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山鬼语
第一章
车轮碾过最后一段水泥路,颠簸着驶上泥土和碎石混合的便道。车窗外的绿色浓得化不开,像一块巨大的、浸透了水的海绵,挤压着这条狭窄的通道。陈驰关掉了车载音响,最后一点代表着文明秩序的巴赫赋格曲消失了,只剩下引擎的低吼和轮胎与地面不甚愉快的摩擦声。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腐叶与湿土混合的独特气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腥。路旁的树木高大得不成比例,巨大的树冠交织在一起,将天空切割成一片片破碎的、灰白色的几何图形。阳光费力地穿透这层屏障,投下的光斑也带着一种病态的、惨绿的色调。
他此行的目的地是空山。
地图上,这片区域只有一个模糊的绿色标记,没有等高线,没有地名,只有一行小字注释:“未勘探林区”。但在他的专业领域——声学环境工程——的圈子里,空山流传着一个更古老的、不载于任何正式文件的名字。一个传说。
一个关于声音的传说。
村子出现在一个山坳里,像是被时间遗忘的角落。几十栋青瓦木屋沿着一条浑浊的小溪散乱地排列,屋顶上爬满了青苔,墙角堆着潮湿的柴禾。空气中飘散着某种草药和烟火混合的味道。一个老人坐在村口的石碾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浑浊的眼睛看着他的越野车,眼神里没有好奇,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审视。
陈驰停下车,推开车门。一股更浓重的湿气扑面而来,让他那件昂贵的冲锋衣瞬间变得黏腻。
“来做啥的?”老人的声音沙哑,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
“来山里做点研究。”陈驰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递过去一根。老人摆了摆手,继续抽着自己的烟锅。
“山里没啥好研究的。”
“关于声音的。”陈驰补充道,试图让自己的意图听起来更科学,更无害,“记录一些自然声场的数据。”
老人深深吸了一口烟,吐出的烟雾在他的面前缭绕,久久不散,仿佛这里的空气密度也比别处更大。“山里头,是空的。”他说,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慢,“空的地方,就容易进东西。”
陈驰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一个无法称之为微笑的表情。他听过类似的告诫。每一个传说背后,总有这样一群虔诚的、善意的守护者。
“空,才干净。”他回答,拍了拍车顶的设备箱,“我的设备需要绝对安静的环境。”
老人不再说话,只是用那种古井般深沉的目光看着他,直到陈驰在他的注视下感到一丝不自在,仿佛自己身上有什么东西被看穿了。他点头致意,回到车上,继续往山脚下开。他需要找一个离人群最远、最接近那片原始林区的地方扎营。
最后的几百米路,车开不进去了。他只能把装备一件件搬下来。两个大型设备箱,一个装着高精度拾音器和频谱分析仪,另一个是供电设备和数据处理器。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装着睡袋、压缩食物和急救用品的登山包。这些东西沉重、坚实,是他对抗一切未知和非理性的武器。
他选了一小块相对平坦的林间空地作为营地。四周是参天的古木,树干上布满拳头大小的苔藓和菌类,像是一张张怪异的人脸。脚下的落叶积了厚厚的一层,踩上去软绵绵的,悄无声息,仿佛能吞噬掉一切声音。
他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搭建营地,布置设备。一顶橙色的单人帐篷在墨绿色的背景中显得格外突兀,像一个闯入者。四支全向高灵敏度麦克风被他安置在营地四周不同的位置,线缆像黑色的血管,最终汇集到帐篷里的数据终端。最后,他在帐篷周围拉起了一圈红外线感应器,任何超过兔子大小的生物靠近,都会触发警报。
这是他的堡垒,一个由数据和逻辑构建的、绝对安全的空间。
夜幕降临时,森林完全变了一个样子。白天的生机勃勃被一种沉郁的、有生命的死寂所取代。没有虫鸣,没有鸟叫,连风都似乎屏住了呼吸。陈驰坐在帐篷里,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屏幕发出幽幽的白光,照亮了他专注的脸。
