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钟表匠的学徒,落下的星辰,以及一个不明智的誓言
第一节:关于静水镇及其奇特的邻居
静水镇(Stillwater)是一个在地图上很难被找到的地方,这并非因为它小到可以忽略不计,恰恰相反,静水镇以其独一无二的技艺闻名于世,或者至少,在那些关心时间如何被精确度量的人们的世界里闻名。这里的居民不种地,不放牧,也不以航海为生。他们制造钟表。
他们制造各式各样的钟表。有能放在背心口袋里、用一根银链拴住的怀表,其内部的齿轮比蚊子的翅膀还要精巧;有能立在壁炉架上、每到整点就会有一对木雕情侣出来旋转跳舞的座钟;还有矗立在镇中心广场上、需要三个人同时上发条才能运转的巨型塔钟,据说它的钟摆声能在无风的夜晚传出二十里地,为迷路的旅人校准他们心中的时间。
在静水镇,时间不仅仅是被度量的。它被崇拜,被珍视,被分割成最细微的片段,然后用黄铜、钢铁和红宝石封装起来。这里的孩子在学会走路之前,就已经能分辨出“滴答”和“嗒滴”之间那几乎无法察觉的差别,前者意味着齿轮啮合得恰到好处,而后者则预示着需要一滴最纯净的鲸油来润滑。这里的爱情,也常常与时间有关。一个年轻人若想向心上人求婚,他不会送上鲜花或诗歌,而是会花费数月甚至数年,亲手打造一个独一无二的计时器。如果那个计时器走得精准无误,并且设计得足够精妙,那么他或许就能赢得美人的芳心。如果不行,那也只能说明,他尚未掌握好自己的时间。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与“精确”和“秩序”紧密相连的小镇,却有一个极其“模糊”且“无序”的邻居。
在静水镇的东边,有一条小溪。它没有名字,镇上的人只是简单地称之为“溪流”或“边界”。这条溪水流淌得异常安静,没有普通溪流的潺潺水声,水面平滑如镜,倒映着天空,却从不泛起一丝涟漪,仿佛时间在这里被按下了暂停键。溪水清澈见底,能看到水底那些色彩奇异、形状从未在任何自然图鉴上出现过的鹅卵石。
溪流的对岸,便是那片被称为“低语之森”(The Whispering Woods)的广袤森林。
低语之森与静水镇截然不同。如果说静水镇是钟表内部那个由齿轮和杠杆构成的精密世界,那么低语之森就是一场没有逻辑、没有节拍的梦。森林里的树木长得奇形怪状,有些树的树皮像金属一样闪闪发光,有些树的叶子在没有风的时候也会自己沙沙作响,发出仿佛窃窃私语般的声音——这便是“低语之森”得名的由来。据说,如果你在林中待得足够久,那些私语就会变得清晰可辨,它们会告诉你被遗忘的秘密,预言尚未发生的未来,或者,更常见的是,用一些疯狂的念头把你逼疯。
森林里没有钟表,也没有人关心现在是几点几分。那里的时间是流动的、可塑的。有时一天仿佛只有几分钟长,有时一个小时却能拉伸成一个世纪。太阳和月亮在那片森林的上空似乎也遵循着另一套规则,它们会同时出现,或者交替地以极快的速度划过天际。
静水镇的居民对低语之森怀有一种交织着敬畏、恐惧和一丝隐秘好奇的复杂情感。镇上的法律明文规定,任何人不得擅自越过溪流。只有一座古老的石桥连接着两个世界,而桥的这一头,常年有一位守卫驻扎。这位守卫并非镇议会指派的士兵,而是一个代代相传的职位,由某个特定的家族担任。他们不领薪水,也不受镇长管辖,他们只是守在那里,确保静水镇的“秩序”不会被森林的“混沌”所侵扰。
当然,总有例外。每隔九年,在夏至的那一天,低语之森会举办一场集市。到那时,森林的魔法会暂时收敛,守桥人会暂时离开他的岗位,静水镇的居民被允许过桥,去见识那些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事物:会唱歌的石头、能装下整片海洋的瓶子、用月光织成的布料,以及那些来自森林深处,有着尖耳朵和狡黠眼神的生物。
许多故事,许多麻烦,以及许多静水镇后来最优秀的钟表匠,都源于那九年一次的集市。因为在集市上,一切都可以交易,不仅是货物,还有承诺、秘密,甚至是心。
我们的故事,并非开始于一个集市年。它开始于一个普普通通的年份,在一个普普通通的季节,关于一个并不那么普通的年轻人,以及一个绝对、绝对不明智的誓言。
第二节:芬恩、伊拉拉,以及一只不会歌唱的机械鸟
芬恩(Finn)是钟表大师基甸(Gideon)的学徒。公平地说,他是个好学徒。他的手指灵巧,能用镊子夹起比尘埃还小的螺丝;他的眼睛锐利,能分辨出游丝弹簧上最微小的瑕疵。当他全神贯注时,他能将数百个零件组装成一个和谐运转的整体,那声音如同最悦耳的音乐。
问题在于,芬恩很难长时间地全神贯注。
他的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越过那些排列整齐的屋顶,飘向镇子东边那条安静的溪流,以及溪流对岸那片神秘的、笼罩在薄雾中的低语之森。当他的师傅基甸在讲解擒纵叉的精确角度时,芬恩可能正在想象森林里的树叶是如何在无风时窃窃私语的。当他应该在打磨一个齿轮时,他或许在思考,森林里的时间,摸起来会是什么感觉?是温暖的,还是冰冷的?是像丝绸一样光滑,还是像粗麻布一样磨手?
“芬恩!”
基甸大师的声音像钟摆一样准时地将他从幻想中拉了回来。基甸是个身材瘦削、头发花白的老人,他的脸上布满了细密的皱纹,就像一张老旧的地图,每一条纹路都记录着时间的流逝。他戴着一副由他自己设计的多层镜片眼镜,这让他看东西时眼神显得格外专注和严厉。
“你的心思又跑到溪流对岸去了,是吗?”基甸大师用一根细长的黄铜探针指了指芬恩面前的工作台。“这个摆轮,你已经抛光了一刻钟了。再磨下去,它就只能给小人国的国王当盾牌使了。”
芬恩的脸一下子红了,他低下头,看着手中那片被他打磨得过分光亮的黄铜圆片,窘迫地把它放回天鹅绒垫子上。“对不起,大师。”
基甸叹了口气,但语气缓和了下来。“你的手艺是镇上所有年轻学徒里最好的,芬恩。但你的心,却总是定不下来。一个钟表匠的心,必须像他制造的钟一样,稳定,专注,不受外界干扰。否则,你造出的时间,就会是谎言。”
芬恩没有作声。他知道师傅说得对。但他控制不住自己。他渴望一些不同于“滴答”声的东西,一些无法被齿轮和弹簧定义的东西。而这份渴望,最近有了一个具体的名字和形象。
她的名字叫伊拉拉(Elara)。
伊拉拉是镇长的女儿,被公认为静水镇最美丽的姑娘。她有一头瀑布般的金发,阳光洒在上面时,仿佛流淌的蜂蜜。她的眼睛是夏日天空的颜色,皮肤像最上等的乳白色陶瓷。当她走过街道时,就连那些最专注的钟表匠也会暂时停下手中的活计,从窗口瞥她一眼,然后假装自己只是在观察光线的变化。
芬恩对伊拉拉的迷恋,就像一种慢性病,悄无声息地侵入了他的五脏六腑。他每天都会刻意计算好时间,假装不经意地路过镇长家的阳台,只为看她一眼。他收集她无意中说过的每一句话,像收藏珍贵的宝石一样。在他心里,伊拉拉不属于这个充满机油和金属屑的现实世界,她应该属于诗歌,属于星辰,属于那些更广阔、更奇妙的地方。
当然,伊拉拉对此一无所知,或者说,即便知道,也毫不在意。在她的世界里,芬恩只是一个不起眼的钟表匠学徒,一个生活在社会阶梯最底层的男孩。她身边围绕的,是富商的儿子、议员的侄子,那些能送她镶嵌着南海珍珠的珠宝、从遥远港口运来的丝绸的年轻人。
但芬恩有他自己的计划。他要用他最擅长的方式,来赢得她的注意。
过去三个月里,他利用所有业余时间,偷偷制作一件礼物。那是一只小巧的机械鸟,还没有他的手掌大。它的身体由白银打造,羽毛是细细切割的蓝宝石和绿松石薄片,眼睛是两颗微小的红宝石。芬恩在它体内安装了一套极其复杂的微型齿轮系统,比他做过的任何怀表都要复杂。他的设想是,只要拧动它脚下的发条,这只鸟就会张开嘴,唱出一段婉转悠扬的旋律。
那是一段只属于他的旋律,一段他在梦中听到的、仿佛来自低语之森的曲子。
今晚是星光节。这是静水镇一年一度的庆典,当天空中的星辰最亮时,全镇的人都会聚集在中心广场上,点亮成千上万盏灯笼,直到午夜塔钟敲响。芬恩觉得,这是他献上礼物的最佳时机。
他小心翼翼地从工作台下的一个秘密抽屉里拿出那只鸟,把它放在一块黑色的天鹅绒上。它美得令人窒息,每一片羽毛都闪烁着动人的光芒。他拿起钥匙,轻轻拧动发条。
齿轮开始转动,发出一连串细微的、悦耳的“咔哒”声。鸟的头部微微抬起,喙部张开了一条小缝。芬恩屏住呼吸,满怀期待。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没有歌声。只有一阵极其微弱的、仿佛金属摩擦的嘶哑声,然后一切归于沉寂。
芬恩的心沉了下去。他检查了一遍,又一遍。所有的零件都安装正确,每一个齿轮都啮合得天衣无缝。理论上,它应该歌唱。但它没有。就像一个拥有完美声带却无法说话的哑巴。
“问题不在机械上,孩子。”
基甸大师不知何时站在了他的身后,声音里带着一丝怜悯。“有些东西,是无法用齿轮和弹簧复制的。比如,生命。比如,一首歌真正的灵魂。你听到的那段旋律,它不属于这里。它属于森林。”
芬恩沮丧地垂下头,抚摸着那只冰冷的、沉默的机械鸟。“我只是……想让她看我一眼。”
基甸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那只布满老茧的手异常温暖。“伊拉拉是个好姑娘,但她眼中的世界,是由黄金和地位构成的。你这只鸟,哪怕它能唱出天国之音,在她眼里,也只是一件精巧的玩具。去吧,去参加星光节吧。但别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有时候,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保护。”
芬恩没有回答。他把那只沉默的鸟放进一个衬着丝绸的小盒子里,揣进怀里。他不懂师傅话里的深意,或者说,他不愿意去懂。今晚,他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
第三节:幽林姐妹与黑曜石镜中的预兆
在我们跟随芬恩前往星光节之前,我们的视线需要暂时离开静水镇,越过那条无声的溪流,深入到低语之森那纠结、晦暗的心脏地带。
在那里,森林不再是窃窃私语,而是变成了充满威胁的咆哮和哭泣。光线几乎无法穿透层层叠叠的、如同怪物爪子般的树冠。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树叶和一种奇异的、带着甜腥味的花香。在一片被扭曲的黑荆棘环绕的空地上,立着一间用活着的、不断蠕动的树根和灰色的泥土搭建而成的小屋。
小屋里没有窗户,唯一的光源来自一个悬在半空中的、散发着惨绿色光芒的玻璃球,里面似乎困着无数只萤火虫。光线下,可以看到两个身影正围坐在一张由巨大蘑菇的菌盖做成的桌子旁。
她们是莫温娜(Morwenna)和赫卡忒(Hecate),被森林里的生物们敬畏地(或者说,恐惧地)称为“幽林姐妹”。没有人知道她们活了多久,只知道当森林里最古老的橡树还是一颗橡子时,她们就已经在这里了。
她们曾经是美丽的,那种令人心悸的、带着危险气息的美。但时间,即使是低语之森里那混乱的时间,也终究是公平的。它带走了她们的青春,在她们的脸上刻下了沟壑,让她们的皮肤变得像干枯的树皮,头发则成了灰白色的枯草。
此刻,莫温娜,那个年纪更大、眼神也更阴冷的姐姐,正用一根由人骨制成的小刀,小心翼翼地,刮着一面由黑曜石打磨而成的圆镜的表面。镜子大如盾牌,边缘镶嵌着泛黄的牙齿。她刮下来的,不是灰尘,而是某种凝固了的、暗淡的光。
“还没好吗,姐姐?”赫卡忒的声音沙哑而焦躁,像是两块砂岩在互相摩擦。她比莫温娜稍显丰腴一些,但那只是因为她身上的皮肤松垮地挂在骨架上,像一件不合身的衣服。“我已经闻到自己腐烂的味道了。今天早上,我发现我的小指指甲变成了一片真菌。”她举起手,果然,那根指甲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苔藓般的绿色。
“耐心点,妹妹。”莫温娜头也不抬,她的声音冷得像墓碑上的石头。“力量需要代价。这面‘窥真之镜’上一次为我们展示未来,是在上一轮血月之时。它消耗了我们十年的生命。现在它睡着了,我得把它唤醒。而唤醒它的代价,就是刮掉上一层凝固的‘看’。”
“我讨厌等待。”赫卡忒抱怨着,绕着桌子踱步。她的脚步拖沓,在泥土地上留下一道道痕迹。“想当初,我们只要眨眨眼,就能看到时间的河流。我们只要勾勾手指,就能让国王做噩梦,让王子爱上山羊。我们的美貌能让盛开的玫瑰羞愧地凋零。现在呢?我们只能在这里,像两只可怜的蜘蛛,修补我们那张破烂的网,等着有什么东西能撞上来。”
莫温娜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起她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如同烧尽的煤炭般的眼睛。“正是因为当初的挥霍,才有了今日的拮据。你把青春当成取之不尽的泉水,用它来换取那些转瞬即逝的恭维和短暂的爱情。我呢,我用它来换取更强大的魔法。我们都错了。我们都以为,那泉水永远不会枯竭。”
她用手指拈起一小撮从镜子上刮下来的、如同黑色粉末的东西,放进嘴里。她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仿佛在品尝无味的灰尘。“我们还有机会,赫卡忒。我们还剩下最后一点资本。足够我们再赌一次。”
她把人骨小刀放在桌上,用她那如同爪子般的手指开始在镜面上画出一个复杂的螺旋符文。随着她的指尖划过,镜面开始泛起涟漪,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起初,那涟漪是黑色的,但渐渐地,一些模糊的影像开始在其中浮现:扭曲的树影,飞速掠过的云层,一张张痛苦或狂喜的脸。
“看到了吗?”赫卡忒凑了过来,贪婪地盯着镜子。“有什么?有什么能让我们重新变得年轻?是一颗龙蛋?还是一头独角兽的心脏?森林之灵承诺过,会有东西降临……”
“安静!”莫温娜呵斥道。她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镜子上,她的嘴唇无声地念着古老的咒语。镜中的影像飞速闪烁,快得让人眼花缭乱。突然,所有的影像都消失了,镜子变成了一片纯粹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
赫卡忒失望地呻吟了一声。“什么都没有。又一次。我们剩下的生命,就快要耗尽了,姐姐!”
“不……”莫温娜的声音低沉而激动,带着一丝颤抖。“它不是什么都没有。它在等待。它在倾听。它在……看着天空。”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那片纯粹的黑暗中,陡然亮起了一个光点。
一个无比璀璨的光点。它划破了镜中的黑暗,拖着一条由银色和金色尘埃组成的、令人目眩神迷的长尾。它在坠落。
“一颗星!”赫卡忒倒吸一口凉气,眼中迸发出狂热的光芒。“一颗坠落的星辰!”
在低语之森的古老传说中,没有什么比一颗坠落的星辰之心更有力量了。它包含了宇宙诞生之初的火焰和光芒,是纯粹的、未被玷污的魔法源泉。吃下它,能让枯木逢春,让死者复生,能让两个丑陋衰老的女巫,重获她们曾经引以为傲的美貌与青春。甚至,比她们失去的还要多。
“它掉在哪里?”赫卡忒急切地问,她的手紧紧抓住桌子的边缘。
镜中的星辰轨迹清晰可辨。它越过森林的边界,朝着某个特定的方向坠去。“它……它掉在了森林里。但离边界很近。”莫温娜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喜悦。“离那个……‘滴答’作响的地方很近。”
她站起身,她那僵硬的关节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响,但她的动作却带着一种全新的、充满活力的果决。“赫卡忒,把‘寻踪甲虫’拿出来。把我们最好的那瓶‘疾行药水’也带上。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星辰坠落的消息,很快就会传遍整个森林。我们必须第一个找到它。”
赫卡忒兴奋地搓着手,她那苔藓般的指甲显得格外醒目。“那颗心……姐姐,我们要怎么处置它?”
莫温娜回头看她,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恐怖的微笑,拉扯着她干枯的皮肤。“当然是,趁它还热乎的时候,把它从胸膛里挖出来。然后,我们一人一半。”
小屋里惨绿色的光球似乎也感受到了她们的恶意,光芒闪烁不定,将她们拉长的、狰狞的影子投射在蠕动的墙壁上,像两个即将出笼的恶魔。
低语之森里,一场无声的竞赛,已经拉开了序幕。
第四节:星光下的广场,破碎的心,和一次鲁莽的宣告
静水镇的中心广场,此刻是一片光的海洋。
成百上千只纸灯笼被高高挂起,悬在屋檐之间,悬在塔钟的四周。它们形状各异,有的是简单的圆形,有的是精巧的走马灯,上面画着齿轮、钟摆和时间之神的面孔。温暖的烛光将小镇的石板路照得一片橘黄,也照亮了广场上每一张洋溢着喜悦的脸。空气中混合着烤栗子的香甜、麦芽酒的醇厚,以及街头乐队演奏的、节奏欢快的民间小调。
这是静水镇一年中最无忧无虑的夜晚。在这一晚,即便是最严谨的钟表大师也会放下手中的放大镜,与家人一同分享这份简单的快乐。时间,在这一刻,仿佛不再是需要被精确计算的敌人,而是一个温柔的朋友。
芬恩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却感觉不到丝毫的暖意。他怀里揣着那个装着沉默机械鸟的盒子,那冰冷的触感仿佛一直凉到了他的心里。他像一个幽灵,游荡在这片欢乐的海洋里,寻找着那个唯一能让他抛下锚的灯塔。
然后,他看见了她。
伊拉拉站在广场中央的喷泉旁,那里是灯火最明亮的地方。她今晚穿了一件淡蓝色的长裙,裙摆上点缀着细小的、如同星屑般闪亮的玻璃珠。灯光映照着她金色的长发,让她整个人都像是在发光。她正笑着,那笑容比广场上所有的灯笼加起来还要灿烂。
但在她身边,站着另一个人。一个名叫瓦莱里乌斯(Valerius)的年轻人。
瓦莱里乌斯是镇上最富有的布料商人的儿子。他身材高大,穿着一件裁剪合体的天鹅绒外套,下巴总是微微抬起,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傲慢。他正滔滔不绝地对伊拉拉说着什么,逗得她和她身边的几个女伴咯咯直笑。静水镇所有人都知道,瓦莱里乌斯正在追求伊拉拉,而且,他几乎已经成功了。
芬恩的心,又往下沉了几分。他看到瓦莱里乌斯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盒子,打开来,递到伊拉拉面前。里面是一条项链,由细碎的钻石组成,在灯光下闪耀着冰冷而昂贵的光芒。
“哦,瓦莱里乌斯,它真美!”伊拉拉发出了一声优雅的惊叹,让瓦莱里乌斯帮她戴上。
芬恩握紧了怀里的盒子。他的礼物,那只不会唱歌的鸟,与那条璀璨的钻石项链相比,显得如此寒酸,如此……幼稚。基甸大师的话在他耳边回响:“她眼中的世界,是由黄金和地位构成的。”
也许他该放弃。也许他该转身离开,回到他那个充满机油味的小小工作间,去和一个又一个齿轮作伴,忘记这个遥不可及的梦。
但就在这时,伊拉拉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人群,与芬恩的视线相遇了。她愣了一下,显然认出了他。她对他礼貌性地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不易察觉的怜悯。
正是这一丝怜悯,刺痛了芬恩的自尊心,也点燃了他心中最后一点顽固的火焰。不。他不能就这样离开。他花了三个月的心血,他必须让她看到。
他深吸一口气,拨开人群,走了过去。
“伊拉拉。”他开口说道,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沙哑。
瓦莱里乌斯和伊拉拉的朋友们都安静了下来,用一种好奇又带着些许嘲弄的眼神打量着这个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瓦莱里乌斯挑了挑眉毛,用一种审视货物的眼神看着芬恩身上那件浆洗得有些发白的学徒服。
“芬恩?”伊拉拉有些意外,但还是维持着她完美的仪态。“晚上好。星光节快乐。”
“我……我有一个礼物要送给你。”芬恩说着,从怀里掏出那个丝绸盒子,双手递了过去。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伊拉拉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她打开盒子,看到了里面那只由白银和宝石制成的机械鸟。她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惊喜。“哦……天哪,它……它太精巧了。”她轻声赞叹道,小心翼翼地把它捧在手心,“这是你做的吗,芬恩?”
“是的。”芬恩的心中升起一丝希望。
“真是个……聪明的玩具。”瓦莱里乌斯懒洋洋地开口了,他的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这位学徒,你很有前途。或许十年后,你能为我修理怀表。”
他的话引来了一阵低低的窃笑。芬恩的脸涨得通红。
伊拉拉似乎觉得有些尴尬,她赶紧对芬恩说:“别听他的。它非常、非常漂亮。谢谢你,芬恩。”她看着那只鸟,好奇地问:“它会做什么?它会……唱歌吗?”
这是芬恩最害怕的问题。他感觉自己的喉咙被堵住了,只能艰难地摇了摇头。“它……还不会。我……我没能让它唱出来。”
“哦。”伊拉拉的声音里,那丝惊喜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礼貌的失望。她小心地把鸟放回盒子里,盖上盖子。“真是可惜。不过,它依然是一件很美的作品。”
“不会唱歌的鸟,那不就是一块昂贵的石头吗?”瓦莱里乌斯大笑起来,“就像不会走时的钟,有什么用呢?”
周围的笑声更大了。芬恩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当众剥光了衣服的小丑。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期盼,在这一刻都摔得粉碎。
伊拉拉将盒子递还给他,她的语气温柔,却像一把冰冷的刀子。“这太贵重了,芬恩,我不能收。或许……等它学会了唱歌,你再把它带来给我听,好吗?”
