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落海岸的低语
序章:刻在风中的歌谣
在遗落海岸,风是有形状的。它从无垠的灰色海洋上吹来,掠过漆黑的玄武岩峭壁,卷起白色的盐霜,像一双无形的手,抚摸着每一块石头、每一寸土地,也抚摸着每一个海岸之子的脸颊。风中总带着一首歌谣,没有固定的曲调,却有永恒的词句。孩子们在学会说话之前,就先学会了哼唱这首歌的片段。
“天穹撕裂,巨舟远航,
遗下我们,守望洪荒。
盐铸的骨,浪刻的疤,
是先祖的誓言,永不回答。
勿寻来路,勿问归期,
记忆成舟,传说为帆,驶向永恒的寂静里。”
这首歌,是遗落海岸的创世歌,也是他们的安魂曲。它讲述了“我们”的由来。
传说,在遥远得无法计量的“先临时代”,海岸之子的先祖们乘坐着能触碰云端的“天舟”来到这里。他们是伟大的“播种者”,带着光与火,要将这片贫瘠的土地改造成天堂。但一场名为“大寂静”的灾难降临,天穹被撕开一道流着泪的口子,天舟被迫离去,将大部分先祖遗弃在了这片孤绝的海岸。
被遗弃的先祖们,在绝望中立下誓言。他们不再仰望那片背叛了他们的天空,而是转向脚下坚实的土地和永恒咆哮的海洋。他们用苦咸的海水淬炼筋骨,让锋利的礁石在皮肤上刻下伤疤。这些伤疤,成为了他们新的身份图腾,一种荣耀的印记,证明他们是“被选中留下的”,是“海岸的守护者”。
而那些关于“先临时代”的记忆——天舟的宏伟、播种者的荣光、被抛弃的痛苦——都随着岁月流逝,被风和海浪打磨,渐渐失去了棱角分明的真实,变成了一则则瑰丽而哀伤的传说。它们是摇篮曲,是成年礼上的训诫,是篝火旁的故事,是织在渔网上的结,是刻在屋梁上的符文。
它们是遗落海岸的根。
第一部:史官与裂痕
第一章:埃利安的墨水
埃利安的指尖沾着墨水,那是一种用墨鱼汁、火山灰和一种名为“哀思草”的植物汁液混合而成的特殊墨水。它干燥后,会呈现出一种介于黑与深蓝之间的颜色,仿佛凝固了的、午夜时分的海水。作为海岸聚落最年轻的史官,埃利安的工作就是用这种墨水,在晒干的宽大“海语叶”上,誊抄和记录那些代代相传的传说。
他的工作室位于聚落中央的“记忆之塔”顶层。塔由巨大的黑色礁石垒成,是聚落里最高的建筑。从他那扇小小的、用半透明鱼鳔糊起来的窗户望出去,可以看见整个聚落的全貌:一座座用沉船木和礁石搭建的房屋,像一群蜷缩取暖的海兽,紧紧依偎在避风的港湾里。更远处,是永不停歇的灰色浪潮,拍打着犬牙交错的海岸线。
今天,埃利安正在誊抄《盐骨契约》的篇章。这是讲述第一代遗落者如何在绝望中放弃对“天舟”的等待,转而与海洋立下契约的传说。传说中,他们的领袖“独臂卡伦”将自己的左臂献祭给海神,换来了在贫瘠土地上耕种“石米”和在风暴中捕捞“银鳞鱼”的知识。
“……于是,卡伦的血融入浪涛,他的痛化为力量。他高举仅存的右臂,向所有族人宣告:‘我们不再是等待救援的孤儿,我们是这片海岸的主人!我们流的每一滴血,都将滋养这片土地;我们身上的每一道伤,都是与这片海立下的契约!’”
埃利安的笔尖在“海语叶”上沙沙作响。他写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力求工整、充满敬意。这是他的职责,也是他的信仰。从小,他就是听着这些故事长大的。他能清晰地感受到独臂卡伦的决绝,能想象到先祖们在风中咆哮的悲壮。这些传说,是他们之所以成为他们的原因。没有这些,他们就只是一群被遗忘在世界尽头的可怜虫。
但最近,一种微小而持续的怀疑,像一根看不见的芒刺,扎进了埃利安的心里。
这根芒刺,源于三个月前的一场大风暴。那场风暴比记忆中任何一次都要猛烈,仿佛整个海洋都被煮沸了。风暴过后,海滩上出现了一些不寻常的东西。除了常见的浮木和海草,还冲上来一些……“异物”。
那是一些闪着暗淡金属光泽的碎片,形状规整,上面有他从未见过的、像是文字又像是电路的精细刻痕。长老院宣布这些是“大寂静”时期从天穹裂口掉落的“天舟”残骸,是“不祥之物”,命令全部收集起来,投入到聚落中央那座终年燃烧的“净化之火”中。
埃利安作为史官,参与了收集工作。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他偷偷藏起了一块巴掌大的碎片。它很轻,质地坚硬而冰冷,边缘异常平滑,绝非人力所能打造。最让他着迷的,是碎片一角那个小小的、像是某种徽记的图案:一个圆环,中间是一棵风格化的、向上生长的树。
这个图案,他在任何传说和史料中都未曾见过。
从那天起,埃利安开始在夜深人静时,秘密地翻阅那些被封存在“记忆之塔”最底层的、被认为“不洁”或“残缺”的古老记录。那些是未经后世史官“净化”和“整理”的原始手稿,字迹潦草,充满了矛盾和混乱的描述。
在那些泛黄的、散发着霉味的海语叶上,他读到了与官方传说截然不同的片段。
一篇残稿写道:“……我们不是被遗弃,是被隔离。‘天舟’没有逃离,它就在天穹之外,像一头沉默的巨兽,监视着我们。他们称我们为‘污染源’……”
另一篇则记录了一个孩童的噩梦:“……爸爸的皮肤在发光,蓝色的光,像水母。他很痛,他让我快跑。外面的人穿着白色的衣服,他们的脸藏在玻璃后面。他们不是来救我们的……”
还有一篇,提到了一个词:“伊甸园工程”。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如同深海中偶尔闪现的磷光,短暂而诡异。它们与《盐骨契约》的悲壮、与《创世歌》的宿命感格格不入。它们指向一个更具体、更冰冷、也更残酷的真相。
那个真相,被厚厚的传说包裹着,如同被层层牡蛎壳包裹的珍珠。但埃利安开始怀疑,那里面包裹的,或许不是珍珠,而是一块无法愈合的、化脓的伤口。
他的墨水瓶空了。他起身,准备去储藏室取新的。走下旋转的石梯时,他口袋里那块冰冷的金属碎片,仿佛也跟着沉重了许多。
第二章:长老的警告
长老院的首席长老,是一位名叫“凯拉”的女性。她的脸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每一道都像是一条干涸的河床,记录着岁月的流逝和风霜的侵蚀。她的双眼浑浊,却总能看透人心。据说,她能直接与“先祖之灵”对话。
