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与星辰
车在颠簸。这不能算是路,只是草原上被无数车轮压出的两条痕迹。痕迹在月光下泛着灰白,像两条瘦骨嶙峋的蛇,无尽地向着黑暗的远方延伸。除了车灯切开的那一小片扇形光明,周围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种深蓝近乎黑色的静谧里。天空是干净的,星星又大又亮,好像刚用冷水冲洗过。
阿哲在开车。他双手握着方向盘,手背上的青筋因为用力而绷紧。他很少说话,只是盯着前方,偶尔转动方向盘,让越野车的轮胎准确地压在车辙上。车里的空气混杂着灰尘、汽油和一点汗水的味道。这味道不难闻,是一种属于路上的、真实的味道。
“我们还有多远?”老林问。他坐在副驾驶座上,身体随着车的颠簸而晃动。他不像阿哲那样紧绷着,他整个人是松弛的,好像要把自己交给这片草原。
“地图上没有名字,”阿哲说,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像是发动机的嗡鸣的一部分。“只有一个标记。一个湖。”
“一个湖就好,”老林说。“有水的地方就有生命。也许还有鱼。”
“也许吧。”阿哲说。
后座的小马没有说话。他靠着车窗,头枕着自己的手臂,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草丛和偶尔出现的、像幽灵一样的石头。黑暗模糊了它们的形状,让它们看起来比白天更庞大,更古老。他已经很久没有说话了,从天黑透了以后就没怎么开口。
“你看那些星星,”老林把头探出车窗,风把他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在城里,你永远看不到这样的星星。它们被灯光和雾霾藏起来了。就像很多人,很多事。”
阿哲没有回答。他踩下离合器,换了个档,发动机的声音变得更沉重了。前方是一个缓坡,车子吃力地向上爬。
“你不好奇吗,阿哲?”老林把头缩回来,带着一身的冷风。“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是你提议的。”阿哲说。
“对,是我提议的。但我以为你会问。小马会问。但你们俩谁也没问,只是收拾了东西,然后我们就出发了。”老林笑了笑,黑暗中只能看到他牙齿的一点白光。“就好像你们也需要这么一个地方。”
“或许吧。”阿哲说。他的回答总是很短,像是在节省力气。
“你觉得我们在逃避什么?”老林继续问,他的声音里有一种不依不饶的劲头。
阿哲沉默了一会儿。车爬上了坡顶,前方的草原豁然开朗,一望无际,地平线和星空融为一体。他把车速放慢了些。
“也许什么也没逃避,”他说。“只是想换个地方开车。”
“换个地方开车。”老林重复了一遍,慢慢地品味着这句话。“这个说法不错。我喜欢。听起来很实在。”
车里又安静下来。只有轮胎碾过碎石的咯吱声和风声。小马在后座动了动,调整了一下姿势。
“你想她吗?”老林突然问,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了什么。
阿哲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一下。车灯晃动了一下,照亮了一只受惊的野兔,它白色的尾巴在黑暗中一闪而过,消失在草丛里。
“有时候。”阿哲说。
“我也想,”老林说。“尤其是在这样安静的地方。安静会把很多东西从记忆里翻出来。在城里就不会。城里太吵了,你想不起任何重要的事,只能想今天中午吃什么,下一个红绿灯什么时候变。”
“城里有城里的好。”
“比如?”
“酒。好喝的酒。”阿哲说。
老林又笑了。“‘船锚’的威士忌。加两块冰,不能多也不能少。你还记得吗?”
“记得。”
“‘船锚’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老林说,他的目光投向挡风玻璃外的黑暗,但谁都知道他看的不是眼前的草原。“老板还是那个样子吗?总是一副别人欠了他很多钱的表情,擦杯子比对自己老婆还温柔。”
“我们走的时候,他就在擦杯子。”阿哲说。
“是啊,他总是在擦杯子。”老林的语气变得很轻,“晓雯最后一次见我,也是在‘船锚’。她那天穿了条黑色的裙子。她说她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一个暖和的地方。”
“南方。”阿哲补充道。
“对,南方。”老林的声音更低了。“我问她,‘南方有多南?’她笑了,说,‘比你想象的还要南。’然后她喝完了杯子里的酒,一口喝完的。是金汤力。她说,‘林,别再给我写那些诗了。也别再画画了。去找个正经工作吧。’”
老林停了下来,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抖出一根。他没有点燃,只是夹在手指间。
“我当时觉得她很残忍,”他说。“现在想想,她也许是对的。画画不能当饭吃。诗也不能。尤其是在我们那样的城市里。”
阿哲把车里的暖风开大了一点。“她只是希望你好。”
“我知道。”老林把没点燃的烟又塞回烟盒里。“但我那时候不知道。我以为她不爱我了,不爱那个会画画会写诗的我了。我以为她爱上了一个更实际、更成功的别人。我甚至还去找过你,记得吗?我喝醉了,在你家楼下大喊大叫。”
“记得。”阿哲说。“你把我的房东吵醒了。”
“我问你,她是不是和你在一起了。因为你比我实际,比我沉稳,比我更像一个……一个可以依靠的男人。”老林的声音里带着一点自嘲。“你当时怎么说的?”
“我说没有。”
“你只说了两个字,‘没有’。然后给了我一拳,把我打醒了,又把我扶上楼,给我一杯热水。”老林说。“那一拳打得真好。很实在。”
车里再次陷入沉默。这次的沉默比之前更重。好像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那些关于一个叫晓雯的女人的回忆,都变成了实体,填满了车里的每一个缝隙。
小马在后座清了清嗓子。
“那幅画,”他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很久没用过一样。“你画她的那幅画,还在吗?”
老林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小马会说话,而且一开口就问到了最核心的问题。
“哪一幅?”
