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梦之夜
铁灰色的雨水敲打着阁楼的玻璃窗,每一滴都像一颗微小的、冰冷的鹅卵石。窗外,城市的轮廓在水汽中模糊成一片濡湿的油画,霓虹灯的色彩被抹开,流淌进阴沟里,与腐烂的落叶混合成一种病态的调子。
林恩坐在画架前,面前的画布一片空白,像一只圆睁的、盲目的眼睛。空气里弥漫着松节油和陈年灰尘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气味。他的指节泛白,紧紧捏着一支画笔,笔尖的颜料早已干涸,凝固成一小块丑陋的黑色痂。几个月了,这块画布始终保持着这种刺目的洁白。灵感,那个曾经在他血管里奔流不息的灼热岩浆,如今冷却成了一堆沉重的、冰冷的石头,堵塞在他的胸口。
地板上散落着揉成一团的素描稿,像一群被遗弃的、没有灵魂的躯壳。他最后一次画展的评论文章被踩在脚下,上面用红色墨水圈出的词句格外醒目:“重复”、“空洞”、“技巧的囚徒”。这些词语日夜在他耳边回响,如同墓地的钟声。
一阵穿堂风从窗户的缝隙里挤进来,吹动了桌角的一封信。那封信的材质很特别,一种厚重、粗糙的羊皮纸,边缘带着不规则的、仿佛被火燎过的焦痕。它凭空出现在他的邮箱里,没有邮票,没有邮戳,只有一个用墨绿色蜡封精心钤印的徽记——一盏被迷雾环绕的古旧提灯。
他已经读过许多遍,信上的字迹是一种优雅而古老的哥特体,墨水似乎吸收了深海的颜色。
“致寻求色彩的迷途者,林恩先生:
当世界在你眼中褪为灰白,当画布的空白成为一种嘲弄,请聆听来自雾影镇的召唤。此处,灵感如潮,夜雾如纱。我们为渴望的灵魂提供一处庇护所,一座画室,以及一个重燃火焰的机会。沿着那条被遗忘的铁路走下去,当铁轨的尽头消失在迷雾中,你的旅途便抵达了终点。
静候光临。”
没有署名,没有回信地址。一份荒诞的、哥特小说式的邀请。然而,在这种彻底的绝望里,荒诞本身滋生出一种奇异的诱惑力。阁楼的沉闷,画布的空白,评论家的嘲讽,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牢牢捆缚。这封信,像一把伸进网中的、不知来历的匕首,许诺着一个切断束缚的可能。
他的目光从信纸移开,落在调色板上。那些颜料——钴蓝、深红、镉黄——曾经在他的指尖下歌唱、舞蹈,如今却像一堆风干的尸体,沉默而僵硬。他伸出手,指尖划过那冰冷的油彩。一种冲动在他的神经末梢颤抖。离开这里。去任何地方。
雨声渐大,仿佛整个天空都在为这座压抑的城市哭泣。林恩站起身,阁楼里的阴影随着他身体的移动而扭曲、拉长。他走到窗边,手掌贴上冰冷的玻璃,感受着外面世界的寒意。那封信的重量在他的口袋里沉甸甸的,仿佛那不是一张纸,而是一块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票,或者墓碑。
最终,他从墙上取下那件沾满颜料、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旧风衣。钥匙在桌上发出一声孤独的轻响。门在他身后关上,将那间充满失败气息的阁楼,连同那块空白的画布,一并锁入了过去。他走向雨中,走向那条地图上从未标记过的、被遗忘的铁路。
废弃的铁路像一条生锈的、断裂的脊椎,蜿蜒着伸入一片墨绿色的森林。林恩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枕木之间,腐朽的木头在他的体重下发出呻吟。两侧的树木高大而扭曲,枝干盘结在一起,遮蔽了大部分天光,只有一些破碎的、灰白色的光斑漏下来,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孢子和尘埃。
空气湿润而沉重,带着泥土和腐败叶片的腥甜气息。周围异常安静,没有鸟鸣,没有虫嘶,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和沉重的呼吸声,在这片死寂的森林里显得格外突兀。走了不知多久,他的双腿灌了铅般沉重。就在体力即将耗尽时,他看到了雾。
那雾来得毫无征兆,从森林深处缓缓涌出,如同乳白色的潮水。它们无声地漫过铁轨,吞噬树木的根部,向上攀爬,将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雾气带着一种奇异的、凉飕飕的触感,拂过他的皮肤,渗入他的衣物,仿佛某种活物在对他进行一次轻柔而彻底的探查。
信上说,当铁轨的尽头消失在迷雾中,旅途便抵达了终点。他向前望去,前方的铁轨果然被浓雾彻底吞没,仿佛通往虚无。他停下脚步,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搏动。一种原始的警觉在他的脊髓里蔓延。但这警觉很快被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麻木所取代。他已经没有回头路,身后那座城市的所有意义都已剥离。
他吸了一口冰冷的雾气,迈步走入其中。
视线瞬间被剥夺。他仿佛沉入了一片牛奶的海洋,四周只有无尽的、流动的灰白。脚下的铁轨成了唯一的指引。周遭的寂静被放大了,他能听到自己血液在耳道里流淌的嗡嗡声。
就在这片混沌中,他看到了一点光。
一点昏黄的、摇曳的光。光来自一盏古旧的提灯,提灯挂在一根歪斜的木杆上,木杆下方,坐着一个佝偻的身影。
林恩走近了。那是一个非常年迈的女人,一张脸如同风干的苹果,布满了深刻的、纵横交错的皱纹。她包裹在厚重的、看不出颜色的披肩里,双手拢在袖中,只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一种洞悉一切的、非人的清澈。
