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草地的低语
第一部分:抵达与低语之始
1.
汤姆·亨德森坚信,每一种深沉的悲伤最终都会在地图上找到一个归宿。一个你可以开车抵达,然后把悲伤像一件旧行李一样卸下的地方。对他而言,这个地方名叫亨洛克溪,位于缅因州,一个你需要在加油站买来的廉价地图上,用指甲尖才能确切指出的微小墨点。它蜷缩在无边无际的松林和遍布着阴郁溪流的沼泽地之间,像一个被世界遗忘的秘密。
他开着他那辆1998年的福特F-150皮卡,车身是褪色的“天知道是什么蓝”,右后方的挡泥板上还留着三年前一次停车场小事故的凹痕,他一直懒得去修。车斗里是他全部的家当:十几箱塞得满满当当的书,大多是平装本的惊悚小说和一些文学评论,封面已经磨损;一台老旧的安德伍德牌打字机,是他大学时从二手店淘来的,敲击起来的声音像一队小小的骨骸在行军;还有一个用厚重帆布包裹的旅行箱。那个箱子,他用两根皮带牢牢捆着,自从埃莉诺……走了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打开过。
那里面是她的东西。不是珠宝首饰或是什么贵重物品,而是那些真正构成一个人的零碎物件:她最喜欢的、领口已经洗得松垮的乐队T恤,一本写满了涂鸦和食谱的笔记本,她用来听老歌的索尼随身听,还有那瓶她只在特殊场合才用的“喜悦”牌香水。那个箱子就像一颗微型中子弹,静静地躺在那里,里面的东西完好无损,却摧毁了它周围整个属于汤姆的世界。
他此行的目的地,是一栋被岁月啃噬得不成样子的农舍。房产中介——一个名叫戴夫、声音快活得让人想把他塞进电话线里的男人——在电话里热情洋溢地形容它:“那地方,汤姆,我跟你说,有的是……嗯……无与伦比的个性和独处的空间!”汤姆是个作家,或者说,曾经是。他对语言的言下之意极其敏感。他知道“个性”就是“屋顶的窟窿比奶酪上的还多”,而“独处的空间”则意味着“你就算在院子里裸奔,唯一能看到的活物也只有那些准备把你当晚餐的黑蝇”。
但这正是他想要的。隔绝。绝对的、能让人窒息的隔绝。自从埃莉诺在那条被黑冰覆盖的95号州际公路上,被一辆打滑的十八轮大卡车瞬间夺走生命之后,汤姆的写作能力也随之死亡了。他的大脑变成了一团凝固的、冰冷的灰色浆糊。键盘上那些熟悉的字母,Q、W、E、R、T、Y,如今在他眼里,就像一排排刻在墓碑上的、充满嘲弄意味的符号。他的编辑,一个名叫卡普兰的纽约客,给了他最后的宽限期:秋季落叶之前,交出一部新小说,不然他们过去十年的合作关系就宣告结束。
所以他来了。带着一个濒临破产的账户,一个破碎的心,还有一个同样濒临崩溃的职业生涯。他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缅因州那清冷、凛冽的空气上,希望它能像一把冰锥,凿开他脑子里那团顽固的坚冰,让思绪能够重新流淌。
亨洛克溪镇本身,就像一张被压在家庭圣经里七十年的褪色明信片。主街短得可笑,你打个喷嚏就能从这头走到那头。镇上有一家“弗兰克的杂货铺”,招牌上的“兰”字已经掉了一半,它同时还兼任邮局和镇上的信息交流中心。街对面是一个只有两台加油泵的加油站,其中一台挂着“故障”的牌子,看那生锈的样子,估计从尼克松时代起就没好过。再往前是一家叫做“格拉迪斯小馆”的餐厅,窗户上总是蒙着一层油腻的水汽。镇子的尽头,是一座小小的白色尖顶教堂,屋顶的风向标被铁锈焊死了,无论风从哪个方向吹来,它都固执地指向东方——日出的方向,也是绝大多数年轻人离开亨洛-克溪后前往的方向。
镇上的人不多,大概两百来口。他们看汤姆的眼神,是一种精心调配过的混合物:三分好奇,七分根深蒂固的冷漠。他们是那种祖祖辈辈都埋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他们的血脉和松树的根须一样,早已和这片土地盘根错节。对于外来者,他们会礼貌性地点点头,嘴角牵动一下算是微笑,但他们的眼睛会告诉你:你永远不属于这里。
汤姆对此心怀感激。他不是来参加社区烧烤派对的。他是来躲藏的。
他买下的农舍离镇中心大概三英里,沿着一条没有铺沥青的土路开到底就是。房子孤零零地立在一片开阔地的中央,像一颗被蛀空的牙齿。而这栋房子最大的“个性”,也是汤姆即将面临的最大麻烦,是环绕着房子的那片广阔无垠的荒草地。
它们不是你常见的那种杂草。它们甚至不像是地球上的植物。那是一种颜色深得发黑的深绿色藤蔓状植物,叶片肥厚油亮,边缘带着细密的、像鲨鱼牙齿一样的锯齿。它们长得异常疯狂,彼此交织、缠绕,形成一片密不透风的绿色海洋,将汤姆的房子和旁边那个快要坍塌的谷仓围成了一座孤岛。任何试图挣脱的努力都显得徒劳无功——倒塌的木篱笆早已被它们吞噬,只剩下几截木桩的顶端,像溺水者最后伸出的手臂。甚至有几根最大胆的藤蔓,已经像侦察兵一样,顺着厨房窗户腐朽的窗沿探了进来,深绿色的卷须在布满灰尘的玻璃上摸索着。
当风从北边的森林吹来时,整片草地会像一个巨大的、活着的生物一样,缓慢地起伏。伴随着这种起伏,会发出一阵持续不断的、令人心烦意乱的“沙沙”声。那不是普通草叶摩擦的清脆声,而是一种更黏腻、更潮湿的声音,像是成千上万张小小的、湿漉漉的嘴在同时低语。
后来他才知道,镇上的人管他买下的这块地叫“低语地”。
2.
这个名字是他第一次去格拉迪斯小馆时听到的。那是个阴沉的下午,天空是那种没有希望的灰色,仿佛上帝用完了他所有的蓝色颜料。汤姆的农舍里没有咖啡,也没有能用的炉子,于是他开着他那辆吱嘎作响的皮卡进了镇。
格拉迪斯小馆里弥漫着一股浓厚的、混杂着炸培根、旧咖啡和淡淡霉味的气息。一个身材壮硕、围裙上沾着不明污渍的女人——想必就是格拉迪斯了——用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了他一下,给他倒了一杯颜色像泥水、味道像铁锈的热咖啡。
汤姆找了个靠窗的卡座坐下。邻桌是两个穿着法兰绒格子衬衫的老头,他们的年纪加起来可能比美国建国的历史还长。一个满脸的皱纹深得可以种土豆,牙齿被多年的烟草熏成了可疑的黄褐色。另一个则瘦骨嶙峋,戴着一副用胶带缠过的眼镜。
“……所以,警长还是没找到米勒家那丫头。”黄牙老头开口说,他的声音像是在砂纸上拖动 gravel(碎石)。他叫厄尔,汤姆后来知道的。
“没指望了,”戴眼镜的瘦老头说,他喝了一口咖啡,发出啧啧的声音。“警长把县里的搜救队都叫来了,带着警犬。我看是白费劲。又是那片‘低语地’搞的鬼。”
汤姆的动作停住了,咖啡杯悬在半空中。他买的那块地?
厄尔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骆驼”牌香烟,用一种颤抖得像是得了帕金森症的手点燃了一根。“妈的,我就说过,那地方不对劲。我爷爷那辈儿就说,新来的那个作家买下的就是以赛亚·亨洛克的旧宅地。那草……它会唱歌。”
“唱歌?”瘦老头嗤之以鼻,但眼神里却有一丝掩饰不住的恐惧。
“唱你心里头最想听的歌。”厄尔压低了声音,那声音仿佛是从一个又深又干的井里发出来的。“比方说,你要是年轻时错过了个姑娘,心里头念叨了她一辈子,那草就能唱出她当年对你笑的声音。你要是个赌鬼,把养老钱都输光了,它就唱给你听金币叮叮当当掉进口袋里的声音。然后呢,你就晕了头,一步一步走进去了。进去了,就再也、再也出不来了。”
汤姆差点把嘴里的咖啡喷出来。这简直是他听过的最拙劣、最荒诞的乡野鬼故事。比他在廉价小说里读到的任何情节都要离谱。草会唱歌?专门唱你心底的欲望之歌?这简直是只有喝多了劣质威士忌的酒鬼才能编出来的胡话。
但他再看那两个老头,他们的表情却严肃得像是在讨论镇议会的年度财政预算。他们的脸上没有一丝开玩笑的神色,只有一种源于古老恐惧的、几乎是虔诚的笃信。
“那米勒家的小丫头,”瘦老头问,“她想要什么?”
厄尔深深吸了一口烟,烟雾从他满是沟壑的鼻孔里喷出。“她那只叫‘雪球’的白猫,上个月跑丢了。她妈说,出事那天下午,小丫头一个-人在院子里玩,嘴里一直念叨着‘雪球,雪球,你跑哪儿去了’。后来,她邻居家的老太太,耳朵有点背的那个,说她好像听见草地那边传来几声猫叫。你说,一个八岁的孩子,听见自己心爱的猫在叫,她会怎么做?”
瘦老头沉默了,只是用他那双藏在厚厚镜片后面的眼睛,茫然地看着窗外灰色的天空。不需要回答。答案就像一根冰冷的针,刺进了在场每个人的心里。
汤姆喝完了他那杯难喝的咖啡,把几张皱巴巴的钞票压在杯子底下。他没有多问一个字。问了,就等于承认他把这些乡野传说当真了,等于把自己拉低到和这两个迷信的老头一个水平。他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现代人,一个曾经在《纽约客》上发表过短篇小说的作家。他相信逻辑,相信科学,相信心理学。草就是草,它们通过光合作用生长,风吹过时会发出声音。一个女孩失踪,最大的可能性是被林子里的什么野兽叼走了,或者失足掉进了某个废弃的矿井里。缅因州的荒野有无数种杀死一个粗心大意的人的方式,根本不需要劳驾什么会唱歌的魔草。
他开着皮卡回到他那座摇摇欲坠的农舍,傍晚的暮色已经开始像墨水一样在天边洇开。他从车斗里搬下一个箱子,是装厨房用具的。他需要给自己找点事做,找点能让他感觉自己还像个正常人的、有烟火气的事。
就在他抱着箱子走向后门时,他那条名叫“巴斯特”的金毛寻回犬突然停住了脚步。巴斯特是他和埃莉诺一起养的,一条性格温顺、甚至有些傻乎乎的大狗。但此刻,它身上的毛都竖了起来,从喉咙深处发出一阵低沉的、充满警惕的呜咽声。它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鼻子对着那片在暮色中显得愈发深邃的荒草地,一动不动。
“嘿,伙计,怎么了?”汤姆用膝盖顶开吱嘎作响的后门,把箱子放在地上。“闻到兔子了?”
巴斯特没有理他。它向前走了两步,然后又像被烫到一样猛地退了回来,喉咙里的呜咽声变成了焦躁不安的低吠。
汤姆顺着巴斯特的目光看去。那片荒草地在黄昏中沉默着。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那恼人的“沙沙”声也消失了。一切都静得出奇。那种寂静本身就带着一种不祥的意味,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喘息。
“别傻了,巴斯,”汤姆拍了拍狗的头,试图让它放松下来,“就是一堆长得快了点的杂草而已。明天我就拿镰刀去给它们修修边幅。”
他走进厨房,开始整理箱子里的锅碗瓢盆。他强迫自己不去想那两个老头的话,不去想巴斯特反常的举动。他把盘子一个个叠好,把刀叉放进抽屉。这些简单的、重复性的动作让他感到一丝慰藉。这是生活,他对自己说。这就是你现在的生活。平淡,乏味,但安全。
夜色彻底降临。亨洛克溪的夜晚没有城市的光污染,黑得纯粹而彻底。月亮被厚厚的云层遮住,天地间只剩下他厨房里那盏昏黄的灯泡所能照亮的一小圈光明。他给自己弄了点吃的——一罐凉豆子和几片饼干,然后坐到了门廊的摇椅上。
他点燃了一根烟。这是他戒了五年后重新拾起的习惯。在埃莉诺走后的那些不眠之夜里,只有尼古丁的辛辣和烟雾的缭绕能给他带来片刻的麻木。
他看着眼前的黑暗。那片荒草地就在黑暗中,像一片凝固的、黑色的海洋。他甚至能闻到它散发出的气味,一种混合着潮湿泥土、腐烂植物和一丝微甜的、类似香草的气息。那气味让他有些晕眩。
巴斯特不安地趴在他脚边,前爪在腐朽的木地板上划来划去。
然后,他听到了。
起初,那声音非常微弱,几乎被远处森林里猫头鹰的叫声和自己心脏的跳动声所掩盖。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是耳鸣,是大脑在过度疲劳下产生的幻听。
但那声音持续着。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哼唱着一支不成调的曲子。
汤姆全身的血液仿佛在一瞬间冻结了。
那曲子……上帝啊,那曲子他太熟悉了。是Dusty Springfield的《Son of a Preacher Man》。是埃莉诺最喜欢的歌。她总是说这首歌有一种性感的、懒洋洋的劲儿。她会在周日的早上,穿着他宽大的衬衫,在厨房里一边煎着鸡蛋,一边不成调地哼唱着这首歌。她总是把“preacher man”唱成“pitcher man”,好像在说一个投手,汤姆纠正了她无数次,她每次都笑着说:“我知道,我就是喜欢这么唱。”
而此刻,从那片黑暗的草地深处传来的,就是这个跑调的版本。那个他以为自己再也听不到的、独一无二的错误版本。
汤姆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铁爪攥住了。他猛地从摇椅上站了起来,香烟从他颤抖的指间滑落,在门廊的地板上留下一个灼热的红点。
*是风。*他的理智在脑海里尖叫。只是风声而已,是风穿过那些叶子时发出的特定频率,你的大脑被悲伤浸泡得太久了,它像一个饥渴的收音机,拼命地从静电噪音里搜寻熟悉的信号。这叫‘幻音症’,一种常见的心理现象。
他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重复着这些理性的解释,但他的身体却不听使唤。他的双脚不受控制地朝门廊的台阶走去,想要离那个声音更近一点。巴斯特疯狂地吠叫起来,不再是低沉的警告,而是尖锐的、充满恐惧的狂吠。它冲上来,咬住汤姆的裤腿,用尽全身的力气把他往后拖。
那哼唱声在此时变得更加清晰了。它听起来不再遥远,就好像……就好像埃莉诺就站在院子的另一头,藏在那些纠结的藤蔓后面,手里拿着一个煎锅,正歪着头对他微笑,等着他像往常一样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嗅她发间的香气。
然后,哼唱声停了。一个词,一个轻柔的、带着笑意的呼唤,穿透了夜色,直接刺进了汤姆的耳膜。
“汤米?”
