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时地图集

瞬时地图集

【实验室资产清单 - Jasper,现在】

录入日期: 10月17日
地点: 北校区理论物理研究所,实验室 C-4
负责人: 贾斯帕·佩特里亚诺夫 (代)
状态: 封存,待清点

项目 #001:门禁系统。
型号:星辰科技 A-7。已失效。面板上方的绿色LED灯不再闪烁,像一颗熄灭的星。保安用万能钥匙打开了这扇沉重的钢门,空气里涌出一股奇异的味道——臭氧、冷却液、还有……尘埃。不是那种寻常的、死气沉沉的尘埃,而是像是古老书籍和遥远雷暴混合在一起的气息。索妮亚的气息。
我最后一次来这里是什么时候?三年前?她在这里招待我,用烧杯喝着速溶咖啡,滔滔不绝地讲着我听不懂的M理论。我当时只觉得这地方冰冷、不近人情,像个无菌的手术室。现在,我却觉得这冰冷里有种灼人的余温。

项目 #002:主控制台。
环形布局,三联曲面屏。屏幕是黑的,镜面一样映出我疲惫的脸。键盘上覆盖着一层均匀的薄灰,只有一个键是干净的——Enter键。她的食指常年累月敲击的地方,留下了一小片光滑的凹陷,像是信徒触摸圣像留下的印记。
她曾说,每一次按下这个键,都是一次远航的开始。我当时还开玩笑,说我的“远航”是开着那辆破旧的陆巡到荒无人烟的地方去敲石头。我们曾以为我们在谈论的是两码事。

项目 #003:全息投影仪,中央悬挂式。
型号:光棱V-9,定制版。巨大的金属圆环,布满了复杂的透镜和发射器,像一个机械制成的、冰冷的捕梦网。它此刻是死的,悬在实验室的正中央,像一只巨型蜘蛛的骨骸。
校方的人想把它拆走,说这东西耗资巨大,如今却成了废铁。我阻止了他们。我觉得,这是她王座上的华盖。拆掉它,就像是 desecrating a tomb。

项目 #004:墙壁。
材质:白色吸音板。四面墙上几乎没有一面是干净的。上面贴满了图表、演算纸、星图和……手绘的地图。那些地图不是地球上任何一个地方的。它们看起来像分形几何与古代航海图的疯狂结合,上面标注着“慢速区”、“因果断层”、“回溯之海”这样的名字。在角落里,我看到了一张被反复涂改的图,标题是:“后院:失落的神庙区测绘图,比例尺 1:100”,是她八岁时的笔迹。
那一年,她把我的沙坑玩具士兵埋在院子西边的老橡树下,然后煞有介事地在地图上标记为“第六王朝士兵之墓”。为了这个,我整整一周没理她。现在我看着这些布满整个实验室的、疯狂的图纸,才明白,她从来没有停止过她的游戏。只是她的后院,变成了整个时空。

项目 #005:一台改装过的服务器机柜。
侧板被拆下,里面不是整齐的刀片服务器,而是犬牙交错的铜线圈、闪烁着微弱光芒的真空管和嗡嗡作响的冷却风扇。一股暖流从中散发出来,带着那股独特的臭氧味。标签上写着:“测绘原型机 ‘奥德修斯’”。
它还在运转。佩特拉说她无法关闭它,切断电源会导致核心数据崩塌。它在消耗着惊人的电力,像一头被囚禁的野兽,在黑暗中沉重地呼吸。它在等什么?或者说,在记录什么?

【安全听证会录音 - Julian,现在】

日期: 10月12日
案件编号: V-994 (“佩特里亚诺夫失踪案”)
受访者: 朱利安·马洛博士
问询人: 韦伯先生 (大学安全委员会)

(录音开始)