凯拉把埃利安叫到了“净化之火”前。那是一座巨大的石砌火盆,火焰熊熊,将周围的空气都烤得扭曲。聚落里所有不祥的、污秽的东西,最终都会被扔进这里。
“埃利安,”凯拉的声音沙哑,像两块石头在摩擦,“我听风说,你的心,最近很不安静。”
埃利อน低下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首席长老,我只是……在思考一些关于历史的细节。”
“细节?”凯拉冷笑一声,“我们的历史,不是细节,是磐石。是支撑我们在这片诅咒之地上活下去的唯一支柱。你身为史官,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去怀疑它,就是在动摇我们脚下的土地。”
“我没有怀疑,我只是想更完整地理解……”
“完整?”凯拉打断他,拐杖重重地敲击着地面。“你所谓的‘完整’是什么?是那些被先祖们用血和泪艰难掩埋起来的痛苦吗?是那些能让我们的孩子在噩梦中惊醒的真相吗?埃利安,你太年轻了。你以为真相是一件礼物,可以随手打开。不,它是一把双刃剑。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它只会带来毁灭。”
她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埃利安:“你是不是藏了什么东西?那场风暴之后。”
埃利安的心猛地一沉。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赤身裸体的孩子,站在凯拉洞悉一切的目光下。他口袋里的金属片,瞬间变得滚烫。
“没有,长老。”他艰难地撒了谎。
凯拉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衡量他的话。火光在她脸上跳跃,让她的表情显得高深莫测。
“记住《创世歌》的最后一句,埃利安。”她缓缓说道,“‘勿寻来路,勿问归期’。被遗弃,是我们的命运,也是我们的恩赐。它让我们摆脱了‘先临时代’的虚假荣光,让我们找到了真正的力量——源于这片土地和海洋的力量。我们的传说,不是为了记录过去发生了什么,而是为了告诉我们,我们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
她转过身,背对着埃利安,望着那吞噬一切的火焰。“回去工作吧,史官。不要让你的墨水,沾染上不该有的颜色。否则,净化之火会烧掉你的海语叶,也会烧掉你的未来。”
埃利安躬身告退,后背渗出了一层冷汗。凯拉的警告,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套在了他的脖子上。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在遗落海岸,传说不仅仅是故事,它是一种权力,一种维持秩序、塑造思想的绝对权力。而他,正走在挑战这种权力的悬崖边缘。
第三章:低语洞穴的发现
凯拉的警告让埃利安沉寂了几天,但他内心的疑问并未熄灭,反而像被压住的火苗,在地底烧得更旺。他需要证据,需要一个能将那些零散、矛盾的碎片串联起来的钥匙。
他想到了莉娜。
莉娜是聚落里的“拾荒者”,一个边缘人物。她不像其他人那样耕种或捕鱼,而是终日在海岸线上游荡,收集被海浪冲上来的各种东西。人们觉得她古怪,甚至有点疯癫,因为她从不参加聚落的集体仪式,也从不唱诵《创世歌》。她只相信自己亲眼所见、亲手所触的东西。
埃利安在聚落边缘的一处海湾找到了莉娜。她正蹲在一堆海草前,用一把骨刀小心翼翼地撬开一只黏在浮木上的怪异贝壳。她的头发被海风吹得乱糟糟的,脸上沾着泥污,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像两颗藏在沙砾里的黑曜石。
“史官大人,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这臭烘烘的角落来了?”莉娜没有抬头,语气里带着一丝嘲讽。
埃利安没有在意她的态度。他直接从口袋里掏出那块金属片,递到她面前。“你见过类似的东西吗?”
莉娜终于停下了手中的活。她接过金属片,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上面的纹路和徽记。她把它凑到眼前,又拿到阳光下,眯着眼看了很久。
“见过。”她平静地说道。
埃利安的呼吸一滞。“在哪里?”
“跟我来。”莉娜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向着海岸线南边一处偏僻的岬角走去。
他们走了很久,远离了聚落的视线,脚下的沙滩变成了崎岖的礁石。最终,莉娜在一面几乎垂直的峭壁下停了下来。峭壁底部,被一丛茂密的、带刺的“血藤”遮掩着,有一个不起眼的洞口。
“这里被叫做‘低语洞穴’。”莉娜拨开血藤,露出了黑漆漆的洞口。“传说里面住着‘大寂静’时死去的先祖怨灵,谁进去谁就会被吞噬。所以,没人敢来。”
“你进去过?”
“当然。”莉娜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怨灵怕光,而我,总带着火把。”
洞穴里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像是金属锈蚀和腐烂海藻混合的气味。莉娜点燃了一支用鱼油和苔藓做成的火把,橘黄色的光芒驱散了部分黑暗,照亮了狭窄的通道。石壁上湿漉漉的,布满了发光的菌类,像无数双诡异的眼睛。
他们往里走了大约一百多步,眼前豁然开朗。
他们进入了一个巨大的、近乎圆形的洞窟。洞窟的景象,让埃利安瞬间忘记了呼吸。
这里,根本不是什么天然洞穴,而是一个巨大的人造结构!