这句“好吗”,是一个温柔的句号。一个将他彻底排除在外的、彬彬有礼的终结。
芬恩默默地接过盒子,感觉它有千斤重。他想说些什么,但所有的语言都卡在了喉咙里。他只能狼狈地站在那里,在众人的嘲笑声和伊拉拉那带着歉意的眼神中,感受着前所未有的屈辱。
就在这一刻,天地间的一切,都变了。
广场上的喧嚣声、音乐声、笑声,都诡异地停顿了一瞬。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只见在深蓝色的天鹅绒般的夜空中,一颗最亮的星辰,突然脱离了它亘古不变的轨道。它颤抖了一下,然后,带着一道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璀璨夺目的银色光尾,划破夜空,向着大地坠落而来。
它不是转瞬即逝的流星。它的坠落,带着一种奇异的、缓慢的优雅,仿佛一位从天国阶梯上失足跌落的天使。所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那颗星辰越过静水镇的上空,带着无声的咆哮,坠入了东方那片永远笼罩在迷雾中的、禁忌的森林——低语之森。
整个广场陷入了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超乎想象的奇景惊得说不出话来。几秒钟后,人群才爆发出巨大的惊叹声和议论声。
“天哪!”伊拉拉也仰着头,她的眼中闪烁着比钻石项链更亮的光芒,那是纯粹的、孩子气的惊奇。“你们看到了吗?一颗星星……它掉下来了!”
她双手合在胸前,带着一种少女式的梦幻语气,轻声说道:“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来得到那样一颗星星。一块它的碎片也好。如果……如果有人能把它带给我……”
瓦莱里乌斯嗤笑了一声,打破了这片刻的魔幻气氛。“亲爱的伊拉拉,那不过是一块从天上掉下来的、滚烫的石头罢了。而且掉进了那个鬼地方。谁要是为了捡一块石头跑到低语之森里去,那他不是疯了就是傻了。你要是喜欢星星,明天我就让工匠给你打造一千颗钻石的。”
他的话很现实,也很扫兴。但正是这番话,如同电光石火一般,击中了芬恩那颗已经破碎成片的心。
一块滚烫的石头。一个疯狂的念头。一个证明自己的、最后的机会。
他抬起头,直视着伊拉拉那双还倒映着星辰轨迹的蓝色眼睛。屈辱和绝望在他心中发酵,变成了一种豁出去一切的、鲁莽的勇气。
“我会把它带给你,伊拉拉。”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片刻的安静中,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他。
伊拉拉愣住了,似乎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什么?芬恩,你说什么?”
“我说,”芬恩又重复了一遍,这一次,他的声音坚定而洪亮,压过了周围的议论声,“我会去低语之森,找到那颗坠落的星辰,然后把它带回来,献给你。”
瓦莱里乌斯像是听到了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夸张地大笑起来。“听听!我们的小钟表匠疯了!他要去森林里抓星星!”
芬恩没有理会他,他的眼中只有伊拉拉。他向前一步,站在她的面前。“如果我把它带回来了,伊拉拉,你愿意给我什么回报?”
伊拉拉被他那股决绝的气势镇住了。她看着他,这个平日里不起眼的、害羞的学徒,此刻眼中燃烧着她从未见过的火焰。她身边的朋友们在窃窃私语,瓦莱里乌斯则用看好戏的眼神看着她,等着她如何羞辱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穷小子。
也许是为了摆脱这尴尬的境地,也许是出于一丝被这疯狂举动挑起的、转瞬即逝的好奇,她迎上了芬恩的目光,用一种半开玩笑、半是挑衅的语气说道:“回报?好吧,芬恩学徒。你若是能将那颗坠落的星辰带到我面前——不是碎片,是完完整整的它——那么,我就答应你一个要求。”
“任何要求?”芬恩追问道。
“任何要求。”伊拉拉轻笑着说,显然不认为这个誓言有任何兑现的可能。
“很好。”芬恩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告道:
“那么,当我带着星辰归来之时,我要求的回报,就是您的手。我将娶你为妻。”
广场上,死一般的寂静。
随即,爆发出了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更响亮的、充满讥讽的狂笑声。瓦莱里乌斯笑得弯下了腰。就连伊拉拉的脸上,也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一个钟表匠的学徒,居然妄想迎娶镇长的女儿?这简直是静水镇有史以来最荒唐的宣言。
伊拉拉的脸颊因为羞恼而泛起了红晕。她觉得芬恩让她当众出丑了。她冷下脸,声音里再没有一丝温柔:“好,我答应你。芬恩,去吧,去把你的星星带来。我们都等着你。”
她的“答应”,是最大的嘲讽。
但芬恩已经听不到了。在说出那个誓言之后,他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了。他最后看了伊拉拉一眼,那一眼里包含了所有未说出口的爱慕、心碎和决心。
然后,他转过身,没有再回头。
他穿过那些嘲笑他的人群,他们自动为他让开一条路,仿佛在避让一个疯子。他走出了灯火辉煌的广场,走进了静水镇边缘的黑暗小巷。他把那个装着沉默之鸟的盒子,轻轻地放在了基甸大师店铺的台阶上。他唯一舍不得的,或许就是这位严厉又慈祥的师傅了。
他孤身一人,朝着镇子的东边走去。那个方向没有灯火,没有音乐,只有无边的黑暗,和那条通往禁忌之地的、无人敢走的道路。
在他的身后,星光节的喧嚣渐渐远去,化作模糊的背景音。在他的前方,是那条无声的溪流,那座古老的石桥,以及那个吞噬了星辰的、充满了未知与危险的——低语之森。
第五节:守桥人,过路费,和迈出的第一步
通往东边溪流的小路,比静水镇任何一条街道都要古老。路面不是由工匠铺设的石板,而是被岁月和稀少的脚步踩实的泥土。路两旁的房屋越来越稀疏,最后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沉默的、姿态扭曲的树木,它们像是低语之森派出的哨兵。
芬恩走得很快,仿佛身后有鬼魂在追赶。事实上,追赶他的,是比鬼魂更可怕的东西:屈辱和一个不可能完成的誓言。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个唯一的念头:找到星星,把它带回去。他没有去想森林里有什么,也没有想他一个手无寸铁的学徒要如何对抗那些传说中的危险。绝望,是一种强大的、能让人忽略所有理智的燃料。
很快,他听不到镇上的任何声音了。空气变得潮湿而冰冷,带着一股泥土和腐殖质的气味。他看到了那条溪流。
它和传说中一模一样。在稀疏的星光下,溪水漆黑如墨,没有一丝波澜,安静得令人心悸。它就像一道刻在大地上的、不可逾越的伤口,隔开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溪流之上,横跨着一座由巨大的、长满青苔的石头砌成的拱桥。桥的这一头,燃着一盏小小的油灯,昏黄的光晕里,坐着一个身影。
是守桥人。
芬恩一直以为守桥人会是个高大威猛的男人,像故事里的卫士一样,手持长矛,身披铠甲。但他看到的,却是一位老妇人。
她坐在一张矮小的木凳上,身上裹着一件由无数种颜色的布块拼接而成的、厚重的披肩。她的头发像一团乱糟糟的白线,脸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皱纹,深得仿佛可以藏进秘密。她正低着头,借助油灯微弱的光,专心致志地做着手里的活计。她在编织。用的不是毛线或麻线,而是一种仿佛是月光凝结而成的、散发着淡淡银光的细丝。她的手指干瘦如鸡爪,却异常灵巧。
芬恩走到她面前,停下了脚步。
老妇人没有抬头,但她停止了编织。一个苍老而平稳的声音响起,仿佛是从地底深处传来:“又一个被誓言驱赶的傻孩子。今晚的风里,全是诺言破碎的味道。”
芬恩吃了一惊。“您……您知道我为什么来?”
老妇人这才缓缓抬起头。她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那是一种洞悉一切的、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清澈。“过这座桥的人,目的都差不多。要么是为了逃避什么,要么是为了追寻什么。你嘛,”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你两样都是。”
她又低下头去,继续编织。“回去吧,钟表匠的孩子。森林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想要的东西,在森林里有它自己的名字,有它自己的意志,还有它自己的脾气。它不是一件可以被赢得的奖品。”
“我必须过去。”芬恩固执地说。“我发了誓。”
“誓言……”老妇人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声像是干树叶在地上摩擦。“誓言是强大的东西。它能给人翅膀,也能给人枷锁。但你得明白,孩子,为你那愚蠢的誓言鼓掌的人,永远不会在你被枷锁勒得喘不过气时,帮你哪怕解开一环。”
她的话像一把小小的锥子,精准地刺中了芬恩心中的某个柔软角落。但他摇了摇头,把那瞬间的动摇甩了出去。“我意已决。”
老妇人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衡量他话语中的决心。最终,她叹了口气,像是对一个无法挽救的病人放弃了治疗。“好吧。既然你的脚非要踏上那条路,那我也不能强行把你拉回来。但过桥,得付过路费。”
“过路费?”芬恩愣住了。他身上除了学徒服和口袋里的一些零钱,一无所有。而他知道,这位守桥人要的,肯定不是静水镇的货币。“我……我没有钱。”
“我当然不要你的钱。”老-妇人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抬起那双明亮的眼睛看着他。“这座桥的过路费,从来都不是用钱来支付的。我要的,是一样你有,但又不那么在乎的东西。”她伸出一只干枯的手,“给我一个你最不喜欢的颜色。”
芬恩困惑地看着她。“一个……颜色?”
“对。一个你打心底里不喜欢的颜色。”老妇人耐心地说,“把它从你的记忆里,从你的认知里,交给我。从今往后,你将再也无法看到,也无法理解那种颜色。它在你眼中,会变成一片无意义的灰色。怎么样,这笔交易公平吗?”
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这是他听过的最奇怪的要求。一个颜色?他脑子里飞快地转着。他不喜欢那种泥土干涸后的、沉闷的黄褐色。它总是让他想起贫瘠和毫无生机。失去它,似乎没什么大不了的。
“就这个?”他确认道。
“就这个。”
“好。”芬恩下了决心,“我给你……黄褐色。”
老妇人笑了,那笑容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显得有些诡异。她伸出的手没有收回,而是摊开了掌心。她的掌纹像一张复杂的地图。“那么,把它给我。用心想。想象那种颜色,然后,把它从你心里推出来,放进我的手心。”
芬恩闭上眼睛,照她说的做。他努力地想象着那种沉闷的、带着尘土气息的黄褐色。他想象着一块干裂的田地,一件穿旧了的粗麻布衣裳。然后,他试着将这种感觉,这种认知,从他的脑海里“剥离”出来,就像剥掉一张旧墙纸。这个过程很奇怪,没有实体,却有一种真实的费力感。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被轻轻地拉扯了一下。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老妇人已经收回了手。她站起身,将那盏油灯挂在了桥头的石柱上。“好了。你已经付过账了。”她看了一眼芬恩脚上那双旧皮靴,那双靴子原本正是那种他刚刚放弃的黄褐色。
芬恩也低头看去。在他的眼中,那双靴子,已经变成了一种毫无特征的、单调的灰色。就像他从未见过它们本来的颜色一样。他再看向守桥人身后那片土地,那些干枯的泥土,也全都失去了它们原本的色彩,变成了一片片深浅不一的灰。这个世界,在他眼中,悄悄地少了一块。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失落,但很快,就被即将踏上旅程的紧张感所取代。
“你可以过去了。”老妇人侧身让开了通往桥面的路。“但是,听我一句忠告,钟表匠的孩子。”她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在低语之森里,不要轻易给出你的名字。名字有力量。也不要吃任何非你自己带来的东西。更不要……相信任何长得太过美丽的事物。尤其是眼睛。”
芬恩郑重地点了点头。“谢谢您。我记住了。”
他向老妇人鞠了一躬,然后毅然转身,踏上了那座古老的石桥。
每走一步,他都感觉周围的世界在发生变化。静水镇那熟悉的、带着机油和金属气息的空气,正在被一种全新的、充满生命力却又带着一丝腐朽味道的奇异芬芳所取代。他脚下的石板似乎比看起来要柔软,踩上去有一种奇异的弹性。
当他走到桥的中央时,他回头看了一眼。
静水镇方向,依然能看到星光节那片温暖的、橘黄色的光晕,像一个遥远而温馨的梦。而守桥的老妇人,已经重新坐回了她的木凳上,低着头,继续编织她那由月光组成的线。她就像一个永恒的界碑,守望着两个世界的边缘。
芬恩转回头,看向桥的另一端。
那里是彻头彻尾的黑暗。不是没有星光的黑,而是一种仿佛有生命的、浓郁得化不开的黑。黑色的树影张牙舞爪,如同鬼魅。空气中传来了若有若无的、真正的“私语”声,那声音不属于任何他所知的语言,像风穿过骨笛,像蛇在枯叶上爬行,听得人头皮发麻。
这一步迈出去,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他想起伊拉拉在灯火下的脸,想起瓦莱里乌斯的嘲笑,想起自己当众许下的、那个愚蠢又悲壮的誓言。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
然后,他迈出了那决定性的一步,踏入了低语之森的土地。
在他身后,石桥上的那盏油灯,仿佛被一阵看不见的风吹过,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第六节:进入森林,奇异的植物,与第一个追随者
踏上低语之森土地的那一刻,芬恩感觉就像一头扎进了冷水里。
空气骤然变得黏稠而湿润,紧紧地包裹住他。之前还算清晰的星光,在这里几乎被遮天蔽日的树冠完全隔绝。只有偶尔几缕银色的光线,像探照灯一样穿透枝叶的缝隙,在铺满厚厚落叶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斑。
那些窃窃私语声变得更清晰了。它们似乎来自四面八方:来自头顶的树叶,来自脚下的泥土,来自那些盘根错节的、长满苔藓的树根。芬恩努力不去听懂它们的内容,牢记着基甸大师关于这些私语会把人逼疯的警告。
他环顾四周,试图辨认方向。那颗星辰坠落的景象还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里,他大致记得是朝着这个方向的偏东方。他需要找到一个制高点,才能看得更清楚。
这里的植物和他所知的完全不同。他看到一棵树的树干上长满了发光的蘑菇,那光芒一明一灭,像是在呼吸。旁边一种藤蔓植物,上面结满了水晶般的果实,每一颗都晶莹剔剔,里面仿佛有液体在流动。芬恩记住了守桥人的警告,克制住了去摘一颗尝尝的冲动。
森林里的地面异常松软,覆盖着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落叶和腐殖质,走在上面几乎没有声音。这让他感到一丝不安,因为这也意味着,他也听不到任何东西靠近的声音。
他走了大约一刻钟——当然,这是静水镇的时间,在这里,他完全失去了时间感。他只是凭着感觉在往前走。森林里没有路,他只能在巨大的树木之间穿行,不断拨开挡在面前的、湿漉漉的蕨类植物。
就在他绕过一棵巨大的、树皮像蛇鳞一样的古树时,他突然听到了一个不属于森林私语的声音。
那是一个小小的、急促的“吱吱”声。
芬恩停下脚步,警惕地看向声音的来源。在前方不远处的一片光斑下,他看到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小生物,大概只有人的巴掌大小,全身覆盖着蓬松的、煤灰色的绒毛。它长得有点像一只猴子,又有点像一只猫头鹰,有着一双不成比例的、巨大无比的金色眼睛。最奇特的是,它没有嘴巴,在它本该长着嘴巴的地方,是一小块光滑的、如同打磨过的黑曜石一样的平面。
此刻,这个小生物正陷入了麻烦。它的一条后腿被一种捕食性的植物给缠住了。那种植物长得像一个半张开的、深紫色的花苞,边缘有利齿般的结构,此刻正慢慢收紧,试图把这个小东西拖进它的“嘴”里。
小生物拼命地挣扎着,发出那种无助的“吱吱”声。它用它那双小小的、像人手一样的手去掰扯藤蔓,但无济于事。
芬恩犹豫了一下。守桥人告诫他不要多管闲事。但这只是一个小东西,看起来毫无威胁。而且,看着它被那株可怕的植物慢慢吞噬,芬恩感到于心不忍。
他从地上捡起一根粗壮的枯树枝,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那株食肉植物似乎感觉到了他的靠近,收缩的速度更快了。
芬恩用树枝用力地撬开了那花苞的“嘴”。那植物的内部比外面看到的更恶心,布满了黏滑的液体和倒钩。他费了些力气,才把小生物那被缠住的腿给解救出来。
小生物一获自由,立刻“嗖”地一下窜到了旁边的树上,动作快得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它躲在一根粗大的树枝后面,只露出一双金色的、亮晶晶的大眼睛,惊恐地看着芬恩。
芬恩丢掉树枝,摊开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恶意。“别怕,我不会伤害你。”
小生物歪了歪头,似乎在理解他的话。然后,它发出了一连串更加奇怪的声音。不是“吱吱”声,而是一种像是用小石子敲击玻璃的声音,清脆而有节奏。
芬恩听不懂,只能苦笑一下,准备继续赶路。他必须尽快找到那颗星。
然而,当他走出几步之后,他听到身后有动静。他回头一看,发现那个小生物正悄悄地跟在他后面。它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动作敏捷而无声,始终与他保持着十几步的距离。那双巨大的金色眼睛,在黑暗中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你怎么跟着我?”芬恩停下脚步问。
小生物也停了下来,它蹲在一根横出的树枝上,对他发出那种敲击玻璃般的声音。
芬恩不知道它是想报恩,还是有别的什么意图。但它看起来并不危险。而且,说实话,在这片充满未知和诡异私语的森林里,有一个活物跟着,哪怕它再奇怪,也让芬恩感到了一丝微弱的安慰,让他不那么孤独。
“好吧,”他对自己说,“你想跟就跟着吧。但别给我惹麻烦。”
说完,他继续往前走。而那个有着金色眼睛和黑曜石嘴巴的小家伙,也继续跟在了他的身后,成为了他在低语之森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无声的追随者。
他并不知道,他这个无心之举,为他未来的旅程,带来了一个他完全意想不到的盟友。因为在低语之森的古老语言中,这个小生物的名字叫“寻路兽”(Pathfinder),它们天生就能感知到那些被命运标记过的事物的方向。
而芬恩刚刚救下的这只寻路兽,正清晰地感知到,这个年轻人要寻找的那颗“坠落的星辰”的方向。并且,它还感知到,有另外两股充满恶意和贪婪的气息,正从另一个方向,以比他们快得多的速度,朝着同一个目标前进。
当然,这一切,芬恩都毫不知情。他只是觉得,这个夜晚,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漫长。他的冒险,才刚刚开始。
第二章:星辰之心,林地之主,以及一个全新的难题
第一节:森林里的第一个清晨
在静水镇,清晨的到来是有预兆的。首先是远处农场的第一声鸡鸣,然后是牛奶工马车咕噜噜的轮子声,接着是钟表匠们陆续打开店铺窗户的吱呀声,最后,是镇中心广场塔钟那一声浑厚、庄严、宣告六点整的钟鸣。一切都有条不紊,精准如仪。
在低语之森,清晨的到来,是一场毫无章法、光怪陆离的戏剧。
芬恩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他只记得自己在极度的疲惫中,蜷缩在一棵巨大的、根部像堡垒一样隆起的古树下,沉沉睡去。当他醒来时,他发现自己正沐浴在一片柔和的、如同稀释了的葡萄酒般的紫色光芒中。他困惑地抬头,穿过层层叠叠的、叶片形状像手掌的树叶,看到天空中同时挂着两个太阳:一个是他熟悉的、金黄色的太阳,另一个则是小一些的、散发着淡紫色光晕的太阳。它们并排悬挂,仿佛一对古怪的眼睛,俯瞰着这片土地。
森林里的窃窃私语声似乎在晨光中变得柔和了一些,像是从威胁的耳语变成了慵懒的梦话。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和一种奇异的花香,那香味浓烈得近乎甜腻,让芬恩的头脑有些昏沉。
他坐起身,感觉浑身酸痛,骨头缝里都塞满了寒气。他饿得前胸贴后背,喉咙也干得像是要冒烟。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冲动地跑进森林,根本没有带任何食物和水。这是一个足以致命的疏忽。
就在他为自己的愚蠢感到绝望时,他听到了身边传来一阵轻微的、敲击玻璃般的声音。他转过头,看到了那个昨天被他救下的小生物。
那个有着煤灰色绒毛和巨大金色眼睛的“寻路兽”正蹲在他身边不远处,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见他醒来,它歪了歪头,然后用它那小小的、像手一样的前爪,向他推过来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果实,形状像一颗心,表皮是深蓝色的,上面布满了银色的斑点,就像一片微缩的夜空。它散发着一种清甜的香气。
芬恩看着那枚果实,又看了看小生物那双真诚的金色眼睛。他想起了守桥人“不要吃任何非你自己带来的东西”的警告。但现在,饥饿和干渴像两只恶犬,撕咬着他的理智。而且,这只小家伙似乎是在报恩。它看起来并没有恶意。
他犹豫再三,最终还是败给了生理的渴望。他拿起那枚果实,触感清凉而光滑。他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
一股难以形容的、清冽甘甜的汁液瞬间溢满他的口腔。那味道不像是任何他尝过的水果,倒像是喝了一口清晨的露水,又像是吞下了一片凉爽的薄云。饥饿感和干渴感奇迹般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和的、从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活力。他的四肢百骸都仿佛被一股清泉冲刷过,疲劳一扫而空。
他惊喜地看着手中的果实,三两口就把它吃完了。连果核都没有。它仿佛就那样融化在了他的身体里。
“谢谢你。”芬恩真心实意地对那只寻路兽说道。
小家伙似乎听懂了他的感谢,它发出一串愉悦的“叮叮”声,然后敏捷地跳上了芬恩的肩膀,稳稳地蹲坐下来,像一个毛茸茸的肩章。它用它那光滑的、黑曜石般的嘴巴,轻轻地蹭了蹭芬恩的脖子,表示亲近。
芬恩笑了。这是他进入森林以来,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微笑。也许,情况并没有他想的那么糟糕。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落叶,抬头望向那两个太阳的方向。他依然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就在这时,蹲在他肩上的寻路兽突然伸出小爪子,指向了偏东的某个方向,同时发出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叮!”。
芬恩顺着它指的方向望去,那里除了纠结的树木和幽深的阴影,什么也看不见。但他心中有一种奇特的感觉,他觉得,这只小家伙知道他要去哪里。它在为他指路。
“好吧,小家伙。”芬恩摸了摸它的头,“从现在起,我就叫你‘叮叮’了。我们走,去找那颗星星。”
他再次迈开脚步,向着叮叮所指的方向走去。他不再像昨天那样漫无目的,心中多了一丝奇异的信心。他开始学着不去“看”,而是去“感受”这条路。他的旅程,在两个太阳的注视下,重新开始了。
第二节:幽林姐妹的疾行与窥探
在森林的另一端,莫温娜和赫卡忒的旅程,则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她们没有走路。她们在奔跑。一种不属于她们这个年纪的、非自然的狂奔。她们的身影在树林间化作两道灰色的残影,脚下的落叶被带起的劲风卷起,又无力地落下。她们的脸上没有疲惫,只有一种病态的、因为药力而兴奋的潮红。
在出发前,她们各自喝下了一小瓶用巨人眼泪、疾风草和燃烧的噩梦熬制而成的“极速药水”。这种药水能让饮用者在十二个小时内不知疲倦地飞奔,但药效过后,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会像被撕裂般疼痛三天。
“快点,赫卡忒!”莫温娜的声音在风中飘忽不定,“我能感觉到,天上的光正在减弱。星辰的力量在消散!我们必须在它完全‘凡人化’之前找到它!”