韦伯: 马洛博士,感谢你今天能来。我们想了解一下索妮亚·佩特里亚诺夫博士失踪前的一些情况。作为她长期的合作者和前导师,你或许能给我们提供一些线索。

朱利安: (声音清晰,略带一丝疲倦)我会尽力。但必须说明,我和索妮亚在学术上的合作,大约在一年前就已经实质性地中止了。

韦伯: 为何中止?报告上说你们共同申请的“时空物理形态”项目是校方的重点支持对象。

朱利安: 是的,项目初期是这样的。我们的初衷是建立一个纯理论的数学模型,用来描述高维度时空可能的拓扑结构。这在理论物理界是前沿但安全的探索。但索妮亚……她变得越来越……执着。她不再满足于理论。她开始谈论“测绘”,谈论“导航”,就好像时空是我们可以开着船去探索的加勒比海。

韦伯: 你说的“时空制图学”,我们查阅了她的项目申请书。这听起来……相当……

朱利安: 相当疯狂,我知道。韦伯先生,物理学是一门严谨的科学,不是科幻小说。我曾多次警告她,她的研究方向正在偏离科学的轨道,滑向一种……怎么说,一种形而上学的唯心主义。她把数学上的可能性当成了物理上的现实。她认为可以通过某种设备,“感知”甚至“投射”到过去或未来。这完全是无稽之谈,而且是危险的。

韦伯: 危险?在哪方面?

朱利安: 在任何方面。思想上,它会摧毁一个严肃科学家的学术生涯。物理上,你看到她实验室里那台所谓的“原型机”了吗?它消耗的能量足以驱动一艘小型潜艇。谁知道那东西全力运转时会产生什么?一个小型黑洞?一次空间扭曲?还是一场该死的爆炸?我告诉过她,她在玩火。

韦伯: 所以你认为,她的失踪可能和那台机器有关?一次实验事故?

朱利安: (一阵沉默,能听到他喝水的声音)我认为,索妮亚在巨大的精神压力下,可能出现了某种认知偏差。她可能只是……离开了。去了一个没有人认识她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对于一个被自己的理论逼到死胡同里的天才来说,这是一种解脱。至于那台机器……它只是一个复杂的、昂贵的、毫无用处的玩具。一个悲剧性的纪念碑,纪念一个曾经非常、非常有前途的头脑。

韦伯: 那么,你不知道她在失踪当天(9月28日)的具体计划?

朱利安: 我不知道。那天我们没有任何交流。事实上,我们最后一次激烈的争吵是在一个月前。从那以后,她就把我排除在她的核心研究之外了。我想,她知道我不赞同她的所作所为。

韦伯: 好的,马洛博士。感谢你的时间。

(录音结束)

【研究日志 - Sonia,过去】

日志编号:Alpha-01
日期: 去年,4月
情绪指标: 乐观

我们都错了。我们一直把时间想象成一条河流,一条从“过去”之源流向“未来”之海的单向水道。我们站在岸边,看着它流逝,无能为力。这是诗人式的懒惰想象,不是物理学。

时间不是河流,它是地貌

它是一个拥有山脉、峡谷、平原和海洋的四维地理空间。我们的“现在”只是这个浩瀚大陆上一个微不足道的“你在此地”的标记。过去不是消失了,未来也不是未曾到来。它们都“在”那里,就像地图上的喜马拉雅山和马里亚纳海沟一样,一直“在”那里。我们之所以感觉不到,只是因为我们缺乏正确的“交通工具”和“地图”。

朱利安认为这是比喻。他错了。这不是比喻,这是字面意思。

我们可以绘制它。我们可以通过精确的能量谐振,创造出一个“探测器”,像声纳探测海床一样,去探测这个四维地貌的轮廓。每一个重大历史事件,比如恐龙灭绝,或者凯撒遇刺,都会在这个地貌上留下巨大的“地质构造”——巨大的“因果断层”或“惯性漩涡”。我们的个人记忆,则是这个宏大地图上微小的、私人的地标。

今天,我第一次成功了。通过将一个特定的中微子频率与一个被精确标记地质年代的化石(一块三叶虫化石)进行谐振,“奥德修斯”的原型机接收到了一段持续0.7秒的背景噪音。经过数周的过滤和解码,我们分离出了一段声音。那不是白噪音,不是宇宙辐射,而是一种……低沉的、持续的、有节奏的……脉动。像某种巨大生物在水下发出的心跳。