屏幕上,四条声谱线平直得像死人的心电图。分贝计的读数在-5dB上下浮动,这是一个近乎绝对寂静的数值,比专业录音棚的隔音效果还要好。
空山。这个名字名副其实。
他戴上监听耳机,将增益调到最大。耳朵里只有设备运行产生的、微弱的电流“嘶嘶”声。他切换着四个麦克风的声道,仔细分辨。除了电流声,什么都没有。
这种寂静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烦躁。他摘下耳机,走出帐篷。夜里的森林像一个巨大的黑色洞穴。月光被层层叠叠的树冠滤过,只剩下一些惨淡的碎屑,勉强勾勒出树木狰狞的轮廓。空气冰冷,带着植物腐烂的气息,吸入肺里,像是灌进了一口冰窖里的水。
他站了一会儿,试图让自己的耳朵适应这里的环境。但什么都听不到。这种寂静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无处不在的声响,压迫着他的耳膜,让他的头颅内部嗡嗡作响。
他回到帐篷,检查了一遍所有设备的连接,确认无误。然后,他拉开睡袋,躺了进去。他需要休息。明天还有更重要的工作。他要深入森林,去寻找那个传说中的“声音源”。
在半睡半-醒之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下着暴雨的盘山公路。刺耳的刹车声,金属扭曲的巨响,还有李伟最后时刻看向他的眼神——惊愕,不解,然后是……一种解脱?
不。他猛地睁开眼睛,帐篷里一片漆黑。
是惊恐。那个眼神里只有惊恐。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冷汗浸湿了后背。他伸手摸索着打开头灯,刺眼的光线让他在瞬间有些眩晕。他看了一眼手表,凌晨三点。
他坐起来,重新戴上耳机,眼睛死死地盯着屏幕上的声谱线。依旧平直如故。
他开始回放刚才他睡着时录下的音频。他拖动着时间轴,一寸一寸地听。电流的“嘶嘶”声,稳定而单调。
就在他快要放弃的时候,指针划过凌晨两点四十七分十三秒的位置。
一声极轻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爆音,像是一粒尘埃落在了唱片上。在频谱图上,那只是一个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小小的毛刺。
任何一个普通人都会忽略过去。但陈驰不会。他的耳朵和眼睛,经过了上万个小时的专业训练,能从最纯粹的寂静中分辨出最细微的杂质。
他将那零点几秒的片段截取出来,反复播放,同时将增益推到极限。
“嘶……嘶……嘶……”
那不是电流声。电流声是均匀的白噪音,而这个声音……它有节奏,有起伏。
他运行了一个降噪程序,剥离掉背景的电流噪音。他一次又一次地调整参数,像一个最耐心的考古学家,拂去化石上的尘土。
终于,那个声音变得清晰了一点。
它很模糊,很遥远,像是在无垠的旷野中传来的、被风吹散的叹息。
他无法分辨那是什么。是风声?是某种动物的叫声?还是……人声?
他闭上眼睛,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听觉上。
那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质感。它不像是通过空气振动传入耳膜,更像是……直接在他的颅腔内部响起。
然后,他听清了。
在尖锐的、失真的噪音包裹下,有一个字。一个模糊的、被拉得很长的音节。
“……为……什……么……”
陈驰的身体猛地一僵。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
他一把摘下耳机,好像那东西烫手一样。大约两秒钟后,他像疯了一样,双手颤抖着,重新戴上。
他一遍又一遍地播放那个片段。
每一次,那个声音都清晰地传来。
“……为什么……”
是李伟的声音。
第二章
清晨的薄雾像一层灰色的纱布,挂在林间的枝杈上。露水顺着叶片滴落,在厚厚的腐殖土上砸出微不可闻的声响。陈驰一夜未眠。
帐篷里,他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布满了复杂的波形图和数据列。他用尽了所有他会的分析软件,试图从物理层面解构那个声音。
频率分析显示,那段音频的主体集中在人耳不甚敏感的次声波和超声波的边缘地带。声纹比对的结果则更加诡异:它与他资料库里储存的李伟生前的通话录音样本,有高达87%的相似度。
