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红的圣诞节
第一幕:颂歌消逝之夜
暮色沉降得迅疾而粗暴,像一块浸透了墨与胆汁的脏布,被人用力掼在天际线上。天空并未呈现冬日黄昏应有的澄澈或瑰丽,反倒是一种病态的、瘀伤般的青绿色。铅灰色的云层翻滚、堆积,边缘被一轮躲藏其后的月亮映照出磷火般的光晕。光线无法穿透云层,只能将其腹部染得惨白,仿佛一头巨大浮鲸的死后肚腹。
雪,就是从这片不祥的天幕中落下的。起初只是稀疏的、试探性的几片,旋即化作一场狂暴的、无休止的白色风暴。雪花不再轻盈,它们凝结成沉重的颗粒,带着一种恶意的重量,狠狠抽打在“牧马人”旅行车的前挡风玻璃上。雨刮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每一次左右摆动,都像在与一面不断加厚的磨砂墙壁进行徒劳的搏斗,刮擦声凄厉得如同指甲划过黑板。
车内的暖气鼓噪着,喷出干燥的热风,却驱不散那份从车身铁皮外渗透进来的、仿佛连骨髓都能冻结的阴冷。大卫·哈洛威紧握着方向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脸上的线条绷得像拉满的弓弦,目光死死地钉在前方那条几乎被白雪吞没的道路上。这条路,他本该熟悉。每年圣诞,他们都走这条路去往海伦的母亲家,一条穿越国家森林公园的捷径。可今晚,这条路变得陌生而充满敌意。两侧的树木在车灯的光柱中化作一排排扭曲的、伸出嶙峋黑爪的鬼影,向着他们倾压过来,树影在晃动的光线中拉长又缩短,如同活物在呼吸。
引擎的声音,在某个瞬间,变了调。
那是一种细微的、不祥的顿挫,像是健康人流畅呼吸中的一次呛咳。大卫的胃猛地一沉。他脚下轻踩油门,车子的回应却是一阵更剧烈的、痉挛般的抖动。仪表盘上的指示灯开始疯狂乱舞,红色与黄色的光点毫无规律地闪烁,像一群受惊的萤火虫。车载音响突然发出一阵刺耳的静电噪音,噪音中,隐约混杂着一首圣诞颂歌的片段,但那旋律被扭曲得不成样子,如同鬼魅的哼唱。接着,一声尖锐的嘶鸣后,一切戛然而止。
引擎发出一声悠长而尖利的金属哀鸣,随后,那持续的、给人以安全感的轰鸣声……消失了。
死寂,突如其来地降临。
唯一剩下的声音,是风雪在车外疯狂的咆哮,还有暖气风机在断电前最后一次有气无力的呜咽。车灯闪烁了两下,也彻底熄灭了。黑暗如同实体,瞬间填满了车内的每一寸缝隙,还带来一股无法言喻的、混杂着湿土和腐朽松针的气味。
后座上,七岁的艾莉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
“别怕,宝贝。”海伦立刻转身,摸索着去安抚女儿,“只是车子出了点小故障,爸爸很快就能修好。”
大卫没有回应。他拧动车钥匙,一次,两次,三次。只有空洞的“咔哒”声。没有点火,没有电流声,什么都没有。这辆一向可靠的“牧马人”,像一头被割断了喉管的巨兽,彻底死了。他用力捶了一下方向盘,喇叭只发出了一声沉闷的、被压抑的“噗”声。
“该死的!”他低声咒骂,言语中满是压抑的挫败感。
前方的黑暗中,只有雪花在虚空中狂舞,像是无数迷失的白色飞蛾。他打开车内的小顶灯,微弱的黄色光芒艰难地照亮了周围,每个人的脸在这光线下都显得憔ें悴而阴郁。海伦的脸色苍白,双唇紧抿。后座上,十六岁的里奥摘下了耳机,车内骤然的安静终于让他从震耳欲聋的摇滚乐中脱离出来。
“什么情况?”他的语气平淡,甚至带着一丝懒散的不耐烦。
“车抛锚了。”大卫言简意赅,伸手去拉手套箱的拉环,“待在车里别动,我下去看看。”
“别,大卫,”海伦抓住了他的手臂,“外面风雪这么大,你什么也看不清的。而且这里……这里太偏僻了。”她的视线扫过窗外那些如同骨架般矗立的树影,恐惧在她眼中凝聚。这些树,它们的样子不对劲,枝丫纠结的方式透着一种不自然的、充满恶意的扭曲。
“待在车里才是等死,海伦。”大卫挣开她的手,找到了手电筒,“我至少得看看引擎,或许只是电瓶的问题。”他打开车门,一股夹杂着冰屑的狂风立刻灌了进来,将车内残存的暖意瞬间卷走。艾莉冷得打了个哆嗦。
大卫下了车,身影很快就被风雪模糊。车内,海伦拿出备用的毯子,严严实实地裹在艾莉身上。
“妈妈,圣诞老人今晚还能找到我们吗?”艾莉的声音带着一丝童稚的忧虑,她的小脸贴在冰冷的车窗上,哈出的气迅速凝结成一片白霜。
“当然能,亲爱的。”海伦抚摸着女儿的头发,声音竭力保持着温柔,“圣诞老人无所不知,他知道我们在哪儿。”
“哼,圣诞老人。”里奥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他把身体缩进宽大的连帽衫里,帽檐的阴影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你应该告诉她,唯一会来找我们的是冻疮和肺炎。”
“里奥!”海伦的声音严厉起来,“别对你妹妹说这种话,尤其是在今晚。”
“哪晚又有什么区别?”里奥偏过头,看着窗外的一片漆黑,“反正都一样,一个编造出来的故事,用来卖玩具和彩灯。”
他的话像冰锥,刺破了海伦努力维持的温情假象。沉默在母子间蔓延,压抑而又冰冷。只有艾莉,似乎并未被哥哥的犬儒主义影响,她仍在小声哼唱着一首圣诞颂歌的调子,那断断续续的、天真的旋律,在这死寂的氛围里显得格外脆弱,如同风中残烛。
车门猛地被拉开,大卫带着一身的寒气和雪花回到了驾驶座。他重重地关上门,摘下被雪浸湿的帽子,露出冻得通红的额头。
“怎么样?”海伦急切地问。
大卫摇了摇头,脸上是一种近乎于绝望的疲惫。“不知道。打不开引擎盖,像是被焊死了一样。整个电路系统都失灵了,像是被什么东西瞬间切断了一样。”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屏幕一片漆黑。“没信号,连紧急呼叫都打不出去。你的呢?”
