水挨过,凹里存了一点不同于其它地方的暗。暗是字的影,它没有立起来,但只看骨,你知道它是怎么走的。

我没有把最后的那一点在心里连完,我把舌往上顶住,让那个音不出。水在金属牌上再留下三四滴,滴从刻痕里起,一颗颗往下走,走到手腕里,再从手套缝里滑出去。我把那片递过去的动作停住,手像凝结在半空。我把它放到手心里,把另一只手压上去,像捂住一只还没认主的鸟。我不看顾扬,他此时用耙齿去挑一块更顽固的草团,肩膀的线比刚才更往前收了一分,他没看我。我揣把那片塞进外套的一个里层口袋,口袋贴近肋骨的地方瞬间起了一层比别处更清的凉,像有人把一滴水放到皮肤后面。

口袋的布被湿了一点,这一点不显眼,却在这一层金属之下一直不干。我把杆放回去,黑圆片不愿同水分开似的慢了半拍才脱离水面,贴着杆,轻轻嗒了一下,像叹气。

之后的动作就和往常一样。我用钩把仍然卡在铁齿缝里的几根细线挑开,耙把它们统统掀到这边平台来,手把它们挤成团,实在不愿离开的,就用刀从胶里割。割到一条很细的、几乎看不见的线时,刀刃轻轻一顿,像割到了某种旧东西的影子。这时候风横过来,水面一齐向一侧站,像受了一个默契的命令。金属廊道微微动了一下,动得温和,像一个人在心里暗地里点一下头。

我们装满了两个蓝色箱子。箱子在轮上的一瞬,水被挤出一个薄薄的圈,圈往四处走,碰到栏杆脚又退。他们顺着廊道往回,轮胎蹭铁的那点声被嗡轻轻压下来。我从平台上最后回头看一眼闸口。之前那一点光已不见,像被水的手掌轻轻按回枕下。牙还是那样,保持着用力与不用力之间的某种一致。廊板每一格下的水都在独自呼吸,呼的时候呼到格边,格边出现一小条亮,像整条鱼不来,只来了一片鳞。

回到门这边时,吴伯还倚着。他的帽檐湿了一圈,湿像一枚朽了的月。他看一眼箱子,没动。他的眼在我腰侧停半秒,好像那里的布比别处深。他没有问。他把门的那根横木提一下,让我们先过,横木在他的手里微微震,像对自己身体的一个提醒。我们把箱子推进接收间,他随后关门,闩入槽,“咔”地吞了硬的音。那个音直直地落到地砖里,又沿着砖缝散掉。

这一整段路,我自己没说一句话。我的舌抵着腭,喉咙里有一层盐,薄薄的,把甜的地方按住。我感觉那片金属贴在肋骨上,热没有往它那里去,反倒从它那里抽走一点我身上的热。口袋里慢慢起了一层更深的凉,沿着布向下,像水沿帘子往下走。我把外套拉链拉上,拉链齿在手指下吐出一串无性格的响。

回到接收间,墙角那只湿度表摆在那里,蓝光疲惫,却勤快,数字还在那个熟悉的“86”,红点一亮一暗。这屋里的每一件东西都像认得这个数字,跟着它呼一呼。我把箱子卸到秤盘上,秤针一抖,停在一个恰好不愿动的地方。把那些湿团里夹的纸挑出来,摊在台角的塑料垫上,垫下立刻亮了一层更清的湿。我把网篮挂回栏上,网边的水滴向下,滴到地砖上,不声不响地没了。

顾扬继续先前的流程。一些纸,进清洗台;一些杂物,入黑袋。我脑子里留了一个空,空里那片金属像水底的石,一会儿凉,一会儿更凉。我努力把手上的动作交给我身体熟练的那部分,刷子、镊子、吸水纸;脑子里的那一层被嗡一点点拍平,拍得不彻底,像在内层铺了一层薄薄的毛毡,手指尖下所有沾水的东西摩过那里,声音都变得沉一点。我嗓子干,干里有咸。我去旁边倒水,水在杯里站了一小会,杯口涌起一层轻薄的雾。第一口下去,胃壁被那一点金属味擦过,再落到一个安静的位置。金属味不来自杯子,也不来自水,是从肋骨里面往外散的。散到嘴唇,嘴唇起一层不太明显的凉皮。

午后,灯色变得更慢。清洗台的刷毛在纸面上走,走出一条条细白的路,路稍纵即逝,水退回去,路被埋掉。我下意识地去摸口袋,摸到那片贴着身体的硬。布上存着一圈淡湿,湿冷得像在衣料里长出一点透明的藻。这一圈一直不退,像恰好拿住了我身体的一处关节,使它活动时每一次都更小心一点。我的脑子里走过几次“把它拿出来,放在某处”这样的念头,走过即止,没留后脚。我的肩胛骨在轻微的紧里打开一点,又合上。我的喉咙里那个从来不愿被叫出的人名在这一天里不止一次来到舌下,我一次一次把它推回去,像把一小只不用声的虫送回洞里。

一天的节律在墙角的蓝光里划两道长,一道比一道更细。我照常在索引柜那边写卡,把几个“兰”沿着昨天的习惯排开。写到“17”的时候,手自己添了一个“:17”。这个点在纸上立得稳,像一颗细小的钉。我不去拔它。笔尾在卡边轻轻敲了几下,敲出的节拍不属于我,而属于腿边那一点冷。我转过身去,仿佛要借动作把它散走,散到空气里被嗡吃掉。

傍晚,风在窗外翻面,像把一块湿布从背到正。我脱下外套,把口袋翻出来,翻出来,里头没有那片,当然没有——它还在身体那边,我没有把它拿出来。我只是把口袋翻了又翻,布料里抱着一层细小的光泽,那光泽不属于灯,更像水在布上留下的迹。拿暖风吹了一会儿,风从口袋里穿过去,发出来的声像很小的草在风里抵抗。外头很快把这股风吃完,口袋还是湿。那湿像被某一枚极小的心脏牵住,一下一下,不肯散。

夜里,我把这一天写在本子的末尾。字写得比往日更小,像怕扰动起某个正在墙上睡着的名。我写“廊道,水退,牙出”,写“光一点”。写到这一点时,手离开纸心半寸,像听见什么要从纸背出来,需要等它先走。它没有出来,它在水里。我写“片”,写“背刻”,写“—K-17-86—”。在最后那个“—”的后面,我没有添它所应该接的那个字。我在那一个空里轻轻点了一点,非常轻,像一个人呼吸里某一个藏起来的拍。我把本合上,脊背靠在椅背上,椅背里储存了一整天的湿,借着这一下贴回皮肤。

窗玻璃上,这一晚的雾挪得慢。条子的影在它下面,像一条不小心遗落在光里的线。线的那一头朝着桌边,另一头朝墙角的数字。蓝光眨,停,眨。嗡把一整天里剩余的冷全部拢在一个不长不短的长音里,放在我的耳边,像有人把一条远处的路并到我肩边。我的身子在那条路里消耗了一小截力气,换来一口温柔的空。我把手伸进衣服,摸到那片金属的边。边比刚才暖了一点,但不到手指的温度。我的指腹在刻痕上轻轻走过,走到“17”的后一横时,手指的肉有一个很浅的抖。我把手抽出来,湿从口袋往肋下挪了一寸,像牵着我在黑里走的缰绳。走到一个没有声的拐角,停在那儿,像世界在这一角轻轻把头侧过来,听一听水底住着谁。

