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的总和

碎片的总和

电话在响。

不是我的电话。是别人的电话。铃声是一种俗气的鸟叫,重复,尖锐,像针,刺破办公室的安静。安静是一个巨大的玻璃罩,我们都在罩子里。罩子外面是城市,是车流,是风。我们听不见。我们只听见这只假鸟的叫声。一只,又一只。

手指停在键盘上。屏幕的光照亮我的脸。一行黑色的字。一个未完成的报告。报告的标题是“关于提升第三季度用户粘性的可行性分析”。用户粘性是一个词语。 它和“可行性”一样,是一个词语。我每天制造这些词语。把它们排列组合,放进格子里。格子就是文档。文档就是工作。

鸟叫声停了。一个年轻的同事,小周,抓起电话。他的声音很轻,压着。喂,你好。是的。明白。好的。他的身体微微前倾,像一株植物趋向阳光。我这里的阳光是屏幕的光。没有温度。只有像素。红的,绿的,蓝的。它们组成表格,组成曲线,组成没有人真正关心的结论。

我的目光离开屏幕。落在桌角的一粒灰尘上。它从哪里来?从窗户的缝隙,从空调的出风口,从某个人衣服的纤维上脱落。它旅行了很远的路。现在它停在这里,在我的桌角。在显示器光芒的边缘地带。它是一个小小的星球。有它自己的引力,自己的历史。在它身上,可能附着着街道的气味,或者一片落叶的碎屑。

我用手指捻起它。灰尘很轻。它消失在我的指纹里。指纹是一个迷宫。没有人走得出去。

小周挂了电话。他转过椅子,面对我。他的脸上有一种兴奋。L哥,刚才客户说……他的话像一串气泡,浮上来。我看着他的嘴。一张一合。声音进入我的耳朵,但没有进入我的脑子。我的脑子里是一条河。很多年前的一条河。

河水是黄昏的颜色。不是黄色,也不是红色。是一种混合的颜色。像一块旧的丝绸。我们在河边。她坐在石头上,脚伸进水里。水很凉。我能感觉到她脚踝的凉意。她说,你看,水里有天。我说,天在上面。她说,不,天在这里面。她用脚搅动水面。天就碎了。天碎成了很多片,每一片都在晃。

L哥?你在听吗?

小周的声音把我拉回来。拉回到这个玻璃罩里。我点头。在听。你说。他说,客户同意了我们的新方案。这个月的KPI有着落了。

KPI。又是一个词语。像一颗一颗的石子,铺成我们每天要走的路。我们低头看路,怕被绊倒。没有人看天。

我说,好。这是好事。

我重新把手指放在键盘上。那些黑色的字,还在那里。用户。粘性。可行性。分析。我的手指开始移动。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像啄木鸟,在啄一块没有虫子的枯木。敲击声是办公室里唯一真实的声音。嗒。嗒。嗒。我的声音。小周的声音。隔壁工位王姐的声音。我们一起,在演奏一首没有旋律的交响曲。

到了中午。吃饭的时间。大家起身,像潮水退去。椅子被拉开,又被推回。脚步声。交谈声。玻璃罩被暂时地掀开一个角。外面的空气涌进来。食物的气味。油烟和米饭混合的气味。

我不想动。我想坐在这里。坐到地老天荒。坐到这把椅子在我的身体下面腐朽。坐到这台电脑变成一块铁锈。但我的胃在抗议。它是一个诚实的器官。它不懂KPI,不懂用户粘性。它只懂饥饿。

食堂里人很多。像一个巨大蚁巢的横切面。每个人都拿着一个不锈钢餐盘,沿着固定的路线移动。打饭的阿姨面无表情,手臂机械地挥舞,一勺菜,一勺饭。土豆烧鸡块。番茄炒鸡蛋。清炒白菜。食物在这里失去了名字,它们只是卡路里。 只是维持这具身体运转下去的燃料。

我找了一个角落坐下。对面是一个不认识的同事。他吃饭很快。头埋在餐盘里。米粒沾在他的嘴角。他不在乎。他只关心吞咽。咀嚼,吞咽。再咀嚼,再吞咽。这是一个古老的动作。从人类还是猴子的时候就开始的动作。在这个动作里,我们和祖先没有区别。