她似乎并未因林恩的到来而惊讶,只是抬起眼皮,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又一个。”她的声音像两块石头在摩擦,沙哑而古老。“追逐色彩的飞蛾,最终总会扑向最黯淡的火焰。”
林恩喉咙发干,不知如何作答。
“镇子在前面,”老妇人没有等待他的回答,下巴朝雾气更深处点了点,“你的画室也备好了,在钟楼的阴影下面。记住,雾影镇会给你一切,也会拿走一切。它用你的梦境调色,用你的记忆作画。别画得太投入,孩子,否则,你自己会成为画的一部分。”
她的声音在雾中飘散,听起来像一句忠告,又像一句诅咒。林恩还想再问些什么,老妇人却已闭上眼睛,仿佛再次沉入了一个持续了数百年的漫长等待中。
他只好继续前行。很快,一些建筑的轮廓在雾中浮现。它们看起来很古老,尖顶的哥特式结构,墙壁上爬满了深绿色的常春藤,湿漉漉的石板路在脚下延伸,每一块都承载着千百年的磨损。整个镇子笼罩在一种诡异的宁静里。没有灯火,没有声响。店铺的招牌早已褪色,窗户黑洞洞的,像一双双窥视的眼睛。
空气中,除了湿冷的雾气,还多了一种淡淡的、难以名状的香气。那香气甜美而颓靡,仿佛无数种花朵在腐烂前一刻同时绽放,引人沉醉,又令人不安。
他找到了钟楼。一座高耸入云的黑色尖塔,即使在浓雾中也投下了一片更为深沉的阴影。钟楼下,果然立着一栋独立的二层小楼,门虚掩着,门牌上用黄铜刻着一个词:画室。
林恩推开门。一股更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里面很宽敞,高大的落地窗被厚重的天鹅绒窗帘遮蔽。中央立着一个崭新的画架,旁边的工作台上整齐地排列着全新的画笔、画布,以及他从未见过的、种类齐全的各色颜料。那些颜料管在昏暗中泛着奇异的光泽,仿佛里面装着的不是油彩,而是某种流动的宝石。
一切都准备得如此妥帖,仿佛一直在等待他的到来。他走到画架前,伸出手,指尖拂过那片洁白、平整的画布。一种久违的、近乎痉挛的冲动从他的指尖窜起,沿着手臂,瞬间传遍全身。
那块空白的画布,不再是一只嘲弄的眼睛。它变成了一个承诺,一个深渊。一个充满了无尽可能的、等待被填充的虚空。他迫不及待,拿起一支画笔,旋开一管深紫色的颜料。
颜料挤出的瞬间,那股奇异的香气变得无比浓郁。紫色的油彩在调色板上缓缓流淌,闪烁着微尘般的光芒。林恩怔住了。他从未见过如此生动的色彩,它仿佛拥有自己的生命和呼吸。
他将画笔浸入其中,开始在画布上涂抹。第一笔落下,一道深邃的、仿佛包含了整个星夜的紫色,在画布上晕开。那一刻,他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疲惫,忘记了那个在窗外哭泣的灰色城市。他的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的画布,和手中那支仿佛被赋予了魔力的画笔。
他开始疯狂地作画。脑海中那些早已干涸的意象,此刻如山洪般爆发。他画记忆中的黄昏,那片天空却燃烧起从未有过的、瑰丽的火焰。他画梦境里的森林,那些树木扭曲成挣扎的人形,树叶呈现出宝石般的斑斓。色彩在他的笔下奔流,构图、光影、线条,一切都水到渠成,仿佛并非出自他的思考,而是某种更高层次的力量,借由他的手在画布上显现。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终于放下画笔,后退一步时,他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倒吸一口凉气。画布上,一轮巨大的、病态的月亮悬挂在紫色的天鹅绒夜空中,月光下,一片枯萎的向日葵田,每一株向日葵都低垂着沉重的头颅,花盘中心并非种子,而是一只只圆睁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所有的眼睛都绝望地凝视着画面外的他。
这幅画充满了令人不安的、邪异的美感。技巧圆熟,情感充沛,远远超出了他以往任何一件作品。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突破。
一股混杂着狂喜与疲惫的激流冲刷着他的身体。他感到头晕目眩,身体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他蹒跚地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窗帘。
窗外依旧是浓雾弥漫。但是,借着画室里的光,他看到一些微小的、闪烁的光点在雾中飞舞,像夏夜的萤火虫。它们无声无息,缓缓地飘荡、旋转。其中一些光点,正穿过窗户的缝隙,飘进画室,最终落在那幅刚刚完成的画作上,融入那些尚未干透的油彩之中。
林恩瞳孔骤缩。他看清了,那些光点,是一种极其细腻的、闪烁着七彩光芒的尘埃。
那股奇异的香气,正是从这些尘埃中散发出来的。
他突然想起老妇人的话。
“它用你的梦境调色,用你的记忆作画。”
他猛地回头,再次看向那幅画。那些向日葵的眼睛,似乎转动了一下。画面的色彩,仿佛比刚才更加鲜活,更加......真实。
日子失去了界限。昼夜在雾影镇失去了意义,永恒的迷雾模糊了时间的边缘。林恩彻底沉浸在创作的狂热之中。他很少离开画室,食物和水会准时出现在门口的台阶上,仿佛由某个无形的仆人提供。他对此毫不在意,甚至很少进食。饥饿感被一种更强烈的欲望所取代——创作的欲望。
