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断雾屿
船头的雾灯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凿开一团昏黄而潮湿的光晕。我站在甲板上,手扶着冰冷、沾满盐粒的栏杆,感觉脚下的“墨蝶号”像一只疲惫而年迈的巨鲸,用一种沉重而均匀的节奏,分开黏稠如墨的海水。柴油发动机的低吼从船腹深处传来,那是一种持续不断的、催人入眠的单调轰鸣,仿佛是这艘老船亘古不变的心跳。它吞吐着黑烟,义无反顾地驶向那片名为“雾屿”的,几乎只存在于记忆和海图边缘的岛屿。
离港时,黄昏的最后一抹残照还在天际线上负隅顽抗,像一笔仓促抹开的、即将干涸的胭脂。城市在身后逐渐缩小,万家灯火先是汇成一条璀璨的光带,继而融化成一片模糊的金色尘埃,最终被彻底吞没于海与夜的交界。那一刻,世界被简化为两种极致的元素:头顶上是浩瀚无垠、星子稀疏的穹顶,脚下是深不见底、暗流涌动的渊薮。而“墨蝶号”,就是悬浮于这两者之间的,一个孤独而脆弱的孤岛,载着一群同样孤独而沉默的灵魂。
我的舱房在船身中段,舷窗外只有一成不变的、被船灯染上诡异绿色的浪花。我没有久待,那狭小的空间,混合着铁锈、防腐漆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让我感到窒息。我宁愿待在甲板上,让凛冽的海风灌满我的肺叶,吹走那些盘踞在脑海中,比这海雾还要粘腻的思绪。风里有盐的味道,鱼腥的味道,还有远方冰川融化后带来的,那种干净到近乎虚无的冷冽气息。
我的手边,静静地倚着一个长条形的,包裹着厚帆布的硬壳箱。箱子的边角已经磨损,露出底下暗红色的皮革。路过的船员投来不好奇的、漠然的一瞥,他们见惯了旅人携带的各式各样的行李,或许以为里面是画卷,是渔具,或者是什么别的、不值得探究的秘密。只有我知道,里面装着的是什么。那是一把旧的小提琴,琴身有几道细微的裂痕,如同岁月在老人脸上刻下的皱纹。它已经很多年没有被人奏响过了,弓弦松弛,琴码也歪了,像一个失语的美人,沉默地守护着一个早已终结的黄金时代。
我此行的目的,就是将它带回雾屿。带回到那个一切开始,也一切结束的地方。这趟航行,与其说是旅行,不如说是一场迟到了太久的、庄重的葬礼。葬送一段记忆,或者说,安放一个亡魂。
“墨蝶号”不是一艘为游客准备的豪华邮轮。它更像一辆行驶在固定线路上的海上巴士,陈旧、实用,带着一种被时间冲刷出的、不容置喙的尊严。船上的乘客不多,大多是岛上的居民,或者像我一样,带着某种特定目的的过客。他们大多聚在船舱底部的休息室里,那里有昏暗的灯光,黏糊糊的桌子,以及一台永远在播放着过时新闻的电视。人们围坐着,或者打牌,或者低声交谈,或者只是对着一杯廉价的速溶咖啡发呆。空气里弥漫着汗味、烟草味和食物发酵的复杂气味。那是一个属于人间的、鲜活而粗糙的世界。而我,选择了甲板上这个属于神话与鬼魅的、清冷的世界。
夜深了,甲板上只剩下我一个人。月亮偶尔会从云层的缝隙中探出脸来,清辉泻在海面上,铺成一条破碎的、流动的银路,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那些翻滚的浪涛,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奇特的质感,像是被无数双手揉捏过的丝绸。我能听到它们的声音,不是白日里那种雄壮的咆哮,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古老的絮语。它们在诉说着沉船的故事,水手的歌谣,以及那些被大海吞噬的、无人知晓的秘密。
我就是这些秘密的倾听者。或者说,我自己就是一个行走的秘密。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我没有回头。在这艘船上,任何刻意的搭讪都显得多余而唐突。每个人都像一颗独立的行星,循着自己的轨道运行,偶尔的交汇,也只是沉默地擦肩而过。
但那脚步声停在了我身边不远处。我能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我旁边的琴盒上。过了一会儿,一个清淡的女声响起,像雾气一样,没有太强的侵略性。
“这艘船上,很少看到带乐器的人。”
我转过头。说话的是一个女人,看起来三十岁上下的年纪。她穿着一件深色的长风衣,领子高高地立着,遮住了半张脸。海风吹起她的长发,像一面飘扬的黑色旗帜。她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明亮,像两颗被海水冲刷过的、湿润的黑曜石。