我的鸡块里有一块姜。我把它挑出来,放在餐盘的角落。她不喜欢姜。有一次,我们在外面吃饭。她点的鱼里有姜丝。她一根一根地挑出来,很认真。像是在完成一个仪式。我说,不用这么麻烦。她说,不行,味道会留在上面。一种很固执的味道。

什么是味道?是记忆。我口中的米饭没有味道。土豆没有味道。鸡肉也没有味道。它们只是不同的形状,不同的质地。我的味觉死掉了。或者说,它在冬眠。它在等待一种味道将它唤醒。

那种味道是什么?是河边青草的味道。是她头发上洗发水的味道。是夏天傍晚暴雨来临前,空气里泥土的味道。这些味道,我都还记得。它们藏在我的脑子里,一个很深的地方。它们比KPI更真实。比这份工作更长久。

吃完饭,我把餐盘放回指定的回收处。回到办公室。玻璃罩又盖上了。空气重新变得稀薄。安静。只有键盘的敲击声,和服务器风扇的嗡嗡声。

我打开一个浏览器。输入一个地名。我的故乡。一个在地图上很小的点。卫星图片把一切都变得扁平。灰色的屋顶。绿色的田野。还有一条银色的线,那是河。

我把地图放大。再放大。试图找到那块我们坐过的石头。但这不可能。石头太小了。记忆也太小了。它们在卫星的眼睛里,不存在。存在的只有宏观的色块和线条。就像我的工作报告。只有数据,没有活生生的人。没有眼泪,没有微笑,没有心跳。

我们活在宏观里,却死在微观里。

小周走过来。他手里拿着两杯咖啡。一杯给我。L哥,提提神。下午还有个会。

我接过咖啡。很烫。纸杯的温度传到我的指尖。我说,谢谢。他说,客气什么。他看着我的屏幕。咦,这是哪里?风景不错。

我说,一个很远的地方。

他说,老家?

我点头。

他说,真好。等我过几年挣够钱,我也回老家。开个小店,养条狗。不像现在,天天被PPT追着跑。

他的眼睛里有一种向往。像隔着玻璃看橱窗里的蛋糕。他以为那是他想要的。但他不知道,蛋糕吃多了,会腻。狗会生病,会死。老家的生活,也不全都是田园牧歌。那里有的是另外的烦恼,另外的无可奈何。

我们都以为,生活在别处。别处是一个幻觉。 是我们为了忍受此处,而制造出来的吗啡。

我喝了一口咖啡。苦。非常苦。这种苦味很直接。很粗暴。它穿透我的口腔,抵达我的神经。让我清醒。清醒地坐在这里。坐在这个格子里。

下午的会。一个长方形的会议室。我们坐在长桌的两边。像最后的晚餐。但没有人是犹大。也没有人是基督。我们都是普通人。我们在争论一个LOGO的大小。应该再大两个像素,还是再小两个像素。一个同事在白板上画图。线条,箭头,方框。他试图证明他的观点。他的声音充满激情。仿佛这两个像素,决定了宇宙的存亡。

我看着窗外。天很高。云很白。一架飞机飞过,留下一道白色的划痕。飞机要去哪里?上面坐着什么样的人?他们是否也像我一样,在一个格子里,为一个LOGO的大小而烦恼?还是他们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去见一个很重要的人?

也许飞机上的人,也在羡慕地看着我们。他们觉得,能在地面上,拥有一张坚固的办公桌,是一件多么安稳的事情。

我们总是互相羡慕,互相想象。 活在对彼此的误解里。

她曾经说过,她想去坐一次飞机。去一个能看到海的地方。她说,她没见过真的海。只在电视上见过。我说,以后我带你去。

以后是哪一天?我们没有说。这是一个没有日期的承诺。像一张空头支票。最终,它被时间作废了。

会议结束了。关于LOGO的大小,没有结论。大家决定,再做两个版本,明天看效果。我们走出会议室,像一群战败的士兵。每个人脸上都写着疲惫。

下班时间到了。打卡机发出的“嘀”声,是解放的号角。人群涌向电梯。电梯的金属盒子,装满了疲惫的身体和放空的灵魂。超载的警报响了。有人退出去。有人挤进来。我们像罐头里的沙丁鱼。没有表情。没有语言。只有呼吸。