那种被他称为“梦尘”的奇异尘埃,成了他创作的催化剂。每当夜幕降临(或者说,当雾气变得更加浓郁,光线更加黯淡时),这些光尘便会从镇子的各个角落升起,穿透门窗,涌入他的画室。它们像有生命的精灵,环绕着他,亲吻他的画布。他调和颜料时,会任由这些梦尘落入其中。它们与油彩融合,创造出肉眼无法定义的、流光溢彩的颜色。
他的画作一幅接一幅地完成,速度和质量都达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境地。画室的墙壁很快被挂满。他画扭曲的城市,摩天大楼像肋骨一样刺向天空;他画沉没的教堂,彩绘玻璃上的人像在水下流泪;他画戴着鸟嘴面具的医生,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跳着诡异的舞蹈。
每一幅画都充满了力量,充满了那种他一度失去的灵魂。但同时,每一幅画也都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悲伤。画中的景物和人物,都带着一种被囚禁的、无声尖叫的神态。
他的身体日渐消瘦,眼窝深陷,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苍白,如同那些终日不见阳光的菌类。镜中的自己,陌生得让他心惊。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狂热的火焰,但火焰的深处,却是一片空洞的、灰烬般的虚无。
他开始做梦。
或者说,他分不清自己何时在创作,何时在做梦。梦境与现实的边界,像被水浸透的纸张,模糊不清。他梦见自己行走在画中世界。他在那座肋骨般的城市里迷路,听到风穿过建筑骨架时发出的哭嚎。他在沉没的教堂里游泳,看到那些流泪的圣徒朝他伸出冰冷的、石化的手。
最频繁的梦境,是关于他的过去。他梦见童年时走失的宠物猫,它蜷缩在一幅画的角落里,冲他发出凄厉的、不似猫的叫声。他梦见初恋女友的面庞,那张脸出现在一片荆棘丛生的背景中,她的眼睛里流淌出黑色的颜料,一遍遍无声地质问他为何离去。
每一次从梦中惊醒,他都会发现,梦里的景象,不知何时已被他画在了画布上。那只猫的眼神,那个女孩的泪痕,都被梦尘和颜料完美地固定下来。他的记忆,他的情感,他内心最深处的恐惧和悔恨,都成了滋养他艺术的养料。
一天,他在画一幅自画像。他没有看镜子,只是凭着感觉下笔。当他画到眼睛时,画笔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他画出的不是自己的眼睛,而是一双充满了惊恐与哀求的、完全陌生的眼睛。接着,是鼻子、嘴巴、轮廓……最终,画布上出现的,是一张他从未见过的年轻男人的脸。那张脸英俊而苍白,表情扭曲,仿佛正在承受巨大的痛苦。
林恩踉跄地后退一步,手中的画笔掉落在地。这张脸是谁?为何会出现在他的笔下?
就在这时,一阵微弱的、断断续续的音乐声,从画室外飘了进来。那是钢琴的声音。乐声忧伤而滞涩,如同一个结巴的人在艰难地诉说着一个悲伤的故事,每一个音符都充满了挣扎。
这微弱的人类活动的迹象,像一根针,刺破了林恩自我封闭的茧。他感到一种强烈的好奇,或者说,一种逃离这间画室的冲动。他已经太久没有和人说过话了。
他推开门,循着音乐声走去。雾气比往常更浓,他几乎看不清脚下的路。钢琴声指引着他,穿过一条狭窄的小巷,来到一栋同样古旧的建筑前。音乐正是从二楼一扇半开的窗户里传出来的。
他走上吱嘎作响的楼梯,来到二楼的门口。门没有锁。他轻轻一推,门开了。
房间里很昏暗,只有一支蜡烛在钢琴上跳动着微弱的光。一个消瘦的背影坐在钢琴前,正在用一种极其缓慢而痛苦的方式弹奏着。林恩注意到,那人的手指僵硬得如同木偶,每一次按下琴键,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听到开门声,那个背影停了下来,缓缓地转过头。
那是一张林恩无比熟悉的脸。
正是他刚刚在自画像上画出的那张脸。
房间里弥漫着旧书页和尘埃混合的气味。烛光下,那个年轻男人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和林恩相似的、病态的狂热,只是更加黯淡,如同即将燃尽的炭火。
“你......”林恩的声音沙哑,仿佛很久没有使用过声带。
“新来的画家?”男人的嘴角扯出一个无力的、悲凉的微笑,“我叫埃里克。曾经是个钢琴家。”
他抬起自己的双手,展示给林恩看。那双手,骨节粗大,皮肤干枯,手指以一种不自然的姿态僵硬地蜷曲着。那不是一双属于音乐家的手,更像一双石匠的手,或者一具干尸的手。
“镇子不喜欢音乐。”埃里克垂下目光,看着那些无法再流畅弹奏的手指,“声音会消散,会溜走。它更偏爱那些可以被捕捉、被凝固、被永久保存的东西。比如,一幅画。”
他的目光转向林恩,那双画中出现过的眼睛,此刻充满了某种混杂着怜悯和自嘲的情绪。“我看得出,你正处在最‘高产’的时期。镇子很慷慨,对吗?它给了你梦寐以求的一切。色彩、构图、灵感……它们像泉水一样从你的指尖涌出。”
林恩沉默地点点头,心脏沉入冰冷的海底。
“我刚来的时候也是一样。”埃里克的视线飘向窗外浓得化不开的雾气,“我的脑海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旋律,宏伟的交响曲,哀伤的夜曲。我日夜不停地弹奏、谱写。那些音符,像你颜料里的‘梦尘’一样,在空气中闪闪发光。我以为我抵达了天堂。”
他停顿了一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中仿佛带着彻骨的寒意。