那是她的声音。千真万确。带着那种只有他最熟悉不过的、略带沙哑的鼻音。那是她在床上刚睡醒时叫他的声音。
汤姆的防线彻底崩溃了。眼泪像决了堤的洪水一样涌出眼眶。悲伤,那头他一直试图用酒精和隔离来镇压的野兽,此刻挣脱了牢笼,用利爪撕开了他的胸膛。理智在他脑海里的尖叫变成了微弱的呜咽,警告他这是个陷阱,是亨洛克溪这个该死的地方用古老的黑暗魔法编织的幻觉。但他那颗破碎的、流血的心,却像被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的铁屑,疯狂地、不顾一切地想要靠近那个声音的来源。
他挣脱了巴斯特,向前迈出了一步,踏上了潮湿的草坪。
“埃莉诺?”他用一种自己都感到陌生的、颤抖的声音回应道。
巴斯特的叫声变得凄厉,近乎哀嚎。狗的疯狂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汤姆的狂热之上。他猛地停下脚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夜风吹在身上,他才发现自己的衬衫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那声音,那个呼唤,消失了。
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夜空中,只剩下风重新吹过那片荒草地的“沙沙”声。但现在,那声音在汤姆听来,再也不是什么随机的自然噪音了。它听起来……它听起来像无数张嘴在同时低语,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它们在嘲笑他。在品尝他刚刚暴露出来的、新鲜的痛苦。
他像一个梦游者一样,踉踉跄跄地退回屋里,死死地锁上了门,然后背靠着粗糙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巴斯特停止了吠叫,走到他身边,用它湿漉漉的鼻子拱他的手,喉咙里发出安慰的呜咽声。它也在害怕,但它更担心它的主人。
汤姆把脸埋在双臂之间,身体因为后怕和巨大的失落而不住地颤抖。
他刚刚,差一点就走进去了。
3.
那天晚上,汤姆做了一个梦。一个无比清晰、细节丰富得令人作呕的梦。
在梦里,他站在那片荒草地的正中央。月光明亮得诡异,像手术室里的无影灯,把每一片油亮的叶子都照得清清楚楚。他赤着脚,那些深绿色的藤蔓像有生命的蛇一样,冰冷而滑腻地缠绕着他的脚踝,然后是小腿,大腿……它们不是在束缚他,而是在……吸食着什么。他能感觉到一种奇怪的拉扯感,不是作用于他的肉体,而是作用于他的内在。他的记忆,那些关于埃莉诺的、珍贵的、温暖的记忆,正顺着这些藤蔓,像被吸管吸走的果汁一样,从他身体里流失。
他看到埃莉诺就站在不远处。她还是穿着那条蓝色的连衣裙,微笑着向他伸出手。但她的眼睛……上帝啊,她的眼睛是空的。像是两个黑色的、深不见底的洞。她的微笑也不是记忆中温暖的样子,那是一种僵硬的、挂在脸上的表情,嘴角咧开的角度大得不合常理,露出太多洁白的牙齿。那不是一个爱人的微笑,那是一个掠食者的微笑。一个充满了饥饿和非人贪婪的表情。
“过来呀,汤米,”她用一种甜蜜得发腻的声音说,“把剩下的都给我。你的悲伤……真好吃。”
那些缠绕着他的藤蔓开始用力,把他往松软的、散发着腐烂气息的泥土里拖。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下面,在土里,一个巨大的、搏动的东西,正在等待着它的晚餐。
他想尖叫,但喉咙里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冒牌的埃莉诺,和她那张越来越大的、饥饿的嘴。
他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尖叫着醒来。天色已经蒙蒙亮了。他浑身是汗,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鸟。巴斯特正焦急地舔着他的脸,用前爪搭在他的胸口上。
“我没事,伙计,”他喘着气,抱住了狗温暖的身体,“只是个噩梦。”
但他们都知道,那不仅仅是一个噩梦。
清晨的阳光似乎有一种驱魔的功效。它穿透布满灰尘的窗户,在木地板上投下金色的光斑,驱散了夜晚积累的阴冷和恐惧。汤姆煮了一大壶浓得发苦的咖啡,强迫自己把昨晚的经历和那个恐怖的梦境,归结于一个简单的公式:悲伤 + 孤独 + 酒精 + 乡野传说 = 逼真的幻觉。他是个作家,他理应比任何人都清楚,人类的大脑是多么擅长自我欺骗。
他决定开始工作。他需要一个目标,一个能让他专注于此,从而忽略窗外那片绿色威胁的东西。他把那台沉重的安德伍德打字机从箱子里搬出来,安放在二楼的一个小房间里。他特意把书桌摆在正对着窗户的位置,窗外就是那片广阔的“低语地”。
*直面你的恐惧,亨德森。把它写出来。驯服它。*这是他以前的文学教授常说的话。
他卷入一张崭新的白色稿纸,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放在冰冷的、圆形的键帽上。他准备开始写他构思已久的那个关于一个功勋卓著但内心备受创伤的消防员的故事。一个关于英雄主义和自我救赎的故事。
他的手指开始移动,敲击声在寂静的房间里回响,清脆而果断。他闭上眼睛,试图进入角色的内心世界。
嗒,嗒嗒,嗒……
他写下了第一句话。然后他睁开眼睛,看了一眼稿纸。
草在低语。
他愣住了。这不是他想写的。这根本不是他构思的那个故事。
他咒骂了一声,把那张纸从打字机里粗暴地扯出来,揉成一团,扔进了墙角的废纸篓里。只是心理作用,他告诉自己。昨晚的事还在影响你。清空你的大脑,再来一次。
他重新卷入一张稿纸。这一次,他把注意力高度集中,脑子里想着消防站,想着高压水枪,想着从烈火中救出孩子的英雄场面。
他的手指再次飞舞。嗒嗒,嗒,嗒嗒嗒……
他充满信心地看着稿纸。
它们知道你的名字,汤姆。
一股寒意从他的尾椎骨窜上了后脑勺。那台打字机,那台他用了十几年的、忠实的老伙伴,此刻在他眼里变得像一个通灵板,一个与未知世界沟通的媒介。
他颤抖着把第二张纸也扯了下来,揉成一团。这一次他扔得很用力,纸团撞在墙上,又弹回了地上。
再来一次。第三次一定能成功。他对自己说,几乎是在祈祷。他甚至没有去构思什么情节,他只想打出一些正常的、无关的词语,比如“今天天气很好”,或者“那只猫坐在垫子上”。任何正常的句子都行。
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几乎是盲打地敲出了一行字。
当他看到那行字时,他胃里的那罐凉豆子开始翻江倒海。
它们尝起来,就像你妻子的眼泪。
他猛地推开椅子,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尖叫声。他冲到窗前,双手撑在窗框上,死死地盯着外面那片草地。
在明媚的阳光下,它看起来那么平凡,甚至有些生机勃勃的美丽。绿色的叶子在微风中闪闪发光,几只黄色的蝴蝶在上面飞舞。它看起来就像……一片普通的草地。
但汤姆知道,那只是它的伪装。就像梦里那个微笑的埃莉诺一样。在那片看似平静的绿色下面,隐藏着某种东西。某种古老的、有智慧的、极具耐心的邪恶之物。
而且,它现在知道了他。它尝到了他的悲伤,并且,它很喜欢那个味道。
4.
那个名叫萨拉·米勒的八岁女孩的搜救工作,在徒劳地持续了三天之后,被官方悄无声息地终止了。警长布罗迪——一个身材像熊一样高大,但眼神却总是流露着一种深刻疲惫的中年男人——在弗兰克的杂货铺门口,对着一个从班戈市开了一个半小时车过来的地方电视台记者,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说,他们已经“尽了一切努力”,现在只能“希望得到最好的结果”。
亨洛克溪的每一个居民都明白这句外交辞令背后的真正含义。它意味着那个穿着粉色连衣裙、扎着两个小辫子的萨拉·米勒,已经永远地消失了。她成了镇上那个看不见的、代代相传的失踪者名单上的又一个名字。这个名单包括了伐木工、猎人、离家出走的孩子,以及一些只是恰好路过此地的旅人。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在失踪前,都曾靠近过那片被诅咒的土地。
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星期里,汤姆试图用体力劳动来对抗日益增长的恐惧和那种被窥视的感觉。他像一个强迫症患者一样,给自己列出了一张长长的待办事项清单。他爬上屋顶,用沥青和油毡修补了那些漏水的窟窿,手指被粗糙的材料磨得生疼。他给嘎吱作响的门廊台阶换上了新的木板,敲钉子的时候格外用力,仿佛每一次敲击都能把心里的恐惧驱散一点。他还花了一整个下午,从那个快要散架的谷仓里翻出了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镰刀,试图去清理那些已经侵入他院子里的藤蔓。
那是一场令人沮丧的战斗。
那草的藤蔓异常坚韧,镰刀砍上去,感觉不像是砍在植物上,倒像是砍在某种坚韧的、富有弹性的皮革上。每一次挥舞,都需要耗费他巨大的力气。而被砍断的藤蔓断口处,会流出一种乳白色的、带有甜腥味的汁液。那汁液滴在地上,会发出一阵轻微的“滋滋”声,仿佛在腐蚀着土壤。而更让他感到毛骨悚然的是,到了第二天早上,当他再次查看自己的“战果”时,他惊恐地发现,所有被他砍断的地方,又重新长出了绿色的嫩芽。它们不仅长回来了,而且比之前长得更加茂盛,更加富有攻击性。
这片草地拥有着一种病态的、几乎是充满挑衅意味的生命力。它在告诉他:你的努力是徒劳的。你反抗得越激烈,我就生长得越快。
汤姆放弃了。他把那把钝了刃的镰刀扔回了谷仓的黑暗角落。他开始把这片草地当成一片看不见的辐射区,一道不可逾越的边界。
他不再在夜晚去门廊抽烟了。天一黑,他就把房子里所有的窗帘都拉上,用厚重的布料隔绝外面的世界。他假装那片黑暗和它所包含的低语都不存在。但这种自我欺骗是徒劳的。那声音能穿透墙壁,穿透玻璃,直接渗透进他的头骨。
而且,那低语变得越来越狡猾,越来越个人化了。它不再满足于仅仅模仿埃莉诺的声音。它的曲目库似乎变得越来越丰富,越来越了解他内心的弱点。
有时,它会变成他父亲的声音。他父亲是个沉默寡五、嗜酒如命的造纸厂工人,一辈子都认为汤姆选择当作家是“娘们唧唧的、不务正业”的行为。那个声音会用他父亲那种特有的、带着轻蔑的语调,在他耳边冷嘲热讽:“瞧瞧你现在这副德行,亨德森。一个写不出一个字的所谓‘作家’。一个连自己的老婆都保护不了的废物。你跟你那多愁善感的妈一个样。”
另一些时候,当他试图入睡时,低语声又会变成他大学时最敬重的文学教授,老麦格雷戈先生的声音。麦格雷戈曾在一篇评论里称赞汤姆的第一部小说,说他拥有“一种罕见的、能洞察人性黑暗面的天赋,前途不可限量”。现在,这个声音会在他耳边用一种充满希望的、几乎是悲伤的语调,反复念叨着“不可限量……不可限量……”,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敲打在他如今一事无成的窘境上。
那个东西在玩弄他。它就像一个残忍的黑客,侵入了他记忆和情感的数据库,把他最深的恐惧、最大的遗憾、最脆弱的渴望,全都下载下来,然后用这些素材剪辑成一部专门为他定制的、永不间断的恐怖广播剧。它的目的很明确:摧毁他的意志,瓦解他的防线,直到他再也无法分辨幻觉与现实,然后像萨拉·-米勒一样,主动走进它的怀抱。
在这场精神的围城战中,汤姆唯一的盟友就是巴斯特。只要这条金毛寻回犬在他身边,只要他能感觉到它温暖的身体和有规律的呼吸,那些恶毒的低语似乎就会减弱一些,退回到一种模糊的背景噪音。巴斯特成了他的哨兵,他的护身符,他理智的最后一道防线。狗似乎本能地知道那片草地的危险。它从不靠近院子的边缘,每次汤姆在外面干活,它都会紧张地守在屋门口,一旦汤姆无意中离草地太近,它就会立刻用狂吠来警告他。
一天下午,正当汤姆坐在厨房里,对着一张空白的稿纸发呆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打破了他与世隔绝的生活。一辆破旧得几乎可以进博物馆的雪佛兰皮卡,伴随着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和放屁声,停在了他家门口。车门打开时发出的尖叫声,比任何恐怖电影里的音效都要刺耳。
车上下来一个瘦得像根干枯的玉米杆的老头。他穿着一件满是油污的工装连体裤,头上戴着一顶褪色严重的约翰迪尔(John Deere)棒球帽。他的脸像是缅因州崎岖地貌的缩影,布满了深刻的皱纹和老年斑。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那是一双颜色异常明亮的蓝色眼睛,像两颗被遗忘在尘土里的蓝宝石,在饱经风霜的脸上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令人不安的光芒。
他径直走到汤姆的厨房窗下,用手敲了敲玻璃。
“你就是那个新来的作家?”老头开口问道,声音嘶哑得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汤姆迟疑了一下,打开了后门。“是的,”他谨慎地回答,“我叫汤姆·亨德森。”
“我叫阿伯纳西。老阿伯纳西。”他说,那种口气好像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份完整的个人简历。“我住在山脊那头。看见你院子里的动静了。你前几天是在砍那些草吧?别白费力气了。你砍不断它,就像你砍不断自己的影子一样。”
“我只是想把院子清理一下。”汤姆撒了个谎,他不想在一个陌生人面前承认自己的恐惧。
阿伯纳西发出一声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的、短促的笑声。“清理院子?孩子,你压根儿就不知道你面对的是什么玩意儿。你听到了,对吧?”
“听到什么?”汤姆故作镇定,但他的心跳开始加速。
“它的声音啊!”阿伯纳西的蓝眼睛猛地睁大了,那狂热的光芒更盛了,“它的低语。它跟你说话了,是不是?它跟你提到你老婆的事了,是不是?!”
汤姆感到一股冰冷的电流从他的脊椎底部直冲头顶。他像是被人当众剥光了衣服,所有他试图隐藏的秘密和恐惧,都被这个形容古怪的老头一语道破。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别他妈跟我装蒜了!”阿伯纳西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他向前走了一步,伸出一根瘦骨嶙峋的手指,直指那片在午后阳光下看起来一片祥和的草地。他的手指因为激动而剧烈地颤抖。“那东西不是草!我不管那些狗屁植物学家管它叫什么!它是一种……一种活物!它有思想,有记忆,而且……它饿!它一直都很饿!它在这里已经有几百年,甚至几千年了!它的根扎得比这个镇子还深,扎根在所有住在这里的人的悲伤之上!它靠吃人的希望过活!”
“听着,先生,我想你可能……”
“它会给你看你想看的东西,让你听你想听的声音!”阿伯-纳西粗暴地打断他,唾沫星子像雨点一样喷出来。“它会把你心底里那个最黑、最深的窟窿找出来,然后用最甜蜜的谎言把它填满,直到你心甘情愿地陷进去!它对米勒家那个小丫头唱了她那只走丢的小猫的叫声!它对五十年前在北边林场失踪的那个叫乔伊的伐木工,唱了他妈妈哄他睡觉时哼的摇篮曲!而对你,一个刚刚死了老婆、伤心欲绝的城里作家,它当然要唱你老婆最喜欢的歌了!”