海伦和里奥也各自拿出了手机,结果完全一样。它们变成了一块块冰冷的、毫无用处的玻璃和金属。
恐慌,如同藤蔓,悄无声息地缠上了每个人的心脏。这里是森林深处,距离最近的小镇还有几十英里。在这样的暴风雪里,没有暖气,没有通讯,他们就像被世界遗忘在一座铁皮棺材里。
时间在无声中流逝。车内的温度一点点下降,哈出的气都变成了白雾。大卫尝试了所有他能想到的办法,检查保险丝,敲击电瓶,全都无济于事。海伦则开始低声祈祷,双手紧握,嘴唇翕动。里奥依旧维持着他那副漠不关心的姿态,但从他时不时看向窗外的眼神里,还是能窥见一丝深藏的紧张。
艾莉靠在母亲的怀里,已经快要睡着了。她的小脸上透着红晕,呼吸平稳。她对危险的全无察觉,反而衬得成年人的焦虑愈发沉重。
“看!”
突然,艾莉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她的小手指向侧后方的车窗。
“那是什么?”
所有人都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穿过交错的、魔爪般的树枝缝隙,在森林的深处,他们看到了一点光。
那是一点温暖的、橘红色的光,但仔细看去,那光芒并非稳定燃烧,而是带着一种奇怪的、如同发烧病人呼吸般的脉动。它在狂舞的风雪中摇曳着,时隐时现,却顽固地存在着。
“一栋房子?”海伦的声音里充满了不确定和一丝死灰复燃的希望。
“这么深的林子里,怎么会有房子?”大卫皱着眉,眼中满是怀疑。这条路他走过不止十次,他从未记得这里有什么建筑。
“或许是护林员的小屋,”海伦急切地说,“或者是什么度假木屋。大卫,不管是什么,那里有光,就意味着可能有人,有暖气,有电话!”
“也可能是沼泽里的鬼火。”里奥冷冷地插了一句。
“里奥,现在不是你说风凉话的时候!”大卫呵斥道。他的内心也在天人交战。理智告诉他,在这样的天气里徒步穿越未知的森林,风险极大。但留在这里,结果确定无疑——他们会被活活冻死。
那点病态的光芒,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有多远?”海伦问。
大卫眯起眼睛,努力分辨着。“看不清。可能一英里,也可能更远。”
“我们得去,”海伦的声音不容置疑,一种属于母亲的、保护幼崽的决绝压倒了她的恐惧,“我们不能让艾莉冻死在这里。”
大卫沉默了。他看着小女儿被冻得发紫的嘴唇,看着妻子眼中的祈求。最后的犹豫被碾碎了。
“好。”他下定了决心。“我们去。穿上所有能穿的衣服。里奥,把后备箱的急救包和信号棒带上。我们只带必要的东西,轻装前进。”
决策一旦做出,行动便迅速展开。他们将备用的毛衣、外套层层叠叠地穿在身上,笨拙得像熊。大卫用围巾将艾莉的脸遮住,只露出一双好奇而明亮的眼睛。里奥默不作声地执行着父亲的命令,从后备箱里翻出那个尘封的红色急救包。
当他们推开车门,踏入及膝深的积雪中时,那刺骨的寒风几乎让他们窒息。世界变成了一个只有黑与白的漩涡。风的呼啸声中,夹杂着树木被压弯的呻吟,有时候,那风声会短暂停歇,留下一种令人心悸的、沉重的寂静,仿佛整个森林都在屏息凝神,等待着什么。
大卫用手电筒照亮前路,那束微弱的光柱在无边的黑暗中显得如此渺小,光柱的边缘,无数雪花疯狂乱舞,让前方的路途更显迷离。他们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那点光芒的方向走去。雪地行走比想象中困难百倍,每一步都要耗费巨大的力气。冷空气像是无数根细针,刺穿着他们的肺部。
走了大约十分钟,里奥的脚步停了一下。
“爸,你听。”他说。
大卫停下来,竖起耳朵。风声中,似乎混杂着别的声音。一种若有若无的、叮当作响的音乐声,像是从一个非常老旧的音乐盒里发出的,曲调欢快,正是那首《铃儿响叮当》。在这荒无人烟的雪林里,这音乐声非但没有带来任何节日的喜悦,反而透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怪异,仿佛是从地底下渗透上来的。
“是风声。”大卫很快地判断,尽管他自己也不太确定。他不能让恐慌蔓延。“快走,别停下。”
他们继续前行,那音乐声时断时续,如影随形。
脚下的景象也开始变得奇怪起来。一些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零零散散地半埋在雪里。一根红白相间的拐杖糖,糖身已经断裂,鲜艳的红色在白雪中格外醒目,仔细看去,断口处似乎渗出了一点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在手电光下闪着诡异的光。又走了几步,是一个压扁了的礼品盒,上面扎着的金色蝴蝶结已经褪色。里奥好奇地用脚尖踢了一下,礼盒翻滚过来,露出了包装纸上的图案——那不是驯鹿或雪花,而是一张张风格怪诞的小丑笑脸,每一张脸的笑容都夸张到了扭曲的地步。
“我们……是不是走错方向了?”海伦的声音抖得厉害,她紧紧地抱着艾莉,试图不让女儿看到这些诡异的东西。
“光就在前面,”大卫的声音坚定,但他的手电筒光束也在不自觉地颤抖,“我们离得很近了。”
他的话音刚落,手电筒的光扫过前方不远处的一个雪堆。里奥“啊”地低呼了一声,因为那不是一个普通的雪堆。
那是一个雪人。
或者说,曾经是一个雪人。它堆得歪歪扭扭,早已失去了可爱的形态。两根枯树枝充当的手臂无力地垂着,胡萝卜鼻子掉在了一边。最诡异的是它的脸。两颗黑色的煤块被胡乱地按进雪里,充当眼睛。它们的位置不对称,一颗高一颗低。就在他们手电筒的光芒照在它脸上的那一刻,一滴水珠从左边的煤块眼眶中缓缓渗出,然后迅速在严寒中凝结成一道晶莹的冰棱,像一滴真实的眼泪。雪人看上去,不像是在微笑,而是在无声地、绝望地哭泣。它的头上,斜插着一顶破旧的、褪了色的儿童绒线帽。
“走!”大卫的声音沙哑,他几乎是推着家人,强迫他们挪动脚步,远离这个不祥的塑像。
越往前走,空气中的那股腐朽气味就越浓,还夹杂着一种过分甜腻的、令人作呕的糖果气味。手电筒光束所及之处,那座房子终于完整地呈现在他们眼前。它坐落在一片被冻结的池塘对岸,池塘的冰面并不平整,呈现出一种浑浊的、病态的青色。
那是一栋巨大的、维多利亚风格的老宅,至少有三层楼高,尖顶的阁楼、繁复的屋檐和突出的窗台,在惨白的月光下勾勒出一个狰狞的剪影。房子的木质外墙漆黑一片,许多地方的木板已经腐烂、剥落,如同恶兽身上一块块翻起的鳞片。窗户里透出的,正是他们之前看到的那种橘红色的光,但离近了看,那光芒极不正常,它有节奏地脉动着,仿佛屋子里燃烧的不是温暖的炉火,而是一颗巨大而邪恶的心脏。