“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我弹不出一个最简单的音阶。我的手指变得僵硬,不听使唤。我脑海里的旋律也开始褪色、消失。我拼命地回忆,却只剩下一片空白的五线谱。”他痛苦地闭上眼睛,“镇子拿走了我的音乐。它把我的交响曲,我的奏鸣曲,都偷走了。”
“偷走了?”林恩重复着这个词,一种毛骨悚然的预感攫住了他。
“对,偷走了。储存在某个地方。”埃里克睁开眼,眼神空洞,“这个镇子,是一个巨大的收藏馆。它引诱我们这些迷失的、渴望创造的灵魂来到这里。它用我们自己的才华和记忆作为诱饵,让我们心甘情愿地创作。我们以为自己在创造,实际上,我们只是在被‘提取’。”
“我们所创作的一切,都不是属于我们的。那是镇子的收藏品。而当我们的价值被榨干之后,”他再次举起自己僵硬的双手,“我们就会变成这样。一个空洞的、被丢弃的躯壳。”
他低头看向自己苍白瘦削的双手,那双能够创造出惊世之作的手,此刻在他眼中,变成了通往毁灭的刑具。
“我的画......”他喃喃自语。
“你的画,就是你的牢笼。”埃里克的声音像最终的判决,“你画得越多,投入的情感越深,你就被困得越牢。你有没有发现,你的画,总是在描绘你内心深处的东西?你的记忆,你的遗憾,你的恐惧?那不是灵感,林恩。那是‘梦尘’在吞噬你的灵魂,然后把残渣排泄在画布上。”
“那个老妇人......提灯的那个......”林恩想起了那个在雾中遇到的守灯人。
“希尔婆婆。她是镇子的‘看门人’,或许也是第一个囚徒。”埃里克说,“她见过无数像我们一样的人到来,然后凋零。她的警告,是镇子规则的一部分,一种恶劣的、伪善的仪式。它让你误以为你还有选择的余地。”
“选择?”
“离开。或者,留下来,成为一幅画。”埃里克的笑容愈发悲凉,“但从未有人真正离开过。当你开始使用‘梦尘’创作的那一刻,你的灵魂就已经被抵押了。”
钢琴上,微弱的烛火摇曳了一下,将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拉扯得如同鬼魅。
“我看见你在画我。”埃里克突然说,“那是因为,镇子里的灵魂是相互关联的。我们的绝望会彼此渗透。也许过几天,我会在梦里听到你的尖叫。”
林恩浑身冰冷。他想起自己那些越来越真实的梦境,想起画布上那些似乎随时会活过来的景物。老妇人的话语在耳边回响:“别画得太投入,否则,你自己会成为画的一部分。”
一阵强烈的晕眩袭来。画室里那股甜腻的香气,此刻在他的记忆里,变得无比腥臭。他踉跄地退后,撞在门框上。
“我必须回去。”他对自己,也对埃里克说。
埃里克没有阻止他,只是用那双满是怜悯的眼睛看着他。“回去看看你的第一幅画吧,画家。”他的声音在林恩身后飘忽,“看看那些向日葵的眼睛,仔细看看。看看它们的瞳孔深处,究竟倒映着谁的影子。”
第五章:向日葵的凝视
林恩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回了自己的画室。他反手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木板,大口地喘着气。心脏在肋骨后疯狂擂鼓,每一次跳动都撞击着他的神经。埃里克的话,像一把生锈的锯子,在他的脑子里来回拉扯。
画室里,那股甜腻的香气似乎比离开时更加浓郁了。墙壁上挂满的画作,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扇扇通往不同地狱的窗户,每一扇窗户后面,都有一双眼睛在默默地窥视着他。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到房间正中央的画架上。那里立着的,是他来到雾影镇后完成的第一幅作品。
那片枯萎的向日葵田。
他一步步走近,仿佛走向自己的断头台。画面的色彩依旧鲜艳得诡异,巨大的、病态的月亮散发着清冷的光。他逼迫自己,直视那些向日葵花盘中央的眼睛。
之前,他只看到了它们的绝望和凝视。但此刻,在埃里克的提醒下,他凑得更近,几乎要贴上画布。
画布的表面冰冷而粗糙,油彩的凸起像皮肤上的疤痕。他屏住呼吸,死死盯住其中一只最大、最清晰的眼睛。
那只眼睛的瞳孔,漆黑如墨,如同一口深井。井底,似乎有微光闪烁。他凝神细看,那片微光渐渐清晰。那不是光,那是一个倒影。
倒影中,是一个阁楼画室。一个男人坐在画架前,画架上的画布一片空白。窗外下着铁灰色的雨。那个男人的背影,僵硬而绝望。
那是他自己。
是他来到雾影镇之前的自己。
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猛地后退,撞翻了身后的画具,发出刺耳的声响。
不仅仅是那只眼睛。他惊恐地扫视着画中所有的眼睛,发现每一只眼睛的瞳孔里,都倒映着一个画面。那是他过去的碎片——第一次拿起画笔时兴奋的脸庞,在美术学院熬夜作画的夜晚,初次画展上人们赞许的目光,还有最后一次画展上,那些评论家鄙夷的神情……
他的记忆。
他的整个过去,都被封印在这幅画里。
这幅画,就是他与这个镇子签订的契机。他用自己完整的过去,交换了一个所谓“重燃火焰的机会”。而这个机会,不过是饮鸩止渴。
他颤抖着转向其他的画作。《肋骨之城》里,那些扭曲的大楼之间,飘荡着他曾经放弃的建筑师梦想的蓝图。《沉没教堂》的彩色玻璃上,流泪的圣徒的面孔,是他早已遗忘的、虔诚祈祷的祖母的脸。《鸟嘴医生》的面具下,是他童年时对医院的恐惧。
每一幅画,都偷走了他的一部分。他的记忆,他的情感,他的梦想,他的恐惧。他以为自己在创作,实际上,他一直在用自己的灵魂,一块一块地肢解自己,喂养这些画布。而当他的一切都被吞噬殆尽,他就会像埃里克一样,变成一个失去一切的空壳,或者,成为这些画中景象的一部分,一抹颜料,一个背景里的阴影,一个永恒的囚徒。