汤姆彻底惊呆了。震惊和恐惧让他像一座石像一样僵在原地。
老阿伯纳西的激动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他脸上的狂热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刻的疲惫和怜悯。他看着汤姆,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兵看着一个刚刚踏上战场、还不知道战争有多残酷的新兵。
“你得离开这里,”他的语气突然变得恳切而沉重,“趁它还没把它的根须完全扎进你的脑子里。现在,它只是在试探你,逗弄你,就像一只猫在玩弄一只快要死的老鼠。它在享受你的恐惧,品尝你的悲伤。等到它玩够了,等到你被折磨得精神崩溃、只剩下最后一丝希望的时候,它就会张开嘴,把你整个吞下去。你的身体会烂在这片该死的土里,变成它明年春天长得更茂盛的养料。而你的灵魂……你那点可怜的、悲伤的灵魂,会永远被困在里面,成为它那该死的歌声的一部分,去引诱下一个像你一样的倒霉蛋。”
说完,老阿伯纳西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汤姆一眼。他没有说再见,也没有再多解释一个字,只是转身,爬上他那辆破得像行为艺术品的皮卡。汽车发出一连串抗议的巨响,然后突突地开走了,留下一股蓝色的尾气,和一个站在自家门口、浑身冰冷的汤姆·亨德森。
阿伯纳西的话,像一把生锈的、残酷的钥匙,强行撬开了汤姆一直试图用理性和逻辑锁住的那扇恐惧之门。门后,是无底的深渊。
他再也无法怀疑自己的理智了。
这里确实有某种东西。某种可怕的东西。
而他,就住在它的餐盘上。
第二部分:巴斯特与牺牲的代价
5.
老阿伯纳西那辆破旧的雪佛兰皮卡像一个生了锈的幽灵,在土路的尽头拐弯,消失在一片松林之后,留下了一团久久不散的蓝色尾气和一片震耳欲聋的寂静。汤姆站在原地,感觉自己像是被抽走了骨头,只能依靠着腐朽的门框才不至于瘫倒。阿伯纳西带来的故事,像一剂缓慢生效的毒药,正在他的血液里扩散。
之前,他尚能挣扎。他能将那些夜半的低语、打字机上诡异的句子,归类为精神创伤的副产品——一种名为“复杂性悲伤”的心理疾病的具象化表现。他是一个作家,一个以想象为生的人,他的大脑自然会用他最熟悉的方式,将无形的痛苦塑造成有形的怪物。那片草地,不过是他内心荒芜的投射。这个解释像一件薄薄的雨衣,虽然漏水,但至少能提供一丝虚假的庇护,让他不至于被恐惧的暴雨彻底淋透。
但现在,阿伯纳西扯掉了这件雨衣,并将他赤身裸体地推入了冰冷的现实洪流中。
食魂草。亨洛克的饥饿。魔鬼的菜园。
这些名字,带着一种蛮荒的、属于古老传说的重量,重重地压在他的心上。它们不再是隐喻,而是标签。它们将那片草地从一个心理学问题,变成了一个实体。一个有历史、有动机、有明确作案手法的掠食者。一个以赛亚·亨洛克用妻子的血喂养出来的、扎根于小镇世代悲伤之中的古老存在。
这个认知是毁灭性的。它意味着他的敌人不是他自己,不是他脑子里的化学物质失衡。他的敌人是真实存在的,就在窗外,就在那片绿色的、沉默的海洋之下。他所有的挣扎,所有试图用理性和逻辑构建的防御工事,在这样一个存在面前,都显得像孩童用沙子堆砌的城堡,可笑而脆弱。
他踉跄着回到屋里,关上门,用背抵住。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在这里,没有人能帮他。警长布罗迪会把他当成又一个被乡野生活逼疯的城里人。心理医生会给他开一堆他付不起的药。卡普兰,他的编辑,只会关心他能不能把这种疯狂转化成畅销书。
他走遍了这栋空荡荡的房子。这不再是一个庇护所,一个让他远离尘嚣、专心写作的避难所。它是一个饵料盒。他就是那个被放在钩子上的、蠕动的可怜虫。房子的每一扇窗户,都像一个取景框,框住那片绿色的、充满窥视意味的邪恶。他能感觉到它的凝视,一种无处不在的、冰冷的、充满耐心的注意力。它在观察他,研究他,就像一个昆虫学家在观察瓶子里的甲虫。
他拉上所有的窗帘,试图将那片绿色隔绝在外。但这只是徒劳。他能感觉到它的存在感,像一种低频的振动,穿透了木墙和玻璃。
夜幕降临得很快,仿佛那片草地会吞噬光线一样。汤姆知道,他无法清醒地度过这个夜晚。清醒意味着思考,而思考意味着恐惧。他需要麻醉。
他打开那个他一直不愿触碰的、装满埃莉诺遗物的帆布旅行箱。箱子发出一声沉闷的“咔哒”声,像一声叹息。里面那股熟悉的、混合着她香水味和个人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像一把温柔的刀,捅进了他的心脏。他没有去看那些衣服和笔记本。他的目标是那瓶静静地躺在角落里的“美格”(Maker's Mark)波本威士忌。
这是他们最后一个结婚纪念日时,在一家路边的酒品店里买的。埃莉诺喜欢它瓶身上那红色的蜡封,说它看起来“像一封郑重的情书”。那天晚上,他们只倒了两杯,坐在门廊上,看着星星,计划着一场永远未能成行的意大利之旅。现在,这瓶酒成了一件痛苦的圣物。
他拧开瓶盖,没有找杯子,直接对着瓶口灌了一大口。辛辣的、带着橡木和香草气息的液体像一道火焰,从他的喉咙一路烧到胃里。但这股灼热感,却奇迹般地让他那冰冷的、因恐惧而抽搐的身体感到了一丝暖意。
他坐在那张吱嘎作响的、布满灰尘的沙发上,一口接一口地喝着。他希望酒精能像一床厚重的毯子,将他包裹起来,让他沉入一个没有思想、没有感觉的黑暗中。
但事与愿违。那怪物,那个“低语地”的意识,似乎也尝到了他血液里的酒精。它没有被麻醉,反而变得兴奋起来。酒精没有成为他的盾牌,反而成了那邪恶存在的导体,一个能更清晰地传递其信息的媒介。它瓦解了他理性的最后抵抗,让他的感官变得异常扭曲和敏锐。
拉上的窗帘在他眼中开始像有生命的皮肤一样,缓慢地起伏。房子本身也仿佛活了过来,那些因年久失修而发出的正常声响——木头收缩的噼啪声,风吹过屋檐的呜咽声——此刻都带上了一种险恶的节奏和意图。他甚至能听到楼上的脚步声,缓慢而沉重。他知道那里没人,但他还是忍不住抬头望向天花板,想象着有什么东西正在那里踱步等待。
然后,低语声开始了。
这一次,它不再是从远处传来,而是直接在他颅内响起,仿佛有无数个微型扬声器被植入了他的大脑。声音的合唱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复杂、更加恶毒。它像一个技艺高超的DJ,将无数个灵魂的痛苦采样,混音成一首专门为他谱写的、名为“绝望”的交响曲。
他能清晰地分辨出不同的声轨。主旋律是萨拉·米勒那细嫩的、带着哭腔的童声,像一盘被卡住的磁带,永恒地重复着:“雪球……雪-球……天黑了,我好怕……你在哪里?”
背景音轨是一个粗犷的男人声音,在用一种汤姆从未听过的、带着浓重口音的古老方言,哼唱着一首悲伤的、不成调的摇篮曲。每一个音符都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悔恨。是那个伐木工乔伊吗?他在哄谁睡觉?是他自己,还是他失去的孩子?
除此之外,还有无数个更细碎的声音样本,像一条由人类痛苦组成的、翻滚的河流。一个年轻女人的啜泣,她似乎在反复念叨着“他不爱我了”。一个中年男人的咆哮,充满了赌徒输光一切后的狂怒和不甘。孩子们天真的嬉笑声,却在结尾处突兀地变成了一声短促的尖叫。恋人间的喃喃情话,甜蜜的词句间却夹杂着令人不安的占有欲和嫉妒……
而在这所有声音的顶层,始终漂浮着埃莉诺那该死的、轻柔的、充满致命诱惑的呼唤。她不再只是叫他的名字,她开始和他对话。
“汤米,亲爱的,你为什么要把自己弄成这样?看看你,胡子拉碴,一身酒气。我从来不喜欢你喝酒的样子。”
“你还记得吗,我们说好要一起变老的。你说要给我造一个花园,种满我最喜欢的向日葵。你的承诺呢?”
“别喝了,汤米。那瓶酒是属于‘我们’的。你一个人喝,它会变苦的。到我这里来,我给你煮你最喜欢的黑咖啡,不加糖不加奶。我们可以在一起……永远……再也没有痛苦,再也没有分离……”
“闭嘴!”汤姆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咆哮道,声音沙哑得不像他自己,“你不是她!”
他抓起一个沙发靠垫,死死地捂住耳朵,把头埋在沙发垫子之间。但毫无用处。那声音不是通过空气传播的。它源于他自己的记忆,是那怪物像一个邪恶的厨师,用他最珍贵的食材,烹饪出的一道道毒药。
巴斯特焦躁不安地在他身边踱来踱去,它的爪子在磨损的木地板上发出“咔嗒、咔嗒、咔嗒”的声响,像一架永不停歇的、象征着厄运的节拍器。它时不时地停下来,用它那湿漉漉的大鼻子用力地拱他的手,用它那双在昏暗灯光下闪着忧虑光芒的棕色眼睛看着他。它能感觉到主人正在被某种看不见的东西撕扯、吞噬。它想帮忙,却不知道该怎么做。
汤姆放下靠垫,一把将那条温暖的、毛茸茸的大狗搂进怀里。他把脸深深地埋在它厚实的、带着一股安心的狗味的皮毛里。这是这个该死的房子里唯一真实、唯一纯粹、唯一没有被污染的东西。他像一个溺水的人,紧紧抓住身边唯一的浮木。
“我们明天就走,巴斯特,”他对着狗的耳朵,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破碎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与其说是在对狗承诺,不如说是在对自己下达最后的命令。“天一亮……只要太阳一出来……我们就走。我发誓。我以埃莉诺的名义发誓。我们离开这个鬼地方,去任何地方都行。我们可以去加州,去晒太阳。那里没有这种该死的草。”
他抱着巴斯-特,任由威士忌的效力将他拖入意识的深渊。他最终在沙发上失去了知觉,与其说是睡着,不如说是被精神和酒精的双重重压击昏了。
他坠入了一场噩梦。
6.
这场梦,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宏大,更加清晰,也更加恐怖。
在梦里,他的意识脱离了身体,像一个无形的幽灵,漂浮在亨洛克溪的上空。他能看到整个小镇,在惨白的月光下,像一堆被遗弃的火柴盒。他能看到格拉迪斯小馆紧闭的门窗,看到厄尔和瘦老头各自在他们的小木屋里沉睡。
然后,他的视线下沉,穿透了地面,穿透了泥土、岩石和盘结的树根。他看到了那片“低语地”的真正面目。
它是一个单一的、庞大到令人难以置信的有机体。一个活着的、呼吸着的、思考着的植物生命。无数的藤蔓,只是它伸向地表的无数根手指和感知器官。而在地底深处,所有这些藤蔓的根须,都像无数条粗大的血管,从四面八方汇集到一处,连接在一个巨大的、搏动着的、如同巨型肿瘤般的根瘤上。
那东西有他那辆福特皮卡那么大,呈现出一种病态的、半透明的深紫色,表面覆盖着一层不断蠕动的、黏滑的生物薄膜。它就像这片被诅咒的土地那颗黑暗的、邪恶的心脏,每一次缓慢而有力的搏动,都会将一种黑色的、充满恶意的生命力,通过那些根须血管,输送到地表的每一片叶子、每一根卷须上。
最恐怖的是,他能看清那颗心脏的内部。在那层半透明的薄膜之下,有无数张痛苦扭曲的人脸在缓慢地沉浮,像被困在琥珀里的昆虫。他们的脸因永恒的痛苦和无声的恐惧而极度变形,嘴巴大大地张开着,仿佛在发出一种只有上帝(或者魔鬼)才能听到的尖叫。
他看到了。他看到了一个扎着两个小辫子的小女孩的脸,那是萨拉·米勒。他看到了一个留着浓密胡须、眼神空洞的男人的脸,那一定是伐木工乔伊。他甚至看到了一些穿着更古老服饰的人,拓荒者时期的女人,印第安人装束的男人……几百年来,所有被这片土地吞噬的灵魂,都被囚禁在这里。他们没有死,也没有得到安息。他们被同化了,成了这个怪物生命循环的一部分,成了它用来引诱新猎物的声音样本。他们的悲伤、他们的爱、他们的希望,都成了喂养这颗邪恶心脏的营养液。
在梦的最后,他看到了一个让他魂飞魄散的景象。那颗巨大的心脏,似乎感知到了他的窥视。在它无数张扭曲的面孔中,有一张脸……埃莉诺的脸……缓缓地转了过来,穿透了梦境的维度,用那双空洞的、属于怪物的眼睛,直勾勾地、准确无误地看向了他。
她的嘴唇动了,无声地说出了两个字:找到你了。
汤姆像被电击了一样,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发出一声短促的、被掐住喉咙的尖叫。他从沙发上弹起来,心脏狂跳得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天还没亮,窗外是一片深沉的、黎明前最黑暗的青灰色。屋子里一片死寂。
一种令人心悸的、不祥的、沉重得如同铅块的寂静。
连巴斯特那熟悉的、在他醉倒前还清晰可闻的轻微呼吸声和打鼾声,都消失了。
一种尖锐而不祥的预感,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地插进了他的心脏。
“巴斯特?”他叫了一声,声音因为宿醉后的脱水和深入骨髓的恐惧而嘶哑不堪。
没有回应。连爪子在地板上移动的声音都没有。
“巴斯特!”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八度,带着一丝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近乎歇斯底里的恐慌。
他从沙发上跳下来,因为起得太猛,整个世界都在他眼前天旋地转。他扶着墙,强迫自己站稳。他的头疼得像要裂开,但此刻,身体的痛苦完全被精神上的巨大恐惧所压倒。
他踉跄着在昏暗的屋子里寻找。厨房,空的。他那间堆满书的卧室,空的。那间他曾试图写作、如今却让他不寒而栗的书房,也是空的。
然后,他看到了。
那扇通往后院的沉重木门,那扇他昨晚反反复复检查、确信自己已经用两道门闩从里面牢牢锁上的门,此刻正虚掩着,开着一道大约一英尺宽的缝隙。
一阵夹杂着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甜腥味的冷风,从门缝里丝丝地吹进来,像死人的手指一样抚摸着他的脸颊。
一股冰冷的、令人反胃的恐惧,让他瞬间酒醒了。他感觉自己的血液都变成了冰冷的泥浆,在他的血管里凝固、停止了流动。他像一个上了发条的机器人,僵硬地、一步一步地挪到门口。每一步都像踩在玻璃碴上一样艰难。他伸出颤抖的手,推开了那扇门。
后院的草坪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银白色的晨霜。而在那片 pristine(原始洁净的)的霜地上,有一道清晰的、怵目惊心的痕迹。
那不是爪印,也不是脚印。那是一道宽阔而平滑的、像是有什么沉重而柔软的东西,被一路拖着走的痕迹。那痕迹破坏了霜层的完整,露出了下面深色的湿土。
那道痕迹,从他家的后门口开始,径直地、毫不迟疑地,像一条指向地狱的路标,通向……通向那片在晨光中沉默不语的、黑绿色的荒草地边缘,然后消失在那些纠缠的藤蔓之中。
“不,”他像个被告知了最残酷真相的孩子一样,发出一声绝望的、破碎的低语,“不……不……不……不……不……”
他不需要任何逻辑推理就能在瞬间拼凑出昨晚发生了什么。那个东西,那个地下的怪物,听到了他醉酒后的誓言。它知道他下定了决心要离开。它知道,它用来对付他的最大筹码——埃莉诺的幻象——在他抱着巴斯特的时候,效力会大打折扣。那份真实的、活生生的温暖,像一个护盾,干扰了它的信号。
所以,它改变了策略。它没有再试图引诱他,而是釜底抽薪,把他唯一的盟友、他的护身符、他理智的最后一道防线,给偷走了。
它可能模仿了一只受伤的兔子发出的哀鸣。也可能,更恶毒地,它模仿了汤姆自己呼唤巴斯特的声音。巴斯特,他那条忠诚到有点傻的、把保护主人当作毕生使命的巴斯特,为了保护他,或者为了回应它以为是主人的呼唤,在深夜里独自走出了那扇被无形之力打开的门,走进了那个致命的陷阱。
一瞬间,悲伤、恐惧、宿醉的痛苦,全都被一种更滚烫、更原始的情感所取代。
愤怒。
一种纯粹的、燃烧一切的、红色的狂怒。那不是人类之间因为口角或利益冲突而产生的愤怒,那是一种属于受伤野兽的、当它的幼崽受到威胁时所爆发出的、不计后果的毁灭性怒火。
他不再思考,不再害怕,不再权衡利弊。他的脑子一片空白,被这种火山爆发般的狂怒所填满。他冲到客厅的壁炉旁,一把抓起那根沉重的、冰冷的、铸铁的拨火棍。它坚实的重量和粗糙的质感,成了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现实。
他像一头发了疯的公牛一样冲出屋子,赤着脚踩在冰冷的、沾满露水的草地上。他冲到那片草地的边缘,对着那片在晨光中静默起伏的绿色海洋,发出了不似人声的、撕心裂肺的咆哮:“把它还给我!你听到了没有,你这个藏在土里的肮脏混蛋!把我的狗还给我!”
