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之泉与缄默君王

遗忘之泉与缄默君王

The Well of Forgetting and the Silent King

第一卷:始于寂静之国

(Book the First: Of the Land of Stillness)

第一章 白石之城与无歌之民

(Chapter the First: Of the City of Marble and the Songless Folk)

在奥兰王国,那片卧于灰色山脉与低语之海间的土地上,矗立着一座名为奥宾顿的城市。此城尽由白石砌成,其塔楼与尖顶在晴日之下,辉映着太阳的光芒,恍若云端降下的天国剪影。城中街道宽广,石板路面被岁月磨洗得光滑如镜,倒映着流云与偶尔飞过的孤鸟。城郊的田野,沃土千里,既无饥馑之忧,亦无严酷之役,农人仅需付出温和的劳作,便能收获满仓的谷物与甘美的果实。自港口归来的商船,其船腹总是满载着来自异域的奇珍异宝,香料、丝绸与彩色的玻璃器皿,琳琅满目。

然,尽管享有这般丰饶,一种奇异的静默却如轻柔而无处不在的尘埃,覆盖了整座城市,乃至周边的所有土地。在这宽阔的街巷里,孩童的笑闹之声几不可闻,他们玩着无声的游戏,追逐着彼此的影子,小小的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肃穆。市场之上,人群往来,却听不见惯常的喧闹。妇人们用手势挑选着蔬菜,商贩们则以眼神回应,金钱的交接悄然无声,仿佛一桩必须保守的秘密。织工们坐在织机前,灵巧的双手穿引着五彩的丝线,织出的锦缎虽华美无比,其上的飞鸟走兽却仿佛被冻结在永恒的悲伤里,眼神空洞。面包师烘烤的面包,虽有着金黄的色泽与诱人的形状,入口却淡而无味,如同嚼着混了尘土的棉絮。酒馆里的麦酒,清澈如琥珀,饮下却只有寡淡的苦涩,不能点燃胸中的火焰,只能沉淀为腹内的重负。

这寂静的源头,乃是奥兰的君王。埃尔瑞克,人们如此称呼他。他端坐于王宫高厅的白石御座之上,宛若一尊由技艺最高超的巨匠用悲伤雕琢而成的人像。自从他挚爱的王后,那位有着阳光般灿烂金发的伊索琳夫人,被安放在宫殿花园的静谧墓冢中之后,他的嘴唇便再未开启,吐露过只言片语。他昔日温和的眼眸,如今已化作两潭深不见底的湖水,其中映不出星辰,也映不出臣民的脸庞,唯有挥之不去的哀痛。于是,人们私下里称他为“缄默君王”,而他的悲伤,便是一件宽大的、织满了阴影的寿衣,将整个王国都严严实实地包裹了起来。

这寂静并非一道严苛的法令,无人下令禁止欢笑,亦无人强迫收敛言语。这是一种更为深刻的沉寂,它发自肺腑,源于一种弥漫开来的共情。当国王的心灵是一片冰封的荒原时,他的子民便也自觉地收起了篝火。歌者忘记了曲调,诗人丢弃了韵脚,说书人的故事也断了线索。人们以必要而简短的语句交谈,如同在寒冬中珍惜呼出的每一口暖气。奥宾顿,这座白石之城,也就成了一座无歌之城,一座华美的陵寝,埋葬着所有逝去的欢乐。城市的脉搏在衰微,日复一日,缓慢而确定地,走向一种安宁的死亡。

第二章 画师之子及其无魂之作

(Chapter the Second: Of the Limner’s Son and his Soulless Works)

在这座寂静的城市里,居住着一位名叫艾勒德的年轻人。他是国王御用画师的儿子,其本人在绘画的技艺上,虽年岁尚浅,却已远超同侪。他的手稳定而精确,能用炭条或画笔捕捉世间万物的形态,其描摹之人兽草木,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便能突破纸张的束缚,呼吸言语。然艾勒德的心中,却积郁着与他技艺不相称的沉重。他能描画出最完美的形态,却无法赋予其灵魂。

在他的画室里,空气中飘浮着亚麻籽油和松节油的气味。光线从朝北的高窗投入,均匀而柔和,将一切都笼罩在一种冷静的氛围中。墙上挂着他的诸多习作:一只停在枝头的雀鸟,其羽毛的纹理纤毫毕现,眼神却呆滞如玻璃珠;一篮新摘的苹果,果皮上的光泽几可乱真,却无法让人感到一丝甘甜的欲望;还有他父亲为练习而摆放的石膏像,它们空洞的眼窝,似乎正嘲弄着他徒劳的努力。

艾勒德的心头之痛,源自一幅悬挂于画室最深处的肖像。那是他父亲的旧作,画中人正是已故的伊索琳王后。画上的王后,身着天青色的长裙,倚在一扇敞开的窗边,窗外是盛放的玫瑰。她的金发如流光般垂落肩头,嘴角含着一丝温柔的笑意,那双碧色的眼眸里,蕴藏着整个夏日的晴空与暖风。每当艾勒德注视这幅画,他便能感到一股生命的暖流自画布上涌出,那是欢愉、爱与希望的混合体。这幅画是活的。而他自己,无论如何调配颜料,如何挥动画笔,所创造出的,却始终是精美的尸骸。

他时常自问,一个画师,倘若连他所呼吸的空气都失去了歌声,又如何能描绘出一朵花的灵魂?当整个世界都沉浸在灰色的静默中时,他又去何处寻觅那足以点亮画布的色彩?

一日午后,艾勒德的父亲,一位头发花白、身形微驼的老人,走进画室。他审视着儿子刚刚完成的一幅静物画,画中是一只银盘,盛着几串紫色的葡萄。他沉默良久,那沉默并非国王那种压倒一切的死寂,而是一种带着怜爱与无奈的静默。

“你的技巧,”老人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如同久未使用的风箱,“已然无可挑剔,艾勒德。这葡萄上的露珠,晶莹剔透,仿佛随时都会滚落。银盘的质感,冰冷而坚硬,一如实物。”他顿了顿,伸出沾着颜料的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画布。“但它没有生命。它很美,却也很冷。我的孩子,这不是你的错。”

艾勒德放下手中的画笔,笔尖在木质的调色板上发出一声轻微的磕碰声,在这寂静的画室里显得格外刺耳。“父亲,”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焦躁,“若非我之过,那又是谁的过错?是我眼见了虚假,还是我的手背叛了我的心?我描摹着这个世界,却只感到它日益枯萎。我们的国王,他用自己的悲伤,吸干了这片土地上所有的色彩。”

老人叹息一声,走到窗边,望着下方街道上缓缓移动的、如同灰色剪影般的行人。“国王的心灵破碎了,艾勒德。而一颗破碎的心,是无法用律法或言语来弥合的。我们都是他的子民,我们分担着他的重负。除了等待,除了忍耐,别无他法。或许时间,这位最古老的医师,终会带来疗愈。”

“时间?”艾勒德低语道,眼中燃起一簇不甘的火焰,“时间只会让石碑风化,让记忆褪色。它带来的不是疗愈,是遗忘。而我们,难道就该在这无尽的等待中,看着王国的心跳,一点一点地,彻底停息么?”

老人没有回答。他只是转过身,用那双因长年审视色彩而变得敏锐的眼睛,深深地望着自己的儿子。他看到了那年轻人眼中的火焰,那是他早已熄灭了的东西。他既为此感到一丝欣慰,又为此感到深深的忧虑。在这片寂静之国,燃烧的火焰,往往最先耗尽自己。

第三章 高厅之上的阴影

(Chapter the Third: A Shadow in the High Hall)

为国王绘制年度肖像的日期临近了,这是艾勒德的父亲作为御用画师的职责。往年,艾勒德只是作为助手,负责研磨颜料,准备画布。而今年,他的父亲以身体不适为由,请求艾勒德代替他去王宫高厅,观察国王的神态,为即将开始的创作绘制几幅炭笔速写。艾勒德明白,父亲是想让他亲眼看看那悲伤的源头,或许能让他理解那份无能为力的宿命。

艾勒德怀着复杂的心情,携带画板与一捆削好的柳木炭条,穿过王宫中寂静的长廊。廊柱上的雕刻,讲述着奥兰王国昔日的辉煌战史与盛大庆典,此刻看来,却如同一篇篇无人阅读的墓志铭。他走在高厅厚重的地毯上,脚步声被柔软的羊毛吞噬,仿佛行走在雪地里。

高厅之内,空间阔大,穹顶高远,阳光透过镶嵌着彩色玻璃的巨大窗户,投射下斑斓陆离的光柱,在光柱中,无数微尘安静地上下沉浮。但这些色彩并未给大厅带来暖意,反而更衬托出此地的冰冷。稀疏的朝臣们分立两侧,身着华服,却垂手默立,表情肃穆,宛若一排精致的人偶。

在厅堂的尽头,那张巨大的白石御座之上,端坐着缄默君王埃尔瑞克。

艾勒德在厅角一个不起眼的阴影里停下脚步,支起画板。他抬起眼,仔细地审视着那位让整个王国噤声的男人。国王身着深紫色的天鹅绒长袍,其上并无过多的金线刺绣,唯有领口和袖口镶着一圈黑色的貂毛。他比艾勒德在旧日画像中看到的要消瘦许多,颧骨高耸,眼窝深陷。他那曾经被诗人赞美为“夜空之色”的黑发,如今夹杂着显而易见的银丝,凌乱地搭在额前。他没有戴王冠,那象征着权柄与荣耀的头饰,被安静地放置在一旁的丝绒软垫上,仿佛一件与他无关的沉重遗物。

他的目光,是整个大厅中最令人心悸的存在。那目光并未聚焦于任何一处,它穿透了眼前的臣子,穿透了高厅的墙壁,投向一个无人能及的遥远所在。在他的瞳孔深处,艾勒德仿佛看到了一个世界的废墟,看到了熄灭的篝火和倾颓的城邦。那是一种全然的、不容侵犯的孤绝。

艾勒德的手微微颤抖。他提起炭条,试图在画纸上捕捉国王的轮廓。他画出了那消瘦的脸颊,那紧抿的嘴唇,那纠结的眉峰。然而,当他试图描绘那双眼睛时,他的笔尖却迟疑了。他该如何用黑色的炭粉,去描绘那种空无的、吞噬一切的悲伤?他画下的每一根线条,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如同想用一捧沙去填满整个海洋。

此时,午餐的时辰到了。侍从们悄无声息地端上银盘,盘中盛放着烤得恰到好处的禽肉、撒着香草的蔬菜和新出炉的面包。食物的香气试图在这凝固的空气中弥漫,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制,最终消散无形。一份餐点被呈到国王面前。

埃尔瑞克缓缓地低下头,注视着盘中的食物。他凝视了很久,仿佛那不是食物,而是一道无解的谜题。他伸出手,拿起了一颗红色的浆果。那浆果在他苍白修长的指间,宛若一滴凝固的血。他将它送到唇边,却并未放入口中。他就这样举着,静止不动,仿佛一座雕像。大厅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那颗小小的浆果,成了整个王国关注的焦点。

最终,他的手垂落了。那颗浆果滚落在地,消失在御座下的阴影里。国王挥了挥手,示意撤去食物。他没有进食,甚至没有饮一口水。他只是继续坐在那里,沉浸在他自己的、无人能扰的永恒黄昏里。

艾勒德手中的炭条啪地一声,断了。

他收起画板,向御座的方向微微躬身,然后悄然退出了高厅。他没有完成任何一幅满意的速写。但他带走的,是比任何画像都更为深刻的印记。他明白了,国王并非活着,他只是尚未死去。他的灵魂,早已追随着伊索琳王后,一同埋入了那座冰冷的墓冢。而一个没有灵魂的国王,又如何能统治一个有灵魂的王国?

“不,”艾勒德走在回家的路上,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呐喊,“绝不能如此下去。必须做些什么。否则,我们所有人,都将成为他的陪葬。”

第四章 羊皮卷上的低语

(Chapter the Fourth: The Whispers of Parchment)

那在高厅中目睹的一幕,如同烧红的烙铁,在艾勒德的心上留下了一道永不磨灭的印记。他再也无法安坐于画室之中,对着静物消磨时光。一种焦灼的情绪驱使着他,让他如同一头被囚禁的困兽,在寂静的牢笼中踱步。他意识到,若想改变什么,便不能仅仅依赖画笔和颜料。他需要知识,需要一条走出这片悲伤泥潭的路径。

于是,他开始流连于王宫那座宏伟却也同样寂静的图书馆。这座图书馆是历代奥兰君王智慧的结晶,书架由深色的橡木制成,高耸入顶,仿佛一片由知识构成的森林。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羊皮纸和干燥草药混合的奇特气味,那是用来防蠹的。管理员是一位比图书馆本身还要古老的学者,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沉睡,呼吸声细微得如同书页翻动的声音。

艾勒德漫无目的地在书架间穿行,指尖拂过一本本厚重的典籍。他读了许多关于奥兰王国的历史,那些文字记载着先王们的丰功伟绩,记载着繁荣的庆典与辉煌的胜利。他读得越多,心中对现状的悲哀便越是沉重。昔日的荣光,如今只剩下白石铸就的空洞躯壳。

在一个阴雨连绵的下午,当窗外的雨水冲刷着玻璃,发出单调而催人欲睡的沙沙声时,艾勒德在一排几乎无人问津的书架深处,发现了一个被遗忘的角落。这里的书籍布满了蛛网,尘埃厚重得仿佛一层灰色的毛皮。他从书架底部抽出一只不起眼的皮质卷轴盒,盒盖已经朽坏。他吹去积尘,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卷质地粗糙的羊皮纸,颜色暗黄,边缘已被磨损。

他小心翼翼地展开羊皮卷。上面的字迹是用一种古老的墨水书写的,颜色已经褪成了棕褐色,有些地方模糊不清。文字的风格与他所熟知的奥兰通用语略有不同,更为古朴。他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光,辨认着那些几乎要消逝的字母。

卷轴上所记,并非历史或律法,而是一段近乎于传说的逸闻。它讲述道,在世界遥远的边缘,越过荆棘之森,穿过灰烬平原,再航行过终年被迷雾笼罩的凶险海域,有一座遗世独立的岛屿。岛上,于一株古老的白橡树根部,涌动着一口泉水。这口泉,被称之为“遗忘之泉”。

羊皮卷上用诗一般的语言写道:“其水清冽,饮之可涤尽魂灵至深之哀恸,如同春雨洗净冬日之污浊。然,泉水所洗去者,非独悲苦,亦有与之相连之记忆。哀伤与欢愉,乃为同根所生之双生花,摘其一,则另一亦必凋零。”

艾勒德的心跳陡然加速。他贪婪地往下读去。

卷轴的末尾,还提到了另一桩奇闻。文中说,在奥兰王国的某处,——具体地点已然模糊不清,文字在此处被水渍侵蚀,化作一片混沌的印记——隐藏着一口名为“欢歌之钟”的魔法钟。此钟并非由凡人之手敲响。唯有当这片土地的君王,其心中重新燃起希望之火,当他的灵魂不再被哀伤的冰壳禁锢,此钟便会自行鸣响。它的钟声,具有唤醒大地生机的力量,能让枯木逢春,让百花齐放,让人们的心中重新充满歌唱的欲望。

艾勒德手握着这卷羊皮纸,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窗外的雨似乎停了,一缕稀薄的阳光穿透云层,恰好照亮了他手中的古卷,让那些褪色的字迹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生命。

他想起了国王那双空洞的眼睛,想起了那颗滚落在地的浆果。一个念头,一个疯狂而大胆的念头,在他的心中萌发,并迅速地成长为一棵参天大树,其枝叶充满了他的整个思想。

如果,能让国王饮下遗忘之泉的泉水,让他忘记那足以致命的悲伤……诚然,他也会忘记伊索琳王后,忘记那些曾经的美好。但羊皮卷上说,哀伤与欢愉是双生花。对于一个已经死去的人来说,保有美好的回忆又有什么意义?能让他重新“活过来”,这难道不是更重要的事情吗?只要国王的心中不再是那片死寂的荒原,哪怕只生出一株小小的希望嫩芽,“欢歌之钟”或许就会鸣响。届时,整个王国都将得到救赎。

一股巨大的力量充满了艾勒德的四肢,那是长久以来从未感受过的激情与决心。他不再是一个只能无力地描摹悲伤的画师,他将成为一个行动者,一个追寻者,一个为王国盗取希望火种的普罗米修斯。

他将羊皮卷小心地卷好,放入怀中,紧贴着胸口。他能感到自己心脏有力的搏动,正隔着这层古老的皮纸,与那段被遗忘的传说产生着共鸣。他站起身,在图书馆的暮色之中,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他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他要离开这座白石之城,离开这个正在缓慢窒息的国度。他要孤身一人,踏上那条通往世界边缘的道路,去寻找那口能洗涤悲伤的、被迷雾环绕的神秘泉水。

第五章 一份决心的重量

(Chapter the Fifth: The Weight of a Promise)

这个决定,一旦在心中扎根,便再也无法动摇。艾勒德回到家中,开始为这场未知的远行做着悄然的准备。他并未向父亲吐露他的全部计划,因为他知道,老人那颗饱经世故的心,是无法承受这样一个近乎于幻想的冒险的。他只是说,他想出门游历一段时间,去看看王国之外的山川与森林,或许能为他那停滞不前的画技,寻找到新的灵感。

老人沉默地听着,他那双阅人无数的眼睛,似乎看穿了儿子言语之下的真实意图。但他没有点破。他只是看着艾勒德,目光中充满了复杂的情感,有担忧,有不舍,也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隐藏极深的期许。

“外面的世界,并非如你画中那般宁静,艾勒德。”他沙哑地说道,“森林里有野兽,山脉中有盗匪,人心之险恶,有时甚于毒蛇。你只是一个画师,你的手是用来握笔的,不是用来持剑的。”

“我知道,父亲,”艾勒德回答,他的声音平静而坚定,“但我相信,画笔也有它的力量。它能记录美好,能抚慰人心。我所寻求的,并非与人争斗,而是去理解这个世界,以及它所蕴含的,那些被我们遗忘了的秘密。”

谈话最终在一种沉重的静默中结束。父亲没有再阻止他。他转身走进自己的储藏室,出来时,手中拿着一卷用油布精心包裹的东西,和一个小小的皮囊。

“这些,你带上。”老人将东西递给艾勒德。“这里面是你母亲当年亲手鞣制的一卷上好的画纸,坚韧而洁白。还有这些,是我用最好的柳条烧制的炭条,整整五十根,足够你画下半个王国了。”他顿了顿,将那皮囊也塞入艾勒德手中,“这里有一些金币和银币。不要省着用,但在需要的时候,也不要轻易露白。”

艾勒德接过那卷画纸和炭条,油布上似乎还残留着父亲手掌的温度。这简单的礼物,比任何言语都更能表达一位父亲的爱与牵挂。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支持着儿子的远行。艾勒德的眼眶有些湿润,他郑重地将画卷背在身后,仿佛背负起了一份沉甸甸的嘱托。

出发的那天,是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深夜之后,黎明之前。天色是那种最深的靛蓝色,万籁俱寂,整座白石之城仍在沉睡。艾勒德穿上了一身结实的旅行布衣,脚蹬一双厚底的皮靴。除了父亲赠与的画具和钱币,他的行囊里只有几件换洗衣物,一把用于削笔的小刀,和一个水袋与一些干粮。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悄地走出了家门。他最后一次回望那熟悉的街道,在晨曦前微弱的天光下,白色的墙壁泛着幽灵般的光。他走过市场,走过面包店,走过那座传来国王无声悲伤的巍峨王宫。他每走一步,都像是在与这座城市,与自己的过去,做着一场无声的告别。

他来到了奥宾顿高大的城门前。守门的卫兵倚着墙壁,在黎明前的寒意中打着瞌睡,手中的长戟斜靠在一旁。艾勒德的脚步声惊醒了他。卫兵睁开惺忪的睡眼,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个背着画卷的年轻人。