一条长长的门廊从房子主体延伸出来,上面居然还挂着圣诞装饰——一串由枯萎的松枝和不知名红色浆果编成的花环。花环歪歪斜斜,在寒风中摇摆。几根蜡烛状的灯泡在门廊柱子上发出微弱的光,光线昏暗,仅能勉强勾勒出通往正门的腐朽台阶。
这座房子,散发着一股古老而腐朽的气息,像一座被时间遗忘的坟墓,静静地矗立在这片与世隔绝的森林中。
但真正让哈洛威一家血液凝固的,不是这座鬼屋般的建筑本身。
而是站在门廊上的那个东西。
它巨大无比,身形几乎有两层楼那么高。它就那么蜷缩着,蹲踞在二楼的阳台屋顶上,巨大的身躯将门廊笼罩在阴影之下。它穿着一件脏兮兮的、颜色暗沉如凝固血块的红色长袍,袍子的边缘破烂不堪。一顶同样颜色的软帽歪戴在它的头上。它的脸隐藏在一丛浓密而杂乱的、如同发霉蛛网般的白色胡须之后。最骇人的是它的双手,那不是人类的手,而是一双瘦骨嶙峋的、长着漆黑利爪的巨爪。
此刻,它的其中一只爪子正提着几根看不见的丝线,丝线的末端,悬吊着三个孩子。
不,那不是真正的孩子。它们是三个与真人等高的提线木偶,穿着过时的蓝色连衣裙和背带裤。木偶的脸蛋涂着两团不自然的腮红,嘴角被画出僵硬的微笑。但它们的眼睛,是两个空洞的、黑漆漆的窟窿,仿佛灵魂早已被抽走。在怪物的操控下,它们的四肢在半空中痉挛般地抽动着,做出一种既像欢迎又像临终挣扎的姿态。
那东西缓缓地抬起头,似乎察觉到了远处的闯入者。两点猩红的光芒,在它杂乱的胡须和帽檐投下的阴影深处,骤然亮起。那不是反光,那是两团燃烧着的、充满了无尽恶意与饥渴的火焰。
大卫脑中一片空白。他所有关于逻辑、理性的认知,在这一刻被彻底粉碎。海伦的祈祷变成了压抑在喉咙里的尖叫,她用尽全身力气捂住艾莉的眼睛和嘴巴,自己却因极度的恐惧而浑身筛糠般地颤抖。里奥僵在原地,他脸上的那份少年老成的嘲讽和冷漠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原始的、见到了捕食者般的骇然。
这就是他们追寻的光明。
这就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一个穿着圣诞老人外衣的……恶魔。
就在这时,他们身后的森林里,传来了轻微的、拖沓的脚步声,却没有踩雪的“嘎吱”声,反倒像湿布在地上拖行。大卫惊恐地回头,手电筒的光柱刺破黑暗,照见了几个正在从树林阴影中缓缓走出的身影。
他们穿着厚重的、从头罩到脚的黑色长袍,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面容。他们悄无声息地走着,仿佛在地面上漂浮。当手电光扫过他们的兜帽时,能看到阴影深处,同样亮起了微弱的、针尖般的红色光点。他们的人数越来越多,四、五个……然后是十几个。他们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形成一个沉默的、不断收缩的圆环,彻底断绝了哈洛威一家所有的退路。
远处那鬼屋般的建筑里,那个巨大的绯红圣者,缓缓地从屋顶上站直了身体。它发出一声低沉的、不似任何生物能发出的咆哮,那声音仿佛是从地底深处传来,带着满足与期待。它手中的提线木偶们,开始更加剧烈地摇摆,空洞的眼窝,齐刷刷地转向了被围困的这一家四口。
而在他们来时的路上,那阵诡异的音乐盒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清晰无比,仿佛就在他们耳边。
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
旋律单调地重复着,伴随着风雪的呼啸,像是为一场即将上演的、名为绝望的献祭,奏响了序曲。
第二幕:迷失者之屋
时间在恐惧中凝固成了一块沉重的水晶。大卫·哈洛威一家,如同被琥珀封存的昆虫,僵立在雪地中央。前方的鬼屋是一张咧开的巨口,身后的黑袍身影则是步步紧逼的棺盖。风雪的呼啸在此刻仿佛也变了调,不再是自然的怒号,而是一种充满恶意的、戏谑的低语。
“进屋里去。”大卫的声音嘶哑,像被砂纸打磨过。他不是在提议,而是在陈述一个无可选择的、最糟糕的选项。后退的路已被“沉默的唱诗班”封死。那些黑袍身影没有武器,没有威胁性的动作,只是在缓步靠近。正是这种沉默而坚定的逼近,比任何明晃晃的刀刃都更具压迫感。它们像一群潮汐中的水鬼,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宿命感,将猎物推向礁石。
“不……大卫,不能进去……”海伦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她将艾莉的头死死按在自己怀里,仿佛只要女儿看不见,那门廊上的庞然巨物就不存在。
“我们没得选!”大卫低吼,他一把抓住海伦的手臂,强迫她转身。他的理智正在尖叫着反对,但求生的本能已经压倒了一切。留在这里,会被那些黑影包围;冲进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他第一个行动,将艾莉从海伦怀里抱过来,夹在腋下,另一只手紧握着那支光线愈发暗淡的手电筒,向那座维多利亚式的噩梦冲去。雪没过他的小腿,每一步都沉重如铅。里奥和海伦紧随其后,恐惧是他们身后最有效的鞭子。
那段通往门廊的腐朽台阶比看起来更长。当他们踏上第一级台阶时,木板发出一声悠长的、令人牙酸的呻吟,仿佛一个垂死之人的叹息。空气中那股混合着腐烂松针和病态甜腻的气味愈发浓重,几乎令人作呕。大卫的手摸上了那扇巨大而沉重的橡木门,门上没有门铃,只有一个巨大而锈蚀的铁环,铁环的形状是一条正在吞食自己尾巴的蛇——衔尾蛇,永恒循环的象征。
他没有去拉那铁环。门,在他触碰到的瞬间,自己向内敞开了一道缝隙。
“吱——”
那声音,像是骨骼在缓慢地折断。一道昏黄的光线从门缝里泄露出来,伴随着一股更加强烈的、陈腐的空气。
没有犹豫的时间。身后的黑影已经走到了池塘边,它们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兜帽下的红点如同数十双不眠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
大卫咬紧牙关,将门彻底推开,一家人踉跄着跌进了屋内。他反手将门重重地关上,厚重的门板合拢时发出的“砰”的一声巨响,像是一声最终判决的落槌。他背靠着门,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至少,他们暂时安全了。
这份虚假的安全感,只维持了不到三秒。
当他环顾四周时,一种比在室外时更甚的寒意从脊椎一路攀升至头顶。