他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声音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惊起了一群远处树林里的乌鸦。
回应他的,只有一片令人发疯的、傲慢的寂静。连平时的沙沙声都消失了。那片草地仿佛在屏息凝神,以一种居高临下的、神明般的姿态,嘲笑着他这种凡人的、徒劳的无能狂怒。
就在他几乎要被自己的无力感和涌上心头的绝望所淹没,就在他的愤怒即将耗尽、转为泪水的时候,他听到了。
巴斯特的呜咽声。
非常微弱,充满了无法想象的痛苦和虚弱。那声音断断续续,像是从一个很深很深的地方传来,被无数层厚重的障碍物所阻隔。每一个音节都像一颗生了锈的钉子,狠狠地钉进了汤姆的心脏。
声音从草地深处传来。
那一刻,汤姆的整个世界里,只剩下了那个声音。阿伯纳西的警告,噩梦中的恐怖景象,对自身安全的本能恐惧,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一声微弱的呜咽面前,被烧成了灰烬。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一个超越了所有理智和逻辑的、刻在他DNA最深处的最原始的指令:
去救他。
他没有丝毫的犹豫。他像一个扑向烈火的、狂热的殉道者,握紧了冰冷的拨火棍,一头冲进了那片纠缠交错、仿佛有生命的藤蔓之中。
7.
一踏入草地的范围,世界就变了。仿佛穿过了一层看不见的、果冻状的薄膜,他从正常的现实,进入了一个扭曲的、充满恶意的维度。
阳光立刻被隔绝在外。头顶上,那些肥厚的、油亮的叶片层层叠叠,交织成一个密不透风的深绿色天穹,只漏下几缕病态的、宛如来自水底的光线。整个世界都被染上了一种令人作呕的绿色,像是透过一片肮脏的啤酒瓶底在看东西。空气也瞬间变得不同,那种属于清晨的、清冽的寒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停滞的、温暖而潮湿的空气,仿佛在进入一个巨大生物的肺部。那股浓郁的、混合着腐烂植物和甜腻香草的气味,在这里变得如此浓烈,几乎是液体般的存在,堵塞了他的鼻腔,让他每一次呼吸都感到一阵晕眩。
脚下的地面不再是坚实的土地。它异常松软、泥泞,像是一片被水泡透了的沼泽。每一步踩下去,脚都会深陷到脚踝,然后感觉到无数细小的、滑腻的根须在缠绕、在吸附,仿佛那片土地本身就在试图将他拉住,将他吞噬。他必须用尽全力,才能把脚从那股泥泞的吸力中拔出来,每一步都伴随着一阵令人恶心的“啵”的声音,像是从黏稠的烂泥中拔出萝卜。
那些藤蔓,近看之下,比他在外面观察到的要恐怖得多。它们不仅仅是植物。它们的表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滑腻的黏液,颜色深得发黑,粗壮得像人的手臂。它们的藤身上布满了细密的、尖锐的倒刺,每一次擦过,都会在他的皮肤和衣物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划痕。有几次,一些潜伏在地面上的藤蔓甚至像活的蛇一样,突然绷紧,缠住他的脚踝,试图将他绊倒。他必须用手中的拨火棍狠狠地砸下去,才能将它们砸开。
“巴斯特!”他一边艰难地前进,一边用尽全身的力气呼喊。他的声音在这里变得沉闷而失真,仿佛被周围那些厚实的叶片吸走了大部分的能量。他每喊一声,都感觉周围的叶子在微微地震动,像是在回应,又像是在嘲笑。
他又听到了那声呜咽,比刚才清晰了一点点,似乎就在他左前方不远处。那声音就像一座灯塔,在-这片绿色的、令人迷失的海洋中为他指引着方向。那声音也像一把尖刀,每一次响起,都在凌迟着他的心。
他改变了方向,不再试图寻找所谓的“路”,而是用一种近乎疯狂的蛮力,将手中的拨火棍当作开山刀一样挥舞。他砸开那些比他手臂还粗的藤蔓,用肩膀撞开那些挡路的枝叶丛。他像一艘破冰船,在绿色的冰洋中硬生生地开辟出一条通路。藤蔓的汁液和被划破的皮肤流出的血混合在一起,在他的手臂和脸上留下了黏腻的痕迹。
他拨开最后一丛挡在他面前的、一人多高的肥厚叶片,叶片上的黏液蹭了他满脸。
然后,他看到了。
那个景象,他知道,将会像用最滚烫的烙铁,在他的视网膜上烙下的印记,永远、永远地刻在他的记忆里。他知道,在未来的岁月里,无论他写出多少畅销的小说,获得多少名誉,在每一个午夜梦回、万籁俱寂的时刻,这个画面都会准时出现,将他重新拖回这个绿色的地狱。
在一小片约有十英尺见方的圆形空地上,巴斯特静静地躺在那里。
但这已经不是巴斯特了。或者说,它不再完全是巴斯特了。它更像是一个由艺术家用病态的想象力创作出来的、名为“痛苦”的雕塑。
它的整个身体,从湿漉漉的黑鼻头到无力垂落的尾巴尖,都被无数根细密的、暗绿色的、像是毛细血管一样的藤蔓根须所覆盖。这些藤蔓不是像绳子一样捆绑在它身上,而是从它的身体内部血淋淋地长出来的。它们像无数只绿色的寄生虫,刺穿了它那身曾经漂亮的金色皮毛,深深地、残忍地扎根于它的肌肉、它的内脏、它的血脉之中,形成了一张活生生的、正在贪婪地、缓慢地搏动着的绿色之网。
每一次搏动,汤姆都能看到巴斯特的身体轻微地抽搐一下。他能看到,这些邪恶的根须正在吸取着什么。不只是血液,而是一种更本质的东西——生命力。那怪物在活生生地消化它,不是用牙齿和胃酸,而是用一种更阴险、更彻底的方式,在同化它,把它变成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巴斯特的嘴巴无力地张着,舌头半垂在外面,沾满了泥土和那种乳白色的、恶臭的黏液。它的眼睛半睁着,那双曾经总是充满了快乐、忠诚和傻乎乎的活力的棕色眼睛,此刻被一层灰色的、死亡的翳所笼罩。在那层翳的后面,只剩下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痛苦、刻骨的迷茫,以及一丝微弱的、看到主人到来时的哀求。
当它看到汤姆时,它似乎用尽了身体里最后的一丝能量,虚弱地、几乎是不可察觉地摇了一下尾巴。这个微不足道的动作,却牵动了它全身成千上万根寄生的根须,引发了一阵剧烈的、无声的抽搐。一滴浑浊的眼泪,从它灰色的眼角滑落。
汤姆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理性、恐惧、悲伤……所有复杂的人类情感都在这一刻被彻底烧毁,只剩下一片滚烫的、焦黑的虚无。他终于明白了。他终于亲眼看到了这个怪物的捕食方式。它不是简单的杀死,那是仁慈的。它是吞噬和奴役。它在用巴斯特的生命力来喂养自己,用它的痛苦来浇灌自己的根须。
一股原始的、燃烧一切的愤怒,压倒了汤姆心中所有的情感。那不是属于一个文明社会里的作家的愤怒,那是一种属于石器时代的猎人的、当他的家庭受到致命威胁时所爆发出的狂怒。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撕心裂肺的、从胸腔最深处挤压出来的咆哮。他像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复仇之魂,高高举起手中的铸铁拨火棍,像一个疯子一样冲了上去,狠狠地、疯狂地砸向那些寄生在巴斯特身上的藤蔓。
“滚开!”他嘶吼着,泪水和汗水混合在一起,像滚烫的酸液一样流过他脸上的伤口,“从他身上滚开!你们这些该死的、肮脏的寄生虫!”
铸铁的拨火棍带着风声,狠狠地砸在那些藤蔓上。但发出的不是砍断植物时应有的清脆声,而是一种沉闷的、如同击打在浸了水的坚韧皮革上的“砰砰”声。白色的、带着甜腥味的汁液四处飞溅,有几滴溅到了汤姆的手背上,立刻传来一种灼烧般的冰冷感,皮肤上迅速泛起了丑陋的红色疹子。
他的攻击是有效果的。被直接击中的藤蔓会断裂、萎缩。但他很快就发现,这是一种徒劳的、令人绝望的努力。他砍断一根粗壮的藤蔓,立刻就有两三根更细小的、如同毒蛇一样的根须从旁边的湿润泥土里钻出来,重新缠上巴斯特的腿。他砍得越快,那些东西长得也越快。这是一场消耗战,而他,只是一个血肉之躯的凡人。
就在这时,他身心俱疲,动作开始变得迟缓的时候,那低语声又回来了。
这一次,它不再是含糊不清的、四面八方传来的合唱。它变得无比清晰,无比集中,直接在他的颅内,用埃莉诺那该死的、温柔的声音响起。
“汤米,停下来。你这样会伤到它的。你也在伤到我。”
汤姆的动作猛地一僵,拨火棍悬在了半空中。他抬起头,茫然地环顾四周。绿色的藤蔓海洋在他周围有节奏地、缓慢地起伏着,像一个正在沉思的、巨大的生物。
“别管那条狗了,亲爱的,”埃莉诺的声音温柔得像毒药,带着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属于死亡的甜蜜和诱惑,“它只是个动物,汤米。它的生命和我们的爱比起来,算得了什么呢?我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你不是一直都这么说的吗?我在这里,汤米。我一直都在这里,等你回来。”
在汤姆面前几码远的地方,浓密的、纠缠的草叶开始以一种极不自然的方式蠕动、盘旋、汇聚。它们像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揉捏的绿色黏土,渐渐地,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出现了。那个人形在昏暗的、水底般的光线下越来越清晰,色彩和细节也越来越丰富,最终……最终变成了埃莉诺的样子。
她穿着他们第一次约会时穿的那条天蓝色的连衣裙。她赤着脚,脚趾陷在湿润的泥土里。她的头发和他记忆中一样,带着一点点天然的卷曲。她微笑着,那笑容是他最熟悉的、能让他心安的笑容。她向他伸出一只苍白而完美的手。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爱意、哀伤,以及一丝……一丝责备。
“来吧,汤米,”那个幻象用埃莉诺的声音说,那声音是如此的真实,以至于汤姆能感觉到每一个音节的振动,“到我这里来。你不用再一个人痛苦了。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了。在这里,没有寒冷,没有疾病,没有分离,只有永恒的、绿色的宁静。”
汤姆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呆呆地看着那个完美的、栩栩如生的埃莉诺。他又低头看了看正在他脚下痛苦地、无声地抽搐着的巴斯特。狗的眼睛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哀求,它在求他救它,求他不要被迷惑,求他不要放弃。
这是一道残酷到极点的选择题。一道魔鬼出的选择题。
一边是虚幻的、代表着他所有失去的美好、所有关于过去的甜蜜回忆、一个能终结所有痛苦的虚假天堂。
一边是真实的、代表着他所有当下的责任、所有令人作呕的现实、一个需要他用鲜血和意志去战斗的血腥地狱。
那低语像一条狡猾的、了解他所有弱点的毒蛇,精准地钻进了他内心最深、最黑暗的那个名为“愧疚”的洞穴:
“你救不了它的,汤米。你总是想扮演英雄,结果呢?就像你也救不了我一样。你总是那么固执,那么自以为是。那天在高速公路上,如果不是你非要逞能,坚持要开快点赶回家看那场该死的球赛,我们就不会出事。是我让你慢点的,汤米,你还记得吗?‘路面结冰了,亲爱的,我们开慢点。’你是怎么回答的?‘放心,我搞得定。’你搞定了什么?你把我搞进了坟墓里。”
“是你害死了我,汤米。是你。这个事实,无论你喝多少酒,写多少字,都改变不了。现在,你又要因为你这种可笑的、廉价的英雄主义,害死这条可怜的狗吗?放弃吧。至少这一次,做个聪明的决定。”
罪恶感。那股熟悉的、冰冷的、粘稠的黑色潮水,在一瞬间淹没了汤姆的理智。是的,他记得。他记得每一个细节。他记得自己当时的不耐烦。他记得埃莉诺脸上担忧的表情。他记得自己是如何轻描淡写地挥挥手,说“没问题”。
他错了。他一直都错了。他是个失败者。一个伪装成作家的、自私的失败者。
他手中的拨火棍垂了下来,带着一声沉闷的响声,掉在了湿软的泥地上。他的肩膀垮了下来。他输了。他怎么可能赢得了这个能看穿他所有罪孽、能把他最隐秘的愧疚当作武器来攻击他的怪物?
那个埃莉诺的幻象笑得更加温柔,更加充满了怜悯,仿佛一个圣母在宽恕一个犯了错的孩子。“没关系,亲爱的。我都原谅你了。我从来没有真正怪过你。只要你过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放弃吧,汤米。放下你那无谓的负担,放下这无谓的挣扎。把那根又冷又硬的铁棍扔掉,到我这里来。”
他几乎就要照做了。那诱惑是如此的巨大,如此的难以抗拒。放弃挣扎,放下所有责任,沉入这片绿色的、由悲伤构成的温暖海洋之中,和他的爱人永远在一起……这难道不就是他一直以来,在每一个被酒精和噩梦折磨的不眠之夜里所渴望的终极解脱吗?