“它不是用来演奏的。”我回答,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很久没有说过话。
她似乎并不意外,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目光从琴盒上移开,投向了远处深不见底的黑暗。“墨蝶号的乘客,带的东西大多都不是为了它们本来的用途。”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风和引擎声吞没,“有的人带着一罐故乡的土,是为了遗忘;有的人带着一封未寄出的信,是为了忏悔。”
她的观察敏锐得让我有些不适,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轻易地剖开了我用沉默和疏离构建的保护壳。
“那你呢?”我反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
她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像水面的涟漪,一闪即逝。“我什么都没带。或者说,我带的是我自己。我把自己从一个地方,运到另一个地方。”她停顿了一下,补充道,“或许,是为了寻找一个可以把自己放下的地方。”
这番话充满了禅意和谜语。我没有追问。在这茫茫大海上,每个人都有权利保留自己的谜底。我们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海浪拍打船舷的声音成了我们之间唯一的语言。
“你不冷吗?”她忽然问。
“已经习惯了。”我说的是实话。多年的心冷,早已让身体对外界的温度变得迟钝。
她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金属酒壶,拧开盖子,递给我。“喝一点吧。老船长酿的烈酒,他说能驱走海上的寒气和‘那些东西’。”
我没有拒绝,接过酒壶喝了一口。一股火辣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瞬间点燃了整个胸腔。那酒的味道很奇特,有谷物的醇香,更有一种类似松脂和海藻的、粗犷而原始的气息。我的身体确实暖和了一些。
“谢谢。”我把酒壶还给她。
她自己也喝了一口,然后靠在栏杆上,和我并肩而立,望着同样的方向。“我叫晚晴。”她自我介绍道,没有任何铺垫,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你可以叫我……阿航。”我迟疑了一下,说出了一个很久没用过的名字。
我们没有再交谈。名字似乎是这场萍水相逢的交流所能抵达的终点。但这短暂的相遇,却像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在我沉寂的心湖里泛起了微澜。我开始不自觉地观察她。她的侧脸轮廓很柔和,鼻梁却很挺直,这让她在柔美中透出一丝倔强。她看海的眼神很专注,仿佛那片黑暗中藏着她所有问题的答案。
船行至午夜,海面上的雾气愈发浓重。雾灯的光线在雾中挣扎,形成一个不断移动的、模糊的光球。我们仿佛行驶在一条由虚无构成的隧道里,看不见来路,也望不到前方。船速似乎变慢了,引擎的轰鸣声也显得沉闷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特的静谧,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这片大雾按下了暂停键。
偶尔,能听到从远处传来的、悠扬而凄厉的汽笛声。那是其他夜航的船只在用声音确认彼此的存在,像鲸鱼在深海中的孤独吟唱。每一次汽笛声响起,都像是一声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问候,提醒我们,在这片孤绝的海洋上,我们并非唯一的航行者。
晚晴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甲板上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以及那壶她留下的,还带着余温的烈酒。我拔开塞子,又喝了一口。这一次,酒的味道似乎和一些深埋的记忆纠缠在了一起。
我想起了雾屿。