“这么早,要去哪儿,画师的儿子?”卫兵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去东方,”艾勒德回答,“去森林和群山之间,寻找新的色彩。”

卫兵打量了他一番,似乎没从他身上看到任何威胁。他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嘟哝着:“这个灰扑扑的鬼地方,哪还有什么色彩。”他费力地转动绞盘,沉重的城门在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中,缓缓地拉开了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艾勒德向他道了谢,然后侧身穿过了那道缝隙。

当他踏出城门的那一刻,一股带着泥土和草木清香的、微凉的晨风,迎面拂来。这阵风,与城中那沉滞的、毫无生气的空气截然不同。它自由,清新,充满了未知与可能性。

他回过头,望向那道正在他身后缓缓关闭的城门。门缝里,他最后瞥见了一眼奥宾顿的白色塔楼,它们在晨曦的微光中,显得格外孤高清冷,宛若一座座洁白的墓碑。他仿佛能听到整座城市在他身后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压抑的叹息。

艾勒德没有再回头。他将兜帽戴上,遮住了自己的脸,迈开脚步,朝着那片在东方地平线上逐渐显现出轮廓的、广袤而幽深的森林走去。他的身影,在渐渐亮起的天光下,被拉得很长,显得渺小而孤独。然而,他的步伐却异常稳健,每一步都踏在坚实的大地之上。

他不知道前路将有多少艰险,不知道那传说中的泉水是否真的存在。但他心中怀着一个承诺,一个对他自己,也对那座寂静之国所许下的承诺。他将用自己的双脚去丈量这个世界,用自己的画笔去记录所见的一切,直到他找到那足以唤醒一个王国的方法,或者,在那条追寻的道路上,燃尽自己所有的光和热。

就这样,画师的儿子艾勒德,离开了白石之城,走入了茫茫的荒野。他的身后,是沉睡的过去;他的眼前,是未知的未来。而他的旅程,此刻方才开始。

第二卷:穿越荆棘之森与灰烬平原

(Book the Second: Through the Thornwood and the Ashen Plain)

第六章 森林的门槛

(Chapter the Sixth: The Forest's Threshold)

艾勒德离开奥宾顿城墙的庇护之后,脚下的土地便不再是他所熟悉的那般平坦温顺。最初,他行走于田垄之间,清晨的露水打湿了他的靴子,空气中尚残留着一丝文明世界的、属于耕作与秩序的气息。然这片熟悉的景致并未延续多久,田野的边界很快变得模糊,继而被一片茂密的灌木丛所吞噬。他拨开带刺的枝条,踏上了一条几乎被野草隐没的古旧小径。这便是通往东方那片巨大森林的、最后的人迹。

那森林,在遥远的地平线上看时,只是一抹深沉的、静止的黛绿色。然而,当艾勒德真正走近它时,才发觉它并非静止,亦非单一的色彩。它是一个活物,一个呼吸着的庞然巨物。巨大的树木,其品种艾勒德大多无法辨认,如同一排排沉默的巨人,肩并着肩,手挽着手,用它们繁茂的枝叶,在天空中织成了一面巨大的、几乎不透光的华盖。阳光费尽力气,方能从这华盖的缝隙中挤入几缕,投下斑驳而晃动的光斑,如同灑落在地上的、易碎的金币。

他站在森林的边缘,一股混合着潮湿泥土、腐烂落叶与不知名野花的奇异气味,扑面而来。这气味,既有生命的芬芳,又带着衰败的微腥,是森林古老的呼吸。森林内部,是一片幽深的、流动的暗影。树影、藤影与叶影交织在一起,随着光线的变幻而缓缓蠕动,仿佛有无数不可名状的生灵,正潜伏在那片昏暗之中,悄然窥视着他这位不速之客。

与奥宾顿城中那令人窒息的、源于人心的死寂不同,此地的寂静,是一种充满了力量的、原始的静默。偶尔,会有一两声鸟鸣自林中深处传来,其声清脆,却也短暂,很快便被这巨大的寂静所吸收,如同投入深潭的一粒石子,只留下转瞬即逝的涟漪。风穿过树梢,发出的也不是城市中那种空洞的呼啸,而是一种低沉的、如同巨兽梦呓般的私语。

艾勒德深吸了一口气,这口气息充满了森林的原始能量,让他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他紧了紧背后的画卷,那卷由母亲亲手鞣制的羊皮纸,此刻成了他与那个被抛在身后的世界之间,最后的一丝具体连结。他握着画卷的背带,如同握着一份护身符。然后,他迈开了脚步,走下了那条几乎消失的小径,踏入了森林的怀抱,或者说,踏入了它的巨口。

他一进入林中,周遭的光线便骤然暗淡下来。头顶的华盖是如此浓密,让他恍若步入了一座永恒的黄昏殿堂。脚下的土地松软而潮湿,厚厚的落叶层踩上去,发出“沙沙”的轻响。空气湿润而清冷,带着一股泥土的腥甜。巨大的蕨类植物,其叶片伸展开来,如同绿色的羽毛,它们生长在粗壮的树根之间,有些甚至高达艾勒德的腰部。扭曲的藤蔓,如同一条条沉睡的巨蟒,从一棵树缠绕至另一棵树,形成一道道天然的屏障。

他凭借着那条时隐时现的小径,艰难地向前行进。最初的一个时辰,他还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四周的景物。他看到覆盖着鲜艳苔藓的岩石,看到颜色奇异的菌类,它们如同小小的华盖,三三两兩地生长在腐朽的树桩之上。他甚至一度想停下脚步,取出炭条,将一株姿态奇特的、树皮如同龙鳞般的老树描摹下来。

然他很快便打消了此念。因为他察觉到,这森林似乎不欢迎他的画笔。每当他试图将目光聚焦于某一处细节时,那里的光影便会一阵变幻,仿佛被描绘的对象害羞地躲藏了起来。他亦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正从四面八方包围而来。这不是任何野兽的威胁,而是一种更古老、更深沉的存在感。是这整片森林的意志,它不喜被审视,不喜被记录,它只愿在自身的永恒循环中,不被打扰地存在着。

于是,艾勒德收起了作为画师的眼睛,转而变成了一名纯粹的旅人。他不再试图分析光影与结构,只是默默地行走,将自己融入这片巨大的、活着的寂静之中。日头渐渐西斜,林中的光线愈发昏暗。他寻了一处相对干燥的、由几块巨石构成的避风之所,作为他在这森林中的第一个宿营地。他吃了一些干粮,喝了几口水袋里的清水,然后靠着冰冷的石壁,用旅行斗篷将自己紧紧裹住。夜幕降临,森林彻底陷入了黑暗。那些白日里尚算温和的低语,此刻变成了各种奇特而令人不安的声响:远处不知名野兽的嗥叫,近处草丛中悉悉索索的爬行声,还有树枝被风吹断时,发出的如同骨骼折断般的脆响。

艾勒德一夜无眠。他睁着眼睛,注视着头顶那片被枝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仅能看见几颗星子的夜空。一股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如同林中的湿气般,悄然侵入了他的心脾。在这片广袤无垠的原始生命面前,他和他那宏大的使命,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第七章 迷失于幽暗之中

(Chapter the Seventh: Lost in the Gloom)

当艾勒德再次醒来时,已是次日的清晨。阳光,竟穿透了厚厚的云层与枝叶的华盖,在他身旁的落叶上,投下了一小片温暖的光斑。他感到身体不再那般沉重,心中的绝望也被一种平静的疲惫所取代。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漫无目的地走下去了。他必须找到食物,找到真正的方向。

他收拾好行囊,站起身来,正准备动身,却忽然闻到了一股奇特的、他从未闻过的香气。那并非花香,也非草木之气,而是一种混合着烟火、干燥草药和某种炖煮食物的、属于人类文明的温暖气味。这股气味,在这片原始的森林中,是如此的格格不入,却又如此的令人心安。

他的心陡然一振,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他循着那股香气的来源,小心翼翼地拨开面前的蕨类与灌木。他走了约莫一箭之地,前方的林木忽然变得稀疏起来,一片不大的空地,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他眼前。

那片空地,仿佛是这片混乱森林中,一处被人精心呵护的、秩序井然的孤岛。空地的中央,矗立着一间小小的木屋。木屋的墙壁由粗壮的原木搭建而成,屋顶则铺满了厚厚的、已经变成深绿色的苔藓,看上去,这木屋仿佛是从土地里自己生长出来的一般。屋顶上,一道炊烟正袅袅升起,正是艾勒德闻到的那股香气的源头。

木屋周围,是一片被篱笆围起来的小小园圃。园圃里的土地被翻整得十分齐整,里面种植着各种艾勒德叫不出名字的植物。有些开着小小的、颜色各异的花朵,有些则长着形状奇特的叶子。一条由白色卵石铺成的小径,从林边一直延伸到木屋的门前。

艾勒德站在林地的边缘,望着这幅如同童话般的景象,一时间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犹豫了片刻,是该上前求助,还是该悄然离去?这片神秘的森林中,居住的会是怎样的人?是友善的隐士,还是危险的巫师?

然而,腹中的饥饿与对方向的渴望,最终战胜了内心的警惕。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自己满是泥污的衣衫,然后迈步走出了林木的阴影,踏上了那条白色卵石铺成的小径。

他刚刚走到篱笆门前,木屋的门便“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一个女子走了出来。

她看上去比艾勒德年长几岁,身形矫健而匀称。她穿着一件由粗麻布制成的、便于活动的深棕色长裙,腰间系着一条皮带,上面挂着几个小小的布袋和一把小巧的镰刀。她的头发是深褐色的,被简单地编成一条长长的辫子,垂在身后。她的皮肤因为长年日晒而呈现出健康的蜜色,脸庞的轮廓清晰而柔和。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那双眼睛。那是一双榛色的眼睛,明亮而锐利,其中闪烁着一种如同林间溪水般清澈的、混合着智慧与警觉的光芒。

她看到艾勒德时,眼中并未流露出过多的惊讶,仿佛对有陌生人出现在此地,早有预料。她只是静静地打量着他,目光从他满是泥污的靴子,一路向上,掠过他疲惫的面容和他背上那卷显眼的油布画卷,最终落在了他的眼睛上。她的眼神专注而直接,不带敌意,却也毫无热络,如同一个博物学家,在审视一种新奇而有趣的生物。

艾勒德被她看得有些局促。在这双清澈得能倒映出他狼狈模样的眼睛面前,任何谎言似乎都无所遁形。他咽了口唾沫,润了润干涩的喉咙,然后微微躬身,用他所能发出的最谦恭的声音说道:“日安,夫人。请原谅我的唐突。我是一个迷途的旅人,已在这森林中……徘徊多日了。”

那女子并未立刻回答。她向前走了几步,走到了篱笆门边,倚在门柱上,双手环抱在胸前。她周身散发着一种沉静而独立的气息,与这片森林融为一体,又有着截然不同的秩序感。

“这片森林,”她终于开口了,声音清脆,如同敲击林间的卵石,语调平稳,不带情感的波澜,“不欢迎那些心中没有方向的‘旅人’。它会吞噬他们,让他们在无尽的迷惘中,变成它的一部分。你还能站在这里,而不是变成一具被藤蔓覆盖的骸骨,说明你心中,尚存着一丝它未能扑灭的火焰。”她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到他的画卷上,“或者,你身上带着些它不熟悉的东西。”

艾勒德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这番奇异的话语。他只能涩声说道:“我……我并非毫无方向。我欲前往东方,越过这片森林。只是我不幸迷了路。”

“东方,”女子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嘴角泛起一丝难以捉摸的、似是而非的笑意,“对许多人而言,东方只是一个用来逃避西方的借口。你呢,画师?你在逃避什么?”

艾勒德心中一惊。她是如何知道自己是画师的?仅仅因为那卷画具吗?还是她有着某种洞悉人心的奇异能力?他迟疑地回答:“我并非逃避,夫人。我是在追寻。我来自奥宾顿,那座白石之城。”

听到“奥宾顿”这个名字,女子眼中那锐利的光芒似乎柔和了一丝。“奥宾顿,”她低声念道,“一座用悲伤筑成的、美丽的坟墓。我曾听闻过那里的事。你们的国王,至今仍在为逝去的王后哀悼,是么?以至于整个王国,都陪着他一同噤声。”

“正是如此。”艾勒德感到一阵苦涩,仿佛又回到了那座令人窒息的城市。“我此行,便是为了寻找一味能治愈国王悲伤的药方。”

女子闻言,发出一声轻微的、近似于叹息的鼻音。她没有追问那药方是什么,只是摇了摇头,说道:“悲伤不是病,画师,它是一种情感。正如喜悦与愤怒一样。强行治愈一种情感,就像试图用堤坝去堵住一条奔流的河。水最终总会找到其他的出口,以更具毁灭性的方式。”

她的言语中,蕴含着一种与她年纪不符的、古老的智慧,让艾勒德无言以对。他只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她,腹中传来的饥饿声,替他发出了最直接的请求。

那女子似乎也听到了这声响。她那审视的目光终于软化了。她直起身子,拉开了篱笆门的插销。“你腹中的饥饿,比你口中的言语更为诚实。”她说道,“进来吧,迷路的画师。我这里有热汤和草药茶,至少能治愈你身体上的疲惫。至于你心中的那团火焰……那只能由你自己来决定,是该将它燃得更旺,还是任其熄灭。”

艾勒德如蒙大赦。他连忙走进了篱笆门,心中充满了感激。他跟着那女子,沿着卵石小径,走到了木屋门前。屋门之上,悬挂着一串串风干的草药,散发出浓郁而复杂的香气。

“我叫莱拉,”女子在踏入屋门前,回头对他说道,“在这森林里,人们只以名字相称。”

“我叫艾勒德。”他回答道。

就这样,画师之子艾勒德,在这片充满敌意的森林深处,走进了一位神秘草药师的家。他尚未知晓,这次相遇,将比任何古老的地图,更能指引他前方的道路。

第九章 森林的法则

(Chapter the Ninth: The Law of the Woods)

莱拉的木屋之内,与艾勒德想象中的简陋截然不同。这里空间不大,却收拾得井井有条,充满了生命的气息。屋子中央是一个石砌的壁炉,炉火正旺,上面吊着一只小小的铁锅,那诱人的食物香气,正是由此而来。墙壁上挂满了成束的、正在风干的草药,它们的形状和颜色各异,将整间屋子装点得如同一个植物学家的标本馆。一张厚实的木桌摆在屋子的一角,上面摊着几本羊皮纸封面的书籍,旁边还放着一个用来研磨草药的石臼和石杵。空气中,烟火的气味、草药的芬芳与食物的暖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奇异而令人安心的氛围。

莱拉从壁炉上取下铁锅,为艾勒德盛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浓稠的菜汤。汤的颜色是深绿色的,里面有切碎的菌菇、植物的根茎和一些艾勒德从未见过的叶子。他又得到了一块用粗粮烤制的、质地坚硬的面包。艾勒德接过木碗,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这碗汤的味道,无法用“美味”来形容,它带着一股泥土的质朴和草木的微苦,但其中蕴含的能量,却如同温暖的溪流般,迅速地流遍了他饥寒交迫的四肢百骸。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一点一点地复苏。

莱拉自己也盛了一碗汤,安静地坐在桌子的另一头,看着他吃。她吃得很慢,动作优雅而从容,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

“这汤里,”她在他吃完第二碗后,淡淡地说道,“加了一种名为‘定心草’的植物。它能平复你因惊恐和疲惫而紊乱的心神。好好睡一觉,你那双用来观察世界的眼睛,才能重新变得清明。”

艾勒德感激地放下空碗,腹中的暖意,让他感到了久违的困倦。莱拉指了指壁炉旁一个铺着柔软兽皮的角落。“今夜,你可在此歇息。明日天亮之后,我们再谈论你的路。”

艾勒德依言躺下,几乎是头一沾到那柔软的兽皮,便立刻陷入了沉沉的黑甜之乡。这一觉,他睡得无比深沉,没有任何噩梦的侵扰。

接下来的数日,艾勒德便留在了莱拉的木屋。他的身体在草药汤和充足睡眠的调理下,迅速地恢复了气力。而他的心灵,也在这段奇特的共处时光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洗礼。

莱拉是一个生活完全与森林融为一体的人。她遵循着一种艾勒德前所未闻的、属于自然的法则。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清晨,她会带着小镰刀和篮子,进入森林,去采摘那些只在晨露中才最具药性的植物。午后,她则在自己的园圃中劳作,或者坐在木桌前,研磨草药,在羊皮纸上绘制植物的图谱,并用一种艾勒德不认识的古老文字,做着详细的记录。

艾勒德试图用帮助做些杂活,来回报她的收留之恩。他帮她劈柴,帮她从附近的山泉中汲水。起初,莱拉只是默许,但很快,她便开始教导他一些森林中的生存之道。

她教他如何分辨可食用的菌类与剧毒的“伪装者”——前者往往其貌不扬,而后者则常有着鲜艳而诱人的色彩。“森林从不说谎,”莱拉一边拨开一丛长着红色斑点的蘑菇,一边说道,“它只会用最直白的方式,来展示生命与死亡。不懂得倾听其警告的,便只能成为它的养料。”

她教他如何通过观察树木上苔藓的生长方向来辨别南北——潮湿的北面总是更为浓密。“方向,”她说,“并非只存在于地图之上,它写在每一片叶子、每一块石头上。你之所以迷路,是因为你只用眼睛去看,却不用心去读。”

她还教他如何设置简单的陷阱,捕捉一些小型猎物。当艾勒德第一次成功捕获一只野兔时,他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莱拉却显得十分平静。她熟练地处理了那只兔子,手法利落而充满敬意。“我们从森林中取走生命,是为了维持自身的生命。”她一边工作,一边说道,“所以,我们不能浪费任何一部分。它的皮毛,可以用来御寒;它的骨头,可以熬汤;它的肉,将成为我们的力量。这并非杀戮,艾勒德,这是一种交换,是生命循环的一部分。”

在与莱拉相处的过程中,艾勒德对这片曾让他感到恐惧的森林,有了全新的认知。他开始理解,这森林并非怀有恶意的巨兽,它只是一个遵循着自身古老法则的、巨大而复杂的生命体。它有其严酷的一面,也有其慷慨的一面。对于那些懂得尊敬它、理解它的法则的人,它会敞开自己的宝库;而对于那些试图征服它、或是对它一无所知的人,它则会毫不留情地予以吞噬。

一日午后,艾勒德在木屋外的空地上,支起了画板。他想为莱拉画一幅肖像,作为对她帮助的感谢。莱拉并未拒绝,她只是如常地坐在门前的台阶上,用一把小刀,细心地削着一根用作药杵的树枝。

艾勒德提起炭条,开始勾勒她的轮廓。他画她那专注的神情,那灵巧的双手,以及她身后那间如同从土地中生长出来的木屋。然而,他画着画着,却再一次感到了那种熟悉的无力感。他可以描摹出她的形态,却无法捕捉到她身上那种与整个森林融为一体的、沉静而强大的生命力。他的画,与莱拉本人相比,依旧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精美的躯壳。

莱拉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困窘。她停下手中的活计,抬起头,那双榛色的眼睛直视着他。

“你的画,艾勒德,”她轻声说道,“之所以缺乏生命,是因为你只在描绘‘形态’,而没有去理解‘本质’。你画一棵树,只看到它的树干、枝叶和树皮。但你没有看到,它的根,是如何深深地扎入大地,去汲取养分;它的叶,是如何渴望着阳光,进行着呼吸;它的年轮,又记录了多少年的风霜雨雪。你只画‘它是什么样子’,却没有去画‘它是什么’。”

艾勒德握着炭条的手,停在了半空中。莱拉的话,如同投入他心中静水的一颗石子,激起了层层的涟漪。

“你此行去寻找遗忘之泉,”莱拉继续说道,她的声音柔和,却充满了穿透力,“也是抱着同样的想法。你只想用一种外在的‘形态’——那所谓的魔法泉水——去解决一个内在的‘本质’问题,那就是你国王心中的悲伤。你试图抹去它,如同擦掉一幅画上错误的线条。但你没有想过,那悲伤,是从何而来的?它或许正是你国王生命的一部分,是他之所以成为他自己的、最深刻的印记。”