“在海边的,”小马说。“她穿着白衬衫,头发被风吹起来。你把那幅画挂在你的画室里,正对着门。你说,那是你的灯塔。”
老林的呼吸停顿了一下。
“我烧了。”他说。
“什么时候?”小马问。
“她走后的第二天。”老林说。“我喝了很多酒,然后把它烧了。就在画室里。差点把整个房子都点着。火烧起来的时候,我看着她的脸在火焰里扭曲,消失。那一刻,我觉得自己自由了。”
“你自由了吗?”小马问。
老林没有回答。他把脸转向窗外,看着那些一成不变的、单调的风景。
就在这时,车子剧烈地颠簸了一下,然后发出几声奇怪的、像是窒息一样的咳嗽声。阿哲猛地踩下刹车,车头一沉,发动机最后的挣扎也停止了。
一切都安静下来。
死一样的安静。
阿哲关掉了车灯,周围的黑暗立刻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把他们连人带车一起吞没。只有头顶的星空,依旧明亮得有些冷酷。
“怎么了?”老林问。
“不知道。”阿哲说。他拧动钥匙,仪表盘上的灯亮了一下,但发动机没有任何反应。他又试了一次,还是一样。只有一种空洞的“咔嗒”声。
“操。”阿哲低声骂了一句。他很少骂人。
他推开车门下了车,一股冰冷的空气灌了进来。老林和小马也跟着下了车。草原上的风很大,吹在脸上像刀子一样。没有了车身的庇护,他们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是多么渺小,而这片天地又是多么广袤。
阿哲打开引擎盖,用手电筒照着里面。各种复杂的管线和零件在一小束光柱下显得凌乱而神秘。他检查了电瓶,又看了看油路。老林和小马站在旁边,帮他照着亮,但他们都清楚,他们三个没人真正懂这玩意儿。他们是城市里长大的孩子,习惯了把车开到4S店,然后坐在休息室里喝免费的咖啡。
“怎么样?”老林问,尽管他知道这个问题没什么意义。
“不知道。”阿哲说,他的手在冰冷的金属上摸索着。“可能是什么地方断了,也可能是堵了。在这里,我们修不好。”
他合上引擎盖,那一声沉重的闷响在空旷的草原上显得格外清晰。
“所以,我们被困在这里了。”老林说,他的语气里听不出是沮丧还是兴奋。
“是的。”阿哲靠在车身上,从口袋里摸出烟,点了一根。这一次,火光照亮了他疲惫但依旧平静的脸。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把烟递给老林。
老林接过来,也吸了一口。烟草的辛辣味道驱散了一点寒意。
“我们得生一堆火。”小马说。这是他今晚说的最长的一句话。他的声音很冷静,不像是在发表意见,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对,生火。”阿哲表示赞同。“车里有斧子和备用的木柴。”
他们从后备箱里找出工具和一些引火用的干木柴。草原上能找到的燃料不多,只有一些干枯的草和矮小的灌木。他们花了一些时间,在离车不远的一块空地上清理出一片地方,然后用石头围了一个圈。
阿哲负责劈木头,他脱掉了外套,只穿着一件薄毛衣。斧子在他手里很稳,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一声清脆的爆裂声。木屑在手电的光束里飞舞。老林和小马负责去收集更多的燃料。他们走不远,就在车灯能照到的范围内活动。风吹着草,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有无数看不见的东西在他们脚边爬行。
很快,一堆篝火升了起来。橘红色的火焰跳跃着,驱散了寒冷和黑暗,也驱散了那种被世界遗弃的孤独感。火光在他们三个人的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他们围着火堆坐下来,把手伸向火焰取暖。
越野车像一头巨大的、沉默的野兽,静静地趴在不远处的黑暗里。它冰冷的钢铁外壳反射着火光,像是一面破碎的镜子。
“现在怎么办?”老-林问。他把一根捡来的干树枝扔进火里,看着它很快被火焰吞噬。
“等天亮。”阿哲说。“天亮了,我们看看地图,确定方向。然后走路。”
“走路?”
“对,走路。”阿哲看着火,火光映在他的瞳孔里。“我们不可能永远坐在这里。总要往前走。”
“我喜欢这个。”老林说,“走路。用自己的脚去丈量土地,这比开车更真实。”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看着阿哲。“刚才在车里,我们说到晓雯。”
阿哲没作声,只是把手里的树枝插进地里,又拔出来,重复着这个动作。
“我烧了那幅画之后,以为自己就过去了。”老林继续说,他的声音很低,几乎要被风声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盖过。“但我错了。你毁掉的只是一件东西,可记忆你毁不掉。它在你的脑子里,在你的心里。它会在你最不经意的时候冒出来,比如现在,在这样一堆火旁边。”
“我记得那天你来找我,”老林转向阿哲,“就是我喝醉了的那次。你把我扶上楼,我吐了你一身。你什么也没说,只是帮我清理干净,然后给我盖上被子。我躺在你的沙发上,半睡半醒,听见你在给你父亲打电话。”
阿哲的动作停住了。他抬起头,看着老林。
“你说,‘爸,我挺好的。工作还行,没什么事。’你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但是我能听出来,你撒谎了。因为就在几个小时前,我们公司才宣布了裁员名单,你的名字就在上面。”老林说。
阿哲沉默地看着他。
“你没有告诉我。你一个字都没提。”老林说,“你明明自己也一团糟,却还在照顾我这个醉鬼。我当时就想,阿哲这个人,他把所有的东西都藏在心里。他就像一个密封的罐子,什么都装得下,也什么都倒不出来。”
“没什么好说的,”阿哲终于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老林说,“失业,失恋,我们好像把所有倒霉事都赶在一块儿了。只有小马,他那时候还在上学,看起来无忧无虑。”他把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小马。
小马正用一根树枝拨弄着火堆,让空气能更好地进去,火烧得更旺。听到老林提到自己,他抬起头。火光让他的脸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成熟一些。
“我没有无忧无虑。”小马平静地说。
“哦?”老林有些意外。
“我记得那年暑假,我回家。我爸在院子里修一把椅子。那是一把很老的藤椅,我爷爷留下来的。我爸是个木匠,但他已经很多年没碰过那些工具了。他在城里的一家工厂上班,做流水线上的工人。他说,那样挣钱快,稳定。”
小马的声音不疾不徐,像是在讲一个别人的故事。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我爸就在阳光里,用砂纸一遍一遍地打磨那把椅子。他的手指很粗糙,上面有很多老茧和伤疤。我问他,‘爸,你为什么突然想修它?’他说,‘厂子倒了,我没事干了。’”
小马停下来,喝了一口水壶里的冷水。
“他说得很平静,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他说,‘没事,我还有这门手艺。饿不死。’然后他就继续打磨他的椅子,非常专注,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那把椅子。我站在旁边看了他很久,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那时候才明白,我爸从来不是一个工人,他一直是个木匠。只是为了我,为了这个家,他才去做了一个他不喜欢的工人。”
“那天晚上,他把他所有的工具都拿了出来,在院子里擦拭了一遍。那些凿子、刨子、锯子,都亮得像新的一样。他一边擦一边对我说,‘小马,人这辈子,总要做点自己不喜欢的事。但你得记住,你到底是谁。别做着做着,就把自己给忘了。’”
小马讲完了他的故事。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低头看着眼前的火。火堆里发出一声轻微的爆响,一星火花溅了出来,落在干燥的泥土上,很快就熄灭了。
“所以,我们三个,”老林轻声说,“一个被裁员的,一个被分手的,一个看着自己父亲失业的。我们凑在一起,开着一辆早晚要抛锚的破车,跑到这鸟不拉屎的草原上来。这他妈的算什么?集体治疗吗?”