洞窟的墙壁是平滑的金属,和埃利安捡到的碎片材质一模一样。墙上嵌着许多已经熄灭的灯带,还有一些他完全无法理解的复杂设备,上面覆盖着厚厚的尘埃和凝固的盐壳。在洞窟中央,矗立着一个巨大的、环形的金属装置,像是一座倒塌的雕塑。
“这是……”埃利安的声音在颤抖。
“一个坟墓。”莉娜举着火把,绕着中央的装置走动。“一个被遗忘的坟墓。我在这里找到了很多‘异物’。”她用脚踢了踢地上一堆生锈的金属板。
埃利安走上前去,借着火光,他看到那些金属板上,也刻着那个“圆环与树”的徽记。他蹲下身,用手拂去其中一块上面的尘土。下面,是一行用通用语(一种在古老手稿中偶尔能见到的、与海岸语截然不同的文字体系)写成的字。
埃利安在研究古籍时学过一些基础的通用语。他一个词一个词地辨认着:
“伊甸园工程 - 7号生态圈 - 状态:T-73协议启动 - 永久隔离区”
“伊甸园工程……”埃利安喃喃自语,那个在残缺手稿中出现过的词,此刻以一种不容置疑的方式,呈现在他眼前。
“T-73协议……永久隔离区……”
这些冰冷的、不带任何情感的词汇,像一把铁锤,狠狠地砸在了由《创世歌》和《盐骨契约》构建起的、那座悲壮而神圣的传说殿堂上。
殿堂,开始出现裂痕。
“你看那儿。”莉娜用火把指向洞窟的另一侧。
埃利安顺着光看过去,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在洞窟的墙壁上,镶嵌着一排排透明的、像是巨大玻璃罐的容器。大部分已经破碎,但有几个还算完好。在其中一个完好的容器里,浸泡在浑浊的液体中,是一个人形的轮廓。
那不是人类。
它的身形修长,但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半透明的蓝色,依稀可以看到皮下的血管在微微发光。它的四肢末端,不是手指和脚趾,而是更接近于蹼状的结构。最令人恐惧的,是它的脸——没有鼻子,只有两个小孔,嘴巴很大,而眼睛,则完全被一层白色的薄膜覆盖。
“‘大寂静’不是天灾。”莉娜的声音在空旷的洞窟里回响,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它更像是一场……实验,一场失控的实验。我们,就是实验品。”
埃利安呆呆地望着那个浸泡在液体中的“生物”,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沾着墨水的手。他想起了那篇残稿中孩童的噩梦:“爸爸的皮肤在发光,蓝色的光……”
一个可怕的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的脑海。
“我们分享着被遗弃留下的伤疤……”
一直以来,他们都以为这“伤疤”,是指先祖们在与严酷自然搏斗时留下的物理痕迹,是精神上被抛弃的痛苦烙印。
但如果……这“伤疤”另有所指呢?
如果,这伤疤,就流淌在他们每一个人的血液里?
埃利安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他所珍视的、抄写了无数遍的传说,在这一刻,仿佛都变成了精心编织的谎言。一个为了掩盖真相,为了让“实验品”能够心安理得地活下去的、巨大而温柔的谎言。
而他,这个谎言的守护者,史官,无意中,亲手揭开了它的一角。
第二部:记忆的洪流
第四章:激活“信标”
从低语洞穴回来后,埃利安的世界彻底颠覆了。他无法再用旧日的眼光看待聚落里的一切。当他看到孩子们在唱诵《创世歌》时,他听到的不再是悲壮的史诗,而是一种被精心设计的催眠曲。当他看到长老凯拉主持净化仪式时,他看到的不再是神圣的守护,而是一种对真相的恐惧和压制。
他知道,他不能再沉默下去。但他也明白凯拉的警告并非虚言。贸然公布真相,只会引起恐慌和混乱,甚至可能导致整个聚落的崩溃。他需要更多的证据,需要一个无法辩驳的、能让所有人信服的证据。
他想到了那个巨大的环形装置,以及那块写着“伊甸园工程”的金属板。那块板上,除了文字,还有一些复杂的图表,像是一份操作指南。他和莉娜再次回到了低语洞穴。这一次,他们带足了火把和食物,准备进行一次彻底的探查。
在莉娜的帮助下,埃利安艰难地解读着那些技术图表。莉娜虽然不识字,但她对机械结构有着天生的直觉。她能从那些锈蚀的部件中,辨认出哪里是接口,哪里是能源管道,哪里是控制核心。
他们发现,那个巨大的环形装置,似乎是一个……“信标”。一个通讯设备。但它的能源早就耗尽了。根据图表的指示,启动它需要一个“标准能源核心”。
“能源核心……”埃利安皱起了眉头。这种东西,在整个遗落海岸,他闻所未闻。
“我知道一个地方,可能能找到。”莉娜突然说道。
她描述了一个地方,在聚落传说中被称为“雷神之心”。那是一个位于海岸最北端山脉顶峰的禁地。传说“大寂静”时期,一道天火击中了山峰,将山顶融化成一个玻璃般的湖泊。湖水终年散发着微光,触碰者会立刻化为灰烬。因此,长老院将那里划为最严厉的禁区。
“没人去过那里,但我在风暴过后,总能在那附近的山脚下,捡到一些会发热的、奇怪的石头。”莉娜说,“我想,那里可能藏着什么。”
他们的计划大胆而危险。埃利安负责引开负责巡逻禁区的“守望者”,而莉娜则利用她对地形的熟悉,攀上山顶,寻找“能源核心”。
计划进行得异常惊险。埃利安故意在禁区边缘制造了一场小小的火灾,成功吸引了守望者的注意。而莉娜,则像一只矫健的雌豹,消失在崎岖的山路中。
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煎熬。埃利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不知道莉娜会遇到什么,更不知道他们即将唤醒的,会是一个怎样的怪物。
两个时辰后,就在守望者们刚刚扑灭火苗,筋疲力尽地准备返回时,一个瘦削的身影从山间的阴影中踉跄而出。是莉娜。
她的一条裤腿被撕裂了,鲜血从一道长长的伤口中渗出,染红了粗糙的布料。她的脸上和手臂上满是划痕,呼吸急促,但她的眼睛,在月光下亮得惊人。她的一只手,紧紧地抱着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约莫半臂长的金属圆柱体,通体光滑,呈现出一种暗银色。它并不像埃利安想象中那样发光,但当他靠近时,能感觉到一股微弱的温热,还能听到一阵极低频率的、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嗡鸣。
“‘雷神之心’不是湖,”莉娜的声音因疲惫而沙哑,“那是一个……坑。一个巨大的、玻璃化的坑。这东西就在坑底,插在一台更大的机器上。我把它拔出来的时候,整个山都在摇晃。”她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身后的山峰,“我们最好快点离开这儿。”
他们没有返回聚落,而是直接潜回了低语洞穴。洞穴里的黑暗和寂静,此刻给了他们一种奇异的安全感。