他们身处一个宽敞得超乎想象的门厅。高高的天花板消失在浓厚的阴影中,只能隐约看到一些巨大的、如同肋骨般的横梁。空气停滞而冰冷,丝毫没有屋外那点橘红色光芒所应有的暖意。门厅中央,悬挂着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但上面挂满的不是璀璨的水晶,而是无数被风干了的、形状各异的动物骸骨,以及一些小巧的、疑似是人类孩童的指骨和牙齿。它们在从高处窗户透进来的惨白月光下,泛着象牙般的色泽。
门厅的正对面,是一座宏伟的楼梯,铺着暗红色的地毯。地毯的颜色暗沉,仿佛吸收了无数无法洗净的血污。楼梯扶手上雕刻着繁复的、纠缠在一起的荆棘与蛇的图案。
而那颗“心脏”——光的来源,则在门厅左侧。那里本该是客厅的位置,此刻却矗立着一棵巨大得离谱的圣诞树。它的树梢几乎触及了天花板的阴影,但树身上没有一片绿叶,只有干枯、漆黑、如同利爪般扭曲的枝干。所谓的“圣诞装饰”,是一些用褪色布条扎成的小人偶,还有一些暗淡的玻璃球,球体表面似乎流动着浑浊的液体。整棵树都在散发着那种病态的、脉动着的橘红色光芒,仿佛它的树干深处,真的囚禁着一颗跳动的心脏。
屋子里弥漫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寂静。不是空无一人的寂静,而是某种……充满了等待与注视的寂静。每一片阴影,每一件家具,都像是活的,都在用它们看不见的眼睛打量着这些不速之客。
“这是什么地方……”海伦的声音颤抖着,她紧紧抓住里奥的手臂,仿佛那是她唯一的依靠。
艾莉从父亲的臂弯里探出头来,她的恐惧似乎被好奇心暂时压制了。她的小手指着那棵怪异的圣诞树:“爸爸,树……在发光。”
“别看它!”大卫厉声说,他把艾莉的脸转向自己,不让她再看那不祥之物。他用手电筒的光束快速扫过四周。光束照亮了墙壁,墙上糊着一层深紫色的壁纸,上面印着繁复的花纹。细看之下,那些花纹竟是由无数张痛苦扭曲的孩童面孔构成的。光束继续移动,掠过一架古老的立式座钟。座钟的钟摆静止不动,但上面的指针……在逆时针缓缓转动。
大卫的呼吸一滞。不可能。这违背了他所知的一切物理定律。他想,也许是自己看错了,是恐惧产生的幻觉。他用力眨了眨眼,再次看去。指针,确实在倒退。
“我们得找个地方躲起来,”他压低声音,“找个能锁门的房间。”
这个决定启动了他们在这个死亡迷宫中的第一次探索。大卫走在最前面,手电的光柱如同手术刀,无力地切割着浓厚的黑暗。海伦和里奥护着艾莉走在中间。每一步踩在吱呀作响的地板上,声音都在这空旷的大宅里激起令人心悸的回响。
他们经过一扇虚掩的门,门后是餐厅。一张长长的餐桌上铺着肮脏的白色桌布,上面摆着落满灰尘的餐盘。餐盘里盛放的,不是食物,而是一堆堆纠结在一起的人类头发。
他们不敢停留,继续向前。走廊的尽头,他们找到了一扇看起来相对坚固的门,通往一间似乎是书房的房间。大卫试了试门锁,是老式的插销锁,谢天谢地,还能用。他们鱼贯而入,大卫立刻将门关上,把沉重的铁插销插进了门栓里。
“咔哒”一声,将他们与门厅的恐怖暂时隔绝。
书房里同样充斥着霉味和尘土的气息。四壁都是高耸的书架,上面塞满了歪歪扭扭的书籍,许多书的封皮已经腐烂,露出泛黄的书页。房间中央有一张巨大的办公桌,桌上散落着一些羽毛笔和干涸的墨水瓶。壁炉是冷的,里面堆满了灰烬。
“我们就在这儿待着,”大卫靠着门,试图平复自己的心跳,“等到天亮,等暴风雪过去。”
这是一个脆弱的计划,他自己也清楚。但这是他目前唯一能想到的,用理性能构筑起来的最后一道防线。
“这里有声音,”艾莉突然说,她的小脸仰着,看着天花板。
众人立刻安静下来。侧耳倾听,除了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似乎什么都没有。
“你听到什么了,宝贝?”海伦温柔地问,同时用眼神示意大卫别那么紧张。
“唱歌,”艾莉歪着头,很认真地听着,“楼上……有人在唱歌。唱得很小声。”
里奥也皱起了眉头。“我也听到了。”他的听力比父母要好,“像是一个小女孩在哼歌。”
那哼唱声若有若无,断断续续,曲调正是外面那首被扭曲了的圣诞颂歌。它不像是通过空气传播,更像是直接在他们脑海中响起,细细的,尖尖的,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哀伤和恶意。
这声音,成了压垮海伦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的信仰在现实的冲击下已经摇摇欲坠,此刻,这鬼魅般的歌声让她彻底崩溃了。她跪倒在地,双手捂住耳朵,开始歇斯底里地哭泣和祈祷。“哦,上帝啊,救救我们,请您指引我们……”她的祈祷语无伦次,充满了绝望。
“妈,别这样!”里奥想去扶她,却被她一把推开。
“嘘!”大卫猛地制止了他们。因为另一个声音加入了进来。
一个低沉的、如同磨石滚动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不,是从整座房子的四面八方传来。
“嗬……嗬……嗬……”
那声音在模仿着圣诞老人的经典笑声,但其中没有丝毫的欢乐,只有一种空洞的、饥饿的共鸣。那是那个绯红圣者的声音。它知道他们在这里。它在玩弄他们。
“大卫!”海伦的哭声变成了尖叫。
“安静!”大卫冲她吼道,他从未对妻子如此粗暴过。他的神经也绷到了极限。他用手电筒照着那扇门,仿佛那微弱的光芒能起到什么防御作用。
门板上,突然传来“叩叩”两声轻响。
声音很轻,像是小孩子在用指关节敲门。
一家人瞬间噤声,连呼吸都停止了。
“叩叩叩。”
这一次,是三声。紧接着,一个细弱的、如同艾莉一般稚嫩的声音,从门外响起。
“妈妈?开门呀,我好冷……”
海莉浑身一颤,像是被电击了一样。那是艾莉的声音!一模一样!她猛地抬头看向怀里的女儿,艾莉正睁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睛看着她,小小的身体在瑟瑟发抖。
“不是我……”艾莉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
“……我知道……我知道不是你,宝贝。”海伦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把女儿抱得更紧了。
外面的声音还在继续,带着委屈的哭腔:“妈妈,你为什么不理我?你不爱我了吗?开门……让我进去……”
这是对一个母亲最残忍的心理攻击。海伦的脸上血色尽失,她拼命摇头,眼泪无声地滑落。