他笑了,但笑声里没有一点开心的成分。
阿哲把手里一直玩弄的树枝扔进火里。“我不觉得我们有什么问题需要治疗。”他说。
“那我们是在干什么?”老林追问。
“我在开车,”阿哲说。“你在看星星。小马在想他父亲。然后车坏了,我们生了一堆火。我们在取暖。就是这样。”
他的话很简单,但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把复杂的事情拆解成了一系列简单的、正在发生的动作。开车,看星星,想念,生火,取暖。
“我不像你,老林,”阿哲继续说,他的目光从火堆移到了老林的脸上。“我画不出画,也写不出诗。我没办法把心里的东西变成漂亮的东西给别人看。晓雯走的时候,我也没有喝醉,也没有烧东西。我只是去我常去的那家面馆,吃了一碗牛肉面。”
“我记得那家面馆,”老林说,“在巷子深处,老板是个驼背的老头。”
“对。”阿哲点点头。“那天我坐在老位置上,面端上来,我才发现我忘了跟老板说不要放香菜。晓雯知道我不吃香菜,每次我们一起去,她都会替我跟老板说。”
“那天,那碗面里的香菜特别多。我一根一根地把它们挑出来,挑了很久。面都快凉了。我把香菜在盘子里堆成一小堆,然后我看着它。我没有哭,什么也没做。我只是看着那一小堆绿色的、被我遗弃的东西。然后我把面吃完了,连汤都喝了。付了钱,回家,睡觉。”
阿哲说完,拿起水壶,也喝了一口水。
“从那以后,我再去吃面,还是会忘记说不要香菜。老板也从来不记。每次我都要自己把它们一根一根挑出来。就好像……这成了一个仪式。一个提醒我自己,有些东西不在了,就是不在了。你得自己处理。”
草原上的风似乎小了一些。火烧得更旺了,木柴的香气弥漫在空气里。远方传来一两声不知名动物的叫声,悠远而空灵。
“挑香菜。”老林喃喃自语,“这比烧画好。烧画太用力了,像是要证明给谁看。挑香菜只是自己的事。”
“我爸后来又找了份工作,”小马突然说。“在一个装修队里。还是做木工。活儿很累,挣得也不多。但他看起来比在工厂里要开心。他下班回家,身上总是有木屑的味道。我喜欢那个味道。那是他本来的味道。”
三个人都沉默了。他们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围着火堆坐着。火光是他们唯一的庇护。在这广袤无垠的、冷酷的星空下,这堆小小的、温暖的火焰就是他们的整个世界。
他们想起了很多事。关于城市里的高楼和拥挤的地铁,关于办公室里永远不会熄灭的日光灯,关于争吵、妥协和无法兑现的承诺。他们也想起了晓雯。老林想起她在画室里转过头来的微笑,阿哲想起她替他跟面馆老板说“不要香菜”时的样子。她的形象在两个人的记忆里,呈现出不同的侧面,就像一枚硬币的两面。他们都爱过她,但他们爱的是自己心中的那个她。也许,她离开他们,只是为了去做真正的自己。
“你说,”老林过了很久,才又开口,声音有些飘忽,“她现在在南方,会是什么样子?”