“我已经在跑了,姐姐!”赫卡忒喘着粗气回答,尽管她的身体在飞奔,但她的呼吸却不受控制,“这该死的药水,尝起来就像是烧焦的绝望!我觉得我的血液都在沸腾!”
“总比你那变成真菌的指甲要好。”莫温娜冷冷地回应。
她们一前一后地穿行着,仿佛两只捕食的鬣狗。她们对森林了如指掌,知道哪条路可以避开最危险的生物,知道哪片沼泽是活的,知道哪些树的私语里藏着最恶毒的诅咒。
跑了一段时间后,赫卡忒终于忍不住喊道:“我们还要跑多久?你确定方向对吗?”
莫温娜停了下来,她靠在一棵流淌着黑色树液的树上,从她那件由无数布块拼接成的袍子里,拿出一个小巧的、由甲壳制成的盒子。她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只活生生的、背部长着诡异人脸花纹的甲虫。
“这是‘窥探甲虫’。”莫温娜对妹妹解释道,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炫耀,“是我用一滴自己的血和一根月光养了五十年的宝贝。它能让我们看到我们心中所想之物的位置。”
她将甲虫放在手心,低声念了一段咒语。那甲虫背上的人脸花纹突然活了过来,眼睛睁开了。从那双微小的眼睛里,投射出一幅模糊的、摇晃的影像,就像水中的倒影。
影像中,是一个被巨大撞击力砸出的坑洞。坑洞的中央,泥土还在冒着丝丝热气。在那片焦黑的中心,坐着一个身影。
“看!”赫卡忒激动地凑了过来。
影像逐渐变得清晰。那是一个女孩。
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年纪的女孩。她有一头长得不可思议的、散发着淡淡银光的长发,如同凝固的瀑布。她的皮肤有一种半透明的质感,仿佛下面流淌的不是血液,而是星辉。她穿着一件由某种未知材料制成的、闪闪发光的、如同夜空般的衣服,但此刻已经破损不堪。
她的一条腿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显然是断了。她的脸上满是困惑、痛苦和一种与生俱来的、不容侵犯的傲慢。她正抬着头,愤怒地看着天空中那两个太阳,嘴里似乎在无声地咒骂着什么。
“一个……女孩?”赫卡忒愣住了,“星辰是个女孩?”
“这再好不过了。”莫温娜的眼中闪烁着贪婪的光芒,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颗没有腿脚、只会发光的石头,或许还会有点麻烦。但一个受伤的、无助的小姑娘……那就简单多了。”
她的脸上露出了那种恐怖的笑容。“心脏,总归是在同一个地方。而且,这样一来,我们还能在她死前,听听她那属于天空的惨叫声。那一定是这森林里最美妙的音乐。”
“她离我们还有多远?”赫卡-忒已经迫不及待了。
莫温娜收回甲虫,辨认了一下方向。“不远了。以我们的速度,在紫日落下之前就能赶到。快走!在我们之前,可不能有任何人先品尝到那份甘美。”
她再次迈开脚步,速度甚至比之前更快了。赫卡忒紧随其后。两道充满恶意的影子,如同一支射出的毒箭,直奔那颗坠落凡间的、受伤的星辰而去。
第三节:星辰,她的名字叫莱拉
莱拉(Lyra)很愤怒。
这是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混杂着屈辱和无助的愤怒。在她的记忆里,她是永恒的、高贵的、不容侵犯的。她是夜空中最亮的星之一,与她的姐妹们一同在天鹅绒般的黑暗中跳着亘古不变的舞蹈。她们用引力交谈,用光芒歌唱。她们看着脚下那个蓝绿色的小世界里,那些被称作“人类”的短暂生物,出生,相爱,劳作,死亡,就像看着一片潮水的涨落,有趣,但与己无关。
直到几个“瞬间”之前。
一个来自那个小世界凡人的、充满了强烈渴望和绝望的誓言,像一根看不见的钩子,刺穿了空间的帷幕,牢牢地钩住了她。在她的姐妹们惊恐的“尖叫”(一种高频的引力波)中,她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从她待了亿万年的轨道上拽了下来。
坠落的过程是一场噩梦。她穿过冰冷的虚空,与无数尘埃和碎片摩擦,然后一头扎进了这个世界厚重而污浊的“大气层”。她的身体,那个由纯粹的光和宇宙火焰构成的身体,被摩擦、被灼烧、被压缩。她感觉自己被强行塞进了一个不属于她的、由血肉和骨骼构成的凡人躯壳里。
然后是撞击。
剧痛。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痛”。她的左腿撞在了一块坚硬的、被称作“岩石”的东西上,发出了一声清脆的、令她陌生的断裂声。
现在,她就坐在这个又湿又脏的土坑里,周围全是烧焦的泥土和一种她不认识的、被压断了的、散发着古怪气味的植物。她感觉自己既沉重又虚弱。她体内的光芒,她存在的本质,正在不断地流失,被这个沉重的、有引力的世界吸走。她能感觉到,自己正在“变冷”。
她抬头看着天上那对怪异的太阳。它们的光芒让她觉得刺眼和庸俗。她想念家乡那纯粹的、温柔的黑暗。
她试着动了动,但左腿传来的剧痛让她倒吸一口凉气。她低头看着那条腿。一个凡人的女孩的腿。白皙的皮肤上,已经因为内出血而泛起了青紫。这太荒谬了。她,莱拉,夜空中永恒的信标,居然会“骨折”?
她很害怕。这也是一种全新的、令她厌恶的情绪。她在这个陌she的世界里,孤身一人,动弹不得。她体内的力量正在迅速衰退,让她变得越来越像一个……真正的凡人。
她能感觉到森林里那些不怀好意的窥探。那些树木的私语,在她耳中不再是模糊的背景音,而是能被理解的、充满了贪婪和恶意的低语。
“……看那光,多美的光……”
“……一颗星之心,能让我再活一千年……”
“……新鲜的,还热着呢……”
这些声音让她不寒而栗。她蜷缩起身体,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显眼,但她身上残存的星光,却像黑夜里的篝火一样,将她暴露无遗。
她不是一件任人宰割的物品。她是莱拉!她想呐喊,想反抗,但她发不出声音,只能在心里无声地咆哮。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脚步声。
不是那种属于森林生物的、鬼祟的脚步声,而是一种犹豫的、带着一丝笨拙的人类脚步声。
她警惕地抬起头,看到了一个年轻人,正小心翼翼地从坑洞的边缘向下滑来。
他看起来很年轻,也许比她现在这个凡人形态的年纪大不了多少。他穿着一身朴素的、有些磨损的衣服。他的头发很乱,脸上还沾着泥土,眼神里充满了疲惫,但那双眼睛,在看到她时,却陡然亮了起来,混合着难以置信的敬畏、狂喜,和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困惑。
在他的肩膀上,蹲着一只毛茸茸的、长着金色大眼睛的小怪物。
芬恩终于找到了她。
第四节:希尔梵之眠,万木之父的意志,与黑木的苏醒
觊觎着这颗坠落星辰的,远不止渴望青春的女巫和被誓言驱使的年轻人。在这片混沌而充满欲望的森林里,还存在着一种更古老、更强大、也更漠然的力量。它们不渴求青春,因为它们就是时间的本身;它们不追逐财富,因为泥土下的每一根根须和阳光下的每一片叶子都属于它们。它们是这片土地真正的、沉睡的主人。
要找到它们,你必须走到低语之森的最深处,一个连双子太阳的光芒都无法完全穿透,任何凡人或心怀杂念的魔法生物都无法踏足的禁地。这里的空气中没有腐殖质的味道,只有一种纯粹的、如同亘古岩石般的古老气息。这里的树木也截然不同。它们没有寻常树木的绿叶与花朵,它们的树干呈现出一种深沉的、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黑色,质地坚硬如玄武岩,树枝则像是被神明之手随意扭曲的钢铁,以一种违背生长法则的角度刺向天空。
这里是“静默之心”(The Heart of Silence),是“希尔梵”(The Silvans)——林地之主们的沉眠之地。
它们是活着的化石,是森林最古老的意志化身。在低语之森里,时间的流逝并非均匀,而希尔梵们存在的时间,比森林里最古老的传说还要漫长。它们记得天空还没有那颗紫色太阳时的样子,也记得第一滴雨水落在这片土地上的触感。它们的“睡眠”并非凡人意义上的睡眠,而是一种将自我意识融入整个森林生态系统的深度冥想。它们的根须是森林的神经网络,它们的树液是森林的记忆之河。
当莱拉坠落凡间时,那巨大的能量冲击和法则扭曲,如同在希尔梵们共享的、平静如镜的意识之海中,投入了一块燃烧的巨石。掀起的滔天巨浪,将这些沉睡了数百个凡人纪元的古老存在,从它们无梦的休眠中猛然惊醒了。
在“静默之心”的最中央,意识的涟-漪开始汇集。一场无声的集会就此展开。
它们没有喉咙,也不屑于用空气振动这种粗糙的方式交流。它们的语言,是根须在大地深处的共振,是思维在木质纤维中无声的流淌,是整片森林意志的共鸣。这是一种凡人无法感知,却比任何言语都更清晰、更宏大的交流。
一道缓慢、沉重、仿佛来自地核深处的思维,如同古老树脂般缓缓流淌开来,扩散至每一个苏醒的同族意识中:
*<一阵……不谐之音。一阵来自天外的灼热。一阵源于混沌的创伤。天空……在流血。森林……在呻吟。> *
这是“古橡之根”(Root of the Elder Oak)发出的讯息。他是这片林地中最年长的存在之一,他的树皮如同干裂的河床,记载着上万次季节的更替。
另一道更尖锐、更焦躁、如同被狂风吹断的树枝般的思维立刻回应道:
*<异物!外来之物!它的光芒过于刺眼,它的法则过于喧嚣。它像一颗钉子,楔入了我们缓慢而永恒的秩序之中。森林的平衡……被打破了!> * 这是“黑荆棘之心”(Heart of the Blackthorn)的意志。他的本体是一丛巨大而扭曲的荆棘,每一根刺都充满了自然的防御性和排他性。
紧接着,第三道思维加入了讨论,它带着一种水晶般的冷冽与清澈:
*<我能‘闻到’它周围的欲望在滋生。我们那些头脑简单的孩子(指森林里那些次级的魔法生物),正因它的光而变得焦躁不安,如同闻到血腥味的蝇虫。就连那些躲在泥沼里的‘腐肉姐妹’(指幽林女巫)也从她们的巢穴里爬了出来,带着她们那身令人作呕的枯萎气味。> * 这来自于“水晶桦”(The Crystal Birch),她是一棵通体散发着微光的银色桦树,对魔法的流动异常敏感。
希尔梵们不在乎青春或力量的得失。对它们而言,那不过是短暂生物在生命长河中溅起的微不足道的浪花。它们唯一在乎的,是森林的“秩序”——一种宏大的、周而复始的、以千年为单位的生态平衡。这颗坠落的星辰,对它们来说,不是宝藏,而是一块正在发炎、化脓的入侵性肿瘤。一个必须被冷静而迅速地处理掉的异物。
所有的讨论,最终都汇集到了一个统领性的、最强大的思维意志面前。它如同一座巍峨的山脉,宏大、沉默而威严。它来自于“静默之心”最中央那棵最高大、最古老的、树冠几乎遮蔽了半个天空的“万木之父”(The All-Father Tree)。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低语之森的核心。
万木之父沉默了良久,仿佛在倾听整个森林的脉搏。他的根须遍布整片森林,每一片叶子的颤动,每一只甲虫的爬行,都逃不过他的感知。当他终于“开口”时,他的意志如同无法抗拒的自然法则,缓缓笼罩了整个集会:
<天空的伤口,必须被缝合。那溢出的光,必须被收敛。此物……不可留。它的存在,是对‘沉静’的亵渎。它会吸引更多来自世界之外的贪婪目光,也会让我们那些懵懂的孩子们相互残杀。森林的平衡,远比一颗燃烧的石头重要。>
<如何处置?> * 黑荆棘之心急切地问道。<碾碎它?用根须将它勒死?还是将它深埋于地底,让它在无尽的黑暗中熄灭?> *
<粗暴的毁灭,只会让它体内那股属于天空的混沌能量爆发,对这片土地造成更深、更难以愈合的创伤,如同砍断染毒的肢体,会让毒液流遍全身。> * 万木之父的意志中充满了古老的、非人性的智慧。<它不能被简单地消灭,它必须被‘转化’或‘归还’。最好的结局,是找到方法,将它送回它那空旷而寒冷的家。但我们没有沟通天空的手段。那么,就只剩下转化。>*
他顿了顿,一个冷酷的决定形成了。
*<我们将它带回‘静默之心’。用我们古老的树脂将它包裹,用我们的根须汲取它的光和热,直到它彻底冷却、沉默。最终,它会成为我们中的一员。一棵不会思考、只会发光的‘静默之树’,为我们的长眠提供一点无害的点缀,直到它的光芒在千百年后彻底耗尽,成为一块普通的黑色木头。> *
这番话语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是一种基于生态平衡考虑的、冷静到残忍的解决方案。
一道新的讯息传来,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冷硬。这是“铁木之干”(Trunk of Ironwood)的意志,他负责监视森林的边界。
<已经有人类的幼崽在靠近它。一个年轻人。他的身上,被一个充满了‘渴望’的凡人誓言的气味所包裹。>
*<还有两个。> 水晶桦的讯息紧随其后。<更古老。更污浊。如同腐烂的沼泽。她们正借用非自然的魔法疾行,她们的目的更直接,她们想要……‘吃’掉它。> *
万木之父的意志中终于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那是不悦。
*<‘腐肉姐妹’的贪婪越界了。她们可以吞食森林中自然死亡的腐肉,但不能染指从天而降的异物。至于那个被誓言驱使的年轻人……他只是一个误入棋盘的棋子,无关紧要,但也构成阻碍。> *
他那宏大的意志不再犹豫,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断。
*<派出‘木缚者’(The Woodwraiths)。唤醒它们。> *
这道命令一下,整个“静默之心”的地面开始轻微震动。
*<找到那个‘天外来客’。将它完整地带回来。在包裹它之前,不要对其造成任何实质伤害。至于那两个‘蛀虫’和那个‘迷路的孩子’……如果他们胆敢阻拦,就将他们一并束缚,让他们成为滋养我们根系的养料。森林的秩序,高于一切个体的生命。去吧,让森林重归沉静。> *
随着这道最终命令的下达,在“静默之心”的外围,三棵看起来与其他希尔梵无异的黑色巨树,它们的内部开始发出令人不安的、如同骨骼摩擦般的嘎吱声。它们那玄武岩般的树皮开始出现裂缝,裂缝中透出暗红色的光芒。树皮成块地剥落,露出下面如同扭曲的肌肉纤维般的暗色木质结构。
它们的根须猛地从地底抽出,那些细密的根须在瞬间收缩、缠绕,形成了数条如同昆虫或蜘蛛般的、长着利爪的节肢腿。它们将巨大的树干从土壤中支撑起来,动作流畅而诡异。它们头顶的树枝则如手臂般收拢、缠绕,变成了一对强有力的、可以轻易捏碎岩石的巨大利爪。它们没有脸,但在树干的正中央,裂开了一道缝隙,从中透出一颗缓慢旋转的、散发着暗红色光芒的结晶体——那是它们的意志核心。
它们是希尔梵的守护者,也是森林法则的执行者——木缚者。它们是沉默的、高效的、毫无情感的杀戮和捕获机器。
三具高大的、由活着的黑木构成的身影,迈开了它们那沉重却诡异地悄无声息的步伐,离开了“静默之心”的庇护,朝着星辰坠落的方向,坚定地前进。
森林的第三股,也是最强大的一股势力,已经入局。它们的行动,将为这场围绕着星辰的争夺战,投下最沉重、最无法预料的阴影。
第五节:欢笑之藤,懊悔小径,以及悲伤之湖
芬恩很快发现,叮叮的指引是一份福佑,却也是一张粗糙的地图。它能标出大陆的轮廓,却无法注明沿途的每一处流沙与悬崖。它能感知到星辰坠落的最终方向,但通往那个方向的每一步,都布满了低语之森精心设置的、充满恶意的陷阱。这片森林考验的不仅是旅人的体力,更是他们的心智、他们的记忆,以及他们内心最深处的渴望与恐惧。
他的旅程成了一系列与险境的擦肩而过。他学会了一种新的生存之道:不再相信自己的眼睛,而是相信肩上那只小生物的反应。
他们遇到的第一个真正考验,是在一片看似无害的林间空地上。那里阳光明媚,紫色的太阳光透过树冠,洒下温暖的光斑。地面上爬满了一种奇特的藤蔓,上面开着无数银铃般的小花。当芬恩靠近时,那些花儿竟随着微风轻轻摇曳,发出一阵阵如同孩童般清脆悦耳的欢笑声。
那笑声有一种奇异的魔力。它钻进芬恩的耳朵,唤醒了他内心深处最遥远、最无忧的记忆。他仿佛回到了五六岁的光景,在静水镇外的草地上追逐蝴蝶,阳光温暖地洒在背上,母亲在不远处呼唤他的名字,声音里满是笑意。一股强烈的、令人愉悦的疲惫感席卷了他。他只想在这片洒满阳光和笑声的藤蔓中坐下,哪怕只睡一小会儿,回到那个再也回不去的黄金时代。
他几乎就要那么做了。他的腿一软,身体已经开始下沉。
就在这时,他肩膀上的叮叮突然变得焦躁起来。它不再发出那种清脆的“叮叮”声,而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种低沉的、充满威胁的咕噜声,那声音与周围欢乐的笑声形成了尖锐而诡异的对比。它用它的小爪子,狠狠地揪住了芬恩的一撮头发,用力向后拉扯。
那阵突如其来的刺痛,像一根针,扎破了芬恩温暖的幻梦。他猛地清醒过来,眼前母亲的微笑和故乡的草地如烟雾般消散。他惊恐地看到,他那只几乎已经踏入藤蔓丛的靴子旁,一株“欢笑藤”正像蛇一样悄悄立起,银铃般的花朵变成了一张咧开的、布满细齿的嘴。而在藤蔓丛深处,他瞥见了一具早已腐朽的、被藤蔓紧紧缠绕的鹿的骸骨。
芬恩连滚带爬地后退,直到背脊撞上一棵粗糙的树干,才惊魂未定地停下。那些藤蔓见猎物逃脱,笑声也随之变得稀疏而怨毒,最后完全消失,只剩下一片沉默的、开着银色小花的死亡之地。
“谢谢……”他对着肩上还在咕噜作响的叮叮,沙哑地说道。他学到了在森林里的第一个教训:最甜美的声音,可能来自最致命的陷阱。
继续前行,他们又遇到了一条小径。这在没有路的森林里是极不寻常的。它由一种灰色的、打磨得异常光滑的石头铺成,蜿蜒着伸向未知的密林深处。这看起来像是一条安全的、文明的道路,芬恩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踏了上去。
但当他的脚踩上那灰色石板时,一种截然不同的攻击开始了。这次不是感官的诱惑,而是记忆的鞭笞。他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他一生中所有犯过的错,所有感到的羞愧。他看到自己因为一次计算失误而毁掉了一个昂贵的齿轮,基甸大师失望地摇头;他看到自己因为笨拙而在伊拉拉面前打翻了一杯水,引来她朋友们的窃笑;最清晰的,莫过于在星光节广场上,他像个小丑一样许下那个狂妄的誓言后,瓦莱里乌斯那张充满讥讽的脸和人群爆发出的刺耳嘲笑。
每一个念头,都像一块石头,压在他的心上。他走得越久,心中的悔恨和自我厌恶就越沉重。他的脚步变得越来越慢,他开始怀疑自己。我是谁?不过是一个不自量力的学徒。我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了一个根本看不起我的女孩的一个轻蔑的承诺?我应该回去,请求基甸大师的原谅,安安分分地当一辈子钟表匠,而不是在这里妄图捕捉一颗星星。
这条“懊悔小径”似乎没有尽头,它通往的,是绝望的深渊。芬恩几乎就要放弃了,他想就地坐下,被这份无边无际的悔恨淹没。
但叮叮没有让他如愿。小家伙从他肩上跳了下来,跑到小径旁的泥土里,用它的小爪子疯狂地刨着。芬恩好奇地走过去,只见叮叮刨开表面的苔藓和腐叶后,露出的并不是泥土,而是一种巨大生物的、布满了粘液的灰色皮肤。那条看似由石头铺成的小径,根本不是路。它是一只潜伏在地下的、以旅人的绝望和悔恨为食的巨型惰性生物的脊背。
叮叮拒绝再回到那条“路”上,它执拗地在旁边布满荆棘和烂泥的林地里穿行,不时回头看看芬恩。芬恩看着那条通往自我毁灭的光滑“捷径”,又看了看叮叮为他选择的、充满艰辛却通往生机的真正道路,心中一阵后怕。他咬着牙,离开了那条懊悔小fi恩gers,一头扎进了旁边的灌木丛。锋利的枝条划破了他的衣服和皮肤,但比起刚才那种精神上的凌迟,这点皮肉之苦简直不值一提。
他学到了第二个教训:最平坦的道路,往往通向最深的泥潭。
在紫色的太阳开始缓缓西斜,给森林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时,他们终于来到了他旅途中最严峻的考验面前。
穿越过一片纠结的树根地带后,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广阔的湖泊出现在他面前,静谧得宛如一块被遗忘的蓝宝石。湖水清澈见底,水面平滑如镜,不起一丝波澜,完美地倒映着天空中那对奇特的双子太阳和岸边色彩斑斓的树木。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水汽和淡淡的睡莲香气,这里美得不像凡间,更像是一首由光和水写成的诗。
这一次,连芬恩自己都感觉到了不对劲。在这片处处充满恶意和混沌的森林里,出现这样一片完美、宁静、和谐的所在,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和谐。
但连日的奔波让他又累又渴,看到这样一片清冽的湖水,他身体的本能几乎要压倒理智。叮叮在他肩上发出了轻微的、警告性的“叮叮”声,但他还是忍不住走到了湖边。
他俯下身,想看看这湖水到底有多清澈。然而,当他望向湖面倒影时,他看到的,并不是自己那张疲惫肮脏的脸。
他看到了静水镇的中心广场。
那倒影清晰得令人难以置信。广场上依旧灯火辉煌,但气氛却不像星光节那般喧闹,而是带着一种庄严的、期待的安静。他看到镇上的居民都聚集在那里,脸上带着尊敬和钦佩。他的师傅基甸大师,站在人群的最前面,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欣慰而骄傲的笑容。
然后,他看到了伊拉拉。她站在喷泉旁,穿着那件淡蓝色的长裙,美得如同幻梦。她的身边没有瓦莱里乌斯,也没有其他人。她独自一人,正深情地望着湖面倒影中的他。
最让他心脏狂跳的是,她手中正捧着他做的那只机械鸟。而在倒影中,那只沉默的鸟,正昂着头,张开宝石喙,唱出一支他从未听过、却又无比熟悉的、宛如天籁的旋律——那正是他在梦中听到的,属于低语之森的曲子。
“芬恩……”
他听到了她的声音,从湖面飘来,温柔得能融化钢铁。“你做到了。我就知道你能做到。所有人都看到了你的勇气。瓦莱里乌斯向我道歉了,他说他才是真正的傻瓜。我一直在等你……快回来吧,我的英雄。你的奖励,在这里等着你。”
湖中的伊拉拉,向他伸出了手。那是一个不容拒绝的、充满了爱与承诺的邀请。
芬恩的脑子完全停止了思考。这就是他想要的。这就是他冒着生命危险进入这片森林所追求的一切。认可、荣耀、以及心上人的爱。他所有的疲惫、恐惧、悔恨,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他心中只剩下唯一的念头:走进湖里,穿过这层薄薄的水面,回到那个属于他的、完美的结局中去。
他迈开了脚步,靴子踏入了冰凉的湖水。
叮叮在他肩上彻底疯狂了。它发出的不再是警告声,而是充满了恐惧和绝望的尖叫。它用它所有的力气,用它的爪子和牙齿(芬恩第一次知道它有牙齿)撕咬他的衣领,拉扯他的耳朵。但芬恩像是被蛊惑了一般,对这些疼痛毫无感觉,依旧坚定地向着湖心走去。
眼看芬恩的大半个身子就要没入水中,去拥抱那个致命的幻象,叮叮做出了最后的挣扎。它全身的绒毛猛地竖起,那双巨大的金色眼睛里迸发出骇人的光芒。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张开了那个一直紧闭的、黑曜石般的嘴巴。
一股不属于这个维度的、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声音,从它小小的身体里爆发了出来。
“——Screeeeeeeeeeeeeeeeeee——!”
