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汐之间

潮汐之间

天光从厚重的窗帘缝隙里渗进来,不是清晨那种锋利的白,而是带着一种陈旧的、乳黄色的质感,仿佛浸泡在时间里太久,失了水分。他醒着。或者说,他从未真正睡去。身体的重量陷在床垫里,床垫像一块巨大的海绵,吸满了夜的潮气和他自身散发出的、属于衰老的温吞热量。他能感觉到自己的骨骼,一节一节,如同搁浅在沙滩上的船的龙骨,等待着下一次、或许永远不会再来的涨潮。

眼皮没有睁开。黑暗并非纯粹,里面有闪烁的光斑,是眼球内部的生理活动,还是某个过于遥远的记忆碎片在视网膜的背面燃了一下,旋即熄灭,他说不清。他习惯了这种说不清的状态。确定性,是属于年轻人的奢侈品,像一块坚硬的水果糖,可以含在嘴里很久,慢慢感受那份清晰的甜。而他嘴里,只有一股淡淡的铁锈味,来自松动的牙根,或者更深的地方。

他想着水。总是在想水。这栋房子离海太近了。不是那种有着喧闹游客和阳伞的宜人海滨,而是礁石嶙峋、永远覆盖着一层湿滑绿苔的海岸。海浪的声音不是规律的催眠曲,而是一种持续不断的、庞大的生命体征,是这颗星球缓慢而沉重的呼吸。有时,在风暴将至的夜晚,那呼吸会变成咆哮,撼动窗玻璃,让他觉得整座房子都在海水的压力下微微变形,像一个即将被捏碎的贝壳。

但他并不害怕。他与这声音共存了太久,久到这声音已经成为他身体内部的一种背景音。没有了它,寂静才会变得震耳欲聋。

他终于决定移动。一个极其缓慢的过程。先是手指,蜷曲,伸展,感受到床单粗糙的棉麻纹路。然后是手臂,手肘撑在床垫上,将上半身推起。空气立刻变得凉了,贴着他的皮肤。他穿着一件旧的睡衣,领口已经磨损,露出布料最原始的纤维。这件衣服的颜色曾经是深蓝,像无风时的海,但现在,它被洗得发白,呈现出一种天空与海水交界处的、模糊不清的灰蓝色。

他赤脚下床,木地板冰凉而坚实。屋子里的空气是凝滞的。每一件家具,每一本书,墙上的每一幅画,都在这凝滞的空气里散发着自身固有的、微弱的气息:木料、油墨、颜料和灰尘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这味道他太熟悉了。这里的一切都太熟悉了。熟悉到他几乎看不见它们。它们只是他意识流中的一些坐标,用来确认自己还存在于这个固定的空间里,而不是飘散在无垠的时间中。

厨房里,他为自己煮水。不是用电水壶,而是用一个旧的、底部已经有些发黑的铜壶。他喜欢看火焰舔舐着壶底,喜欢听水在壶里从安静到细微骚动,再到最终沸腾的全过程。这是一种有序的变化,一种可以预知结果的物理现象,在某种程度上令人安心。

水开了。他用沸水冲泡一杯茶。茶叶在玻璃杯里翻滚、舒展,然后缓缓沉淀。茶汤的颜色由浅变深,一股苦涩的香气弥漫开来。他端着茶杯,走到客厅的窗前。窗户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水汽,外面的世界因此而模糊。他伸出手指,在玻璃上划出一道痕迹,像是在一张磨砂的画布上揭开一角。

海是灰色的。天也是灰色的。海天之间没有明确的分界线。只有远处那座灯塔,以一种坚决而冷漠的节奏,明灭着。一下,又一下。像一个永远不会疲倦的、巨大的心脏在搏动。他知道,即使在白昼,灯塔的光也从未熄灭。只是在阳光下,你看不到它。可它一直在那里。

她曾经说过,她喜欢那座灯塔。不是因为它的指引意义,或是诗意的象征。她说,她喜欢的是那种固执。无论有没有船只,无论天气是好是坏,它就在那里,重复着唯一的动作。她说,那是一种令人敬畏的纯粹。