87%。这是一个高得离谱、又不足以成为决定性证据的数字。它像一个恶毒的玩笑,给了他一个科学的解释,又留下了一片无法用逻辑填补的空白。
“音频幻觉。”他对自己说,声音沙哑。他用冰冷的溪水洗了把脸,试图让自己的头脑清醒一些。高压环境、精神创伤、再加上这片森林异乎寻常的寂静,足以诱发最真实的幻听。这是最合理的解释。他的大脑在欺骗他。
他必须找到那个声音的物理来源。只有找到源头,证明它是一种可以被测量、被分析的自然现象,他才能从这个泥潭里挣脱出来。
他收拾好一个轻便的行囊,带上了便携式录音设备和一台手持频谱仪,走进了更深的森林。
越往里走,树木越是古老,也越是密集。巨大的树根盘根错节地裸露在地表,像一条条沉睡的巨蟒。光线愈发昏暗,空气中的湿气也仿佛凝结成了实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甸甸的凉意。这里的一切都有一种原始的、不容侵犯的威严。
他打开手持频谱仪,屏幕上的读数在不停地跳动。这里的声学环境非常复杂。某些区域,特定的低频共振异常强烈,足以让人产生心悸、烦躁的感觉。在另一些地方,高大的树木和山壁形成天然的反射面,会产生极其微弱的回声和延迟。
他找到了几个可能的“疑点”。一处被藤蔓覆盖的山洞,洞口的形状像一张尖啸的嘴,风吹过时会发出呜呜的声响。一条干涸的地下河道,河床上布满了多孔的岩石,气流通过时或许会产生类似人声的噪音。
他用录音设备一一记录下这些声音,然后与昨晚的录音进行比对。
没有一个能对得上。
那些自然界的声响,虽然诡异,但依旧是“无机”的。而他听到的那个声音,那个“为什么”,带着一种只有生命才有的质问和……痛苦。
太阳在头顶上移动,光影在林间变幻。陈驰早已失去了时间感。他只是机械地走着,用仪器扫描着,像一个不知疲倦的探测器。他的理智告诉他,这只是时间问题,他一定能找到答案。但他的内心深处,一个越来越响的声音在告诉他:你找错了方向。
下午时分,他来到了一片沼泽地的边缘。黑色的泥潭上漂浮着一层绿色的浮萍,散发着浓烈的腐臭。几棵枯死的树木歪斜地插在泥水中,形状扭曲,如同挣扎的骸骨。
就在这里,他的频谱仪突然发出了尖锐的蜂鸣。屏幕上,一条异常的能量峰值猛地蹿起,集中在17赫兹左右。
次声波。
陈驰的心脏开始加速。这正是他最初的假设之一。特定频率的次声波能够与人体器官产生共振,影响人的神经系统,从而引发恐惧、不安乃至幻觉。
他找到了。
他顺着信号最强的方向走去,拨开垂下的藤蔓和一人高的蕨类植物。信号源头指向沼泽中心的一块巨大的、黑色的岩石。那块岩石的形状很奇特,表面布满了蜂窝状的孔洞,像一块巨大的、石化的肺。
他无法靠近,只能站在沼泽边,将定向麦克风对准那块岩石。
耳机里传来一阵低沉的、持续不断的“嗡嗡”声。这声音几乎听不见,但能“感觉”到。它让他的胸口发闷,太阳穴突突地跳。
就是它。他想。这就是“山鬼”的真面目。一种由特殊地质结构产生的、能够影响人类心智的自然现象。传说,就是这样诞生的。无知和恐惧,将一种物理现象扭曲成了一个鬼怪故事。
一阵狂喜涌上心头。他终于可以用科学为这一切画上句号了。他所有的不安、恐惧和动摇,都只是次声波的恶作剧。那个声音……李伟的声音,也只是大脑在受到次声波干扰后,从记忆深处提取出的、最让他痛苦的碎片,然后编织成的一场幻觉。
他贪婪地记录着数据,仿佛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他一直工作到黄昏,直到光线暗得无法看清仪器上的读数。他带着一种胜利者的疲惫和满足,开始返回营地。
回去的路,似乎比来时更长。天色暗得很快,森林里的景象变得模糊而陌生。他好几次都觉得自己走错了路,只能依靠GPS来定位。
周围的寂静,似乎也和来时不同了。之前,那是一种纯粹的、物理性的寂静。而现在,这种寂静里仿佛潜藏着某种东西。一种……“等待”的感觉。
当他终于看到自己那顶橙色的帐篷时,他松了一口气。
他钻进帐篷,迫不及待地将今天录下的次声波音频导入电脑,然后与昨晚那段诡异的录音进行叠加分析。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着,屏幕上数据流飞速滚过。
结果出来了。
毫无关联。
两段音频的波形、频率、能量分布,没有任何可比性。就像是贝多芬的交响乐和工业噪音,它们都属于声音的范畴,但除此之外,再无共同点。
陈驰呆呆地看着屏幕,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他建立起来的、用以支撑自己理智的整个逻辑大厦,在这一瞬间,轰然倒塌。
那不是次声波引起的幻觉。
那么……它是什么?