她站起身,走到艾勒德的画板前,注视着那幅尚未完成的肖像。

“不要试图用你的画笔去‘修复’这个世界,艾勒德,”她最后说道,“试着用它去‘理解’这个世界。当你真正理解了一片落叶的枯萎,或许,你才能画出它的美,也才能明白,生命与死亡,本就是同一回事。”

说完,她转身走回了木屋,留给艾勒德一个沉静的背影,和满心的震撼。艾勒德怔怔地看着自己的画作,看着那黑白的、僵硬的线条,第一次开始深刻地反思,自己此行的目的,以及他作为一名画师的、真正的意义。

第十章 一幅肖像与一个赠礼

(Chapter the Tenth: A Portrait and a Parting Gift)

在莱拉的木屋又停留了数日之后,艾勒德感到自己已经完全恢复,并且,他从这位森林中的女子身上,学到了比他过往所有岁月里加起来还要多的东西。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耽搁下去了。他向莱拉表明了自己即将告辞的意愿。

莱拉点了点头,并未挽留。“你的路,终究要由你自己去走。”她平静地说道,“我已经将森林的法则教给了你。它是否能保护你,取决于你是否已将它记在心里。”

在离开前的最后一晚,艾勒德请求莱拉,再让他为她画一幅肖像。这一次,他没有像上次那样,仓促地在户外支起画板。他请莱拉坐在壁炉旁,温暖的火光,在她的侧脸上投下了柔和而跳跃的光影。他自己则坐在对面,将画板放在膝上。

他没有立刻动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他看着她手中正在编织的一个小小的药草香囊,看着她垂下的眼帘和那专注的神情。他回想着过去这些天,她教导他的一切:关于植物的生死,关于动物的习性,关于这片森林的呼吸与脉搏。他不再将她看作一个孤立的人,而是将她看作这整个生命世界的一个缩影,一个充满了智慧、力量与和谐的中心。

然后,他开始动笔。

这一次,他的笔触与以往截然不同。他不再执着于描摹每一个细节,不再追求精准的轮廓和逼真的光影。他用流暢而充满力量的线条,去捕捉她身上那种沉静的气质。他画她与壁炉的火焰、与屋中的草药、与窗外的夜色之间的那种无形的联系。他画的,不再仅仅是一个名叫莱拉的女人,而是这片森林中,一个生生不息的灵魂。

他画了很久,直到壁炉中的火焰渐渐微弱下去。当他放下炭条时,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酣畅淋漓的满足感。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幅画画得究竟如何。他只是觉得,自己终于将心中的某种感悟,倾注在了笔端。

他将画板转向莱拉。

莱拉静静地注视着那幅黑白的肖像。画中的她,面容甚至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却仿佛蕴藏着整片森林的星空,深邃而明亮。整幅画,散发着一种安静的、内在的生命力。

她看了许久,然后抬起头,榛色的眼眸中,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真正的笑意。那笑意很淡,却如同一朵在林间悄然绽放的、稀有的花朵。

“这一次,”她说道,“你画的,是‘本质’了,艾勒德。”

她起身,走到屋角的一个木箱旁,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小的、用细麻绳系口的皮袋,和一个用薄木片精心制作的、扁平的小盒子。她将这两样东西交到艾勒德手中。

“这里面,”她指着皮袋说,“是一些有用的草药。有能止血的‘圣约翰草’,有能驱热的‘柳树皮粉’,还有能让你在疲惫时恢复精神的‘北地苔’。它们的使用方法,我都已对你讲过。希望你永远用不上它们,但在你需要时,它们会是忠实的朋友。”

接着,她又指着那个小木盒。“这个,是我的一份赠礼。我见你作画,总是在寻找光。但有时,在最深的黑暗中,反而能看见最真实的东西。在你感到迷惘,看不清前路时,就打开它。”

艾勒德郑重地接过这两份礼物,心中充满了无以言表的感激。他将皮袋系在腰间,又将那小木盒小心地放入行囊。

次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穿透林间时,莱拉将艾勒德送到了她那片空地的东边边缘。前方,森林依旧浓密,但艾勒德的心境,已与初来时截然不同。他能从风中读出方向,能从树木的姿态中,辨认出可以通行的路径。

“沿着这条麋鹿常走的小径,一直向东,”莱拉为他指明了方向,“行约三日,便能走出这片荆棘之森。之后,你将看到一片广阔的、寸草不生的平原。那里的人心,或许比这森林中的野兽,更为叵测。多加小心,画师。”

艾勒德深深地向她鞠了一躬。“莱拉,”他诚挚地说道,“我不知该如何感谢你。你救了我的性命,更重要的,是你教给了我一种看待世界的方式。这份恩情,我将永远铭记。”

莱拉只是微微颔首。“去走你的路吧,艾勒德。记住,你所追寻的东西,或许,并不在遥远的世界尽头,而正在你此刻的脚下,在你握着画笔的手中。”

艾勒德最后望了她一眼,将她的模样,和她身后的那间小小木屋,一同刻在了心底。然后,他转过身,没有再回头,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入了前方的林海之中。他的背影,很快便被那片流动的、由绿色与棕色构成的暗影所吞没。

莱拉在林边伫立良久,直到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她转身走回自己的木屋,当她再次坐到那张熟悉的木桌前时,她发现,桌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样东西。

那正是艾勒德昨夜为她画的那幅肖像。他把它留下了。

莱拉伸出手指,轻轻拂过画纸上,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她的嘴角,再一次泛起了那朵稀有的、林间花朵般的微笑。

第十一章 灰烬之上的人们

(Chapter the Eleventh: The Folk of the Ashen Plain)

艾勒德依照莱拉的指引,沿着那条几乎不可见的麋鹿小径,又在森林中行走了三日。这三日的旅途,虽然依旧艰辛,却再无迷失的恐慌。他仿佛与这森林达成了一种默契。他懂得辨认那些可以食用的浆果与根茎,也懂得避开那些沼泽与险地。夜晚,他能寻找到安全的宿营之所,点燃一小堆篝火,用以取暖和驱赶野兽。他感到自己真正成为了一个旅人,而不再是一个闯入者。

第三日的黄昏,当他拨开最后一道由浓密灌木组成的屏障时,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令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森林,在他身后戛然而止,如同被一把无形的巨刃齐齐斩断。而他的面前,则是一片一望无际的、令人心悸的广阔平原。

这片平原,正如莱拉所描述的那样,寸草不生。地面是灰白色的,质地坚硬,仿佛是由凝固的火山灰和风化的骨粉混合而成。地面上布满了龟裂的纹路,如同大地干涸的皮肤。没有树木,没有灌木,甚至没有一棵野草。天空在此地显得格外高远,也格外苍白,如同一个巨大的、褪了色的穹顶。几缕稀薄的云,被风拉扯成细长的、了无生气的丝缕。

艾勒德踏上这片平原的第一步,靴底便发出“咔嚓”的轻响,扬起一小股灰白色的尘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干燥而萧瑟的气味,那是属于死亡与终结的气味。与荆棘之森那种充满了原始生命力的压迫感不同,此地带给人的,是一种源于空无与虚无的、更为深刻的绝望。行走其上,艾勒德感到自己的脚步声是这片死寂天地间唯一的声响,这让他感到自己无比的渺小与孤单。

他依照莱拉的嘱咐,继续向着东方行进。在这片没有任何参照物的平原上,辨别方向只能依靠太阳的起落。白天,灼热的日光毫无遮拦地炙烤着大地,升腾的热气让远方的景物都变得扭曲模糊。夜晚,气温又骤然降下,寒风如同锋利的刀子,刮过这片毫无遮挡的土地。

两日之后,他的水袋再次见了底。正当他因干渴而感到嘴唇开裂、头脑发昏时,他在地平线上,看到了一些微小的、移动着的黑点。他精神一振,加快了脚步。当他走近时,才看清,那是一支小小的队伍。

那支队伍,由十几个人和几头瘦骨嶙峋的、类似骆驼的牲畜组成。他们都穿着由各种拼凑起来的、颜色暗淡的皮毛和布料制成的衣物,看上去肮脏而破旧。他们的皮肤,被烈日与风沙侵蚀得粗糙黝黑,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混合着麻木、警惕与坚韧的复杂神情。他们手中大多持有简陋的武器——削尖的木棍、或是用兽骨磨制的短刀。

艾勒德的出现,立刻引起了他们的警觉。队伍停了下来,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将手按在了自己的武器上,用一种审视猎物般的、充满敌意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

艾勒德停下了脚步,高高举起双手,以示自己并无武器,亦无恶意。

一个身材尤为高大、脸上有一道狰狞伤疤的男人,从队伍中走了出来。他应该是这群人的首领。他手中握着一柄用巨兽腿骨制成的、沉重的骨棒,肩上扛着一只巨大的、已经干瘪的水囊。

“你是谁?”那首领的声音,如同两块石头在摩擦,干涩而粗粝。“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

艾勒德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和。“我叫艾勒德,是一个画师,从西边的森林而来。我希望能穿越这片平原,去往东方的海岸。”他又补充道,“我的水已经喝完了。我能否……向你们换取一些水?”

听到“画师”这个词,人群中发出了一阵低低的、含义不明的骚动。那首领的眼中,也闪过一丝困惑与轻蔑。在这片挣扎于生死边缘的土地上,“画师”是一个毫无意义、甚至有些可笑的身份。

“画师?”首领冷哼一声,“我们这里,不需要用那些花里胡哨的线条来描摹我们的苦难。我们需要的是水,是食物,是可以用来交换这两样东西的任何实在物件。你有什么,能用来换我们的水?”

艾勒德心中一沉。他摸了摸腰间的钱袋。但在这样一个生存物资比金钱更宝贵的地方,金币和银币,或许还不如一块黑面包来得有用。他想起了莱拉的话——“那里的人心,或许比这森林中的野兽,更为叵测。”他知道,此刻他正面临着一道严峻的考验。

他没有立刻拿出钱币。他想起了在森林中学到的东西——理解本质,而非依赖形态。他抬起头,直视着那位首领的眼睛,那双眼中,除了凶悍与警惕,他还看到了一丝隐藏极深的、属于人的疲惫与哀伤。

“我没有食物,”艾勒德平静地说道,“我的钱币,在这里或许也毫无价值。但我拥有我的技艺。我可以用我的画笔,为您留下一些比水和食物更能长久保存的东西。一些……属于记忆的东西。”

这话引起了首领更大的兴趣,也让他更加警惕。“记忆?”他粗声问道,“在这片连明天都不知道在哪里的灰烬平原上,记忆是我们最不想要的东西。它只会提醒我们,曾经失去过什么。”

“但它也能提醒我们,”艾勒德的声音不大,却在这片寂静的空气中,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中,“我们曾经为何而活。尊敬的首领,请允许我为您画一幅肖像。若您看后,觉得它毫无价值,我便立刻离开,不再打扰。若您觉得,它能为您带来一丝慰藉,我只求您能分我一口水,让我能继续我的旅程。”

这番言辞,是如此的奇特而大胆,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那首领眯起眼睛,那道伤疤在他脸上扭动着,让他显得更加凶恶。他审视着艾勒德,似乎想从他那张年轻而坚定的脸上,看出什么诡计。

良久,他忽然发出了一阵粗野的大笑。“好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画师小子!”他说道,“我活了四十多年,第一次见到,有人想用几根黑炭条,就从我们‘灰烬之民’的手中换走救命的水!好,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有什么样的本事!”

他将手中的骨棒重重地插在地上,然后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块较为平整的灰白色岩石上。“画吧!”他命令道,“若是画得不好,别怪我的骨棒,要为你的炭条,寻找一个新的、更温暖的存放之处!”

周围的人群中,又响起了一阵压抑的、幸灾乐祸的笑声。

艾勒德知道,这或许是他唯一的机会。他没有丝毫畏惧,只是默默地解下背上的画卷,抽出一张洁白的纸,铺在画板上。他跪坐在地,将画板支在膝上,然后,抬起头,开始仔细地观察眼前这位充满敌意的、灰烬平原上的首领。

他的人生,他未来的旅途,此刻,都悬于他手中的这根小小的柳木炭条之上了。

第十二章 记忆的肖像

(Chapter the Twelfth: The Portrait of Memory)

艾勒德的目光,越过了那首领脸上狰狞的伤疤,越过了他粗糙的、被风沙侵蚀的皮肤,和他那身破旧的皮毛。他看到的,不再仅仅是一个凶悍的游民头领。他看到了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积淀着岁月的风霜;他看到了那紧抿的嘴角,透露出一种承担着整个族群生计的、不容动摇的坚毅。他甚至从那人脖颈上挂着的一串用小块彩色石头串成的、与他粗犷外表极不相称的项链上,捕捉到了一丝不为人知的、属于过去的温柔。

他没有像在奥宾顿的王宫高厅里那样,因为对象的威严而感到笔尖滞涩;他也没有像初画莱拉时那样,因为无法捕捉其内在精神而感到困惑。在荆棘之森的那些日子,莱拉的教诲,已在他心中种下了一颗种子。此刻,面对着这生死攸关的考验,那颗种子,终于破土而出。

他开始落笔。

他的炭条,在白色的画纸上,发出轻微而富有节奏的“沙沙”声。这声音,是这片死寂的平原上,唯一与暴力和生存无关的、属于创造的声响。那些“灰烬之民”,渐渐收起了嘲弄的笑容。他们好奇地围拢过来,看着那黑色的粉末,在那个年轻画师的手下,神奇地汇聚成形。

艾勒德画得很快,他的手稳定而自信。他用粗重的线条,勾勒出首领饱经风霜的脸部轮廓,和他那宽阔而微微佝偻的肩膀,那是一个长期背负着重担的肩膀。他又用细腻的笔触,去描绘他眼神中的疲惫,和那道伤疤背后隐藏的故事感。最后,他将画面的重点,落在了那串小小的、毫不起眼的彩色石串项链上。他用炭条的侧锋,仔细地表现出每一颗小石头的形状和质朴的光泽,让它在这幅充满了阳刚与粗砺的肖像中,成为一处柔和而温暖的焦点。

当他放下炭条时,他感到自己的额头上,已满是汗水。他轻轻吹去画纸上多余的炭粉,然后,将画板转向了那位首领。

首领从岩石上站起身,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上前来。他俯下身,注视着那幅黑白的肖像。

那一刻,整个平原仿佛都陷入了更深一层的寂静。风停止了呼啸,所有人的呼吸,似乎也都停滞了。

首领的目光,死死地盯在那幅画上。他先是看到了画中那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充满威严与力量的男人,眼中流露出一丝满意。但接着,他的目光,便被那串项链牢牢地吸引住了。他的嘴唇微微颤动,那双一向只透露出凶悍与麻木的眼睛里,竟然泛起了一层薄薄的水光。他伸出那只粗糙的、布满老茧的手,似乎想去触摸画纸上那串项链,但又在半空中停住了,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这是……”他嘶哑地开口,声音中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剧烈的颤抖,“……莉娜……这是莉娜串的……”

人群中,响起了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一些年长者的脸上,露出了了然与同情的表情。

“这石头,”首领的手指,终于轻轻地点在了画纸上,“是我从西边的山里,一颗一颗为她捡来的……她最喜欢这些亮晶晶的、没用的小玩意儿……”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竟带上了一丝哽咽。他这个在灰烬平原上挣扎求存、从不示弱的铁石汉子,此刻,对着一幅黑白的画像,流露出了他最深的、也最不为人知的悲伤与温柔。

莉娜,是他早已逝去的小女儿的名字。那一年,一场突如其来的沙暴,夺走了她的生命,也夺走了他心中最后一片柔软的绿洲。他从此将所有的温柔都深埋心底,用一层坚硬的、冷酷的外壳,来保护自己,也保护着他仅存的族人。他以为自己早已忘记了如何去感受悲伤,然而,艾勒德的这幅画,却像一把钥匙,轻而易举地,便打开了他尘封已久的心门。

那画中描绘的,不只是他的外貌,更是他失落的、最珍贵的记忆。

首领抬起头,再次看向艾勒德。这一次,他的眼中,再无一丝敌意与轻蔑,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混合着震惊、悲伤与一丝奇异敬意的神情。

他转过身,从肩上解下那只巨大的水囊,那里面装的,是他自己,也是整个队伍赖以生存的、最宝贵的水。他没有丝毫犹豫,将它递到了艾勒德面前。

“画师,”他沉声说道,声音依旧沙哑,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郑重,“你的画,比我见过的任何金子都要贵重。它……让我再次看见了我的女儿。这水囊,你拿去。装满它。”

艾勒德没有立刻接过。他只是说道:“首领,我履行了我的承诺。我只求一口水。”

“不,”首领坚持道,“你给我的,远不止一口水的价值。你让我们这些在灰烬中苟活的人,记起了我们曾经也是‘人’,也曾有过爱,有过值得珍视的东西。这幅画,我要留下。这水,是你应得的报酬。”

他不由分说地将水囊塞入艾勒德手中,然后又对身后的人下令,分一些肉干和烤饼给他。

艾勒德知道,此刻再推辞,便是对这位首领的尊严的侮辱。他郑重地接过了水囊和食物,然后将那幅肖像,从画板上小心地取下,交到了首领手中。

首领用一种近乎于朝圣般的虔诚,接过了那张薄薄的画纸。他将它小心地卷起,放入自己怀中一个用鞣制过的皮子做成的、最贴身的口袋里。

那一晚,艾勒德没有再被当作一个需要警惕的陌生人。他被邀请在“灰烬之民”的营地中,分享他们的篝火。他们没有过多的言语,但艾勒德能从他们偶尔投来的目光中,感到一种发自内心的、质朴的尊敬。

他终于明白,莱拉所说的“画笔的力量”,究竟是什么。它并非用来描摹虚幻的美景,也非用来记录无魂的形态。它的真正力量,在于沟通,在于理解,在于能够穿透人心的壁垒,去触摸到那些被深深隐藏起来的、最柔软、也最真实的情感与记忆。

在荆棘之森,他学会了如何去“看”世界;而在灰烬平原,他学会了如何用画笔,去“说出”他所看到的东西。他的旅程,不仅是在地理上的行进,更是一场心灵的修行。而他,正一步一步地,朝着那遥远的、似乎并非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目标,坚定地走去。

第三卷:航向迷雾群岛

(Book the Third: The Voyage to the Misty Isles)

第十三章 盐风之城

(Chapter the Thirteenth: The City of Salt-Laden Winds)

艾勒德与“灰烬之民”同行了七日。在这七日里,他共享他们的水与食物,也共享他们沉默的坚韧。首领卡隆将他视作一位尊贵的客人,夜间总让他睡在靠近篝火的最温暖之处。艾勒德则用他的炭笔,为部落里的几个孩子画了素描,那些孩子从未见过自己的模样,当他们从那黑白的线条中辨认出自己的脸庞时,眼中闪烁出的,是这片灰烬平原上最稀有的光芒——纯粹的、未被磨损的惊奇。

在第八日的清晨,卡隆为艾勒德指明了东方最后的路。他们在一处低矮的、饱经风蚀的丘陵上分别。

“再往前走半日,”卡隆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干涩,却多了一份温情,“你便能闻到盐的味道。那是海。我们的路,便到此为止了。我们是属于灰烬的子民,大海的潮湿,会让我们生锈。”

艾勒德郑重地向他,以及他身后的所有族人躬身告别。他看到卡隆将手放在胸前那个装着肖像的皮袋上,向他还以一个质朴的、属于荒原的敬礼。

他独自一人,继续向东。

果如卡隆所言,不到半日,空气中便开始弥漫开一股全新的、陌生的气息。那是一种混合着咸涩、微腥与某种广阔凉意的气味。这气味,与荆棘之森的草木芬芳不同,也与灰烬平原的干燥萧瑟不同。它带着一种原始的、永不休止的躁动,仿佛是这个世界不知疲倦的心跳。艾勒德知道,他已接近了这片大陆的边缘。