梦里,我又走在廊道上。格栅下面的黑水贴着铁的边呼,呼,像一口看不见底的器官。风把名字吹得很浅,浅得像你不小心在冷玻璃上吐的一口气。闸门的牙近在眼前时,它们在梦里的颜色不再是锈的红,而是一种更深的铁的黑。每一颗牙背上都有一道又宽又浅的磨痕,磨痕在灯里被压出一条不肯散的亮。我低下头,金属牌在口袋里轻轻动了一下,像鱼在手心里扭。我把手按上去,它就不动了。我的脚尖在格栅上停了一会儿,格栅的每一个格都把我的重量分成大小合适的块。走到最末端的时候,黑水里没有光。没有光,也照得出反字。我听见墙里有人把“兰”这个字在水里写了一遍,写完,抹掉。我在梦里没有说话,醒来时,嗓子里那一点盐还在,像一枚不能完全化了的旧东西,磕着我的牙缝。

第二天起,口袋里那一圈湿仍在。连着几天,暖风在它上面吹,吹到别处干,它仍然留着一线薄薄的亮。我再没有把那片拿出来给任何一双眼看。我只把它随身带着,像一块过早发霉又不肯给出霉的水果,甘愿拖着身上的冷气,跟着我在各种湿里走。每一次我在镜面前停,镜面便自动在我的唇形处起一层雾。雾里会突兀地露出一条横,横立即被另一层雾抵消。我不读。我在心里把“别在湿的时候叫人”这句话埋得更深。埋深它,就像把一小把灰撒进水里,让水自己去做它的事。

午间某个时刻,我试着把外套挂在窗下的挂钩上,让风从缝里过去。风进去的第一秒,布朝内缩了一下,像一个人不习惯有人从背后拍肩,缩了缩,不反抗。风过后,口袋里仍有那股冷,像某种小小的水源在里面自己生。湿度表蓝白地亮,亮到我不愿看。索引卡一张张收进抽屉,木头把它们关起来的时候发出一声像呼吸落定的轻声。我把笔塞回笔盒,盖上,盖上前看一眼笔尖,是一粒尖尖的黑。它不说话,而它知道它写上哪个字,谁会从墙上醒一醒,眼睛睁一条窄缝,又闭上。我把笔合住。我不打算今天去叫谁。

那片金属仍在我的肋侧,像一块轻薄的冰,贴在身体的内侧,在每一口不太完整的呼吸里轻轻微动。嗡把它的脉让给我一小段,它由此成了我身体内一个试图拿到自己节律的小器官。它想与我合拍,又怕合拍。我把手放在胸上,两根指头刚好落在它的上方,像盖住一只在睡里翻身的虫。风从墙角绕过来,带了一点闸门那边的冷铁味。我把这个味嚼成一小段,嚼出铁,嚼出藻,嚼出更小的甜。甜是从水底来的,淡得近乎无,掉不掉看不出来,但我知道,它在那里。它把“17:17”吞了两次,把“86”吞了三次,然后贴在我舌根上,躲。

那晚,我把那片拿在掌心,灯压到看不清掌纹。金属切着掌心的皮,我把它翻个面,背面冷得舍不得被热化。刻痕里的暗几乎看不出来,却像一截极细的路,路从一个名的最前笔窝里起,沿着一个人一生该走的街,走到我掌心,再走回去。它没有声。我把它放回口袋,那一圈湿顺势围着它,像把某个活的东西安稳地裹进被子,不让它受惊。门外风过,窗上的雾在最靠近条子的位置退了一毫米,留下来的一段弧头朝着接收间那一角。我没有去。那一角今晚坐着的不是人,是水。水把名字一遍一遍在自己身体里念给自己听,念到后来,它也忘了自己是在念,只剩一口符合嗡的呼吸。嗡在这时又把一条更深的线塞进我的耳骨,耳骨把它咬住,不吐。像一根钉,钉在木头里,不露头。此后每一天,我经过金属廊道那扇门口,门板一点点收来的那股凉都会在我小腿的骨上停一下,像在说:你还在,你一路带着的也还在。它叫不出来,我也不叫它。它在口袋里睡,睡的时候,衣料上起一圈几乎看不见的霜。霜不化,像做梦的人到了最不愿醒的那一段。

第十章 墙出水

雨季像提前了半口气。清晨还没亮,墙体先“醒”,灰白的皮底下,一点一点把水往外顶。接收间里,灯开得比平时早了一寸,却照不住水的意愿。深处的嗡把昨天的尾声接过来,铺在地砖上,一块一块地把呼吸分给房间。

墙角那只湿度表蓝着,疲着,仍旧“86”。红点眨一下,停两息,再眨一下,像一个人固执地在夜里睁眼确认房门是否合严。我把它移到较干的一条木梁下,它也不改口,像只认得一个位置,不认人。透明瓶里的粉红珠子换过两轮了,颜色就是不愿回去,粉得像一块被人久含不吐的糖。我把瓶倒过来,珠子挪动半寸,又回到原位,像几个熟人交换站位,站到哪里,都还是那张脸。

墙面开始“出水”。不是往外涌,是“生”。初时,灰里生出一层更浅的灰,像有人用手背擦了一把脸,皮底下那一层光往上浮,浮到砖缝边,停。接着,每一块砖的边缘一颗一颗冒出极小的珠,珠连珠,串成细弧。弧向下,向重力认命,走到墙脚,又顺着墙脚往排水沟的方向慢慢移,一路把墙脚洗出一圈比室内更深的色。这肌理在灯下不动声色,就把屋子往自己那边偏了一尺。

我在墙前站了一会儿,眼睛不敢长久看一个点。看一个点,字就会往那里聚。我把吸水纸在墙底收了一圈,收的时候,纸边蹭到灰起了一点毛,毛把墙上的水嗅了一下,立刻躺下,像一只自知的狗。我拿毛巾把窗框擦了一遍,毛巾刚收回,一层新的汗又把字的可能性从玻璃里提出来。我把毛巾像一块不必经意的小东西,随手搭在秤盘边,毛巾又把秤盘染了一个比铁更轻的湿。

冻干机今天嗡得紧。门缝里吐出来的风比平时更细,细到像在嘀咕一个数字。我靠近,把手背贴在金属边,冷从金属后头的设备里钻过来,不是刺,是一种带了礼貌的提醒。我手上昨晚带回的那点金属味还没散,和这里的冷混在一起,像互相道过早安,便躺在我的舌根不理我。我把昨天从水里捞的那片片子贴在肋侧,布料上那一圈薄薄的湿像一条埋得很浅的线,一碰,就亮。

把第一层托盘抽出一寸。铝的边把手套上的水抹平,我把昨夜平压完的几册薄册挪到靠里的格,四角垫薄棉,避免纸背在冷里长出不该有的棱。关门,密封条亲吻金属框的一瞬,空气轻轻跳了一下,被嗡压回地面。窗里,霜像每一次那样从角落往中心织,不急,不争。织到一半,墙外那层水意突然发起,白雾从玻璃内侧涌出来,涌到某一个高度,退,又涌。退的时候,有一条极细的笔画在雾里留下一个转身的痕,像“K”的尾一用,露头就躲回去。

我退开一步,不让我的眼把它拦住。背后墙上那张被纸条织出来的东西在湿里涨了半指,边缘松动出两根细丝,细丝往下垂,垂到一半,忽被另外几根从旁扶起,像有人在说“这里”。我没有去抚它。我只看见湿在它体内移动,移动的时候带出纸浆的气,淡淡的,像一种从没在空气里公开过的甜。

上午的时间被水吃掉一半。我在索引柜与清洗台之间走动,腿上磕过的每一条线都是湿的延伸。抽屉“嘶”一声开,卡片在里头晾出一层不同的冷,边角起了一点卷。我把卡按平,指腹在卡面上走,纸的毛往指肚里蹭,像提醒你“别写太重”。写到第三行时,笔尖不听话地把“17:17”再一次写出来,位置正正落在“日期”的右下角。我盯了三息,没改。把下一行的笔移到边上,字势不知为何自己向右挪了一毫米,像让路。我不念任何一个完整的名,舌头把每一个音节搁在上腭——那里像一方小巧的台面,光滑,不受潮。