“可能在某个海边的小镇,”阿哲说,“开一家小小的咖啡馆。或者在教小孩子画画。”
“她会过得很好。”小马说。这句话他说得很肯定。
“是啊,”老林叹了口气,但这一次,他的语气里有了一种释然。“她会过得很好。”
他站起来,走到越野车旁,从车里拿出了几瓶啤酒。啤酒已经不冰了,但在这寒冷的夜晚,这温度正好。他用开瓶器撬开瓶盖,递给阿哲和小马一人一瓶。
“敬什么?”阿哲问。
老林想了想。“敬这堆火,”他说。“也敬这辆抛锚的车。”
“还有这糟糕的路。”阿哲补充道。
“还有我们挑出来的香菜和我爸的木头味儿。”小马说。
他们碰了一下瓶子,发出清脆的响声。然后各自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麦芽的苦涩和香气。
“天快亮了。”阿-哲看着东方说。
在遥远的地平线上,那里的黑暗已经不那么浓重了,透出一种深邃的靛蓝色。最亮的几颗星星开始变得黯淡。一丝微光正在世界的边缘酝酿。
“我们能走到那个湖吗?”老林问。
“不知道。”阿哲说,“地图上看着不远。但地图会骗人。”
“那就走着看。”小马说。
他们喝完了瓶里的啤酒。火堆里的木柴也快要烧尽了,火焰渐渐变小,只剩下底下的一堆通红的炭火,还在固执地散发着热量。
新的一天即将来临。它不会带来任何奇迹。车还是坏的,他们还是被困在这里。未来依旧充满了不确定。他们失去的东西不会回来,他们心里的伤疤也不会消失。
但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阿哲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骨头发出一连串轻响。他走到车旁,开始整理后备箱里的东西。把必须的水、食物和一些工具装进一个背包里。他的动作不快,但很有效率。
老林把剩下的啤酒瓶收好,放回车里。他看了一眼那堆即将熄灭的篝火,然后用脚把周围的土踢进去,小心地把它掩埋。他做得非常仔细,就像在完成一个重要的仪式。
小马则拿出地图和指南针,借着黎明前最后一点星光和初生的天光,辨认着方向。
“东边。”他指着天光亮起的方向说。“湖应该在那个方向。”
他们没有太多的交谈,只是各自做着该做的事。一种无声的默契在他们之间流淌。他们不再是三个迷茫的、逃避现实的年轻人。他们是三个准备在草原上徒步的人。他们的目标很简单:走到有水的地方去。
当第一缕真正的阳光刺破地平线,把草原染成一片金黄色时,他们准备好了。阿哲背上最重的背包,走在最前面。老林和小马跟在后面。
他们回头看了一眼那辆孤独的越-野车和那堆已经完全熄灭的火的痕迹。它们像是一个旧梦的残骸,留在了身后。
“走吧。”阿哲说。
他们开始向前走。他们的影子在初升的太阳下拉得很长很长。他们走得很稳,一步一步,踏在坚实的土地上。风吹过他们的耳边,带着青草和泥土的味道。这是一个全新的、干净的味道。
他们不知道要走多久,也不知道最终会走到哪里。也许他们会找到那个湖,也许找不到。但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在走。迎着日出,向着东方,他们正在走。这就足够了。
太阳升起来了。它不是一下子跳出来的,而是缓慢地、带着一种几乎不情愿的姿态,将自己的光芒倾泻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草原不再是金黄色,而是变成了一种刺眼的、泛着白光的黄绿色。空气开始升温,昨夜的寒意像退潮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们走了三个小时。沉默地走着。
阿哲走在最前面,他的步伐稳定而有节奏,像一个节拍器。背包的带子深深地勒进他的肩膀,但他好像感觉不到。他的目光始终望着前方,不是远方那模糊的地平线,而是他脚下几十米外的地方。他在寻找最佳的路线,避开隐藏的坑洼和长满尖刺的灌木。这是一种专注,一种将所有精神都投入到眼前这件事上的专注。走路就是走路,没有别的。
老林走在中间。他不像阿-哲那样专注。他的头时而低下,看着自己的脚尖在尘土中起落,时而抬起,眯着眼打量四周。这片草原在他眼中是单调的。草,石头,偶尔出现的、比其他草高一些的植物。一切都沐浴在同样炙热的阳光下。他想找点什么不一样的东西,找点可以入画的东西。一棵形状奇特的树,一块颜色特别的石头。但他什么也没找到。这里的一切都太相似了,相似到让人绝望。他觉得自己的想象力正在被这片广袤的单一所吞噬。
小马走在最后。他的步伐没有阿-哲那么稳,也没有老林那么散漫。他像是一个忠实的追随者,不远不近地跟着。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看自己的影子。太阳升高,他们的影子在身后越缩越短,颜色也越来越深,像是被牢牢钉在地面上的另一个自己。他想起了父亲。父亲在院子里做木工的时候,他的影子也是这样,随着太阳的移动而变换着形状,但始终和他的身体连在一起。那是一个沉默的、忠诚的伙伴。
“我们得休息一下。”老林说,他的声音因为口渴而有些沙哑。
阿哲停下脚步。他没有回头,只是站在原地,解下背上的背包。他把它放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他自己则靠着背包坐了下来。
“喝点水,”阿-哲说,“只喝一口。”
他拿出水壶,拧开盖子,递给老林。老林接过来,嘴唇碰着冰凉的金属瓶口,小心地喝了一小口。水很珍贵。他们不知道那个湖到底有多远,也不知道水能撑多久。老林把水壶递给小马,小马也喝了一小口,然后还给了阿哲。阿哲是最后一个喝的,他也只喝了一小口,然后就把盖子拧得紧紧的。
“这太阳真他妈的毒。”老林用手背抹去额头的汗水,汗水立刻又冒了出来。他脱下外套,系在腰上。阳光直接晒在他的T恤上,他能感觉到布料正在迅速升温。
“这里连个遮阳的地方都没有。”他说。
阿哲没有说话。他从包里拿出一块干硬的面包,掰成三块,分给他们。面包很干,难以下咽,必须用水才能送下去。但他们都忍着没喝水,只是用力地咀嚼,用口水把面包润湿。
“我想起一件事,”老林一边嚼着面包一边说,“小时候,我和我爸去钓鱼。在一个水库边。那天太阳也很大。我待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受不了了,吵着要回家。我爸没骂我,他只是看着水面上的浮漂,对我说,‘鱼比你更有耐心。所以它在水里,你在岸上。’”