当他翻过最后一座沙丘时,一片无垠的、灰蓝色的壮阔景象,猛然在他眼前铺展开来。

大海。

他从未见过如此广阔无垠的景象。那灰蓝色的水面,一直延伸至天际,与同样颜色的天空融为一体,几乎分不清界限。一道道白色的浪花,如同不知疲倦的奔马,追逐着,翻滚着,前赴后继地冲向岸边的沙滩,发出一阵阵低沉而有节奏的、永恒的轰鸣。海鸥尖锐的鸣叫声,划破了长空,它们的白色身影,在灰色的天穹下,显得格外醒目。

在海岸线一个天然的弯月形港湾里,坐落着一座城镇。那便是东方的海岸城市,被称之为“盐港”的所在。

盐港与艾勒德所知的任何地方都截然不同。它没有奥宾顿的洁白与规整,也没有莱拉木屋的自然与和谐。它是一座完全由实用主义和与自然的长期搏斗所塑造的城市。房屋大多由深色的、被海风侵蚀得坑坑洼洼的岩石和被盐分浸透得发黑的木材建成。屋顶低矮而倾斜,以便抵御海上时常来袭的暴风。街道狭窄而潮湿,石板路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青苔,空气中永远飘浮着一股浓重的、鱼腥与海盐混合的气味。

港口里,停泊着大大小小的船只。它们的船身被涂抹了厚厚的沥青,以防水蚀,船帆则被风吹得破旧不堪,上面缀满了补丁,如同乞丐的衣衫。渔夫们大多皮肤黝黑,沉默寡言,他们的脸上,刻满了被海风与烈日雕琢出的、如同沟壑般的皱纹。他们用布满老茧的双手,修补着渔网,或是将一筐筐仍在活蹦乱跳的、散发着银光的鱼,从船上搬运下来。

艾勒德走在这座城市里,感到自己像一个异乡人。这里的一切,都充满了生命力,却是一种坚韧而粗砺的、为了生存而挣扎的生命力。它不像奥宾顿那般因悲伤而死寂,也不像灰烬平原那般因绝望而麻木。这里的每个人,眼中都有一种被大海磨砺出的、警惕而务实的光。

他在一家还算干净的、能听到海浪声的客栈里住下,用一枚银币,换取了一个简陋的房间和一顿热餐。饭食很简单,只有烤鱼、黑面包和一碗用海菜熬成的、咸味的浓汤。但对于长途跋涉的艾勒德而言,这已是难得的佳肴。

接下来的两日,艾勒德都在港口边徘徊,试图打听关于“迷雾群岛”的消息。然而,每当他向那些经验丰富的老水手或港口商人提起这个名字时,得到的回答,不是困惑的摇头,便是带着一丝同情的、看疯子般的眼神。

“迷雾群岛?”一位正在修补船帆的老渔夫,停下手中的活计,用他那浑浊的眼睛打量着艾勒德。“年轻人,那地方只存在于醉鬼的胡话和吓唬孩子的鬼故事里。传说中,那片海域,被永不消散的浓雾所笼罩,海水之下盘踞着能吞噬整艘大船的海怪。凡是试图驶入那片迷雾的船只,没有一艘回来过。那里是航海图的终点,是‘世界的尽头’。你问这个做什么?莫非是活得不耐烦了?”

另一位码头上的商人则更为直接:“就算真有那么个鬼地方,又有什么值得去的?那里没有黄金,没有香料,只有冰冷的雾气和死亡。年轻人,听我一句劝,去南方的贸易航线吧,那里的岛屿上,有的是温暖的阳光和美丽的姑娘。”

艾勒德一连问了十几个人,得到的答案都大同小异。迷雾群岛,在这些靠海为生的人们心中,是一个禁忌,一个象征着有去无回的、最终的虚无。希望,如同被潮水冲刷的沙画,正在一点点地消退。他开始怀疑,那古老的羊皮卷,是否真的只是一个荒诞不经的传说。

正当他感到心灰意冷,准备返回客栈时,一位正在搬运缆绳的、年纪较轻的水手,在与他擦肩而过时,用极低的声音对他说道:“若你当真想去那个被诅咒的地方,或许,你可以去问问‘老乔纳’。除了他,这整个盐港,没人敢提那个名字。”

“乔纳?”艾勒德连忙追问,“我在哪里可以找到他?”

那年轻水手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然后朝港口最北边一个偏僻的、几乎被废弃的栈桥指了指。“就在那儿。那艘名叫‘海雀’的、最破旧的小船,便是他的。不过我得提醒你,那老头和他的船一样,又老又怪。能不能说动他,就看你自己的运气了。”

说完,那年轻水手便扛着缆绳,匆匆离去了,仿佛与艾勒德多说一句话,都会沾上厄运。

艾勒德的心中,重新燃起了一线微弱的希望。他谢过了那位水手,然后毫不犹豫地,朝着那个被众人遗忘的、港口的角落走去。

第十四章 老人与海雀号

(Chapter the Fourteenth: The Old Man and the Sea Lark)

港口北端的栈桥,的确如那年轻水手所说,破败不堪。许多木板已经腐朽,走在上面,会发出“嘎吱嘎吱”的、令人不安的呻吟。空气中,除了鱼腥味,还多了一股木头腐烂的潮气。这里停泊的,都是一些被废弃的船骸,它们静静地趴在浑浊的海水里,船身上覆盖着厚厚的海藻与藤壶,如同一些死去已久的、史前巨兽的骨骸。

而在这些船骸之间,艾勒德看到了一艘小小的、依然浮在水面上的单桅帆船。

那便是“海雀号”。

它的确很老旧。船身的油漆早已剥落殆尽,露出木材本身那种被海水浸泡得发灰的、疲惫的颜色。帆布上满是补丁,被海风吹得有气无力地拍打着桅杆。然而,与周围那些彻底废棄的船骸不同,这艘船的甲板上,却收拾得异常干净,缆绳整齐地盘绕着,几件渔具也被擦拭得锃亮。这说明,它的主人,依然在用心地照料着它。

一个老人,正坐在船尾,背对着艾勒德,一动不动地望着远方的海面。他的背影瘦削而挺拔,银白色的头发,在灰色的天光下,如同浪花的顶端。他身上穿着一件打了补丁的、厚实的渔夫毛衣,手中握着一根同样古旧的烟斗,却没有点燃。

艾勒德放轻了脚步,走到栈桥的尽头,在离那艘船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他没有立刻开口,只是静静地陪着那位老人,一同望着那片单调而广阔的、灰蓝色的海。

过了许久,那老人仿佛才察觉到他的存在。他没有回头,只是用一种缓慢而沙哑的、如同被海浪打磨过无数遍的卵石般的声音问道:“你也来看海么,年轻人?”

“是的,先生。”艾勒德回答,“我来看海,也来寻一位船夫。”

“这港口的船夫有很多。”老人的声音依旧平稳。

“但他们都不愿去我要去的地方。”

老人终于缓缓地转过头来。艾勒德看到了他的脸。那是一张如同盐港本身一样、饱经风霜的脸。深深的皱纹,从他的眼角和嘴角,一直蔓延到他那被阳光晒得黝黑的脸颊上,每一道皱纹里,都仿佛储藏着一个关于大海的故事。然而,他那双眼睛,却与他的年纪不符,是深蓝色的,如同最纯净的远洋海水,清澈而深邃,其中蕴含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

“你要去的地方,叫什么名字?”老人问道,他的目光,仿佛能看透艾勒德的心。

“迷雾群岛。”艾勒德说出了这个禁忌的名字。

老人闻言,脸上并未露出其他人那样的、惊讶或嘲讽的表情。他只是将那双深蓝色的眼睛微微眯起,重新将目光投向了远方的海平线。那里的天空与海,正逐渐被一层薄薄的、灰白色的暮霭所笼罩。

“已经有很多年,没人向我提起这个名字了。”他低声说道,像是在自言自语。“他们都忘了,或者说,他们都害怕去记起。”他转回头,再次看向艾勒德,“你是个画师,从你的穿着和背上的行囊来看,你不是本地人。一个画师,去那片只有雾和虚无的地方做什么?那里没有值得你描摹的风景。”

“我并非为风景而去。”艾勒德说道,他感到,在这位老人面前,任何的隐瞒都是徒劳的。“我为追寻一个传说,一个关于‘遗忘之泉’的传说。我需要它,去治愈一位因悲伤而心死的君王。”

他将自己的故事,简略地对老人讲述了一遍。从奥宾顿的死寂,到羊皮卷上的发现,再到他穿越森林与平原的旅程。他讲得很平静,没有丝毫的夸张与渲染。

老人,也就是乔纳,一直安静地听着。他手中的烟斗,自始至终都没有点燃。当艾勒德讲完后,他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海风吹拂着他银白色的头发,发出“呼呼”的声响。

“一个画师,”乔纳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为了一个传说中的泉水,去拯救一位国王。这听起来,像是我年轻时,听那些游唱诗人所唱的故事。那些故事,大多都没有一个好的结局。”

“或许,”艾勒德回答,“但若不去尝试,便连结局都没有。”

乔纳定定地看着他,那深蓝色的眼眸中,似乎闪过了一丝赞许。“你和那些为了寻宝或逃债而来找我的人,不一样。”他说道,“你的眼中,没有贪婪,也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很干净的固执。”

他从船尾站起身,身形虽然瘦削,却异常稳健。他拍了拍衣服上的褶皱。“这趟航程,极为凶险。即便我们能找到那片迷雾,也未必能从中找到传说中的岛屿。就算找到了岛屿,也未必能平安回来。而且,”他看了一眼自己那艘老旧的“海雀号”,“我的船,需要最好的补给,帆布需要更换,船身也需要重新涂抹沥青。这需要一大笔钱。”

艾勒德闻言,立刻解下了腰间的钱袋。这是他踏上旅途以来,第一次主动拿出金钱。“这些,是我所有的积蓄。若是不够,我可以去想办法……”

乔纳却摆了摆手,制止了他。“我说的,不是你的钱。”他说道,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我已多年未曾远航。我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足以说服我自己,再次驶入那片未知之海的理由。你的故事,很有趣,但还不够。”

他指了指艾勒德背上的画卷。“你是个画师。向我证明,你值得我用我的船,以及我的性命,去载你完成这趟旅程。为我画一幅画。”

“画什么?”艾勒德问道。

乔纳的目光,再一次投向了那片被暮色笼罩的、无边无际的大海。他的眼中,流露出一种深沉的、混合着爱与敬畏的、如同望着一位既是情人也是敌人的复杂情感。

“就画它。”他说道,“画这片海。画出它的呼吸,它的心跳,它的愤怒,与它的温柔。若你能用你的炭条,画出我所认识的这片海的灵魂,那么明日清晨,我便为你扬帆起航。”

这又是一道考验,一道与灰烬平原上那次截然不同的考验。那一次,他需要画出人心中失落的记忆;而这一次,他需要画出这片古老而伟大的、自然的灵魂。

艾勒德没有丝毫犹豫。他解下画卷,坐在乔纳刚刚坐过的位置上,将画板支起。他没有去看乔纳,也没有去看那艘“海雀号”。他的全部心神,都已沉浸在了眼前这片广阔的、正在被夜幕缓缓吞噬的、伟大的存在之中。

海浪,正用它那永恒的、低沉的韵律,为他即将开始的创作,伴奏着。

第十五章 远航之始

(Chapter the Fifteenth: The Voyage Begins)

艾勒德在船尾画了整整一夜。

他没有试图去描摹海浪具体的形态,也没有去刻画天边云彩的轮廓。他闭上眼睛,倾听着。他听海浪拍打着栈桥的立柱,发出沉重的、如同心跳般的搏动;他听海风穿过“海雀号”的桅杆与索具,发出时而尖锐、时而呜咽的、如同叹息般的歌唱。他将自己在荆棘之森中学到的、那种感受“本质”的能力,毫无保留地释放了出来。

他感受着这片海的广阔,感受着它那平静表面下蕴藏的、足以摧毁一切的磅礴力量。他也感受着它那周而复始的潮汐,如同一个巨大生命体的、永恒的呼吸。这片海,它既是生命的摇篮,也是无数水手的坟墓。它既慷慨,又无情。它包含了所有艾勒德在旅途中见过的对立面——莱拉木屋周围的和谐生机,与荆棘之森深处的原始危险;灰烬平原上首领卡隆心中深藏的温柔,与他外表的粗砺强悍。

这片海,便是整个世界的缩影。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他的心中,已然有了完整的画面。他提起炭条,笔尖在纸上飞快地移动。他用大块的、模糊的阴影,来表现大海深不可测的神秘;又用犀利而破碎的线条,去勾勒浪花碎裂时,那瞬间的、充满了张力的形态。他画的不是某一刻的海,而是这片海本身,是它的过去、现在与未来,是它永恒的、包含了创造与毁灭两种力量的灵魂。

当天边现出第一抹鱼肚白时,他画完了最后一笔。

乔纳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在他的身后。老人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那幅画。画中,没有一艘船,没有一只海鸥,甚至没有明确的海平线。有的,只是一片由无数黑色、白色与灰色构成的、充满了动感与力量的混沌。然而,任何一个熟悉大海的人,都能从这片混沌中,感受到那令人敬畏的、属于海洋的生命力。

“你画的,”乔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被什么东西触动了的沙哑,“不是我眼睛看到的海。而是我这颗老心脏,感受了一辈子的海。”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转过身,开始解开系着“海雀号”的缆绳。

“去客栈收拾你的东西吧,画师。”他头也不回地说道,“日出之时,我们出发。”

艾勒德的心,被一阵巨大的喜悦所充盈。他郑重地将那幅画,留在了船尾。他知道,这幅画,已不再属于他。它属于这位老人,属于这艘船,属于这片海。

当太阳的边缘,自那灰蓝色的海平线上升起,将天空与海面都染上了一层温暖的、玫瑰色的光辉时,“海雀号”那打了补丁的旧帆,终于吃饱了晨风,缓缓地鼓胀了起来。小小的帆船,在乔纳熟练的操控下,优雅地调转了方向,离开了那座喧嚣而充满实用主义的盐港,驶向了无垠的、充满未知的前方。

最初的几日,航行异常平稳。天空湛蓝,阳光明媚,海面如同巨大的、起伏的丝绸。海豚成群结队地,在船头追逐嬉戏,它们的身体,在阳光下划出优美的、银色的弧线。艾勒德从未感到如此的自由与开阔。在陆地上,总有地平线的限制;而在此地,他仿佛置身于一个由蓝天与碧海构成的、无限的穹庐之中。

他不再是一个单纯的乘客。在乔纳的指导下,他开始学习一些基本的水手活计。他学着如何打最牢固的结,如何根据风向的变化,去调整船帆的角度。他的双手,很快便被粗糙的缆绳磨出了水泡,但他毫不在意。这些新的知识,与他在森林中学到的东西一样,让他感到自己与这个世界,又多了一重深刻的联系。

乔纳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伙伴,但他也是一位绝佳的老师。他从不直接告诉艾勒德答案,而是引导他自己去观察。

“你看那云的形状,”一日午后,乔纳指着天边一簇如同破碎羽毛般的云彩说道,“它告诉你,今夜的风,将会从北方来。”

“你看那海水的颜色,”另一日,他又指着船舷边的水面说,“它比昨日更深,更清澈,这说明,我们已经驶离了大陆架,进入了真正的深海。这里的鱼,更大,但也更凶猛。”

艾勒德贪婪地吸收着这些知识。他用他的画笔,记录下云彩的变幻,记录下海水的颜色,记录下不同时辰下,阳光在海面上投下的、转瞬即逝的光影。他的画技,在这次航行中,再次得到了升华。他不再仅仅满足于捕捉“本质”,他开始学着去描绘“变幻”。因为他明白,这片海,以及整个世界,其最深刻的本质,或许正是永恒的变化本身。

夜晚,当“海雀号”在星空下,随着海浪轻柔地摇曳时,他们会坐在甲板上,分享简单的晚餐。有时,乔纳会罕见地,说起一些他年轻时的故事。他讲他曾如何与巨大的风暴搏斗,也讲他曾在南方的岛屿上,见过能发出磷光的奇特花朵。

艾勒德也向他讲述自己的家乡,奥宾顿。他讲那座白石之城的静默,讲那位沉浸在悲伤中无法自拔的君王。

“悲伤,”乔纳听完后,抽了一口他的烟斗,吐出的烟雾,在海风中迅速消散,“就像海上的雾。它会让你看不清方向,会让你感到寒冷和孤独。但雾,总有散去的时候,年轻人。只要你心中的那颗太阳,还没有熄灭。”

艾勒德看着头顶那片璀璨的、似乎比在陆地上看到的要明亮无数倍的星空,心中默默地思索着老人的话。他此行所追寻的“遗忘之泉”,正是一种驱散大雾的方法。但莱拉的话,又在他耳边回响——悲伤是情感,而非疾病。这两种看似矛盾的观点,在他的心中,形成了一个待解的谜题。

他知道,这个谜题的答案,或许,就在他们此行的终点。

随着“海雀号”不断向东,深入那片更为广阔也更为人迹罕至的海域,周围的一切,都开始起了微妙的变化。天空不再总是那般晴朗,海豚的身影也渐渐稀少。海水的颜色,变得愈发深沉,呈现出一种近乎于墨色的蓝,让人望而生畏。大海,正在收起它温和的面容,逐渐显露出它那更为古老、也更为冷漠的本色。

艾勒德能感觉到,他们正在接近某个边界,一个属于已知世界的边界。而边界之外,便是那片连最勇敢的水手,都不敢提及的、神秘而危险的未知。

第十六章 风暴与巨物

(Chapter the Sixteenth: The Storm and the Great Beast)

在航行的第九日,天空的颜色,从清晨开始,便透着一股不祥的、铅灰色的沉重。风停了,那面打了补丁的旧帆,无力地垂了下来。“海雀号”静止在一片如同凝固的水银般、平滑而不起一丝波澜的海面上。周围死一般的寂静,连海鸥的鸣叫声都消失了。空气变得异常闷热而潮湿,仿佛暴风雨前,那令人窒息的喘息。

“它要来了。”乔纳站在船头,望着那片压抑的天空,声音低沉而凝重。

“什么要来了?”艾勒德问道,他感到自己的皮肤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一场风暴。一场我许多年未曾见过的、真正的大风暴。”乔纳的脸上,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如同即将面对一位老对手般的、严肃的专注。他开始有条不紊地,为即将到来的战斗做着准备。

他让艾勒德帮他降下主帆,只留下一面小小的、用最结实的帆布制成的风暴帆。他又仔细地检查了所有的索具,将甲板上所有可能被风浪卷走的东西,都用缆绳牢牢地固定住。他还将一只木桶里的淡水倒掉,让艾勒德将他所有的画纸,都小心地放入桶中,然后盖紧了盖子。

“你的这些宝贝,”乔纳说道,“比我们的性命还要脆弱,得先保护好它们。”

艾勒德看着老人那张布满皱纹、却异常镇定的脸,心中的不安,也渐渐被一种与同伴共面危险的决心所取代。

当他们做完所有准备工作时,遥远的海平线上,出现了一条黑色的线。那条线,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变宽、变厚,如同有一道巨大的、墨色的幕布,正从天际席卷而来。先前那死一般的寂静,被一种从极远处传来的、低沉的“嗡嗡”声所打破。那声音越来越大,最终变成了如同千军万马奔腾般的、令人心胆俱裂的雷鸣。

几乎是在一瞬间,白昼便化作了黑夜。狂风,如同脱缰的野兽,咆哮着,嘶吼着,狠狠地撞击在“海雀号”那小小的船身上。先前那片平滑如镜的海面,此刻已变成了一锅沸腾的、搅动着黑色与白沫的混沌之汤。巨浪,如同一座座移动的山峦,从四面八方涌来,将“海雀号”时而抛上浪尖,时而又狠狠地砸入浪谷。