午后,雨把窗玻璃糊成一张体温一致的膜。玻璃内侧的雾更聪明,像已知我会用袖口去擦,提前向另一边退。我省了这一下,任它在自己的边界里忙。我去换一轮指示剂,透明瓶里的粉红珠子把新来的同类包在中,像一群热衷于把陌生人置于自己中间的旧邻。蓝没回来。瓶口的棉花吸了多余的气,棉纤维上细小的毛亮一瞬,又被房间里千层叠起的湿压暗。墙角那只湿度表仍旧“86”,红点眨,像是要把这个数字按到我眼里。

顾扬在门口停了一会儿。他看墙,看冻干机,看秤盘,目光一路压过来,压到我的手背上。我的手背在灯下一线线起细毛,他像在确认这只手是今天的那只手。他把一个透明文件夹递过来。我接过,塑料边路过指节那一刻,发出一点像玻璃割过纸的声。他说:“上面要两套清单。”他的嗓子带着一层被潮抚平后的沙,他不看墙上那张纸织的东西,不看玻璃后边刚冒头的一笔。他的语气像在翻一本不愿翻的册子,把“清单”这个词翻过一次就合。

我把文件夹放在灯下。第一页是“保留”,第二页“销毁”。铅字排列得像一列列低声的骨,分明,却不想被叫。我把“保留”的那一栏先填起来,手把一个个编号按进去,像把一粒粒石子放在河床的不同位置。写到“K-17-86”,我的指尖在纸背轻轻颤了一颤,像被某一道不可见的流碰了一下。我把这一颤压在掌心,把手去器具柜捞胶带,胶带边缘带着一点旧胶的腥甜。回到桌前,就看见墙体在我的不看之间起了一阵不讲理的汗,汗沿着墙里看不见的线往外漫,像有一张看不见的手掌在墙的内部拍了一下,房间就“应”了一声。

我顺手撕了一条纸,写上“不要呼名”,字写得促,像关了门把话压在屋里。把条子贴在门边那一截最不愿出汗的墙上。胶带先是粘住,粘住一秒,墙的湿就猫着腰过来,轻轻撬。条子边角立起一点,在灯下像翻起的一片白鳞。我把另一条胶按上去,气泡被挤开时发出一声极细的“咝”。回头去接电话,电话那端的声音被湿裂了一遍,含糊,只有语气在场,像一条被多次用过的布:你可按这个速度走,不要再堆。挂了,我回身看那条子,两个字不见了。墙吃掉的是“不”和“要”,只剩“呼名”,像一个被拆掉前后的一截骨头自己坐在墙上。我没有去撕。我知道撕下来,墙会把它吐出来,吐在别的地方。我把目光从那两个字上挪开。它们像两只耐心出奇的眼,盯着房间里的湿。

冻干机那边停了一分钟。停的时候,白墙内侧冒出一阵轻的雾,雾把角落里的影推出来,推在我眼前。我没说话。偏头的一瞬,玻璃上浮过一串极浅的反字,像有人在镜背写字,我只能往左下角猜。可那串里最后的两笔,让我的喉咙在不自觉里抬起。舌尖把一个“兰”的最后一点按住,按住到嗓子眼发酸发疼,汗从背里蹿出来,顺着脊梁往下涌。

接收间的玻璃这会儿更喜欢起雾。雾阴晴不定,温顺起来的时候,像一条白鱼在里面翻,翻身时露背,收尾时露鳞。我把手靠过去,玻璃背面的冷透过一层湿把我的指尖吸住。我不写字。我又把手收回去,擦在衣角,衣角湿了更深一圈。身上带着那片金属,口袋里的湿围着它,像一只小小耐心的水绕着一块石,哪怕夜里也不愿退。肋骨下有一点长久的、易被忘记的跳,这个跳不属于心,也不属于嗡,是另外一件新生的东西——它在我身体里还没有名。

傍晚更重。雨像被谁从更高的地方严肃地下下来,窗外玻璃被舌与舌打磨。吴伯在门边站了半小时。他的帽檐湿到发亮,像一块正合口的月。他不看墙,不看玻璃,只看脚下那条白。他的鞋底轻轻地磕了一次格子,格子里的人声音不出,他嘴角的那点风还是从帽檐下面走出来,低,软。他要说“六点”,这次他没说。他微微抬了一下下巴,像把这个词在喉咙里押回去。我点一下头,收了这动。我的手忙里把抽屉一一推回,木柄与金属在潮里相磨,发出一条短短的线。线立刻被墙吸收,像一条合理的路被地图吃掉。

夜深,我回到二楼。屋里有一面小镜,靠近窗,框上有被指尖磨亮的边。我把暖风开到最低,不让风把镜面吹干。镜在我的呼吸下慢慢起雾,雾像一块白软的肉被我的眼盯出温度。我抬手,在雾上用指腹写两个字:“我在”。两笔写完,第三笔未及落下,镜子自己接过去,像一只筷子在半空接住一根面,它的笔画比我的笔画更细,边缘更稳。它从我的笔尾那里顺势出一撇,补了一个姓。姓不生分——它在我的证件上,刻在我进这道门的资格里。姓后,镜子像是有体温,给了一个“名”的第一笔。第一笔看似无辜,我往回收手,这一笔又从我的影里伸出去,写满。

我被自己在镜子里的眼盯住了。我的眼在雾里比平时还浅。镜子把名字集齐的那一瞬,玻璃背面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把字向里紧了紧,像把一张薄薄的纸按在另一张上,逼出气。名字一齐、一体,像一条被人喊过又没回应的蛇,缠在镜面里。我的喉咙依旧闭着,可这一条在镜里。它没声,没风,却完完整整地把我那两个字摆在我自己面前,连姓带名。我的手往前抚去,镜背的冷黏了一下,我立刻把镜从墙上摘下来,转过身,把镜面压向墙,背朝我。我把镜背的两个滑钩套进固定的两孔,使它像一个背朝厅堂坐着的老人。我拉下窗帘,把光压得更低。镜背缓缓把冷传出来,像一张纸把自己的存在偷偷透给你,隔着帘子。

我坐下,膝盖弯成一种不是休息也不是准备的角度。过了很久,墙那边的嗡才重新在我的骨头里找到它的位置。我写了一条条小字把这一瞬包起来。我写“镜”,写“我在”。写到自己的名,我把笔抬起,又落下,落在纸外一寸,落成一个点。点不成字,是一个呼吸一瞬的密。我给自己留一口气。

半夜,墙又出一轮水。滴从镜背的木纹下渗出来,沿着钉孔排队,滴滴不响。接收间那条“呼名”的条子此时在我的脑里又亮了一下。我起身,去门背后撕一方纸,把“呼名”盖上一层新的白,白被湿一压,字从下面渗出半个身子。我又拿一条,贴上。再贴,多贴,贴多了,墙暂停了它的游戏,像欲望被人用衣角浅浅地盖了一次,先不动。

眼皮越来越重。我把那片金属从口袋里取出来,放在台上。灯压低,光把它的刻痕带出来,带到“17”的后一横,便收住。我轻轻把它翻过来,背面冷,我的指尖在它的边上有一瞬像被鱼吐了一口小气。我把它放回原处,那一圈湿迅速拥了上来。把衣服挂在床尾,湿走到木条上,木条像一根吸饱了的老骨。窗上的雾往右下角退到条子的尽头,阴柔地停下。

第二日清早,墙就像昨天一样,新的水挂在旧的水上,像有人加盖了一层薄被,盖得看不出层级。我把吸水纸换到更厚,纸越换越重,重到一层层搬时手臂发酸。冻干机还在跑,嗡把夜里漏下的那几声补齐。柜里的卡片边起了小翘,我用指肚一个一个按下去。抽屉“咔嗒”又“咔嗒”,像两个极小的心在瓜分同一块热。我把台面上的白卡排成四束,K向北,E向东,W向西,N向南,风从中间通过时有一条细细的路,路刚好让我的手顺着走,走过去,拾起一张,又放下一张。写到一个地址的中段时,水在墙那头冲了一次,我的笔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把重心挪了一分,字往右歪,又被我悄悄扶正。