那不是声音,而是一种纯粹的、撕裂性的“否定”。它不是在驱散幻象,而是在否定幻象存在的本身。随着这声尖啸,那片镜子般的湖面,仿佛一块被重锤击中的巨大玻璃,伴随着千万声清脆的碎裂声,轰然炸裂!
伊拉拉温柔的脸庞,静水镇辉煌的广场,那只歌唱的机械鸟,所有美好的幻象都在瞬间扭曲、瓦解、破碎,变成了无数黑色的碎片,沉入水底。
眼前的美丽湖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漆黑的、散发着浓烈腐臭气味的沼泽。水面上漂浮着绿色的、冒着气泡的黏菌,以及一些腐烂了一半的动物尸骨。几具人类的骨骸,保持着向前伸手的姿势,半陷在黑色的淤泥里,仿佛仍在徒劳地追寻着他们各自的美梦。
芬恩浑身一颤,像是从一个最深的噩梦中惊醒。冰冷而污浊的沼泽水灌进了他的靴子,刺骨的寒意让他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看到了那些白骨,想到了自己差一点就成了他们中的一员,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趴在岸边,剧烈地呕吐起来,吐出的全是酸水和胆汁。
他瘫软在泥泞的岸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心有余悸地看着那片被称为“悲伤之湖”的死亡沼泽。他感到一阵后怕,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和茫然。森林用他最深的渴望为他编织了一个完美的陷阱,而他,毫无抵抗之力。他对伊拉拉的爱,那个支撑他走到这里的信念,在这一刻,竟然变成了最致命的武器。
他疲惫地转过头,看向救了他性命的叮叮。
小家伙在发出那声石破天惊的尖啸后,仿佛耗尽了所有的精力。它瘫软在他的肩窝里,浑身的毛都失去了光泽,蔫蔫的,像一块被雨淋湿的煤块。连那双金色的眼睛,都变得暗淡无光。
芬恩的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激和愧疚。他小心翼翼地把叮叮捧在手心,用自己衬衫上最干净的一角,轻轻地擦拭着它。
“谢谢你,叮叮……”他的声音嘶哑而真诚,“又一次……你救了我的命。”
他坐了很久,直到紫色的太阳完全沉入地平线,天空中只剩下那个昏黄的太阳散发着余晖。他需要休息,更需要思考。他意识到,如果他还抱着那个不切实际的、对伊拉-"拉"的幻想,他迟早会死在这片森林里。
他从地上站起来,身心俱疲,但眼神里却多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冷峻的清明。他对叮叮轻声说:“我们走吧。去找那颗星星。”
这一次,他没有去想找到星星后能得到什么回报。他只是单纯地想要完成这件事,想要走出这片森林,想要……为了不辜负肩上这个小家伙的舍命相救。
叮叮在他手心动了动,虚弱地抬起小爪子,指向前方。它的爪子在微微颤抖,但指向却无比坚定。这一次,芬恩感觉到,它们真的快到了。他的冒险,在击碎了最美丽的幻象之后,即将迎来最严酷的现实。
第六节:坠星之地与出乎意料的相遇
他又走了大约半个钟,穿过一片长着银色叶子的桦树林后,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一片巨大的、圆形的空地出现在他面前,空地上的树木全都向外倾倒,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推开。空地中央,是一个巨大的、还在冒着丝丝热气的坑洞。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味道,像是雷雨过后的臭氧,混合着被碾碎的紫罗兰的香气。
这里就是星辰坠落的地方。
芬恩的心跳开始加速。他一生的命运,他那荒唐誓言的答案,就在这个坑洞里。他甚至不敢去想,他会找到什么。一块滚烫的石头?一团燃烧的火焰?还是某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东西?
他让叮叮留在坑洞边缘,自己则小心翼翼地、手脚并用地滑下了陡峭的坑壁。坑底的泥土又热又软,踩上去像是踩在温热的灰烬上。
然后,他看到了她。
她就坐在坑洞的最中央,背对着他。一头银色的长发如同融化的金属,流淌在焦黑的泥土上,散发着柔和的光晕,将她整个人笼罩在一片圣洁的光辉里。即使只是一个背影,也美得让人窒息,完全不似凡间之物。
芬恩的呼吸停滞了。
星星……是一个女孩?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般在他脑中炸响。他设想过一千种可能性,却唯独没有想到这一种。他要怎么做?把一个活生生的女孩“带”给伊拉拉?他的誓言,在这一刻,从一个艰巨的任务,变成了一个荒谬、甚至邪恶的绑架。
就在他大脑一片混乱、不知所措的时候,那个女孩,那颗星辰,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存在。她缓缓地转过头来。
当芬恩看到她的脸时,他感觉自己一生中所见过的所有美丽事物——静水镇最精巧的钟表,伊拉拉在灯光下的笑容,天空中最亮的星辰——在这一刻都黯然失色。
那是一张无法用语言形容的脸。她的皮肤像最纯净的月光,眼睛是深邃的、仿佛包含了整个宇宙的午夜蓝。但那张脸上,没有一丝温柔或喜悦。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愤怒、刻骨的傲慢,和一丝无法掩饰的痛苦。
莱拉看着眼前的这个凡人。一个肮脏、疲惫、眼神里充满了愚蠢敬畏的年轻雄性。正是这种生物的某个愚蠢誓言,将她从她的天堂拽到了这个泥泞的地狱。她的怒火瞬间压倒了恐惧和痛苦。
“你,”她开口说道,她的声音出乎意料地清脆,却冷得像碎冰,“就是那个用卑劣的愿望将我束缚于此的虫子?”
芬恩被她声音里的敌意和那句“虫子”惊得后退了一步。他完全没想过,这颗星辰,会说话,而且一开口就如此不客气。
“我……我……”他结结巴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是来“带走”她的,但他怎么能对这样一个……一个明显有自我意志的存在,说出如此无礼的话?
“你什么?”莱拉的蓝眼睛里燃烧着怒火,那怒火让她的脸颊泛起一丝病态的红晕,“你是聋了还是哑了?还是说,你们这种低等生物的语言功能,会因为看到超出认知范围的东西而失灵?”
“我叫芬恩。”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尽管听起来有些微弱。“我来自……溪流那边的静水镇。”
“芬恩。”莱拉轻蔑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一个毫无意义的音节。我不管你叫什么,也不管你来自哪个肮脏的角落。现在,立刻,把我身上的这条该死的‘线’解开,让我回去。”
芬恩困惑地看着她。“线?什么线?”他完全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莱拉气得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无知。真是可悲的无知。”她试图移动一下身体,但左腿的剧痛让她闷哼了一声,脸色变得更加苍白。“那个誓言。你对另一个凡人许下的那个充满了愚蠢占有欲的誓言。它就像一根绳子,把我拴在了你的命运上,让我无法离开这个世界。解开它!”
芬恩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把他和这颗星辰联系在一起的,竟然是他在广场上对伊拉拉许下的那个誓言。他从未想过,一句冲动之下的话语,竟然有如此巨大的、跨越世界的力量。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解开。”他诚实地回答。他许下誓言是为了得到伊拉拉,如果现在解开,那他这一路的辛苦,又算什么?但他看着眼前这个受伤又愤怒的女孩,心中的愧疚感油然而生。“我……对不起。我不知道会这样。”
“你的道歉和你的存在一样,毫无价值。”莱拉冷冷地说,她试图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但很快就因为剧痛而跌坐回去。那种无力感让她眼中闪过一丝绝望。
芬恩看着她扭曲的左腿,终于把那些关于誓言和回报的混乱思绪暂时抛开,注意到了更现实的问题。“你的腿……断了。”
“多谢你的观察,眼力惊人的凡人。”莱拉的语气充满了讽刺。
芬恩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在她面前蹲下身。“让我看看。在镇上,我帮基甸大师修过很多精密的东西,骨头和齿轮的原理,也许有相通之处。”
莱拉警惕地看着他靠近。“别碰我!你这卑微的生物,没有资格触碰一个星辰的身体。”
尽管她语气强硬,但芬恩还是从她那双故作坚强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脆弱。他没有再强求,只是撕下自己学徒服上一条还算干净的内衬布料,又在坑洞边缘找了两根相对结实、笔直的树枝。
“我不会碰你。”他温和地说,把布条和树枝放在她身边,“但你得把断掉的骨头固定住,不然它会伤得更严重。就像钟表的摆轮轴断了一样,如果不固定,它会毁掉周围所有的齿轮。”
他用了一个她不可能听懂的比喻,但他那专注而认真的神情,以及他眼神里流露出的、不含任何欲望的纯粹关心,让莱拉的敌意稍稍减弱了一些。她看着地上的布条和树枝,又看了看自己那条疼痛难忍的腿,陷入了沉默。
一个是被誓言绑架的星辰,一个是履行誓言的年轻人。一个高傲而受伤,一个卑微却善良。他们之间的气氛,尴尬、紧张,却又产生了一丝奇妙的连接。
然而,他们没有时间来处理这种复杂的情绪了。
蹲在坑洞边缘的叮叮,突然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它对着森林的某个方向,发出了一种低沉的、充满恐惧的呜咽声。
紧接着,两道灰色的、快得如同鬼魅的身影,从树林中一闪而出,停在了坑洞的另一边。
是幽林姐妹,莫温娜和赫卡忒。
她们终于赶到了。她们的脸上因为极速药水的效果而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潮红,但她们的眼睛,却像两头饿了几个世纪的野兽,闪烁着毫不掩饰的、令人作呕的贪婪光芒。她们的目光死死地锁定在莱拉的身上,就像看到了世界上最美味的餐点。
“哦……看看我们找到了什么,妹妹。”赫卡忒沙哑地笑着,声音像是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的。“比镜子里看到的,还要鲜嫩,还要美味。”
莫温娜的目光则在芬恩和莱拉之间扫了扫,最后停在芬恩身上。“一个碍事的静水镇小虫子。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个不自量力的愣头青。”她看着莱拉,脸上露出那个能把小孩吓哭的恐怖微笑,“小星星,别害怕。我们是来‘帮助’你的。我们知道你很痛苦,很快,我们就会让你所有的痛苦,都结束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袍子里抽出那把由人骨制成的小刀。刀刃在双子太阳的光下,反射出惨白的光。那把刀,不是用来战斗的。是用来切割、肢解、取出一颗跳动的心脏的。
莱拉看着这两个丑陋、邪恶的生物,感受到了她们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纯粹的、要将自己吞噬殆尽的恶意。她本能地向后缩去,靠向了芬恩。在这一刻,这个笨拙的凡人,似乎比那两个散发着腐烂气息的女巫,要安全得多。
芬恩也站了起来,挡在了莱拉的身前。他手中没有任何武器,只有刚刚捡来的那根用来做夹板的树枝。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是这两个一看就非人类的生物的对手,但他别无选择。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们伤害这个……这个从天而降的女孩。
“你们是谁?”他鼓起勇气,大声问道。
“我们是你的死神,小家伙。”赫卡忒咯咯地笑着,迈步向坑洞里走来。“别担心,我们下手会很快。处理完你,我们再来好好享用我们的甜点。”
一场实力悬殊得可笑的对峙,就这样形成了。
但谁也没有注意到,在他们争执不休的时候,从森林的另一个方向,三具高大的、由活着的黑木构成的身影,正迈着沉重而无声的步伐,缓缓地包围了整个坑洞。
它们是“木缚者”。它们没有贪婪,也没有同情。它们只为执行命令而来。
星辰争夺战,真正的参与者,终于全部到齐了。芬恩和莱拉,这两个本应是故事主角的人,却在不知不觉中,成了三方势力角逐的中心,那个最脆弱、最无助的漩涡眼。
而芬恩也终于意识到,他那个在星光节广场上许下的、看似简单的誓言,将他带入了一个何等复杂和致命的棋局之中。想要赢得伊拉拉的手,他首先要做的,是活下来。
这看起来,比找到一颗星辰,还要困难得多。
第三章:三方乱斗,星光之怒,以及一场狼狈的逃亡
第一节:木缚者的降临与对峙的破裂
低语之森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在那个由星辰撞击而成的坑洞中,时间似乎被拉伸得如同太妃糖。芬恩手持一根毫无威胁的树枝,挡在受伤的莱拉身前。他对面,是那两个散发着腐烂气息和浓烈恶意的幽林姐妹。而在坑洞的边缘,叮叮正发出绝望的、低沉的呜咽声,警告着一个远比眼前女巫更可怕的威胁。
赫卡忒看着芬恩那副螳臂当车的滑稽模样,发出一阵嘶哑的、像是被沙砾堵住喉咙的笑声。“哦,看看这个小英雄。你是想用那根小树枝给我们挠痒痒吗?还是想把它点燃,当成蜡烛,为我们照亮享用美餐的路?”
“别跟他废话,妹妹。”莫温娜的声音冰冷而果决,她那双深陷的眼睛里只有纯粹的目标,“他的血肉太年轻,没什么魔力,只能浪费我们的时间。先解决掉他,再来处理我们的‘小星星’。”
她迈开了步子,动作看似缓慢,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赫卡忒也舔了舔嘴唇,跟了上来。她们一左一右,如同两只准备分食猎物的秃鹫,向着芬恩和莱拉逼近。
芬恩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鸟。他握紧了手中的树枝,手心全是冷汗。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战胜她们。他只是在做一件毫无希望,却又不得不做的事情。
“站住!”他大喊道,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不许你们靠近她!”
莱拉在他身后,看着这个凡人那不算宽阔的背影。她心中充满了矛盾。一方面,她痛恨这个用愚蠢誓言将她拖入这个肮脏世界的生物;但另一方面,在面对这两个明显更邪恶、更直接的威胁时,这个凡人的守护,却成了她唯一的屏障。她甚至能感觉到他背部肌肉因为紧张而传来的轻微颤抖。这是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混杂着屈辱和一丝微弱感动的奇怪情绪。
“哦?小家伙还有点骨气。”赫卡忒怪笑着,她举起一只手,那只长着苔藓色真菌指甲的手。“让我来教教你,在低语之森,骨气是最没用的东西。”
她嘴里开始念念有词,空气中浮现出淡淡的、沼泽般的绿色雾气,朝着芬恩缠绕而来。那雾气带着一种能让人骨头发软的腐臭味。
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整个地面,突然剧烈地、沉闷地一震。
不是地震那种剧烈的摇晃,而是一种更深沉、更有节奏的震动,仿佛有什么极其沉重的东西,正在以固定的步伐走来。
“咚……”
“咚……”
“咚……”
每一下震动,都像是直接敲击在人的心脏上。坑洞里的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连莫温娜和赫卡忒的脸上,都露出了困惑和警惕的神情。她们对这片森林了如指掌,却从未听过这种脚步声。
紧接着,在坑洞边缘的树林中,出现了三个高大的身影。
它们从树木的阴影中走出,悄无声息,仿佛它们本就是阴影的一部分。它们的身高至少是芬恩的两倍,通体由漆黑如玄武岩的活木构成,身体的轮廓像一棵被扭曲了的巨树,却又长着数条如同蜘蛛般的节肢腿,和一对由缠绕的树枝组成的、足以捏碎钢铁的巨大利爪。在它们没有五官的“脸”部中央,一颗暗红色的、如同心脏般搏动的晶体,散发着冷酷而无情的光。
它们是木缚者。森林意志的执行者。
当它们出现时,整个森林的窃窃私语声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充满了敬畏的绝对沉静。
“这……这是什么鬼东西?”赫卡忒失声叫道,她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真正的恐惧。她能感觉到,从这三具黑木怪物身上散发出的,是一种远超她们魔法层次的、属于这片土地最本源的力量。那种力量,漠视一切,不容反抗。
莫温娜的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她死死地盯着那些怪物胸口的红色晶体,嘴唇发白。“希尔梵……是希尔梵的守护者。不可能!它们已经沉睡了至少五百年!是什么东西惊动了它们?”她的目光猛地转向莱拉,眼中充满了恍然大悟和更深的贪婪,“是她……是这颗星辰坠落的能量,把这些老古董从沉睡中唤醒了!”
三具木缚者没有理会她们的惊愕。它们迈着沉重的步伐,用那蜘蛛般的腿,轻而易举地走下了陡峭的坑壁,在坑底呈三角之势,将芬恩、莱拉,以及那两个女巫,全都包围在了中央。
它们的动作整齐划一,充满了机械般的精准。其中一具木缚者,缓缓抬起了它那巨大的木质利爪,指向了莱拉。它那颗暗红色的晶体闪烁了一下,一道无声的、不容置疑的命令,直接在所有人的脑海中响起,不是通过耳朵,而是通过意志的直接感知:
*<天外来客,随我等返回静默之心。> *
那声音没有感情,没有温度,像是一块冰冷的石头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接着,它转向了莫温娜和赫卡忒,那道意志变得如同西伯利亚的寒风般冷酷:
<腐肉姐妹,你们的贪婪越界了。离开,或者,成为养料。>
最后,它“看”向了芬恩,那道意志中甚至连威胁都懒得给予,只剩下纯粹的漠视:
<凡人,你的存在,是一个错误。消失。>
幽林姐妹的脸色变得阵青阵白。她们面对的是森林法则的化身。反抗,几乎等同于自杀。
“姐姐……”赫卡忒的声音在颤抖,“我们……我们该怎么办?”
莫温娜的眼中闪烁着疯狂的计算。让她就此放弃这颗能换回她青春和美貌的星辰之心?绝不可能!她已经没有下一个五百年可以等待了。富贵险中求,魔法的世界更是如此。
“我们两个,加上那个凡人小子,”莫温娜用极低的声音对赫卡忒飞快地说,“也许……也许能拖住它们一小会儿。我们真正的敌人,是这些又老又硬的木头疙瘩。只要能抢到那颗‘星星’,我们立刻就走!”
赫卡忒还在犹豫,但莫温娜已经做出了决定。她眼中凶光一闪,口中飞速念出一段古老而拗口的咒语。她那把人骨小刀上,瞬间燃起了一层幽绿色的火焰。
“动手!”她尖叫一声,整个人如同一只扑向猎物的乌鸦,直奔最近的一具木缚者而去。
赫卡忒见状,也只能咬牙跟上。她双手向前一推,一股浓稠的、带着恶臭的黑色泥浆,从地面喷涌而出,像一条条毒蛇,缠向了另一具木缚者的节肢腿。
一场谁也预料不到的三方乱斗,就这样毫无预兆地爆发了。
第二节:光之爆发与混乱的盟约
战斗开始得突兀,也激烈得超乎想象。
莫温娜的人骨小刀带着幽绿色的火焰,狠狠地劈在了木缚者的手臂上。只听“刺啦”一声,如同湿木头被丢进火里,冒出了一股黑烟。木缚者的手臂上被砍出了一道浅浅的焦痕,但对于它庞大的身躯来说,这无异于被牙签刺了一下。
那具木缚者甚至没有去看她。它的反应是纯粹的、机械的。它那巨大的木质利爪,带着呼啸的风声,以一种与它笨重体型完全不符的速度,横扫而来。
莫温娜怪叫一声,险之又险地向后跃开。利爪扫过的空气,都发出了被撕裂的尖啸声。她刚才站立的地方,地面上被划出了五道深深的沟壑。
另一边,赫卡忒的泥浆魔法似乎起到了一点作用。那些黑色的泥浆如同活物,迅速缠住了木缚者的腿,并且在快速地硬化,试图把它固定在原地。但那木缚者只是简单地将腿抬起,然后重重地往地上一跺。
“咚!”
一股强大的力量从它的脚下爆发开来。那些已经硬化如岩石的泥浆,瞬间布满了裂纹,然后轰然碎裂,变成了漫天飞溅的黑色粉末。赫卡忒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了一丝鲜血。她的魔法,被对方用纯粹的物理力量简单粗暴地破解了。
第三具木缚者,则完全无视了正在缠斗的女巫们。它的目标自始至终只有一个:莱拉。它迈着沉重而稳定的步伐,径直朝着芬恩和莱拉走来,那双巨大的利爪缓缓张开,准备执行“捕获”的命令。
芬恩看着这个如同移动堡垒般的怪物向自己逼近,大脑一片空白。他把手中的树枝当作长矛,狠狠地刺向木缚者的胸口。树枝在接触到那坚硬如铁的黑木时,瞬间碎裂成了无数木屑。
芬恩绝望了。他们就像是三只蚂蚁,在试图撼动一座大山。
木缚者甚至没有因为他的攻击而停顿一下。它那巨大的阴影,已经将芬恩和莱拉完全笼罩。它伸出一只利爪,不是抓,而是像捞东西一样,向着莱拉捞去。那动作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不容置喙的意味,仿佛莱拉只是一件需要被回收的物品。
就在那巨大的木爪即将触碰到莱拉的瞬间,这个一直处于被动、愤怒、无助状态的星辰,终于爆发了。
她受够了。受够了这个肮脏的世界,受够了这些贪婪的凡人,受够了这些高傲的木头怪物。她受够了被人当作一件物品来争抢。她是莱拉!是夜空中燃烧的火焰!即便是坠落凡间,即便是力量衰退,她的尊严,也不容侵犯!