他的腿开始不自觉地向前移动,一步,又一步,走向那个张开双臂等待着他的幻象。
就在他即将踏出第三步,即将跨过那条不可逆转的界线的时候——
巴斯特,那条濒临死亡、被痛苦和寄生藤蔓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狗,又发出一声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哀鸣。
然后,它用尽了它作为一条忠诚的狗所能聚集的、最后的一丝力气,偏过头,用它那粗糙的、温暖的舌头,轻轻地、但坚定地,舔了一下汤姆沾满泥土的赤裸脚踝。
那一下温暖而真实的触感,那一下不含任何杂质、没有任何要求、纯粹得如同水晶的忠诚和信任,像一道刺目的闪电,瞬间击穿了笼罩在汤姆心头那层厚重的、由悲伤和愧疚构成的浓雾。
这是真的。
巴斯特的痛苦是真的。它湿漉漉的鼻头是真的。它温暖的舌头是真的。它的忠诚和爱是真的。
而眼前这个用最完美的温柔、说着最恶毒的话语、用他的罪恶感来勒索他的埃莉诺……是假的。一个完美的、致命的谎言。
他的埃莉诺,那个善良、爱开玩笑、有时候会把盐当成糖放进咖啡里、但永远会无条件地站在他这边的埃莉诺,绝不会用他最深的伤口来折磨他。他的埃莉诺,如果她还在这里,她会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大骂他是个蠢货,然后让他振作起来,去他妈的战斗,去救他们的狗。
“你不是她。”汤姆嘶哑地说道,声音因为重新燃起的、被背叛的愤怒而剧烈地颤抖。
那个幻象的笑容僵硬了一瞬间,那完美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极不和谐的裂痕。“说什么傻话呢,汤米?我当然是……”
“你不是她!”汤姆咆哮道,他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带着一种 newfound(新发现的)、坚定的力量。他重新弯下腰,捡起了那根沉重的拨火棍,再一次握紧它,这一次,他的手臂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他把内心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愤怒、所有的负罪感,都转化成了纯粹的、冰冷的、足以燃烧一切的燃料。“你只是个寄生虫!一个躲在土里的、靠着偷窃别人的记忆和痛苦过活的该死的、肮脏的怪物!”
他不再理会那个脸上开始出现扭曲和融化的幻象,而是转身,以一种更加凶狠、更加精准的狂暴,重新投入了拯救巴斯特的战斗。他不再盲目地去砍那些数不尽的藤蔓,那没用。他改变了策略。他用拨火棍尖锐的另一端,像用一根巨大的撬棍一样,狠狠地插进那些最粗大的根须扎进泥土的地方。
那片草地似乎被他的反抗和亵渎彻底激怒了。整个地面开始轻微地、有节奏地-震动起来,仿佛地底下的那颗巨型心脏正在愤怒地加速搏动。埃莉诺幻象的脸彻底扭曲、融化了,那温柔美丽的五官变成了一张由无数张尖叫的嘴和怨毒的眼睛组成的、充满了无边饥饿和狂怒的脸。她的声音也变成了一种尖利刺耳的、由成千上万个受害者的尖叫声混合而成的、足以撕裂耳膜的噪音。
“愚蠢的凡人!你胆敢反抗!你将和你的狗一起腐烂在这里!成为我们身体的一部分!永永远远!”
无数的藤蔓从四面八方像一条条绿色的长鞭,带着破空之声,狠狠地抽向汤姆。它们抽在他的背上、手臂上、脸上,立刻留下一道道火辣辣的血痕。但他毫不在意。疼痛让他更加清醒,更加愤怒。他只有一个目标,清晰而坚定,像一座在风暴中屹立不倒的灯塔。
他终于撬动了最大的一丛根系。那丛根系是如此的深,以至于他能感觉到拨火棍的另一端触及了某种更加巨大的、坚韧而有弹性的、正在搏动着的东西——那是地下那颗心脏的表层。他大吼一声,将全身的重量都压了上去,用尽了他从出生到现在积攒的所有力气,发出了困兽般的咆哮。
“啊啊啊啊啊——!”
伴随着一阵令人牙酸的、类似肌肉和筋腱被强行撕裂的声音,那一大团纠结的、带着巴斯特的血、皮毛和肉丝的根块,被他硬生生从湿润的泥土里扯了出来。
一声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非物理的、直接作用于精神层面的尖啸,响彻了整片草地,震得汤姆七窍流血,耳膜生疼。所有那些正在疯狂攻击他的藤蔓,在一瞬间都僵住了,然后像被切断了电源的机器一样,无力地垂了下来。
那怪物……被他重创了。
汤姆抓住这千载难逢的、可能只有几秒钟的宝贵时机。他扔掉拨火棍,一把抱起浑身是血、奄奄一息但已经脱离了根须束缚的巴斯特,转身就跑。
他不敢回头。他能感觉到身后有什么东西正在从剧痛中苏醒,正在以一种他无法想象的规模暴怒。地面在他脚下剧烈地隆起、开裂,藤蔓像无数只从坟墓里伸出的利爪,疯狂地抓着他的脚踝,撕扯着他的裤子,试图把他拖倒在地。
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一样,在绿色的迷宫中狂奔。他不再试图躲避,而是用肩膀和身体硬生生地撞开挡路的枝叶,任由它们锋利的边缘划破他的皮肤。他跑出了那片病态的绿色光晕,跑进了清晨明亮的、金色的阳光里。
当他的双脚踏上自家后院那片正常的、安全的草坪的那一刻,他感到身后所有的追逐、所有的恶意、所有的振动,都戛然而-止,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不可逾越的墙。
他抱着巴斯特,重重地摔倒在地上,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自由而干净的空气。他的肺像火烧一样疼,他的肌肉在尖叫,他的每一寸皮肤都在流血。
但他成功了。他把它带出来了。
他低头看着怀里虚弱得只剩一口气的狗,又抬头看了看那片在晨风中重新开始沙沙作响,但那声音中却多了一丝怨毒和痛恨的荒草地。
他知道,这还没完。这绝不是结束。
他激怒了它。他伤害了它。他向它宣战了。
这只是第一回合。而他,已经流了太多的血,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否撑到第二回合的钟声响起。
第三部分:焦土之约
8.
从那片绿色的地狱中逃脱出来,并不意味着安全,只意味着痛苦的开始。
汤姆躺在后院冰冷的草地上,感觉自己像一具被拆散了又拙劣地重新组装起来的骨架。他的身体像一个警报器,从每一个关节、每一寸皮肤、每一根肌肉纤维里,向他那早已不堪重负的大脑发送着尖锐的疼痛信号。阳光,这个几分钟前他还无比渴望的东西,此刻却刺得他眼睛生疼。他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肋骨和肺部火辣辣的疼痛。
但他顾不上自己。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他怀里那个温暖而脆弱的生命上。
巴斯特还在呼吸,但那呼吸微弱得像风中的残烛,随时可能熄灭。它金色的皮毛被泥土、黏液和凝固的血液弄得一团糟,纠结成一块块丑陋的硬片。那些被汤姆硬生生扯断的藤蔓残根,还留在它的身体里,像一个个可怕的绿色标记,从伤口中探出头来,微微地、病态地搏动着。汤姆甚至能看到,其中一些细小的根须已经开始尝试着重新生长,分泌出那种乳白色的汁液,试图再次扎根于巴斯特的血肉之中。
一个念头清晰地浮现在他那片混乱的思绪中:医院。他需要把巴斯特送到兽医那里,一个专业的、有麻醉剂、有手术刀、有抗生素的地方。
但这个念头只存在了不到三秒钟,就被冰冷的现实击碎了。
他该怎么解释?他无法解释。
想象一下那个场景:他,一个浑身是伤、衣衫褴褛、神情恍惚的男人,抱着一条同样伤痕累累、身上还插着不明植物根须的狗,冲进任何一家文明世界的兽医诊所。接待员会尖叫,医生会报警。很快,就会有穿着制服的人出现。不仅仅是警察,还会有动物保护组织的调查员,甚至可能有疾病控制中心的人,穿着白色的防护服,把他和巴斯-特一起装进一个密封的袋子里。
他们会问他无数个问题。而他的答案,只会被当作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他们会把他送进精神病院,把巴斯特送去某个实验室,进行解剖和研究。他不仅救不了他的狗,还会让自己陷入一个比“低语地”更可怕、但也同样无法逃脱的官僚主义地狱。
不。不能去医院。
他那被疼痛和恐惧搅成一锅粥的脑子里,只浮现出一个名字,一个带着烟草味、机油味和一丝疯狂味道的名字。
阿伯纳西。
老阿伯纳西。那个用一根手指就戳破了他所有理智防线的古怪老头。那个唯一知道、唯一相信、也唯一可能知道该如何对付这种超出人类理解范畴的伤害的人。
这个念头给了汤姆一丝力量。他挣扎着,用那双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的手臂,小心翼翼地、尽可能轻柔地抱起巴斯特。狗的身体很沉,而且每一次移动,都会让它发出一声痛苦的、压抑在喉咙里的呻吟。
他踉踉跄跄地穿过院子,走进他那辆满是尘土的福特皮卡。他把巴斯特安置在副驾驶座上,用一条从后座翻出来的、满是狗毛的旧毯子裹住它。毯子能提供的安慰微乎其微,但这是他此刻唯一能做的。
他发动了汽车。引擎发出一声疲惫的、不情愿的咳嗽声,然后总算轰鸣起来。他猛踩油门,轮胎在松软的泥地上疯狂地空转了几下,扬起一片黄色的尘土,然后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冲上了那条通往外界的土路。
他不知道阿伯纳西具体住在哪里,只记得老头说过“山脊那头”。他只能凭着模糊的记忆,朝着镇子的另一个方向开去。每当车轮碾过一个坑洼,车身的颠簸都会让巴斯特发出一声哀鸣,而那哀鸣就像一把生锈的锥子,在他的心脏上钻动。
他开得飞快,两旁的松树像一道道模糊的绿影向后退去。他有一种强烈的被追逐感。虽然他知道,那片草地似乎有某种地理上的限制,无法延伸到它的领地之外,但他总觉得,它的意识,它的恶意,像一个看不见的幽灵,正紧紧地跟在他的车后,随时准备在他最脆弱的时候,将他重新拖回深渊。
他终于在一条岔路的尽头,看到了一个符合阿伯纳西疯癫气质的地方。那与其说是一个住处,不如说是一个由一栋快要散架的谷仓、几个用波纹铁皮和油布搭建的棚屋,以及一辆已经长在地面上的旧式艾尔斯翠姆(Airstream)拖车,拼接而成的大型废品堆砌艺术装置。院子里堆满了各种各样、处于不同腐烂阶段的废旧物品:生锈的农具——犁、耙、播种机;几辆被拆得只剩下骨架的汽车;小山一样高的轮胎;还有一些汤姆根本无法辨认出用途的、造型古怪的自制机器。
而阿伯纳西本人,正坐在那堆轮胎小山的山顶上,像一个沉思的国王坐在他由垃圾构成的王座上。他手里拿着一把锋利的小刀,正在削着一根不知名的树枝。他听到了汤姆皮卡的轰鸣声,看到了它像疯了一样冲进他的院子,但他连眉毛都没有抬一下,仿佛汤姆的到来,就像太阳从东方升起一样,是早已注定、无需惊讶的自然现象。
“我就知道你会回来。”当汤姆踉跄着从车上下来时,阿伯纳西开口了。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嘶哑,像是在砂纸上拖动 gravel(碎石)。“比我预想的要快一些。看来你还是没听我的劝告,非要跟它掰掰手腕。”
“救救它,”汤姆的声音因为脱水和激动而嘶哑不堪,他指着车里那个被毯子包裹的、奄奄一息的身影,“求你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阿伯纳西终于从他的轮胎王座上站了起来。他把小刀灵巧地一翻,插回腰间的皮套里。他慢悠悠地走到皮卡旁边,弯下腰,往车里看了一眼。当他看到巴斯特那副惨状,看到那些还扎在它体内的绿色根须时,他那双总是闪烁着狂热光芒的蓝色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真正的惊讶和……敬佩?
“我的老天爷……”他低声说,语气里带着一种外科医生看到一个罕见病例时的复杂情绪,“它把你弄进去了。它居然把你弄进去了……而你,你居然能活着把它带出来。”
他没有再多问一句废话,没有问发生了什么,也没有指责汤姆的愚蠢。他只是用他那布满老年斑的、瘦骨嶙峋的手,朝那个最大的谷仓招了招。
“把它抱到谷仓里来。”他的语气变得严肃而果断,“快点。我们没多少时间了。”
9.