艾勒德紧紧地抓住一根桅杆,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没有被甩出船外。冰冷的、咸涩的海水,如同瀑布般,一次又一次地从他头顶浇下,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正在被疯狂摇晃的、狭小的木盒之中。在这毁天灭地的自然伟力面前,他的一切技艺,一切思想,都显得如此的渺小和无力。

而乔纳,则如同与这艘船融为了一体。他站在船舵前,双腿如同生了根一般,牢牢地钉在甲板上。他的身体,随着船身的剧烈摇晃而起伏,手中的舵轮,却被他以一种蕴含着无穷经验与力量的节奏,稳定地操控着。他的白发,早已被风雨打湿,紧紧地贴在额头上,那双深蓝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闪烁着熠佼的光芒。他时而高声呼喊着,那声音与其说是命令,不如说是在与这场风暴对话,与这位狂暴的老对手,进行着一场生死的较量。

艾勒德从未见过如此景象。这不再是他在栈桥上,用炭笔所描摹的那种抽象的、充满了美学力量的“灵魂”,这是真正的、能轻易将人撕成碎片的、毫不讲理的狂暴与毁灭。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艾勒德以为自己的身体和意志都即将被这无尽的摇晃与轰鸣所摧毁时,一件更为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在一次被巨浪抛上顶点的间隙,借着一道划破天际的、惨白色的闪电,艾勒德看到,在他们前方不远处,一个巨大的、超出他所有想象的阴影,正从那翻涌的、黑色的海水深处,缓缓地升起。

那不是浪,也不是礁石。

它有着巨大的、如同山丘般的、布满了褶皱与附着物的、深色的背脊。当它进一步浮出水面时,艾勒德看到了一只眼睛。那只眼睛,比“海雀号”的船舵还要大,瞳孔是竖直的,颜色是暗淡的、如同死水般的黄色。那眼睛里,没有愤怒,也没有恶意,只有一种比风暴本身更为古老、更为冷漠的、神明般的漠然。它只是存在着,如同这片海,这场风暴一样,是这个世界原始力量的一部分。

艾勒德感到自己的血液,在那一瞬间,仿佛都凝固了。他的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巨物,在他们这艘如同玩具般的小船旁,缓缓地转动着它那山峦般的躯体。

乔纳显然也看到了。然而,这位老船夫的脸上,竟然没有出现艾勒德预想中的恐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混合着敬畏、无奈,甚至是一丝……亲切的表情。

他放开了一只握着舵轮的手,对着那巨物,缓缓地举起了他那只布满老茧的、饱经风霜的手掌。他没有呼喊,也没有祈祷。他只是那样举着手,仿佛在与一位多年未见的老友,打着一个无声的招呼。

那巨大的、黄色的眼睛,似乎也注意到了他。它转动了一下,在那艘小船和那个老人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那巨大的身躯,在一阵搅动起滔天巨浪的、缓缓的搅动中,又重新沉入了那片黑暗的、深不见底的海水之中,消失不见。

它仿佛从未出现过。然而,随着它的离去,先前那股狂暴得足以撕裂一切的风势,竟然奇迹般地,开始减弱了。巨浪依旧翻滚,但已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满着必欲置人于死地的疯狂。

乔纳重新用双手握住了舵轮,他花了好一会儿,才将船头,重新对准了正确的方向。他的胸口,在剧烈地起伏着,显然,刚才那一幕,也耗尽了他大量的精力。

“那……那是什么?”艾勒德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的牙齿,在不受控制地打着颤。

“是‘海之古王’,”乔纳喘着粗气回答,“有些人叫它‘利维坦’,有些人叫它‘克拉肯’。我们这些老家伙,只叫它‘守护者’。”

“守护者?”艾勒德无法理解。

“是的,守护者。”乔纳说道,“它守护着这片海的边界。它检验着所有试图穿越此地的旅人。那些心中怀着贪婪与恐惧的人,会被它的怒火所吞噬。而那些……”他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艾勒德,那双深蓝色的眼中,竟带着一丝笑意,“……心中怀着干净的固执,并且懂得敬畏的人,它会让他们通过。”

他转回头去,继续专注地驾着船。“它还记得我,”他低声说道,像是在对艾勒德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我还以为,它早把我这把老骨头给忘了……”

艾勒德怔怔地望着那片依旧波涛汹涌的海面,心中充满了无法言喻的震撼。他明白了,他刚刚所经历的,不只是一场单纯的风暴和一次与海怪的偶遇。这更像是一场仪式,一次洗礼,一个来自这片古老海洋的、严酷而公正的考验。

而他们,通过了。

风暴在接下来的几个时辰里,逐渐平息。当夜幕再次降临时,天空中的乌云已经散去,露出了如同被雨水洗涤过一般、清澈无比的星空。大海也恢复了平静,只剩下平缓而有力的涌动,如同一个巨人,在酣战之后,沉沉睡去。

艾勒德和乔纳,都已精疲力竭。他们默默地分食了最后一点烤饼,然后便在各自的位置上,沉沉睡去。艾勒德在梦中,再次看到了那只巨大的、黄色的眼睛。这一次,他不再感到恐惧。在那片漠然的背后,他似乎读懂了一种比人类的悲喜更为宏大、也更为深刻的、属于世界的秩序。

第十七章 迷雾之纱

(Chapter the Seventeenth: The Veil of Mist)

风暴过后的次日,当艾勒德从疲惫的沉睡中醒来时,他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个全新的、宛若梦境的世界之中。

“海雀号”正漂浮在一片牛奶般浓稠的、乳白色的浓雾之中。

这雾,与他所见过的任何雾气都不同。它不是清晨山谷中那种轻薄飘渺的雾,也不是奥宾顿城中那种因潮湿而生的、阴冷的雾。它是一种有质感的、几乎是固体的存在。它无声无息,却又无处不在,将天地间的一切,都包裹在它那柔软而冰冷的怀抱里。

艾勒德伸出手,探入雾中。他能感觉到,那雾气如同湿润的、冰凉的丝绸,轻柔地拂过他的指尖。视线所及,不足五步。船,仿佛正漂浮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白色的虚空之中。唯一的声响,是海水轻拍船体的温柔撞击声,以及桅杆偶尔发出的“吱呀”声,但即便是这些声响,也被浓雾所吸收,变得沉闷而遥远。

他看不见太阳,但一种弥漫的、没有影子的白光,渗透了整个雾区,让人无法判断时辰。方向,本身也成了一个毫无意义的概念。他望向乔纳,老人一如既往地,平静地伫立在舵边,他的剪影,在翻涌的白雾中,是一个深色的、坚实的形状。

“我们到了吗?”艾勒-德的声音,在这深沉的寂静中,显得异常响亮而突兀。

“我们到了。”乔纳回答,他的声音也显得沉闷。“这便是迷雾之纱。迷雾群岛,便藏于其中。”

“您如何在此航行?”艾勒德问道,他无法看到船只周遭以外的任何事物。

乔纳没有用眼睛,而是用下巴,朝着船边的水面,微不可察地示意了一下。“大海自有其洋流。真正的、深层的洋流,如同永不改变的道路。很久以前,我曾走过这条路。我的双手,和这艘老船的船骨,我们都还记得。”

艾勒德朝船舷外望去。海水异常地平静与幽暗,其表面如同打磨过的黑曜石。除了船身划开的、温柔的尾迹,再无一丝涟-漪。那浓雾,仿佛正是从这幽暗的水中直接升腾而起,是深邃之黑与绝对之白的结合。空气冰冷,一股湿寒之气,渗入骨髓,并携带着一股奇特的、并非海盐或海洋生物的气味,而是湿润的岩石与古老而沉睡的土地的气息。

他们便以这种方式,继续航行,仿佛已过了永恒之久。时间本身,似乎也消融在了这片毫无特征的白色之中。艾勒德完全失去了对时辰的感知。一股奇异的睡意向他袭来,一种只想躺下、任由思绪飘散入迷雾的欲望。那并非不悦之感,而是一种诱人的、令人无力的宁静。他发觉自己对灰烬平原、对荆棘之森,乃至对奥兰的记忆,都开始变得模糊,它们锐利的边缘被浓雾所软化,如同一幅被不经意的手指抹花的炭笔画。

他摇了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他想起了莱拉关于泉水会洗去记忆的警告,无论是悲伤的还是喜悦的。这片迷雾,是否便是那忘却的前奏?一种物理形态上的遗忘?

他望向乔纳,看见老人已闭上了双眼。然而,他的双手,依然牢牢地握着舵柄,做着微小而几不可察的调整。他并非在用视觉航行,而是凭借着某种更深邃、更原始的知觉。

为了对抗那逐渐侵蚀的困倦,艾勒德取出了炭条和画板。他试图描摹这片浓雾,却发现这是一桩不可能的任务。一个人,如何去描画无形之物?如何去捕捉一片虚空的本质?他沮丧地放下了炭条。他的画技,这曾在荒野中作为他的钥匙与盾牌的技艺,在此地,似乎已然失效。

忽然,乔纳睁开了双眼。“听。”他轻声说道。

艾勒德屏住了呼吸。起初,除了船身轻微的吱呀声,他什么也听不见。接着,一丝微弱的、仿佛来自前方迷雾深处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那并非钟声,亦非人声。那是一种轻柔的、悦耳的鸣响,如同无数个小小的玻璃铃铛,被和风轻轻吹动。那声音美得令人心碎,带着一种深沉的哀伤,仿佛在诉说着无比古老的、无尽的孤独。

随着那声响渐强,一个黑色的轮廓,开始在他们前方的白色迷雾中凝聚。起初,只是一抹灰色,接着,它变得更深、更高,最终显现为一个巨大的黑色岩石的、嶙-峋的剪影,陡峭地,自那平静的、幽暗的水面升起。当他们驶近时,更多的轮廓从迷雾中浮现——那是尖塔般的岩石,已被亿万年的、被遗忘的风雨,打磨得光滑。

这便是迷雾群岛。它们并非青翠宜人,而是一副世界的骨骸,一处由陡峭的黑石与永恒的暮光构成的所在。那哀伤的鸣响,似乎正是从这些岩石的内部发出。

“海雀号”无声地,向着最大的一座岛屿滑去。那岛屿的一侧,仿佛有一个天然的小港湾。当他们驶入那狭窄的入口时,迷雾稍稍变薄了些,艾勒德得以看清岸边。那里没有沙滩,只有黑色的卵石和更大的、光滑的黑色岩石。空气中,弥漫着湿土与一股奇特的、微弱的花香,如同在墓冢中绽放的百合。

乔纳熟练地将小船,泊向一处天然的石质系泊处。那鸣响之声,在此处更为清晰了,成为一种永恒的、飘渺的背景音乐。当船稳固之后,他转向艾勒-德。他的脸,在迷雾那珍珠般的光泽映照下,显得古老而疲惫。

“画师,‘海雀号’只能带你到此了。”他低声说道,声音如同沉闷的鼓声,“我的旅程在此结束。你的,则需以双脚继续。”

艾勒德望向那片静默的、黑色的海岸。一条狭窄的、几乎不可见的小径,从卵石滩上蜿蜒而上,消失在 towering 岩石构造之间的、回旋的迷雾之中。

“您会等我吗?”艾勒德问道,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

乔纳长久而审慎地望着他。“这座岛……它有自己的时间。我的等待,或许是一日,又或许是一生。去吧。完成你的追寻。大海和我,自会知晓何时应当返航。”

艾勒德点了点头,心中充满了感激,以及一股重新燃起的、混杂着敬畏与不安的情绪。他将画具牢牢地绑在背后,接过了乔纳递给他的水囊和一小袋食物。然后,他从“海雀号”那熟悉的甲板上,踏上了迷雾之岛那片黑色的、流动的卵石。

在他双脚触及海岸的那一刻,一种深沉的寂静降临了。那飘渺的鸣响停止了。即便是海浪的声音,似乎也消失了。他被一种比他所知晓的任何寂静,都更为绝对的寂静所包裹。

他回头望向“海雀号”,那是他与所知世界的唯一联系。但那艘船和那位老人,已然被白色的纱幕所吞噬。在数息之间,他们便已完全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

艾勒德孤身一人了。孤身一人,在一个由迷雾与黑石构成的世界里,只有一条无形的小径和一段哀伤鸣响的记忆,引领着他,去往岛屿的中心,去往那传说中的,遗忘之泉。

第十八章 岛屿的夫人

(Chapter the Eighteenth: The Lady of the Isle)

艾勒德踏上的那条小径,由黑色的、平坦的石头铺就,它们被岁月打磨得异常光滑,仿佛曾有无数双脚,在无尽的时光中,行走于其上。小径蜿-蜒着,向上攀升,引领他深入岛屿那由岩石与迷雾构成的、迷宫般的内陆。

四周静得出奇。先前那萦绕耳畔的、如同玻璃风铃般的奇妙声响,在他踏上陆地的那一刻,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此刻,他唯一能听见的,只有自己靴子踏在石板上的、空洞的回响,以及自己胸腔中,那沉重而有力的心跳声。

这岛屿的植被,极为奇特。没有树木,没有灌木,只有一层厚厚的、天鹅绒般柔软的、深绿色的苔藓,覆盖着几乎所有的岩石。偶尔,在岩石的缝隙中,会生长出一种艾勒德从未见过的、苍白色的花朵。它们的花瓣如同蜡制,没有叶子,只从苔藓中伸出一根纤细的茎,在没有风的空气中,静静地绽放。那股艾勒德在岸边闻到的、如同墓园百合般的、清冷而哀伤的香气,正是由它们散发而出。

他走着,时间感在此地再次变得模糊。头顶那片永恒的、弥漫着白色光晕的迷雾,让他无法分辨日夜。他只是遵循着那条唯一的路径,不断地向上,向着岛屿的深处走去。他心中的使命感,如同手中的一盏提灯,在这片孤寂与虚无之中,为他照亮着前路。

不知走了多久,他感到前方的地势,开始变得平缓。小径将他引上了一片相对开阔的、被巨大环形岩壁所包围的、如同圆形剧场般的洼地。

洼地的正中央,矗立着一株巨大而古老的白橡树。

那棵树,与这岛上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它的树干粗壮无比,需要十数人方能合抱,树皮是如同白垩般的颜色,上面布满了古老的、如同符文般的裂纹。它没有一片叶子,光秃秃的枝干,如同一个绝望的老人,向那片白色的天幕,伸出无数只扭曲的手臂。然而,它并非死物。艾勒德能感觉到,一种无比古老而沉静的生命力,正蕴藏在那白色的树皮之下,缓慢地、几乎不被察觉地流动着。

而在那巨大的白橡树的根部,有一处被隆起的树根所环绕的、小小的水潭。潭水清澈见底,却又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如同液态黑曜石般的颜色,它不反射任何光芒,只是静静地,吸收着周围的一切光线。水面不起一丝波澜,宛若一块打磨光滑的黑色镜子。

艾勒德知道,他找到了。

那便是传说中的,“遗忘之泉”。

他缓缓地,一步一步地,朝着那棵古树和那口泉水走去。他的心,在此刻,反而变得异常平静。那份长久以来支撑着他的、追寻的激情,此刻已沉淀为一种肃穆的、近乎于朝圣般的虔敬。

就在他离那泉水还有十数步之遥时,一个轻柔的、如同叹息般的声音,自那棵白橡树的背后响起。

“又一位追寻者,踏上了这片被记忆遗忘的土地。”

艾勒德猛然停下脚步,心中一凛。他循声望去,看到一个身影,正从那巨大的树干后,缓缓地走了出来。

那是一位女子。或者说,是一个有着女子形态的存在。

她身着一件样式古朴的、由某种不知名的、如同月光凝结而成的、银白色织物制成的长袍。她的肌肤,是如同岛上那些苍白花朵般的颜色,几乎没有血色。一头长得惊人的、银白色的头发,如同瀑布般,一直垂到地面,发丝间,仿佛流动着微弱的光华。

她的脸庞,美得不似凡人。那是一种超越了喜怒哀乐的、近乎于完美的、如同古典雕塑般的美。然而,在那张完美的脸上,最令人无法忘怀的,是她的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颜色如同“遗忘之泉”本身一般、深邃而纯黑的眼睛。在那双眼睛里,艾勒德看不到任何情感的波澜,没有好奇,没有欢迎,也没有敌意。他看到的,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历经了无数纪元之后所沉淀下来的、浩瀚的疲惫与空无。

她,便是这岛屿的守护者,那位在传说中被称之为“夫人”的存在。

她缓缓地向艾勒德走来,脚步无声,仿佛漂浮在地面之上。她停在了泉水之畔,与艾勒德隔着那片小小的、漆黑的水潭,遥遥相望。

“你跨越了森林与荒原,”她再次开口,声音轻柔,却清晰地回响在这片寂静的洼地之中,“你航过了风暴与巨兽守护的海域,你穿过了这片能吞噬记忆的迷雾。告诉我,年轻的画师,是何等强烈的渴望,支撑着你,来到了这里?”

她的声音中,似乎蕴含着某种奇异的力量,让艾勒德无法说谎,也无法回避。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心中长久以来的那个目的,坦然地说了出来。

“我为我的君王而来,尊敬的夫人,”他说道,“他的心,被悲伤所禁锢,他的王国,也因此陷入了死寂。我听闻,此地的泉水,能洗涤最深的哀恸。我前来,便是为了求取一份泉水,以拯救我的国王,以及我的家园。”

那夫人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

“遗忘,”她低声说道,像是在品味这个词语本身,“一个多么具有诱惑力的词语。你们凡人,总是如此。你们将记忆视作珍宝,却又在它带来痛苦时,迫不及待地,想要将它丢弃。”

她伸出一只苍白的、修长的手,指向那口漆黑的泉水。

“这泉水,的确拥有你所说的力量。它能让你的君王,忘却他失去挚爱的痛苦,让他从那悲伤的囚笼中解脱出来。然而,”她的目光,那双空无的、黑曜石般的眼睛,直视着艾勒德,“你可曾想过,代价是什么?”

艾勒德的心,猛地一紧。他想起了羊皮卷上的那句话——哀伤与欢愉,乃为同根所生之双生花。

“代价是,”那夫人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替他说了出来,“他将忘却一切。他会忘记王后的名字,忘记她的容颜,忘记她发间的香气,忘记他们曾共享过的每一个微笑,每一次触摸。那段曾给予他生命中最深刻欢乐的记忆,将会从他的灵魂中,被彻底地、干净地抹去,不留一丝痕迹。他会变得完整,却也会变得空洞。这,真的是你想要的‘治愈’吗,画师?”

艾勒德站在那里,如遭雷击。

他长久以来,都将“遗忘悲伤”当作一个理所当然的、正确的目的。他为了这个目的,克服了无数的艰险。然而此刻,当他终于抵达终点,当这个目的即将触手可及时,那夫人却用一种平静而冷酷的言语,将这个目的背后所隐藏的、那个他一直刻意回避的残酷真相,血淋淋地,展现在了他的面前。

他想起了莱拉对他说过的话——悲伤不是病,它是一种情感,是生命的一部分。

他想起了灰烬平原上的首领卡隆,是那份对女儿的、痛苦的记忆,让他在那片荒原上,保留了最后的人性。

如果抹去了悲伤,那份支撑着卡隆的爱,是否也就不复存在了?如果抹去了国王对王后的哀悼,那份曾让他成为一个完整的人的、深沉的爱,是否也就随之消散了?

艾勒德看着眼前这位如同雕塑般完美、却也如同雕塑般毫无生气的岛屿夫人,一个可怕的念头,忽然在他心中升起。

他看着她那双空无一物的眼睛,颤声问道:“夫人,您自己……是否也曾饮下过这泉水?”