我们听到了寒武纪海洋的声音。
朱利安吓坏了。我却看到了新大陆。

【共享记忆 - Jasper,记忆】

贾斯帕站在实验室中央,空气干燥而静谧。他的手指抚过一张泛黄的图纸,那是他姐姐八岁时的“杰作”。后院的地图。

记忆的闸门被这触感轻易地打开了。

那是一个夏末的午后,空气里充满了青草和泥土被太阳烤过的味道。他和索妮亚,一个十岁,一个八岁,正趴在客厅的地毯上。索妮亚用一整盒的彩色铅笔,在一张巨大的素描纸上绘制着什么。她的表情严肃得像个正在规划诺曼底登陆的将军。

“这是什么?”贾斯帕问,他刚刚拼好了一个乐高星际战舰,正得意洋洋。

“地图。”索妮亚头也不抬,舌尖无意识地舔着嘴唇。

“我们家的后院?这不对。”贾斯帕凑过去,指着地图上的一个区域,“这里是妈妈种玫瑰的地方,不是‘毒龙的沼泽’。还有,秋千架怎么变成了‘风之神庙’?”

“那是它的真实名字。”索妮亚用深棕色的铅笔,重重地给沼泽描了边,“我们看到的名字只是暂时的。在时间里,它曾经是沼泽,未来可能会是神庙。我只是把所有的可能性都画在了一张图上。”

贾斯帕无法理解。他只觉得自己的沙坑(地图上标记为“被遗忘的采石场”)被画得太小了。他伸出手,想把“采石场”的边界扩大一点。

“别碰!”索妮亚像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尖叫起来,“你会弄乱坐标的!”

她抓住他的手,用她那双清澈得吓人的灰色眼睛瞪着他。那眼神里没有孩童的顽皮,而是一种贾斯帕后来在无数顶级科学家脸上看到过的、不容置疑的偏执。

“每一寸土地,”她用几乎是耳语的声音说,“都有它自己的故事,贾斯帕。我们只是恰好路过其中一章。一张好的地图,应该能让你看到所有的章节。”

然后她放开他,拿起一块普通的、灰色的鹅卵石,塞到他手里。

“拿着,”她说,“这是‘守护者之石’。它来自……明天早晨的露水里。”

贾斯帕看着那块干巴巴的石头,撇了撇嘴,觉得姐姐又在胡说八道了。但不知为何,他还是把那块石头放进了口袋里。

现在,三十年后,贾斯帕站在这个堆满了疯狂图纸的“成人游戏室”里,口袋里空空如也。他才意识到,索妮亚的游戏从未结束。他只是退出了游戏,而她,则一头扎了进去,再也没有回来。那块石头,或许不是来自明天,但它承载的信念,却实实在在地预言了索妮亚全部的人生。

【学术通讯 - Sonia & Julian,过去】

发件人: 朱利安·马洛 j.marlow@univ.edu
收件人: 索妮亚·佩特里亚诺夫 s.petryanov@univ.edu
主题: Re: 关于“锚点”理论的紧急讨论
日期: 八个月前

索妮亚,

我刚刚看了你发来的新论文草稿。恕我直言,这已经完全超出了我们可以发表的、或者说可以被学界理解的范畴了。

“物理锚点”?你是说,为了在时空中“导航”,我们需要一个在宏观物理世界中绝对稳定的参照物?你用一块古老的岩石或者化石来作为“锚”,这在概念上就是错的!我们整个太阳系都在移动,整个银河系都在旋转。没有什么东西是“绝对稳定”的!

这已经不是理论物理了,这是神秘主义!你正试图将你弟弟的地质学爱好强行嫁接到量子力学上!我不能在这样的论文上署名,这会毁了我们两个人。

我们应该专注于“寒武纪噪音”的分析,从数学上证明其非随机性。这已经是一个诺奖级别的发现了。为什么你非要冒险去搞什么“实地测绘”?