她。

这个念头浮现时,没有带来任何剧烈的冲击,就像一颗小石子落入深潭,只是在水面漾开一圈微不可见的涟漪,随即就被潭水的幽深吞没。关于她的记忆,已经不是一幅幅清晰的画面,也不是一段段连贯的叙事。它们更像这房间里的空气,无处不在,却又无形无质。他呼吸着它们,被它们包裹着,但他抓不住任何实体。

他试图去回想她的脸。这是一个他每天、每时、每刻都在进行的、徒劳的练习。他能记起她眼睛的颜色,是某种介于琥珀和浅棕之间的色泽,在阳光下会变淡。他能记起她笑起来时,左边嘴角上扬的弧度比右边要大一些。他甚至能记起她某天下午,坐在花园里看书时,一缕头发被风吹到脸颊上的样子。他能记起无数个这样的细节,像一堆散落的、精美的马赛克碎片。

但他无法将它们拼凑起来。

每当他试图在脑海中勾勒出她完整的容貌时,那张脸就会像水中的倒影,被一阵风吹过,瞬间破碎、流散。他越是努力,那形象就越是模糊、遥远。这让他感到一种深切的无力感。仿佛他是一个守着一堆正在融化的冰雕的看守人,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曾经棱角分明的形象,在他的注视下,一滴一滴地消失,最终只留下一滩冰冷的水。

茶凉了。他一口一口地喝下,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

他走上二楼。楼梯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呻吟。二楼有一间书房。她的书房。他很少进去,但也没有锁上。门虚掩着。他推开门。

书房里的一切都保持着原样。书桌上,她用过的钢笔还插在笔筒里,旁边是一本摊开的笔记本,上面的字迹已经有些褪色。她喜欢用一种蓝黑色的墨水。他凑近了看,那些字句对他来说已经失去了意义,它们只是一连串优美的、陌生的符号。他记得她写字时的样子,手腕悬着,指节纤长,笔尖在纸上滑过,发出沙沙的声响。那声音曾经是这个房子里最动听的音乐之一。

墙边的书架上,塞满了书。他知道,很多书的页边空白处,都有她用铅笔写下的批注。那些潦草的、只有她自己能看懂的思考。他曾想过去翻阅,想通过那些文字去重新认识她,去探寻她那些他从未触及过的思想角落。但他没有。他害怕。他害怕发现,即使在他们最亲密的时刻,他也从未真正地了解过她。或者,更让他害怕的是,他会发现,那些批... -->> 注对他来说,和笔记本上的字迹一样,只是一堆无法解读的符号。那将最终证明,他们之间的距离,比他想象的要远得多。

他缓缓地,用指尖划过一排书的书脊。硬壳的,软皮的,纸面的。不同的质感,相同的冰冷。

书桌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台老旧的8毫米电影放映机。旁边的一个架子上,整齐地码放着几十盒胶片。那些是她父亲留下的遗物,记录着她童年和少女时代的片段。他们曾经一起看过几次。在黑暗的房间里,只有放映机发出单调的“咔哒”声,和风扇转动的嗡嗡声。光束穿过空气中的尘埃,在白色的墙壁上投下沉默的、跳跃的、色彩饱和度失真的影像。

那些影像里,她还是个孩子,在草地上奔跑,头发被阳光照得金黄。她还是个少女,穿着白色的连衣裙,在海边笨拙地跳舞,海浪舔舐着她的脚踝。她的动作,她的笑容,她的一切,都鲜活得仿佛触手可及。

但他已经很久没有再打开过那台放映机了。

他发现,那些活动影像,比静止的照片更让他感到疏远。影像里的那个她,那个在无声的世界里奔跑、欢笑的女孩,是一个独立于他记忆之外的、完整的存在。她不属于他,不属于他们的共同生活。她是她自己历史的一部分,而那段历史,他未曾参与。观看那些胶片,就像是闯入了一个不属于他的梦境,他只是一个沉默的、多余的旁观者。