那不是一个适合居住的岛屿。一年中倒有大半时间被浓雾笼罩,岛上的石头总是湿漉漉的,长满了滑腻的青苔。房子是灰色的石头砌成的,紧紧地挤在一起,像一群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绵羊。岛上的生活单调、乏味,时间仿佛在这里停滞了。男人们出海打渔,女人们在家织网,孩子们唯一的娱乐就是在退潮后的礁石滩上捡拾贝壳。
我不是在雾屿出生的。我是在十五岁那年,被父亲送到岛上,寄养在一位远房的叔公家里。父亲说,城市的喧嚣不适合我这种“多愁善感”的性格,雾屿的宁静能让我沉淀下来。其实我知道,他只是厌倦了面对我那张酷似我早逝母亲的脸。
在雾屿,我第一次见到了她。
她叫“聆”。聆听的聆。这个名字和她的人一样,安静而澄澈。她是岛上灯塔守护人的女儿,也是唯一一个和我同龄的女孩。她的皮肤因为常年不见阳光而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白皙,但她的眼睛,却像雾屿难得的晴天里,被海水洗过的天空,蓝得让人心悸。
我们第一次相遇,是在通往灯塔的那条石阶上。我迷了路,在浓雾中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乱撞。她提着一盏马灯,从雾中走来,像一个降临凡间的精灵。灯光在她脚下投下一圈温暖的光晕,驱散了我的恐惧和迷惘。
“你是新来的?”她问,声音像敲响的水晶风铃。
我点了点头。
“跟我来吧,雾大的时候,不要乱走,会掉进海里喂鱼的。”她的语气里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我跟在她身后,看着那盏马登的光亮在雾中摇曳。从那天起,我成了灯塔的常客。灯塔是整个雾屿最高的地方,也是唯一能穿透浓雾,看到远方的地方。我们在塔顶,看着旋转的灯光一次又一次地扫过海面,听着风声从塔顶的缝隙里呼啸而过。
她告诉我,每一束灯光,都是写给远方船只的一封信。告诉他们,这里有岸,这里有家。
而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我的岸。
我们最常待的地方,是灯塔下一个废弃的储物室。那是我俩的秘密基地。我们在那里看从大陆漂来的旧杂志,分享彼此的秘密,想象着雾气之外的世界。也是在那里,我第一次看到那把小提琴。
“这是我妈妈留下的。”她抚摸着琴身,眼神里有我读不懂的哀伤,“她不是岛上的人。她说,拉起这把琴,就能看见她的故乡,一个开满鲜花、永远有阳光的地方。”
她的母亲,一位据说来自南方城市的音乐教师,因为一场意外的海难,永远地留在了雾屿周围的冰冷海域里。这把琴,是她唯一的遗物。
“你会拉吗?”我问。
她摇了摇头,“我试过,可我拉出的声音,像海鸟在哭。”
我从小在城市里学过几年小提琴,虽然算不上精通,但基本的乐理和指法还算熟悉。那天下午,在那个充满海盐和尘埃味道的储物室里,我为她拉了第一首曲子。那是一首简单的练习曲,音调断断续续,甚至有些跑调。但是,当我看到她眼里的光时,我知道,某种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从那以后,教她拉琴,成了我们之间最重要的事情。我把我知道的一切都教给她。我们一起在礁石上辨认五线谱,用海浪的节奏来打拍子。她的天赋惊人,很快就超越了我。她的手指在琴弦上跳跃,如同月光在水面上舞蹈。她拉出的琴声,不再是海鸟的哀鸣,而是充满了生命力。有时是暴风雨来临前的狂怒,有时是雨后初晴的澄澈,有时,是深夜里大海深沉的呼吸。
那把沉寂了多年的小提琴,在她的手中获得了新生。琴声回荡在雾屿的每一个角落,穿透浓雾,抚慰着岛上每一个孤寂的灵魂。岛民们说,聆的琴声,比灯塔的光还要明亮。
而我,是她唯一的,也是最忠实的听众。我沉溺于她的琴声,沉溺于她拉琴时专注而圣洁的神情。我知道,我爱上了她。那种爱,像雾屿的植物一样,在潮湿而压抑的环境里,疯狂地、沉默地生长。
船身一阵剧烈的摇晃,将我从回忆的深渊中拽了出来。我一个趔趄,扶住栏杆才站稳。海面不再平静,风势也大了许多。乌云不知何时已经彻底遮蔽了月亮和星辰,四周是纯粹的、令人心悸的黑暗。浪头一次比一次更高,凶猛地拍打着船身,发出沉闷的巨响,仿佛有一头史前巨兽在用身体撞击这艘渺小的人造物。
风暴要来了。
我抓紧了琴盒,身体紧紧地贴着栏杆,以抵抗船身的颠簸。冰冷的海水被风卷起,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我的脸上,又咸又涩。远处的雾灯在狂风巨浪中,像一盏随时会被吹灭的烛火。
一个船员穿着厚重的雨衣,从船舱里踉踉跄跄地跑出来,对我大吼:“快回船舱去!危险!”