一阵寒意从他的尾椎升起,瞬间传遍全身。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赤身裸体的人,被扔进了冰天雪地里。他所依赖的一切——科学、逻辑、仪器——都失去了作用。他被剥夺了所有的武器,只能独自面对这片森林最深处的、无法理解的恶意。
他下意识地戴上监听耳机,切换到实时监听模式。
电流的“嘶嘶”声依旧。
但他总感觉,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那寂静的背景音里,多了一些什么。一些非常细微的、难以名状的杂音。
他将增益开到最大,屏住呼吸。
他听见了。
不是一个字。也不是一句话。
是一片嘈杂的、混乱的、重叠在一起的人声。像是有无数个人,在他的耳朵边上,用极低的声音同时说话。他听不清任何一句完整的话,只能捕捉到一些破碎的、充满了负面情绪的词语。
“……没用的……”
“……你本可以……”
“……都怪你……”
“……放弃吧……”
这些声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它们的底色都是一样的:绝望、悔恨、指责。
它们像无数条冰冷的虫子,顺着他的耳道,钻进他的大脑。他猛地把耳机扯下来,扔到一边。
但声音没有消失。
它们还在。在他的脑子里。
他捂住耳朵,蜷缩在帐篷的角落里,但无济于事。那些声音仿佛已经成了他思想的一部分,在他的颅腔里回荡、冲撞。
他冲出帐篷,跪在地上干呕。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但他什么也吐不出来。
他抬起头,环顾四周。黑色的森林像一头沉默的巨兽,用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注视着他。那些窃窃私语,似乎就是从每一棵树、每一片叶子、每一寸土地里散发出来的。
这整座山,都在对他说话。
它在审判他。
第三章
夜晚变得无比漫长。
陈驰蜷缩在睡袋里,却无法合眼。那些声音从未停止。它们像是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他理智的堤坝。有时,它们会汇集成一个清晰的句子,像一把淬了毒的尖刀,精准地刺向他内心最柔软、最脆弱的地方。
“如果你当时开得慢一点……”
“李伟把项目交给你,他那么信任你……”
“他的女儿,再也见不到爸爸了……”
每一个字,都来自于他自己的记忆,来自于他日日夜夜用来折磨自己的那些想法。但此刻,这些想法不再仅仅是脑海中的一个念头,它们获得了生命,变成了从外界灌入他耳朵的、真实不虚的声音。
他开始分不清,哪些是幻觉,哪些是自己内心的声音。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变成了一个回音室,所有的罪恶感和悔恨都在里面被无限放大,反复播放。
他试着反抗。他打开电脑,播放他最熟悉的古典音乐。巴赫严谨的复调结构,勃拉姆斯厚重的和声,这些曾经能让他获得内心平静的、代表着人类理性之美的声音,此刻却显得那么苍白无力。那些窃窃私语像藤蔓一样,缠绕在每一个音符上,将它们扭曲成怪诞的、充满嘲讽的旋律。
他用手敲打自己的头,试图用疼痛来驱散那些声音。但没用。它们就像是长在他脑子里的肿瘤,无法切除。
天亮时,陈驰从一种昏沉的状态中惊醒。他不知道自己昨晚是否睡着过。他的眼睛布满血丝,嘴唇干裂,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骨头一样瘫软无力。
那些声音还在,但变得微弱了一些,退回到了背景噪音的层面,像一群窃窃私语的影子。
他必须离开这里。
这个念头变得无比清晰和迫切。再待下去,他会疯掉。不是比喻,是真正地、生理意义上的疯掉。