那夫人沉默了。

这是艾勒德见到她以来,她第一次陷入了长久的、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的沉默。那张万古不变的、完美而疲惫的脸上,似乎,有某种极度细微的、几乎不可察觉的东西,碎裂了。

第四卷:泉水边的抉择

(Book the Fourth: The Choice at the Wellspring)

第十九章 空无的回响
(Chapter the Nineteenth: The Echo of Emptiness)

艾勒德那句颤抖的、几乎是脱口而出的问话,如同投入那口漆黑泉水的一颗石子,虽未激起任何涟漪,却仿佛在寂静的空气中,留下了一圈圈无形而持久的回响。

“夫人,您自己……是否也曾饮下过这泉水?”

那岛屿的夫人,那座万古不变的、由完美与疲惫共同雕琢而成的、活着的雕塑,陷入了沉默。

这沉默,与岛屿上那永恒的、属于自然的静谧截然不同。那是一种更为深沉的、更为令人心悸的寂静。仿佛她的整个存在,在那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内在的支撑,只剩下一个空洞的、美丽的外壳。她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那片一向只倒映着虚无的、不起波澜的湖面,此刻,似乎有某种极其细微的、深藏于湖底的东西,被搅动了。

那并非情感,亦非回忆,而更像是……情感与回忆逝去之后,所留下的、永不愈合的伤痕的影子。

时间,在这片环形洼地中,仿佛凝固了。艾勒德屏住呼吸,注视着她。他感到,自己的那个问题,如同一把钥匙,无意中,探入了一扇被尘封了无数纪元的、古老而沉重的大门。门后,是比这片迷雾更为浓郁的、化不开的悲哀。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又或许已历经沧海桑田,那夫人终于再次开口。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却失去了一开始那种神明般的、超然的平静。此刻,那声音中,带着一丝几乎不可察觉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飘忽。

“我曾有过一个名字。”她低声说道,目光却并未看着艾勒德,而是投向了那棵光秃秃的、伸展着无数枯枝的白橡树。“我曾有过一片属于我的天空,那天空,是蓝色的。我也曾爱过那片天空下的阳光,爱过吹拂我发丝的风,爱过……一个人的眼眸。那眼眸的颜色,如林间初生的青苔。”

她每说一句,她周身那种完美而冰冷的和谐,似乎就瓦解一分。一种巨大的、超越了艾勒德所有认知与想象的哀伤,如同无形的潮水,开始从她那看似平静的身躯中,弥漫开来。

“然,时间是无情的长河,”她继续说道,“它将我所爱的一切,都一一冲走。天空会变得灰暗,阳光会变得冰冷,所爱之人的眼眸,亦会永远地闭合。记忆,那曾是我最珍贵的宝藏,最终,却变成了折磨我、让我永世不得安宁的、最恶毒的诅咒。”

“于是,我来到了这里。”她的目光,终于从那棵古树,缓缓地,移到了那口漆黑的泉水之上。“我成为了这口泉的第一位,也是最后一位饮者。我向它祈求安宁,而它,慷慨地应允了我。”

她抬起手,用那苍白的、近乎于透明的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仿佛那里,曾有过剧烈的疼痛。

“它洗去了我所有的悲伤。”她说道,声音轻得如同耳语。“也洗去了,我之所以会悲伤的、全部的缘由。它拿走了我的名字,拿走了那片蓝色的天空,也拿走了那双如同青苔般的眼眸。它给予我永恒的平静,代价,便是将我变成了……虚无。”

艾勒德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这寒意,比岛上迷雾的湿冷,要刺骨千百倍。他终于明白了。眼前这位美丽的、不似凡人的夫人,她的空洞,并非天生如此。那是一种被掏空之后,所剩下的、永恒的空洞。这口遗忘之泉,它所赐予的,并非治愈,而是一种最为彻底的、连同灵魂本身一并抹除的死亡。

就在此时,那曾在迷雾中指引着艾勒德的、奇妙的鸣响之声,又再次响起了。这一次,它并非来自远处,而是仿佛直接源于这位夫人的周遭。艾勒德终于辨认出,那声音,正是由她那如同瀑布般的、及地的银白色长发,在无风的空气中,自行颤动、相互碰撞而发出的。

那声音,依旧美得令人心碎。然而此刻,在听过了她的故事之后,艾勒德对这声音,有了全新的理解。那不再是什么神秘的指引,也并非什么自然的奇观。

那是一个被掏空了所有记忆的、永恒的灵魂,在无尽的、空洞的岁月中,所发出的、连它自己都已不明白其含义的、无意识的哀鸣。

第二十章 炭笔的抉择

(Chapter the Twentieth: The Choice of the Charcoal)

那岛屿夫人的话语,以及那重新响起的、充满了无尽哀伤的鸣响,如同一柄沉重的铁锤,狠狠地敲击在艾勒德的心上,将他长久以来所构建的、那个关于“拯救”的简单信念,敲得粉碎。

他站在泉水之畔,望着那口如同黑曜石镜子般的水潭,又望向那位因“治愈”而变得空洞的夫人。一个严酷无比的抉择,如同这片洼地周围高耸的环形岩壁,将他围困其间,让他无处可逃。

一边,是奥宾顿城那令人窒息的死寂。是他的君王,埃尔瑞克,那张消瘦的、被悲伤扭曲的脸庞。是那座白石之城中,无数张失去了欢笑的、麻木的面孔。是他踏上旅途之初,所许下的、那个沉甸甸的诺言。他只需用水囊,在这泉中,取走一捧清冽的、漆黑的泉水,便能终结这一切的痛苦。他能让他的国王重新开口,能让“欢歌之钟”再次鸣响,能让他的家园重获生机。这个诱惑,是如此的巨大,几乎是压倒性的。这难道不正是他此行的全部意义所在吗?

而另一边,则是这选择背后那可怕的代价。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莱拉的身影,以及她在他那幅笨拙的画作前,对他所说的话语。“不要试图去‘修复’这个世界,艾勒德,试着用它去‘理解’这个世界。”她告诉他,悲伤并非错误,而是生命本质的一部分。抹去它,便如同在描绘一棵树时,只画它向阳的一面,而刻意忽略它投下的阴影。那样的画,即便再完美,也是虚假的,没有灵魂的。

他又想起了灰烬平原上的首领卡隆。当他看到那幅描绘着他女儿项链的肖像时,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所流露出的、那种痛苦与温柔交织的复杂神情。是那份对逝去女儿的、永不磨灭的、痛苦的记忆,让他在那片残酷的土地上,依然保有着人性中最宝贵的东西——爱。如果,用这泉水,洗去了卡隆的悲伤,那么,他还会在看到那串项链时,流下眼泪吗?他还会记得那个名叫莉娜的小女孩,曾如何将那些无用的小石头,一颗颗地,串成他余生的慰藉吗?

不会了。他会变得平静,会变得坚强,但同时,他也会失去那份让他之所以为“卡隆”的、最深刻的核心。他将变成一个没有过去的、坚硬的空壳。

那么,他的国王呢?埃尔瑞克。

如果国王喝下了这泉水,他确实会不再痛苦。他会重新成为一个“有效率”的君王,会处理政务,会颁布法令。奥宾顿或许会恢复昔日的秩序与繁荣。然而,那个曾深爱着伊索琳王后、爱到足以用自己的整个灵魂去为她陪葬的、那个男人,也就不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将是一个健康的、完整的、却对那段曾是他生命中最璀璨的时光,毫无记忆的陌生人。

这真的是拯救吗?还是,这只是一种更为精致、也更为残忍的谋杀?

艾勒德的内心,正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天人交战。他手中的水囊,此刻,变得重若千钧。他感到自己仿佛站在一处悬崖的边缘,往前一步,是看似光明的坦途,背后,却连接着一片虚无的深渊。

他看着眼前的岛屿夫人,看着她那双空洞的、盛满了永恒孤寂的眼睛。他看到了一面镜子。他从中看到了,如果他做出了错误的选择,他的国王,乃至他的整个王国,未来的模样——美丽,平静,完整,却也……毫无生机,如同他自己笔下那些只有形态、没有灵魂的画作。

一个画师的使命,究竟是什么?是粉饰太平,是用亮丽的色彩去遮盖那些令人不快的真实吗?还是,用自己的画笔,去诚实地、勇敢地,面对这个世界所有的光明与黑暗,所有的欢乐与悲伤,并从中,去发现那份超越了这一切的、更为深刻的美与意义?

莱拉的教诲,卡隆的眼泪,乔纳的智慧,以及眼前这位夫人的悲剧……他旅途中的所有经历,所有感悟,此刻,都如同百川归海般,汇入了他的心中,最终,凝结成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清晰而坚定的答案。

治愈,并非遗忘。

治愈,是铭记。

治愈,是在经历过最沉痛的失去之后,依然能从回忆中,找到继续前行的、那份爱与力量。

艾勒德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息,充满了这座岛屿上清冷的、带着百合花香的空气。当他再次呼出时,他感到自己心中的迷惘与挣扎,都已被这口气息,带走了。他的眼神,重新变得清澈而坚定。

他抬起头,迎向岛屿夫人那双空洞的眼眸。他没有去看那口泉水,而是解下了背上那卷用油布包裹的、他父亲赠与他的行囊。

他将画卷、画板和炭条,一一取出。他没有向夫人请求什么,也没有再与她争论关于“治愈”的定义。他要做他唯一能做,也唯一该做的事情。

他要用他自己的方式,来对抗这片虚无。

“夫人,”他说道,声音平静,却充满了力量,“您或许早已忘却了阳光的模样,忘却了蓝色天空的色彩。但我,是一个画师。我的使命,便是为了铭记。请允许我,在此地,为您描摹一幅,关于‘生命’的画作。”

第二十一章 为虚无描摹生命

(Chapter the Twenty-first: Drawing Life for the Void)

岛屿的夫人并未回应。她只是静静地伫立在原地,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艾勒德,仿佛在审视一个正在进行着某种她无法理解的、古老而神圣的仪式的凡人。她不曾阻止,亦未曾应允。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默许,一种属于永恒的、漠然的见证。

艾勒德不再需要她的允诺。他席地而坐,将画板安放于膝上,又用一块柔软的麂皮,仔细地擦拭着画纸的表面,拂去那看不见的、或许附着于其上的、属于迷雾的湿冷气息。他的动作,专注而沉稳,充满了对自己的技艺,以及对即将描摹的对象的、深深的敬意。

他没有立刻落笔。他闭上了双眼,将周遭那令人窒息的静谧与空无,隔绝在外。他的思绪,穿越了迷雾之海,越过了灰烬平原与荆棘之森,回到了他旅途的起点——奥宾顿,回到了他父亲那间充满了松节油气味的、宁静的画室。

他的眼前,浮现出那幅悬挂于画室深处的、父亲的旧作。

伊索琳王后的肖像。

他并非在单纯地回忆一个画面。他是在用自己的全部心神,去感受那幅画中所蕴含的、那股鲜活的、流动的生命力。他感受着王后嘴角那丝温柔笑意背后的暖意;他感受着她那双碧色眼眸中,所倒映出的、夏日晴空的广阔与明媚;他感受着那透过画中窗户吹拂进来的、带着玫瑰花香的微风。

那是与眼前这位空洞的夫人,截然相反的存在。那是一位曾热烈地、真实地,活过、爱过的生命。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虚无”最响亮的反驳。

艾勒德睁开双眼。他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明亮而坚定的光芒。他提起那根小小的柳木炭条,笔尖,终于触碰到了那张洁白的画纸。

“沙沙……沙沙……”

在这片连风声都已死去的地方,炭笔摩擦画纸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这声音,是创造的声音,是记忆被赋予形态的声音,是生命对抗死亡的、微小而顽强的战歌。

那岛屿的夫人,似乎也被这突兀的、充满了生机的声响所吸引。她那空洞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聚焦了起来,落在了艾勒德那只正在快速移动着的手,和那张正在被黑色线条逐渐覆盖的白纸之上。

艾勒德的笔触,已与过去截然不同。他不再是那个只能精准地复制形态、却无法注入灵魂的、笨拙的学徒。莱拉教会了他理解本质,卡隆教会了他感受记忆,乔纳教会了他描摹变幻。此刻,他将自己旅途中的所有学识与感悟,都倾注在了这幅画上。

他没有先勾勒僵硬的轮廓。他用一片轻柔的、如同晨雾般的影调,铺陈出王后脸庞柔和的光影。接着,他用肯定而流畅的线条,画出了她那如同流光般、微微卷曲的长发,每一根线条,都仿佛在诉说着发丝的柔软与光泽。

他画她的嘴唇,那嘴角微微上扬的弧度,他描摹了无数遍。他不仅仅是在画一个形状,他是在描摹“微笑”这个动作本身,是在描摹那份发自内心的、不带一丝阴霾的喜悦。

最艰难的,也是最关键的,是她的眼睛。

他停下笔,深呼吸。他回想着他父亲画作中,那双眼睛里的神采。那是他自己过去无论如何都无法复制的“灵魂”所在。他不再试图去复制光斑或瞳孔的细节。他用层层叠叠的、细腻的笔触,去营造一种深度,一种仿佛能让人看到眼眸之后、那片广阔心灵世界的深度。他用最纯粹的黑,点出瞳孔的中心,然后,在那黑色周围,用极淡的影调,留出了一片仿佛蕴藏着光芒的空白。

他画的,不是眼睛,而是“凝视”。是充满爱意的、温柔的、包容的凝视。

他画了很久,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创作之中。他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自己身处何地,忘记了自己此行的初衷。此刻,他的整个世界,便只剩下手中的炭条,眼前的画纸,以及那个正在他的笔下,一点一点地,被从记忆的彼岸,重新唤回这个世界的、鲜活的灵魂。

当他落下最后一笔时,他感到自己体内的力气,仿佛已被抽空。这幅画,耗尽了他所有的心神,所有的感悟,所有的技艺。

他没有立刻将画展示给夫人看。他自己先凝视着自己的作品。

画纸之上,一位有着阳光般灿烂金发的女子,正温柔地微笑着,从那片由黑白灰构成的世界里,静静地凝望着他。她的眼中,没有悲伤,没有阴影,只有纯粹的、温暖的生命之光。

艾勒德感到自己的眼眶,一阵湿热。

他成功了。

这不是一具精美的尸骸。这是一个活着的灵魂。他,一个画师,在这座被遗忘与虚无所统治的岛...岛屿上,凭借着一根小小的炭条,创造出了“生命”。

他站起身,双手捧着那幅画,缓缓地,走到了那口漆黑的泉水之畔,将它,呈现在了岛屿夫人的面前。

第二十二章 记忆之光

(Chapter the Twenty-second: The Light of Memory)

那岛屿的夫人,缓缓地垂下她那双空洞的、黑曜石般的眼眸,望向艾勒德手中的那幅画。

当她的目光,与画中伊索琳王后那双充满了生命光辉的、温柔的眼睛,接触的那一刻,她那万古不变的、如同雕塑般的完美面容上,第一次,出现了一种艾勒德可以辨认的、属于“生灵”的表情。

那是一种极度的、深沉的困惑。仿佛一个从出生起便身处黑暗的人,第一次,看见了太阳。那光芒,是如此的陌生,如此的刺眼,又是如此的……不可思议。

她伸出了一只苍白得近乎于透明的手,那动作,缓慢而迟疑,仿佛是在触碰一件极度易碎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奇迹。她的指尖,带着一丝冰凉的、属于这座岛屿的永恒的寒意,轻轻地,落在了画纸之上,落在了王后那温暖的、含笑的嘴唇上。

在那一瞬间,艾勒-德清晰地看到,那夫人的身体,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一种她早已忘却了亿万年的、被泉水彻底洗涤干净的、名为“触动”的感觉,似乎,正如同最微弱的电流般,顺着她的指尖,传遍了她那早已麻木的、空洞的灵魂。

她没有哭泣,因为她早已忘记了何为眼泪。她也没有微笑,因为她早已丧失了感受喜悦的能力。她只是那样怔怔地看着,那双空洞的眼眸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龟裂。那并非记忆的复苏,而是一种更为深刻的、对于自己“曾经拥有过记忆”这一事实的、模糊而痛苦的认知。她看到了她所失去的一切,却无法记起,那究竟是什么。

这幅画,对于她,并非疗愈,而是一面最残忍的镜子。它照见了她的“无”,让她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空”。

她抬起头,再次看向艾勒德。那双黑色的眼眸中,依旧是无尽的疲惫,但那疲惫的底层,却多了一丝艾勒德之前从未见过的东西——一种深不见底的、新生的哀伤。

“这便是……‘爱’的模样么……”她低声说道,像是在问艾勒德,又像是在问那个早已被她遗忘的、过去的自己。“这便是,你们凡人,宁愿承受粉身碎骨般的痛苦,也要紧握不放的东西么……”

艾勒德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地,将那幅画,捧得更稳了一些。

那夫人凝视了那幅画许久,然后,她收回了手。她转过身,缓缓地,走到了那口漆黑的泉水之畔。

“你没有选择遗忘。”她说道,声音中,带着一丝奇特的、仿佛叹息般的回响。“你选择了铭记。你用你的技艺,向我展示了一种比我所守护的‘平静’,更为强大的力量。”

她缓缓地蹲下身,伸出她那苍白的手指,探入了那片漆黑如夜的、不起一丝波澜的泉水之中。

当她的指尖,离开水面时,一滴漆黑的、如同融化了的黑曜石般的泉水,正悬于其上。

艾勒德心中一紧。他不明白她要做什么。

“这口泉,”夫人说道,“其本质,并非‘遗忘’,而是‘纯粹’。它能将一切,都还原到其最本初的、不染尘埃的状态。对于记忆,它便是抹除。但对于……一份不含杂质的‘铭记’,它又会是什么呢?”