停下来,索妮亚。回到数据上来。
求你了。

朱利安

发件人: 索妮亚·佩特里亚诺夫 s.petryanov@univ.edu
收件人: 朱利安·马洛 j.marlow@univ.edu
主题: Re: 关于“锚点”理论的紧急讨论
日期: 八个月前

朱利安,

你还在用旧地图航海。

你说得对,宏观上一切都在移动。但你忽略了信息的相对性。一个“锚点”的意义不在于它的绝对静止,而在于它承载的时间信息的独一无二性。一块在特定地质年代形成的、拥有独一无二晶体结构和同位素比率的岩石,它在四维空间中的“地址”是唯一的。它就像宇宙给自己纹的一个无法被复制的纹身。

“奥德修斯”不是通过物理位置来定位,而是通过与这个“地址”产生的信息共振来校准自己。这就是声纳的原理,朱利安!我们不是在寻找一个不会动的码头,而是在茫茫大海上寻找一个我们唯一认识的灯塔的信号!

你害怕了。你害怕的不是我会失败,而是我可能会成功。因为成功就意味着,我们过去所相信的一切,我们用来建立自己学术高塔的那些基石,都不过是些沙砾。你宁愿抱着一个“诺奖级别的发现”安稳退休,也不愿意去看一眼地图之外的新世界。

我不需要你的署名。
我需要的是更多的“锚点”。

索妮亚

【佩特拉的工作台账 - Petra,过去/现在】

贾斯帕是在一个布满油污的工具箱里找到这个台账的。佩特拉,那个总是穿着褪色工装、眼神躲闪的技术员,声称这只是她的个人记录,没什么重要的。但贾斯帕坚持要看。

台账是用一种只有她自己看得懂的速记写成的,密密麻麻的数字和符号。但其中几页,有几行字是用普通的英文写的,旁边还用红笔画了星号。

日期: 九个月前
项目: 主谐振器校准
能耗: 1.2 x 10^3 GW/s (峰值)
备注: 成功捕捉到三叶虫化石的“回声”。索妮亚博士哭了。第一次见她哭。她说像“听到了宇宙的鼾声”。

日期: 六个月前
项目: “锚点”系统压力测试
能耗: 3.8 x 10^4 GW/s (峰值)
备注: 使用了内华达州大盆地的一块白云岩样本。数据流非常稳定。索妮亚博士说她“看到”了更新世的星空,星星的位置和现在完全不同。她描述了其中一个星座的样子,像一只“举着钳子的蝎子”。我查了,那晚没一个人相信她。

日期: 一个半月前
项目: “奥德修斯”第一次无人远程测绘
能耗: 记录失效,超出上限
备注: 目标坐标:白垩纪晚期,Hell Creek地层。锚点是索妮亚博士的弟弟——贾斯帕——从那里带回来的一块霸王龙股骨碎片。测试后,机器过热,数据缓存区出现大量坏块。索妮亚博士兴奋得三天没睡,她说这次不仅有声音,还有了“嗅觉”——空气里有股硫磺和腐烂植物的味道。朱利安博士在这之后和她大吵了一架,说她疯了。

贾斯帕读到这里,心脏猛地一缩。他记得那块骨骼碎片。那是他去年夏天去蒙大拿进行地质勘探时发现的,他把它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了索妮亚。她当时如获至宝的样子,他还以为她只是欣赏这份来自远古的礼物。

他从没想过,他送出的每一份“来自地球的纪念品”,都被她拿去当成了驶向未知时间海洋的船锚。

日期: 9月28日
项目: 【项目名称被黑笔涂掉】
能耗: 【数据被撕掉】
备注: (用颤抖的笔迹写成) 她不让我跟着。她说这次的“航行”太远,太不稳定,“奥德修斯”的生命支持系统只能维持一个人的“信号稳定”。她说她必须亲自去。她说她画好了地图,知道回家的路。她让我等她48小时。如果她不回来,就执行“星图协议”。她离开前,最后校准的“锚点”,是……

后面的字迹被泪水或是什么液体浸透了,变得模糊不清。

“‘星图协议’是什么意思,佩特拉?”贾斯帕抬头问,他的声音沙哑。

佩特拉站在阴影里,像一尊石像。她沉默了很久,久到贾斯帕以为她不会回答。

“就是让你来。”她说,声音低得像耳语。“她说,如果她迷路了,只有她的‘第一张地图’的另一位绘制者,才能读懂她留下的路标。”

贾斯帕迷惑地看着她。“第一张地图?”