他甚至开始嫉妒。嫉妒那个从未见过他的、在阳光下奔跑的女孩。因为她拥有完整的自己,而他拥有的,只是一些关于她的、正在不断磨损的记忆碎片。

他伸出手,轻轻触摸了一下放映机冰冷的金属外壳。然后,他转过身,退出了书房,轻轻地将门带上,恢复了它原本虚掩的状态。就像他从未进去过一样。

下午,他穿上外套,决定出门走走。沿着海岸线有一条小路,被人踩得很结实。空气里充满了海盐和海藻混合的气味,湿润而腥咸。风很大,吹得他的头发胡乱地贴在额头上。

他走得很慢,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那些礁石上。低潮的时候,会露出大片的、深褐色的岩石,上面布满了牡蛎壳和藤壶,边缘锋利。海水退去后,留下一个个小小的潮汐池,像大地的眼睛。里面有小小的生物在活动:透明的虾,迟缓的海星,随波摇曳的海葵。那是一个个微缩的、自给自足的世界。

他记得,她很喜欢观察这些潮汐池。她会蹲在那里,一看就是半个钟头,脸上带着一种孩子般专注的神情。她会指给他看那些几乎看不见的小生物,告诉他它们的名字,它们如何生存。她的手指会轻轻点在水面上,制造出小小的波纹。

现在,他一个人走着。他偶尔也会停下来,俯身看向那些潮汐池。但他的眼睛里,看不到那些生命的奇迹。他只能看到自己被扭曲的、苍老的倒影,在晃动的水面上,支离破碎。

小路的尽头,是一个废弃的码头。木质的栈桥早已腐朽,只剩下几根歪歪扭扭的木桩,像巨大的牙齿,插在淤泥里。一只海鸟停在一根木桩的顶端,发出单调而尖锐的鸣叫。

这里曾经很热闹。渔船会在这里停靠,渔夫们会把一筐筐银色的、活蹦乱跳的鱼搬上岸。空气里永远弥漫着鱼腥味、柴油味和人们的喧哗声。而现在,只剩下风声和海鸟的叫声。

一切都会被时间侵蚀。木头,钢铁,记忆。他想。

他站了很久,直到感觉双腿开始麻木,寒意顺着脚底蔓延到全身。太阳开始西斜,天空被染上了一层病态的、紫红色的光。海面的颜色也随之加深,变得像墨水一样浓稠。

他转身往回走。来的时候是顺风,感觉不到什么。回去的时候是逆风,每一步都变得很吃力。风把他的话语吹散在他开口之前,把他的体温带走。他觉得自己像一个逆流行舟的人,用尽全力,也只是在原地打转,甚至被水流推得更远。

回到家,他感到一种筋疲力尽的虚脱。不仅仅是身体上的。他没有开灯。房子里很暗,只有窗外的天光,提供了些许微弱的照明。家具的轮廓在黑暗中变得模糊、巨大,像一些沉默的、潜伏的野兽。

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那个她曾经最喜欢的位置。沙发的一角,因为她常年坐在那里,已经有些塌陷,形成一个浅浅的凹痕。他将身体蜷缩在那个凹痕里,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一些残留的、属于她的温暖和气息。

当然,什么都没有。只有布料冰冷的触感。

时间以一种他无法感知的方式流逝着。窗外的天色由紫红变为深蓝,再变为彻底的黑。灯塔的光,在黑暗中变得愈发清晰、明亮。一下,又一下。像一个精确到毫秒的节拍器,在为这个寂静的世界打着节拍。

他的思绪开始漂浮。没有逻辑,没有方向。一会儿是童年时夏天的午后,知了在窗外声嘶力竭地鸣叫,他躲在房间里看一本封面已经卷角的连环画。一会儿又是他第一次见到她时的场景,在一个朋友的画展上,她穿着一条浅绿色的裙子,站在一幅描绘风暴的油画前,神情专注。他记得当时阳光正好透过天窗洒下来,在她头发上形成一圈柔和的光晕。那个瞬间,周围所有的喧闹都消失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她和那圈光。