莉娜将那枚“标准能源核心”递给埃利安。它比看起来要重得多。埃利安根据金属板上的图表,找到了中央环形装置上的一个凹槽。凹槽的形状和大小,与圆柱体完美契合。
“准备好了吗,史官?”莉娜靠在石壁上,一边用布条简单地包扎着伤口,一边问道。她的语气很平静,但埃利安能看到她紧握的拳头。
埃利安深吸了一口气。他的手在颤抖。他即将做的,是亵渎神灵的行为,是《创世歌》中严令禁止的“回望来路”。但他知道,他必须这么做。真相的重量,已经压得他无法再背负那些美丽的传说了。
他将金属圆柱体对准凹槽,用力推了进去。
“咔哒”一声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洞窟中格外刺耳。
起初,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那持续的低频嗡鸣,似乎变得更清晰了一些。
就在埃利安以为失败了的时候,一声轻微的、像是叹息的电流声响起。他脚下的金属地面,开始微微震动。墙壁上那些熄灭了几百上千年的灯带,开始微弱地闪烁起来,发出幽灵般的白光。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尘埃被电离的味道。
中央的环形装置,那些复杂的金属部件开始以一种缓慢而优雅的节奏重新组合、转动。一道道蓝色的光束从装置中心射出,在他们面前的空气中交织、扫描,最终,构成了一个三维的、半透明的人形影像。
那是一个穿着白色制服的女人,有着一头金色的短发,神情疲惫而悲伤。她的影像有些不稳定,不时闪烁着雪花般的干扰。她不是活人,只是一段被封存的记录。
女人的嘴唇动了,一个清晰、冷静,却又充满了无法掩饰的哀恸的声音,响彻整个洞窟。她说的是那种古老的通用语,但不知为何,埃利安能完全听懂,仿佛这些话语直接烙印在了他的脑海里。
“记录编号73-最终条目。我是‘伊甸园工程’首席生物学家,艾拉·索恩博士。如果有人能看到这段信息……我很抱歉。我们……我们失败了。”
埃利安和莉娜屏住了呼吸。
“‘伊甸园工程’的初衷,是拯救。地球的生态系统在‘末日战争’后全面崩溃,大气毒素、强辐射、新型病毒……残存的人类无法在地表生存。‘方舟’——我们最后的浮空城市——资源也即将耗尽。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改造人类自身,创造出能够适应新地球环境的新人种。”
艾拉博士的影像闪烁了一下,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充满了痛苦。
“这颗星球,代号‘海岸’,是我们的7号实验生态圈。我们在这里投放了第一批基因优化胚胎,让他们自然演化。起初,一切都很顺利。他们表现出对高盐分、强辐射环境的极强耐受力。我们称他们为‘播种者’,我们以为自己是神,在创造新的亚当和夏娃。”
她的声音开始颤抖。
“但我们错了。基因序列中,一个我们以为无害的‘马尔科夫链’,在第三代人身上被激活了。它没有带来我们预期的适应性进化,而是……一种退化。一种无法逆转的、以细胞为单位的崩溃。我们称之为‘寂静凋零’。感染者的皮肤会呈现出病态的蓝色荧光,神经系统紊乱,认知能力迅速衰退,最终……失去一切作为‘人’的特征,变成只剩下攻击本能的生物。”
她身后,出现了一段影像资料。正是埃利安在玻璃罐中看到的那种生物,它们成群结队,在废墟中游荡,攻击着一切活物。
“它具有高度传染性。我们无力阻止,也找不到解药。为了保护‘方舟’上最后的人类火种,也为了不让这种‘凋零’扩散到宇宙的其他角落,‘方舟’最高理事会启动了T-73协议,也就是‘大寂静’。”
埃利安感到一阵冰冷的寒意从脊椎升起。他一直以为,“大寂静”是天灾,是天穹的撕裂。
“不,”艾拉博士仿佛听到了他的心声,她的影像摇了摇头,“‘大寂死’不是天灾。是我们……主动切断了所有联系。我们封锁了这颗星球,建立了轨道屏蔽网。我们不是抛弃了你们,我们是……隔离了你们。将你们,连同这个失控的实验,一同封存在这座星球监狱里,任其自生自灭。”
“我们分享着被遗弃留下的伤疤……”这句话,在埃利安脑中轰然炸响。
被遗弃(abandon)……不,是隔离(quarantine)。
伤疤(scars)……不,是基因缺陷(genetic flaw)。
“我们的族人,海岸之子,是幸存者。”艾拉博士的影像变得更加模糊,声音也断断续续,“他们是那些体内‘马尔科夫链’没有被完全激活的个体,或是产生了某种未知抗体的幸运儿。但……那段基因序列,依然潜伏在你们每一个人的血脉里。它就是你们的原罪,是你们与生俱来的……伤疤。”
“这个信标,是紧急通讯装置。它的启动,意味着生态圈内出现了高度智能活动,也意味着……T-73协议可能已经失效。根据协议的最终章程,一旦信标被激活,‘方舟’的自动防御系统——‘净化者’舰队,将被唤醒。它们会前来……确保‘凋零’被彻底清除。”
艾拉博士的影像最后闪烁了一下,她的脸上露出一丝绝望的微笑。
“我不知道你们是谁,也不知道你们经历了什么,才走到了今天。但如果你们看到了这个,快逃……如果还有地方可逃的话。‘净化者’舰队抵达倒计时……三百个标准日。愿……宇宙怜悯我们所有人。”
影像消失了。
洞窟里,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那枚能源核心,还在发出低沉的嗡鸣,像是在为刚刚那段残酷的真相,奏响挽歌。
埃利安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传说,崩塌了。
他们不是被遗弃的英雄后代,他们是被圈养的、有缺陷的实验品。他们的家园,是一个巨大的、被封锁的实验室。他们引以为傲的、与自然抗争留下的伤疤,原来是潜伏在血脉中的定时炸弹。他们坚信的、关于先祖悲壮的史诗,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一个由第一代幸存者为了让后代能有尊严地活下去,而精心编织的、温柔的谎言。
“什么我们记得,终将成为传说……”
埃利安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全部重量。第一代幸存者,他们记得真相——记得“伊甸园工程”的荣光,记得“寂静凋零”的恐怖,记得被同胞隔离的绝望。但他们选择不去讲述真相。他们把痛苦的记忆,升华为悲壮的传说。他们用“被遗弃”代替“被隔离”,用“与海立约”代替“基因突变”,用“天舟远航”代替“永恒囚禁”。
他们用一个美丽的谎言,为子孙后代铸造了一面精神的盾牌。
而现在,他,这个谎言的守护者,亲手将这面盾牌,砸得粉碎。
更可怕的是,他的行为,唤醒了沉睡的“净化者”。三百天。三百天后,不是来拯救他们的“天舟”,而是来毁灭他们的“净化者”舰队,将会降临。
“莉娜……”埃利安的声音嘶哑,充满了绝望,“我们……我们都做了什么?”