佩特拉的目光投向那面挂满了图纸的墙,最后落在了那张小小的、泛黄的、画着“毒龙沼泽”的后院地图上。

【测绘原型机数据流 - 数据记录,现在】

在佩特拉的帮助下,贾斯帕将“奥德修斯”的部分缓存数据导出。大部分都是无意义的噪声和静态图像,像一个坏掉的电视机在深夜里播放的雪花。但佩特拉教他如何使用一种算法,像淘金一样从沙砾中筛选信息。

他们花了整整两天,不眠不休。贾斯帕觉得自己快要被那些不成形的画面和诡异的声音逼疯了。他终于理解了朱利安所说的“认知偏差”是什么感觉。

然后,他们找到了几个清晰的片段。

数据片段 #182
时间戳: 约六个月前
类型: 音频/图像
描述: 屏幕上是一片漆黑,但不是纯粹的黑,而是布满了无数微小、锐利的光点,比贾斯帕在地球上任何最晴朗的夜晚见过的星星都要多、都要亮。其中一个星座,一个由七颗亮星组成的、形状像一只巨型蝎子的星座,正在缓缓移动。音频里是持续的、低沉的风声,不含任何湿气,干燥得像是来自另一个星球。
这就是她说的“更新世的星空”,贾斯帕想。

数据片段 #451
时间戳: 约一个半月前
类型: 多感官数据(理论)
描述: 屏幕上是一片混乱的绿色和棕色。图像极不稳定,像是透过一层沸腾的水在看东西。能勉强分辨出巨大的、类似蕨类植物的叶子。音频里充满了昆虫的嗡鸣和某种大型动物沉重的脚步声。最诡异的是,当数据流被播放时,贾斯帕发誓他闻到了一股浓烈的、湿热的、混合着硫磺和腐烂气味的空气从服务器机柜里散发出来。佩特拉也闻到了,她脸色惨白,后退了一步。
*地狱溪地层,白垩纪。我的那块霸王龙骨头,*贾斯帕感到一阵眩晕。她真的去过。

数据片段 #777 (最后一个可恢复片段)
时间戳: 9月28日
类型: 纯音频
描述: 这段数据很短,只有15秒。背景是极度的寂静,没有任何环境音。然后,是索妮亚的声音。她的声音听起来很遥远,带着奇怪的回声,但异常平静。

“成功了……贾斯帕,这里的……地貌……太壮观了……像是在看宇宙的骨骼……但是‘锚点’……信号在衰减……‘时间潮汐’比我计算的要……强……”

然后是一阵尖锐的、类似金属撕裂的噪音。

“……地图……是……对的……”

她的声音中断了。

然后是长久的、彻底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贾斯帕一遍又一遍地播放这段录音,直到每一个字、每一个呼吸的停顿都刻进他的脑海里。她不是在求救。她是在报告。像一个迷失在南极的探险家,用最后的力气在日志上写下自己的发现。

地图是对的。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插进了贾斯帕混乱的思绪里。他冲到墙边,开始一张一张地撕下那些疯狂的图纸,将它们铺在实验室冰冷的地板上。佩特拉默默地帮着他,她的眼神里不再有恐惧,而是一种决绝。

贾斯帕像一个拼图狂人,将这些看似无关的图表、星图和演算公式并列在一起。他用他的地质学知识,而不是索妮亚的物理学理论,来解读它们。他发现了一个规律。

索妮亚的每一个“测绘目标”,都对应着一个拥有极其特殊和罕见地质构造的地点。那些地方,地层结构复杂,地质年代跨度极大,磁场异常。它们是地球的“伤疤”,是时间在地壳上留下的皱纹。

更让他不寒而栗的是,这些地点的坐标,大部分他都无比熟悉。
它们全都是他过去十年里进行地质勘探的地点。从内华达的白云岩,到蒙大拿的地狱溪,再到西伯利亚的通古斯……她把他寄给她的每一块石头,每一份勘探报告,都变成了她《瞬时地图集》上的一个坐标。她一直在追随着他的脚步,只不过,是在另一个维度。

他跪在地板上,被上百张纸质的“幽灵”包围着。他感觉自己不是在整理姐姐的遗物,而是在阅读她写给自己的一封长达十年的、用整个星球当信纸的情书。

“最后一个‘锚点’,”他抬起头,看着佩特拉,声音颤抖,“台账上被涂掉的,是什么?”