阿伯纳西的谷仓里,弥漫着一股浓厚而复杂的、属于岁月和劳作的气味。干草的甜香,机油的刺鼻,生锈金属的冰冷,还有一种汤姆从未闻过的、类似草药和某种化学品的混合味道,在这里交织成一种独特的、令人安心的氛围。谷仓的横梁上挂着各种工具,墙壁上钉着褪色的日历和一些老旧的农产品广告。这里不像一个家,更像一个战士的军械库,一个工匠的工作室。
阿伯纳西指挥汤姆把巴斯特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张宽大的、铺着几层干净麻布袋的工作台上。工作台在昏暗的光线下,看起来像一个简陋的手术台。
然后,老头转身走向谷仓最深处的黑暗角落。他从一堆杂物后面,拖出一个沉重的、用黄铜包角的旧木箱。那箱子看起来像是某个19世纪的医生出诊时用的药箱。他把箱子放在工作台旁边,打开了它。
里面没有金银财宝,却比金银财宝更让汤姆感到希望。箱子里整齐地码放着各种各样、用棕色玻璃瓶装着的液体和粉末,瓶身上贴着手写的、字迹潦草的标签。除此之外,还有一排用油布包裹着的、闪着金属光泽的工具——不同尺寸的镊子、探针、手术刀,以及一些汤姆根本认不出来的、看起来像是自制的、造型古怪的外科器械。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对汤姆来说,是一场地狱般的煎熬,也是一场充满了希望的洗礼。
阿伯纳西变成了一个汤姆完全不认识的人。他不再是那个疯疯癫癫的、喜欢说末日预言的乡下老头。他变成了一个专注、冷静、手法虽然粗暴但却异常精准的战地医生。他点亮了一盏挂在横梁上的煤油汽灯,明亮的黄光将简陋的手术台照得通亮。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给汤姆自己处理伤口。他用一块蘸了某种刺鼻液体的布,粗鲁地擦拭着汤姆脸和手臂上的划痕。那液体像火一样灼烧着伤口,痛得汤姆倒吸冷气。
“忍着点,作家,”阿伯纳西头也不抬地说,“这是我用松节油和酒精自己配的。能杀掉它留下的所有脏东西。”
处理完汤姆,他才把注意力完全转向了巴斯特。
“按住它,”他命令道,“别让它乱动。接下来会很疼。”
汤姆用尽全身力气,轻轻地但坚定地按住巴斯特的肩膀和后腿。狗因为疼痛和恐惧而在他手下微微颤抖。
阿伯纳西拿起一把最长的镊子,在汽灯的火焰上烤了烤,然后开始了他的工作。他用那把镊子,夹住一根最粗的藤蔓残根,然后,缓慢地、坚定地、一点一点地,将它从巴斯特的血肉里往外拔。
那根须比汤姆想象的要长得多,每拔出一寸,巴斯特都会痛苦地抽搐一下,喉咙里发出被压抑的、令人心碎的哀鸣。而汤姆的心,也随着那根须的拔出,被一寸寸地揪紧。他能感觉到,那根须在被拔出时,在巴斯特的体内产生的撕裂感。
“它在吸它的血,”阿伯纳西一边专注于手中的工作,一边用一种平淡得近乎冷酷的语气解释道,仿佛在给一个医学院的学生上解剖课,“不,不只是血。那太简单了。它吸的是更本质的东西。是生命力。是‘活着’本身的感觉。是灵魂的能量。你瞧,这东西的食谱很刁钻。它最爱吃的,是那些最纯粹的情感——希望、爱、忠诚。你对这条狗的感情,那些你每天喂它、跟它玩、对它说话时倾注的感情,对它来说,就是一道五星级的米其林大餐。它把狗拖进去,不是为了杀了它,而是为了把它变成一个‘情绪转换器’,一个能持续不断地为你生产出最美味的‘绝望’和‘痛苦’的工厂。”
他终于将第一根完整的根须拔了出来。那根东西足有半英尺长,呈现出一种病态的、半透明的绿色。而在它的末端,有一个像是吸盘一样的、布满了微小倒刺的球状物。那东西一离开巴斯特的身体,就迅速地枯萎、变黑,化成了一小撮灰烬。
“看到了吗?”阿伯纳西指了指那撮灰,“离了宿主,它就活不了。它就是一种纯粹的寄生体。”
他把那把镊子扔进一个装满消毒液的罐子里,又换了一把新的,继续着他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工作。一根又一根。每一次拔出,都伴随着巴斯特的哀鸣和汤姆紧咬的牙关。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汤姆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是一个小时,也可能是一个世纪。他只知道,当阿伯纳西终于直起腰,将最后一根细小的根须从巴斯特的耳朵后面拔出来,扔进罐子里的时候,他的衬衫已经完全被汗水浸透了,而他的手臂也因为长时间用力而麻木得失去了知觉。
桌子旁边的托盘里,堆满了那些已经变成黑色灰烬的根须。
接下来是清洗和上药。阿伯纳西打开一个棕色的瓶子,将一种气味刺鼻的、深棕色的粘稠液体,倒在巴斯特身上那些血肉模糊的伤口上。那液体一接触伤口,就发出“滋滋”的声响,冒出一股白烟。巴斯特剧烈地挣扎了一下,然后便昏了过去。
“这是松脂和一种叫‘苦根草’的植物熬成的药膏,”阿伯纳西解释道,“这片林子里的老东西了。我爷爷教我的。对付腐烂、坏疽和……不干净的东西很有效。”
然后,他从另一个罐子里抓出一把灰色的粉末,均匀地撒在涂了药膏的伤口上。奇迹般地,那些还在渗血的伤口,在接触到粉末后,迅速地止住了流血。
做完这一切,阿伯纳西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用一块还算干净的布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给昏迷的巴斯特盖上一条厚厚的羊毛毯子。
“现在,只能看它自己的造化了。”他用一种疲惫的声音说,“它是个坚强的家伙。它的求生意志很强。这比任何药都管用。”
汤姆疲惫地瘫坐在一捆干草上,肾上腺素的潮水退去后,他才感觉到自己全身的骨头都像是散了架。疼痛和后怕像两条毒蛇,缠绕着他。
他看着那个正在收拾工具的老头,看着他那双布满老茧、但却异常稳健的手,心中充满了感激和疑问。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他终于问出了那个一直盘旋在心头的问题,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疲惫而显得有些飘忽,“那个……‘低语地’。你说的那些,关于以赛亚·亨洛克的故事……都是真的吗?”
阿伯纳西收拾好他的医疗箱,从衬衫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手卷烟丝和一个烟纸。他灵巧地卷了一根烟,点燃,深深地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和谷仓里漂浮的尘埃混合在一起,在汽灯的光线下翻滚。
“是真的,还是假的?”他吐出一口浓烟,看着远方黑暗的角落,眼神变得悠远而深邃,“对那些被它吞掉的人来说,它是最真实的地狱。对镇上那些假装它不存在的人来说,它只是个用来吓唬小孩的无聊故事。真假,作家,取决于你站在哪一边。”
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整理那些尘封已久的、痛苦的记忆。
“我爷爷跟我讲过这个故事,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老头看着摇曳的灯火,那火焰在他的蓝眼睛里跳动,“两百多年前,当第一批欧洲拓荒者来到这片鸟不拉屎的林子里时,他们的头儿,就是那个以赛亚·亨洛克。他不是个坏人,至少一开始不是。他是个虔诚的、固执的、带着对新生活的梦想来到这里的男人。他带着他的家人和另外几户人家,在这里度过了第一个冬天。”
“那是个可怕的冬天,我爷爷说,是百年不遇的严冬。雪下得有一人多高,把他们和外界彻底隔绝了。他们带来的粮食很快就吃完了。他们开始吃树皮,吃皮带。然后,人们开始饿死。先是孩子,然后是老人。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一个个在严寒和饥饿中死去。绝望,作家,是一种比严寒更可怕的东西。它会腐蚀你的灵魂,让你做出你清醒时无法想象的事情。”
“一天晚上,当以赛亚最小的女儿在他怀里断气后,他疯了。彻底地、完全地疯了。他冲出他那简陋的小木屋,走进暴风雪里,他跪在雪地里,不再向他信奉的那个上帝祈祷——因为那个上帝已经抛弃了他。他开始向这片土地本身,向这片古老的、在白人到来之前就已经存在的、充满了原始力量的土地祈祷。他用他妻子的血——他亲手用刀割开了她的喉咙——向某种古老的存在献上了祭品,祈求能让他的子孙后代在这片该死的土地上生存下去,不再挨饿。”
汤姆感到一阵从胃里升起的恶心。他想象着那个在暴雪中、在黑暗中,高举着带血的刀,向未知的邪神献祭的男人。
“祭品被接受了。”阿伯纳西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陈述事实的语气继续说,“第二天,暴风雪停了。太阳出来了。而在他们的营地周围,所有被鲜血浸染过的雪地里,长出了一种绿色的、从未见过的藤蔓。藤蔓上结着一种红色的、像浆果一样的果实。人们又饿又怕,但最终还是吃了。那果实能填饱肚子,味道还很甜。他们靠着吃这些魔鬼的果实活了下来,度过了那个冬天。”
“但他们很快就发现,这东西……它有代价。吃了它的人,都变了。他们不再感到强烈的快乐,也不再感到深沉的悲伤。他们的情感变得……迟钝。他们变得冷漠、多疑,失去了爱与被爱的能力。他们活着,但只是活着,像一群行尸走肉。那东西吃的不是他们的肉体,而是他们的灵魂。等他们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太晚了。那片以赛亚的血和悲伤为种子的草地,已经在这片土地上扎下了根。它找到了一个完美的栖息地,一个充满了压抑、痛苦和未曾言说的悲伤的小镇。它以这里所有人的负面情绪为食,慢慢地、一代又一代地长大。”
“从那以后,它就成了这个镇子背后一个看不见的诅咒。一个所有人都知道,但所有人都假装不知道的诅咒。每隔几年,当它感到饥饿,或者当它需要补充新的‘味道’时,它就会出来‘打猎’。它会模仿你最思念的人的声音,或者你最渴望得到的东西,把你像一只飞蛾一样,引诱进它的网里。这个镇上的每个人,心里都有个窟窿,作家。所以对它来说,这太容易了。”
汤姆静静地听着,这个故事比他写过的任何一部恐怖小说都要黑暗和真实。
“那你……”汤姆看着他,终于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你为什么知道这么多?不只是听说的,你……你似乎亲自了解它。”
阿伯纳西脸上的那种讲述者般的平静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刻的、仿佛尚未愈合的痛苦。他那双总是燃烧着的眼睛,第一次蒙上了一层水汽。
“我弟弟,比利。”他的声音变得沙哑,几乎听不见,“我有个弟弟,叫比利。他比我小四岁。他六岁那年……那是个夏天……我们俩在外面玩捉迷-藏。轮到他藏。我数到一百,然后去找他。我找遍了整个院子,谷仓,树林边……都找不到他。然后,我听到了他的笑声。是从……是从那片草地里传来的。他在里面笑,还叫我的名字,‘雅比,雅比,来抓我呀!’他一直管我叫雅比。”
老头停顿了一下,吸了一口烟,但烟雾似乎呛到了他,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当时才十岁,我怕那片地。我爸妈警告过我们无数次,绝对不准靠近那里。但我不能把我弟弟一个人丢在里面。所以我进去了。我循着他的笑声找。那笑声一直在移动,忽远忽近,像是在跟我玩游戏。等我终于找到他的时候……”
阿伯纳西的嘴唇颤抖着,说不下去了。
“他……他就像你那条狗一样?”汤姆轻声地、艰难地问。
阿伯纳西摇了摇头,眼中流露出一种比悲伤更深的恐惧。“不。比那更糟。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坐在一片空地上,那些藤蔓缠着他,但他……他在笑。他在吃那些藤蔓上结的红色浆果,吃得满嘴都是红色的汁液,像血一样。他看到我,还举起一颗浆果,对我说,‘雅比,尝尝,这个真甜。’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已经变了。不再是我弟弟的眼睛了。那是两个……空的洞。”
“我吓坏了。我跑回去叫我爸。等我爸扛着斧头冲进去的时候,比利已经不见了。彻底消失了。我们再也没见过他。但有时……在一些刮大风的晚上……我还能听到他的笑声,从那片草地里传来。”
谷仓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汽灯燃烧的“嘶嘶”声和巴斯特微弱的呼吸声。
“从那天起,”阿伯纳西终于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坚硬,但那坚硬之下,是长达六十年的、未曾冷却的愤怒和悲伤,“我就发誓,总有一天,我要把那个该死的东西,连根拔起,烧成灰。”
“你试过吗?”汤姆问。
“试过。我年轻的时候试过。用火烧。没用。那火烧得再旺,也只能烧掉表面的藤蔓。它的生命力不在叶子上。第二天早上,它就长得比以前更茂盛,好像我的火只是给它施了肥。我也试过用除草剂,你能想到的最毒的化学品。结果那些东西一泼上去,就被地面像海绵一样吸干了,连个响都听不见。它的心脏,它的弱点,在地下深处。除非毁掉那个,否则它就是不死的。”
汤姆想起了他那个噩梦,那个在地底深处、由无数根须和人脸构成的、搏动着的巨大根瘤。“它的心脏……”
“是的,它的心脏。”阿伯纳西掐灭了手中的烟头,用鞋底狠狠地碾了碾,“就在那片地的正中央,我找到比利的地方。那个东西,就是以赛亚·亨洛克献祭时,他妻子的心脏落下的地方。它孕育了这片土地上所有的邪恶。要杀了它,光靠火和毒药是不够的。必须挖到那里,用能彻底污染那片土地、让它几十年都寸草不生的东西,把它连根拔起,彻底毒死。”
汤姆从干草堆上站了起来。他全身的疼痛似乎都消失了,被一种冰冷的、坚定的决心所取代。恐惧还在,但它不再是主导情绪。现在,主导他的是一种复仇的渴望,一种要为巴斯特、为埃莉诺、为比利、为萨拉·米勒,为所有被这个怪物吞噬的灵魂讨回公道的使命感。
“需要什么?”他问。他的声音不大,但异常沉稳。
阿伯纳西看着他,那双饱经沧桑的蓝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一个真正的、甚至带着一丝疯狂喜悦的微笑。那是一个等了六十年的战士,终于等来了他的盟友的微笑。
“我等了六十年,作家,”他说,“就在等一个像你这样的人。一个被它伤害得足够深,所以恨它也足够深的人。一个有东西要去保护、有理由去战斗到死的人。”
他走到谷仓的角落,掀开一块巨大的、满是油污的防水油布。
油布下面,是他的武器库。
十几桶锈迹斑斑的铁桶,散发着刺鼻的气味。还有几只巨大的、鼓鼓囊囊的麻袋,袋子上印着“工业氯化钠”的字样。
“汽油,”阿伯纳西用脚踢了踢其中一个铁桶,发出沉闷的响声,“我花了几十年,一点一点从加油站偷的,还有从那些废弃的汽车油箱里抽的。这里有五十多加仑。足够把它表面烧个干净。还有这个,”他又踢了踢其中一个麻袋,“工业用盐。几百磅。能让任何土地变成盐碱地。汽油能烧掉它的血肉,盐能毒死它的根脉。我们要给它来一场真正的、彻底的、从里到外的洗礼。”
“我们要给它一场它永远也忘不了的葬礼。”
10.