大卫的额头上青筋暴起。他的理性告诉他那是幻觉,是那个怪物制造的把戏。但他同样感到一种锥心的痛苦。他转头看向里奥,发现自己那向来玩世不恭的儿子,此刻正死死地盯着书房里的一样东西。
办公桌后面,墙上挂着一副巨大的油画。画中是一个蓄着络腮胡的维多利亚时代的男人,他穿着考究,眼神却透着一股疯狂。他坐在一张椅子上,怀里抱着一个与艾莉年龄相仿的小女孩。女孩穿着白色的蕾丝裙,面容精致,但双眼空洞,就像……就像门外那些提线木偶。画的背景,正是这间书房。
画本身已经足够诡异,但更恐怖的是,里奥发现,画中那个男人的眼睛,刚才似乎……动了一下。它不再是直视前方,而是斜睨着,看向了门口的方向。
“爸……”里奥的声音干涩,“我们得离开这里。这个房间不安全。”
门外的模仿声和敲门声还在持续,一声声,都像是敲在他们的心脏上。
大卫的脑子飞速运转。躲藏是没用的。那个怪物能轻易地玩弄他们的感官。他们需要的是反击的手段,或者……逃离的线索。这座房子如此古老,一定有它的历史,有它的秘密。
“里奥,去找找看有没有什么……日记,或者别的记录,”大卫下了决心,他必须主动做点什么,而不是坐以待毙,“海伦,照顾好艾莉。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开门。”
他自己则开始检查那些书架。大部分书籍都已腐烂不堪,一碰就碎成粉末。少数几本保存完好的,内容也都是些他看不懂的、用古老文字写成的关于神秘学和星象的典籍。他感到一阵阵的眩晕,这屋子里的空气仿佛有毒,让人的思维变得迟钝。
“爸……”里奥的声音干涩,“我们得离开这里。这个房间不安全。”
门外的模仿声和敲门声还在持续,一声声,都像是敲在他们的心脏上。
大卫的脑子飞速运转。躲藏是没用的。那个怪物能轻易地玩弄他们的感官。他们需要的是反击的手段,或者……逃离的线索。这座房子如此古老,一定有它的历史,有它的秘密。
“里奥,去找找看有没有什么……日记,或者别的记录,”大卫下了决心,他必须主动做点什么,而不是坐以待毙,“海伦,照顾好艾莉。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开门。”
他自己则开始检查那些书架。大部分书籍都已腐烂不堪,一碰就碎成粉末,散发出呛人的、混合着死亡与时间的尘埃。少数几本保存完好的,内容也都是些他看不懂的、用古老文字写成的关于神秘学和星象的典籍。书页上绘制着诡异的星图和形态丑陋的生物,让他感到一阵阵的眩晕,这屋子里的空气仿佛有毒,让人的思维变得迟钝而黏滞。
里奥则把目标对准了那张巨大的办公桌。他拉了拉抽屉,全都纹丝不动,被一把古老的铜锁锁住了。门外的敲门声变得更加急切,那个酷似艾莉的声音也带上了愤怒:“开门!你们为什么要把我关在外面!我知道你们在里面!”
“妈的!”里奥爆了一句粗口,他抄起壁炉旁一根沉重的黄铜拨火棍,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朝着最上面的一个抽屉锁砸了下去。
“砰!”
木屑纷飞,古老的锁芯应声而断。海伦被这巨大的声响吓得尖叫起来,门外的声音也为之一顿。
里奥顾不上这些,他粗暴地拉开抽屉,里面散乱地放着一些发黄的信件、干涸的墨水瓶和一小撮似乎是儿童乳牙的东西。他迅速翻找着,又砸开了第二个、第三个抽屉。里面尽是些无用的杂物——一叠空白的羊皮纸,一些锈蚀的科学仪器,还有一个装着几只风干蝴蝶的玻璃盒子。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他的手在最底下一个抽屉的深处,摸到了一个不寻常的突起。他用力一按,抽屉底部发出“咔哒”一声轻响,一块活动的木板弹了起来,露出了一个隐藏的夹层。
夹层里,静静地躺着一本用皮革包裹的、没有书名的厚重本子。
里奥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把本子拿了出来,皮革封面因为年代久远而变得僵硬开裂,摸上去有一种触摸人类皮肤的错觉。他吹开封面上的积尘,匆匆翻开了第一页。
字迹是古老的哥特式字体,用一种已经褪成褐色的墨水写成。书写者的笔迹起初工整而有力,但越往后,就变得越发潦草、狂乱,仿佛书写者本人正处于极度的惊恐和崩溃边缘。
“爸!我找到了!”里奥压低声音喊道。
就在此时,门外的敲门声停了。
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静,比之前的任何噪音都更让人恐惧。接着,一种新的声音响起。
“嘶……嘶啦……”
那是利爪划过木头的声音,缓慢而又充满恶意。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用它的指甲,一寸一寸地刮擦着门板。
大卫和里奥交换了一个惊恐的眼神。大卫把手电筒递给儿子,让他照明,自己则用后背死死抵住门板,感受着那一下下刮擦所带来的轻微震动。
“快看!”他催促道。
里奥将光束对准日记,快速地浏览着。日记的主人名叫乔赛亚·布莱克伍德,是一位对民俗学和超自然现象颇有研究的学者。日记的日期始于1888年的12月。
前面的内容,记录了乔赛亚如何追寻一个古老的“冬至传说”,最终找到了这座被当地人称为“迷失者之屋”的建筑。他起初对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学者的好奇与兴奋,详细描绘了屋内的诡异结构和那些令人不安的装饰。
“……此地并非凡俗建筑,其几何构造违背欧几里得之常理。长廊于身后自行延伸,阶梯引人走向不存之楼层。空气中弥漫着期望腐烂后的甜腻气息……”
里奥的目光飞速扫过这些描述,心中愈发冰冷。这证实了他们的处境,却毫无帮助。他继续向后翻,字迹开始变得混乱。
“十二月二十四日。雪。它苏醒了。我称其为‘绯红圣者’,一个古老的名字,在最禁忌的典籍中偶有提及。它非血肉之躯,而是由被遗忘的颂歌与破碎的童梦编织而成的实体……它不以生命为食,它的食粮是‘希望’,尤其是孩童心中那种对节日期盼的纯粹能量……”
外面的刮擦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仿佛那东西已经失去了耐心。
里奥的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僵硬,他翻到了后面几页,纸张上出现了一些深色的污渍。
“它在与我们嬉戏。它模仿我小女儿安娜贝尔的声音,在门外哭泣。我的妻子玛莎已然崩溃……我将家人锁于此书房内,然此地亦非庇护所。墙中之画,那是我曾祖父的肖像……它的眼睛在动!它在看着我们!上帝啊,这里没有上帝,只有它!”