“不......”一声沙哑的嘶吼从他喉咙里挤出。
他疯了一样冲向那些画,想要把它们从墙上扯下来,撕碎。但他的手刚一碰到画框,一股强大的、冰冷的阻力就将他弹开。这些画仿佛已经与墙壁融为一体,成为了这栋建筑的血肉。
“放我出去!”他狂乱地嘶喊,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和恐惧。
回答他的,是画中景象的变化。
《肋骨之城》里,狂风大作,那些建筑的蓝图被撕成碎片。《沉没教堂》里,圣徒的眼泪变成了黑色的血液,染黑了下方的海水。《鸟嘴医生》缓缓地转过头,面具后黑洞洞的眼孔,正对着他。
而那幅《向日葵田》,变化最为剧烈。画中的月亮,颜色由清冷变得血红,血色的月光洒在向日葵田上,那些花盘中央的眼睛,瞳孔开始扩散,黑色的颜料从眼角流淌下来,如同无数道黑色的泪痕。画面中所有的眼睛,都缓缓地转动,最终,全部聚焦在他的身上。
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吸力,从那幅画中传来。画框的边界开始变得模糊,仿佛要与现实世界的空间融合。画里的向日葵田,正在向外扩张。林恩脚下的木地板,开始浮现出干裂的土地纹路,空气中弥漫开一股焦土的气息。
他看到自己的双手,皮肤的颜色正在褪去,变得像画布一样苍白、扁平。
他正在被“画”进去。
“不!不!”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他环顾四周,寻找着武器。他的目光落在工作台上。那里放着一把用来刮掉画布上多余颜料的调色刀,刀刃锋利,在昏暗中闪着寒光。
没有时间思考。他抓起调色刀,再一次冲向那幅《向日葵田》。这一次,他没有去碰画框,而是将尖利的刀锋,狠狠地刺向了画布的中心——那只倒映着他最初绝望的、最大的眼睛!
调色刀刺入画布的瞬间,没有发出撕裂织物的声音。
一声尖锐的、不似人类的惨叫,响彻整个画室。那声音并非来自林恩的喉咙,而是直接从四面八方,从墙壁上每一幅画里同时爆发出来的。
他感觉刀尖下并非画布,而是刺入了一块温热而坚韧的皮肉。黏稠的、滚烫的液体,顺着刀刃喷溅出来,洒在他的手背上。那液体不是颜料,是血。一种深红色的、带着浓郁铁锈味的血液。
画布上的向日葵眼睛,猛地收缩,流淌出的不再是黑色颜料,而是与他手背上一样的、鲜红的血液。整幅画开始剧烈地扭曲、抽搐,如同一个被刺穿要害的活物。画中的血月,光芒狂乱地闪烁。那股强大的吸力,在剧痛中瞬间瓦解。
画室里,所有的画作都在同一时间“活”了过来。
《肋骨之城》里的建筑开始崩塌,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沉没教堂》里的海水倒灌而出,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林恩的脚踝,水中夹杂着破碎的玻璃和石像的残骸。《鸟嘴医生》从画框里走了出来,它干瘦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得很长,发出骨骼摩擦的“咔哒”声,一步步朝他逼近。
整个画室,变成了一个由他亲手创造的、具象化的噩梦。这里不再是现实空间,而是所有被吞噬的梦境和记忆混合而成的、一个充满敌意的领域。
林恩拔出调色刀,混杂着海水的血污没过他的小腿。鸟嘴医生的身影越来越近,那张无机质的面具背后,仿佛有千百种痛苦在低语。
他不能留在这里。
他转身冲向门口,但那扇木门已经变成了一堵厚重的、长满苔藓的石墙。出路被封死了。窗户外面,不再是雾影镇的街道,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旋转的星空,如同他画作里的背景。
绝望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他被困在了自己的艺术里,被自己的创造物围猎。
鸟嘴医生已经来到他的面前,伸出戴着黑色手套的、瘦长的手指,朝他的脸上抓来。林恩下意识地挥动调色刀格挡。刀锋划过医生的手臂,没有鲜血流出,只带起一串飞扬的、闪烁着微光的尘埃。是梦尘。这个怪物,是纯粹由梦尘和恐惧构成的。
更多的怪物从画中涌出。城市废墟里爬出由钢铁和混凝土组成的畸形生物,沉船的残骸里游出长着人脸的怪鱼。它们全都朝林恩涌来,带着被囚禁已久的怨恨和饥渴。
他背靠着冰冷的石墙,挥舞着手中唯一的武器,进行着一场注定失败的抵抗。每一次挥刀,都会带起一片梦尘,但怪物们的数量源源不绝。他的体力在迅速消耗,身上被抓出了一道道伤口,但流出的并非血液,而是一种黯淡的光,仿佛他的身体也开始尘埃化。
他快要被彻底分解、吸收了。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扫过那幅被他刺穿的《向日葵田》。鲜血已经染红了半个画面,但那只被刺穿的眼睛,并没有闭上。相反,它的瞳孔裂开,从中流淌出的,除了血液,还有一丝丝微弱的、纯白色的光芒。
那光芒,他认得。那是他来到这里之前,画室里那种不含任何杂质的、空白画布的颜色。是未经污染的、最原始的“可能性”。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闪电般劈开他混乱的思绪。
这个镇子,这些画,吞噬了他的记忆和情感来创造。那么,反过来呢?如果用最纯粹的、不含任何个人情感的“创造”本身去对抗呢?如果画一些不属于记忆、不属于梦境的东西呢?