莉娜走到他身边,蹲了下来。她的脸上没有埃利安那样的崩溃,只有一种冰冷的、凝重的决然。她捡起地上一块锋利的金属片,在自己的手臂上,轻轻划了一道。
鲜血涌出,和她之前受伤的伤口流出的血,汇合在一起。
“传说也好,真相也罢。”她看着手臂上的新伤疤,轻声说,“我们还活着,不是吗?我们还会流血,还会感到疼痛。这就够了。”
她抬起头,黑曜石般的眼睛直视着埃利安。“现在的问题不是‘我们是什么’,史官。而是,当那些‘净化者’到来时,我们要做什么。”
第三部:传说的战争
第五章:两种火焰
埃利安和莉娜带着这个毁灭性的秘密,返回了聚落。对埃利安来说,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他看着聚落里来来往往的族人,看着他们脸上那种朴素而坚韧的表情,心中充满了负罪感和恐惧。
他该怎么告诉他们?告诉他们,他们的信仰是一场骗局,他们的祖先是失败的实验品,而一个灭顶之灾,正因为他的好奇心,即将来临?
他把自己关在记忆之塔里,三天三夜。他面前摊开着洁白的海语叶,但他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他的墨水,仿佛已经凝固。他所知道的一切历史,都失去了意义。
莉娜则表现得完全不同。她开始更加频繁地在海岸线上奔走,但她不再是漫无目的地拾荒。她开始系统地收集那些被冲上岸的“异物”,那些金属碎片、高强度缆线、不明材质的板材。她把它们全都拖回自己那个凌乱的棚屋,叮叮当当地敲打着,像是在准备着什么。
第四天,长老凯拉找上了埃利安。她没有走上塔楼,只是站在塔下,用她那苍老而有力的声音喊道:“史官,出来。聚落需要它的史官。”
埃利安走出塔楼,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他看到凯拉长老就站在“净化之火”前,所有聚落的成员都聚集在了那里,气氛严肃。莉娜也站在人群的边缘,抱着双臂,冷冷地看着。
“埃利安,”凯拉的目光锐利如刀,“你和那个拾荒者,去了禁地。你们带回了一些……不该被唤醒的东西。风,已经告诉了我一切。”
埃利安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摊牌的时刻到了。
“是的,长老。”他决定不再隐瞒,“我们找到了真相。一个……关于我们是谁,从哪里来的真相。”
他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将他在低语洞穴里看到和听到的一切,都说了出来。“伊甸园工程”、“寂静凋零”、“T-73协议”、“净化者”……每一个冰冷的词汇,都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层层涟漪。
人群中爆发出骚动。惊愕、恐惧、愤怒、不信……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一派胡言!”一个健壮的渔夫怒吼道,“我们的祖先是伟大的卡伦,不是什么实验品!这是对先祖的亵渎!”
“净化者?天舟是来接我们的!《创世歌》里就是这么唱的!”一个抱着孩子的母亲哭喊着。
埃利安看着他们,心中一阵悲凉。传说,已经深入骨髓。真相,对于他们来说,太过痛苦,也太过陌生。
“安静!”凯拉用拐杖重重地敲击地面,压下了所有的嘈杂。她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埃利安,“所以,你把这个‘真相’带了回来。你告诉我们,我们是有缺陷的,是被诅咒的。你告诉我们,末日即将来临。然后呢,史官?你让我们跪地求饶,还是在恐惧中自我毁灭?”
她转向人群,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力量和感染力。
“听着,海岸之子们!几百年来,是什么让我们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生存下来的?是所谓的‘真相’吗?不!是我们的信仰!是《盐骨契约》教给我们的坚韧!是独臂卡伦献出臂膀时,流淌在我们血脉里的勇气!是《创世歌》告诉我们的,我们是被这片土地选中的守护者!”
她高高举起拐杖,指向那熊熊燃烧的净化之火。
“那团火,是我们的精神!它烧掉软弱,烧掉怀疑,烧掉所有会腐蚀我们灵魂的东西!而你,埃利安,”她指向他,“你带来的是另一种火,一种冰冷的、来自过去的、要将我们内心所有希望都烧成灰烬的火!现在,你们要选择哪一种火焰?”
“选择信仰!”人群中有人高喊。
“选择传说!”“我们是海岸之子!”
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人们的恐惧,在凯拉的煽动下,转化为了对传说的狂热捍卫,以及对埃利安这个“真相揭示者”的敌意。他们宁愿相信一个能给予他们力量和尊严的谎言,也不愿接受一个让他们感到渺小和绝望的真相。
埃利安百口莫辩。他看着那些曾经尊敬他的面孔,此刻却充满了愤怒和排斥。他明白了凯拉的强大之处。她不否认真相,她只是让人们选择不去相信它。
就在这时,莉娜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她一言不发,走到埃利安身边,将一个东西扔在了地上。
那是一把弩。一把用沉船木做弓身,用“方舟”残骸里的高强度缆线做弓弦,用削尖的金属片做箭头的弩。它的造型粗糙,却充满了致命的、冰冷的效率。
“传说,”莉娜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能让我们团结,能给我们勇气。这很好。但是,当那些‘净化者’的飞船出现在天上时,传说,能把它们射下来吗?”