里奥感到一阵恶寒,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那副油画。画中男人的眼睛,此刻正直勾勾地盯着他,嘴角似乎还向上翘起了一丝嘲讽的弧度。
他不敢再看,强迫自己继续阅读日记的最后几页。这几页的字迹已经狂乱到难以辨认,墨水也在多处晕开,似乎是书写者的泪水或汗水滴落在了上面。
“……我们被骗了。它将我们困于此地,是为了将我们的希望‘养肥’,再行收割。绝望与恐惧于它而言,不过是开胃的苦酒。它真正渴望的,是那在最深沉的黑暗中,绽放出的最璀璨的光芒……”
“……又一个家庭……被它的‘唱诗班’引来。可怜的沃尔特一家。我只能躲在暗处观察。那东西抓住了他们最小的孩子。沃尔特先生,那个勇敢的傻瓜,在最后关头并未祈祷或诅咒,而是将他藏在怀中的、一个亲手为儿子雕刻的木头小兵,递向了那孩子……他说:‘圣诞快乐,我的儿子。’那一瞬间……光!我看到了光!一道纯净无暇、温暖无比的金色光芒,从那件微不足道的礼物和那份纯粹的父爱中迸发而出!”*
里奥的心脏狂跳起来。这或许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他急切地往下看,试图找到最终的结果。
“……那绯红圣者,在那光芒面前,发出了……一声前所未有的……尖啸!它……它畏缩了!它巨大的身躯因痛苦而颤抖,它后退了!光芒……纯粹的、不求回报的、在绝望中给予的希望之光……这才是它的克星!这才是杀死这头恶魔的武器!我明白了……我终于明白了!它靠吞噬被动的‘期盼’而活,却惧怕主动的‘给予’!噢,安娜贝尔,我的女儿……原谅我……”
日记到这里,戛然而止。最后一页,只有一个用颤抖的手画下的、潦草的木头小兵的图案,以及几滴巨大的、已经干涸的褐色污迹。
“爸!”里奥激动得声音都在发颤,“我找到了!它的弱点!是……是希望之光!”
他语无伦次地将日记里的内容告诉了父亲和母亲。海伦已经停止了哭泣,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大卫抵着门,听着儿子的转述,眼中也重新燃起了一丝光亮。绝望中的给予,无私的爱……这听起来如此符合所有英雄故事的逻辑。
就在这时,“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整扇门向内猛地一凸,门框周围的墙灰簌簌落下。门板中央裂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那不是撞击,更像是被某种无法想象的巨力从外面硬生生挤压所致。透过裂缝,他们能看到外面一片翻滚的、浓稠的黑暗。
“嗬……嗬……嗬……”
那空洞的笑声再次响起,这一次,近在咫尺,仿佛就在他们的耳边。
“它要进来了!”海伦失声尖叫。
“礼物……礼物……”大卫喃喃自语,他的目光在房间里疯狂搜索,最后落在了里奥的身上。
他想起来了。在车上,就在抛锚之前,他看到里奥在昏暗的灯光下,用一把小折刀,偷偷地雕刻着什么东西。那是他每年都会嘲笑,却又每年都会为艾莉准备的、一份笨拙的手工礼物。
“里奥!你的礼物!”大卫喊道。
里奥像是被提醒了一样,下意识地摸向自己连帽衫的口袋。他掏出了一个只有巴掌大的、用一小块白桦木雕刻而成的小鸟。小鸟的线条粗糙,翅膀也一边大一边小,但看得出来,雕刻者花了很多心思。这是他花了好几个周末,背着所有人偷偷完成的,准备在平安夜的最后一刻,像个不情愿的魔术师一样,变给妹妹看的惊喜。他从未想过,这份源于他内心深处、不愿承认的兄妹之情,此刻会成为全家人唯一的救命稻草。
“砰!!”
又是一声巨响,门板上的裂缝更大了,几根漆黑的、如同枯枝般的利爪从裂缝中伸了进来,在空气中毫无目的地抓挠着。
不能再等了。
“听着!”大卫做出了一个疯狂的决定,“我们冲出去!”
“什么?!”海伦无法理解。
“躲在这里是死路一条!”大卫的眼神异常坚定,他被日记里的“真相”赋予了一种狂热的勇气,“我们必须主动面对它!里奥,拿着你的礼物。艾莉,”他转向小女儿,蹲下身子,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语气对她说,“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害怕。看着哥哥,相信他。就像你相信圣诞老人一样,好吗?”
艾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那双纯真的大眼睛里,倒映着父亲狂热的脸庞。
“海伦,保护好艾莉!”大卫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气。他看了一眼已经岌岌可危的大门,又看了一眼家人,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就是现在!”
他猛地抽回抵住大门的身体,拉开了那根早已弯曲变形的门栓。
门,在一阵令人牙酸的呻吟中,向内敞开了。
门外站着的,不是那个巨大的绯红圣者。
门外,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那棵发光的圣诞树不见了,宏伟的楼梯不见了,整个门厅都消失了。他们仿佛正站在一个通往虚空的悬崖边上。
从那片黑暗中,那个低沉的笑声再次传来。紧接着,一双巨大的、燃烧着猩红火焰的眼睛,在黑暗的最深处,缓缓睁开。
它就在那里,一直都在那里。它刚才的攻击,并非是为了破门而入,而是在抹除这栋房子虚假的外壳,为他们展示它最真实的领域——一片由纯粹的恐惧和饥饿构筑的、永恒的黑夜。
那鬼魅般的童声哼唱再次响起,这一次,声音来自四面八方,汇成了一首完整的、充满哀怨的颂歌。
“我们……我们现在怎么办?”海伦的声音抖得几乎无法说出完整的句子。
大卫没有回答。他看着那双在黑暗中越睁越大的红眼,看着自己手中那本记载着“希望”的日记,又看了一眼里奥紧紧攥在手里的木雕小鸟。
他将所有的赌注,都压在了那个勇敢而又愚蠢的沃尔特先生,和那位在绝望中找到“真理”的乔赛亚·布莱克伍德身上。
“准备好,里奥。”大卫的声音,在这片吞噬一切的寂静中,显得无比渺小,却又异常清晰。
“轮到我们……献上礼物了。”
第三幕:献给黑夜的盛宴
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并非静止不动。它像是活的,有脉搏,有呼吸。每一次脉动,都有更深沉的阴影从其核心翻涌而出,将周围仅存的现实边缘侵蚀得更加模糊。门框、地板,这些曾为他们提供庇护的物质实体,正在他们眼前缓慢地消融,分解成飘散的、发着微光的尘埃,被吸入那无尽的虚空。他们脚下的立足之地,正在变成一座孤岛,一座在遗忘之海中迅速缩小的孤岛。
那双燃烧的猩红巨眼,是这片领域中唯一的“真实”。它巨大无朋,悬浮于黑暗深处,每一道瞳光都像探照灯一样,将他们所有隐藏的恐惧和脆弱照得一览无余。它没有愤怒,没有急躁,只有一种古老得令人战栗的、审视着盘中餐的平静。
绯红圣者的本体,比他们在门廊上窥见的幻影要庞大千百倍。它的轮廓在黑暗中若隐若现,那不是一个具体的形态,而是一个由所有被它吞噬的恐惧与绝望凝聚成的、不断变化的阴影集合体。那身标志性的破烂红袍,此刻看来更像是一面巨大的、用无数灵魂的血泪染红的裹尸布。
鬼魅般的童声颂歌在虚空中回响,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他们能分辨出其中有无数个声音,男孩,女孩,交织在一起,哼唱着那首早已失去欢乐的曲调。每一个音符,都像一把冰冷的小刀,刺入他们的神经。
“嗬……嗬……嗬……”
那模仿的笑声再次响起,这一次,声音仿佛直接从他们自己的头骨内部发出,震得他们耳膜嗡嗡作响。
“爸爸……”艾莉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她再也无法维持父亲要求她做到的“勇敢”,小小的脸庞上写满了最纯粹的惊骇。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黑暗中的那双眼睛,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
海伦将女儿紧紧地搂在怀里,自己也濒临崩溃。她不断地亲吻着艾莉的额头,嘴里胡乱地念叨着:“没事的,宝贝,没事的……上帝与我们同在……”但她的声音里没有丝毫的信念,只有徒劳的自我安慰。她的信仰,在这片绝对的、否定一切的黑暗面前,脆弱得如同一张薄纸。
只有大卫和里奥,两个被错误希望点燃的灵魂,依然顽固地挺立着。
“就是现在!”大卫的声音沙哑而又急切,充满了孤注一掷的狂热。他抓住艾莉的小手,强迫她转向那片黑暗,“看,艾莉!看着它!那不是怪物,那是……那是圣诞老人!他来给我们送礼物了!”