“后来你钓到鱼了吗?”小-马问。
“没有。一条也没有。”老林自嘲地笑了笑,“我爸钓到了两条。很小的鲫鱼。回家后,他把鱼收拾干净,炖了汤。汤很鲜。他把鱼肉都夹给我,自己只喝汤。他说,‘吃吧,这是有耐心的鱼。吃了它,你也能多点耐心。’”
“我到现在也没学会。”老林看着远方蒸腾起的热浪,那热浪让远处的景物都变得扭曲、不真实。“我还是那个在岸上待不住的小孩。”
阿-哲吃完了他的那块面包。他拍了拍手上的面包屑,说:“你爸是个好父亲。”
“是啊。”老林说,“但他不知道怎么做一个好丈夫。我妈总说他闷,说他一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他们吵架的时候,我爸从来不还嘴,他就是抽烟。一根接一根地抽,把屋子里弄得乌烟瘴气。我妈就哭。后来他们离婚了。我妈跟着一个会说话、会逗她笑的男人走了。我爸还是那样,钓他的鱼,喝他的鱼汤。”
“我妈走的那天,我问我爸,‘你为什么不留她?’我爸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说,‘她的心不在这儿了。留不住了。’”
老林说完,沉默下来。草原上只有风声,和一些不知名昆虫发出的、细微的嗡嗡声。
“心不在这儿了,就留不住了。”阿-哲重复了一遍。他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对自己说。他想起了晓雯。晓雯最后一次见他,也是这么说的。她说:“阿哲,我的心不在这座城市了。”他当时问她:“那你的心在哪儿?”她没有回答。她只是看着窗外,眼神很空,好像在看一个他永远也看不到的地方。
“走吧。”阿-哲站了起来,重新背上那个沉重的背包。“天黑前,我们得尽可能走得远一点。”
他们又开始走了。
太阳升到了最高点。影子缩到了他们脚下,几乎看不见了。空气像一堵墙,又热又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他们的嘴唇都干裂了,每走一步,喉咙里都像是有火在烧。沉默成了他们之间唯一的语言。交谈会消耗体力,消耗口水。他们必须节省一切。
老林的步子开始变慢,他落在后面。阿哲和小马不得不停下来等他。
“我操,”老林喘着粗气,“我可能要死在这儿了。为了一个他妈的不知道存不存在的湖。”
“湖是存在的。”阿-Zhe说,他的语气很平淡,但有一种不容置疑的确定性。“地图上标着。”
“地图也会错。人画出来的东西,都会错。”老林几乎是在赌气。
“那我们就走到地图标示的地方,”阿哲说,“如果那里没有湖,我们就死在那儿。总比死在这里强。”
他的话里有一种冷酷的逻辑。死在一个目标旁边,和死在半路上,是不一样的。前者有一种完成感,尽管是悲剧性的完成。后者只有失败和徒劳。
老林不说话了。他只是看着阿哲。阿哲的脸被太阳晒得通红,汗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在下巴上积成一颗汗珠,然后滴落在干裂的土地上。他的眼神很平静。老林突然觉得有些惭愧。阿哲背着最重的包,但他一句抱怨也没有。他只是在走。
“好吧,”老林说,“那就走到那个该死的湖边上去。”
他们又往前走。
下午的时候,地势开始有了变化。不再是平坦的草原,而是一些连绵起伏的缓坡。这让他们的路程变得更加艰难。每翻过一个坡,眼前出现的还是同样的景象:另一个坡。希望在一次次的重复中被消磨殆-尽。
就在他们翻过又一个山坡,感到筋疲力尽的时候,他们看到了。
在远方,在几个坡地之外,有一条线。一条蜿蜒的、颜色更深的线。线的两旁,植物似乎也比别处更茂盛一些。
“那是什么?”小马停下脚步,指着那条线。
老林的眼睛亮了起来。“河!”他喊道,“那是一条河!有河就有水!”
这个发现像一针强心剂,注入了他们疲惫的身体。他们忘记了疲劳,忘记了口渴,开始朝着那条线走去。他们的脚步加快了,几乎是小跑起来。希望是一种比任何功能饮料都更强大的能量。
他们翻过最后一个山坡,那条“河”清晰地展现在他们眼前。
那是一条河床。一条干涸的河床。
阳光下,龟裂的河底泛着灰白色的光。一些被水冲刷得圆润的鹅卵石散落在各处,像是一些巨大动物的白骨。河岸两旁的植物确实比别处茂盛,但它们也耷拉着叶子,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希望的火焰,“噗”的一声就熄灭了。
三个人站在坡顶,一动不动,像是三尊雕像。风吹过干涸的河床,卷起一阵细小的尘土。
老林第一个有了动作。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把脸埋在手里。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的肩膀在微微耸动。
小马站在原地,看着那片龟裂的土地,眼神空洞。他想起了父亲失业后,坐在院子里打磨椅子的样子。那种平静下面,是否也藏着这样一片干涸的河床?
阿哲是唯一一个走下山坡的人。他走到河床边,蹲了下来。他用手指抠起一块干裂的泥土。泥土在他的指间碎成粉末。他往深处挖了挖,下面的泥土依然是干的,温热的。没有一丝湿气。
他站起来,拍了拍手。然后他走回坡上,在老林身边坐下。
“这操蛋的世界。”老林从手掌里抬起头,眼睛通红。“它给了你希望,然后再亲手把它掐死。它就是喜欢这么玩。”
阿哲没有理会他的抱怨。他拿出水壶,拧开盖子。
“喝水。”他说。
“还喝什么?!”老林的情绪有些失控,“喝完了我们怎么办?等着渴死在这里?”
阿哲没说话,只是把水壶递到老林嘴边。老林瞪着他,阿哲也平静地看着他。他们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最后,老林败下阵来。他夺过水壶,狠狠地喝了一大口,水从他的嘴角溢出来,流到脖子里。他把水壶递给小-马。
“你也喝。”阿-哲对小马说。
小马默默地接过,喝了一口。然后阿哲自己也喝了一口。水壶里只剩下不到一半的水了。
“今晚我们就在这里过夜。”阿哲说。他做出了决定。
“在这里?”老林问,“在这条死掉的河边上?”