她抬起头,直视着凯拉。“长老,我尊敬你对传统的守护。但是,只靠信仰,是打不赢一场战争的。我们需要新的武器,新的知识。我们需要知道我们的敌人是谁,他们为什么而来。埃利安带回来的,不是诅咒,是情报。是能让我们活下去的……唯一机会。”
人群再次安静下来。莉娜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了他们狂热的头顶。那把弩,就静静地躺在地上,散发着不祥而又充满力量的光芒。它代表着一种与传说截然不同的、务实而冷酷的生存方式。
两种火焰——凯拉的精神之火和埃利安的真相之火。
两种武器——凯拉的传说之盾和莉娜的科技之矛。
整个遗落海岸,被撕裂成了两半。
第六章:伤疤的盟约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聚落分裂了。
大部分人,在凯拉长老的号召下,更加虔诚地举行仪式,唱诵歌谣。他们加固了聚落的石墙,储备了更多的粮食和淡水,仿佛准备迎接一场史无前例的风暴。他们把埃利安和莉娜视为不祥之人,避之唯恐不及。他们选择用古老的方式,来面对未知的威胁。他们相信,只要他们的信仰足够坚定,先祖之灵就会保佑他们,海神就会与他们同在。
而一小部分人,大多是那些头脑灵活的年轻人,和一些在风暴中失去过亲人、内心早已对传说产生过动摇的人,则悄悄地聚集到了莉娜和埃利安的身边。
他们在低语洞穴——那个曾经的禁地,建立了一个新的营地。埃利安成为了他们的“导师”,他夜以继日地研究着从“信标”中下载的、那些残缺不全的技术资料。他教他们通用语,教他们基础的物理学和机械原理。他的史官墨水,终于有了新的用途——不再是抄写古老的传说,而是绘制电路图、武器设计稿和防御工事蓝图。
莉娜则成为了他们的“战术官”。她利用自己对海岸地形的了解,和从“方舟”残骸中获得的知识,带领着这群“新信徒”,制造更多的武器。他们用金属碎片打造盔甲,用聚焦的镜片制造可以点燃物体的“阳炎射线”,甚至尝试修复一些简单的“方舟”设备。
他们成了一个奇怪的混合体。他们仍然穿着兽皮和粗布衣服,但手臂上绑着金属护甲;他们仍然用骨刀分割银鳞鱼,但同时也在学习如何为能量武器充能。
埃利安内心充满了矛盾。他看到自己的追随者们,眼中闪烁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光芒——那是一种掌握了知识、直面现实后的自信。但他同时也看到,聚落的分裂越来越严重。孩子们不再一起玩耍,家庭因为信仰不同而反目。那道因为真相而产生的裂痕,正在变成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一天晚上,埃利安找到了正在打磨箭头的莉娜。
“我们正在撕裂我们的人民,莉娜。”他忧心忡忡地说。
莉娜头也不抬地回答:“是真相在撕裂他们。或者说,是他们自己选择了被撕裂。你不能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但我们需要团结。三百天,现在已经过去五十天了。如果‘净化者’到来时,我们还在内斗,那我们必死无疑。”
“那你打算怎么办,史官?”莉娜停下手里的活,看着他,“回去向凯拉道歉,告诉大家你之前说的都是胡话,然后一起跪在沙滩上唱着歌谣等待末日?”
埃利安沉默了。他知道莉娜说得对。
“不,”他摇了摇头,“我需要找到一种方法,把传说和真相,连接起来。”
他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台,摊开一张巨大的海语叶。这一次,他没有画设计图,而是开始书写。
他写的,是一篇新的史诗。一篇既不完全遵从于旧的传说,也不完全拘泥于冰冷的真相的史诗。
他写道:
“‘天舟’并非离弃,而是去远方与名为‘凋零’的黑暗巨兽作战。我们,是被选中的火种,留在海岸,是为了在巨兽的阴影下,守护世界的最后一线生机。‘大寂静’不是惩罚,而是一道神圣的帷幕,保护我们不被黑暗过早发现。”
“我们血脉中的‘伤疤’,不是诅咒,而是‘天舟’留下的印记。它既是我们潜在的弱点,也是我们与‘天舟’联系的信标。当印记被唤醒,沉睡的力量也将苏醒,但同时,也会引来黑暗的注视。”
“传说中的独臂卡伦,他献给海洋的,不只是手臂,更是他血脉中过于活跃的‘伤疤’之力。他以自身的牺牲,换来了族群的暂时安宁和与这片土地的共生之道。《盐骨契约》,是控制这股力量的古老法门。”
“如今,信标被再度点亮,帷幕即将升起。远方的敌人——那些被‘凋零’腐化的‘净化者’,循着光芒而来。他们不是来毁灭我们,是来熄灭我们这团最后的火种。”
“先祖的传说,是我们的盾,它给予我们团结和勇气。而‘天舟’留下的知识,是我们新的矛,它将给予我们对抗黑暗的力量。盾与矛,缺一不可。我们不是实验品,我们是守望者。我们不是被遗弃者,我们是最后的战士。”
埃利安写了整整一夜。他将冰冷的科技术语,替换成了充满神话色彩的意象。他没有否定凯拉的传说,而是对其进行了重新诠释,将它从一个“结局”,变成了一个新故事的“序章”。他将“基因缺陷”塑造成“神圣印记”,将“隔离”塑造成“守护”,将“净化者”塑造成“被腐化的敌人”。
这是一个新的传说。一个能够容纳真相,并赋予其意义和使命感的传说。
第二天,他拿着这篇写在海语叶上的《新约》,独自一人,走向了聚落。他没有去见凯拉,而是站在了聚落中央的广场上,用他身为史官所能发出的最洪亮、最清晰的声音,开始诵读。
起初,人们用敌意的眼光看着他。但渐渐地,他们的表情变了。
埃利安的《新约》,没有否定他们的信仰,反而让他们的信仰变得更加宏大。他们不再是被动等待的可怜虫,而是一场宇宙级战争中,身负重任的主角。他们的伤疤,不再是耻辱,而成了一种需要被理解和掌控的特殊力量。
凯拉长老拄着拐杖,从她的屋子里走了出来,静静地听着。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当埃利安读到最后一句,“我们是最后的战士”时,整个广场一片寂静。
突然,那个曾经第一个站出来指责埃利安的渔夫,慢慢地走上前。他看着埃利安,又看了看远处莉娜他们营地方向升起的、因为锻造而产生的黑烟。
“史官,”他低声问道,“你的意思是……我们的歌谣没有错,只是……我们没有唱完整个故事?”