他记得他们第一次牵手,她的手心有些凉,带着一点潮湿。他记得他们在雨中散步,共用一把伞,雨点敲打在伞面上,发出密集的、鼓点一样的声音。他记得她在厨房里为他做饭,哼着不成调的歌。他记得她在冬天的夜里,把冰冷的手脚伸进他的被窝里取暖。

这些记忆像幻灯片一样,在他脑海中一帧一帧地闪过。它们曾经是那样鲜活,充满了色彩、声音和温度。但现在,它们都褪了色,变得像那些老旧的胶片一样,布满了划痕和噪点。他像一个旁观者一样看着这些属于自己的过去,心中升起一种巨大的荒谬感。那个在记忆中欢笑、哭泣、爱恋的男人,真的是他自己吗?

他感觉自己和自己的过去正在慢慢剥离。过去变成了一个他偶尔会去探访的、异国他乡的博物馆。里面的展品都和他有关,但他只是一个游客,只能隔着玻璃观看,无法触摸,无法带走任何东西。而这个博物馆,正在一点一点地关闭,灯光一盏一盏地熄灭,展品一件一件地被撤走。很快,那里将只剩下一片空旷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阵饥饿感唤醒。胃在抽搐,提醒他这个身体还需要能量来维持运转。他走进厨房,打开冰箱。里面只有几样简单的东西:牛奶,鸡蛋,半个柠檬。冰箱里的冷光灯,惨白地照亮了他疲惫的脸。

他为自己煎了一个鸡蛋。滋啦的响声在寂静的厨房里显得格外刺耳。他把煎好的鸡蛋放在盘子里,坐在餐桌旁,机械地、毫无滋味地吃着。窗外的海浪声,似乎比白天更加清晰、沉重。每一次拍击,都像在叩问着什么。

吃完东西,他没有收拾。盘子和叉子就留在桌上。他回到了客厅,重新坐进那个沙发的凹痕里。

黑暗中,一个念头突然闯入他的脑海,带着一种几乎是恶毒的清晰。

他想要毁掉一些东西。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感到震惊。他的一生都在小心翼翼地保存、修复、维护。他维护着这栋老房子,不让它被海风腐蚀。他维护着那些旧家具,定期给它们上蜡。他维护着自己的记忆,每天徒劳地去描摹、加固。

但他现在,只想毁掉它们。

他站起来,身体因为一个突如其来的决定而微微颤抖。他走上二楼,再次推开那间书房的门。这一次,他的目标很明确。

他走到那台8毫米放映机前,打开了旁边的柜子,取出一盒胶片。盒子上贴着一张泛黄的标签,上面是她清秀的字迹:“海边,十六岁”。

他的手指有些不听使唤,花了好一会儿才把胶片装上放映机。他拉上了书房厚重的窗帘,关上门。整个房间陷入了绝对的黑暗和寂静。他按下开关。

马达开始转动,发出熟悉的嗡嗡声。一束光从镜头里射出,投在对面的白墙上。光束里,无数尘埃在舞蹈。然后,墙上出现了倒计时的数字。三,二,一。

影像开始了。

十六岁的她出现在墙壁上。穿着白色的连衣裙,赤着脚,在沙滩上奔跑。她的身后,是金色的、波光粼粼的大海。阳光刺眼,她眯着眼睛,开心地笑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镜头在晃动,拍摄者显然也在奔跑着追逐她。

她停下来,转过身,对着镜头挥手。她的笑容明亮得像太阳本身。那一刻,时间仿佛凝固了。那个影像里的少女,那个拥有完整自我的、不属于他的存在,在对他微笑。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他看着墙上那个无声的、鲜活的幻影,一种尖锐的、几乎无法忍受的痛苦攫住了他。这不是悲伤,不是怀念,而是一种更为纯粹的东西——被遗弃的愤怒,和面对永恒的失落时,彻底的绝望。