他跌跌撞撞地爬出帐篷,开始收拾东西。他的动作笨拙而慌乱,好几次把东西掉在地上。他不再去管那些昂贵的设备,只是把最重要的电脑和硬盘塞进背包,然后开始拆卸帐篷。
就在他拔起一根地钉的时候,他看到了地上的脚印。
两排脚印。
一排是他自己的,深陷在潮湿的泥土里。另一排,就在他帐篷的门口,来来回回地踱步。那是一双赤足的脚印,比他的要小一些,很瘦,脚趾的形状清晰可见。
它们在昨晚的某个时候出现,围绕着他的帐篷走了一圈又一圈,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圆形的轨迹。
陈驰的血液像是被冻住了。他昨晚设置的红外线警报器,一夜都没有响。
他猛地回头,看向那圈细细的红外线。线没有断,发射器和接收器都好好地立在那里,指示灯闪着正常的绿光。
有什么东西,一个赤着脚的、人形的东西,昨晚就在他的帐篷外徘徊。而他的高科技防御系统,对它完全无效。
恐慌像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的心脏。他扔下手里的一切,背上背包,不顾一切地向着森林外围跑去。
他甚至没有去辨认方向,只是凭着一种求生的本能,朝着他记忆中来时的路狂奔。树枝抽打在他的脸上、手臂上,划出一道道血痕,他却感觉不到疼痛。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逃。
森林里的景象变得诡异起来。树木的轮廓在他眼前扭曲、拉长,仿佛活了过来。脚下的路变得崎岖不平,好几次他都差点被裸露的树根绊倒。那些窃窃私语声又开始变大,像是在追赶他,嘲笑他的狼狈。
“……跑不掉的……”
“……你属于这里……”
他跑了不知道多久,直到肺部像火烧一样疼痛,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扶着一棵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抬起头,发现自己站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周围的树木比他营地附近的更加粗壮、古老,上面挂满了灰绿色的、长长的松萝,像老人的胡须。这里的光线更加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像是古老木材和霉菌混合的气味。
他迷路了。
他拿出手机,屏幕上没有信号。他又拿出GPS,上面的指针像没头苍蝇一样疯狂地旋转。这里的地磁场异常。
绝望的情绪,如同沼泽里的黑水,慢慢淹没了他的脚踝,然后是膝盖,腰部……
他靠着树干滑坐到地上,把头埋在膝盖里。他放弃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风吹过,带来了一个声音。
这一次,不是在他脑子里,而是真实地、通过空气传来的声音。
那是一个小女孩的歌声。
歌声断断续续,不成调子,像是孩子在自己玩耍时哼唱的童谣。声音很轻,很远,却在这死寂的森林里显得异常清晰。
陈驰猛地抬起头。
一个活人?这里怎么会有孩子?
他挣扎着站起来,朝着歌声传来的方向走去。这歌声,就像是黑暗中的一根救命稻草。无论它是谁发出的,至少证明了这里除了他,还有别的生命存在。
他拨开一片浓密的灌木丛,眼前的景象让他愣住了。
那是一小片林中空地。空地中央,有一座小小的、用石头垒起来的坟冢。坟前没有墓碑,只插着一个木制的、早已褪色腐朽的风车。
歌声,就是从那个风车上传来的。
不,不对。
他的目光下移,看到了坟冢前蹲着的一个小小的身影。那是一个看起来只有五六岁的小女孩,穿着一身不合时节的、洗得发白的红色旧棉袄。她背对着他,正用一根小树枝,专注地在地上画着什么。那不成调的歌声,就是从她嘴里哼出来的。
陈驰的心跳漏了一拍。
在这种原始森林的深处,怎么会有一个孤身一人的小女孩?