这是一个荒谬绝伦的谎言,一个在死亡面前扭曲现实的、疯狂的尝试。但在极度的恐惧之下,孩童的心智是脆弱的,也是可塑的。艾莉抽噎着,顺着父亲手指的方向,再次看向那双红色的巨眼。在父亲强有力的引导和绝望的催眠下,那双眼睛在她泪光朦胧的视野中,似乎……真的产生了一丝变化。那燃烧的恶意,似乎被她小小的脑瓜强行解读成了……壁炉里温暖的火焰。
“里奥!轮到你了!”大卫命令道。
里奥向前迈了一步,他站在孤岛的最边缘。他高高举起手中的木雕小鸟,那件粗糙的作品在他颤抖的手中显得如此渺小而又脆弱。黑暗似乎因他的举动而产生了一丝好奇的骚动。
“艾莉!”里奥的声音比他自己预想的要响亮、要坚定。肾上腺素和日记中记载的“真相”给了他非凡的勇气。他将所有的爱、所有的愧疚、所有的牺牲决心,都灌注进了这个瞬间。
“这……这是给你的!圣诞礼物!”他对着妹妹大喊,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动作。他没有将礼物递给妹妹,而是朝着那片黑暗的最深处,朝着那双红色的巨眼,奋力将木雕小鸟扔了过去。
那只小小的、不成形的木鸟,在脱手而出的瞬间,爆发出了璀璨夺目的光芒。
那不是温暖的橘红色,也不是惨淡的白色。那是一种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金色。光芒万丈,如同在永夜之中升起了一颗微型的太阳。它驱散了近身的黑暗,将哈洛威一家笼罩在一个温暖而又神圣的金色光罩之中。颂歌的哀鸣在这光芒中被净化,暂时消弭于无形。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也随之减弱,仿佛冰冷的铁索被火焰融化。
“成功了!”大卫的眼中闪烁着狂喜的光芒,他几乎要喜极而泣,“我们成功了!乔赛亚是对的!”
海伦也停止了哭泣,她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神迹般的一幕,脸上露出了劫后余生的、恍惚的笑容。就连艾莉,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美丽的景象吸引,暂时忘记了恐惧。
金色的光芒中,那只木鸟缓慢地飞向黑暗的中心。它飞过之处,黑暗如潮水般退却。它看起来,真的像是一把能够刺穿邪恶心脏的、由希望铸成的利剑。
然而,黑暗深处的那个存在,并没有如日记中所记载的那样发出痛苦的尖啸。
它没有后退。
它也没有畏缩。
那双红色的巨眼中,闪过了一丝……近乎于愉悦的情绪。一种等待了数个世纪,终于等到了饕餮盛宴的……狂喜。
那句日记的残篇,那个勇敢的沃尔特先生最后的画面,在里奥的脑海中飞速闪过——“……光!我看到了光!一道纯净无暇、温暖无比的金色光芒……那绯红圣者,在那光芒面前,发出了……一声前所未有的……尖啸!……”
乔赛亚·布莱克伍德没有说谎。但他,或者说,那个被他观察的、早已陷入疯狂边缘的幸存者,误解了那声尖啸的含义。
那不是痛苦的尖啸。
那是满足到极致时,无法抑制的、狂喜的嘶吼。
就像美食家品尝到至臻美味时,发出的那一声忘情的赞叹。
黑暗的中心,缓缓地张开了一张无法用言语描述的“口”。那不是一张由嘴唇和牙齿构成的口,而是一个几何学上的“空洞”,一个不断向内坍缩的、能吞噬一切物质与能量的奇点。
金色的木鸟,那承载了里奥全部希望与牺牲的“武器”,没有遇到任何抵抗,径直飞入了那个空洞之中。
没有爆炸,没有对抗,没有预想中的正邪交锋。
光芒,就那样被轻易地……吞噬了。
仿佛一滴水珠,滴入了无垠的沙漠。
光芒消失的瞬间,黑暗以比之前猛烈百倍的势头反扑而来。那金色的保护罩,像一个被戳破的肥皂泡一样,无声地破裂了。更深沉、更刺骨的寒冷和绝望,如同一场精神的海啸,瞬间将他们淹没。
那只木鸟蕴含的“希望”,对绯红圣者而言,不是毒药。
那是它漫长存在中,从未品尝过的、最顶级、最纯粹的甘露。孩童普通的期盼只是它的日常餐点,而这种在极度绝望中提炼升华、甘愿自我牺牲的、英雄主义的给予之光,是能让它的本质得以进化的……神肴。
“嗬……嗬……嗬……”
那空洞的笑声再次响起,但这一次,声音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和满足感。那双红色的巨眼,亮度陡然增加了数倍,红光几乎化为了实质的火焰。黑暗中的轮廓也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凝实。那件破烂的红袍,颜色变得如同新鲜血液般鲜艳、欲滴。
它变得更强了。
因他们的希望而变得更强了。
“不……不可能……”大卫脸上的狂喜凝固了,变成了比之前更深沉的绝望。他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看着那本依旧被里奥抓在手中的日记,他的世界观、他刚刚建立起来的信念,被这残酷的现实彻底击得粉碎。“日记……日记里明明说……”
里奥僵立在原地,如同一尊石像。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内心有什么东西……被永远地抽走了。那种献祭一切后的空虚,那种被终极背叛的虚无感,比任何肉体的折磨都更痛苦。他没有拯救任何人,他只是……为恶魔献上了它最渴望的祭品。他亲手喂饱了那个即将吞噬他全家的怪物。
绯红圣者的巨眼,此刻转向了艾莉。
得到了如此强大的能量补充后,它对大卫和海伦这种已经被恐惧和绝望“污染”了的灵魂,彻底失去了兴趣。它们的味道太过苦涩,如同残羹冷炙。甚至连里奥,那个刚刚提供了盛宴的“厨师”,也因为内心的崩溃而变得“不可口”了。
但艾莉不一样。
艾莉的灵魂,因为刚才那一瞬间“神迹”的出现,被短暂地点燃了。她亲眼见证了哥哥的“魔法”,看到了那美丽的金光。她的恐惧被暂时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奇迹的、最纯粹的惊叹和信仰。她的“希望”,在此刻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最香甜、最饱满的状态。
对于绯红圣者而言,这才是主菜之后的……那道最完美的甜点。
数条由纯粹阴影构成的触手,从黑暗中悄无声息地射出,瞬间缠住了艾莉的身体。
“不!”海伦发出了杜鹃泣血般的悲鸣,她拼命地想把女儿拉回来,但那些触手却像活物一样,无视她的拉扯,轻而易举地将艾莉从她怀中剥离。
“艾莉!”大卫也从呆滞中惊醒,他疯狂地扑了上去,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狠狠地弹开,重重地撞在正在消失的地板上。
艾莉被阴影触手高高举起,送向那双巨大的红眼。她的小身体在半空中无助地挣扎着,哭喊着:“妈妈!爸爸!里奥哥哥!”