“对。”阿哲说,“这里地势低,能挡点风。而且天快黑了,晚上赶路不安全。”
他说的是事实。太阳已经开始西斜,他们的影子又被拉得很长,投射在东边的坡地上。
他们找了一处相对平坦的河岸,放下背包。疲劳像潮水一样重新涌了上来,这一次,比任何时候都更沉重,因为它混合了失望。
他们没有生火。木柴不好找,而且他们需要节省体力。他们只是靠在一起,坐在冰冷的地上,看着天空的颜色由橙红变成紫灰,最后被深蓝彻底吞没。
星星又一颗一颗地冒了出来。还是那么明亮,那么遥远,那么冷漠。它们见证过这条河水流充沛的样子,也见证着它现在的干涸。对它们来说,这一切都没有任何区别。
“我曾经画过一条河。”老-林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响起,很轻,像是一阵叹息。“是我凭想象画的。河水是蓝绿色的,清澈见底,能看到水底的石头。岸边有大片的芦苇,风一吹,就像绿色的波浪。”
“我把那幅画给晓雯看。她说,‘真美。这是哪里?’我说,‘我心里的地方。’她当时笑得很开心。她说,‘林,你的心里总是有这些美好的东西。’”
老林停顿了一下。
“后来她要走的时候,我又想起了这幅画。我突然明白了。我画的那些东西,它们只存在于我的画布上,我的心里。它们不真实。我不能带她去那条河边散步,不能让她用那清澈的河水洗手。我能给她的,只有一些漂亮的谎言。”
“画不是谎言。”小-马突然开口。他一直很安静,所有人都以为他睡着了。“我父亲做的椅子也不是谎言。它们都是人用心做出来的东西。它们是真实的。”
“真实有什么用?”老林反问,“椅子能坐,但它能留住一个想走的人吗?画很美,但它能当水喝吗?你看我们现在,就在一条干涸的河床边,我们最需要的是水,不是一幅画,也不是一把椅子。”
“但做椅子的念头是真的,”小马坚持说,他的声音不大,但很坚定。“画画时的感觉是真的。那些东西支撑过你,支撑过我父亲。这就够了。”
阿哲一直没说话。他仰面躺在地上,双手枕在脑后,看着星空。银河像一条巨大的、发光的伤疤,横贯整个天空。
“我爸以前是开长途卡车的。”阿哲突然说,他打破了老林和小马之间的争论。“从北到南,一开就是十几天。他很少在家。我小时候对他很陌生。我只知道他每次回来,都会带很多好吃的好玩的,然后待不了几天就又走了。”
“有一年夏天,他带我跟他一起出车。我当时大概十岁。我兴奋得好几天没睡好。坐在高高的驾驶室里,我觉得自己像个国王。路上的风景很新奇。但是到了第三天,我就受不了了。车里又热又闷,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好。路上除了公路就是田野,单调得让人发疯。”
“我开始哭,闹着要回家。我爸那天脾气很不好,因为车出了点小毛病。他对我吼,‘哭什么哭!是个男人就别哭!’我被他吓住了,不敢哭了,但是心里特别委屈。”
“那天晚上,车坏在半路上,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跟我现在的情况很像。我爸修了半天也没修好。他也很烦躁。我们就坐在路边,像现在这样。天很黑,只有星星。”
阿哲的声音很平稳,像是在讲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陈年旧事。
“我爸看我情绪不高,就指着天上的北斗七星,教我怎么认。他说,‘儿子,你看那七颗星,像个勺子。你找到它,就永远不会迷路。’他又指着另一片天,‘你看那里,那是牛郎星,那是织女星。’他给我讲牛告郎织女的故事。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跟我说那么多话。”
“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驾驶室的卧铺上,身上盖着他的外套。车已经修好了,停在一个小镇的修理厂门口。我爸坐在驾驶座上抽烟,一夜没睡,眼睛里全是血丝。”
“他看到我醒了,就扔给我一瓶汽水和一个面包。他说,‘吃吧。吃完了我送你去火车站,你自己坐火车回家。’我当时不懂事,还很高兴,觉得终于可以解脱了。我拿着车票,头也没回地就上了火车。”
“后来我长大了,才明白他那天晚上跟我说那些话,是为了什么。他不是想让我当个天文学家。他只是想告诉我,在最黑、最无助的时候,你抬头看看天,总有些东西是永远在那里的。它们不会变,你可以信任它们。”
“他也想告诉我,一个男人,得自己把车修好。就算修不好,也得想办法把孩子安全送回家。你不能把他一个人扔在半路上。”
阿哲说完,坐了起来。他看着远方的黑暗,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有无尽的、沉默的草原。
“我没有他做得好,”他说,“我把车开坏了,还把你们两个也困在了这里。”
“这不怪你。”老林说,他的情绪已经平复了下来。“这车早该报废了。你能把它开到这里,已经是个奇迹了。”
“这不是奇迹,”阿哲说,“这是侥幸。”
小马一直安静地听着。此刻,他说:“我父亲说,工具坏了可以修,手艺丢了可以再捡起来。人只要还在,就有办法。”
三个人又一次陷入了沉默。但这一次的沉默和之前不同了。失望还在,但绝望已经消失了。一些更坚韧、更古老的东西,像他们头顶的星辰一样,在他们心里升了起来。那些关于父亲的回忆,那些关于耐心、责任和手艺的故事,像看不见的绳索,把他们三个人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他们不再是三个孤立的个体,他们成了一个整体。
“水不多了。”阿哲说,他陈述着事实。
“明天天一亮我们就走。”老林说,他的声音里恢复了力量。“就算爬,我也要爬到那个湖边去。”
“方向没错。”小-马看着天上的星星,找到了北极星。“湖就在东边。”
那天晚上,他们睡得很不安稳。地面很硬,风很冷。他们轮流守夜。夜很长。没有火,寒冷像一种黏稠的液体,从四面八方渗入他们的骨头。他们紧紧地靠在一起,把仅有的两件外套盖在身上,但那种从大地深处升起的寒意是无法阻挡的。守夜成了一种折磨。醒着的人要对抗寒冷和睡意,还要对抗内心不断冒出的恐惧。耳朵在寂静中变得异常灵敏,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像是危险的预兆。