她拿着那一滴泉水,走回到艾勒德面前。然后,在那滴漆黑的液体,即将滴落的那一刻,它奇异地,从那纯粹的、吸收一切光芒的黑暗,转变成了其截然相反的形态——一滴凝聚了世间所有光辉的、纯净无比的、透明的液滴。它仿佛一颗微小的、液态的太阳。

她将那滴光,轻轻地,滴落在了艾…艾勒德那幅画作之上,恰好落在了伊索琳王后那双充满了神采的眼睛的正中。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那滴水,并没有浸湿画纸。它如同拥有生命般,融入了那片由炭粉构成的、黑白的世界之中。一瞬间,整幅画,仿佛被从内部点亮了。

那并非色彩的出现。它依然是黑白的。但画中王后的笑容,仿佛变得愈发温暖;她那双眼睛,似乎真的蕴藏了光;她那一头金发,仿佛真的在流动。整幅画,散发出一种柔和而温暖的、看得见摸得着的、名为“爱”与“生命”的光晕。

这泉水,没有洗去任何东西。它反而,将这幅画中所蕴含的、那份属于记忆的“本质”,提炼、升华,让其变得愈发纯粹,愈发光彩夺目。

“我不能给你遗忘,”岛屿的夫人说道,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属于神的庄严,与一丝属于人的疲惫。“但我可以给你这个。我将它命名为……‘记忆之光’。它不能消除悲伤,但它能让持有者,在最深的黑暗中,看清那份悲伤的源头——那份爱,曾是何等的光明与美好。它让回忆,不再是枷锁,而是……灯塔。”

艾勒德怔怔地,看着手中这幅被祝福的画作。他感到,自己捧着的,已不仅仅是一幅画。这是一份答案,一个他穿越了千山万水、历尽了艰难险阻,才最终寻找到的、真正的答案。

“回去吧,画师。”那夫人的声音,在艾勒-德身后响起。“回到你的世界去。将这盏灯,带给你的君王。至于我……”

艾勒德回过头,看到那岛屿的夫人,正缓缓地,走回到那棵古老的白橡树下,重新坐回了那片永恒的阴影之中。那阵阵如同玻璃风铃般的、属于灵魂的哀鸣,又开始在她的周身,萦绕不绝。

“我将继续守护着我的平静,与我新生的……哀伤。”

艾勒德深深地,向着这位不知其名的、空洞而伟大的夫人,鞠了一躬。然后,他将那幅散发着微光的画作,小心地、郑重地,卷好,放入那只用油布包裹的行囊中。

他转过身,沿着来时的那条黑色石径,向着岸边走去。

他的使命,尚未完成。但他的追寻,在此刻,已然抵达了终点。他没有得到他最初想要的药方,但他得到的,是比任何药方都更为宝贵的、真正的治愈之道。

而他,将带着这份“记忆之光”,返航,去照亮那座陷入了黑暗的、寂静的王国。

第五卷:欢歌之钟的回响

(Book the Fifth: The Ringing of the Chime of Gladness)

第二十三章 归航

(Chapter the Twenty-third: The Return Voyage)

艾勒德沿着那条黑色的石径,原路返回。他身后的那片环形洼地,那棵古老的白橡树与那位孤寂的夫人,很快便被那永恒的、乳白色的迷雾所吞噬。他没有回头。他将那份新生的、关于“哀伤”的沉重感悟,与那幅被祝福的、散发着微光的画卷,一同背负于行囊之中,步伐坚定地,走向那片未知的归途。

当他再次回到那片由黑色卵石构成的岸边时,那艘小小的、老旧的“海雀号”,正静静地泊在那里,仿佛从未离开过。而那位银发的老船夫,乔纳,正安坐在船尾,手中握着他那支从未点燃过的烟斗,目光,一如既往地,凝望着这片无边无际的、被迷雾笼罩的海。

艾勒德的出现,并未让他感到丝毫惊讶。他只是缓缓地转过头,用他那双如同深海般湛蓝的眼睛,审视着眼前的年轻人。

乔纳的目光,并未在艾勒德那身依旧朴素的旅行装扮上过多停留,而是直接落在了他的眼睛上。他看到了,在那双曾充满了迷惘、后来又燃起固执火焰的年轻眼眸里,此刻,已沉淀下了一种全新的东西——一种混合了悲悯与澄澈的、更为深刻的平静。

“你找到了你要找的东西了。”乔纳说道,这不是一个问句,而是一句肯定的陈述。

艾勒德点了点头,他踏上那片熟悉的、打了补丁的甲板,将行囊轻轻放下。“我找到了,”他回答,“却又不是我最初想要寻找的东西。”

乔纳没有追问。他只是默默地解开缆绳,升起那面同样打了补丁的旧帆。海风,仿佛应召而来,轻柔地,充满了“海雀号”的帆布。小小的船,无声地,调转了方向,驶离了那座被世界遗忘的岛屿,重新滑入了那片无边无际的、白色的虚空之中。

归途的航行,在迷雾之中,一如来时那般静谧而悠长。时间,依旧在此地失去了意义。然而,艾勒德的心境,已全然不同。他不再因这片虚无而感到昏昏欲睡,也不再为其间的孤寂而感到不安。他的内心,已被那场泉水边的抉择,淬炼得无比坚实。

他时常会打开那卷油布包裹的画卷,凝视着那幅散发着微光的、伊索琳王后的肖像。那“记忆之光”,并非炽热的光芒,而是一种极为柔和的、如同月华般的辉晕。它不会驱散黑暗,却能让身处黑暗中的人,看清黑暗中事物的轮廓。每一次凝视,艾勒德都仿佛能更深一层地,理解到莱拉、卡隆、乔纳,乃至那位岛屿夫人心中,那些关于记忆与悲伤的、沉重的本质。他感到,自己此行所寻获的,不仅是为国王带去的希望,更是为自己作为一名画师的灵魂,找到了一条真正可以依循的道路。

乔纳依旧沉默寡言,但他望向艾勒德的目光中,却多了一份如同师长望向得意门生般的、深沉的认同。

一日,当“海雀号”依旧漂浮在那片白色的宁静之中时,乔纳忽然开口,打破了长久的沉默。“那座岛,”他缓缓说道,“我年轻时,也曾上去过一次。”

艾勒德惊讶地抬起头。

“那时,我还是个鲁莽的小子。”乔纳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极其遥远的回忆。“我并非为了什么崇高的使命,只是为了一桩愚蠢的赌局,想向世人证明,我是最勇敢的水手,敢于航向那片无人敢去的禁忌之海。”他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在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如同一朵在干涸土地上绽开的花。“我见到了那位夫人。她也问了我,想要什么。”

“我那时,心中空空如也,除了虚荣,别无他物。我看着那口能洗去一切的泉水,心中升起了一种可怕的欲望——我想知道,一个没有任何记忆的人,是否就能获得真正的自由。我向她,求取了一滴泉水。”

艾勒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夫人给了我。”乔纳继续说道,“但就在我即将饮下它的那一刻,我的眼前,忽然浮现出我母亲的面容。她总是在我每次出海前,为我缝补衣物,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是我记忆中最温暖的港湾。我忽然意识到,如果我喝下了这滴水,我便会忘记那双手,忘记那份支撑着我在无数次风暴中活下来的、最根本的力量。我……害怕了。”

“我没有喝下它。”老船夫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我将那滴泉水,倒回了海里。然后,逃也似的,离开了那座岛屿。从那以后,我再未向任何人,提起过那段经历。我将它,当作是我一生中最羞愧的秘密。”

他转过头,那双深蓝色的眼睛,真诚地注视着艾勒德。“直到,我遇到了你,画师。你做了我当年没有勇气做出的、真正的选择。你没有逃避,你选择了面对。你没有被那‘遗忘’的诱惑所吞噬,反而,从那片虚无之中,带回了‘光明’。你,比我勇敢。”

艾勒德不知该如何回应这份沉重的赞誉。他只能默默地,向这位将性命托付于他这趟旅程的老人,致以最深的敬意。

当“海雀号”终于驶出那片浓雾的边缘时,一场壮丽的日落,正在他们眼前上演。天空,被染成了绚烂的金色与绯红,久违的、带着暖意的阳光,洒落在了他们身上,也洒落在那片恢复了蔚蓝色泽的、波光粼粼的海面上。他们,回来了。回到了这个充满了色彩、变化、与生老病死的、真实的世界。

归途的风暴,再未来临。那头名为“守护者”的巨物,也未再现身。大海,仿佛已认可了他们的旅程,为他们献上了最为平顺的归途。

又经过了数日的航行,当那条熟悉的、属于盐港的海岸线,再次出现在海平线上时,艾勒德知道,他旅程的第一个终点,已然抵达。而另一个,也是最重要的终点,正在那片大陆的深处,等待着他,和他怀中那份沉甸甸的、被祝福的希望。

第二十四章 荒原的信物

(Chapter the Twenty-fourth: The Token of the Wasteland)

“海雀号”缓缓地泊入盐港那个熟悉的、破旧的栈桥时,已是黄昏。这座充满了鱼腥与海盐气息的城市,依旧如艾勒德离开时那般喧嚣而充满活力。渔夫们正在收拾着一天的劳作,商贩们则在码头上大声地讨价还价。没有人注意到,这艘不起眼的老旧帆船的归来,也没有人知道,它刚刚完成了一趟足以载入传说的、穿越了禁忌之海的伟大航行。

艾勒德在栈桥上,与乔纳道别。

“我就送到这里了,画师。”乔纳说道,他倚靠在“海雀号”的桅杆上,神情中,带着一丝旅途终结后的疲惫与满足。“接下来的路,属于你了。”

“乔纳,”艾勒德诚挚地说道,“这份恩情,我……”

“无需言谢。”老船夫摆了摆手,打断了他。“这趟航行,对我而言,同样是一场救赎。它让我,与年轻时那个怯懦的自己,和解了。”他顿了顿,将那支从不离身的、从未点燃过的烟斗,递到了艾勒德面前。“这个,送给你。或许,当你将来再次面对艰难的抉择时,它可以提醒你,一个老水手,曾如何在你身上,看到了他所欠缺的勇气。”

艾勒德郑重地接过了那支古旧的烟斗。它很轻,却又很重,承载着一位长者最真诚的认可与祝福。

他没有在盐港过多停留,只是在客栈中,好好地睡了一夜,补充了充足的食物与淡水。次日清晨,他便再次踏上了那条通往灰烬平原的道路。

重返那片寸草不生的、广阔的灰白色平原时,艾勒德的心境,已与来时截然不同。他不再因其空旷而感到绝望,也不再为其死寂而感到孤独。他的内心,已被那片迷雾之海的虚无,洗礼得更为坚韧。他能在这片荒芜之中,感受到一种属于大地的、沉默的、历经了沧桑之后的力量。

他独自走了三日,心中时常记挂着那些曾给予他帮助的“灰烬之民”。他不知道,是否还能再遇见他们。这片平原是如此的广阔,一支游牧的队伍,便如同一叶漂泊于大洋上的扁舟,相遇,全凭缘分。

然而,就在第四日的午后,当他正坐在一块岩石上休息时,他看到,远方的地平线上,再次出现了那几个熟悉的、移动着的黑点。

是卡隆的部落。

艾勒德站起身,朝着那个方向走去。当双方的距离拉近时,部落里眼尖的瞭望者,也发现了他。片刻之后,那位身材高大、脸上带着伤疤的首领卡隆,骑着一头瘦骨嶙峋的牲畜,独自一人,前来迎接。

“画师!”卡隆的声音,在空旷的平原上,显得格外洪亮,其中,竟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喜悦。“我以为,你早已被东边的大海,吞了下去!”

“我回来了,首领。”艾勒德微笑着回答。

他们相见,没有过多的言语,却有一种如同老友重逢般的、质朴的亲切。卡隆带着艾勒德,回到了部落的营地。当那些孩子们,再次看到这位曾为他们画下神奇肖像的陌生人时,都欢呼了起来。

那一夜,他们再次围坐在篝火旁。卡隆注意到,艾勒德的身上,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气质。他的样貌并未改变,但他的眼神,却变得如同这片平原之上、最深沉的夜空般,宁静而深邃。

“你找到了你要找的东西了?”卡隆用他那粗粝的声音问道,这个问题,竟与乔纳问的,一模一样。

“是的。”艾勒德回答。

他没有讲述自己海上冒险的离奇经历,因为他知道,对于这些挣扎于生存边缘的人们而言,那些故事,太过遥远。他只是解下了行囊,将那卷被“记忆之光”所祝福的画作,取了出来。

他缓缓地,在卡隆,以及所有围拢过来的族人面前,展开了那幅伊索琳王后的肖像。

当那柔和而温暖的、如同月华般的光晕,自画卷之上散发而出,映照在周围那些饱经风霜的、黝黑的面庞上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女子,也从未见过,一幅黑白的画作,竟能散发出如此动人心魄的、温暖的光芒。他们看到的,并非一位遥远的王后,而是一种他们早已遗忘、却又深植于每个人灵魂深处的、名为“爱”与“希望”的、最纯粹的形态。

卡隆怔怔地,望着那幅画。他那张一向坚硬如岩石的脸上,再次流露出了那种痛苦与温柔交织的神情。他下意识地,将手伸入怀中,触摸着那张被他视若珍宝的、他女儿的肖像。两幅画,一幅描绘着逝去的女儿,一幅描绘着一位陌生的王后,此刻,却仿佛在他的心中,产生了奇妙的共鸣。它们都在诉说着同一个故事——关于爱,以及爱所留下的、永不磨灭的印记。

“这光……”卡隆嘶哑地说道,“它让人……温暖。”

艾勒德将画卷小心地收起。他知道,这光芒,已经在这片荒原的人们心中,种下了一颗小小的、希望的种子。

次日,当艾勒德再次准备独自上路时,卡隆却叫住了他。

“画师,”他说道,“森林里,充满了我们所不熟悉的危险。让我的两个好手,送你一程。他们知道如何避开那些会吃人的藤蔓和沼泽。直到森林的边缘,他们才会回来。”

艾勒德本想推辞,但看到卡隆那不容置疑的眼神,他便接受了这份好意。

于是,他不再是孤身一人。两位沉默寡言、却经验丰富的“灰烬之民”,成为了他的向导与同伴。他们用属于荒原的方式,保护着他。他们能从风中,嗅出危险野兽的气息;他们能从土地的颜色,判断出地下是否有流沙。

他们默默地,引领着艾勒德,再次踏入了那片广阔的、曾让他迷失方向的荆棘之森的边缘。

第二十五章 森林的赠礼

(Chapter the Twenty-fifth: The Gift of the Forest)

重返荆棘之森,艾勒德的心中,再无一丝畏惧。有两位熟悉荒野的向导同行,旅途变得异常顺畅。他们总能找到最安全的路径,避开那些最为浓密的、令人迷惑的林区。

然而,艾勒德的心中,却萦绕着另一个念头。他想再去见一见莱拉,那位居住在森林之心、教会他“理解本质”的女子。他想将自己的经历,将自己在泉水边的抉择,告诉她。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她,会是这个世界上,最能理解他所做的一切的人。

但他并未抱有太大的希望。这片森林如此广阔,而莱拉的那片小小空地,便如同大海中的一叶扁舟,毫无标识,难以寻觅。

然而,就在他们深入森林的第三日,奇妙的事情发生了。艾勒德忽然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混合着烟火与干燥草药的香气,正顺着林间的微风,飘散而来。

他的心猛地一跳。他向两位同行的向导,说明了自己的意图。那两位“灰烬之民”,对森林充满了敬畏,他们点头应允,愿意在此等候。

艾勒德独自一人,循着那股熟悉的香气,拨开层层的蕨类与灌木。很快,那片熟悉的、被篱笆围起来的小小园圃,和那间屋顶铺满苔藓的、如同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木屋,便再次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莱拉正坐在木屋的门槛上,手中,正拿着一本书册,安静地阅读着。她仿佛早已知道他会回来,脸上,并未露出任何惊讶的表情。她只是抬起头,用她那双榛色的、清澈如林间溪水的眼眸,静静地望着他。

“你回来了,画师。”她说道,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你的眼睛告诉我,你的旅途,已经有了答案。”

艾勒德走到她的面前,在她身旁的台阶上坐下。他将自己的全部经历,都对她娓娓道来。从盐港的老船夫乔纳,到那场惊心动魄的风暴与巨兽;从那片能吞噬记忆的迷雾之海,到那座孤寂岛屿上、那位空洞的夫人;以及最后,他在遗忘之泉边,所做出的那个艰难的抉择。

莱拉一直安静地听着,没有插一句话。她的目光,始终停留在艾勒德的脸上,那目光中,充满了专注与理解。

当艾勒德讲完,讲到他如何得到那份“记忆之光”,并将它带回来时,莱拉沉默了许久。

然后,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你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艾勒德。”她轻声说道,那双一向锐利而冷静的眼眸中,流露出一丝极其罕见的、温柔的赞许。“你没有被‘治愈’这个词语的表象所迷惑。你理解了,真正的力量,并非来自抹除,而是来自承载。你已不再仅仅是一个描摹形态的画师。你已成为了一位……懂得灵魂重量的艺术家。”

这份来自莱拉的认可,对艾勒德而言,其价值,丝毫不亚于他从岛屿夫人那里,得到“记忆之光”时的激动。

“我此来,”艾勒德说道,“是向您道谢,也是……告别。我即将返回奥宾顿。”

莱拉站起身,走进了木屋。片刻之后,她走了出来,手中,捧着一个小小的、用细心编织的藤条制成的、密封的篮子。

“你曾问我,悲伤是否无药可医。”她说道,将那篮子递到艾勒德手中。“我曾对你说,悲伤不是病。这话,我依然坚持。然而,对于一颗过于沉重的心,或许,它需要一些东西,来帮助它,重新感受到尘世的滋味。”

“这里面,”她指着篮子说,“是一些林间的浆果。它们的名字,叫‘初阳’。它们的滋味,初尝极酸,足以让最坚强的人皱起眉头。然,当那酸涩褪去之后,一丝极其甘醇的、带着阳光气息的甜美,便会自舌根处,缓缓地,升腾而起。它能唤醒那些因长久麻木而沉睡的味蕾。”

“它无法治愈悲伤。”莱拉强调道,“但它能提醒一颗沉浸在悲伤中的心,这个世界,除了苦涩,亦有甘甜。有时候,仅仅是这样一个小小的提醒,便已足够。”

艾勒德郑重地接过了那只藤篮。这并非什么魔法的奇药,却是这位森林中的智者,所能给予的、最深刻、也最温柔的赠礼。它与他怀中的“记忆之光”相辅相成,一个照亮灵魂,一个唤醒感官,共同构成了一份完整的、关于“新生”的处方。

他向莱拉,致以最诚挚的谢意。在告别之时,莱拉忽然叫住了他。

“艾勒德,”她说道,“等你完成了你的使命,若是有一天,你厌倦了那座白石之城的静默……这片森林,随时都欢迎一个懂得倾听其法则的朋友。”

艾勒德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将这份邀请,铭记于心。

他带着森林的赠礼,与那两位“灰烬之民”汇合,继续着他的归途。数日之后,他们终于走出了那片广阔的荆棘之森的边缘。

在那熟悉的、可以遥遥望见奥宾顿城白色塔楼的山丘之上,艾勒德与两位向导告别。他们向他行了一个属于荒原的、简洁而庄重的礼,然后便转身,重新没入了那片绿色的海洋之中。

艾勒德独自一人,站在山丘之顶。

他望着远方那座在夕阳的余晖下,被染上了一层金色与玫瑰色的、如同海市蜃楼般美丽的白石之城。

他离开了将近一年。这座城市,从外表上看,与他离开时,没有任何不同。依旧是那般的华美、规整,却也依旧,散发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挥之不去的静默。

他紧了紧背后的行囊,手中,提着那个装着“初阳”浆果的藤篮。他知道,自己的旅途,至此,才真正进入了最后一个,也是最艰难的环节。

他迈开脚步,朝着那座他既熟悉又陌生的、他誓言要将其唤醒的家园,走去。

第二十六章 觐见缄默君王

(Chapter the Twenty-sixth: Audience with the Silent King)

艾勒德的归来,并未在奥宾顿城中,引起任何波澜。他那身饱经风霜的旅行装扮,以及那张被阳光与风沙磨砺得略显黝黑的脸庞,让他看起来,与这座城市中那些衣着光鲜、面容苍白的居民,格格不入。人们只是用那种惯常的、漠然的眼神,瞥他一眼,然后便继续着他们无声的、日复一日的单调生活。

当他推开自己家门时,他的父亲,那位年迈的御用画师,正坐在窗边,对着一幅尚未完成的静物画发呆。听到开门声,老人缓缓地转过头。当他看清来人是自己那离家已久的儿子时,他那双一向黯淡的、如同蒙尘玻璃珠般的眼睛里,瞬间,燃起了一簇难以置信的、明亮的光。

“艾勒德……”老人颤抖着,从椅子上站起身,声音中,充满了压抑了一整年的、深沉的思念与担忧。

父子重逢,没有过多的言语。老人只是伸出他那双沾满颜料的、布满皱纹的手,紧紧地,抓住了儿子的手臂,仿佛想确认,眼前这个变得比离家时更为坚毅、也更为沉静的年轻人,真的是自己的孩子。

艾勒德看着父亲那苍老了许多的面容,和那更显佝偻的身躯,心中一阵酸楚。

“我回来了,父亲。”他说道,声音中,带着一丝旅途的沙哑,与一份不容动摇的坚定。

老人上下打量着他,点了点头,眼中,既有欣慰,又有疑惑。“你的画技,”他说道,用他那职业的、敏锐的眼光,“似乎并未有多少长进。但你这个人,却像是一幅……被重新画过的画。”

那一夜,艾勒德没有立刻讲述自己此行的目的。他只是安静地,陪着父亲,吃了一顿久违的、温暖的晚餐。他注意到,奥宾顿城中的食物,似乎比他离开时,变得更加淡而无味了。那份源于国王的、心灵上的枯萎,正在以一种缓慢而确定的方式,侵蚀着这座城市物质上的一切。

次日,艾勒德向父亲表明,他要求见国王。

老人闻言,脸上露出了忧虑的神情。“国王的状况,比你离开时,更加糟糕了,孩子。”他叹息道,“他已多日不曾进食,只是饮用少量的清水。宫廷里的医师,都束手无策。他们说,国王的身体并无大碍,但他……失去了所有活下去的意愿。你此时去见他,只怕……”