这个念头一生起,就无法遏制。他躲开一只怪鱼的扑咬,冲回房间中央,那里还有一个空白的画架,一块备用的、尚未被梦尘侵染的画布。
他必须画。画出这个噩梦的出口。
他环顾四周,寻找颜料。但所有的颜料管里,流出的都是那种黏稠的、闪光的梦尘。它们无法用来进行纯粹的创造。
他低头,看向自己手背上的伤口。黯淡的光芒正从中缓缓溢出,那是他正在流失的生命本质。
然后,他看向那幅流血的向日葵。
一个更为大胆、也更为可怕的想法形成了。
他扔掉调色刀,用尽最后的气力,冲到那幅受伤的画前,不顾画布上仍在抽搐的眼睛,将双手直接伸进了那个被他刺出的伤口里。
温热、黏稠的血液瞬间包裹了他的双手。一股难以言喻的信息洪流,顺着他的手臂冲入他的大脑。那是无数个灵魂的哀嚎,是无数个被吞噬的艺术家最后的悲鸣。那是这个镇子、这些画的“生命之源”。
他强忍着灵魂被撕裂的剧痛,将沾满“画之血”的双手抽出,踉跄地扑到那块空白的画布前。
他不再需要画笔。他的双手,就是画笔。他也不再需要颜料。这来自噩梦核心的血液,就是他的颜料。
他开始在空白的画布上涂抹。他没有画任何具体的形象,没有山川,没有人物,没有建筑。他画的,是一种最纯粹的东西。
他画了一扇门。
一扇极其简单的、由纯粹的白色光芒构成的门。
他没有掺杂任何记忆,没有投射任何情感。他只是用最原始的“创造”意图,赋予这扇门一个最基本的功能:一个“出口”。
当他用沾满血液的手指,画下门的最后一道轮廓时,整间画室猛地一震。
画布上的白色光门,开始散发出越来越强烈的光芒。那光芒纯净、炽热,不含任何情感色彩,却带着一种无可抗拒的、驱散一切虚妄的力量。
墙壁上的画作,在这光芒的照耀下,开始发出痛苦的嘶嘶声。画面上的色彩迅速褪去,如同被烈日暴晒的旧照片,变回了斑驳的、单调的灰白色。那些从画中涌出的怪物,也在这光芒中开始溶解、蒸发,变回一缕缕五彩的梦尘,然后又被白光分解成最微不足道的虚无。
鸟嘴医生发出无声的尖啸,身体在光中变得透明,最终化为一片飞灰。脚下的海水退去,露出了原本的木地板。封住门口的石墙,也出现了蛛网般的裂痕。
但噩梦并未就此结束。
那幅被刺穿的《向日葵田》才是这个噩梦的核心,它是一个跳动着、活着的实体。它在白光下痛苦地扭动,却没有死去。相反,墙上所有其他的画作都开始融化,褪色的颜料像融化的蜡液一样从画布上流淌下来,在地板上汇聚,然后蜿蜒着爬向那幅流血的向日葵画作。
所有林恩画出的噩梦的精华——城市的绝望,教堂的悲伤,医生的恐惧——都被这受伤的核心吸收,它正在整合自己的力量。
整幅画开始膨胀变形。画布撕裂开来,从中开始出现一个可怕的实体。它不是一个单一的生物,而是无数被这个镇子吞噬的一切的混沌集合体。它以城市的扭曲钢筋为肢体,教堂的彩色玻璃碎片为眼睛,它的血肉则是一片翻腾的、尖叫的面孔、哭泣的人影和垂死的风景——所有被盗窃的艺术,所有破碎的梦境。
这,就是雾影镇的核心。一个由无数创作者被窃取的灵魂编织而成的寄生体。
它从破碎的画框里爬出,庞大的、不定形的身体几乎填满了整个画室。空气中那股甜腻的香气,此刻变得无比浓烈,化为一种令人作呕的、混合着腐败与蜜糖的恶臭。它没有嘴,但整个空间里都回荡着它愤怒而痛苦的咆哮,那是无数个声音的合唱。
林恩瘫倒在地,浑身脱力。他用双手创造出的光门,虽然净化了那些外围的噩梦造物,却也激怒了这个沉睡在画室深处的核心。他感觉自己的灵魂,像被无数根无形的丝线牵引着,要被扯进那团由痛苦和色彩构成的混沌之中。
那“碎梦之核”缓缓地蠕动着,朝他逼近。它身上那些彩绘玻璃组成的眼睛,闪烁着贪婪的光芒,锁定了林恩,这个胆敢反抗它的祭品。
林恩知道,他跑不掉了。他的身体已经虚弱到了极点。他的精神,也在这连番的冲击下濒临崩溃。
就在那怪物即将触碰到他的时候,他新画出的那扇光门,突然光芒大盛。一道纯白色的光柱,从门中射出,精准地打在了“碎梦之核”的身上。
怪物发出一声更为凄厉的尖啸,身体被光柱贯穿的部分,瞬间气化。但它庞大的身躯只是停滞了一下,那些缺失的部分,又从周围翻滚的色彩中重新生长了出来。
光门的力量,只能净化,无法彻底摧毁这个已经与无数灵魂融合的聚合体。
林恩绝望地看着这一幕。他创造出了逃生的路,却没有足够的力量走过去。
然而,就在此时,异变陡生。
从碎梦之核被光柱贯穿的伤口里,除了翻涌的色彩,还飘出了一些别的东西。那是一些透明的、人形的轮廓。他们看起来像虚弱的幽灵,身上缠绕着破碎的音符、断裂的诗句、模糊的色彩。
其中一个幽灵,转过身来,看向林恩。
那是埃里克。
他的幽灵,比林恩见到的那个活着的躯壳要完整,但依旧残缺不全。他的脸上,不再有那种麻木的悲凉,而是一种挣脱束缚的、狂喜的表情。他对着林恩,无声地张开嘴,似乎在说“谢谢”。然后,他毅然转身,扑向了“碎梦之核”。
他的灵魂化作一道无形的音波,撞击在怪物的身上,炸开一小片涟漪。紧接着,更多的灵魂从怪物的体内挣脱出来。他们是画家、诗人、音乐家、雕塑家……是所有被雾影镇囚禁、吞噬的灵魂。他们在光门的召唤下,苏醒了片刻。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义无反顾地冲向了那个囚禁了他们、由他们自身的一部分构成的怪物。每一个灵魂的撞击,都像一次小型的自爆,在碎梦之核的身上炸开一团小小的、纯白色的净化之光。