阿哲守上半夜。他坐着,背靠着背包,目光警惕地扫视着黑暗。他没有想别的,只是让自己保持清醒。这是一种纪律。就像他父亲在漫长的夜路中,靠着辛辣的茶和劣质香烟对抗瞌睡一样。你必须醒着。这是你的责任。
老林守下半夜。他醒来的时候,看到阿哲的脸在星光下像石头一样苍白而坚硬。他拍了拍阿哲的肩膀,阿哲点了点头,立刻就蜷缩起来睡着了,仿佛瞬间耗尽了所有电力。老林坐到阿哲的位置上。他不像阿哲那样警惕。他看着天空,看着那些遥远而冷漠的星辰。他想,在人类出现之前,它们就在这里了。在他们渴死在这片草原上之后,它们也依然会在这里。这种永恒让他感到一种巨大的、几乎是平静的绝望。他不再去想晓雯,也不再去想他的画。那些东西在这样的永恒面前,都显得太渺小,太可笑了。
天亮的时候,是小马把他们叫醒的。
“天亮了。”他说。
黎明的第一缕光是灰色的,它让万物都失去了颜色,只剩下轮廓。草原像一幅巨大的、未完成的炭笔素描。
他们谁也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收拾东西。身体因为寒冷和睡在硬地上而僵硬酸痛。每动一下,关节都发出抗议的声响。
阿哲检查了水壶。水只剩下瓶底薄薄的一层了。他把水分成三份,每人一口。那是最后的水了。喝完之后,一种决绝的气氛笼罩了他们。没有退路了。要么找到湖,要么死在路上。
“走吧。”阿哲说。他的嘴唇干裂,声音嘶哑。
他们爬上河岸,回到了那片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小马走在最前面,他偶尔会停下来,看看手里的指南针,然后校正方向。太阳又一次升了起来,和昨天一样,带着一种冷酷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们走着。
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脚步的重复和呼吸的灼热感是真实的。太阳,头顶的太阳,是他们唯一的敌人。它烤干了他们身体里的每一滴水分,也烤干了他们脑子里的所有念头。思考也成了一种奢侈。
阿哲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词:走。老林的脑子里是一片空白,像是被太阳晒褪了色。小马的脑子里是父亲的那句话:别做着做着,就把自己给忘了。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谁,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走下去,这也许就是记住自己是谁的唯一方式。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许是两个小时,也许是三个。就在老林觉得自己的膝盖再也无法弯曲,马上就要跪倒在地的时候,走在最前面的小马停了下来。
“看。”他抬起手臂,指着左前方。他的声音很微弱,几乎被风声吞没。
阿哲和老林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有一片模糊的、不一样的颜色。不是草原的黄绿色,而是一种更深的、近乎黑色的色块。那色块的边缘很突兀,像是有人用一把钝刀子在画布上刮了一下。
“那是什么?”老林眯着眼,但阳光太刺眼,他什么也看不清。
“不知道。”阿哲说。“但和周围不一样。”
任何不一样的东西,都意味着希望。哪怕是虚假的希望。
他们改变了方向,朝着那个黑色的色块走去。这个新的目标让他们重新有了一点力气。他们不再是漫无目的地朝着一个理论上的东方前进,他们有了一个看得见的目标。
他们又走了一个多小时。那个黑色的色块在视野里慢慢变大,轮廓也渐渐清晰起来。那不是一片树林,也不是一座山。它看起来像是……一堆石头。
当他们走得更近时,他们看清了。
那是一片废墟。
一些倒塌的石墙,用大小不一的石头垒成,没有使用任何黏合剂。石墙围成一个大概的轮廓,像是一个院子。院子中间,有一座更加残破的建筑,大概是主屋,屋顶早已不见,只剩下几面断壁残垣。整个废墟沉默地矗立在草原上,像一具远古巨兽的骨骸。
三个人走到废墟前,停下脚步。
“有人在这里住过。”老-林喃喃地说。这句话是一句废话,但在此情此景下,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震撼。在这片看似从未被人类涉足的蛮荒之地,居然有过人的痕迹。
“牧民的房子。”阿-哲说。他伸手触摸着冰冷的石墙。石头很粗糙,上面布满了风霜的刻痕。“可能很多年前就废弃了。”
他们跨过倒塌的院墙,走了进去。院子里长满了杂草,但依然能看出一些人为的痕迹。地面比外面要平整一些,角落里有一堆已经发黑、腐朽的木头,可能是以前的柴火。
他们走进那座只剩下几面墙的主屋。屋子不大,地上铺着一层厚厚的尘土。阳光从没有屋顶的上方照下来,在地上投下几道墙壁的影子。一个角落里,有一个用石头垒成的灶台,已经坍塌了一半。
“他们为什么要离开这里?”小-马轻声问。
“可能是因为水,”阿哲说,他扫视着四周,“也可能是因为别的。在这片草原上,生存很难。”
老林在一片瓦砾中踢到了一个东西。他弯下腰,把它捡了起来。那是一只生了锈的铁皮罐头,已经被压扁了。上面没有任何标签,只有一个模糊的、看不出是什么动物的浮雕。他用手指摩挲着那冰冷的铁锈,仿佛能感觉到很久以前,有一只手打开了它,取出了里面的食物。
“你看,”他对另外两个人说,举起了那个罐头,“有人在这里吃过午饭。”
这个发现让这个废墟变得更加真实了。它不再只是一堆石头,它成了一个故事的发生地。一个关于生存、关于离开的故事。
阿哲在屋子的另一个角落里踱步。他的脚踩在松软的尘土上。突然,他脚下的感觉有些不一样。不是实心的土地,而是一种……空洞感。
他蹲下来,用手拨开表面的尘土和杂草。下面是一块巨大的、相对平整的石板。石板的边缘有一个磨损得很光滑的缺口,像是一个拉手。
他把手指插进缺口,用力向上抬。石板很重,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把它掀开一条缝。一股阴冷、潮湿,带着泥土和腐败气息的空气从缝隙里冒了出来。