他不敢出声,生怕惊动了她。他悄悄地向后退了一步,踩到了一根枯枝。
“咔嚓。”
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小女孩的歌声戛然而止。
她慢慢地、慢慢地转过头来。
陈驰看清了她的脸。那是一张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的小脸,眼睛很大,黑得像两个空洞。她的目光直勾勾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任何属于孩童的天真或好奇,只有一种……古老的、洞悉一切的平静。
然后,她开口了。
她的声音不再是刚才那种含混的哼唱,而是一种清晰的、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
她说:“你把他弄丢了。”
陈驰浑身一震。
“你说什么?”
小女孩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她看着陈驰,歪了歪头,像是在端详一个奇怪的物件。
“李伟。”她说出了那个名字,“你不该让他一个人的。”
陈驰感觉一股寒气从头顶灌到脚底。他的大脑一片空白,无法思考。这个女孩是谁?她怎么会知道李伟的名字?她怎么会知道那场车祸的细节?
“你……你是谁?”他用颤抖的声音问。
小女孩没有回答。她只是看着他,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闪动。然后,她抬起小小的手指,指向陈驰的身后。
“他一直在找你。”
陈驰僵硬地转过身。
他的身后,空无一人。只有浓密的、沉默的森林。
但是,那些窃窃私语声,在这一刻,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它们不再是混乱的杂音,而是汇集成了一个声音。
一个他无比熟悉的声音。
李伟的声音。
“老驰,”那个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带着一丝困惑和悲伤,“车……为什么不停下来?”
第四章
时间似乎凝固了。
陈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座石化的雕像。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沉重而缓慢,每一次搏动都像是在敲击一面巨鼓。他身后的森林,不再是简单的植物集合体,它成了一个巨大的共鸣腔,将那个声音从四面八方传递过来,包裹住他,渗透进他的每一个毛孔。
“我踩刹车了。”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林地,喃喃自语。像是在回答那个声音,又像是在说服自己,“我踩了……但是没用……”
“真的吗?”那个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它仿佛离得更近了,就在他的颈后,带着一丝冰冷的吐息,“你真的尽力了吗?还是……在那一瞬间,你犹豫了?”
犹豫?
一个被他深埋在记忆最底层的画面,猛地闪现出来。
暴雨如注,刮雨器疯狂地摆动。失控的卡车像一头钢铁巨兽,迎面冲来。他握着方向盘,大脑一片空白。向左,是悬崖。向右,是山壁。他有零点五秒的时间做出选择。
在那零点五秒里,他想了什么?
他想到了李伟坐在副驾驶上。他想到了如果撞向山壁,副驾驶那一边会首当其冲。他想到了自己……
他的身体,在那一瞬间,做出了一个保护自己的本能反应。他把方向盘向左打了一点……只有一点点……
然后才是猛踩刹车和向右的修正。
但已经晚了。
这个细节,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甚至他自己,也用“来不及反应”这个借口,将它彻底掩盖、遗忘。
但山知道。
“你撒谎了。”小女孩的声音平静地传来,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你对警察撒谎,对李伟的家人撒谎,也对自己撒谎。”
陈驰猛地回头,看向那个小女孩。她还站在那里,小小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单薄。
“不……不是那样的……”他的辩解显得苍白而无力。
小女孩没有再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不像是一个孩子,更像是一个阅尽了人间所有谎言和罪恶的古老神明。
“你留下来吧。”她说,“山会帮你记住你忘记的东西。”
说完,她转身,小小的身影慢慢地走进了森林深处,消失在一片浓重的阴影里。那个小小的坟冢,那个腐朽的风车,也仿佛融入了背景,变得模糊不清。
只剩下陈驰一个人,和那个不断在他耳边回响的声音。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李伟的声音里,充满了不解和痛苦。
“不是我!我没有!”陈驰崩溃地大喊,他挥舞着手臂,像是在驱赶无形的苍蝇,“我不是故意的!”