佩特拉从脖子上取下一个小小的U盘,插入主控制台。屏幕亮了,显示出一行被加密的文件。她输入密码,文件解开了。

项目名称: 远航 (Voyage)
目标坐标: 前寒武纪,埃迪卡拉纪。地球生命首次尝试复杂形态的时代。一个没有捕食者,没有坚硬骨骼的“伊甸园”。
最终锚点: G-874样本。
地质描述: 产自纳米比亚埃迪卡拉山脉,一块含有地球上最古老的复杂生物“狄更逊水母”印痕化石的砂岩。
样本来源: J. Petryanov (贾斯帕·佩特里亚诺夫) 地质调查报告。

贾斯帕的呼吸停滞了。
G-874样本。
他记得它。那是他事业的起点,是他博士论文的核心。他把那块化石的完美复制品送给了索妮亚,作为她拿到博士学位时的礼物。原件……原件至今还陈列在他书房的壁炉上。

他找到了。他找到了她最后的灯塔。

【研究日志 - Sonia,过去】

日志编号:Omega-Final
日期: 9月28日
情绪指标: 宁静

如果有人在读这篇日志,那说明我没能回来。
请不要悲伤。哥伦布没有回到他出发的港口,但他找到了新大陆。这就是探索的意义。

“奥德修斯”已经准备就绪。我将亲自进行这次“远航”。目的地是时间的源头之一,地球的童年。朱利安称之为科学自杀,我称之为终极的朝圣。

我花了一生的时间来绘制这张地图,现在是时候踏上这片土地了。

我的弟弟贾斯帕,他是我所有探险的无意识的领航员。他用双脚丈量大地,寻找地球的记忆。我则追随他的足迹,去亲眼见证那些记忆。他给了我一块块来自远古的石头,我则把它们变成了返回现代的基石。他是我的地质学家,我的引力中心,我唯一的、绝对的“锚点”。

我最后的,也是最强大的锚点,是他送给我的第一份真正的礼物。那块刻着埃迪卡拉纪奇迹的砂岩。一个如此古老的坐标,需要最强大的个人情感联系才能锁定。

这是我理论的最后一块拼图:导航需要的不仅仅是物理坐标,还需要情感坐标。一个观察者与一个“锚点”之间的情感链接越强,信号就越稳定。爱,原来是一种宇宙的基本力。至少,在我的地图上是。

我要去看看那个没有利齿和爪牙的世界。一个万物初生,寂静如雪的世界。

如果我回不来,别来找我。烧掉我的图纸,把“奥德修斯”拆成废铁。别让任何人再走这条路。新世界太广阔,太孤单,不适合只有一个探险家。

告诉贾斯帕,地图之外,还有更多的地图。
告诉他,我爱他。

索妮亚·佩特里亚诺夫
时空制图师

【终章:地图的终点 - Jasper,现在】

贾斯帕回到了家。
他的房子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安静,整洁。但现在,这熟悉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陌生的含义。墙上的地质图不再是科学报告,而是一张张藏宝图。书架上的岩石样本不再是收藏品,而是一座座被遗弃的灯塔。

他走到壁炉前。
那块砂岩就静静地躺在那里,和他记忆中一样。浅棕色的岩面上,一个椭圆形的、带着分段纹理的印痕清晰可见。狄更逊水母。一个六亿年前的生命,在它死去的那一刻,被柔软的沙粒覆盖,被时间封印,最终,来到了他的手上,又成为了他姐姐驶向时间深渊的最后路标。

他没有碰它。他只是看着它。

三天后,贾斯帕带着一个铅皮箱子回到了实验室。佩特拉已经在等他了。她看着箱子,眼神复杂。

“你确定要这么做?”她问。

“这是‘星图协议’,不是吗?”贾斯帕说,“完成地图。”

他打开箱子,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块含有“狄更逊水母”化石的砂岩。他把它放在“奥德修斯”原型机中央的一个圆形凹槽里。那尺寸,完美契合,仿佛这个位置就是为它而生的。