“——滚开!!”
一声充满了纯粹愤怒和光之力量的尖叫,从她口中爆发而出。这不是凡人的声音,而是一颗恒星在濒死时发出的最后的怒吼。
伴随着这声尖叫,一股难以想象的、纯净到极致的银白色光芒,以她为中心,轰然爆发!
那光芒,如同一个微型超新星的爆炸。它不是温暖的,而是灼热的、充满毁灭性的。它驱散了坑洞里所有的阴影,将一切都染上了一层刺目的银白。
首当其冲的,是那只伸向她的巨大木爪。在接触到光芒的瞬间,那坚硬如铁的黑木,就像暴露在烈日下的冰雪,发出了嗤嗤的声响,迅速地、肉眼可见地气化、消融!那具木缚者发出了自出现以来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表达“痛苦”的意志咆哮,猛地收回了那只已经被融化了一半的手臂。
幽林姐妹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光芒冲击到。她们发出痛苦的惨叫,那光芒对她们这种黑暗生物的伤害,远胜于物理攻击。她们身上那股由魔法维持的、不自然的“活力”迅速消退,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加干枯、苍白。她们用袍子捂住脸,狼狈地向后退去。
就连芬恩,也感觉自己仿佛被丢进了一个熔炉里。他的皮肤被灼烧得刺痛,眼睛即使闭着,也感觉像是在直视太阳。但奇怪的是,这股力量似乎辨认出了他之前那种不含恶意的“关心”。大部分毁灭性的能量都绕过了他,只是把他向后推开,让他狼狈地摔倒在地。
光芒只持续了短短几秒钟,然后迅速黯淡下去。
当芬恩能再次睁开眼睛时,坑洞里的景象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莱拉因为耗尽了体内最后残存的星辰之力,已经彻底昏迷了过去。她那头银色的长发失去了光泽,变得如同普通的白发。她身上的星光完全消失,此刻的她,看起来就像一个普通的、因为力竭而昏厥的人类女孩。
那具被光芒正面击中的木缚者,半边身子都被融化了,露出了内部复杂的木质纤维结构。它胸口的红色晶体也黯淡无光,显然是受到了重创。另外两具木缚者虽然没有直接受创,但也因为同伴的伤势和那股星辰之力的爆发而暂时停滞了行动,它们胸口的晶体正以一种急促的频率闪烁着,仿佛在处理超出它们程序之外的突发状况。
幽林姐妹则缩在坑洞的另一边,状态凄惨。她们看起来比之前更加衰老,仿佛在那几秒钟的光芒中被抽走了一百年的生命。但她们的眼中,非但没有恐惧,反而燃烧起更加疯狂、更加不顾一切的贪婪。
“你看到了吗,妹妹?”莫温娜的声音嘶哑,却充满了病态的兴奋,“那就是星辰的力量!纯粹、强大!只要得到她的心,我们失去的一切,都能加倍地拿回来!”
她们也注意到了莱拉此刻的虚弱状态。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对峙的局面被打破,形成了一个短暂的、混乱的权力真空。
芬恩第一个反应了过来。他连滚带爬地冲到昏迷的莱拉身边,看着她那苍白如纸的脸,心中一阵刺痛。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只知道,必须带她离开这里。木缚者和女巫们,随时可能从刚才的冲击中恢复过来。
“叮叮!”他冲着坑洞边缘大喊。
那只一直担惊受怕的小生物,立刻心领神会地从树上跳了下来,跑到他的身边。
“往哪边跑最安全?”芬恩急切地问。
叮叮转动着它那双金色的眼睛,飞快地扫视着周围的森林,最后,它伸出小爪子,指向了一个之前谁也没有注意到的、位于坑洞侧壁上的、被藤蔓和灌木掩盖住的狭小洞穴。
那不是一个安全的庇护所,但可能是唯一的生路。
“好!”芬恩下定决心。他不再犹豫,俯下身,用尽全身的力气,小心翼翼地将昏迷的莱拉抱了起来。她的身体比他想象的要轻,但那份柔软和温热,却让他感觉像抱着全世界最沉重的责任。
“想跑?小虫子!”莫温娜已经恢复了一些,她注意到了芬恩的企图,尖叫一声,挥舞着人骨小刀就冲了过来。
而那两具尚有战斗力的木缚者,也重新锁定了它们的目标。它们的程序很简单:捕获目标。它们迈开大步,向着芬恩和莱拉逼近,那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如同催命的丧钟。
芬恩抱着莱拉,根本无法快速移动。他眼睁睁地看着莫温娜那张扭曲的脸在眼前放大,闻到了她口中传来的、如同坟墓般的恶臭。
就在这时,一件事,一件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一道黑色的泥浆,从侧面呼啸而来,没有打向芬恩,而是精准地打在了莫温娜的身上,将她撞得一个趔趄。
是赫卡忒!
“你干什么,妹妹!?”莫温娜又惊又怒地尖叫道。
“我们对付不了那些木头疙瘩,姐姐!”赫卡忒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一种豁出去的狡诈,“但这个小子可以!他能带着那个‘星星’跑!只要他跑了,那些木头疙瘩就会去追他!我们就有机会脱身了!”
这是一个极其自私,却又无比正确的判断。她和芬恩,在这一刻,形成了一个最不可能、最脆弱、也最短暂的“盟约”。
“你这个蠢货!”莫温娜气得发抖,但她也立刻明白了赫卡忒的逻辑。
芬恩愣了一下,但他没有时间去思考这其中的逻辑。他抓住这宝贵的、由敌人为他创造出的一瞬间机会,抱着莱拉,发疯似地冲向了叮叮指出的那个洞穴。
第三节:绝境中的避难所与地下星空
芬恩一头扎进了那个被纠结的藤蔓和粗壮的灌木丛掩盖的洞穴,就像一只被猎犬追赶的兔子一头扎进唯一的树洞。洞口极其狭窄,他必须完全侧过身,用肩膀和后背紧贴着冰冷潮湿的岩石,才能抱着莱拉勉强挤进去。他每前进一寸,都能感觉到身后传来的、木缚者利爪撕扯岩壁时那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碎石和泥土如同冰雹般砸在他的头顶和背上。
一声巨响传来,整个洞穴都为之剧烈震动。一具木缚者显然是失去了耐心,用它那巨大的身躯狠狠地撞击着洞口。脆弱的岩层不堪重负,轰然坍塌。芬恩回头瞥了一眼,只见洞口被无数巨大的落石和泥土彻底封死了。他们的退路,被切断了。
虽然暂时摆脱了追兵,但这却让芬恩感到了更深的恐惧。他们被活埋在了这片未知的黑暗之中。
洞穴里是纯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连一丝光线都没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到近乎凝固的气味,那是千万年未曾见过阳光的泥土、不断滴落的水珠和无处不在的霉菌混合而成的、属于地心深处的气息。芬恩的眼睛完全失去了作用,他只能依靠触觉,一只手抱着莱拉,另一只手摸索着岩壁,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未知的深处挪动。脚下的地面凹凸不平,布满了棱角分明的碎石和湿滑的黏土,他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随时可能让他摔倒的陷阱上。
莱拉在他怀里一动不动,身体像一块冰,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她那原本如同凝固星光的长发,此刻失去了所有光泽,摸上去就像一捧冰冷的枯草。芬恩能感觉到她的生命正在迅速流逝,就像一个被戳破了洞的气球。强烈的恐慌和绝望攫住了他,他不知道这个洞穴通向哪里,也许是一条死路,也许是某个更可怕的地底怪物的巢穴。但他不能停下,停下,就意味着向黑暗投降。
就在他感觉自己的意志和体力都快要被这无边的黑暗吞噬时,他肩膀上的叮叮突然动了。它发出了一串轻柔的、如同风铃般悦耳的“叮叮”声,在这死寂的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然后,在芬恩惊讶的注视下,叮叮那双巨大的金色眼睛,在纯粹的黑暗中,缓缓地、温柔地亮了起来。
它们发出的不是那种用来威慑敌人的锐利光芒,而是一种柔和的、如同陈年蜂蜜酒般温暖的金色光晕。光芒虽然算不上明亮,却稳定而持久,足以照亮芬恩脚下三四步远的一小片范围,驱散了那最令人绝望的黑暗。
“叮叮,你……”芬恩又惊又喜,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他发现自己对这个从天而降的盟友,了解得还是太少太少。它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刻,展现出他意想不到的能力。
有了叮叮充当的“人形提灯”,芬恩的处境瞬间好了许多。他不再是完全的瞎子。他可以看到,他们正处在一个完全由自然形成的、狭窄崎岖的岩石通道里。通道的岩壁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黑绿色的黏滑物质,不断有冰冷的水珠从看不见的缝隙中渗出、滴落。他加快了脚步,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积水和尖石。
不知走了多久,他感觉通道开始变得宽阔起来,地势也渐渐向下倾斜。周围的空气似乎也不再那么污浊,多了一丝清冽的、带着矿物味道的气息。然后,在前方黑暗的尽头,他看到了一些微弱的光点,如同被遗忘在深夜里的烛火。
他心中升起一股希望,立刻加快了脚步。绕过一个巨大的、如同巨人膝盖般突出的转角后,眼前的景象让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发出一声被震撼到无以言表的低低惊叹。
他们来到了一个无法想象的巨大地下溶洞中。
这个溶洞的规模,超出了芬恩对“空间”的认知。它的穹顶高得无法估量,仿佛一片独立的、漆黑的夜空。无数巨大的钟乳石从那片“夜空”中垂挂下来,形态各异,有的像倒悬的森林,有的像凝固的瀑布,有的则像沉睡的远古巨兽的牙齿。
而照亮这一切的,是生长在这里的、一种芬恩从未见过的奇特苔藓。它们覆盖了溶洞的墙壁、地面,甚至是那些垂挂的钟乳石。它们散发着一种幽幽的、梦幻般的、深邃的蓝色光芒。成千上万、甚至数以百万计的光点在黑暗中静静地闪烁、呼吸,将整个地下溶洞渲染成了一个淹没在时间长河底部的、失落的精灵神殿。
一时间,芬恩觉得自己仿佛潜入了深海,看到了传说中由水母和深海鱼类组成的、流光溢彩的王国。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如同雨后青草混合着冰凉石头的味道。这里是如此的宁静、壮美,与外面那个充满危险、喧嚣和恶意的森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仿佛是造物主藏在大地深处的一个秘密、一个安慰。
芬恩那根因为恐惧和疲惫而紧绷到极点的神经,终于松懈了下来。他感觉自己的双腿像是灌满了铅,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他靠着一处相对平坦干燥的、铺满了柔软苔藓的岩壁,缓缓坐了下来,然后极其小心地,将怀中昏迷的莱拉,轻轻地放在那片如同蓝色天鹅绒般的地毯上。
在这个仿佛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由地下星辰组成的庇护所里,他终于有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第四节:钟表匠的疗法,共鸣的能量,与地下的追兵
幽蓝色的荧光静静地流淌,为莱拉苍白的脸庞镀上了一层梦幻而脆弱的光晕。她紧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浓密的阴影,昔日的傲慢与怒火都已消失不见,只剩下纯粹的、惹人怜惜的虚弱。她那身本应闪耀着星辉的衣服已经破烂不堪,露出的皮肤上布满了擦伤和深深浅浅的淤青。在这一刻,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星辰,而仅仅是一个受了重伤、生命垂危的人类女孩。
芬恩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混杂着愧疚和责任感的复杂情绪。他知道,这一切的根源,都是因为他在静水镇那个星光璀璨的夜晚,许下的那个愚蠢又狂妄的誓言。他从未想过,一句为了赢回自尊的气话,会给另一个无辜的存在带来如此深重的灾难。
他伸出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轻轻碰了碰莱拉的额头。那是一种令人心惊的冰冷,不像是活人应有的体温,倒像是一块在冬夜里放了很久的玉石。他能感觉到,她的生命力正在像钟表里松开的发条一样,迅速地、不可逆转地流失。
“我该怎么办?”他茫然地自语,声音在这空旷壮丽的溶洞里显得格外渺小而无助。
叮叮从他肩上跳下来,它那能照亮黑暗的眼睛已经恢复了普通的金色。它走到莱拉身边,用它那个黑曜石般的小鼻子,在她身上仔细地嗅了嗅,然后抬头看着芬恩,发出一串急促而焦虑的“叮叮”声,小爪子焦急地刨着地面。
芬恩知道,必须立刻想办法救她。可是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他能做什么呢?他不懂魔法,不懂医术。他所拥有的一切知识,都只关于齿轮、弹簧、擒纵叉和时间的精确分割。他只是一个钟表匠的学徒。
钟表匠……
一个大胆的、几乎可以说是荒谬的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在他脑海中闪过。他想起了基甸大师的教诲,那是在一个下午,当他在修复一个极其精密的、来自遥远国度的古董航海钟时,大师对他说的话:
“芬恩,别只用眼睛看。一个好的钟表匠,要用心去‘倾听’。倾听齿轮与齿轮之间的啮合,倾听游丝弹簧那细微的呼吸。万物皆有其内在的节奏与和谐。钟表如此,生命也是如此。当你能听到那份节奏时,你就能找到失衡的地方,也就能找到修复它的方法。”
这听起来像是一种玄学,但此刻,却是芬恩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那颗因为恐惧而狂跳的心平静下来。他学着基甸大师的样子,跪坐在莱拉身边,闭上眼睛,将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他的指尖。他伸出右手,悬在莱拉的胸口上方,大约一寸的距离,试图去“倾听”、去“感知”她身体内部的节奏。
这是一个绝望中的尝试,一个钟表匠试图用修理钟表的方法来修理一个“生命”。
起初,他什么也感觉不到。指尖之下,只有一片死寂的、令人心寒的冰冷。他几乎要放弃了。但基甸大师的声音仿佛在他耳边回响,让他坚持下去。他放空了所有的杂念,脑海里只剩下最纯粹的专注。
渐渐地,当他的心完全沉静下来时,他真的“感觉”到了什么。
那不是通过皮肤接触到的温度或震动,而是一种更微妙的、直接作用于他精神层面的律动。那律动极其微弱,极其缓慢,断断续续,就像一只走到了发条尽头、即将彻底停摆的古董怀表,那小小的摆轮正在做着最后几下无力的、几乎无法察观的摆动。
他“听”到了。他“听”到了这颗星辰内在的节奏。那节奏中,充满了某种来自宇宙深处的、浩瀚而古老的和谐,如同无数星体在精确轨道上运行时发出的交响乐。但现在,这支宏伟的交响乐,被坠落时的“创伤”和之后爆发时的“消耗”彻底打乱了。无数不和谐的杂音和断裂的音符充斥其中。
他清晰地“看”到了她身体内部力量的失衡。她原本那股纯粹的、由宇宙火焰构成的星辰之力,就像主发条一样,已经因为过度使用而彻底松弛。而属于这个世界的、凡人的生命力,却又因为她“非此间之物”的本质,像一个不匹配的零件,无法在她体内正常地生成和运转。她就像一个同时失去了两种核心动力来源的复杂机器,正在缓缓地、不可逆转地走向彻底的停滞。
芬恩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现在知道了问题所在,但却无能为力。他只是一个凡人,根本无法为她重新注入那种属于天空的力量,无法为她那松弛的主发条“上弦”。他需要找到一种……能与她产生共鸣的、能被她这具“凡人躯壳”所接受的、属于这个世界的、最纯粹的生命能量。一种温和的、能充当润滑剂和辅助动力的能量。
可是,在这片危机四伏、充满恶意的森林里,哪里去找这种东西呢?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周围,落在了那些散发着幽幽蓝光的苔藓上。一个念头,一个更大胆、更疯狂的念头,在他心中升腾而起。
这些苔藓,生长在不见天日的地下,没有阳光,没有雨露,却能自己发光,生生不息。它们靠什么生存?它们那温柔却持久的光芒中,是否就蕴含着某种奇特的、纯粹的、未被污染的“大地之力”?一种能够被莱拉这具凡人身躯所吸收的生命力?
这只是一个基于钟表匠修理逻辑的疯狂猜测。用一种零件去替代另一种相似的零件。但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他做出了决定。他要用他唯一懂得的方式,来尝试修复这个“即将停摆的星辰”。
他小心翼翼地从岩壁上刮下了一大捧发光的苔藓。那苔藓触手冰凉湿润,像一团凝固的蓝色果冻,捧在手里,能感觉到一种微弱的、持续的能量脉动。
他知道直接喂食风险太大。他需要一个更温和、更可控的“接口”,一个能让两种能量缓慢接触、融合的途径。他的目光落在了莱拉左腿那条被血污浸透的简陋布条上。他轻轻解开,露出了那道被碎石划开的、颇深的伤口。
就是这里了。一个完美的“能量输入端口”。
他从地上找来一块表面相对平滑的凹形片岩,将收集来的苔藓放了进去。然后用另一块圆形的石头,像基甸大师研磨调配钟表润滑油的珍贵矿物粉末一样,非常专注、非常耐心地将它们碾碎。苔藓被碾成了一滩散发着更明亮蓝光的、黏稠细腻的膏状物,那股清新的矿物气息也变得更加浓郁。
接着,他开始了钟表匠式的“治疗”。
他先用一些从钟乳石尖端滴下的、无比纯净的净水,仔细地清洗了莱拉的伤口。他的动作轻柔而精准,像是在清洁一个沾染了灰尘的、比发丝还细的游丝弹簧。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用手指蘸取了那些蓝色的苔藓膏,一点一点地、均匀地涂抹在莱拉的伤口上。当那冰凉的膏状物接触到伤口的瞬间,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那些蓝色的光芒,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和目标,顺着伤口,开始向莱拉的皮肤下渗透进去。它们不是像液体一样简单地流进去,而是像无数微小的、拥有自我意识的光之蠕虫,主动地、有序地钻进了她的血管、肌肉,甚至骨骼的缝隙之中。莱拉的伤口处,浮现出了一片绚丽的、如同微缩星云般的蓝色光晕,并且这片光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顺着她的小腿,缓缓地、坚定地向她身体的其他部位蔓延。
芬恩紧张地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这一切。他能“听”到,那股来自大地的、温和而坚韧的能量,正在与莱拉体内那残存的、属于天空的、高傲而暴烈的能量相遇。它们没有产生预想中的排斥,反而像两个失散已久的亲人,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共鸣。大地之力温和地包裹、安抚着濒临熄灭的星辰之火,为它提供了一个可以暂避风雨的港湾;而星辰之火则用自己最后的光芒,点燃了这股大地之力,使其变得更加活跃、更有生机。
他看到,随着那些蓝色光芒的注入,莱拉那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下,渐渐有了一丝微弱的血色,如同冬日雪地里透出的第一抹晨曦。她冰冷的身体,似乎也回升了一丝微弱的温度。她那几乎快要消失的呼吸,也变得稍微平稳、深长了些。
有效果!真的有效果!
芬恩大喜过望。他立刻将剩下的苔藓膏全部涂抹了上去,确保这条生命之河能够源源不断地注入。
这是一个无比漫长而精细的过程。芬恩跪在莱拉身边,就像一个守护着一件旷世杰作的工匠,不敢有丝毫的松懈和分神。时间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下星空中,彻底失去了意义。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感觉莱拉的生命体征似乎终于稳定下来时,一阵轻微的、不属于这个溶洞的震动,再一次从他来时的那个通道方向,隐隐传来。
芬"恩的心猛地一紧,喜悦和安宁瞬间被冰冷的警觉所取代。他立刻站起身,警惕地望向那片深邃的黑暗。
“咚……”
“咚……咚……”
那声音起初很微弱,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但它无比规律,无比沉重。是那种刻印在他灵魂深处的、代表着森林冷酷意志的脚步声。
是木缚者!它们没有放弃,它们正在穿过那被封死的洞口,它们找到这里来了!
芬恩的脊背窜起一股寒意。它们是怎么追踪到的?难道是莱拉身上散发出的能量?还是它们有某种自己完全无法理解的追踪方式?