我选择走楼梯。一层一层地往下走。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回响。回声是我的影子。它跟着我,但不和我说话。

走到一楼大厅,天已经黑了。城市亮起了灯。巨大的霓虹灯招牌。闪烁的广告牌。车流像一条发光的河。这条河,比我记忆里的那条河,要壮观得多。但也冷得多。

我走进地铁站。人潮推着我往前走。我被动地刷卡,进站,下到站台。地铁呼啸而来。风把我的头发吹乱。车门打开,我被人群挤进去。

我抓住一根扶手。冰凉的金属。车厢里很拥挤。一个女孩靠着我的后背。她的耳机里漏出音乐的节拍。咚,咚,咚。像一颗心脏在跳动。一个中年男人举着手机,在看短视频。夸张的笑声从手机里传来。一个老婆婆提着一个菜篮子,篮子里有一颗大白菜。

我的脸映在车窗玻璃上。一张模糊的,疲惫的脸。窗外的黑暗里,城市的灯光飞速后退。像时光倒流。

我看见了另一张脸。年轻的脸。也是我的脸。在那条河边。我把一颗石子扔进水里。水波一圈一圈地散开。她说,你在许愿吗?我说,没有。我只是想看看水能传多远。

她说,那我也扔一个。她的姿T态很笨拙。石子掉在离岸边很近的地方。溅起一小朵水花。她说,我的愿望,肯定传不远。

我问她,你许了什么愿?

她说,不告诉你。说出来就不灵了。

她的侧脸,在黄昏的光里,像一尊剪影。我再也想不起她完整的样子。只能想起一些碎片。 她的眼睛。她笑起来的时候,嘴角的弧度。她说话时,微微颤动的睫毛。这些碎片,像玻璃渣,藏在我的记忆里。平时感觉不到。但在某个瞬间,比如现在,在拥挤的地铁里,它们会突然刺痛我。

地铁到站。又一群人涌上来。我被挤到了更深处。一个孩子的哭声。母亲的安抚声。情侣的低语声。这些声音混合在一起。像一锅沸腾的粥。我闭上眼睛。

我为什么会离开那里?离开那条河,那座小城。为了什么?

为了一个叫“未来”的东西。当时,我们都相信它。我们相信,离开那个小地方,去一个大城市,就能拥有一个光明的未来。未来是什么?是更高的薪水?是更大的房子?是别人眼中所谓的成功?

我得到了其中的一些。又失去了一些。这是一场交易。 我用我的一部分,换了另一部分。我现在拥有的这一切,就是我换来的。那张办公桌,那台电脑,那个银行账户里的数字。它们是战利品。也是枷锁。

回到家。开门。黑暗和冷清迎面扑来。我没有开灯。摸黑走到客厅,把自己扔在沙发上。身体陷进去。像掉进一个洞里。

寂静。城市的声音被隔绝在窗外。在这里,在这个黑暗的盒子里,只有我一个人。和我的回声。

我为什么没有带她走?或者,我为什么没有为她留下?

问题浮上来。像一具溺水的尸体。这个问题,我问了自己很多年。没有答案。当时,有很多理由。年轻。气盛。觉得外面的世界更重要。觉得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我们总以为,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是一个巨大的谎言。 它让我们心安理得地错过。

电话响了。是我的手机。不是办公室里那只假鸟的叫声。是我自己的铃声。我没有动。让它响。

是谁?父母?朋友?还是一个打错的电话?

我不想接。我不想和任何人说话。语言是多余的。它无法表达我此刻的感觉。我感觉自己是一个空瓶子。被扔在大海里。漂浮着。不知道要去哪里。

铃声停了。屋子里又恢复了寂静。我能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一下,一下。很有规律。它在证明我还活着。

活着是什么?就是心脏还在跳动?还在呼吸?