我点了点头,转身准备离开。就在这时,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夜空,瞬间将海面照得亮如白昼。在那一刹那,我看到了一幅永生难忘的景象:巨浪被狂风掀起,形成一堵堵移动的水墙,它们的顶端是破碎的、翻滚的白色泡沫,像无数只挣扎着伸向天空的手臂。整个世界仿佛都在这瞬间失去了秩序,回归到最原始、最混乱的混沌状态。
我被这壮丽而恐怖的景象震慑住了,一时间竟忘了移动脚步。
“阿航!”
是晚晴的声音。她不知何时也来到了甲板上,紧紧抓着舱门的把手,对我喊道。她的头发和衣服都已经湿透了,紧紧地贴在身上,显得格外瘦弱。
我回过神来,顶着风浪,一步步朝她挪过去。每一步都异常艰难,脚下的甲板湿滑无比,船身剧烈地倾斜,我好几次都险些摔倒。短短十几米的距离,却像是走了一个世纪。
终于,我抓住了她伸出的手。她的手很冷,但在那一刻,却是我唯一的依靠。她用力将我拉进了船舱,身后的铁门“砰”地一声关上,将外面那个狂暴的世界隔绝开来。
船舱里,所有的乘客都醒了。人们脸上带着惊恐,紧紧抓住身边能固定的东西。灯光在摇晃中忽明忽灭,空气中充满了祈祷声、孩子的哭声和女人的尖叫声。我和晚晴挤在一个角落里,靠着冰冷的舱壁。船体不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你会没事的。”晚晴在我耳边说,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镇定。
我看着她。在这样混乱的时刻,她的镇定显得有些不可思议。我能感觉到她握着我的手,微微用了用力,似乎在传递某种力量。
“你不怕吗?”我问。
“怕。”她坦率地承认,“但我相信‘墨蝶号’。也相信它的船长。”她顿了顿,补充道,“有些航行,注定要在风暴中完成。”
她的话像一句谶语,再次击中了我。是啊,有些航行,注定要在风暴中完成。我的这次夜航,又何尝不是在穿越一场内心的风暴?
混乱持续了很久。我在剧烈的摇晃中,时而清醒,时而昏沉。往事像破碎的电影胶片,在脑海里疯狂地闪回。
我看到了在雾屿的最后一个夏天。那一年,我十八岁,聆十七岁。我们躺在灯塔下方的草地上,雾气很薄,能看到星星。她把头枕在我的手臂上,手里还握着那把小提琴的弓。
“阿航,”她轻声说,“等我再长大一点,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好不好?”
“去哪里?”
“去一个有阳光的地方。你说过的,你的城市,夏天有穿裙子的女孩,有冰淇淋,还有露天音乐会。”她的眼睛在星光下闪闪发亮,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好。”我答应她,“我带你去。到了那里,你就不用再为海上的船拉琴了。你可以站在真正的舞台上,为成千上万的人演奏。他们会为你鼓掌,为你欢呼。”
“我才不稀罕他们的欢呼呢셔。”她撅起嘴,“我只要你一个人听就够了。”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拥有了整个雾屿的秘密,也拥有了雾屿最珍贵的宝藏。我以为,我们的未来会像她描述的那样,充满阳光和音乐。
然而,命运却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地转动了它残酷的轮盘。
父亲的一封信,将我从美梦中唤醒。他用不容置喙的语气,命令我立刻返回城市。他为我安排好了一切,包括去国外留学的手续。信的末尾,他冷冰冰地写道:“不要让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毁了你的前程。”
我把信揉成一团,扔进了海里。我去找聆,告诉她,我要留下来,永远陪着她。
“不,你应该走。”她看着我,眼神异常平静,“阿航,这里太小了,装不下你的未来。你应该去更广阔的世界。”
“那你呢?”我抓住她的肩膀,几乎是吼着问,“你的梦想呢?阳光、音乐会,你都不要了吗?”