他来不及细想,但他知道,这个临时的、美丽的庇护所,已经不再安全。莱拉的“修复”还远未完成,她依旧昏迷不醒。而追兵,正带着大地的愤怒,步步紧逼。
他焦急地看向溶洞的另一端,那里同样是一片未知的、深不见底的黑暗。没有退路,只能前进。
他迅速用新的、干净的布条重新包扎好莱拉的伤口,确认那些蓝色的光晕仍在持续不断地滋养着她的身体。然后,他再次将她抱起,向着溶洞的另一端,也是更深的地底,逃去。
叮叮再次跳上他的肩膀,金色的眼瞳亮起,为他照亮前方的道路。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芬恩甚至能听到岩石在它们巨大的身躯挤压下呻吟、破碎的声音。他不敢回头,将所有的恐惧都转化成了奔跑的力量,一头扎进了那片更深的、充满了未知命运的黑暗之中。
第四章:寂静之河,往事之魂,以及一个凡人的诞生
第一节:大地深处的迷航
向下的路没有尽头。
当芬恩抱着莱拉冲入那个未知的通道时,他以为自己只是在进行一场短暂的、绝望的冲刺。但他错了。那不是一条通道,而是一个开端,是通往一个他连在最离奇的梦中都未曾想象过的、位于世界之下的世界的入口。
身后的追击声,那如同地心在搏动般的、木缚者沉重的脚步声,成了他唯一的节拍器,驱动着他早已疲惫不堪的双腿。他不敢停下,不敢回头。叮叮在他肩上散发的金色光晕是他唯一的灯塔,为他照亮前方那永恒的、贪婪的黑暗。
他们穿过狭窄得几乎要将他骨头挤碎的岩石裂缝,那里的岩壁上覆盖着冰冷的、会黏住皮肤的黑色软泥。他们又进入了开阔的、能听到自己回声的巨大洞穴,那里的空气流动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仿佛巨兽在呼吸的规律。他们趟过冰冷刺骨的地下溪流,那水流清澈得能看到水底那些从未见过阳光的、形状奇特的白色石头,芬恩下意识地加快脚步,生怕那水里潜伏着什么无眼的水怪。
莱拉在他的怀里,如同一块正在缓慢融化的冰。她身体的寒冷透过那破烂的衣物,不断侵蚀着芬恩的体温。但他能感觉到,那从她腿部伤口处渗透进去的、由荧光苔藓制成的药膏,正在发挥着作用。一股微弱的、却持续不断的暖流,正在她体内与那股来自天空的、正在消逝的冰冷力量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拉锯战。她就像一个同时被冬天和春天占据的战场。
不知跑了多久,身后的脚步声终于渐渐变得遥远、模糊,最后被层层叠叠的岩石彻底隔绝。芬恩的体力也终于耗尽了。他靠在一块巨大的、如同蘑菇般的岩石下,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肺部像被火焰灼烧般疼痛。
他抱着莱拉坐下,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试图用自己那点可怜的体温去温暖她。他看着叮叮那双已经有些暗淡的金色眼睛,心中充满了感激和后怕。
“我们……我们安全了吗?”他轻声问,仿佛怕惊扰了这片古老的沉寂。
叮叮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似乎也无法确定。它从芬恩肩上跳下,跑到前方不远处的黑暗边缘,用它的小爪子指了指下面。
芬恩小心翼翼地挪过去,向下一看,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正站在一处高耸的、悬于虚空之上的岩石平台的边缘。在他们下方,是一片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更为广阔的地下空间。而在这片空间的中央,静静地流淌着一条河。
那是一条漆黑的、完全不反光的河。它不像芬恩见过的任何河流,水面没有波澜,水流没有声音。它就那样沉默地、永恒地、从一端的无尽黑暗流向另一端的无尽黑暗。河水是如此的纯粹,以至于它看起来不像液体,更像是一道被切割开的空间裂缝,是流动中的、固态的“虚空”。
在这条寂静之河的中央,有一座小小的、孤零零的岛屿。岛上没有生长那些发光的苔藓,而是被一种更奇异的、如同灰色雾气般的物质所笼罩,看不清里面的具体样貌。
就在芬恩为眼前这超现实的景象感到震撼时,他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音。那声音不像是来自这个世界的,倒像是来自他的记忆深处。他听到了他儿时打破的一个陶瓷储钱罐碎裂的声音,听到了基甸大师第一次称赞他时那把老旧椅子的吱呀声,还听到了伊拉拉在星光节上那一声礼貌而疏远的轻笑。
这些声音,似乎都是从那条漆黑的河流中传来的。
芬恩皱起了眉头。他知道,在这片森林里(或者说,森林之下),任何不合常理的东西,都极有可能是致命的陷阱。
但叮叮却似乎对那条河和那座岛没有任何恐惧。它反而发出一串安详的、催人入眠的“叮叮”声,然后用它的小脑袋,轻轻地蹭了蹭芬恩的手,示意他下去。
芬恩别无选择。他们不可能再回到上面去。他环顾四周,发现在他们所在的这个岩石平台的侧面,有一条被人工开凿出来的、极其陡峭的阶梯,蜿蜒着通向下面的河岸。那阶梯看起来比低语之森本身还要古老。
芬恩咬了咬牙,再次抱起莱拉,踏上了那条通往未知的阶梯。每下一级台阶,他都感觉周围的空气变得更冷,那条河中传来的、属于往昔的私语声也变得更加清晰。他努力不去听那些声音,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脚下。
终于,他踏上了那片由黑色沙砾组成的河岸。
他站在寂静之河的岸边,能感觉到一股奇异的力量正从河水中散发出来。那是一种……悲伤的力量。一种由无数被遗忘的记忆、失落的承诺和未曾实现的梦想所汇集而成的、沉重而浩瀚的忧郁。他觉得,如果在这河边待得太久,人会因为无法承受那份属于全世界的悲伤而发疯。
他必须到那座岛上去。
可是,河面上没有任何桥梁,岸边也没有任何船只。
就在他一筹莫展之际,叮叮从他怀里跳了出来,跑到河边。它低着头,对着那漆黑如墨的河水,发出一声悠长而古怪的鸣叫。那声音不像它之前的任何一种叫声,既非清脆的“叮叮”,也非撕裂性的尖啸,而是一种充满了敬意和请求的、如同唱诗般的吟诵。
河水,沉默的河水,在他面前,缓缓地起了变化。
水面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一些闪烁着微弱白光的、如同萤火虫般的光点,从河底浮了上来。它们汇集在一起,开始编织、交错。慢慢地,一座由那些光点构成的、半透明的、散发着柔和光芒的拱桥,从芬恩的脚下,一直延伸到了河中央那座被灰色雾气笼罩的岛屿。
芬恩看得目瞪口呆。他再次对叮叮的来历产生了深深的疑惑。这个小家伙,到底是什么?
他没有时间多想。他抱着莱拉,踏上了那座由不知名光点组成的光桥。脚下的触感很奇特,既像是踩在坚实的玻璃上,又像是踩在柔软的云层里。他走得很快,生怕这座桥会随时消失。
当他踏上岛屿的土地时,身后的光桥,便如同被风吹散的蒲公英,化作无数光点,悄无声息地沉回了那条寂静的河里。
他终于来到了这个与世隔绝的庇护所。岛上的地面是柔软的、富有弹性的灰色苔藓。那笼罩着岛屿的雾气,其实并不是雾,而是一种更奇特的、由无数微小的、缓慢盘旋的灰色尘埃组成的物质。它们吸收了所有的声音,使得这座小岛,成为了一片绝对“静默”的领域。
这里,似乎是整个地下世界最安全、最核心的地方。
芬恩将莱拉安放在一片最柔软的苔藓上。然后,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也倒在了旁边,陷入了沉沉的、几乎可以说是昏死过去的睡眠之中。他实在太累了。
在他睡着后,叮叮跳到了他的胸口,蜷缩成一团,也闭上了它那双金色的眼睛。
而在他们身边,那些笼罩着小岛的灰色尘埃,似乎被某种意志所驱动,缓缓地向他们聚拢,形成了一个更厚实的、如同蚕茧般的屏障,将他们与外界的一切,都彻底隔绝了开来。
第二节:往事之魂与织巢者
当芬恩醒来时,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在这个没有日夜交替的地方,时间失去了它作为度量衡的意义。他只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睡得最沉、最安稳的一觉。所有的疲惫、恐惧和疼痛,都像是被一场大雨冲刷过一样,消失无踪。
他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头顶那片缓缓盘旋的灰色尘埃,它们像一个温柔的、永恒的穹顶。然后,他猛地坐起身,第一个念头就是去看莱拉。
她还躺在原来的地方,呼吸平稳而悠长。她那苍白的脸上,已经有了一丝健康的血色,身体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冰冷。芬恩惊喜地发现,她腿上伤口处的苔藓药膏已经完全被吸收了,伤口本身也奇迹般地愈合了,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粉红色的痕迹。那股来自大地的生命力,正在缓慢而坚定地修复着她这具濒临崩溃的凡人躯壳。
芬恩松了一口气。他看向四周,想弄清楚他们到底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这座岛屿不大,大概只有一个小小的村庄广场那么大。除了他们和他脚下这些柔软的灰色苔藓,岛上似乎空无一物。
然后,他看到了他。
在小岛的另一端,靠近下游的河岸边,坐着一个身影。那身影仿佛从一开始就坐在那里,与周围的静默融为一体,以至于芬恩第一眼完全没有注意到他。
那是一个……无法用“人”来形容的存在。他有着大致的人形轮廓,却似乎是由这座岛屿本身的一部分构成的。他的皮肤,像是被寂静之河冲刷了亿万年的、光滑的黑色卵石;他的头发,则是无数根凝固了的、灰色的静默尘埃,缓慢地飘动着,仿佛没有重量。他穿着一件由某种未知材料织成的、深不见底的黑色长袍,袍子上没有任何装饰,却仿佛包含了整个宇宙的黑暗。
他正坐在岸边,低着头,专注地做着手里的活计。他在编织。
他用来编织的,不是线,也不是丝。他的十指修长,如同黑色的岩石雕刻而成。他正从那条寂静之河里,用手指,捞起一些东西。芬恩眯起眼睛,努力地想看清那是什么。
他看到,那些从河里捞起来的,是一些近乎透明的、带着微光的“形体”。有的像一声破碎的叹息,有的像一个转瞬即逝的微笑,有的像一滴无声落下的眼泪,有的则像一个被遗忘的誓言。
他把这些无形的、属于“往事”的魂灵捞起,然后用他那双奇特的手,像编织渔网一样,将它们小心翼翼地、一个一个地编织进一张巨大的、近乎透明的网里。那张网悬挂在他身边的虚空中,已经编织了很大一片,上面挂满了无数或明或暗的、属于世间万物的、被遗忘的“记忆”。
芬恩被眼前这无法理解的景象震慑住了,他不敢出声,甚至不敢大口呼吸。
就在这时,那个存在,停下了手中的编织。他没有回头,却用一种极其古老、极其缓慢、仿佛是无数石头在河底相互摩擦的声音,开口说道:
“你醒了,钟表匠的学徒。”
那声音不是通过空气传来,而是像之前的木缚者一样,直接在芬恩的脑海中响起。但与木缚者那冷酷无情的命令不同,这个声音,带着一种深沉的、中性的,如同大地本身一般古老而漠然的意味。
“您……您是谁?”芬恩结结巴巴地问。
那个存在缓缓地转过头来。他没有五官,在他本该长着眼睛、鼻子和嘴巴的地方,是一片光滑的、如黑曜石般平整的曲面。但这片曲面,却比任何一双眼睛,都能更清晰地“看”到芬恩的灵魂深处。
*<我没有名字。名字,是短暂生物为了区分彼此而发明的标签。你们可以称呼我为‘守巢人’,或者‘往事之魂的编织者’。> *
芬恩困惑地看着他和他身边那张巨大的、由记忆编织成的网。“这里是……哪里?您在做什么?”
*<这里是‘寂静之巢’。是这条‘往事之河’的沉淀之地。> 守巢人那无形的目光,投向了那条漆黑的河流。<世界之上的一切,无论是宏大的战争,还是卑微的爱恋,当它们被遗忘,当它们消逝,它们的‘回音’,就会顺着时间的溪流,汇入这条往事之河。我在这里,将它们打捞起来,编织成巢,防止它们彻底消散,归于真正的虚无。> *
芬恩听得目瞪口呆。他无法完全理解这番话的含义,但他隐约明白,他眼前这位,是一位神祇般的、负责处理“时间”与“记忆”这种终极概念的存在。
<你身上,带着浓重的‘时间’的气味,钟表匠。一种被黄铜和钢铁束缚住的、被分割成均等片段的、属于凡人的焦躁时间。> * 守巢人又“看”向了芬恩怀里的莱拉,<而她身上,则带着另一种时间。古老的、永恒的、属于宇宙的星辰时间。两种截然不同的时间,在一个弱小的凡人躯壳里相遇,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 *
芬恩鼓起勇气,问道:“是您救了我们吗?”
<我没有救你们。我从不干涉。是你的那个小同伴,那个‘寻路兽’,它知道通往这里的古老路径,也懂得如何呼唤渡河的‘光之舟’。它把你们带到了这里。> * 守巢人的目光,转向了正蜷缩在芬恩脚边睡觉的叮叮,那道意念中,似乎多了一丝罕见的、可以被称为“赞许”的情绪。<寂静之巢,是整个地下世界唯一不受森林意志管辖的地方。木缚者们不敢,也不能渡过这条往事之河。你们在这里,是安全的。> *
芬恩的心,终于彻底放了下来。安全。这是他进入低语之森以来,听到的最美妙的一个词。
他感激地看着这位神秘的守巢人,刚想说些什么,却被一阵轻微的、如同梦呓般的呻吟声打断了。
是莱拉。
她那长长的、如同蝶翼般的睫毛,颤抖了一下。然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第三节:星辰的苏醒与凡人的诞生
莱拉的苏醒,不是一个瞬间,而是一个缓慢而痛苦的过程。
首先恢复的,是意识。但那不是她熟悉的、如同纯净水晶般通透、能同时感知到亿万光年外星云脉动的宇宙意识。而是一种浑浊的、被局限在一个狭小空间里的、充满了杂音和干扰的凡人意识。她感觉自己像是从一片广阔无垠的海洋,被硬生生塞进了一个泥泞的小水坑里。
然后恢复的,是感官。
她“听”到了声音。不是星体之间那和谐的引力之歌,而是……一种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沉闷的“嗡嗡”声,一种心脏在胸腔里搏动的、笨拙的“咚咚”声。那是她自己身体的声音。一种她从未察觉,也从未拥有过的声音。
她“闻”到了一种复杂的、混合着泥土芬芳、石头清冷和某种她不认识的生物皮毛味道的气息。这气息并不难闻,却如此的……“真实”,充满了物质世界的质感,与她记忆中那纯粹的、由光和虚空组成的家乡截然不同。
最让她感到恐慌的,是“触觉”。她感觉到柔软的苔藓正承托着她的背脊,感觉到空气轻抚着她裸露在外的皮肤,带来一丝凉意。她感觉到自己身体的重量,感觉到骨骼和肌肉的存在。这种被一个有重量、有边界的躯壳所束缚的感觉,对一个曾经是纯粹能量体的存在来说,无异于最残酷的监禁。
她终于用尽全身的力气,睁开了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片缓慢盘旋的、由灰色尘埃构成的奇异穹顶。然后,她的视线缓缓聚焦,看到了坐在她身边的那个凡人年轻人。
是那个叫芬恩的、静水镇的钟表匠学徒。
他正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她,那眼神里混合着如释重负的喜悦、挥之不去的愧疚,和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莱拉的记忆,如同一块被打碎的镜子,在她脑海里飞速地拼接起来。她想起了坠落时的剧痛,想起了坑洞里的对峙,想起了那两个丑陋的女巫,那三具冷酷的木头怪物。她还想起了……自己最后的爆发,以及在那之后,陷入无边黑暗前的最后一瞥——是这个年轻人,在所有人都想伤害她、利用她的时候,将她抱了起来,开始了那场看不见希望的逃亡。
她的第一反应,不是愤怒,也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深深的、前所未有的“虚弱感”。
她试着调动体内的星辰之力,想用一道斥力光环把这个凡人推开。但她的身体里,空空如也。那股陪伴了她亿万年的、如同呼吸般自然的宇宙能量,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一个国王突然发现自己的王国和臣民都蒸发了一样,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穿着破烂的衣服,站在一片荒原上。
“你……你醒了。”芬恩看到她睁开眼睛,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欣喜。他想伸手去扶她,但又怕触怒她,手伸到一半,又尴尬地收了回来。
莱拉张了张嘴,想说一句“滚开”,但从喉咙里发出的,却只是一声微弱而沙哑的气音。她的喉咙干得像是要裂开。
芬恩立刻明白了。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起来,让她靠在自己身上。然后,他走到那座小岛的边缘,用双手捧起一些从寂静之河中渗透到岸边的、无比清澈的水。那水冰冷刺骨,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纯净。他回到莱拉身边,将手凑到她的嘴边。
莱拉犹豫了一下。她厌恶接受这个凡人的任何帮助,这感觉像是一种施舍。但生理的渴望是诚实的。她最终还是低下头,就着芬恩的手,小口小口地喝下了那些水。
清凉的液体流过她干涸的喉咙,带来了一丝生机。这简单的、属于凡人的生理需求得到满足后,她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与这个世界,多了一分真实而无奈的连接。
“我的力量……”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虽然沙哑,却恢复了一丝属于星辰的冷傲,“它们去哪了?”
“你……你用光了。”芬恩低声解释道,“为了对付那些木缚者。你发出的那道光……几乎把所有东西都融化了。”
莱拉沉默了。她当然记得。那是她最后的、燃烧了自己存在本质的孤注一掷。她用永恒的星光,换取了片刻的自由。代价是,她现在变得……和她眼前这个凡人一样脆弱。不,甚至比他还脆弱。她是一个失去了王国,也失去了所有武器的流亡女王。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腿。那条曾经以诡异角度扭曲的断腿,现在已经完好无损,甚至连一丝疤痕都看不见。她惊讶地抬起头,看向芬恩。
芬恩的脸红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地指了指溶洞里那些发着蓝光的苔藓。“是……是它们治好了你。我只是……把它们敷在了你的伤口上。”他没有提是自己想出的这个主意,把功劳都推给了那些神奇的植物。
莱拉看着他那副局促的样子,心中百感交集。这个凡人,明明可以利用她的虚弱,对她做任何事。但他没有。他救了她,照顾她,甚至在解释的时候,还带着一丝卑微的谦逊。
就在这时,那个古老而漠然的声音,再次在他们两人脑海中同时响起。
*<钟表匠的学徒,并没有说谎。但他也没有说出全部的真相。> *
两人同时惊愕地望向那个坐在河边的、神秘的守巢人。他依旧在编织着他的记忆之网,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
*<你的躯体,是天空的火焰与尘埃所构成,它拒绝接受这个世界的任何疗愈。是这个年轻人,用他那属于‘工匠’的专注,倾听到了你体内力量的失衡。他将大地的生命力——那些荧光苔藓,作为一种媒介,一种润滑剂,引导它进入你的身体,与你残存的星辰之火达成了共鸣。> *
守巢人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他没有治愈你。他只是为你这具即将停摆的‘机器’,找到了一个新的、虽然微弱,却能让你继续运转下去的动力来源。你不再是一颗纯粹的星辰了,小家伙。你是一个……混合体。一半是天空的回响,一半是凡世的尘土。你拥有了一个凡人的身体,一个会饥饿,会口渴,会疲惫,也会……死亡的身体。> *
守巢人的话,如同最沉重的钟声,一下下敲击在莱拉的心上。
死亡。
这个她曾经俯瞰了亿万年、看着无数生灵上演的、与己无关的终极戏剧,现在,成了她自己的命运。她不再永恒。她和她眼前这个钟表匠的学徒一样,成了时间长河里一艘会沉没的小船。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那双手,曾经可以操纵引力,可以点燃星云。现在,它们只是一双普通的、甚至有些瘦弱的、属于一个女孩的手。她能看到皮肤下青色的血管,能感觉到指甲边缘的触感。她甚至感觉到了一种陌生的、以前从未有过的冲动——她想哭。
这太荒谬了。一颗星辰,怎么会哭?
芬恩看着她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歉意。他知道,无论他做什么,都无法弥补他将她从天上拽下来的这个事实。
“对不起。”他轻声说,这是他唯一能说的话。
莱拉没有回答。她只是静静地坐着,试图去接受这个全新的、可怕的、属于“凡人莱拉”的身份。
这场持续了不知多久的沉寂,被一阵咕噜噜的声音打破了。
声音不大,却在这片绝对静默的岛屿上显得格外清晰。声音的来源,是莱拉自己的肚子。
她愣住了。然后,一张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涨红。这是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混杂着羞耻、尴尬和对自己身体背叛的恼怒。一颗星辰,竟然会因为……饥饿,而发出如此不雅的声音?
芬恩也愣了一下,然后他忍不住,嘴角微微向上翘了一下。他很快意识到自己不该笑,又赶紧板起脸,但那丝笑意已经出卖了他。
莱拉看到了他那丝转瞬即逝的笑意。如果是以前,她可能会用一道引力波把他压成一张薄饼。但现在,她只能狠狠地瞪他一眼。然而,她那双深邃如宇宙的蓝色眼睛,因为愤怒和羞窘,反而多了一丝生动的、属于少女的娇嗔,完全失去了威慑力。
芬恩清了清嗓子,试图打破这尴尬的气氛。他站起身,走到一直趴在他脚边睡觉的叮叮旁。他发现,在他们睡觉的时候,叮叮不知从哪里,为他们找来了一些食物。
那是一些看起来很奇怪的、半透明的、如同果冻般的蘑菇,散发着淡淡的甜香。还有几枚和之前芬恩吃过的类似的蓝色果实。
芬恩拿起一个蘑菇,自己先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小口。味道很奇特,有点像加了糖的泉水,入口即化。他确认没有危险后,才把剩下的蘑菇和一枚蓝色的果实,递到了莱拉面前。
“你……你该吃点东西了。”他说。
莱拉看着他递过来的食物,又看了看他那张真诚而笨拙的脸。她心中的高傲和尊严,正在与凡人身体最原始的本能进行着一场激烈的战争。
最终,本能取得了胜利。
她默默地接过了蘑菇和果实,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那食物带来的、最简单也最直接的满足感,让她那颗因为接受了“凡人身份”而变得冰冷空洞的心,有了一丝微弱的暖意。
一个凡人的诞生,不是在惊天动地的时刻,而是在一声尴尬的肚子叫,和一次笨拙的分享食物中,悄然完成了。
当她吃完后,她抬起头,第一次正视着芬恩。她的眼神里,不再有那种高高在上的轻蔑。虽然依旧冰冷,却多了一丝平等的、审视的意味。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钟表匠?”她问道。她第一次,用他的“职业”而不是“凡人”来称呼他。“我们被困在了这个世界的肚子里。而上面,还有一堆怪物等着我们。”
这是她第一次,说了“我们”。
芬恩的心,因为这个词,而漏跳了一拍。
第四节:两个世界的交易
芬恩看着莱拉,她的问题,也正是他自己的问题。
“我不知道。”他诚实地回答,“我们得想办法回到地面上去。然后……找到离开森林的路。”
“离开森林?”莱拉的眉毛挑了一下,“然后呢?你还要把我,一个失去了力量的、会死的凡...女孩,带回你的镇子,去向另一个女孩炫耀,以此赢得她的‘手’?”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讽刺。这让芬恩的脸再次涨红。
“我……”他语塞了。当那个誓言的目标,就活生生地坐在你面前,变成了一个需要你保护的、有思想有情感的人时,那个誓言本身,就变得无比的荒谬和丑陋。
“我不会再那样做了。”芬恩低下头,轻声说,“那个誓言……是个错误。等我们安全离开这里,我会想办法……让你自由。”
他说出这句话时,心中感到一阵轻松,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放弃这个誓言,意味着他回到静水镇时,将一无所有,甚至会成为所有人的笑柄。但他知道,这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莱拉有些意外地看着他。她没想到这个凡人会如此轻易地放弃他那看似坚定的目标。她看着他那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心中那股一直存在的怒气,不知为何,消散了一些。
*<誓言,不是那么容易被收回的,钟表匠的学徒。> * 那个古老的声音,再次在他们脑中响起。
守巢人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编织。他缓缓地站起身,向他们走来。他每走一步,周围那些灰色的静默尘埃都像是臣子迎接君王一样,自动向两边分开。
*<你用你那强烈的情感和渴望,在一个特殊的‘时间节点’——也就是她的坠落之时,与她建立了连接。这条线,现在已经编织进了你们各自的‘命运之网’中。除非誓言的目标被完成,或者,有一方……死亡,否则这条线,是不会断开的。> *
芬恩和莱拉的脸色都变了。
“那……那是什么意思?”芬恩紧张地问。
*<意思就是,> 守巢人的声音漠然地解释道,<你必须完成你的誓言。将她,带到那个你为之许下誓言的女孩面前。当着她的面,将这颗‘星星’献给她。只有在那一刻,当‘给予’和‘接收’这个行为完成时,束缚你们的因果之线,才算是完成了一个完整的循环,然后才会自动解开。到那时,她,> 他“看”向莱拉,<才能真正地自由。> *
芬恩愣住了。他本以为放弃誓言是对莱拉的补偿,却没想到,完成誓言,才是解放她的唯一方法。这简直是命运开的一个最残酷的玩笑。
莱拉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她好不容易开始接受自己的凡人身份,现在却得知,自己唯一的自由之路,就是被当作一件“礼物”,在一个愚蠢的凡人求爱仪式上被“献出”。这对她那属于星辰的骄傲来说,是比死亡更难以忍受的侮辱。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她冷冷地问道。
*<命运的织物,一旦成型,便很难更改。除非……> 守巢人停顿了一下,<有更强大的力量介入,强行剪断那根线。比如,森林的意志,或者……我。> *
芬恩和莱拉的眼中,同时燃起了一丝希望。
“您……您愿意帮助我们?”芬恩急切地问。
守巢人那光滑的黑曜石般的脸,转向了他。*<我从不无偿干涉。世界的运转,基于等价的交换。万物皆有其代价。我若出手为你们剪断因果,你们,又能付出什么作为交换?> *
他伸出一只由黑色岩石构成的手。
*<你,钟表匠的学徒,你身上最宝贵的东西,是你对‘时间’的理解,和你那双能修复精密之物的、灵巧的手。你愿意把它们给我吗?从今往后,你将失去对时间流逝的一切感知,你的双手将变得和石头一样笨拙,再也无法拿起任何工具。你将活在一片混沌的、没有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永恒‘当下’里。> *
芬恩的心沉了下去。对他来说,一个钟表匠,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和一双巧手,那就等于失去了一切,失去了他存在的意义。
然后,守巢人转向了莱拉。
*<而你,坠落的星辰。你身上最宝贵的东西,是你那属于天空的‘记忆’。你还记得宇宙诞生之初的光景,记得星云是如何汇集成星系的,记得那些早已消逝的古老星座的舞蹈。这些,都是我那张‘往事之网’上所没有的,最璀璨的宝石。你愿意把它们都给我吗?作为交换,你将忘记你作为星辰的一切,忘记你的家乡,你的姐妹。你将彻底变成一个普通的凡人女孩,只带着从坠落后开始的、空白的记忆,活在这个世界上。> *
莱拉的身体微微颤抖。忘记一切?忘记自己是谁,来自哪里?那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那等于抹去了她存在的全部历史,只留下一个空洞的、无根的躯壳。
这个交换,对他们两人来说,都太过沉重,代价高得无法接受。
<看来,你们都不愿意。> * 守巢人收回了手,声音里没有任何失望,只有一贯的漠然。<那么,你们就只剩下第一条路可走。回到地面,完成那个可笑的誓言。> *
他说完,便缓缓转身,准备走回河边,继续他那永恒的编织工作。
“等等!”芬恩突然开口叫住了他。
守巢人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芬恩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这可能是他们唯一的的机会了。他不能接受让莱拉被当成礼物献出的命运,他自己也不愿意付出那样的代价。但也许,还有第三种选择。一种基于……他钟表匠身份的、大胆的交易。
“守巢人大人,”他鼓起勇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您刚才说,世界的运转基于等价交换。那么,我们能不能,不拿我们已经‘拥有’的东西去交换,而是用我们‘将要去做’的事情,来交换您的帮助?”