午后,光把自己照旧,墙出水的准点在我的背上摸到一个固定的位置。我像坐在一枚缓慢的表盘上,人并不总是正对着数字,但数字认得人。顾扬进来,手里夹着三只新换的指示瓶。他看了我桌上的卡,没说。他把一瓶放到我的手边,瓶被我的指腹暖了一圈,那圈很快被这屋的湿吃掉。他看墙上一片被我一层层盖过的白,他的眼珠动了一下,又稳住。不问。他把瓶往前推推,手背擦着我的手背,橡胶与橡胶之间像两块稍冷的物体相互激了一点没有内容的电。随即,他去看那只湿度表。“86”。蓝不曾倦得把自己掐灭。红点还在时间里讨生活。

晚饭时刻,我没有下去。吃,是把温度留进身体。今天这屋子的每一个角都在讨这点温。我趴在台边,灯背着我,我把自己匀开一点,让湿气在我的肩背上坐着打盹。嗡在我的耳,节律基本在场,偶有一两个拍子走丢,走丢时墙里的水就像刚刚听到自己的名,递上来一段比刚才更细的归队。我听见排水沟有东西轻轻翻了一个身,翻身里的“唦唦”被窗外落进来的雨换成另一种更聪明的“唦”。

夜半,电闪了两下。不是停,是怀疑。灯压得更低,亮得像从旧衣口袋里掏出的一粒火折子。镜背贴墙那里的钩没松,但镜背的木纹吸了一层更深的冷。我起身去摸钩,手背刚靠过去,一个字从镜背渗出来,极浅,像在水里见到一条幼鱼嗯了一下。我没有用眼去对,只让手背继续停在那里。字挨着字的那种结构感在木背里走了一会,停在钉孔边。我听见它的最后一笔在空里轻轻落,像一片灰刚好到地,不扬。不打扰。我把手背撤回,手背的皮起了极浅的小粒。嗓子眼里那一粒盐像从昨日起就没溶,一直在。

我往门上那一片纸堆走一步。白上透出的“呼名”很浅,浅得像被墓土隔了一层。我把手心贴过去,手心的汗被它孤零零地吃了一些,然后它安静,像被稍微满足了某一种看不见的渴。我在这一刻很清楚——不该叫,也不该被叫。嘴唇里的一点音节像刚被闻了一次香,想翻身,立刻被自己的上腭锁回去。锁住时候的那一小点疼像戒指比手指尖小半号。忍着,它就不痛。

日子此后像在一个稍窄的瓶里往前滑。墙每天“出”,出到晚上把夜的湿带上来,又在晨里留下一圈干到只剩一点盐花的痕。冻干机嗡在这个季节一刻不敢停,怕停下一秒,墙上的字符就会从哪一处更轻的地方长出来。我的衣服上那一圈湿在换了几次之后还是在,像在布里打了一个小井。口袋里那片金属偶尔被我的手按一下,按的那一刻它比前一刻更冷一点,像刻意保留着一小口冬天。我把它留在身边。它在我身体里学会了某一个节律,和嗡在我的耳边接头,接完又装作互不认识。它们都知道——不要在湿的时候叫人。

有一天的下午,索引柜里那一束“兰”靠得比往常更近。纸与纸之间挤出一细线,那线先是一条风,后是一个窄得可以塞下一枚小指甲的缝。我把这缝按平,按平时嗅到从缝里出来一丝极轻的味,像旧香皂的尾气,淡到像从梦里带回的一点。我把这张卡放到另外一个位置,偏一点,不与前一张碰边。这样,它们各自有各自的小空。空让人呼吸。

夜雨又来。玻璃上的雾先写“我”,抬笔,停。我不伸手。第二个“在”从玻璃里出来的时候停在中间,像被一个小小的笑挡住。我在心里说:在。不对任何人说。我知道墙会听见。我在声音里埋了一粒沙,让它不顺,不好下咽。这样,它就不会远走。它在我的喉咙里轻轻地睡一会儿,等夜过去,等墙体从“出”里撤回少许,等我的掌心不再湿得令人害怕,我再松开它一点点。我把手放回膝上,两个指头之间的那条线像一条河的前身,未被命名。

风从坝那边绕过来,折回接收间的门缝里。门上的那片白在风里轻轻起伏。它下面的两个字不愿抬头,像在厚厚的水下闭气。嗡从墙里把这个屋子的深浅重新丈量一遍,丈量到“86”这一处停一笔,笔尖轻轻抖。我看一眼湿度表,它还是那副劳顿的不变的脸,红点眨一下,像老人对谁做了一个轻轻的、几乎看不出的手势。我的身体懂这个手势,它把肩稍稍向内折了一点,把自己的位置往屋里再退半寸,让水腾出它要走的路。这样,墙出水就不至于“碰到”我。它只是在我旁边走,走的时候不小心把我的影压了一下,我便不动,让它过去。等它过去,我再动,动得更慢,慢到嗡都要把我的拍子交给我,再从我这里拿回一点属于它自己的。

凌晨前,我往镜背摸了一次。镜背沉得像有人靠在上面睡着了。钉孔里存了一颗极小的冷,我的指尖碰上它,冷立刻变成湿,湿沿着我的指纹走到掌心。掌心里那一点湿比别处乖。它停在“我在”的尾上,不贪不占,只是证明我在。证明完,它就悄悄回到墙里,像把一段不会说话的告白塞回邮差的小包里。它不愿被送出门。它在门后坐下,小声地呼吸,数:“一七,一七,八六。”数的时候,嗡在它旁边坐下,点头,像对一个晚辈说:背熟就好,别出声。

第十一章 位置被挤占

清晨从墙里冒出来,而不是从窗外。未亮的时分,接收间的气已经变厚,像有人提前进屋,把呼吸搁在每一块砖缝上。灯开到平日的高度,光却矮了一层。地砖的缝变深,像夜里悄悄长出了一圈软刺,脚跟踩上去,刺不疼,提醒分明。

走廊窄了半寸。不是目测,是腿知道的:上楼时膝盖贴到扶手的铸铁柱只比昨天早了一级,袖子边沿一次次擦过那粒常年的锈,锈被水养成一条温驯的脊,摩过去时发出一声很短的“嗒”。二楼口那块墙总爱起汗,今日更早。粉红的指示珠换了一轮又一轮,粉一直粉着,像就在此地扎营了——瓶底那枚小刮痕在灯下比之前更向里一分,像被某支看不见的针悄悄挪过一次。

我的工位椅子腿陷进地毡的痕比昨天深,玻璃板下那张旧报纸边上的黑字像被水轻轻扯了一下,从“边”向“里”。把手伸进外套口袋,那片金属贴着肋骨的地方凉得说不出味,布料上那一圈湿带着我走路,走一步,就沿着衣内侧往下拖一寸,不急不慢,像在为某个暮色里的转身提前练习。

接收间过道从正中向两边压,书架像做牙套后的牙,乖顺地朝某一个密谋已久的中心靠。靠得不多,就够把身体的余地拿走。平时能侧身过去的一隙,此刻要把肩胛收得再紧一点,呼吸也要压着走。架与架之间的阴影聚成更硬的一块,那块里有木头多年来在湿里发出的疲软香气,像旧衣服被雨淋过没干透。

靠墙那排层板上,昨夜还空着的一格像被谁在夜里趁乱塞进了一卷旧簿,边角起了一点很薄的白毛,白毛在今天的光里竖一下,就窝回去。按平压室边角的几块压板移来移去,板背那张路越发规矩:原本飘的几条线此刻换了位置,像认命过的街道,练习到知道在每一个转角该停哪半步。这些位置不是被写下,是被“坐”下来的——一块块板背靠墙,靠近墙脚的那块背面更“实”,手指敲过去,声比别处短。