“我会等你的。”她说,“你先去看那个世界,然后回来告诉我它是什么样子的。等我练好了琴,我就去找你。”她从脖子上取下一个用贝壳串成的项链,戴在我的脖子上,“带着它,就像我陪着你一样。”
我拗不过她,也或许是,在我内心深处,同样对那个广阔的世界抱有一丝怯懦的向往。我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开。
我记得离开那天,雾特别大。码头上挤满了送行的人。我没有看到聆。我以为她不会来了。当“墨蝶号”拉响汽笛,缓缓驶离码头时,我听到了琴声。
是她的琴声。
那琴声从灯塔的方向传来,穿透浓雾,像一双无形的手,紧紧地抓住了我的心脏。那是我从未听过的旋律,充满了悲伤、不舍,却又带着一丝决绝的祝福。琴声一直伴随着我,直到船只驶入茫茫大海,再也看不见雾屿的轮廓。
我握着胸口的贝壳项链,在心里发誓,我一定会回来。
我去了国外,读着我不感兴趣的专业,给聆写了很多信。一开始,她还会给我回信,信里描绘着岛上不变的生活,和她新学会的曲子。她说,她每天都会去灯塔下的储物室练琴,仿佛我就坐在对面听着。她说,她感觉自己离梦想越来越近了。
后来,她的信越来越少,间隔也越来越长。最后,我再也收不到她的回信了。
我开始感到恐慌。我给叔公写信,询问聆的情况。叔公的回信很简短,他说,聆病了。一种奇怪的病,总是咳嗽,身体日渐消瘦。岛上的医生也束手无策。
我疯了一样地想要回去。但学业、签证,像无数条锁链,将我牢牢地困在异国他乡。当我终于处理好一切,踏上归途时,离我离开雾屿,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年。
当我再次站在雾屿的码头上时,迎接我的,是叔公苍老而悲伤的脸。
他递给我一个长条形的帆布包裹。
“她让我交给你的。”叔公说,“她说,它已经不会再唱歌了,让你带它去一个有阳光的地方。”
我打开包裹,里面是那把小提琴。琴身黯淡无光,上面还有几道新的裂痕。我颤抖着手,想要把它拿出来,却发现自己的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
“她人呢?”我问,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叔公沉默了很久,然后指了指灯塔后方,那片面朝大海的山坡。
山坡上,多了一座小小的、由灰色石头堆砌起来的新坟。没有墓碑,只有一块被海水冲刷得圆润的鹅卵石,立在坟前。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那里的。我只记得,那天的雾屿,破天荒地出了一整天的太阳。阳光照在身上,却没有一丝温暖。我抱着那把冰冷的小提琴,在她的坟前坐了一整天。直到夜幕降临,灯塔的光再次亮起,一次又一次地,徒劳地扫过我空洞的身体。
叔公告诉我,在我离开后的第三年,聆的病情开始加重。她的手开始颤抖,再也拉不稳琴弓。到最后,她连拿起小提琴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再也没有奏响过它。
她经常一个人坐在海边,望着我离开的方向,一坐就是一整天。岛上的人都说,她是被海风抽走了魂魄。
我没有完成她的遗愿。我没有带她的琴去一个有阳光的地方。相反,我带着它,逃离了雾屿,这个让我心碎的地方。我回到了城市,然后又去了更多的城市。我把它藏在衣柜的最深处,仿佛只要看不见它,就可以假装那段过去不存在。
我成了一个在时间里流浪的人,一个背负着亡魂的懦夫。那把小提琴,成了我永恒的梦魇。我时常在午夜梦回时,听到那穿透浓雾的、悲伤的琴声。它在质问我,拷问我。
直到不久前,我做了一个决定。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必须回去。我必须把琴带回它真正的主人身边。这趟夜航,是我对我自己,也是对她的一个迟到了太久的交代。
“喂,醒醒。”
有人在轻轻地推我。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靠着晚晴的肩膀睡着了。风暴已经过去,船身恢复了平稳。天光从舷窗外透进来,是那种黎明前最深沉的靛蓝色。船舱里的乘客大多都睡着了,姿势各异,脸上还带着未消的疲惫和惊恐。
“快到了。”晚晴说。
我坐直身体,感觉骨头都像是散了架。我看向窗外,远处的海平线上,出现了一个模糊的、墨绿色的剪影。
是雾屿。
我站起身,拿起琴盒,对晚晴说:“谢谢。”
“为了什么?”