这是囚徒们的反抗。一场由一个凡人画家点燃的、跨越了无数岁月和绝望的起义。
碎梦之核在无数灵魂的自我牺牲式攻击下,痛苦地翻滚、嘶吼。它的身体,开始出现大面积的、不可逆转的崩解。那些构成它身体的色彩和形象,正在被中和、还原成最原始的梦尘,然后在光门的照耀下,彻底消散。
林恩怔怔地看着这一幕。这些素不相识的、来自不同时代的灵魂,正在为他铺平通往那扇门的道路。他们用自己最后的、残存的意志,对抗着共同的敌人。
他必须活下去。不仅为自己,也为这些赋予他机会的灵魂们。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从地上爬起来,踉跄地、一步一步地,走向那扇光芒四射的门。
每一步,都无比艰难。碎梦之核感受到了他的意图,发出更为狂暴的怒吼。它分出一部分身体,化作一条由颜料和怨念构成的触手,朝林恩卷来。
就在触手即将碰到林恩的瞬间,一只手,从侧面抓住了他的手臂,将他猛地向后一拽。
是埃里克。那个活着的、如同行尸走肉的埃里克。他不知何时出现在画室里,或许是外面的骚动惊动了他。
“快走!”埃里克用尽全身力气,将林恩推向光门的方向,自己则迎着那条巨大的触手,张开了双臂。他的脸上,带着一种解脱的、平静的微笑。
触手瞬间将埃里克的身躯吞没。
“不!”林恩嘶吼着,伸出手,却只抓到一片虚空。
“活下去……然后……忘了这里……”埃里克最后的声音,在林恩的脑海里响起,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巨大的悲痛和愤怒,化为一股力量,支撑着林恩最后的步伐。他转过身,不再回头,一头冲进了那扇白色的光门。
在他穿过光门的瞬间,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分崩离析的巨响。
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第八章:灰烬之晨
当林恩再次恢复意识时,他正躺在一片潮湿的、冰冷的石板路上。
那股甜腻的香气消失了。刺耳的尖啸和爆炸声也消失了。空气中只有一股雨后泥土的清新气息,混杂着石头的味道。
他缓缓地撑起身体。画室不见了。那些挂满噩梦的墙壁,那个囚禁了无数灵魂的聚合体,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正身处在雾影镇的街道上。
但是,眼前的景象,却与他来时所见的完全不同。
那层终年不散的浓雾,此刻已经散去。没有了雾气的遮掩,镇子的真面目,在灰蒙蒙的、如同黎明前的天光下,彻底暴露出来。
这是一座废墟。
彻头彻尾的、死寂的废墟。
所谓的哥特式建筑,只剩下一些断壁残垣。黑色的石头上布满了裂痕和风化的痕迹。曾经看似爬满常春藤的墙壁,实际上只是光秃秃的石头,藤蔓不过是虚假的幻象。街道两旁的店铺,都是空的,门窗洞开,里面除了灰尘和蛛网,一无所有。
整个镇子,是一座巨大的、由石头构成的骨架。之前他所看到的一切——古旧的韵味、神秘的氛围、甚至是埃里克的居所——都只是由“梦尘”编织出的幻景,一个用来引诱猎物的、华丽的捕兽夹。
而现在,随着碎梦之核的毁灭,所有的幻象都破灭了。雾影镇露出了它本来的、丑陋而荒凉的真实。
远处,那座高耸的钟楼,依旧立着,但塔身也布满了巨大的裂缝,仿佛随时可能倒塌。钟楼下,那栋曾作为他画室的二层小楼,也只剩下几根焦黑的梁柱和一堆碎石。废墟之上,散落着一些破碎的、褪色的画布碎片。
他慢慢地站起来,感到一阵虚弱。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那双手,沾满了已经干涸的、暗红色的血迹。他的皮肤依旧苍白,但已经恢复了质感,不再是那种扁平的、画布般的感觉。
他活下来了。
他环顾这座死城。一片寂静。那些被解放的灵魂,已经随着核心的毁灭而消散,获得了最终的安息。埃里克的身体,或许就埋在哪一堆瓦砾之下,或许连同幻象一起消失了。这个地方,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他必须离开这里。
他转身,循着来时的路走去。每一步,脚下的碎石都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片绝对的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他回头望了一眼这座石头的坟墓,心中没有任何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沉重的、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哀伤。
他找到了那条废弃的铁路。没有了雾气的笼罩,它看起来只是一条普通的、被岁月侵蚀的旧铁轨。他看到了那个挂着提灯的木杆。
木杆下,那个被称为希尔婆婆的老妇人,依旧坐在那里。