索引柜抽屉今天跟谁生了闷气,拉开半寸,每一张卡片都带着一丝绵细的粘,像把一叠薄薄的舌背抵在彼此之间。卡的角翘得整齐,像起同样高度的一排脊背。把它们按平,按在我指肚里的那一下轻得几乎没有。然而我刚把第一张写完,抽屉里的第二张自己露出一个角。角上已经有字,字是我的字,骨架带着我那一点不肯直走的小斜。我翻过来,背面空白处用最细的铅做了一个点,点与我刚才在另一张角上留的点在角度上完全一致——仿佛我没动笔,它自己从隔壁抽屉里长了过来。

再往后,卡里冒出第二张“—K-17-86”,形神都像我手写的那种收笔略短的样子,连“86”后的点也在。我明明只写过一次,抽屉却多出两张排列谨慎的重复。手背在灯下暗了一层,我把两张重复的卡夹到最底下,底下的木板冷而正。把抽屉推回去的一刹,金属滑槽在潮里像细细地忍笑一声。

墙上那张用纸条织成的东西比昨日宽了一指。边缘处冒出长长短短的细丝,几根细丝从网的里面钻出来,探头探脑,像试着往另一处延伸。延伸过去的第一点正对接收间门边空白的墙面,那面墙总是出水慢半拍。今日它回应得快,把两根细丝贴住,黏出一个小弧。小弧下方,昨日用白纸层层盖起的“呼名”边角溢出一点将熄未熄的灰,灰像从夯土里挤出来的旧气。

冻干机房的门开了一缝,嗡被金属框压得薄,却更稳。我把托盘进退的动作放轻,铝的边把手套上的水拉出一条极浅的亮线。霜花在玻璃内侧今日长得硬,像早春的草被风压过再抬头。某一刻,机器在它日常的节律里轻轻收了半拍。那半拍里,墙的白面上沿着某一条看不见的筋络微微鼓起,像在里面有人轻轻起身。起身的波纹传到走廊,传到书架。架的缝再小了一点点。我在那一点点里把肩往里缩了一分。

午后,风从坝那边带着更细的水气翻进来,玻璃内外的温差被搅匀。吴伯敲了两下格栅,隔着门把影子塞进来,像一枚不想强行进入的钉。他看书架,没有开口。指尖在袖里一粒粒点着自己的节拍。我往他站的方向挪,他却把目光停在排水沟那一条白上。白在燥里并不光亮,只比周围浅一度,浅到像一条不情愿的线。他一点头,像把“老规矩”这个词在喉咙里垫了垫,然后退开。

顾扬午后带来两个人,肩上扛着工具箱,提着扳子,腰间别着亮得刺眼的卡扣。冻干机边那几个连接头一只只被他们的手拎起,螺纹裸露,金属色在灯里冷了一冷。扳子落齿的声像咬进骨缝,骨缝不是我的,是房子的。管路断开时,墙体的回声里有一声极短的、被压住的哀。嗡每被卸下一道线,就少一层厚,像衣服一件件被小心翼翼地叠起来收回箱。最后一根线从墙背抽出的一刻,风对这屋子的尊敬出了一点缝,光从那缝里往里贴了一贴,贴到我的肩胛,我觉得一瞬空。

机器停,屋子像被人从四角捧起,提了一次。嗡不在,耳朵里的底噪变成了自己的血声,粗,短,带着一点不合时宜的脾气。在这空里,墙上的字做出几次小动作:用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力把某一个笔画的尾一点点推到另一个笔画下,完成本来差一点的连。我背过脸,不看。背过脸的一刹那,索引卡的一个抽屉被汗涔出一条非常窄的水路,水路走过几张卡,把某一个“兰”的尾笔悄悄往右带了一毫米。

“设备要先走。”顾扬把机器的盖扣上,扣的一下把屋里所有轻浮的东西尽量压回原位。他没有看我。他看秤盘,看墙,看墙角那只“86”,蓝光蒙着他的眼白,像把一个人分成“前”与“后”。他把一张纸塞给我,纸上的字沾着外头办公室的干,气味硬。“等通知。”这三个字像浮在水面的一行,轻到不愿带一滴水下沉。他把手往袖口里回了一下,像怕把手背上的凉带出来,触到什么。

冻干机用四个脚被抬起来,抬到门口时,金属廊的风翻进一口,吹在它身上,像对一位老朋友作最后一次寒暄。它离开的背影在我眼里缩小到一只盒子,盒子被人把角掐得很服帖。我站在门口的影里,服帖地为它让出半步。它出去,嗡没有了,屋子少掉一块主心骨,空气像被偷走了一部分重量,轻的地方却更沉。墙的白面趁此刻往外渗了一层新汗。汗在“呼名”上沿接了一滴,滴住,在没落之前就被新的汗顶上去——堆起一颗不肯下来的半圆。

天色早早地垫暗。停机后第一段时间里,我把索引柜推了推。推不动。不是重,是柜脚与地板之间长出了一圈看不见的黏,黏里有盐。盐不多,就够抓住一只物体在这个屋里的位置——它不该再走了。白卡一张张排回去,边沿的那条小亮变宽,像一条群居的小鱼往更近的地方靠。写到“17:17”,笔尖自己把那个时间敲出一个极轻的陷。我没抬头。我把下一行的“—K-17-86”写小了一圈,像借用缩小能让它逃过一次注视。下一行的“地址”,笔想往纸的右边挪一点,仿佛那里起了一块自然而然的空。空像一口收好的胃,准备吞下一段被省略的路。我把字压在左边,压的时候,纸轻轻拱一下,很快平下去,像影子里有人简单地点了点头。

过道又窄一分。架的脚跟,不知何时,向过道这边挪了一线。地砖上旧时的粉笔线被水洗得干干净净,只在光从某一个角照过来时,偶尔露出极不情愿的一道影。我抬手够一个高处的簿,肩与肩之间的空被架边正好挤住。挤住的那一秒,纸背上的那块名单像被看不见的人抚了一下,一根很细的条从边缘落下来,挂在空处,像细毛。风从门隙里进来,吹它,它不动,像一根长在墙的毛被死水浇了一回——生出重量。

人从墙里借位置,位置在墙上占人。每一枚曾被念出过完整名字的人,经过这屋,都会在某一个格子里留下很稳的椅背:不显形,只显重。今天更明显。地面那条最老的一排瓷砖,靠近排水沟的那一边突然比另一边低了一线。低得准确,像匠人手下的活。我把脚尖放上去,鞋底感觉到一条新的水脉在那边下行,绕过排水沟往外场地的方向去。那条脉要带走什么,我没问——问,也不过是把我的声放进它的路里,它绕不绕我不决定。

我把椅子挪了两次,挪到更靠近墙。墙温着,温是墙内汗的温。背靠上去,背与墙之间有一片不厚的气,气在两次呼吸之间被挤平。镜背在另一面安静地坐着。镜背的钩子吃了多少湿,此刻比以往更把墙看作自己身体的一个器官,连呼吸都在配合。镜背木纹的细沟里有几点像极小的眼,水在里头转,不肯出来。出了,就会写字。它们识趣。

夕后,走廊上传来箱子的硬轮过地的声,停在门外。人说话不多,脚步有方向。搬走一只架上的小设备,留下一块显得无主的空。这空凝了一分钟,被纸条织出的名网从那边用一根极细的线牵过去,牵住边角,让它不再是空。空被收编,屋子少一个呼吸。我的胸腔学着它,把一口气收回去,收在肋下那片金属旁,收成一个不易看见的小褶。褶凉,且长着一种细细的火:淡,要用舌尖才尝得到。