我从沙发上起来。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外面是另一栋楼。亮着一格一格的窗户。每一个窗户后面,都是一个故事。一个家庭。有人在看电视。有人在吃饭。有人在辅导孩子写作业。

我看了一会儿。然后回到客厅,打开了灯。

光线刺痛了我的眼睛。我眯起眼,适应了一会儿。屋子里的一切都显现出来。桌子。椅子。书架。一切都井井不休。像一个等待主人的舞台。但没有戏剧上演。

我想起她说,你这个人,太整洁了。一点生活气息都没有。像个样品房。

我说,乱了你帮我收拾。

她说,我才不。我喜欢乱一点。乱一点,才像家。

我们的分歧,是从这些小事开始的。她喜欢热闹。我喜欢安静。她想要的是此时此刻的温度。我想要的是一个遥远的,被规划好的未来。我们看着不同的方向。我们以为,我们还能走在同一条路上。

后来,我们都走累了。

分手那天,没有争吵。很平静。就像开完一个没有结论的会议。我们坐在一家咖啡馆里。就像今天下午一样。我说了我的计划。我要去这个城市。这里有更好的机会。我说,等我稳定了,就接你过去。

她看着我,很久没有说话。她的咖啡冷了。她都没有碰一下。

最后,她说,算了吧。

我问,什么算了?

她说,我们都算了。你的未来里,没有我。我的未来里,也没有你。我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我说,我可以改我的计划。

她摇摇头。她说,不用。你不用为我停下。我也不想为你等待。

她的眼睛很平静。像结了冰的河面。我看不见底下的暗流。

我们就这样结束了。像关掉一个网页。没有“再见”。

后来我听说,她嫁人了。嫁给了一个本地的老师。生了一个孩子。她过上了她想要的生活。安稳的,有温度的。有“家”的样子。

我呢?我过上了我想要的生话吗?

这个问题,又一次浮上来。

我不知道。我得到了我当初计划要得到的东西。一份体面的工作。一份饿不死的薪水。一个在这个城市里属于我自己的小盒子。但我也失去了那个能和我一起把这个盒子变成“家”的人。

我站起来。走进厨房,打开冰箱。里面只有几瓶啤酒和一盒过期的牛奶。我拿出一瓶啤酒,打开。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苦涩的麦芽味道。我走到阳台。推开窗户。

晚风吹进来。带着城市的喧嚣和烟火气。楼下的夜排档开始营业了。吵闹声,划拳声,啤酒瓶碰撞的声音。人间的气息。

那个年轻的同事小周,他向往的老家,开个小店,养条狗。那个地铁上看短视频的中年男人,他需要那些夸张的笑声来填补空虚。那些在写字楼一格一格窗户后面的人们。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活着。忍受着。或者享受着。

过去不是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它是一片废墟。我们每个人,都站在自己的废墟上。建造现在的生活。

我的手机又亮了。是一条信息。是母亲发来的。问我,吃饭了吗?工作忙吗?注意身体。

我看着那几个字。看了很久。

然后我回复:吃了。不忙。你们也保重。

我就是这些碎片的总和。 是那条黄昏的河,是那个未完成的报告,是那块鸡肉里的姜,是那扇地铁车窗上的倒影,是此刻手里这瓶冰凉的啤酒,是母亲发来的这条信息。这些碎片,不好,也不坏。它们只是存在着。它们组成了我。

我喝完最后一口啤酒。把空瓶子放在阳台上。风吹过瓶口,发出呜呜的声音。像一种古老的歌谣。

远处,又有另一架飞机飞过夜空。它的航灯闪烁,像一颗移动的星星。我看着它,直到它消失在天际。

我没有许愿。我知道,生活不会因为一个愿望而改变。

我回到屋里。关上阳台的门。坐在书桌前,打开了那份未完成的报告。屏幕的光,再一次照亮我的脸。

用户粘性。可行性分析。

我把光标,移动到文档的末尾。手指重新放在键盘上。

我的交响曲,还没有结束。

嗒。

嗒。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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