他的喊声在森林里回荡,但很快就被那无边的寂静和窃窃私语吞噬了。
他开始漫无目的地奔跑,像一头被追赶的野兽。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他只想远离那个声音,远离这个正在一寸寸剥开他灵魂的可怕地方。
他跑过溪流,趟过泥泞,身上被划得伤痕累累。他的理智已经完全被恐惧和罪恶感摧毁。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声音,和那些无处不在的、审判他的低语。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脚下一滑,从一个长满苔藓的斜坡上滚了下去。
他重重地摔在一片铺满落叶的洼地里,后脑勺撞到了一块石头上。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他失去了知觉。
……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又回到了那辆车上。雨水敲打着车窗,李伟正在兴高采烈地谈论着他们刚刚完成的项目,规划着未来的蓝图。他要用奖金给女儿买一架最大的钢琴。
陈驰开着车,听着李伟的笑声,心里却有一种莫名的烦躁。他嫉妒李伟。嫉妒他的才华,嫉妒他的家庭美满,嫉妒他总是那么乐观,仿佛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情能难倒他。
而自己呢?空有技术,却不善言辞,奔波了半辈子,依旧一无所有。这一次的项目,大部分关键性的突破,都是李伟完成的。他只是一个辅助者,一个……影子。
那辆卡车出现的时候,他的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如果……如果他不在了……
这个念头只存在了千分之一秒,就被惊恐所取代。但他存在过。
他看到了自己在那一瞬间的犹豫。那不是求生的本能,那是……恶念。
梦境开始扭曲。李伟的脸变得苍白,眼睛里流出血泪。他抓住陈驰的胳膊,一遍又一遍地问:“为什么?我们不是兄弟吗?”
陈驰从噩梦中惊醒。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山洞里。身边燃着一堆小小的篝火,噼啪作响,驱散了洞中的寒意和潮湿。
他挣扎着坐起来,后脑勺一阵剧痛。他摸了一下,手上沾满了干涸的血迹。
“你醒了。”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洞口传来。
陈驰循声望去,看到了那个在村口遇到的、抽旱烟的老人。他正坐在洞口的一块石头上,手里拿着他的烟锅,静静地看着他。
“是你……救了我?”陈驰的声音嘶哑。
老人点了点头。“你在‘鬼哭坳’晕过去了。再晚一点,就喂狼了。”
鬼哭坳。陈驰想起了那个斜坡。
“山里……有鬼。”他脱口而出,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老人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山里没有鬼。”他说,“鬼,在人心里。空山只是……把它照出来了而已。”
“那个小女孩……”陈驰想起了那个穿着红棉袄的女孩。
“那是‘山伢子’。”老人的眼神变得悠远,“是空山的‘回响’。你心里有啥,它就是啥。你心里有亏,它就是来讨债的。”
回响?陈驰无法理解。
“空山这地方,邪性。”老人继续说道,像是陷入了某种久远的回忆,“它能听见人心里的声音。你越是想藏着掖着,它叫得越大声。多少年了,好多不信邪的后生,进去了,就再也没出来。疯了,死在里头了。不是山杀了他们,是他们自己心里的鬼,把他们逼死了。”
陈驰沉默了。老人的话,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他心中那扇最黑暗的门。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在和一个未知的、外部的敌人战斗——一个声音,一个鬼魂,一个传说。但到头来,他真正的敌人,一直都是他自己。
是他的罪恶感,他的谎言,他的嫉妒,在这座山的共鸣下,被放大成了足以吞噬他的心魔。
“那……该怎么办?”他问,像一个迷途的孩子。
老人站起身,走到他身边,把一个粗瓷碗递给他。碗里是温热的水。
“你心里有事,就说出来。”老人的声音平静而有力,“对着山说,对着水说,对着那块你撞破头的石头说。说出来,山听见了,也就散了。你硬憋着,那声音就一辈子跟着你,到哪都跑不掉。”
陈驰接过碗,温热的感觉从手心传来。他看着碗里自己苍白憔悴的倒影,泪水,终于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