夜里往回走,过道更窄。墙角那只湿度表还“86”,它像一个在洪水里抱着自家门牌不动的老人,眼睛红一点,也固执。吴伯在门口画了一条看不见的线,把脚跟靠在那条线外。帽檐上的水顺着他肩膀边缘落下,落出极细的节拍,四下停一下,再四下。他没打开口。风从他的袖口穿过去,带出一线比房内的气更旧的气。我把工牌往内衣里塞了一下,布沿粘住我的胸口,两者之间的冷像知己。

我本能地去看墙上的那一列。列的顶端今日向门边挪了一格。挪得很自然,像从一张床的左边换到右边,手背的骨头在这样的挪里发出极小的响。列里的某一处,一根「竖」刚干,边起了一圈不可见的小白,灯从上照,白不动,像学会了在这个屋子里如何站成一个人。那「竖」的左侧,我看见一个姓在半夜里终于等到它自己的一个「横」。它并不认我。我也没往那一笔身上认自己。只把舌头贴住上腭,在那片湿润的小台上,做了一个极小的停顿。

睡前把那片金属从口袋里拿出去,搁在玻璃板下角。玻璃下的旧报字沉沉地压住它,像水底压住一块不愿再上浮的石。刻痕里的暗微乎其微,像给一条隧道提前留了空气。我在它旁写“—K-17-86”,字比昨天小得多,小到像想把这行藏在一个人衣角的折缝里,只有那个折缝的主人记得。写完,笔无意识在角上点了一点,很轻,像对某个再也没见过的人说了一声“在”。随即又把收尾收紧,不让任何音节从牙缝里滑出。

梦里,这屋子的路被翻到地上,摊平,像一张折皱少的地图。地图并不陈列,图上的路认我。我沿着“K-17-86”的那条骨走,数字在脚底穿过去,薄薄的一层光压在地上,像水把石头印在自己身体里。走道比现实更窄,窄到必须侧着身,胸与墙之间只有一只手的厚。我把手插在这一寸之间,手背顶着涂了石灰的白,白从手背下生出旧墙特有的粉。粉落在我的指缝里,像盐,像某一句曾说过的句子,辨不出起头。拐一个「丁」字,拐一个「乙」字,越走,那条路越像我桌子这边的侧边。尽头停住——是我的工位。玻璃板下旧报纸的年号,半拉子,像被水抹去了一半的脸。我伸手去摸玻璃边,玻璃边比实际更冷,像在梦里保存下来的冬天。

醒来时,望见二楼走廊的灯有一只因湿而发软的小晕。晕摆过去,摆回来,像把某一处失掉的宽度补回来又拿走。我的肩胛在这一窄里找位——往内退,椅背也随之往内退。我下意识把椅腿向外拽,拽不动,腿底像粘住了某一条看不见的地轴。地轴的方向,分明指向排水沟。

翌日再入接收间,更窄一些。秤盘前能站三人的地方如今并排行的鞋尖会互相磕。抽屉像害羞的小动物,稍一拉开就想缩回去。墙面出水没有昨天那么猛,反而学会节约,把汗分派到每一个角,哪怕是门后那片旧漆。那片漆今天暗下去,暗里藏着刚才我用手背摸过镜背时沾上的一点冷——这冷顺着手臂住在了那儿。墙上的名单挪到门边更多,挪的并不直接,是从每一列的侧边挑出两三根细条,悄悄填进“呼名”的字缝里。填实了,才敢在字外露出自己的尾。尾很快被湿抚平。整个动作像是在学习一个人忍住自己名字不说时那一点小小的用力。

下午的一道光短暂地从缝隙里掠过,照到排水沟盖的白。白不是白,是一圈经年积出的盐,今日看去却像一枚极小的月。月不照人,只照排水沟里的水。水因为被照,往上一抬,抬出两枚很浅的湿印,像两只刚刚触到岸的脚。印连着印往一个架位走。停在第三层。第三层的边在那一瞬暗了一下。下一刻,又恢复,像什么也没发生过。这屋里发生的事,从来不需要被人承认。

五点过一分,我起身,准备把桌上的卡收回抽屉。手伸过去的时候,抽屉却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从另一边轻轻推了一下,自己合上。合上的那一下带出一丝很短的风。风擦过我袖口,袖口立刻重了些。手背在风里生出一颗非常小的冷粒。那粒沿着静脉往上走,在触到肋骨那里停,停在那片金属的边上——像约好要在这里取暖。我把外套拉链拉上,布料与布料之间嵌入一层声音很好的空隙,空隙对着嗡的方向张着口,嗡却早就走了。

吴伯在门口等。他没看表。他试着往屋里迈半步,鞋跟触到我的影,停,退。他的眼睛经过墙上的字时明显地收紧——不是怕,是拿自己去跟它们的秩序对齐。他没有提醒“六点”,我还是在那个点之前离开。门在我手心里发出一点像纸的轻音。门后,房间把自己回复到一种没有人的样子,暗里呼,呼,每一次把墙上的“呼名”那两字吹得更薄一层。

我沿坝边往回走,风带着一点闸门那边的铁湿,贴在牙齿上。脑子里仍旧是那张翻过来的地图,路在梦里走过一遍后,在白天变得更加熟。我知道明天再来它还会更窄,窄到所有“位置”把我挤向一个只够一个人的边。我会在那个边上把我的椅子再向内靠一寸,靠到墙把背后的汗借我一点温。我会在靠近排水沟的那条白旁边站一会儿,听里面的水把某些字在自己身体里过一遍,不发声。我会把“—K-17-86”接在纸上某个角上,写小,再写小,像把一条路缩成一根可以含在口中的线。把它含住,就不会被墙听见。含久了,牙缝里也会起盐。盐久了,会变硬,硬到像那片金属,两者之间隔着布料的湿,永远在。我不叫它。它也不叫我。它在我身上占了一个位置,像这屋里那些别的名,占住格子,椅背,过道,墙。最后连空气都被它们从四面八方轻轻推过来,推到我的喉咙,变成一口不响的气,贴着牙关,半天不敢下去。等它下去的时候,夜色已经在坝边上升了两指,水的骨头一节节露出来,像一副看得见的旧城。那一夜,梦从“丁”字口起步,到尽头,是我的工位。椅背稳得像一块石,玻璃下的旧报纸沉沉地压住我写过的一行——“位置有”。没有句号。它自己在墙背后加上了一个,很小。它写得很快,像怕我看见。看见了也好。第二天,我就坐在那句号旁边。椅子腿底,地砖缝里有一股水刚刚往外试探。它在找声。声在我的喉咙,闭了。它就绕开,去墙上找。墙,出水。墙,出名。墙,把我往它的身体里再挪一寸。再挪一寸,排水沟就近了。白在脚边像一枚劝我不走的月。月不说话。我也不。只把脚内扣半寸,等下一次墙呼吸。等它呼的时候,我就跟着退一步。这样,直到它把我退到它要的位置。再之后的事,墙知道。嗡知道。连那片金属也知道。只有我假装不知道,坐着,写,写到“17:17”,停,写到“86”,点一下。点完,手心里有汗。汗往肋下去,去找那块冰。冰没有说话。它贴在我身上,像这屋子的一个器官,平静地把我一点点往它的中心带。

第十二章 最后一夜

天像被谁从背后悄悄按了一下,塌下来,压在屋顶上,压在走廊里。雨不是落,是被从一个更高的层面推下来,细密,紧,像一面布。窗玻璃上先是一层软软的白,白里隐着更深的一点冷。墙面在低处先出汗,再往上,一格一格,像皮肤的毛孔被打开,水被一点一点迎出来。每一块砖都显出自己的呼吸,短,急,随后与旁边的一块合节拍,一室的呼吸就这样在墙上铺开。