但她已经不再是他见过的那个样子。她的身体,已经完全石化,变成了一座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的雕像。那身厚重的披肩,是石头粗糙的纹理。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是风化岩的一部分。只有那盏提灯,依旧挂在木杆上,里面的火焰早已熄灭,灯罩上布满了灰尘。
她似乎已经在这里坐了几个世纪。或许,她就是这座镇子意志的最后残影,当核心被摧毁,她也便迎来了真正的死亡。
林恩在她面前站了一会儿,然后,什么也没说,继续向前走去。
森林依旧阴暗而扭曲,但阳光,已经可以从枝叶的缝隙中投射下来,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他能听到风吹过树梢的声音,能听到远处传来的、模糊的鸟鸣。
这是一个活的世界。
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走出了那片森林。眼前豁然开朗。远处,他看到了那座他逃离的城市的天际线,在清晨的阳光下,镀上了一层金边。
一切都像一场荒诞而冗长的噩梦。
他摸了摸口袋,那封邀请他来雾影镇的羊皮纸信,已经化为了一捧细腻的灰尘,从指缝间滑落,被风吹散。
他站在阳光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清新,带着青草的味道。然后,他迈开脚步,朝着那座曾经让他绝望的城市走去。
回家的路。
阁楼里的空气依旧沉闷,但阳光,透过擦拭干净的玻璃窗,投射进来,在地板上画出了一块明亮的、温暖的矩形。空气中浮动的尘埃,在光柱中清晰可见,如同“梦尘”的、无害的模仿。
林恩回来了。
距离他离开,只过去了三天。但在他的感觉里,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他比离开时更加消瘦,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里,曾经的绝望和后来的狂热,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如同古井般的平静。或者说,空旷。
他走到房间中央的画架前。那块空白的画布,依旧立在那里,像一只盲目的眼睛,安静地等待着。
他伸出手,那双曾画出地狱、也画出希望的手。指尖修长,皮肤下透出青色的血管。这双手,此刻却微微地颤抖着。
他拿起一支画笔。画笔的木杆,在他的掌心,感觉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他走到调色板前,挤出一些颜料。钴蓝、深红、镉黄。这些色彩,在他的眼中,不再是流动的宝石或干涸的尸体。它们只是颜料。一种化学物质的混合体,不具备任何生命和魔力。
他将画笔浸入蓝色。
然后,他将笔尖,移向那块空白的画布。
笔尖在距离画布表面一厘米的地方,停住了。无论他如何努力,他的手都无法再前进分毫。一股无形的、冰冷的屏障,横亘在他和画布之间。
他想画。他想画出清晨的阳光,想画出森林里斑驳的光影,想画出任何美好的、属于这个真实世界的东西。
但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
不是那种灵感枯竭的、令人焦虑的空白。而是一种彻底的、宁静的虚无。他脑海中所有的意象,似乎都在那场碎梦之夜里被燃尽了。他的记忆,他的情感,似乎都留在了那个被摧毁的画室里。
雾影镇偷走了他的一切,但他也摧毁了那个窃贼。这似乎是一场公平的交易。他用自己的整个内心世界,换回了自由的躯壳。
他的手开始剧烈地颤抖,画笔“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
他无法再画画了。
他慢慢地坐倒在地板上,背靠着画架。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很温暖,但他感觉不到。他只是安静地坐着,看着房间里光影的移动。
窗外,城市的喧嚣声传来。汽车的喇叭,行人的交谈,远处的汽笛。这些声音,如此真实,如此充满生命力,却又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与他无关。
他活下来了。他逃离了噩梦。但他似乎也永远地失去了,做梦的能力。
墙上的时钟,发出规律的、单调的“滴答”声,不急不缓地丈量着他余下的人生。一片空白。
夜色降临,月光取代了阳光,再次在地板上投下一个矩形。
林恩依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的目光,落在自己摊开的掌心。那里的掌纹,清晰而深刻,仿佛一条条干涸的河床。在那片空无一物的掌心里,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些在雾中飞舞的、闪光的尘埃,听到了画布深处传来的、永无止境的低语。
他只是坐在那里,任凭黑暗,将他和他周围的一切,都缓缓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