埃利安点了点头。“是的。先祖们为了保护我们,只告诉了我们故事的开头。现在,轮到我们,来书写它的结尾了。”
渔夫沉默了许久,然后,他转向凯拉长老,深深地鞠了一躬。接着,他转身,大步向着莉娜的营地走去。
一个,两个,十个……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动摇。他们看向凯拉,又看向埃利安,眼中充满了挣扎。
就在这时,凯拉长老开口了。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
“风,改变了方向。”她看着埃利安,浑浊的眼睛里,似乎有某种东西破碎了,又重组了。“旧的歌谣,已经唱到了尽头。或许……是时候,学习一首新歌了。”
她将手中的拐杖,重重地插在身前的沙地上。这个动作,在遗落海岸的传统中,意味着权力的交接,或者说,是认可的表示。
“史官,”她说,“告诉我们,该如何战斗。”
裂痕,在这一刻,开始弥合。不是靠掩盖真相,也不是靠摧毁传说,而是靠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创造一个新的、能将两者都包容进去的、更宏大的叙事。
一个属于“守望者”的传说,诞生了。
在接下来的两百多天里,整个遗落海岸,变成了一座巨大的战争堡垒。
凯拉长老用她的威望和智慧,安抚人心,组织后勤。她将古老的草药知识与埃利安带来的基础化学结合,制造出了更有效的伤药和兴奋剂。她主持着新的仪式,将莉娜打造的武器祝福为“先祖的怒火”,将埃利安绘制的防御工事图称为“大地母亲的臂膀”。她用旧传说的外壳,包裹住了新知识的内核,让所有族人都能理解和接受。
莉娜和她的团队,成为了海岸的武装核心。他们在埃利安的指导下,修复了低语洞穴里的部分设备,建立了一个小型的能源网络。他们利用海岸线上丰富的金属矿物和“方舟”残骸,制造出了更多的武器:能够发射高压水箭的“海神之矛”,能够制造局部强磁场的“斥力符文”,以及大量的、威力惊人的遥控爆炸装置,他们称之为“雷神之心”的碎片。
埃利安则成为了整个备战行动的大脑。他像一块海绵,疯狂地吸收着“信标”资料库里的一切知识,并想方设法地将其转化为适用于遗落海岸现状的科技。他最大的成,是利用低语洞穴的通讯装置,逆向破解了“净化者”舰队的短程通讯频率。他虽然无法完全破译内容,但可以大致判断出对方的规模、航向和预计抵达时间。
他们不再是分裂的两个阵营,而是一个统一的整体。旧的信仰者提供了坚韧的意志和对这片土地的深刻理解,新的知识派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技术和战略眼光。
他们将彼此的不同,锻造成了更强大的力量。他们分享的,不再只是被遗弃的伤疤,而是在共同目标下,为了生存而奋斗所留下的、新的伤疤——训练时的瘀伤,制造武器时的烫伤,彻夜研究时的疲惫。
“我们分享着被遗弃留下的伤疤 / 而我们的记忆,终将成为传说。”
埃利安在一次短暂的休息中,再次想起了这句话。他突然意识到,他们正在亲身实践这句话的后半句。他们现在所做的一切——每一次成功的实验,每一次失败的尝试,每一次争吵与和解,每一个人的牺牲与奉献——都将成为未来海岸之子们口中新的传说。
他们正在创造自己的历史,自己的神话。
第七章:净化之日
倒计时的最后一天,天空是诡异的血红色。海面平静得像一面镜子,不起一丝波澜。整个遗落海岸,都笼罩在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之中。
所有海岸之子,无论老幼,都拿起了武器,进入了各自的战斗岗位。莉娜站在最高的一处峭壁上,手持一个用“方舟”镜片改造的望远镜,监视着天空。埃利安和凯拉长老,则在位于低语洞穴的临时指挥中心里,盯着那个简陋的、显示着敌人信号的屏幕。
“他们来了。”莉娜冷静的声音,通过一个用缆线连接的简易通讯器传来。
天际线上,出现了三个黑点。
黑点迅速扩大,变成了三艘巨大的、通体漆黑、形状如同利刃般的飞船。它们悄无声息地悬停在海岸上空,像三尊冷酷的死神,俯瞰着这片小小的土地。
没有警告,没有通讯。
其中一艘飞船的底部,打开了一个舱门,一道刺眼的能量光束,直射向聚落中央的“净化之火”。那团燃烧了数百年的、象征着海岸精神的火焰,在一瞬间,连同巨大的石盆一起,被汽化了。
战争,以一种最不容置疑的方式,开始了。
“启动‘海神之矛’!”埃利安对着通讯器吼道。
隐藏在沿岸礁石下的数十个发射装置,同时启动。一道道高速旋转的水箭,如同复仇的海龙,呼啸着射向天空。
大部分水箭,在靠近飞船前,就被一层无形的能量护盾挡住了,化为漫天水雾。但仍有几发,击中了飞船相对薄弱的连接处和传感器阵列,爆出团团电火花。
一艘飞船明显受到了影响,机动性变得迟缓了一些。
“有效!”莉娜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兴奋,“他们的护盾有死角!瞄准底部和引擎接口!”
飞船开始反击。无数道更细小的能量束,如同雨点般,从天而降,扫向海岸。礁石被炸得粉碎,沙滩上被犁出一道道焦黑的沟壑。海岸之子们依托着埃利安设计的、与地形融为一体的掩体,艰难地进行着反击。
凯拉长老没有看屏幕,她闭着眼睛,嘴里低声念诵着古老的祷文。但她祷告的对象,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海神或先祖之灵,而是每一个正在战斗的族人。她的声音通过通讯器,传到了每一个掩体里,给予他们超越恐惧的勇气。
“独臂卡伦在看着我们!他的血,与我们同在!”
“大地母亲的臂膀,将保护她的孩子!”
旧的传说,在新的战场上,焕发出了强大的生命力。
战斗持续了几个小时。海岸之子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许多掩体被摧毁,许多战士倒下。但他们的抵抗,远比“净化者”预想的要顽强和……聪明。
莉娜带领着一支精锐小队,利用复杂的洞穴系统,像幽灵一样在战场上穿梭。她们用“斥力符文”干扰敌人的小型无人机,用“阳炎射线”从意想不到的角度攻击飞船的薄弱点。
她们是传说中的“怨灵”,是黑暗中的利刃。
埃利安则在指挥中心,不断分析着敌人的攻击模式。“他们的能量输出正在下降!”他发现了一个关键点,“持续使用高强度护盾和武器,对他们的能源消耗巨大!我们的能源核心是完整的,而他们,经过了长途航行,可能没有补给!”
这是一个赌博,但也是他们唯一的胜算——拖垮敌人。
“凯拉长老,”埃利安转向身边的老人,“是时候了。”
凯拉睁开眼睛,眼神坚定地点了点头。她拿起通讯器,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最后的总攻命令。
“所有的‘雷神之心’……为了海岸……为了我们的孩子……引爆!”
这是他们最后的底牌。在过去几个月里,他们将几乎所有收集到的爆炸物,都预先埋设在了海岸线下的特定位置。那些位置,是埃利安根据“净化者”飞船最有可能悬停的能量节点,计算出来的。
随着凯拉一声令下,整个遗落海岸,仿佛变成了一座巨大的火山。
轰!轰!轰!