守巢人似乎对他这个提议产生了一丝兴趣,他缓缓地转过半个身子。
*<说下去,钟表匠。> *
芬恩的脑子在飞速地运转。他看着守巢人,看着他身边那张巨大的、由无数记忆光点组成的网。“您刚才说,您在这里,打捞那些被遗忘的‘回音’,防止它们彻底消散。但这只是一种‘保存’,对吗?您无法让那些破碎的记忆,重新变得‘完整’。”
*<……是的。我只能收集碎片。我不是时间的创造者。> *
“但是我或许可以!”芬恩的声音里多了一丝自信和激情,那是属于一个顶级工匠在谈论自己技艺时的光芒,“我是一个钟表匠!我的一生,都在和碎片打交道!我把上百个微小的、毫无意义的零件——齿轮、螺丝、弹簧——组装起来,让它们按照精确的逻辑运转,从而‘创造’出时间!也许……也许我也可以用同样的方法,来修复那些破碎的记忆!”
他越说越激动,一个完整的想法在他脑中成形。“让我看看您收集的那些记忆碎片。也许,我能找到它们之间内在的‘逻辑’和‘联系’。就像找到不同齿轮之间的啮合点一样。我能把一段破碎的爱情故事里,一个男人的‘承诺’和另一个女人的‘等待’重新连接起来。我能把一个士兵在战场上最后的‘勇气’和他家乡妻子的‘祈祷’拼接到一起!我无法让它们重现,但我或许能让它们……恢复和谐。让它们不再是毫无意义的碎片,而是一个个虽然悲伤,但却完整的‘故事’!”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想法。用修复钟表的技术,去“修复”破碎的记忆。用机械的逻辑,去重塑情感的和谐。
守巢人沉默了。整个岛屿,陷入了比之前更深沉的静默之中。那盘旋的灰色尘埃,都似乎停止了流动。
莱拉也震惊地看着芬恩。她从未想过,这个看起来有些笨拙、甚至有些懦弱的凡人年轻人,竟然能在一个如此强大的、神祇般的存在面前,提出这样一种充满想象力和创造力的“交易”。他的眼中,闪烁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属于“创造者”的光芒。在这一刻,他不再是一个不起眼的钟表匠学徒,而是一个敢于与神讨价还价的艺术家。
不知过了多久,守巢人那古老的声音,才再次响起。
*<……一个……前所未有的提议。用凡人的技艺,来修补属于往事的灵魂。用‘秩序’,来对抗‘遗忘’……> *
他似乎在思考,在衡量这个交易的价值。
*<好吧,钟表匠的学徒。你的提议,我接受了。> *
他伸出他那黑色的、岩石构成的手,指向他身边那张巨大的、悬浮在空中的记忆之网。*<这张‘往事之巢’,它上面最古老、也最破碎的一段记忆,来自于一个早已被世界遗忘的种族。一个生有双翼的、天空的民族。他们的文明毁于一场背叛。现在,只剩下一些最零碎的、充满了痛苦和愤怒的碎片。如果你,能用你的方法,将它们重新编织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哪怕只是一个轮廓。那么,我就认为,你支付了你的‘代价’。> *
*<作为交换,> 他继续说道,<我会告诉你一条路。一条能够安全回到地面,并且绕开森林大部分危险的、古老的路。同时,我还会给予她,> 他转向莱拉,<一件小小的礼物。一件能帮助她在地面上保护自己的东西。> *
*<至于那根束缚你们的因果之线……> 守巢人顿了顿,<我依然不会为你们剪断它。强行干涉命运,会造成不可预知的涟"漪。但是,我会‘改变’它的一个属性。我会让那个誓言的目标,从‘必须献出’,变成‘可以选择献出,也可以选择不献出’。选择权,将交到你的手上,钟表匠。最终是否要完成那个誓言,将由你来决定。这是我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了。> *
这个条件,已经远远超出了芬恩的预期。他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我愿意!我接受!”
“我也接受。”莱拉也轻声说道。她看着芬恩,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她将自己的自由,押在了一个凡人工匠那听起来天方夜谭般的技艺上。但不知为何,看着芬恩那双燃烧着创造者火焰的眼睛,她竟然感到了一丝莫名的信心。
<很好。> * 守巢人似乎对这个结果很满意。<那么,开始吧,钟表匠。时间,对你我来说,都不是问题。向我证明你的价值。> *
他说完,便缓缓地向后退去,回到了他那永恒的、位于河岸边的位置上。他一挥手,那张巨大的、由无数记忆光点组成的“往事之巢”,便如同一匹悬浮的星辰之布,轻柔地、无声地飘到了芬恩的面前。
芬恩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这不仅是他和莱拉获得自由的机会,也是对他身为一名钟表匠的、终极的考验。他的人生中,从未面对过如此重要、如此精密的“维修”工作。
他要修理的,不是时间,而是时间本身留下的、破碎的灵魂。
第五章:记忆的齿轮,天空之民的悲歌,以及黎明前的约定
第一节:往事之巢的构造
芬恩面前,悬浮着那张巨大的“往事之巢”。
它比芬恩想象的更加浩瀚、也更加复杂。它不是一张平面的网,而是一个立体的、多维度的、不断缓慢旋转的星云。无数微小的、或明或暗的光点在其中沉浮、游弋,如同被困在琥珀中的萤火虫。每一个光点,都是一段被遗忘的记忆,一个失落的瞬间。
芬恩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触碰了离他最近的一个光点。那是一个非常暗淡的、几乎快要熄灭的灰色光点。
在他触碰到它的瞬间,一股信息洪流涌入了他的脑海。
他“看到”了一个小男孩,在静水镇一个下着小雨的午后,因为害怕受罚,偷偷将自己打碎的、母亲最心爱的茶杯碎片,埋在了后院的老橡树下。他“感觉”到了那个男孩内心的恐慌、懊悔,和他那小小的、希望这个秘密永远不要被发现的祈祷。然后,画面消失了。只剩下那个光点,在他眼前静静地漂浮。这一个瞬间,因为时间的流逝和男孩的成长、遗忘,最终被冲刷到了这里。
芬恩又触碰了另一个稍亮一些的、带着一丝暖黄色的光点。
这次,他“听到”了一位老妇人在临终前,对守在她病床前的孙女说的最后一句话:“别忘了……在窗台上,给那些报春鸟留一些面包屑……”那句话里,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只有对世间微小美好的、最后的眷恋。
芬...恩一个接一个地触碰着。他看到了战场上骑士最后的冲锋,听到了情人在月下无声的告别,感受到了一个学者在发现某个伟大真理时那瞬间的狂喜,也品尝到了一个国王在失去王国后,独自饮下那杯毒酒时的苦涩。
这些记忆碎片,绝大多数都是孤立的、不成体系的。它们像是一个巨大拼图里被随意丢弃的、找不到任何相邻碎片的孤独一角。它们存在,却失去了上下文,失去了意义。守巢人所做的,只是将它们打捞起来,防止它们彻底湮灭,但它们依旧是破碎的。
莱拉也走到了芬恩身边,她看着眼前这片由无数生命终点站组成的悲伤星云,脸上露出了复杂的表情。作为一颗星辰,她曾俯瞰过无数这样的故事上演,但从未如此近距离地、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每一个故事背后那微小而又沉重的情感。
“这就是……凡人的一生吗?”她轻声说,像是在问芬恩,又像是在问自己,“如此短暂,充满了各种各样的遗憾和……不完整。”
“也许……也许它们不该是这样的。”芬恩的目光,从那些零散的碎片上移开,投向了守巢人所指出的、那片位于“往事之巢”最深处、最古老也最破败的区域。
那里的光点,与外围的截然不同。它们不是单个漂浮,而是像一团被扯烂了的蜘蛛网,纠缠在一起。大部分光点都呈现出一种垂死的、灰烬般的颜色,只有零星几个,还闪烁着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带着血色的红光或是冰冷的蓝光。一股巨大的、跨越了万古的悲伤和愤怒,从那片区域中渗透出来,让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沉重。
“那就是……天空之民的记忆吗?”芬恩问。
守巢人那漠然的意念在他们脑海中响起:
*<是的。那是这片巢穴的基石,也是它最大的伤口。在我之前的无数代守巢人,都曾试图修补它,但都失败了。愤怒和背叛,是这世上最顽固的毒药,它们会腐蚀记忆的连接点,让一切都变得混乱不堪。去吧,钟表匠,用你的方式,去倾听它们的‘节奏’。如果你能成功,你将获得你应得的报酬。如果失败……你就会被它们的悲伤所吞噬,成为这巢穴里一个新的、沉默的光点。> *
这番话语里带着不加掩饰的警告。芬恩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次技艺的考验,更是一场心灵的冒险。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将自己的双手,缓缓地伸向了那片充满了痛苦和愤怒的、破碎的记忆星云。莱拉紧张地看着他,双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
当芬恩的双手完全没入那片记忆之网时,他的身体猛地一颤。一股无法想象的、冰冷的洪流,顺着他的手臂,涌入了他的大脑、他的心脏、他的灵魂。
他感觉自己不再是芬恩,他变成了无数个“他们”。
他变成了一个翼人战士,感受着翅膀被活生生撕裂的剧痛。
他变成了一个母亲,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从云端的城市坠落。
他变成了一个祭司,看着自己信仰了千年的神殿被亵渎的火焰吞噬。
愤怒、背叛、绝望、仇恨……无数种最极致的负面情绪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就要将他那属于凡人的、小小的意识之舟彻底倾覆。
“芬恩!”莱拉失声叫道,她看到芬恩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双眼紧闭,脸上露出极度痛苦的神情。
但芬恩没有退缩。在意识即将被吞噬的最后一刻,他想起了基甸大师的话。
“稳住你的心,就像稳住摆轮的中心轴。无论外界的震动有多剧烈,中心,必须保持绝对的宁静。”
他放弃了抵抗,不再试图用意志去对抗那股情感洪流。他反而将自己的意识,沉淀下来,沉淀到最深处,变成了一个纯粹的、冷静的“观察者”和“倾听者”。他不再是芬恩,他是一双最精密的镊子,一个最灵敏的放大镜。
他开始“工作”了。
第二节:天空之城的挽歌
芬恩的意识,漂浮在一片由破碎画面和混乱情感构成的海洋里。他像一个最耐心的钟表匠,面对着一堆被砸得粉碎的、全世界最复杂钟表的零件。他的任务,是把它们重新组装起来。
他首先做的,不是去碰触那些零件,而是去“分类”。
他发现,这些记忆碎片,虽然混乱,却并非毫无规律。它们大致可以根据其内在的“情感频率”来区分。有些碎片,充满了炙热的、如太阳般耀眼的“爱”与“荣耀”。有些碎片,则带着冰冷的、如月光般锋利的“理智”与“戒律”。还有一些,则是最核心的、充满了背叛与毁灭的、如同黑洞般绝望的“痛苦”。
他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意识作为工具,将这些不同频率的碎片分离开来。这个过程耗费了他巨大的心神,每一次分离,都像是要承受一次那个碎片中所蕴含的情感冲击。
当他把这堆纠缠了万年的乱麻,大致梳理成三股不同颜色的“线团”后,他才开始着手进行真正的“修复”工作。
他选择从那股最温暖的、充满了“爱”与“荣耀”的线团开始。
他伸出意识的触角,轻轻碰触了其中一个最亮的、金色的光点。
——记忆·片段一:云端的婚礼——
芬恩的眼前,出现了一座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建立在云海之上的宏伟城市。城市的建筑由某种洁白的、会发光的晶石构成,高耸的尖塔直插天际,塔与塔之间,连接着由彩虹构成的桥梁。无数生有巨大白色羽翼的“人”在城市间飞翔,他们的歌声如同风铃般悦耳,阳光穿过他们翅膀的缝隙,洒下金色的光辉。
这是天空之城,“埃忒里亚”(Aetheria)。
芬恩的视角,锁定在了一个年轻的男性翼人身上。他有一头如同熔金般的短发,眼神明亮如隼。他名叫“伊卡洛斯”(Ikarus),是天空之城的首席战士,最勇敢的守护者。此刻,他正穿着一身由羽毛和星光金属编织而成的礼服,脸上带着一丝紧张而幸福的微笑。
他正望着他面前的新娘。
他的新娘,名叫“露娜”(Luna)。她有着瀑布般的、如同月光凝结而成的银色长发。她不是翼人,她的背后没有翅膀。她是另一支同样古老的、生活在大地之上,与月亮和星辰沟通的、拥有预言能力的“星语者”一族的公主。
这是一场跨越了天空与大地的联姻,是两个最古老种族和平与友谊的象征。
芬恩能感觉到伊卡洛斯心中那如同烈火般燃烧的爱意。他能听到他对露娜许下的誓言,那誓言如同歌声,在云端回荡:“我将用我的翅膀,为你遮蔽所有的风雨。我将用我的生命,守护你的每一次呼吸。”
而露娜,用她那如同夜空般深邃的眼睛看着他,微笑着回答:“我将用我的星辰,照亮你飞翔的每一条航路。我的预言,将永远为你指引光明的方向。”
整个埃忒里亚都在为他们欢呼。天空与大地,在这一刻,完美地结合了。
芬恩缓缓地从这段记忆中抽离出来。他知道,这是整个故事的开端,是一切悲剧发生前,最美好的那个瞬间。他将这个金色的记忆光点,小心翼翼地放置在一片“空白”的区域里,作为整个“钟表机芯”的基石,那根最主要的“主发条”。
接着,他将意识探入了那股冰冷的、充满了“理智”与“戒律”的蓝色线团。
——记忆·片段二:长老的担忧——
这次,芬恩的视角,来自一位年长的翼人长老。他名叫“乌瑞尔”(Uriel),是翼人族的智者和律法守护者。他的翅膀不像年轻人那样洁白,而是带着一丝风霜的灰色。
乌瑞尔正站在议会大厅里,他面前,是一幅由星光构成的、巨大的埃忒里亚城市地图。他看着地图,眼神里充满了深深的忧虑。
“伊卡洛斯,你被爱情蒙蔽了双眼。”乌瑞尔的声音沉稳而严肃,他对着身边的首席战士说道,“星语者一族,他们的力量来自于大地和月亮,那是一种与我们完全不同的、阴性的、不可预测的力量。他们的预言,总是充满了模棱两可的暗示和警告。让他们过多地介入我们天空之城的运作,会打破我们维持了万年的、基于太阳和秩序的平衡。”
“您多虑了,长老。”伊卡洛斯的记忆中,充满了对妻子的信任和爱护,“露娜和她的族人,给我们带来了全新的智慧。她们的星辰占卜,能让我们预知气流的变化,避开天空中的以太风暴。这是对我们整个族群的福祉!”
“福祉的背面,往往隐藏着代价。”乌瑞尔叹了口气,他指着城市地图的某个区域,那是为那些来访的星语者专门开辟的居住区。“他们的到来,带来了一些我们从未有过的东西。比如,‘秘密’。他们的居所,被月光魔法笼罩,连我的眼睛都无法看穿。我们的城市,一直以来都像太阳一样,光明磊落,没有任何阴影。但现在,阴影已经出现了。”
伊卡洛斯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长老,您只是不习惯改变。相信我,也请相信露娜。我们的结合,会让翼人族和星语者,都变得更加强大。”
乌瑞尔看着伊卡洛斯那年轻而自信的脸,最终只能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不再争辩。但芬恩能清楚地感觉到,这位长老心中的不安,如同乌云,正在缓缓聚集。
芬恩将这段充满了“戒律”和“担忧”的蓝色记忆,像一个负责控制节奏的“擒纵叉”,小心地安放在了金色记忆的旁边。他知道,故事的冲突,已经埋下了伏笔。
最后,他怀着最沉重的心情,将意识探入了那片充满了毁灭和痛苦的、黑红色的记忆之海。
——记忆·片段三:血色月食——
世界,是红色的。
天空中的太阳,被一个巨大的、漆黑的圆形天体所吞噬,只在边缘留下一圈如同地狱之火般的、血红色的日冕。这是百年一遇的血色月食。
在这一天,大地和月亮的力量,会达到顶峰。而太阳的力量,则会衰减到最低。
埃忒里亚,这座曾经光明璀璨的云端之城,此刻正被凄厉的惨叫和兵器的碰撞声所淹没。
芬恩的意识,被无数个破碎的、充满了痛苦的视角撕扯着。
他看到,那些平日里温柔、神秘的星语者们,他们的眼中,不再有星辰的智慧,只有疯狂的、贪婪的火焰。他们的身体被一种黑暗的大地之力所包裹,变得力大无穷。他们挥舞着由黑曜石和诅咒构成的武器,残忍地屠杀着那些猝不及不及防的翼人。
而在他们的领导者,正是露娜。
她悬浮在半空中,身上穿着一件由夜色和仇恨编织而成的黑色长袍。她手中高举着一根由月岩制成的法杖,法杖的顶端,正疯狂地吸收着血色月食的力量。
伊卡洛斯浑身是血地冲到了她的面前。他的右翼,已经被一道恶毒的诅咒撕裂,耷拉在身后,无法飞翔。他用剑支撑着身体,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妻子。
“为什么?露娜!为什么!?”他的怒吼声,充满了被背叛的、撕心裂肺的痛苦。
露娜看着他,脸上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怜悯的笑容。她的声音,不再是往日的温柔,而是充满了怨毒和仇恨。
“为什么?因为你们这些所谓的天空之民,高高在上太久了!你们占据了最纯净的阳光和以太,却将我们这些只能依靠月光和大地生存的种族,视为低等的、可以随意施舍的盟友!你们享受着永恒的白昼,却不知道我们在漫长的黑夜里,忍受了多少年的寒冷和屈辱!”
她用法杖指向天空,血色的光芒从法杖顶端射出,击中了城市的能量核心——一块巨大的、维持着城市悬浮的太阳水晶。
“今天,在这血色月食之下,太阳的力量将归于沉寂。而大地的愤怒,将把你们这座虚伪的天空之城,彻底拉回它本该属于的、肮脏的泥土里!这座世界,不再需要太阳的暴政!它将迎来一个永恒的、属于月亮和黑夜的纪元!”