老林和小马立刻围了过来。
“这是什么?”老林问。
“地窖,或者……水窖。”阿哲喘着气说。
三个人合力,终于把石板完全掀开。下面是一个黑漆漆的洞口,用石头砌成,像一口井。他们探头往下看,一股更浓的湿气扑面而来。
“有水!”小马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的兴奋。
在洞底,有水。不多,大概只有一米深。水面是静止的,墨绿色,上面漂浮着一些杂物和落叶。光线太暗,看不清水质如何,但那确实是水。
希望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们心中所有的阴霾。
“我们有救了!”老林几乎要欢呼起来。
阿哲却很冷静。他解下背包,从里面拿出一条绳子和一个空的塑料水瓶。他把绳子的一头牢牢地系在水瓶的瓶口,然后把另一头绑在一块足够结实的石头上。
他把水瓶慢慢地放下去,直到它碰到水面,发出“噗”的一声轻响。他晃动绳子,让瓶子沉下去,灌满了水,然后再小心翼翼地把它拉了上来。
一瓶墨绿色的水。
他们围着那瓶水,像是围着什么稀世珍宝。水很浑浊,里面有一些细小的悬浮物。凑近了闻,有一股很浓的土腥味和植物腐烂的味道。
“这……能喝吗?”老-林脸上的兴奋褪去了一些,换上了一丝犹豫。
“烧开了就能喝。”阿哲说,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他们立刻行动起来。小马负责去废墟周围搜集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干草、枯枝、那堆腐朽的木头。老林则脱下自己的T恤,把它当做过滤器。他把那瓶浑浊的水,小心地、一滴一滴地透过T恤,滤到一个干净的饭盒里。水流得很慢,过滤后的水依然是黄色的,但至少没有了那些肉眼可见的杂质。
阿哲则在灶台的残骸旁清理出一片空地,用石头重新垒了一个简易的灶。
当火升起来的时候,三个人都松了一口气。这是他们第二次生火。第一次是在抛锚的车旁,为了取暖和驱散孤独。这一次,是为了生存。火焰的意义完全不同了。
饭盒架在火上,黄色的水在里面慢慢地升温,冒出细小的气泡。他们三个人围着那小小的火堆和那个饭盒,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盯着它。那不仅仅是水,那是生命,是他们用智慧和坚持从这片冷酷的土地里榨取出来的生命。
水终于沸腾了。咕嘟咕嘟地翻滚着,白色的蒸汽冒了出来。阿哲让它多烧了一会儿,才把它从火上拿下来。
他们没有立刻喝。水太烫了。他们把它放在一边,静静地等着它冷却。等待的时间里,没有人说话。空气中弥漫着烟火和水蒸气的味道。
老林看着这片废墟,看着那些被岁月侵蚀的石墙。他想,很久以前,是不是也有一个家庭,也像他们这样,围着这个灶台,等待着食物被煮熟?他们也曾在这里欢笑、争吵、相爱吗?他们离开的时候,是充满了希望,还是背负着绝望?
他突然觉得,这片废墟很美。不是那种风景如画的美,而是一种充满了力量和故事的、粗砺的美。他想把它画下来。不是用颜料和画布,而是用炭笔,用最简单的线条,勾勒出这些石头的沉默和坚韧。他意识到,他一直追求的那种“美好”,也许太轻了。真正的美,是和挣扎、和痛苦、和时间联系在一起的。
水终于冷却到可以入口的温度了。
阿哲把水分成三份,倒在三个杯子里。他把第一杯递给老林。
老林接过来,看着杯子里依然有些浑浊的、泛黄的液体。他犹豫了一下,然后一饮而尽。
水的味道很奇怪。有烟火味,有土味,还有一种他说不出来的、属于这片古老土地的味道。它一点也不甘甜,甚至有些涩口。但当这温热的液体滑过他干渴的喉咙,流进他的胃里时,他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那是生命被重新注入的感觉。
然后是小马,他也喝完了自己的一杯。
最后是阿哲。他喝得很慢,像是在品尝。喝完后,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们活下来了。”他说。这是他几天来说过的,最带感情的一句话。
他们靠在石墙上,休息着。劫后余生的疲惫感和安宁感包裹着他们。太阳开始西斜,光线变得柔和起来。废墟的影子被拉长,投在金色的草原上。
“我想,”老林开口了,他的声音因为水分的滋润而恢复了正常,“等我们回去了,我要画一幅画。”
“画晓雯吗?”阿-哲问。
“不。”老林摇了摇头。“画这里。就画这个灶台,这堆火,还有这个装着水的饭盒。画的名字就叫……《活下来了》。”
小马笑了。这是他这么多天来第一次笑。“我觉得,”他说,“我爸会喜欢这个故事。不是关于失业和重新开始,而是关于找到一口有水的老井。”
阿哲也露出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微笑。他想起了他父亲。如果父亲在这里,他也会这么做。找到水,生火,确保所有人都安全。他会用行动,而不是语言。阿哲想,自己终于有那么一点点像他了。
“我们今晚就在这里过夜。”阿哲说。“明天,我们把水壶都装满,然后继续往东走。湖,应该不远了。”
这一次,没有人再怀疑那个湖是否存在。因为他们已经证明,在这片看似一无所有的土地上,只要你不停地走,不停地找,总能找到活下去的办法。
夜幕降临,他们升起了一堆更大的篝火。这一次,他们有足够的水,也有一个可以遮风的断壁。他们甚至在废墟的角落里找到了一些又干又硬、像是某种植物的根块的东西。他们把根块扔进火里烤,烤熟后吃起来有一点点甜味。那是他们几天来吃到的、最美味的东西。
他们围着火,没有再聊那些沉重的过去。他们聊着烤熟的根块是什么植物,聊着明天可能会遇到的天气,聊着那个湖里会不会有鱼。他们的谈话变得具体、实际,充满了对明天的期待。
在他们身后,那口古老的水窖沉默地敞开着。在他们头顶,星空依旧璀璨。他们不再觉得那些星星是冷漠的了。它们像是指引,像是见证。见证着这片废墟的过去,也见证着他们三个人的现在。
他们知道,路还很长。但他们也知道,他们能走完。因为他们已经学会了如何在这片广袤的草原上,从绝望中找到水,从沉默中找到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