灯亮成一种迟疑的黄。湿度表的蓝在那一方小小的窗里倔强地照着“86”,红点眨,停,眨。瓶口棉花把空气从四处拢来,透明瓶里的粉红珠子挤在一起,它们显然不愿意回到蓝色的生活。瓶底那枚小刮痕在光下晕一点,晕得像一颗小小的盈月。我的手背贴过去,珠子不动,棉花把我的手汗吸了一口,又吐回空气里。

走廊窄了一寸。不是看见,是身子知道的:肩胛轻轻去贴扶手,铸铁柱像一颗粗糙的骨头,摩一次,便有一丝铁香在手肘里浅浅开。接收间的门重了,像从水里捞起,又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后头把它往回拽,拽得不狠,却让人知道它有个不容你辩驳的方向。

嗡在清早就开始了。比往常浅,带着一种将尽未尽的疲意,像老猫在暖气旁边呼,呼到半途,把头低下去,换个姿势接着呼。窗后的冻干机其实已经被拆走,门内只剩下被卸空的轮廓。嗡的声却从墙里出来,从排气口的那一圈黑里出来,从地砖与砖之间的缝里出来。它把今天的节拍放在我的胸背之间,我也就没法把自己的呼吸只留给自己。

午前,电闪了一次。灯在我头顶轻轻抖了一下,瞳孔里那一圈黑把光吞进去,又吐出,手背上的汗立起来,像一层细小的羽,立了没多久就被空气压平。第二次,灯直接灭了。连带走廊上的,平压室里的,索引柜上那一盏精致的小台灯。静从墙里走出来,拄着杖,敲一敲地面,把每一次嗡都压进更低一层。紧接着应急灯自己从阴处醒来,低矮,黄,用一种不愿夸耀的方式把有限的光把守住。门缝里挤进更沉的一层冷,带着坝那边翻出来的铁。

排水沟先是咕了一声,很轻,像一颗气泡从水底偏偏撞到格子下沿,随即碎成没声的细末。过不多时,第二声来,第三声跟上,节律短,急,像一口气在狭窄的管里拼命想改变方向。地砖最凹的那只小缺口里冒出一颗亮,亮一会儿,灭,下一刻它成了一道极薄的亮边,边朝四周扩,遇到更高一层的边,往回缩。缩不过去的地方就留下一团软软的湿,像被谁在那儿先坐了一下,我把脚绕开,水顺着我的鞋线,贴过去,又从我脚踝底下摸一圈,拖回去。

我去索引柜那边,把昨夜没来得及归的几捆卡按字母顺序排进抽屉。抽屉推到一半就自己拉住了,好像里面有人趴着睡觉,被我这么推一下,拉被子把自己盖住。卡边的毛在此刻显出来,像一排小小的背,湿把它们团促在一起。写到“17:17”,我的笔尖像撞了一颗极低的天花板,不响,却在空中留下一个点。点不愿成为任何人的某一笔,它就呆呆地立在那里,我只好绕开它,把“—K-17-86”写得更小,像缩在别人记事簿角落的一条注脚。

雨更密了,窗被雨按住,玻璃与空气之间那一层差别不复存在。墙出水出到某一个点的时候,像是一只目光短浅的动物摸到了玻璃背,挪开又挪开。走廊的灯全部灭掉后,墙那张用纸条织出来的名字开始从网的边缘松散;不是倒塌,而是向四面缓缓伸,伸到接收间门边,“呼名”那两个字下方的白被浸过几次之后呈出一种饱的样子,饱到边角蜷了蜷。

吴伯在门外那一刻确乎敲过两下格栅。轻,稳,有一种把话往里塞又怕吵醒屋里某个睡着的人的谨慎。风从门缝里把他的气带进来一寸,再退。再往后便没声。远处的坝像在另一条街,水把每一声走近的脚步都拿去试了试,觉得不合,就放回更远的地方。接收间里,秤盘黑白分明,像一枚老旧的月。

水到脚背的时候,鞋底与地砖之间生出一条极小的管,管在每一步下压的瞬间吐一口气,这口气也湿。我脱下手套,用赤手搬第一箱索引。箱子的塑料边在我的手掌上留下两道浅浅的印,那两道印里填满水,水黏住皮肤,箱子因此显得比平日重。往高架上放,架子今天似乎缩短了,第三层直达我的胸口。我把第一箱推到层板更里,木板发出一声忍耐的“嗯”。

再去第二箱。水到了小腿,膝下的肌肉在水里一合一张,像渔网被拉扯着。每移动一步,腿在水里的形状就改变一回,我把每一回的力都借到箱子上,像一个人拿一个即将倒下的人来稳住自己。抽屉此刻自如地开了,从里头吐出几张已经潮得起毛的卡,毛往水里软软垂下去。我用手背把它们推回盒里,盒盖一压,边上呼出一圈风。

墙上的名单在湿里像长出头发,长了又垂,垂到水面,浮起,贴在隔壁的木板上。那几个熟悉的偏旁各自把自己的姿势改成更容易粘连的样子:某一枚“木”的末梢硬了一点,让它的横能顺利搭在另一笔上;某一个“兰”的尾收得很干脆,像怕拖给别人麻烦。网从墙上移向架,架向我。我被逼着往更里走,像被柜子一个一个往里浸。我的椅子今日不在,它的位置被低出来的一小块地面占了,那块地面刚好能允许我一只脚站。

第三箱拿起来的时候,我觉得手腕里一根筋轻轻响了一下,像是肯我“不轻”。我把箱子搁在第二层右侧,左边留一条窄路,给自己回身。水抚过我腰侧,水温像刚从墙里面拔出来,带着墙里石灰的味和木头骨头的软。口袋里那片金属贴得更紧,它在湿里是一块不肯被泡软的东西,冰,把我从里头往外推,又从外头往里按。刻痕里的暗在这个温度里沉到很深,看不见;它却在每一次我吸气的时候轻轻动一下。

水到腰的时候,电再闪了一下,房间里最末那盏紧张兮兮的小灯把自己的光握得更紧。嗡不再在墙里单独走,它开始从水里冒出来。冒在排水沟格子下方,冒在我的膝弯,冒在搬箱的手背,让每一个动作被它像绳子一样一段一段地系起来。我不能在水里发出任何一个音节。喉咙如果开一点,水就会借那里进来,把名字带着从我口里溜走。我把舌头抵住上腭,牙关里咸,我把这咸像一个人偶尔不愿承认自己哭过那样,擦掉又来。

第一排都上了。第二排最底还空着,边角被水抹出一层薄亮,亮踩在光的尽头上。我把最重要的那几盒挪到更高,盒与盒之间留缝,小缝让它们能呼吸。每往上放一盒,水就从我腿上再爬一寸,像在学我。抽一盒时候,卡边有字的那一面在水汽里露出一点,“17:17”的冒号像两枚极小的眼,盯一下,没话。我用拇指把它按回去,按的时候,纸在指尖下鼓一点,随后躺平。

墙角那只湿度表还“86”,红点闪两下,停一下。它像一个站在河边的人,给渡船数拍。我没有责怪它。我甚至不希望它突然有一天换一个数字。这屋里的每一样肢体都在倚靠一个固定的重心。它动不得。

水到了胸。肩膀沉下,背部的肌肉像被水的手掌轻轻抹平。我从最靠近窗的一侧架子我能抓到的最高处摸到最后留出的小空。那里显然是从前我随手留给某个临时东西的位置,它现在只够容纳一只手。我把那本借阅簿从盒底摸出来,皮封吸过多少轮水,反复干过多少次,皮面被磨成一种看久了竟似柔软的硬。我把它贴在更高的层板里侧,冰冷木头把它接纳了一半。我把我的名字不在其中的那一页翻进中间,让“兰”躺在最里。小心地不让尾笔在空气里露出它想被看见的那一寸。