他走到主控制台前,佩特拉已经调出了索妮亚留下的最后一套指令——“星图协议”。屏幕上只有一串复杂的代码和一个闪烁的光标。

“她说过,”佩特拉轻声说,“‘星图协议’的最后一个指令,需要用一个坐标来激活。她说那个坐标你肯定知道。”

贾斯帕的手指悬在键盘上。他闭上眼睛。
无数的记忆和数据在他脑海里翻腾。后院的地图,有毒龙的沼泽,有风之神庙。纳米比亚的星空,地狱溪的蕨类植物,寒武纪海洋的心跳。
他最终想起的,是他和索妮亚最后一次见面。在他去纳米比亚进行那次关键的地质勘探之前,他们在一家咖啡馆里告别。索妮亚抓住他的手,在他手心上画着什么。
“无论你走到哪里,”她当时说,“记住这个。这是家的坐标。”

他睁开眼,在键盘上敲下了一行数字。
不是经纬度,不是物理常数。
而是他们童年时老房子的门牌号,后面跟着他送她那块化石的日期。
一个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情感的坐标。

他按下了Enter键。

那个被他指尖触摸过无数次的、光滑的凹陷,像是回应了某种古老的召唤。
实验室里的灯光瞬间熄灭了。
“奥德修斯”服务器机柜里传来一声低沉的轰鸣,冷却风扇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旋转起来,发出尖啸。那股臭氧的味道变得无比浓烈。
贾斯帕和佩特拉本能地后退。

实验室中央,那只悬挂着的、像蜘蛛骨骸一样的全息投影仪,亮了。
不是刺眼的光,而是一种柔和的、深邃的、仿佛来自宇宙尽头的光芒。
无数道细微的光束从投影仪的透镜中射出,在空中交织、旋转、聚合。尘埃在光束中飞舞,像亿万个微型的星系。

一个巨大的、三维的、星云状的图像在他们面前缓缓成形。
它不是任何已知的星图或星系。它是一个动态的、不断演化的结构,充满了发光的纤维、黑暗的空洞和缓慢旋转的漩涡。贾斯帕认出了其中一些结构——那是他姐姐地图上的“因果断层”和“惯性漩涡”。整个结构像一个活着的、正在呼吸的宇宙大脑。

这就是《瞬时地图集》。索妮亚·佩特里亚诺夫一生心血的结晶。
地图的中心,是一个明亮的光团,标注着“现在”。从这个光团延伸出无数条发光的“航线”,连接着地图上一个个闪烁的光点。那些光点代表着已知的历史——金字塔的建成、文艺复兴、工业革命……每一个光点都在以自己的频率稳定地脉动着。

贾斯帕的目光贪婪地扫过整个地图。他在寻找。

然后,他看到了。
在地图的最边缘,一个远离所有已知航线的、无比遥远的黑暗区域里。
在一片象征着前寒武纪的、混沌而宁静的“海洋”中。

一个微弱的、孤单的坐标点,正在那里闪烁着。
它不像其他光点那样稳定,它在挣扎,在忽明忽暗,像一颗风中残烛。但它没有熄灭。
它在执着地、固执地发着光。
一下。
又一下。
像一声无言的呼唤,穿越了六亿年的时空,最终抵达了这里。

佩特拉捂住了嘴,眼中含泪。
贾斯帕没有哭。他只是站在那里,长久地、长久地凝视着那个孤独的光点。

他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他没有找回他的姐姐。
但他得到了她的遗赠。
他站在人类历史上第一张“时间地图”前,成了它唯一的见证者和守护者。

他没有办法去到那个光点所在的地方。他没有地图,也没有船。
但他知道,索妮亚在哪里。
她没有迷失。
她只是抵达了新大陆,在那里升起了第一堆篝火,然后,永远地成为了那片未知领域里的一座灯塔。

实验室里一片寂静,只有那台古老的服务器在沉重地呼吸。
和那个遥远的光点,在永恒的黑暗中,一下又一下地,无声地闪烁着。
像一个承诺。
像一个心跳。
像一句无人能懂,却又无比清晰的……

我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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