“为了那壶酒,也为了……昨晚。”
她笑了笑,“也许,我该谢谢你。听一个人的呼吸声睡着,比听海浪声更让人安心。”
我们一起走上甲板。黎明前的空气异常清新,带着雨后草木和泥土的芬芳。海面平静如镜,倒映着天边初露的、绮丽的晨光。昨夜的狂暴,仿佛只是一场不真实的梦。
“墨蝶号”缓缓地靠近码头。我能看清岛上那些熟悉的、灰色的石头房子,以及矗立在最高处的,那座沉默的白色灯塔。一切都和记忆中一样,又似乎有些不一样。时间在这里,既是静止的,也是流动的。
船靠岸了。船员放下舷梯,发出沉重的声响。乘客们陆陆续续地开始下船。
“你要走了?”晚晴问。
我点了点头。
“还会回来吗?”
我沉默了。我不知道。或许,当我完成了这件事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理由回来了。又或许,这里会成为我最终的归宿。
“保重。”她说。
“你也是。”我说。
我走下舷梯,脚踏上雾屿坚实的土地。我没有回头,但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我身上。
我沿着记忆中的小路,向灯塔的方向走去。清晨的雾气很薄,像一层白纱,笼罩着整个岛屿。路边的野花上沾着露水,在晨光中闪烁着晶莹的光。我甚至能闻到空气中熟悉的、海苔和腐木混合的气息。
我走上通往灯塔的石阶,来到了那个废弃的储物室门前。门锁已经锈迹斑斑,我轻轻一推,门就“吱呀”一声开了。里面的陈设依旧,只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阳光从唯一的窗户射进来,形成一道明亮的光柱,无数的尘埃在光柱中飞舞,像一群迷路的金色精灵。
我还记得,当年,我和聆就是在这道光柱旁,一个教,一个学,度过了无数个下午。
最后,我来到了灯塔后方的山坡。
她的坟还在那里,安静地卧在晨光中。坟前的鹅卵石上,不知被谁放上了一小束不知名的、白色的小野花。花瓣还很新鲜,显然是刚放上去不久。
我走到坟前,轻轻放下琴盒。我打开它,将那把沉睡了多年的小提琴取了出来。我用袖子,仔细地擦去琴身上的灰尘,就像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我能感觉到,琴身依然冰冷,但似乎又有了一丝生命的温度。
我把它轻轻地放在了那块鹅卵石上,让它倚靠着,琴头朝向那片辽阔无垠的大海。
“聆,我回来了。”我对着那座沉默的坟墓,轻声说,“我把它带回来了。对不起,让你等了这么久。”
我没有流泪。多年的漂泊,似乎已经耗尽了我所有的泪水。我只是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仿佛一块压在心口多年的巨石,终于被搬开了。
我在这里站了很久,对着她说了很多话。我说起我这些年的经历,那些我去过的城市,见过的人,读过的书。我说得语无伦次,像一个迷路多年的孩子,终于回到了家,向母亲倾诉所有的委屈和思念。
风从海面上吹来,拂过琴弦,发出了几声轻微的“呜呜”声。像是应答,又像是叹息。
太阳升起来了,金色的光芒穿透薄雾,洒满了整个山坡。阳光照在小提琴的琴身上,反射出温暖而柔和的光泽。那几道裂痕,在阳光下也似乎不再那么触目惊心,反而像是某种饱经风霜的勋章。
它终于回到了它该在的地方。也许,它再也不会唱歌了。但在这里,在她的身边,在每天的日出日落和潮涨潮退中,它找到了永恒的安宁。
我想起晚晴说的话。有的人带着一罐故乡的土,是为了遗忘。而我带着这把琴回来,是为了铭记。记住那个在雾中为我提灯的女孩,记住那段潮湿而温暖的青春,记住那个关于阳光和音乐的,未能实现的梦想。
远处传来了“墨蝶号”离港的汽笛声,悠长而洪亮,响彻整个雾屿。我知道,我的夜航,结束了。而另一段属于白昼的,或许同样漫长的航行,才刚刚开始。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把沐浴在阳光下的小提琴,然后转过身,向着岛上唯一的、小小的村落走去。我的脚步很慢,但异常坚定。
从此,天光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