他们在谷仓里等待着,等待巴斯特恢复,也等待着最佳的时机。
那两天,对汤姆来说,是一段奇怪的、介于现实与梦境之间的时光。他几乎没怎么睡觉。大部分时间,他都守在巴斯特身边,用一块湿布给它擦拭身体,用一个小勺子,一滴一滴地给它喂水。他不停地跟它说话,用一种轻柔的、鼓励的语气,给它讲他和埃莉诺过去的故事,讲他们计划要去的地方。他不知道狗是否能听懂,但他相信,它能感觉到他的存在,感觉到那份支撑着它的爱。
巴斯特的情况,在阿伯纳西那些古老而神秘的草药作用下,以一种奇迹般的速度好转。第一天,它还处于昏迷状态,只是偶尔因为疼痛而抽搐。到了第二天下午,它已经能睁开眼睛,用一种虚弱但清醒的目光看着汤姆。它的伤口不再流血,开始结痂。那些被拔出根须的地方,留下了一个个深色的、丑陋的坑洞,但没有发炎或腐烂的迹象。
而汤姆自己的身体,也在缓慢地恢复。阿伯纳西像一个严厉的军士长,每天两次,用他那火辣辣的药水给汤姆的伤口消毒,逼着他吃下一些味道像泥土的、难以下咽的食物,还给他喝一种用不知名树根泡的、味道苦涩的茶。汤姆感觉自己的力量在一点点地回来,那种被掏空的虚弱感正在被一种坚韧的、由愤怒和决心锻造而成的力量所取代。
在这两天里,那片“低语地”出奇地安静。汤姆有一种感觉,它也在恢复。它被汤姆那次疯狂的反击所重创,地下那颗心脏需要时间来愈合被撕开的伤口。它似乎在消化着那天的冲突,或者说,在酝酿着一场更大的、更致命的风暴。汤姆知道,它不会放过他。他尝过它的汁液,它也尝过他的血和恐惧。他们之间已经建立了一种可怕的、不死不休的联系。他必须在它完全恢复之前,主动出击。
第三天的黎明,汤姆被一声微弱的、熟悉的叫声吵醒。他睁开眼睛,看到巴斯特正颤巍巍地、用它那三条还能使得上力的腿,从铺着毯子的干草堆上站了起来。它摇摇晃晃地向汤姆走了两步,然后用舌头舔了舔他的手。它的眼睛里,重新闪烁起了那种汤姆所熟悉的、属于生命的光彩。
就是现在了。
汤姆把巴斯特留在了谷仓里,把它托付给了一个进屋拿东西的阿伯纳西。他不想再让它受到任何一丁点的伤害。
他和阿伯纳西,两个男人,一个年轻但伤痕累累,一个年老但意志如钢,沉默地将那些沉重的汽油桶和盐袋,一桶一桶、一袋一袋地搬上老头那辆破旧的雪佛兰皮卡。晨曦的第一缕微光,将他们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地上。
他们没有过多的交谈,只有一些简短的、关于行动细节的指令。他们之间的默契,已经超越了语言。他们是盟友,是被同一个敌人伤害过的幸存者,即将一同奔赴战场的士兵。
皮卡发出一阵抗议的轰鸣,载着他们的复仇之火,朝着汤姆的农舍,朝着那片等待着审判的邪恶之地,缓缓驶去。清晨的薄雾像一条条白色的幽灵,缠绕在路两旁的松树上,笼罩着那片在寂静中蛰伏的草地,让它看起来,像一个即将从噩梦中醒来的沉睡巨兽。
车停在了汤姆农舍的院子里,离那片焦土的边缘只有十几码远。
“你真的要一个人进去?”阿伯纳西熄了火,转头看着汤姆。他的手里拿着一把磨得锃亮的、巨大的开山刀和一把结实的工兵锹。“我可以帮你把东西运到边缘,至少能帮你分担一半的重量。”
“不,”汤姆摇了摇头,他的眼神异常坚定,“这是我的战争。是我把它激怒的,是我让巴斯特受了伤。而且……它认识我。它在等我。我进去,它的注意力会在我身上。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你在这里等着,接应我。”
他顿了顿,看着老人的眼睛。“如果……如果到了中午,太阳升到最高的时候,我还没有出来……你就开车离开。去最远的地方,别回头。忘了这里,忘了我。这是你应得的自由。”
阿伯纳西深深地看着他,那双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他没有争辩,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他知道,汤姆说的是对的。这场最后的决斗,必须由汤姆亲自完成。这是他的宿命,也是他的救赎。
老头从驾驶座底下,掏出了一把老式的、单发的信号枪,和一个红色的信号弹,塞到汤姆手里。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成功了,”他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严肃语气说,“就对着天开一枪。我会看到。然后我会去叫布罗迪警长,告诉他你家的草地着火了。剩下的事,就交给我们这些‘外人’来处理。”
汤姆点了点头,接过信号枪,塞进裤子的后腰。
他深吸了一口气,这片土地上清晨的空气,第一次没有让他感到威胁。他打开车斗,先是背起一桶最重的、装满了汽油的铁桶,那重量压得他一个踉跄。然后,他又用另一只手,拎起一袋五十磅重的工业盐。最后,他捡起了地上的铁锹和开山刀。
他全副武装,像一个要去执行一次必死任务的独行士兵。他看了一眼阿伯纳西,两人没有说话,只是交换了一个沉重的、包含了所有意义的眼神。
然后,汤姆转过身,没有再回头。他迈着沉重但坚定的步伐,一步一步地,走向那片在晨光中苏醒的、绿色的地狱。
这一次,不是为了逃跑,也不是为了拯救。
这一次,是为了毁灭。
第四部分:火焰中的安魂曲
11.
当汤姆的脚踏过那条无形的界线,再次进入“低语地”的范围时,他立刻感觉到了一切的不同。
两天前,这里是一个充满攻击性的、狂暴的陷阱。而现在,它变成了一个寂静的、充满怨毒的灵堂。
空气依然潮湿而停滞,但那股甜腻的香草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类似伤口发炎后流出的脓水的恶臭。藤蔓和叶片不再像之前那样富有生机地起伏,而是以一种僵硬的、不祥的姿态静止着,仿佛整个生态系统都因为那颗地下心脏的受创而陷入了休克状态。昏暗的绿色光线下,一切都显得了无生气,但这种死寂,比之前的狂暴更加令人心悸。它像一个身负重伤的顶级掠食者,收起了所有的爪牙,只是静静地、用它那冰冷的眼睛注视着你,等待着你犯下致命的错误。
汤姆能感觉到它的意识。一种冰冷的、凝聚的、充满了刻骨仇恨的意识。它认得他。它记得他给它带来的痛苦。它在等他。
他背上的汽油桶和手中的盐袋,此刻感觉有千斤重。每向前迈出一步,双脚都会深深地陷进那片更加泥泞、更加粘稠的土地里。他能感觉到无数细小的根须在试探性地、无力地缠绕着他的脚踝,不像之前那样试图将他绊倒,更像是在品尝、在确认他的身份。
然后,那声音开始了。
但这一次,不再是那些复杂的、用来引诱和迷惑他的多声部合唱。
那是一种纯粹的、不加掩饰的、由成千上万个灵魂的痛苦压缩而成的精神攻击。
他一踏进去,那声音就像一堵无形的音墙,狠狠地撞进了他的大脑。不再是单一的、可以分辨的幻象,而是一场混乱的、排山倒海的、属于地狱的广播。成千上万个声音的碎片,在他颅内疯狂地交织、重叠、碰撞。
他听到了埃莉诺的哭泣,但那哭声中不再有诱惑,只有无尽的、被背叛的悲伤。“你为什么要回来,汤米?你伤害了我……你伤害了我们……”
他听到了他父亲那充满轻蔑的咒骂,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恶毒。“废物!你就是个只会带来毁灭的废物!你杀了你老婆,现在你又想来杀了我们所有人吗?”
他听到了萨拉·米勒那细嫩的童声,在凄厉地尖叫,不再是寻找她的小猫,而是在恐惧地哭喊:“别烧我!别烧我!好疼!叔叔,好疼啊!”
他听到了伐木工乔伊的咆哮,阿伯纳西弟弟比利的狂笑,还有无数他从未听过的亡魂,在用不同的语言、不同的声调,发出最恶毒的诅咒,最绝望的哀嚎,最痛苦的祈求。
“回来!”
“你逃不掉的!”
“救救我们!然后杀了你!”
“你会和我们一样的!你的灵魂将永远在这里燃烧!”
这些声音像无数只带毒的钩子,钩住他大脑的每一个褶皱,试图将他的理智撕成碎片。他的太阳穴像被钉进了两根烧红的铁钉一样剧痛。他眼前的景物开始晃动、变形。他看到那些静止的藤蔓上,浮现出一张张扭曲的人脸,他们的眼睛里流淌着黑色的黏液,嘴巴无声地开合着,与他脑中的声音同步。
他一个踉跄,几乎要跪倒在地。他背上的汽油桶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知道,这是怪物最后的防御手段。它无法再用精巧的幻觉来引诱他,于是它选择了最原始、最野蛮的方式——用纯粹的精神痛苦和恐惧,将他压垮。
“不……”汤姆咬紧牙关,牙龈都渗出了血。他把手中的铁锹和开山刀狠狠地插进泥地里,用它们作为支撑,稳住自己的身体。
他闭上眼睛,试图将那些声音隔绝在外,但毫无用处。
就在他的意志即将被淹没的时刻,他脑海里浮现出了另一幅画面。
不是埃莉诺,不是他的父亲,也不是那些被囚禁的鬼魂。
而是巴斯特。巴斯特用它那温暖的、粗糙的舌头,舔他脚踝的画面。那个真实的、不含任何杂质的、充满了信任和爱的瞬间。
然后,他想起了阿伯纳西。那个用一根根镊子,花了两个小时,耐心地、坚定地为巴斯特拔出毒根的老人。他想起了老人眼中那沉淀了六十年的、从未熄灭的悲伤与愤怒。
这些真实的、属于生者的情感和记忆,像一艘坚固的船,在他的精神风暴中为他提供了一个小小的、可以立足的锚点。
他猛地睁开眼睛。眼神中的迷茫和痛苦,已经被一种冰冷的、钢铁般的决心所取代。
“你们都是假的!”他对着周围那些摇晃的幻象,对着自己脑中的地狱合唱团,发出了一声沙哑但坚定的咆哮。他不是在试图说服它们,他是在说服自己。他的声音被浓密的枝叶和恶毒的低语所吞没,但那声音在他自己听来,却像一声响亮的战鼓。
他不再理会那些试图将他撕裂的声音。他强迫自己将它们当成背景噪音,就像在一家嘈杂的餐厅里,你必须专注于和你同桌的人交谈一样。他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要做的事情上。
他拔起铁锹和开山刀,重新背好汽油桶,拎起盐袋。他低着头,只看自己脚下的路,一步一步地,朝着他记忆中那个圆形空地的方向挪动。
他每前进一米,脑中的噪音就增大一分。幻觉也变得更加恶毒。他看到埃莉诺躺在一张由藤蔓编织的手术台上,身体被剖开,内脏被无数根须啃食,她用一种绝望的眼神看着他,似乎在问“你为什么不救我?”。他看到他的出版商卡普兰,坐在一张由人类骨骸制成的椅子上,一边嘲笑他,一边用打火机点燃他的手稿。他甚至看到巴斯特,全身的伤口重新裂开,那些绿色的根须从里面疯狂地长出来,它对着他,发出了充满怨恨和指责的咆哮。
这些幻象如此逼真,充满了每一个能刺痛他的细节。但他挺住了。他只是不停地在心里默念着:“这是假的。巴斯特在等我。阿伯纳西在等我。这是假的。”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在这片绿色的炼狱里,时间和空间都失去了意义。他只知道,当他脚下的土地变得更加松软、颜色也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暗红色时,他知道,他到了。
他终于来到了那片空地。那个他找到巴斯特的地方。那个他亲手将怪物的根须从他朋友身体里撕扯出来的地方。
那个比利·阿伯纳西失去灵魂的地方。
这里就是中心。
空地中央的地面,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像是凝固的血块一样的暗红色。并且,它在微微地、有节奏地起伏着,就像一个巨大生物被埋在地下的肺部,在缓慢地呼吸。每一次起伏,周围的空气都会变得更加恶臭。
汤姆扔下身上所有的东西,发出巨大的声响。他感觉自己的肩膀像是要脱臼了。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贪婪地呼吸着这片空地上稍微不那么污浊的空气。
他拿起铁锹,没有片刻的休息,就开始疯狂地挖掘。
“啊——!”
他每挖下一锹土,都伴随着一声怒吼。那吼声既是给自己鼓劲,也是在向那个藏在地下的敌人宣战。
湿润的、散发着恶臭的暗红色泥土,被他一锹一锹地甩向两旁。
他每挖下一锹土,脑中的尖叫声就变得更加尖利和痛苦。他感觉整个大地都在他脚下呻-吟、在颤抖。他能感觉到,那怪物的意识完全集中到了他身上,集中到了他手中那把正在侵犯它身体的冰冷铁器上。
他挖了大约三英尺深后,铁锹的尖端碰到了一样东西。
那不是石头,也不是树根。那是一种柔软而又异常坚韧的东西,铁锹铲上去,发出一种沉闷的、像是铲在厚厚橡胶上的声音。
他扔掉铁锹,不顾一切地跪了下来,用双手疯狂地扒开最后那层泥土。他的指甲在挖掘中被磨损、断裂,鲜血和泥土混在一起,但他毫不在意。
然后,他看到了它。
那个在他噩梦中出现过无数次的、所有邪恶的源头。
那颗心脏。
它比他在梦里看到的更加巨大,也更加恐怖。一个巨大的、搏动着的、由无数根深紫色的根须和藤蔓紧紧纠缠、压缩而成的巨型根瘤,足足有一张小小的圆餐桌那么大。它的表面覆盖着一层半透明的、不断分泌出黏液的生物薄膜,每一次搏动,那薄膜都会像心脏的瓣膜一样收缩和舒张。
而在那层薄膜之下,汤姆能清楚地看到那些被囚禁的人脸。成百上千张痛苦扭曲的面孔,在紫色的、胶状的物质中缓慢地沉浮、旋转。他们的眼睛空洞地睁着,嘴巴在无声地、永恒地尖叫。这是所有被这片土地吞噬的灵魂的终极监狱,一个由痛苦和悲伤构成的、活生生的集体坟墓。
在看到这颗心脏的瞬间,怪物也发动了它最后的、最强大的、也最恶毒的攻击。它知道,物理上的阻挠已经无用。它唯一的武器,就是汤姆自己的内心。
周围的一切,那片绿色的空地,那颗搏动的心脏,那令人作呕的恶臭,都在一瞬间消失了。
汤姆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温暖明亮的房间里。
是他们以前在布鲁克林的公寓。午后的阳光从窗外洒进来,在地板上投下金色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咖啡的香气和烤面包的味道。他最喜欢的爵士乐唱片,正在唱机上缓缓旋转。
而埃莉诺,正站在房间的中央。
她穿着他们结婚那天穿的那条简单的、白色的婚纱。她的脸上带着他记忆中最温柔、最幸福的微笑,那双他深爱着的、充满了智慧和狡黠光芒的眼睛,正深情地注视着他。她美得让他心碎,让他窒息。
“汤米,”她轻声说,那声音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温暖,“我们终于可以在这里安息了。别再斗了。留下来,陪着我。我们可以在这里,永远停留在最美好的这一天。没有痛苦,没有分离,没有缅因州的寒冷,也没有那些可怕的噩梦。只有我们。就像我们一直承诺的那样。”
这是他内心最深处、最隐秘的渴望。不是和那个充满了饥饿的冒牌货在一起,而是和真正的、属于他记忆中的、完美的埃莉诺在一起,永远停留在那最幸福的一刻。
汤姆看着她,眼泪终于无法控制地流了下来。这是他来到亨洛克溪之后,第一次允许自己这样彻底地、不设防地哭泣。
他伸出手,不受控制地,想要触摸她完美的脸颊,想要确认这份幸福的真实性。
他的指尖,缓缓地,几乎是虔诚地,靠近她微笑的脸庞。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温暖的皮肤的那一瞬间,就在他即将彻底沉沦于这个由他自己最美好的记忆编织而成的、最甜蜜的陷阱里的那一刻——
他脑海里,那幅巴斯特舔他脚踝的画面,像一道金色的闪电,再次劈开了这片虚假的温暖。
那个真实的、温暖的、带着一点点口水味的、充满了信任和依赖的瞬间。
然后,他又想起了阿伯纳西。阿伯纳西讲起他弟弟比利时,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那份压抑了六十年的、却依然灼热的痛苦。
那些是真实的痛苦。而真实的痛苦,需要用真实的行动去面对,去终结。
沉溺于过去的美好,无论那美好有多么诱人,都是对生者的背叛,也是对死者记忆的亵渎。
他猛地收回了手。那只悬在半空中的、颤抖的手。
“我爱你,埃莉诺,”他含着泪,对着眼前这个完美无瑕的幻象,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深爱与决绝的平静语气说,“我永远爱你。这份爱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部分。但……你已经走了。而我还活着。”
他看着她那双开始流露出困惑和一丝恐慌的美丽眼睛。
“活下去,”他继续说,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对他自己,也对那段无法割舍的过去宣誓,“意味着要承担责任,意味着要感受痛苦,意味着要保护那些还需要我的人。沉溺在这里,和你一起停留在这完美的一天里,是对我们曾经拥有过的真实生活的一种侮辱。那不是爱,那是自私。那是懦弱。”
他对她,也是对他自己那份沉重到足以将他溺毙的记忆,露出了一个悲伤但却无比坚定的微笑。
“再见了,我的爱人。”
说完这句话,他闭上了眼睛。
当他再次睁开时,那间温暖的布鲁克林公寓像一块被重击的玻璃,在他眼前瞬间破碎,化作亿万片闪光的碎片,然后消失。他又回到了那个散发着恶臭的、潮湿的土坑前。眼前,是那颗丑陋的、搏动着的、紫色的心脏。
脑中的所有声音,所有的尖叫和诅咒,都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那怪物,那个古老的、以情感为食的存在,似乎是被他这种前所未有的、彻底的拒绝给震惊了。它有史以来第一次,在一个猎物的身上,同时尝到了最深刻的爱与最决绝的放手。这两种截然相反却又同样强大的力量,似乎让它的核心处理系统陷入了暂时的混乱。
汤姆知道,这是他唯一的机会。
他不再有任何一丝的迟疑。他像一个执行了千百遍任务的工兵,动作迅速而精准。他冲到旁边,一把抓起那桶沉重的汽油,用尽全力将它拖到土坑边。他粗暴地拧开铁桶的盖子,将那股刺鼻的、辛辣的、象征着现代工业文明的液体,毫不留情地,全部倒在了那颗还在缓慢搏动的、古老而邪恶的心脏上。
汽油接触到那层黏滑的生物薄膜,发出“滋滋”的腐蚀声,冒起一股股白烟。
那颗心脏开始剧烈地、痉挛般地抽搐起来,像一颗被泼了硫酸的人类心脏。整片空地,甚至整片草地,都随之剧烈地颤抖起来。
汤姆没有停下。他又抓起那袋沉重的工业盐,用开山刀划开一个巨大的口子,然后将那白色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结晶体,全部倾泻而下。盐粒覆盖在被汽油浸透的根瘤上,迅速地溶解、渗透,带来一种更深层次的、直达核心的灼痛。
整个“低语地”终于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它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不属于这个世界任何一种生物的尖啸。那声音不是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作用于精神层面,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地捅进了汤姆的大脑。
他感觉自己的鼻血和耳血都流了出来。但他毫不在意。
他顶着那足以让普通人瞬间脑死亡的精神攻击,从裤子口袋里,颤抖着掏出阿伯纳西给他的那盒小小的、印着“防风火柴”字样的火柴盒。
他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无法控制。第一次,他没有划着。火柴头在粗糙的磷纸上划过,没有激起一丝火花。
第二次,他用另一只手稳住拿火柴的手,深吸了一口气。
“为了比利,”他低声说。
“为了萨拉。”
“为了所有被你吞噬的人。”
他看着土坑里那个正在疯狂扭曲、挣扎的紫色怪物,那无数张人脸在极度的痛苦中变得更加扭曲。
“为了埃莉诺。”
“也为了我。”
他猛地一划。
“嗤啦——”
一小簇明亮的、顽强的、属于人类的火焰,在他指尖跳动起来。
他看着那跳动的火焰,那小小的、温暖的光明,然后,毫不犹豫地,将它扔进了那个充满了汽油、盐和百年绝望的土坑里。
13.