数十个,乃至上百个隐藏的“雷神之心”,同时被引爆。冲天的火光和爆炸,从海底、从沙滩下、从峭壁内部,喷涌而出。海水被瞬间蒸发,形成了巨大的白色蒸汽云,整个海岸线都在剧烈地颤抖。
三艘“净化者”飞船,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来自四面八方的连锁爆炸所吞噬。它们的能量护盾在饱和攻击下,剧烈地闪烁,然后,像玻璃一样,寸寸碎裂。
爆炸的冲击波和无数的岩石碎片,狠狠地砸在了飞船裸露的船体上。
天空中,下起了一场由金属碎片和火焰组成的暴雨。
一艘飞船的引擎被摧毁,冒着浓烟,歪歪斜斜地坠向远方的海面,激起滔天巨浪。
另一艘在空中解体,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球。
最后一艘,也是旗舰,虽然受损严重,但依然挣扎着保持着悬浮。它的武器系统已经完全瘫痪,船体上布满了窟窿。
寂静。
爆炸过后的寂静,比战争的喧嚣更加震耳欲聋。
幸存的海岸之子们,从掩体中探出头,难以置信地望着天空。他们浑身是伤,满脸硝烟,但他们的眼睛里,燃烧着胜利的火焰。
他们做到了。
一群被认为是“失败品”的、被遗弃在世界尽头的族群,用他们的智慧、勇气和团结,击败了来自“神”的、拥有绝对技术优势的“净化者”。
就在这时,那艘幸存的旗舰,打开了一个通讯频道。这一次,不是攻击,而是一段通用语信息。
“……这里是‘净化者’舰队指挥官734。我们……无法理解。根据数据库,7号生态圈的智能水平应处于原始部落阶段……你们……你们是谁?”
埃利安走到指挥中心的通讯设备前,拿起话筒。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凯拉,又想起了莉娜,和所有为了这一刻而牺牲的族人。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那句古老的箴言,浮现出他们一路走来的所有挣扎和蜕变。
他用清晰而沉稳的通用语,回答道:
“我们是被遗弃者,我们是幸存者。我们是实验品,我们也是守护者。”
他顿了顿,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般的语气,说出了那句为他们这场史诗般的战斗,做出最终注脚的话。
“我们,是遗落海岸的传说。”
尾声:刻在星辰中的歌谣
战争结束了。
那艘受损的“净化者”旗舰,最终选择了撤离。他们带走的,是一个无法解释的谜团,和一个关于7号生态圈需要被重新评估的报告。他们是否会再回来,没人知道。但海岸之子们知道,他们已经赢得了最宝贵的东西——时间和尊严。
遗落海岸,满目疮痍。但在这片废墟之上,一种新的东西正在生长。
幸存者们开始重建家园。他们利用坠毁的“净化者”飞船残骸,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资源和技术。他们的房屋,不再只是木头和石头,而是融合了合金与复合材料。他们的工具,不再只是骨头和黑曜石,而是经过充能的能量设备。
但他们没有抛弃过去。
凯拉长老,成为了新聚落的“灵魂导师”。她教导孩子们新的《新约》史诗,也教他们唱诵古老的《创世歌》。她说:“我们不能忘记我们来自哪里,哪怕那里充满了痛苦和谎言。因为忘记,才是真正的被遗弃。”
莉娜,成为了海岸防卫军的第一任指挥官。她和她的团队,负责研究“净化者”的技术,并建立起一个真正的、能够守护这片海岸的防御系统。但她依然会在黄昏时分,独自一人,走到海边,聆听海浪的声音。她说:“无论我们的武器多强大,我们都不能失去对这片海洋的敬畏。”
而埃利安,他依然是史官。
他的工作室,建在了一座新的“记忆之塔”上。这座塔,是用“净化者”飞船的舰桥残骸改造的,透明的穹顶,可以仰望整个星空。
他用一种新的墨水——混合了火山灰、“哀思草”以及“净化者”飞船冷却液的墨水——在一种用特殊纤维制成、可以保存千年的“星辰纸”上,记录着他们的一切。
他记录了“伊甸园工程”的真相,记录了“大寂静”的残酷,记录了旧传说的温柔谎言。
他也记录了莉娜在峭壁上的矫健身影,记录了凯拉在战火中的祷文,记录了那个渔夫走向新营地的坚定步伐,记录了每一个倒在战场上的英雄的名字。
他记录了他们的伤疤——那些来自基因的、来自被隔离的、来自战争的、来自重建的伤疤。
他知道,他所写的这一切,都将成为未来的“folklore”——传说。
但这一次,这个传说,不再是为了掩盖什么,或是为了麻痹谁。它是一个完整的、复杂的、包含了痛苦与荣耀、失败与胜利、谎言与真相的传说。它将告诉未来的海岸之子们:
你们的祖先,曾是迷茫的羔Gao羊,被困于一个巨大的谎言。但他们没有沉溺于此。他们勇敢地撕开了谎言的帷幕,直面了残酷的真相。他们没有被真相击垮,而是将其锻造成了更强大的武器。他们团结一致,用智慧和勇气,战胜了看似不可战胜的敌人。
他们将自己的伤疤,变成了荣耀的勋章。
他们将自己的记忆,谱写成了不朽的史诗。
在一个晴朗的夜晚,埃利安完成了他史诗的最后一章。他放下笔,抬头仰望着记忆之塔外的璀璨星河。
他想起了那艘撤退的“净化者”飞船,想起了遥远的、可能依然存在的“方舟”,想起了那个被称为“地球”的、他们真正意义上的故乡。
他们的故事,或许才刚刚开始。
风,从无垠的星海间吹来,掠过这座新生的城市,卷起金属与尘土的气息。风中,带着一首新的歌谣。那是孩子们在星光下,用清脆的嗓音唱诵的、埃利安刚刚写下的诗篇。
“我们曾是迷途的星尘,背负着被遗忘的伤痕。
谎言为被,传说为枕,在寂静的海岸沉沦。
直到真相的雷霆滚滚,唤醒了沉睡的灵魂。
我们以血肉筑起壁垒,以智慧擦亮矛刃。
我们分享着觉醒的伤疤,我们铭记着每一寸抗争。
听,这不再是低语,这是我们对宇宙的回声。
我们的记忆,已化为星辰,照亮后来者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