新一团小泡从排水沟格子下面翻开,带着细小的泥。水里一条轻微的节律像在数“一—七”,数的时候拉长声母,把每一次的音都拉到我心里那条最薄的弦上。我把那片金属从口袋里捞出来,金属此刻在我的手心里比刚才痛。不是锋利,是冷带着一小点不肯与人商量的硬。背后的刻痕在水汽里显出一点更深的暗,像一条极细的路在我的掌纹里走。那一刻,我把它放回口袋,动作像把一只醒了的小虫塞回它的壳里。

水到喉咙的边。灯的光在水里变成东西,流,滑过架脚,滑进抽屉,把里面没关紧的一角轻轻顶起又放回。我把身子从一侧贴到另一侧,耳朵在水面上下浮沉,浮的时候听到墙上纸条的轻响,沉的时候只剩下水里那一条不合逻辑却稳赚不赔的嗡。索引柜那边有一张卡脱了队,卡面在水面上飘,飘到我指尖前面,我没抓。它从我指尖前经过,像一个决定了不打招呼的人。卡背有一个极小的点,点在水里像一颗黑,不动。

嗓子里我本能地想要吐出一个字——不是名字,是一个短的应当用在危急关头的词。我把它压在牙根,压成一个无意义的呼。呼在水里消掉。心脏在水里学会更小的跳法,跳得不像它自己,而像墙角那只红点。红点眨,停,眨。每一次眨与每一次停都把这屋子的重心挪了一分。索引盒上头那一条细小的缝此刻把最后一张卡吐出来一半。我把它塞回去。

我把脚尖踩到最下层架子横梁上,脚背在水里抬起一点,借力往上。膝盖顶住第二层,第二层把我的膝盖往里推。肩到第四层时,肩上淋下来一串比水更硬的小冰。不是冰,是某一条“竖”的干掉的一段边缘。我把肩挪开一点,颗粒顺着我的肩窝滑下,在水里没了。我把身子扭到与墙平行的位置,双臂把第五层那几盒往内推,推开一寸,我的胳膊在水里像一根新插进来的肋骨。它对不上老骨的节律,只能自己找一个合适的抬落。

最后一盒在手里,重,把掌心的皮挤出一圈白。我把它举到贴近顶的一条木梁上,那条木梁比架安分,它在夜里已经吸了一天的水,沉稳。我把盒子搁上去,盒角在那一瞬间遇到木梁上一个多年被手磨出来的浅窝,窝刚刚够它坐。我松手,水借着我的松一口气又把它抬了一线。它再坐稳。身子软一寸,水应声往上一寸。喉咙被水嘬一下,那一口半吞半吐的气在里头把自己拆成很多段,排列出一种新的“话”。那不是词。是名的骨在嗓子里各自睡过去又各自醒来。我在心里一寸一寸把它们挪开。挪得小心——我一旦用了力,它们会被水往墙上写。

应急灯忽然灭,整个屋子像被某人用手腕轻轻一拨,暗得一瞬间不认得自己。紧接着一枚更小的红点在走廊那头亮起来,不在湿度表上,在应急出口牌上,它把自己那一点也许救不了什么的明放出来,像一个不愿让他人难堪的笑。红在水里变成黑。嗡在这一刻把节律和我的呼吸合成一线,我没有挣扎。合的时候,身体的每一处在水里收到“安静”的暗示,肌肉像被一个有经验的手压住,缓缓发热又缓缓冷下去。

我的手指在水里摸到一张卡的边。卡有一点硬,应该是昨夜放在外面的那一列里掉下的。我凭着惯性把它塞到离我最近的盒缝里,指腹与纸之间在水里捏出一条不太显眼的脊背。那条脊背旧,轻,像一本翻过很多次的书在最后一页偷偷藏下的一根骨。卡进去一半,水把另一半托了托,像一个帮忙却并不想留下名的人。我把它全推进去。盒缝吸一口,声音小。小到像墙角那只红点的最后一眨。

水到嘴的时候,牙齿碰到水的另一边,像两枚冷冷的小石头在水底对了一次目。我把嘴闭紧,用鼻尖上方那一点可以使用的小气向上划一道缝。缝里过去的每一粒气都带着铁和木,还有一本书页久经水的味。齿缝里盐不再刺,只在每一次把气从舌根往上推的时候提醒我:别开口。只要不开,墙就没有机会把任何人的完整带走。我把一个“在”在嘴里滚了一下,没有放出去。

我把那本借阅簿往里再挪一寸,挪到它再也挪不动为止。手背在这一下里刮过墙上纸条的边,刮出一个小碎末,小碎末轻,落进水里,水把它抱着往墙里送。我在这时把那片金属从口袋里掏出来。掏的时候它从我的皮上拉开,皮的冷被它带走一圈。它背上的刻痕在这暗里给我的掌心一个轻轻的硌。我没有把它举高,我把它顺着我胸口往里按,按到衣布与皮之间的那条不太宽的缝里,让它在这条缝里躺了躺。它像一条小小的鱼,识别了水里我的心的节拍,躺稳。水里那个“—K-17-86—”在我心里和墙上同刻走了一次。走完,没了。

最后,我把最后一张目录卡塞进盒缝,盒边与我的指肚之间在水里简短地找了一下彼此的合适,找到了,那一瞬间,指尖从纸与水之间掐住了一道看不见的脊梁。那道脊梁既不是我的,也不是水的,是名字们用来在这屋子里坐直的那一点。掐住后,我松开。盒缝合拢,水推它一下,又退,把它留在它自己认得的位置。我把手从水里收回来,手背短短地抖了一次,抖停,像把一个还来不及起的寒收在手心里。

接收间在这时齐齐地呼出一口长气。墙上那张网,比昨日更宽的那一张,边沿再往外移半寸,移到门边,门在水里像谁的下唇,静。柱子上那一条旧锈在这时有了一个不太明显的反光。玻璃后,镜背继续面对墙,木纹里泡了一层比前一刻更深的凉,我在那凉里抬了抬眼睛,没有看它。我把肩背靠在架边,架边在水里沉温,把我的肩胛窝里那一点热吃掉一半。

嗡的长音从水里抬起,像一个词被延长成一条路,路没有弯,直直地穿过我的头骨,又直直地伸进墙里。我把自己放在那长音上,像把自己压在一页纸下。纸从来知道怎样安静——只要有人把它压住。我的膝盖在水里存着一层不太痛的痛,是肌肉把自己的力分出去时留下的一点正直。我就把这点正直也交给水。水收。水懂。水在以它一贯的秩序做事。它把这屋子里可以搬动的东西一件件搬走,把不能写的字写成骨,把骨靠在木头上,靠在墙上,靠在我的背上。

后来,风在外面某一个角落发出一声像叹息又像石头堆轻轻坍塌的声。这屋里的每一个器官都识别它是“晚”。我没有再想任何可以被未来称为“安排”的事。我的手放在盒角,指尖的皮在水里变成一层薄薄的褶,褶很快就把自己抚平,好像从来是这样的形状。嗅觉在这时忽然醒一次,醒来只为闻到一点甜腥——像最早的那一记,甜里带铁,铁里带一点旧果子。眼睛在水里睁不开,也无需睁开。一切已经被这一夜的厚度压住了。压到不能翻页。

最后的时候,光不响,水不响,墙也不响。嗡只在我耳后轻轻抖了一下,像有人确认枕头是否合适。我在水里把下巴向上抬一分,不是为了争夺空气,是为了把这一分留给盒角。盒角稳。我的手在水里升起一寸,像在空气里抚过一本没被翻过的书。我没有再数“17:17”。这个时间已经在我身上落下那么多遍,落得足够了。红点如果还在,它会在那个位置上眨一下。没有也不紧要。

我把身体最轻那部分交给水。膝盖卸下,肩胛藏进架里,指尖在纸与水之间找过的那条脊梁又随着水隐去。随后,一切都安静下来,像一页被压得再也翻不动的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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