轰——!
一声沉闷的、发自地底的巨响,仿佛地球打了一个饱嗝。
火焰冲天而起。但那不是普通的、明亮的橙黄色火焰。而是一种诡异的、病态的、惨绿色的火焰,像是地狱之火,又像是鬼火。那火焰足有几十英尺高,将整个空地,甚至周围的树冠都照得一片惨绿。
就在火焰升腾起来的那一刻,发生了另一件更奇异、更令人敬畏的事情。
无数个半透明的、带着人形轮廓的影子,尖叫着、呼啸着,从那颗正在燃烧的、巨大的心脏中挣脱出来。他们像被高压蒸汽弹射出来一样,一个接一个地,带着一种解脱般的狂喜和长久被压抑的痛苦,升向了被火焰映成绿色的天空。
汤姆看到了一个扎着小辫子的小女孩身影,她回头看了他一眼,脸上没有了恐惧,只有一个纯真的、感激的微笑。然后她化作了一道白光,消失在天际。
他看到了一个留着大胡子的男人身影,他对着汤-姆,郑重地、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也消散了。
他看到了成百上千个模糊的身影,男人、女人、孩子……他们像一群终于被释放的囚鸟,争先恐后地飞向属于他们的、迟到了几百年甚至更久的安息之地。
在那些身影的最后,他看到了一个穿着白色婚纱的、熟悉的身影。
埃莉诺。
她漂浮在火焰的上方,低头看着他。她的脸上没有了任何虚假的诱惑和痛苦,只有一种纯粹的、温柔的、带着一丝歉意的宁静。
她没有说话。她只是对他露出了一个真正的、属于他们之间的、他最熟悉不过的微笑。然后,她用口型,无声地对他说出了两个词:
活下去。
说完,她的身影也化作了一道最明亮的光,融入了黎明的天空中。
汤姆跪倒在地,看着那一场盛大的、属于灵魂的烟花,泪流满面。这一次,不是悲伤的泪,而是解脱的泪。
整个“低语地”都在燃烧。都在死去。
惨绿色的火焰像一场无法扑灭的瘟疫,顺着那些地下的根须网络,疯狂地蔓延开来。整片广阔的草地,都在火焰中痛苦地扭曲、翻滚。那些曾经坚韧无比的藤蔓,在火焰中像一条条垂死挣扎的巨蟒,发出“噼啪”的爆裂声,然后化为黑色的焦炭。大地在剧烈地、持续地-震动,仿佛在经历一场漫长而痛苦的死亡阵痛。地下不断传来沉闷的爆裂声和那颗心脏最后不甘的、逐渐微弱的嘶吼。
灼热的气浪像一堵墙,向四面八方扩散。周围的树木都被点燃了,火势正在向森林蔓延。
汤姆知道,他必须离开了。
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转过身,向着他来时的方向,也是唯一的生路,狂奔而去。热浪灼烧着他的后背,烧焦了他的头发,他能感觉到自己裸露的皮肤正在起泡。
他像一个从地狱里逃出来的幸存者,冲出了那片正在被净化的火海,最终重重地摔倒在自家后院那片安全的、正常的土地上。
他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腔里充满了烟尘和自由的空气。
他转过身,用手肘支撑起身体,看着那场由他亲手点燃的、毁灭性的、却又充满了神圣感的净化之火。那火,正在吞噬着这片土地上几个世纪以来积累的所有邪恶、痛苦和悲伤。
然后,他想起了自己的承诺。
他从裤子的后腰,掏出了那把被汗水和泥土弄得湿滑的信号枪。他把它举向天空,对着那片正在被浓烟染成灰色的天空,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扣动了扳机。
一声清脆的、响亮的巨响,在火焰的咆哮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一道明亮的、象征着希望和胜利的红色光芒,呼啸着射向了高空,在天际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
他做到了。
他真的做到了。
然后,他的意识便陷入了一片应得的、宁静的黑暗之中。
14.
几个月后,亨洛克溪镇进入了深秋。
缅因州的秋天是残酷而美丽的。天空是那种高远的、近乎透明的蓝色。空气清冽,带着松针和湿润落叶的气息。枫树和桦树的叶子,变成了耀眼的金色和血一般的红色,在短暂地燃烧完自己最后的美丽后,便纷纷扬扬地落下,为即将到来的漫长严冬铺上一层地毯。
汤姆·亨德森坐在他那栋老旧农舍的门廊摇椅上,身上盖着一条厚厚的羊毛毯子。他的身体已经基本痊愈,但那些伤疤——被藤蔓抽打留下的,被火焰灼伤的——将永远留在他的皮肤上,像一张记录了他那场地狱之战的地图。
他的面前,那片曾经的“低语地”,如今已经变成了一片广阔的、寸草不生的焦土。在秋日柔和的阳光下,那片黑色的、被盐碱化的土地,泛着一种奇怪的、死寂的光。它看起来丑陋、荒凉,寸草不生。但在汤姆眼里,它却无比的安宁,无比的美丽。
巴斯特懒洋洋地躺在他脚边,满足地打着盹。它的身体也已经康复,金色的毛重新长了出来,只是不如以前那么浓密。它身上也留下了几道无法消退的伤疤,其中一条腿在奔跑时,还会微微地有些跛。但它的眼睛,又恢复了那种快乐而傻气的光芒。它成了一个有故事的狗。
在汤姆面前的一张摇摇晃晃的小木桌上,放着他那台老旧的安德伍德打字机。打字机的滚筒里,夹着一张稿纸,上面已经敲满了密密麻麻的、墨迹还很新鲜的铅字。那是一本书的最后一页。
他给这本书起了一个简单的名字。
《荒草地的低语》
他终于又能写作了。在大火之后的几周里,当他的身体还在恢复时,他的大脑却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和渴望,开始工作了。那些曾经堵塞在他脑子里的、像水泥一样的悲伤和自我怀疑,都随着那场大火被烧尽了。思绪和词语,像一条解冻的河流,在他指尖下奔涌而出。
他没有写那个他最初构思的、关于消防员的英雄故事。那太廉价,也太虚假。他写下了他自己的故事。一个关于悲伤、关于恐惧、关于一个男人如何在一个叫做亨洛克溪的偏僻小镇,与一个以人类记忆为食的古老怪物战斗,并最终学会了如何放手的故事。
不是放开那些珍贵的记忆,而是放开那份足以将他拖入深渊、成为怪物食粮的负罪感。他终于明白,纪念逝者最好的方式,不是沉溺于过去,而是带着他们的爱,更好地活在当下。
那场地狱般的大火,最终还是在阿伯纳西和闻讯赶来的布罗迪警长,以及几个志愿消防员的努力下,被控制在了那片焦土的范围内,没有酿成更大的森林火灾。
官方的调查结果,被布罗迪警长用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的语气,简单地定性为“因不明原因引起的、意外的地下沼气燃烧和野火”。当那个从班戈市来的、爱管闲事的记者试图追问,为什么土地会燃烧得如此彻底、还散发出奇怪的化学品味道时,布罗迪只是用他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瞪着他,说:“这里是缅因州的乡下,年轻人。这里发生什么事都不奇怪。你要么接受这个解释,要么就请回吧。”
镇上的人们也心照不宣地接受了这个说法。但有些东西,确实在悄悄地改变。一种压在亨洛克溪上空几个世纪的、无形的阴霾,似乎随着那场大火的浓烟,一起消散了。格拉迪斯小馆里的谈笑声比以前多了些,人们的脸上似乎也多了一丝轻松。最神奇的是,镇上那座白色教堂尖顶上,那个被铁锈焊死了几十年、永远固执地指向东方的风向标,在一个有风的下午,伴随着一声刺耳的、仿佛骨骼复位般的呻吟,居然转动了。它缓缓地、庄重地,转向了代表着希望和新方向的北方。镇上的老人们说,那是因为亨洛克溪的风,变了。
汤姆没有离开。这个他曾想拼命逃离的地方,这个见证了他最深的恐惧和最终的救赎的地方,现在以一种奇怪的方式,成了他的家。他不再是一个被排斥的“外来者”,而成了镇上一个被默许的、甚至带着一丝敬畏的传奇人物。他偶尔会开着他那辆吱嘎作响的皮卡,去山脊那头找阿伯纳西。两个男人会坐在谷仓里,喝着啤酒,看着巴斯特在干草堆上追逐一只假想的老鼠,他们很少谈论那天地狱般的情景,但一切尽在不言中。他们的友谊,是用火焰和鲜血锻造而成的,无需多言。
他写完了那本书。他把厚厚的一沓手稿装进一个盒子里,寄给了他在纽约的编辑卡普兰,没有附带任何解释或者道歉的信件。
一个星期后,他接到了卡普兰打来的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不再是最后通牒式的催促和不耐烦,而是一种汤姆从未听过的、带着一丝颤抖和真诚敬畏的语气。
“汤姆,”卡普兰说,他似乎停顿了一下,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我的天……这东西……它很真实。它很黑暗,非常非常黑暗。但这黑暗的底下……有光。有希望。汤姆,这是你写过的最好的东西。不,这是我这辈子读过的最好的东西之一。”
汤姆只是靠在门框上,听着,然后轻声说了一句“谢谢”,便挂了电话。他知道卡普兰说的是真的。因为他不是在“写”一个故事。他只是在记录。他把自己的灵魂的一部分,连同那些永不褪色的伤疤和终于被安放好的记忆,都一个字一个字地,敲进了那些冰冷的铅字里。
那天下午,当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橙红色时,汤姆带着巴斯特,慢慢地走到了那片广阔的焦土边缘。几个月过去了,那片被汽油烧灼、被工业盐毒化的土地,依然是一片死寂的黑色,顽固地拒绝着任何生命的迹象。阿伯纳西说,可能需要几十年,甚至一个世纪,这里才能重新长出第一根青草。
但就在那片焦黑的土地的正中央,就在那个曾经是怪物心脏、如今却是一个巨大凹陷的土坑里,长出了一样东西。
一株小小的、孤独的植物。
它不是那种邪恶的、纠缠的藤蔓。它是一株独立的、纤细的、只有几英寸高的茎,上面开着一朵小小的、洁白无瑕的花。那花瓣白得像冬日的第一场新雪,在周围一片死寂的黑色背景下,显得格外醒目,格外得不合常理。
汤姆从未见过这种花。它不属于这片森林里的任何一种植物,也不存在于他所知的任何植物图鉴里。它就像是一个无法解释的奇迹。一个从最彻底的毁灭和灰烬中,悄然诞生的、全新的生命。
巴斯特好奇地凑上前,用它那湿漉漉的鼻子,小心翼翼地闻了闻那朵花。然后,它打了个大大的喷嚏,摇着尾巴,快活地退了回来。它没有感觉到任何恶意,只有一种纯粹的、属于生命的芬芳。
汤姆蹲下身,久久地、久久地凝视着那朵孤独而美丽的花。他没有去摘它。他知道,这片土地永远不会再和以前一样了。它永远会带着那段黑暗而痛苦的记忆。就像他自己,永远会带着失去埃莉诺的伤痛,永远会带着与那怪物搏斗留下的身体和心灵的疤痕。
但他终于明白了。伤疤并不意味着结束。有时,它们是新生的开始。是故事的一部分。
他站起身,对着那片曾经试图吞噬他所有希望、如今却孕育出这奇异之花的土地,轻声地说了一句:“谢谢。”
他感谢它让他直面了自己最深的恐惧。他感谢它让他明白了,真正的爱不是占有和沉溺,而是祝福和前行。他甚至感谢它,让他找到了巴斯特,让他找到了一个可以为之战斗到死的理由。
一阵清爽的秋风吹过焦土,不再有任何令人心烦的低语。只有纯粹的、干净的、自由的风声,带着远方松林和即将到来的冬雪的气息。
汤姆转过身,向着他那栋亮着温暖灯光的房子走去。阳光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他的身后。巴斯特一瘸一拐,但无比快活地跟在他身边,时不时用头蹭蹭他的腿。
他还有新的故事要写,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知道,在未来那些漫长而平静的日子里,悲伤或许还会在某个寂静的深夜不期而至,像一个熟悉的老朋友,轻轻敲响他的窗户。
但他再也不会感到害怕了。
因为他知道,黎明终将到来。而在最黑暗、最绝望的废墟之上,总会有那么一朵小小的、白色的花,在为所有活着的人,悄然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