他哭了。像一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他哭那场车祸,哭死去的李伟,也哭那个被自己用谎言和怯懦包裹起来的、面目全非的自己。
老人没有安慰他,只是默默地转身,走到洞口,重新坐下,点燃了他的烟锅。火光一明一暗,映着他满是皱纹的脸。
哭声在山洞里回荡,然后传出去,消散在空山的风里。
第五章
他在山洞里待了两天。
那场痛哭之后,世界寂静了下来。不是那种充满压迫感的死寂,而是一种……空洞。仿佛他身体里的某个共鸣腔被彻底清除了,所有传入的情感和声音都找不到可以回响的地方,只能笔直地穿过,不留一丝痕迹。
他以为这是痊愈。
第三天清晨,他走出山洞,阳光落在他身上,却没有温度。他向老人道别,后者只是抽着烟,看着他,眼神一如初见时那般古井无波。他开始往山外走,这一次,森林温顺得像一头被驯服的野兽。
他回到了营地。两个银色的设备箱静静立在原地。他走过去,打开箱盖,看着里面复杂的线路和冰冷的金属。这些曾经是他用来理解世界的工具,是他理性的延伸。
他关上箱盖,没有砸毁它们,也没有带走它们。他只是把它们留在了那里,像是留下了一副不再需要的感官。
他背着空空如也的行囊,走出了森林。
村口,老人依旧坐在那里。陈驰没有说话,只是远远地点了点头。老人也没有回应。他们之间,无话可说。
他发动了汽车。引擎的轰鸣声传来,却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沉闷而遥远。他把车开上土路,离开了那个地方。后视镜里,那片墨绿色的山林静默地矗立着,像一道封闭的门。
他打开音响,电台正播放着一首嘈杂的摇滚乐。那狂乱的鼓点和嘶吼的歌声,无法在他体内激起任何波澜。他只是一个旁观者,看着仪表盘上的指针跳动。
他与这个世界之间,仿佛隔了一层无法穿透的薄膜。
回到家,公寓里的陈设一如他离开之前。但这里也变得陌生了。他站在客厅中央,感受不到一丝属于“家”的暖意。一切都只是物体,是几何形状和颜色的组合。
他坐下来,拿出手机。屏幕亮起,映着他毫无表情的脸。他找到李伟妻子的号码。一个念头浮现:他应该告诉她真相。这是他离开山之前就决定要做的事。这似乎是唯一一件,能证明他与过去还有关联的事情。
电话拨通了。
“喂?是陈驰吗?”对方的声音传来,带着压抑的疲惫。
陈驰张开嘴。他准备好了那些道歉的话语,那些迟来的忏悔。
“嫂子,”他说,声音平稳得让他自己都感到陌生,“对不起。”
“没关系,都过去了……”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他人很好,他不会怪你的……”
他听着她的安慰,心中却一片空茫。他知道,接下来他该挂掉电话,让这一切就此结束。
但他没有。他的嘴唇,不受控制地再次开合。
“你昨晚又梦到他了。”
他说出这句话,用的是一种陈述事实的、不带任何情感的语调。
电话那头瞬间安静下来,只能听到电流微弱的嘶嘶声。
“……你说什么?”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困惑和一丝戒备。
陈驰的身体僵住了。他想停下来,但那个声音,那个从他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属于他的声音,还在继续。
“他在梦里问你,”他的声音平缓地流淌着,像一条冰冷的溪流,“为什么要把他那件蓝色的衬衫收起来。”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短促的、压抑的吸气声,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
随后是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最后,一声轻微的“咔哒”声,电话被挂断了。
陈驰缓缓放下手机,看着自己的手。那是一只再普通不过的手,指节分明,掌心有些薄茧。但这只手,刚才拨出了那个电话。这张嘴,刚才说出了那些话。
他没有哭。没有恐惧。什么都没有。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在空无一物的寂静中。
他侧过头,仿佛能穿透墙壁,听到隔壁房间里电视机单调的声响,能听到楼下街道上车辆驶过的风声,能听到遥远的地方,一声微弱的、无人理会的抽泣。
他不再需要那些精密的仪器了。
他缓缓抬起头,环顾着这个被装在水泥盒子里的小小空间。世界从未如此清晰,也从未如此安静。
在这绝对的寂静里,他开始听到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