就是这个。这个永远停留在十六岁的、光影构成的女孩,就是偷走他所有记忆的罪魁祸首。是她的完美,让她在他脑海中的真实形象,变得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无法拼凑。她用她不变的、被定格的青春,嘲笑着他的衰老,和正在不断流失的、关于她的、不完美的、但真实的记忆。

他必须让她消失。

他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放映机前。他的手伸向那盘正在转动的胶片。胶片在他指间快速地滑动,带着一丝冰凉的、光滑的触感。他能感觉到上面微小的、记录着光影的凹凸。

他用力一扯。

胶片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断了。

墙上的影像瞬间消失,只剩下一片空白的、抖动的、刺眼的光。放映机还在嗡嗡作响,断掉的胶片带在空转的片盘上,无意义地拍打着机身,发出“啪嗒、啪嗒”的轻响。

他站在那片白光里,大口地喘着气。

他成功了。他毁掉了那个影像。但预想中的解脱并没有到来。恰恰相反,一种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巨大的空洞,瞬间将他吞没。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他斩断了最后的一丝联系。那段胶片,是他唯一能“看见”她的方式,即使那个她并不完全属于他。现在,连这个也被他亲手毁掉了。他毁掉的不是一个幻影,而是他自己最后的一座纪念碑。

他冲向旁边的架子,把上面所有的胶片盒都扫落在地。盒子摔在地上,裂开了,一卷卷深褐色的带子滚落出来,像干枯的蛇,铺满了地板。

童年。假日。生日。家庭聚会。

他蹲下身,抓起一把胶片,胡乱地拉扯着。他把它们缠在自己手上,脖子上。那些记录着一个完整人生的薄薄的带子,此刻在他手中,只是冰冷的、毫无生气的塑料。他什么也感觉不到。

墙上那片空白的光,像一只巨大的、没有瞳孔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他。

放映机的马达因为空转过久,发出刺鼻的焦糊味。最终,里面的灯泡闪烁了一下,熄灭了。

房间重新陷入黑暗。

唯一能听到的,是放映机还在徒劳转动的、空洞的声响,和窗外永不停歇的、潮水拍击礁石的声音。

他跪在地板上,被那些散落的、毁坏的过去所包围。

他终于想起了她的脸。

在他毁掉一切之后,在她所有的影像都消失之后,在他放弃了所有徒劳的追寻之后,那张脸,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不是十六岁,也不是二十六岁,而是他们共同生活过的、每一个平凡日子里的样子。带着疲惫,带着微笑,带着忧虑,带着眼角的细纹。那张脸,真实得可怕。

他想起了她说话时的声音。不是悦耳的银铃,而是带着一点点沙哑,在清晨时尤其明显。

他想起了她身上的气味。不是香水,而是洗发水、肥皂和她皮肤本身混合在一起的、独一无二的、温暖的气息。

所有的一切,都在他决定彻底放手的那一刻,汹涌而回。像一次迟到了太久的涨潮,瞬间淹没了他。

他张开嘴,想要呼喊她的名字。但是,他的喉咙里,只能发出一阵嘶哑的、破碎的气音,像一台年久失修的风箱。一个字也无法组成。

泪水终于涌出了他干涸的眼眶。不是滚烫的,而是冰冷的,像融化的雪水,滑过他满是皱纹的脸颊,滴落在那些被他亲手毁掉的、记录着她一生的胶片上。

在这栋矗立于海边的、孤寂的房子里,在这间被彻底的黑暗和空洞所笼盖的书房里,他终于找回了她。

然而,他知道,这清晰是短暂的。它只是记忆在彻底消逝前,最后一次、也是最残忍的一次反扑。是烛火在燃尽前,瞬间的明亮。

天亮之后,他将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彻底。

他将真正地,一无所有。

窗外,新一轮的潮水正在上涨,缓慢而坚定,带着无可阻挡的力量,准备吞没一切它能够触及的海岸。那巨大的、属于星球的呼吸,从未停歇。它冲刷着礁石,带走沙粒,磨平棱角。它不在乎记忆,也不在乎遗忘。

它只是存在着。永恒地,在来与去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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