“我必须去,父亲。”艾勒德说道,“我带回了,或许能将他从那片悲伤的深渊中,拉回来的东西。”

老人看着儿子那双不容置疑的、清澈而深邃的眼睛,最终,还是应允了。他凭借着自己御用画师的身份,为艾勒德,安排了一次觐见的机会。

艾勒德再次走入那座熟悉的王宫高厅。此刻的高厅,已不再是那般冰冷而死寂。然而,那份笼罩于其上的死寂,却变得更加浓郁,更加沉重了。朝臣们依旧如人偶般,垂手默立,但他们的脸上,除了惯常的肃穆,更增添了一份显而易见的、属于末日降临前的绝望。

而在那厅堂尽头的白石御座之上,缄默君王埃尔瑞克,如同一道即将熄灭的、灰色的影子,静静地端坐着。

他比艾勒德一年前所见,又消瘦了许多,几乎只剩下一副骨架,被那身深紫色的天鹅绒长袍,空荡荡地包裹着。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如同羊皮纸般的苍白。他那双曾经只盛装着空无的眼眸,此刻,已变得更加黯淡,仿佛连那份悲伤本身,都即将燃尽,只剩下一捧冰冷的、等待消散的灰烬。

艾勒德的心,猛地一沉。他甚至不确定,这样一位生命之火已然微弱到极致的人,是否还能被他所带回来的东西所触动。

但他没有退缩。

他手捧着那卷用油布包裹的画卷,和那只藤条编织的篮子,一步一步地,穿过那片死寂的沉默,走到了御座之前。

他没有行跪拜之礼。他只是在离国王数步之遥的地方站定,然后,在那位濒死的君王,和所有绝望的朝臣的注视下,缓缓地,跪坐了下来。

他将那卷油布,铺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将那幅散发着微光的、伊索琳王后的肖像,在国王的面前,完全地,展开了。

第二十七章 国王的眼泪

(Chapter the Twenty-seventh: The King's Tears)

当那幅画卷,在国王的面前,完全展开的那一刻,一股柔和而温暖的、如同月华般的光晕,自那片由黑白灰构成的世界中,散发而出。

这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穿透人心的力量。它在这座冰冷而昏暗的高厅之中,如同点燃了一盏无形的、温暖的灯。那些垂手默立的朝臣们,脸上,都不由自主地,露出了惊愕的神情。他们从未见过,一幅画,竟能自己发光。

而御座之上,那位几乎已与死亡融为一体的缄默君王,埃尔瑞克,他那双早已黯淡无光、对世间万物都再无反应的眼眸,似乎,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温柔的光芒,而微微地,动了一下。

他的目光,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牵引,缓缓地,落在了那幅画上。

他看到了。

他看到了那张在他记忆深处,早已被无尽的悲伤所侵蚀、所扭曲、所变得模糊不清的、挚爱的脸庞。此刻,正以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纯粹而完美的方式,重新呈现在了他的眼前。

画中的她,正温柔地微笑着,那笑容里,没有一丝阴霾,只有纯粹的、属于往昔夏日的暖意。她那双碧色的眼眸,虽然只是由黑白的炭粉所构成,却仿佛真的蕴藏着一片晴空,正充满爱意地,凝望着他。

那不仅仅是一幅画。

那道被岛屿夫人祝福过的“记忆之光”,正顺着国王的视线,如同最温柔的溪流般,缓缓地,注入了他那片早已冰封、早已枯萎的心灵荒原。

这光,并未粗暴地驱散他心中那片名为“悲伤”的浓雾。恰恰相反,它照亮了那片浓雾。它让国王,在时隔多年之后,第一次,清晰地,看清了自己之所以会悲伤的、那个最根本的缘由——

那份爱,曾是何等的光明,何等的温暖,何等的……值得。

他想起来了。

他不再仅仅是沉浸于失去她的、那份撕心裂肺的痛苦之中。他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她那因紧张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他想起了,他们在花园中散步时,她发间沾上的、那片调皮的玫瑰花瓣;他想起了,在无数个宁静的夜晚,她在他怀中,那安详而均匀的呼吸声……

那些早已被悲伤的尘埃所掩盖的、闪闪发光的记忆碎片,此刻,都在这道“记忆之光”的照耀下,被一一擦亮,重新变得鲜活而温暖。

悲伤,依旧存在。那份失去的痛苦,如同最深的伤口,依然在他的灵魂深处,隐隐作痛。然而,在这道光芒的照耀下,他感受到的,不再仅仅是痛苦。他更感受到了,那份曾填满他整个生命的、无与伦比的幸福与爱。

他意识到,他的悲伤,并非诅咒,并非囚笼。

它是勋章。是他曾拥有过那份伟大爱情的、永不磨灭的证明。

御座之上,那位静坐了多年的、如同石像般的君王,他那消瘦的、毫无血色的脸颊上,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一滴眼泪,从他那干涸已久的眼角,缓缓地,滑落了下来。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他哭了。

无声地,哭了。

那不是绝望的眼泪,也不是痛苦的眼泪。那是复杂的、包含了无尽的思念、深沉的悲伤,以及……一种新生的、被洗涤过后的、感恩的泪水。

他缓缓地,从那张他已如同囚徒般,被禁锢了多年的白石御座上,站起了身。他的动作,因为长久的静坐和虚弱,而显得异常艰难,仿佛每动一下,他那脆弱的骨架,都会散裂开来。

他一步一步地,走下了台阶,来到了艾勒德的面前,来到了那幅画的面前。

他伸出一只颤抖得如同风中落叶般的手,那只手,早已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青色的血管,在其上清晰可见。

他想去触摸画中,那张挚爱的脸庞,却又停在了半空中,仿佛怕自己这双属于尘世的、冰冷的手,会玷污了那份纯粹的美好。

高厅之内,所有的朝臣,都已惊得目瞪口呆。他们看着自己的君王,那个早已被他们认定为“活死人”的君王,此刻,竟然站了起来,并且,流下了眼泪。这景象,比任何神迹,都更让他们感到震撼。

艾勒德静静地,跪坐在原地,仰视着这位正在被记忆唤醒的君王。他知道,自己已经成功了一半。

然而,国王的心,虽然已被触动,但他那被长久饥饿与悲伤所掏空的身体,却已是油尽灯枯。仅仅是站起来,走下这几步台阶,便已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的身体,开始摇晃,似乎随时都会倒下。

就在此时,艾勒德将身旁那只藤条编织的篮子,打开了。

他从中,取出了一颗晶莹剔透的、如同红宝石般的、名为“初阳”的浆果。

他双手,将这颗小小的果实,捧起,呈到了国王的面前。

“陛下,”他说道,这是他进入高厅以来,所说的第一句话,声音清晰而沉稳,“请尝尝这个。这是森林的赠礼。它……带着阳光的味道。”

国王那双含着泪水的、重新恢复了一丝神采的眼眸,缓缓地,落在了那颗小小的、鲜红的浆果之上。

他看到了那浆果上,滚动着的、晶莹的露珠。他闻到了,它散发出的、那股清新的、带着草木气息的芬芳。

他那早已对世间万物都失去兴趣的、麻木的感官,似乎,被这小小的、充满了生命力的果实,重新唤醒了一丝知觉。

他迟疑了许久,终于,用他那颤抖的指尖,拈起了那颗浆果。

他将它,缓缓地,送入了自己的口中。

第二十八章 欢歌之钟的回响

(Chapter the Twenty-eighth: The Ringing of the Chime of Gladness)

当那颗名为“初阳”的浆果,在国王的口中,被轻轻咬破的那一瞬间,一股极其强烈的、尖锐的酸涩,如同闪电般,席卷了他那早已麻木的、长久未曾尝过任何滋味的舌苔。

这股突如其来的、充满了刺激性的味道,是如此的霸道,如此的不容抗拒。它仿佛一把钥匙,强行地,撬开了一扇国王早已用悲伤与绝望,封死的大门——那扇通往“感知”世界的大门。

国王的身体,猛地一颤。他那张苍白的脸上,纠结的眉峰,第一次,不再是因为内在的痛苦,而是因为外在的、纯粹的生理感受。

高厅之内,所有的朝臣,都屏住了呼吸。他们紧张地看着自己的君王,不知这位年轻人,究竟给他们的国王,吃下了什么东西。

那股极致的酸涩,持续了数息。然后,便如莱拉所描述的那样,奇迹般地,开始消退。

紧接着,一丝极其微妙的、难以言喻的甘甜,如同最温柔的泉水般,自他的舌根之处,缓缓地,弥漫开来。

这股甜味,并不浓烈,却异常的醇厚与悠长。它不像是蜂蜜那般直白的甜,也不像糖块那般齁人的甜。那是一种混合了阳光、雨露与肥沃土地气息的、充满了生命本源的、清冽的甘甜。

这味道,唤醒了国王更深层的、属于尘世的记忆。他想起了,在他还是个孩子时,曾在夏日的果园里,偷摘过的那第一颗成熟的、带着露水的李子。他想起了,在他与伊索琳新婚的宴会上,他们曾共饮过的那杯,用陈年佳酿勾兑的、甘美的蜜酒。

他那颗早已沉入悲伤深海的心,此刻,被这小小的、来自于尘世的味道,轻轻地,向上托起,让它,重新感受到了,海面之上,那真实而温暖的阳光。

他的眼睛,缓缓地,睁大了。那双眼眸里,不再仅仅只有泪水与回忆。一种名为“生”的欲望,一种对这个充满了酸涩与甘甜的、真实世界的眷恋,正在那片荒芜的废墟之上,如同最顽强的嫩芽般,破土而出。

他那双因为长久静默而变得僵硬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微地,开启了。

他想说些什么。

整个王国,都在等待着他的声音。

他望着眼前那幅散发着微光的、挚爱的肖像,感受着口中那份回味悠长的甘甜,终于,用尽了他全身残存的、最后一丝力气,从那干涩的喉咙深处,挤出了一个,时隔多年之后,他所说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词语。

“……伊索琳……”

那声音,沙哑,微弱,如同在寒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然而,它却清晰地,回响在了这座死寂的高厅之内。回响在每一个人的耳中,也回响在每一个人的心里。

缄默君王,开口了。

就在那一声包含了无尽的爱与思念的、充满了人世间最复杂情感的呼唤,落下的那一瞬间——

“铛————————————————”

一声悠扬而清越的、充满了无法言喻的喜悦与穿透力的钟声,毫无预兆地,自王宫最高的那座白色塔楼之顶,响彻云霄。

这钟声,与奥宾顿城中那些报时的、沉闷的钟声截然不同。它仿佛并非由金属铸就,而是由纯粹的光明与欢乐,凝聚而成。它的声音,清脆,悠扬,充满了生命的力量。

它穿透了高厅厚重的墙壁,穿透了奥宾顿城中弥漫的、那层厚厚的、名为“静默”的尘埃。它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如同春日的第一声惊雷,又如同天使吹响的号角。

那便是,在古老羊皮卷上所记载的、那口失落已久的、名为“欢歌之钟”的魔法钟。

它,因为君王心中,那颗重新燃起的、希望的火种,而苏醒了。

钟声,并未只响一声。它如同拥有生命般,持续地、富有节奏地,欢快地鸣响着。

“铛……铛……铛……”

那神奇的钟声,如同金色的涟漪,以王宫为中心,迅速地,扩散至整座白石之城,又越过城墙,扩散至城郊的每一片田野,每一条河流。

奇妙的事情,开始发生了。

在高厅之内,那些透过彩色玻璃窗投射进来的、原本显得冰冷而斑驳的光柱,此刻,仿佛被注入了生命,变得温暖而明亮。空气中那股沉滞的、腐朽的气息,被一股清新的、如同雨后初晴般的空气所取代。那些早已习惯了沉默的朝臣们,脸上,露出了迷惘而又激动的神情。他们互相望着,仿佛在重新学习,如何用表情,来表达自己内心的震撼。有人,甚至开始不由自主地,低声啜泣,那却是喜悦的泪水。

在城市之中,那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静默,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了欢乐的钟声,彻底地击碎了。

市场之上,正在用手势交流的妇人与商贩,都停下了动作,抬起头,侧耳倾听着。然后,有人,试探性地,发出了一个音节。接着,便是第二个,第三个……交谈声,起初如同涓涓细流,很快,便汇聚成了奔腾的江河。那被压抑了多年的、属于人类社会的喧嚣,终于,在这座城市,重新复活了。

面包店里,面包师惊讶地发现,他新出炉的一炉面包,正散发着他多年未曾闻到过的、浓郁而香甜的麦香。

酒馆之中,酒保打开一个新的酒桶,那倾泻而出的麦酒,竟泛着金色的、充满了活力的泡沫,酒香四溢。

而在那条条街巷里,那些玩着无声游戏的孩子们,停下了脚步。他们仰着小小的脸,听着那从未听过的、美妙的钟声。然后,一个胆大的小女孩,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清脆的、银铃般的笑声。

那笑声,如同会传染般,迅速地,点燃了所有的孩子。笑声,叫喊声,追逐的嬉闹声,时隔多年之后,终于,如同春日的繁花般,在这座白石之城中,重新绽放。

国王,埃尔瑞克,在那一声钟响之后,便因耗尽了所有的精力,而缓缓地,倒了下去。

但这一次,他没有倒在那冰冷的、象征着囚笼的御座之上。艾勒德,及时地,上前一步,用他那并不算强壮、却因旅途而变得无比坚实的臂膀,稳稳地,将他扶住了。

国王倒在了这位年轻画师的怀中,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安详的微笑,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那不是死亡的沉睡,而是……新生的沉睡。

艾勒德,一个画师,一个手无寸铁的年轻人,抱着他那终于得以解脱的君王,跪坐在这座正在被唤醒的、伟大的高厅之中。他的眼前,是那幅散发着微光的、记录着不朽爱情的画作。他的耳边,是那阵阵充满了希望与欢乐的、永不止歇的钟声。

他的旅程,至此,终于,画上了一个完美的句点。

他没有征服任何东西,也没有消灭任何东西。

他只是,用他手中的画笔,和一颗懂得“理解”的心,将一份失落的“记忆之光”,重新带回了这个世界。

而这,便已足够,去唤醒一个沉睡的王国。

尾声:画师与国王

(Epilogue: The Painter and the King)

国王埃尔瑞克的沉睡,持续了三日三夜。

在这三日里,“欢歌之钟”的鸣响,也持续了三日三夜,仿佛要将这片土地上积攒了多年的沉寂,都彻底地驱散干净。宫廷的医师们,第一次,在为国王诊治时,露出了喜悦的神情。他们说,国王的脉搏,正在变得强健有力,他的呼吸,也恢复了平稳。他那颗早已放弃了跳动的心,正在这沉睡中,汲取着新的力量。

艾勒德,则成为了这座城市的英雄。虽然,大多数人,并不知道这位年轻人,究竟做了什么。他们只知道,是他在缄默君王面前,展开了一幅神奇的、会发光的画卷,然后,奇迹便发生了。人们用一种敬畏而好奇的目光,注视着他。国王的朝臣们,更是将他奉为上宾。

然而,艾勒德却婉拒了所有的封赏与宴请。他只是回到了自己家中,回到了父亲那间熟悉的画室里。他花了两天的时间,清洗了自己那身破旧的旅行装扮,然后,便拿起画笔,开始作画。

这一次,他画的,不再是那些没有灵魂的静物。他画荆棘之森中,那株树皮如同龙鳞般的老树;他画灰烬平原上,卡隆首领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他画乔纳老人,在风暴中,那如同与大海融为一体的、坚毅的背影;他还画了那座孤寂岛屿上,那位夫人眼中,那片无边无际的空无。

他将自己的整趟旅途,都付诸于笔端。他的画作,不再仅仅是形态的复制,每一幅,都充满了故事,充满了情感,充满了对生命本质的、深刻的理解。

他的父亲,看着这些全新的作品,眼中,流下了激动的泪水。他知道,自己的儿子,已不再需要他教导任何东西。他已然,走出了一条属于他自己的、通往艺术殿堂的道路。

第三日的清晨,“欢歌之钟”的鸣响,缓缓地,停歇了。

也就在那一天,国王,苏醒了。

他醒来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召见艾勒德。

艾勒德独自一人,再次来到那座高厅。此刻的高厅,已不再是那般冰冷而死寂。窗户被完全打开,新鲜的、带着花香的空气,与温暖的阳光,一同涌入。朝臣们,正在热烈地,讨论着王国的各项事务。那份属于一个正常国度的、充满了活力的喧嚣,又回来了。

国王埃尔瑞克,已不再坐在那张高高在上的白石御座上。他换上了一身朴素的白色衣衫,站在高厅中央,那幅被他珍而重之地,用一个精美的画框装裱起来的、伊索琳王后的肖像前。

他的身体,依旧消瘦,但他的眼中,已再无那份毁灭性的空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经历过最深沉的痛苦之后,所沉淀下来的、悲伤而又温柔的平静。

“艾勒德,”国王转过身,向他微笑着,第一次,用他那恢复了温润的嗓音,呼唤着他的名字。

他没有称他为“画师”,而是直呼其名。

“他们都说,你是拯救了我的英雄。”国王缓缓说道,“但只有我自己知道,你并未‘拯救’我。你只是,提醒了我。”

“你提醒我,”他指着那幅画,“我之所以会如此痛苦,是因为,我曾拥有过,何等巨大的幸福。你让我明白,遗忘,并非解脱,而是一种背叛。只要我还铭记着她,铭记着我们之间的爱,那么,她便从未真正地,离开过我。”

他走到艾勒德面前,将一只手,放在了这位年轻人的肩膀上。“你让我,有勇气,去承载这份悲伤,继续前行。这份恩情,远比单纯地‘治愈’我,要贵重千万倍。我不知道,该如何报答你。”

艾勒德看着眼前这位重获新生的君王,心中,也充满了由衷的喜悦。他想起了莱拉的话,想起了那座森林。“陛下,”他说道,“如果您真心想报答我,我只求您,一件事。”

“请说。”

“请您,永远不要下令,去砍伐那片位于王国东部的、名为‘荆棘’的森林。”艾勒德说道,“因为,那片森林里,住着一位智者。她教会了我,许多比画技更为重要的东西。”

国王闻言,眼中流露出一丝了然的微笑。“我答应你。”他说道,“那片森林,将成为奥兰王国,永久的、不可侵犯的圣地。”

艾勒德,没有留在宫廷,成为新的御用画师。

他选择,回到了他那间小小的画室。他开始,为奥宾顿的普通人们作画。他画正在揉捏面团的面包师,画正在修补渔网的老渔夫,画正在追逐嬉戏的孩童。他用他的画笔,去捕捉那些平凡生活中,那些最真实、也最动人的瞬间。他的画,不再追求华美,却充满了生命的力量,深受人们的喜爱。

而国王埃尔瑞克,也成为了一位贤明的君主。他并未再娶,也并未彻底地摆脱悲伤。在每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人们依然能看到他,独自一人,在那座安放着王后墓冢的花园里,久久地,静坐。

然而,他的悲伤,已不再是一种自毁的囚笼。那已成为了一种力量,一种让他更能理解他人痛苦、更能以慈悲之心,去治理这个国家的、深刻的力量。奥兰王国,在他的治理下,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和平而繁荣的时代。人们安居乐业,歌声与笑声,传遍了每一寸土地。

至于艾勒德,在他年岁渐长之后,他时常会独自一人,带着他的画板与炭条,重返那片东方的森林。

没有人知道,他去做什么。

人们只知道,每当他从森林中回来时,他的画作,便会多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林间溪水般的、清澈而充满智慧的神韵。而他的眼中,也总会带着一份,仿佛与整个世界,都达成了和解的、宁静的微笑。

他用他的一生,履行着自己作为一名画师的、真正的使命——

并非修复,而是理解。并非遗忘,而是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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