绯红圣者巨大的、模糊的头颅缓缓低下,凑近了那个被它捕获的、渺小的灵魂。它没有用爪子,也没有用牙齿。它只是……靠近了她。
里奥眼睁睁地看着。他看见一缕缕如同薄雾般的、带着微弱白光的能量,开始从艾莉的身体里被抽离出来。从她的眼睛、鼻子、嘴巴……那女孩脸上惊恐的表情逐渐凝固,双眼中的神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她的哭喊声变得微弱,挣扎也停止了。
那被抽离出来的,是她的生命力、她的情感、她所有的记忆,以及最重要的——她那刚刚被点燃的、最纯净的希望。
这个过程缓慢而又残忍,像是一场公开的、献给幸存者的处刑。
当最后一缕白光被吸入那片深邃的黑暗后,艾莉的身体无力地垂了下去。她不再是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她变成了一个躯壳,一个完美的、双眼空洞的人偶。
她身上的衣服,在阴影的蠕动下,开始发生变化。她的现代童装,渐渐变成了一条过时的、带着蕾丝花边的蓝色连衣裙。她的头发被自动梳理成两个整齐的辫子。她的嘴角,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向上牵引,凝固成一个僵硬而又诡异的微笑。
几根看不见的丝线,从黑暗的上方垂下,连接到了她的手腕和脚踝。
她活了过来。
不,是“动”了起来。
她像一个真正的提线木偶一样,在半空中笨拙地、机械地挥了挥手,朝着她的家人,做出了一个告别的姿D势。
“嗬……嗬……嗬……”
那心满意足的笑声,回荡在无尽的虚空中,也回荡在大卫、海伦和里奥那破碎的灵魂里。
尾声:被放逐的幸存者
当绯红圣者完成了它的进食后,它似乎对剩下的三个“食物残渣”彻底失去了兴趣。那片吞噬一切的黑暗,开始如潮水般退去。鬼屋的幻象重新浮现,又迅速变得透明、消散。
他们发现自己再次站在了雪林之中。
暴风雪,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天边,泛起了一抹病态的鱼肚白。圣诞节的黎明,降临了。
寒风吹过,卷起地上的积雪。那栋维多利亚式的鬼屋,那个巨大的绯红圣者,以及他们的女儿、他们的妹妹艾莉,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唯一留下的证据,是雪地上三行凌乱的脚印,以及他们心中那个永远无法愈合的、正在流淌着绝望脓血的巨大空洞。
海伦没有哭,也没有尖叫。她只是双眼无神地跪在雪地里,伸出双手,徒劳地在空气中抓挠着,仿佛想从虚空中抓回她失去的女儿。她的精神,已经彻底崩溃了。
大卫瘫坐在地上,他看着自己的双手,又看了看远处的天空。他的理性、他的世界观、他作为一个父亲和丈夫的身份认同……所有的一切,都在这个夜晚被碾得粉碎。他没有被杀死,但他已经死了。
而里奥,他依旧站在那里,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本致命的日记。他一动不动,像一座被冰雪覆盖的墓碑。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怒。他的眼睛里,是一片死寂的、燃烧殆尽后的灰烬。
不知道过了多久,远处的公路上,传来了汽车引擎的轰鸣声。一辆扫雪车,在黎明的微光中,缓缓驶来。
他们得救了。
被放逐出了地狱。
但地狱,已经永远地种在了他们心里。
……
多年后的一个冬夜。
一间光线昏暗的房间里,只有一盏孤零零的台灯亮着。一个男人坐在书桌前,背影显得格外削瘦。桌上散乱地摊着许多旧地图和泛黄的报纸,但他的注意力,并不在这些东西上。
他正在用一把小刀,专注地雕刻着一小块白桦木。
他的动作缓慢而又机械,像一个没有灵魂的工匠,重复着一个练习了无数次的动作。刀锋在木头上划过,削下一片片薄薄的木屑。渐渐地,一个物体的轮廓出现了。
那是一只小鸟,线条粗糙,翅膀一边大一边小,一如许多年前的那个。
窗外,风雪渐起,敲打着玻璃,发出“沙沙”的声响。空气变得异常寒冷。收音机里,断断续续地传来一首古老的圣诞颂歌,旋律被静电干扰得有些走调。
男人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他没有回头,只是侧过耳朵,静静地听着。似乎在辨认风雪声中,是否夹杂着别的什么声音——比如,一阵若有若无的、叮当作响的音乐,或者一声低沉的、从遥远时空传来的笑声。
他拿起刚刚雕好的木鸟,放在唇边,轻轻地吹了一口气。
那只木鸟没有任何变化,依旧只是一块冰冷的、没有生命的木头。
他将木鸟随手扔进一个早已装满了同样木鸟的抽屉里。抽屉里,已有成百上千只一模一样的木雕,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无人认领的、由希望组成的坟场。
男人站起身,走到窗前,拉开了厚重的窗帘。
他凝视着窗外那片愈发狂暴的风雪,凝视着那片深不见底的、如同墨汁般的夜空。他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表情。
那是一种混杂着敬畏、负罪,以及……一丝不易察穿的、病态的期待的表情。
仿佛他不是在等待一个节日的黎明,而是在等待一位……老朋友的归来。
毕竟,盛宴已经备好。
而他,是唯一的厨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