伊卡洛斯看着那块正在出现裂纹的太阳水晶,看着周围不断被屠戮的同胞,他眼中所有的爱,在这一刻,都化为了最纯粹的绝望和仇恨。他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举起手中的剑,冲向了他曾经最爱的人。
画面,在这里,戛然而止。
剩下的,只有无尽的、破碎的、充满了城市坠落时轰鸣声、翼人临死前哀嚎声、以及胜利者疯狂笑声的混沌片段。
芬恩从这片黑暗的记忆中挣脱出来,浑身冷汗,整个人都在剧烈地颤抖。他感觉自己仿佛亲身经历了一场种族的灭绝。那份沉重的、被背叛的痛苦,几乎要将他的精神压垮。
莱拉紧张地看着他,她能感觉到,芬恩身上的气息,变得极其不稳定。她想去帮助他,却又不知从何下手。
但芬恩没有崩溃。他擦去额头的冷汗,那双属于工匠的、无比专注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光芒。他已经看清了整个“机芯”的构造。他知道了主发条,知道了擒纵叉,也知道了那根因为巨大的外力而彻底断裂、导致整个钟表停摆的“摆轮轴”。
现在,他要开始最艰难的一步:将它们,重新组装起来。
第三节:工匠的修复与和谐的重奏
修复记忆,远比修复一个钟表要困难千万倍。
钟表的零件是死的,它们会按照工匠的意志,被安放在正确的位置上。但记忆的碎片,是“活的”。它们带着强烈的情感,带着自己的意志。那些充满了痛苦和仇恨的碎片,会本能地排斥、攻击那些充满了爱与和平的碎片,就像水与火,永不相容。
芬恩的第一次尝试,失败了。
他试图将伊卡洛斯和露娜在婚礼上那段最美好的记忆,与最后那段充满了背叛和仇恨的记忆连接起来,想用最初的爱,去中和最后的恨。
但当两个碎片靠近时,那段属于“背叛”的黑红色记忆,爆发出了一股强大的、充满怨毒的力量,瞬间就将那段脆弱的、金色的“爱之记忆”污染、吞噬了。芬恩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被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地刺穿,他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了一丝鲜血。
“芬恩!”莱拉再也无法袖手旁观,她冲到他身边,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停下!这太危险了!你会死的!”
“不……我能行。”芬恩摇了摇头,抹去嘴角的血迹,眼神却变得更加坚定,“我只是……用错了方法。我不能直接用‘爱’去对抗‘恨’。就像不能用一根柔软的铜丝,去对抗一根断裂的钢制主轴。我需要一个……‘缓冲’。一个能够转换和疏导力量的‘传动齿轮’。”
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堆被他分出来的、属于智者乌瑞尔的、蓝色的“担忧”与“戒律”的记忆碎片上。
他有了新的思路。
他不再试图强行连接“爱”与“恨”这两个极端。他像一个最谨慎的工程师,开始搭建一个全新的“传动系统”。
他将“婚礼的记忆”(主发条),与“长老的担忧”(第一个齿轮)连接在一起。美好的开端,因为智者的担忧,而自然而然地过渡到了故事的下一个阶段,不再显得突兀。
然后,他又找到了其他一些零碎的、蓝色的记忆碎片。比如,露娜和她的族人,在他们的居所里,秘密举行着某种崇拜大地和黑夜的仪式;又比如,一些年轻的翼人,被星语者那些神秘的月亮魔法所吸引,开始质疑他们自古以来对太阳的信仰。
芬恩将这些充满了“猜忌”和“分裂”的碎片,像一个个小齿轮一样,巧妙地安装在了“长老的担忧”之后。
于是,一个完整的“前奏”被构建了起来:一场看似美好的联姻,从一开始就埋下了不和谐的种子。一方是光明、秩序和传统;另一方是黑暗、神秘和变革。双方的矛盾,在和平的表象下,不断地、悄无声P息地累积、发酵。
当这个“传动系统”搭建完成后,芬恩才小心翼翼地,将它与那段最核心的、充满了“背叛”和“毁灭”的记忆(断裂的主轴)连接起来。
这一次,那股怨毒的力量,没有再直接冲击“爱”的记忆。它顺着芬恩搭建好的“传动系统”,被层层传导、分散、削弱。那场血腥的背叛,不再是一次突如其来的、毫无逻辑的爆发,而成了一场酝酿已久的、由无数细小矛盾累积而成的、虽然悲惨,却又在某种程度上“合乎逻辑”的必然结果。
伊卡洛斯的愤怒,不再仅仅是因为妻子的背叛,更因为他自己当初的盲目自信和对长老忠告的无视。
露娜的仇恨,也不再是单纯的邪恶,而是一种被压抑了千年的、属于整个族群的屈辱和渴望的、扭曲的爆发。
整个故事的“情感逻辑链”,被芬恩用他那属于钟表匠的、匪夷所is所思的方法,重新搭建了起来。
最后,芬恩处理那些最零碎的、关于城市坠落和种族灭绝的片段。他没有试图去美化它们,也没有去改变它们。他只是像一个整理遗物的后人一样,将它们分门别类,按照时间的顺序,安放在了故事的结尾。
他为这场悲剧,谱写上了一个沉重的、充满了哀鸣的“尾声”。
当他放下最后一个碎片时,奇迹发生了。
那片纠缠了万年的、充满了冲突和怨恨的记忆星云,停止了它那混乱的、毫无章法的骚动。所有的光点,无论是金色的、蓝色的,还是黑红色的,都找到了自己应在的位置。它们开始按照芬恩设定的“逻辑”,和谐地、有序地运转起来。
它们不再相互攻击,相互排斥。它们变成了一个完整的、虽然悲伤,却又和谐统一的“故事”。
整片“往事之巢”,都因为这最古老伤口的愈合,而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明亮而柔和的光芒。那些零散的记忆碎片,似乎也受到了感染,开始自发地寻找着与自己相关的“同伴”。
芬恩成功了。
他做到了连无数代守巢人都没能做到的事。他用一个凡人工匠的技艺,治愈了一段属于神话时代的、巨大的创伤。
他从那片记忆星云中收回双手,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湿透,虚脱地倒在了地上。莱拉赶紧抱住了他,让他枕在自己的腿上。
她看着芬恩那张因为耗尽心神而无比苍白的脸,心中充满了无法言喻的震撼和一种……全新的情感。她曾经认为,凡人是渺小的、脆弱的、毫无价值的。但今天,她在这个凡人身上,看到了一种连神祇都无法比拟的、坚韧而又充满创造力的“美”。那是一种能于混乱中建立秩序,于破碎中重塑和谐的、属于“工匠”的美。
她伸出手,轻轻地,为他擦去了额头的汗水。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地去触碰他。
*<你……做到了,钟表匠的学徒。> *
守巢人那古老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那漠然的意念中,似乎多了一丝罕见的、可以被称为“惊叹”的情绪。他缓缓地走到他们身边,看着那片已经变得和谐而明亮的记忆星云,沉默了良久。
*<你支付了你的代价。现在,轮到我,履行我的承诺了。> *
第四节:世界的交易与一件小小的礼物
守巢人没有立刻告诉他们离开的路。他先是伸出他那由黑色岩石构成的手,缓缓地、郑重地,指向了躺在莱拉腿上、几乎已经昏过去的芬恩。
*<作为你出色工作的额外奖励,钟表匠,我将给予你一份祝福。> *
一股温暖的、如同大地本身般厚重的能量,从守巢人的指尖流出,注入了芬恩的体内。芬恩那因为耗尽心神而几乎枯竭的身体,如同久旱逢甘霖的土地,迅速地恢复着活力。他苍白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红润起来。
*<我无法给予你力量或财富。但从今往后,任何由‘大地’构成的物质——无论是岩石,是泥土,还是生长于其上的植物,都将对你抱有善意。它们不会主动伤害你,甚至会在你需要时,为你提供微不足道的帮助。这是‘大地’,对一位修复了它古老伤痕的工匠的、小小的谢意。> *
这份“祝福”,听起来似乎没什么大用。但芬"恩和莱拉都明白,在这片充满了恶意和陷阱的低语之森里,获得“大地”的善意,无疑是最宝贵、最实用的护身符。
接着,守巢人转向了莱拉。
*<而你,坠落的星辰。如我所言,我将给予你一件小小的礼物。一件能帮助你在地面上保护自己的东西。> *
他缓缓摊开另一只手,在他的掌心,静静地躺着一枚吊坠。
那枚吊坠的形状,像一滴凝固的眼泪。它通体由一种未知的、纯黑色的水晶构成,仿佛是直接从寂静之河那不反光的河水中切割出来的。吊坠的表面无比光滑,却又能在转动时,隐约看到其内部有无数微小的、如同星尘般的光点在流动。它被一根由守巢人自己的、那种如同灰色静默尘埃般的“头发”编织成的细绳穿着。
*<拿着它。> *守巢人说。
莱拉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接过了那枚吊坠。吊坠触手冰凉,却又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人心的沉重感。
*<这枚吊坠,是用往事之河中最纯粹的‘遗忘’和最沉重的‘悲伤’凝聚而成。> 守巢人解释道,<它有两个作用。> *
*<第一,当你戴上它时,它会彻底隐藏你身上那股属于星辰的气息。无论你是虚弱还是将来有一天恢复了力量,只要戴着它,任何魔法生物,无论是女巫,是林地之主,还是其他觊觎你力量的东西,在他们眼中,你都只是一个普普通通、毫无价值的凡人女孩。它能为你隔绝掉绝大部分不必要的麻烦。> *
莱拉的眼睛亮了。这简直是她现在最需要的东西。
*<第二,> 守巢人的声音变得严肃了一些,<它里面,封印了一小片‘寂静’。一片来自这座巢穴的、绝对的静默之力。当你遇到无法对抗的危险时,捏碎它。它会释放出那片‘寂静’,在极短的时间内,让你周围的一切,无论是魔法,是声音,还是生命的活动,都陷入短暂的‘停滞’。这能为你,创造出一个逃跑的机会。记住,它只能使用一次。而且,它停滞的是一切,也包括你的同伴。所以,请在最关键的时刻,明智地使用它。> *
莱拉紧紧地握住了那枚吊坠。这不仅仅是一件礼物,更是一次保命的机会。她将那根灰色的细绳系在了自己的脖子上,黑色的泪滴状吊坠,静静地垂落在她的胸前,与她雪白的肌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戴上吊坠的瞬间,就感觉到自己身上似乎多了一层看不见的、冰冷的隔膜。她那与生俱来的、无论如何都无法完全掩盖的星辰气息,被这股来自“遗忘”的力量,彻底中和、隐藏了起来。
“谢谢您。”她看着守巢人,第一次,用一种真诚的、不带任何情绪的语气,表达了自己的谢意。
*<交易已经完成。> 守巢人漠然地点了点头。<现在,是该告诉你们离开的路了。> *
他走到那条寂静之河的岸边,伸出手指,指向了下游的、那片无尽的黑暗。
*<顺着这条河走下去。一直走。不要回头,也不要试图去理解河水中传来的声音。你们会走到这条河的‘源头’——或者说,‘终点’。在那里,你们会看到一棵倒着生长的、通体洁白的巨树。它的根须,向上生长,穿透了岩层,一直连接到地面之上。那里是这片地下世界,与森林之间,最古老也最隐秘的通道。顺着它的根须向上爬,你们就能回到那个属于阳光和树木的世界。> *
芬恩和莱拉顺着他指引的方向望去,那里只有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黑暗。
“这条路……安全吗?”芬恩忍不住问。
*<对你们来说,是安全的。> 守巢人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肯定。<往事之河的两岸,是‘终结’与‘遗忘’的领域。任何还拥有旺盛‘生命’和‘当下’的生物,都不会靠近这里。对它们来说,这里的气息,等同于死亡本身。你们可以放心前行。木缚者们,也不会追到这里来。> *
他再次看向那条缓缓流淌的漆黑河流。*<但是,要记住我的警告。不要去倾听河水中的低语。这条河里,沉淀了太多生灵的悲伤和遗憾。一个活着的灵魂,如果沉浸其中太久,心智会被那些庞大的悲伤所侵蚀、同化,最终会失去自我,主动走进河里,成为一个新的、沉默的‘回音’。> *
芬恩和莱拉都郑重地点了点头,将这份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警告,牢牢记在了心里。
*<去吧。> 守巢人最后说道,<你们的旅程,还很长。> *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他们,缓缓地走回他原来的位置,重新坐下,拿起了身边那些无形的、属于“往事”的丝线,继续他那永恒的、孤独的编织工作。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与世隔绝的、只是作为背景存在的古老存在。
芬恩看了一眼还在他腿上熟睡的叮叮,小心翼翼地把它抱起来,放回自己温暖的肩头。然后,他站起身,看向莱拉。
“我们该走了。”他说。
莱拉也站了起来。经过了休息和治疗,又获得了守巢人的礼物和指引,她的眼中,已经没有了之前的迷茫和虚弱。虽然依旧冰冷,却多了一份属于凡人的、坚韧的决心。
她点了点头。
两人最后看了一眼这座庇护了他们的、如同地下星空般美丽的溶洞,和那个沉默的编织者。然后,他们转过身,沿着那条漆黑的、由往事构成的寂静之河的河岸,并肩向着未知的、更深的黑暗走去。
他们的脚印,印在黑色的沙砾上,很快,就被从河水中渗透出来的、带着遗忘气息的潮气,抚平得一干二净,仿佛他们从未曾来过。
第五节:往事之河的低语与黎明前的约定
沿着寂静之河的旅途,是一场对心智的漫长考验。
守巢人的警告,很快就应验了。
他们走得越深,河水中传来的、那些属于往昔的低语声就越清晰,越有诱惑力。芬恩起初还能依靠自己的意志力去抵抗,他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脚下的路,或者和肩上的叮叮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但渐渐地,那些声音,开始变得个人化,它们不再是陌生人的记忆,而是开始挖掘他自己内心最深处的往事。
他听到了他父亲的声音。他的父亲,也是一位出色的钟表匠,却在他很小的时候,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急病而去世。此刻,那温柔而模糊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响起,呼唤着他的小名,对他说着那些他早已遗忘的、关于齿轮和星辰的童话。
芬恩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他的眼眶有些湿润,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想要回头去寻找那声音来源的冲动。
“芬恩。”
一个清冷的声音,将他从那温暖而危险的回忆中唤醒。是莱拉。她正用她那双深蓝色的眼睛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警惕。“别听。”她言简意赅地说。
芬恩一惊,立刻清醒过来。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偏离了河岸,半只脚都快要踏进那漆黑的河水里。他吓出了一身冷汗,赶紧退了回来。
“谢谢。”他低声说。
但很快,考验就轮到了莱拉。
她也听到了声音。那是来自她遥远家乡的、她姐妹们用引力波谱成的、呼唤她回归的歌声。那歌声里充满了对她的思念和担忧。她甚至能“看到”那片熟悉的、由星云和尘埃组成的、永恒而壮丽的家园景象。她想念那里的宁静,想念那里的自由,想念在无垠的黑暗中舞蹈的感觉。
她的脚步,也开始变得迟疑。她脖子上那枚由“遗忘”构成的吊坠,虽然能隐藏她的气息,却无法隔绝她自己的记忆。
“莱拉。”
这次,轮到芬恩轻轻地叫了她的名字。他伸出手,拉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手心,因为紧张而有些汗湿,却带着一种属于凡人的、坚定的温暖。
莱拉的身体僵了一下。这是自他们相遇以来,他第一次主动触碰她。但那份来自另一个活人的、真实的触感,却像一道坚固的堤坝,将她与那片虚无缥缈的、属于往事之海的诱惑,隔绝了开来。
她看着他,没有挣脱。
就这样,他们发现了一种对抗那些致命低语的方法。当一个人即将被自己的往事所吞噬时,另一个人,就用最简单的语言或触碰,将对方拉回到这个冰冷的、艰难的“当下”。
他们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走着。但芬恩那只一直拉着莱拉手腕的手,却再也没有松开。他们就像两个在暴风雪中迷路的孩子,依靠着彼此微不足道的体温,互相扶持着,艰难地向前走。
在这场漫长的、沉默的行走中,一些东西,在悄然发生着改变。
芬恩不再把莱拉看作是一颗坠落的星辰,一个他必须完成的任务。他看着她那在黑暗中依旧显得倔强的侧脸,看着她那紧抿的嘴唇,看着她那双虽然冰冷,却在看向他时,会流露出一丝依赖的蓝色眼睛。她在他心中,变成了一个名字,一个有温度、有重量的同伴。一个……他想要保护的人。
而莱拉,也在这份笨拙而坚定的陪伴中,慢慢地放下了她那属于星辰的、最后的高傲。她开始观察芬恩。她观察他走路时那专注而谨慎的样子,观察他时不时会抬头,用手摸一摸肩上熟睡的叮叮时那温柔的动作。她发现,凡人,也并非都像她想象的那样,被愚蠢的欲望和贪婪所驱使。至少,眼前这个凡人,他的内心,似乎藏着一种比她所知的任何星辰都更复杂、也更……温暖的光芒。
他们不知道走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三天。
终于,在前方的黑暗中,他们看到了光。
不是蓝色的荧光,也不是金色的光晕,而是一种纯净的、圣洁的、如同牛奶般的白色光芒。
他们精神一振,加快了脚步。
当他们走近时,他们看到了守巢人所说的那棵树。
那是一幅足以让任何生灵都为之屏息的景象。
一棵巨大无比的、倒着生长的巨树,矗立在这片地下世界的尽头。它的树干通体洁白,如同最上等的象牙雕刻而成,表面流淌着柔和的、白色的光晕。它的“树冠”,深深地扎根于下方的虚空之中,而它那庞大无比的、如同山脉般纵横交错的根系,则盘结在一起,向上生长,穿透了厚重的岩层,一直延伸到看不见的、世界的另一端。
这棵树,就像是连接地下与地上的“世界之轴”。
“白根之树……”莱拉轻声说,她似乎从自己那被封存的星辰记忆的某个角落里,找到了关于这棵树的信息。“传说中,它是这个世界诞生时,种下的第一颗种子。它的一半,向着太阳生长,成为了地面上所有森林的始祖。另一半,则向着地心生长,成为了这个地下世界的支柱。”
芬恩敬畏地看着这棵神话般的巨树。他们需要攀爬的,就是它那通向天际的巨大根须。
在树下,有一个小小的、由泉水汇集而成的小水潭。潭水清澈见底,散发着旺盛的生命气息。叮叮从芬恩肩上跳了下来,跑到水潭边,开心地喝起水来。
芬恩和莱拉也走过去,他们清洗了连日来沾满泥污的脸和手,喝了些甘甜的泉水。这是他们进入地下世界以来,第一次感到如此的放松和……洁净。
当芬恩洗完脸,抬头看向水潭时,他愣住了。
水潭清澈如镜,倒映出他和莱拉的身影。
他看到,自己不再是那个狼狈不堪的学徒,他的眼神里,多了一份以前从未有过的、经历了磨难后的坚毅和沉静。
而他身边的莱拉……
在白色光晕的映照下,她看起来美得不似凡人。但那种美,已经不再是初见时那种带有攻击性的、高高在上的星辰之美。而是一种洗尽铅华后,沉淀下来的、如同雨后月光般的、宁静而又坚韧的美。
他们四目相对。在彼此的倒影中,都看到了对方的变化,也看到了……自己。
一种奇妙的、无言的情愫,在他们之间悄然滋生。比友情更深,却又尚未抵达爱情。那是一种只有共同经历过生死、分享过最深秘密的同伴之间,才会拥有的、独一无二的羁绊。
“等我们回到地面上……”芬恩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有些干涩,“你……有什么打算?”
莱拉沉默了片刻。她抬头,透过那些盘结的根须,仿佛能看到那片她再也回不去的、遥远的星空。
“我不知道。”她诚实地回答,“我是一个失去了家园的流亡者。这个世界,对我来说,既熟悉又陌生。也许,我会找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学着……像一个真正的凡人那样生活。”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迷茫和孤独。
芬恩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刺了一下。他看着她,一个念头,在他心中,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如果你……愿意的话,”他鼓起勇气,轻声说,“你可以……来静水镇。基甸大师是个好人,他会收留你的。那里……很安全。我可以……我可以教你认识这个世界。教你看懂钟表,教你……分辨不同季节的花。”
他说完,就有些后悔。他觉得自己的提议太唐突了。她是一颗星辰,就算失去了力量,又怎么会愿意待在一个充满了“滴答”声的、刻板的小镇上?
但莱拉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立刻拒绝。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蓝色的眼睛里,情绪复杂得如同深海。
“你的那个誓言呢?”她问,“你要把我带回去。如果你不‘献出’我,你又该如何对那个女孩交代?”
“那不重要了。”芬恩摇了摇头,他的眼神无比坚定,“守巢人给了我选择的权利。而我选择,让你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帮你。”
这是一个新的约定。一个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在黎明前的地下世界里,许下的约定。
莱拉看着他,很久,很久。然后,她轻轻地,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好。”她只说了一个字。
但这个字,却比天空之民那整个悲剧史诗,都更让芬恩感到震撼。
他知道,他们的旅程,还没有结束。回到地面上,还有一场可笑的闹剧等着他去收场。还有女巫和木缚者,可能依旧在森林里等着他们。
但不知为何,在这一刻,他不再感到害怕。
因为,他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他站起身,向莱-拉伸出了手。
“我们上去吧。”他说,“去迎接,属于我们的、真正的黎明。”
莱拉看着他伸出的手,犹豫了片刻,然后,将自己的手,放进了他的掌心。
两只手,一只属于工匠,一只属于星辰,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他们转过身,向着那通往地面世界的、巨大而洁白的“天梯”,一步一步地,向上攀登而去。
第六章:重返森林,女巫的末路,以及一个谎言的终结
第一节:白根之树的天梯,向上之旅与心灵的回响
向上攀登的过程,与其说是一次逃离,不如说是一次庄严的、具有仪式感的回归。它是一次漫长而又奇异的朝圣,从地心深处那片属于往事与遗忘的静默领域,向着那个充满了阳光、呼吸与“当下”的光明世界,一步一步地逆流而上。
白根之树的根须,构成了这座通往天际的、神话般的阶梯。它们巨大无比,远超芬恩对“树根”这个词语的认知。有些主根粗壮得如同静水镇最高的钟楼,表面覆盖着一层层如同千年冰川般堆叠的、温润的白色树皮;有些则从主根上分岔出来,细如壮汉的手臂,以一种充满生命力的、优美的弧度相互盘结、交错,形成了无数天然的踏板和扶手。
整棵巨树都散发着一种柔和的、如同牛奶与月光混合而成的白色光晕。这光芒并非静止,而是如同呼吸般,在树的脉络中缓缓流淌、搏动。它驱散了那纠缠了他们许久的、属于地下世界的幽闭与黑暗,将他们攀登的道路照得一片圣洁,也让他们那因为经历了太多险境而疲惫不堪的心灵,得到了一丝神圣的安抚。
芬恩和莱拉一前一后地向上攀爬着。这里的攀登,更像是在一座垂直的、由无数桥梁和平台构成的山脉上行走。起初,芬恩还会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拉莱拉,莱拉也会默契地接受。但很快,攀登的需要就让他们分开了。他们需要用上双手,去抓住那些横生的根须,去维持身体的平衡。
尽管如此,一种无形的、比实体接触更牢固的纽带,依旧连接着他们。那是在共同经历了生死、分享了彼此最深的脆弱后,自然而然形成的默契。芬恩会先攀上一段,仔细地查看周围的状况,然后回头对莱拉指明下一个最安全、最省力的落脚点,他的动作专注而可靠,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向导。而莱拉,也完全信任他的判断,她那曾经属于星辰的、习惯于俯瞰一切的眼睛,此刻正专注于他为她指出的每一个细节,她的动作轻盈而协调,仿佛天生就懂得如何在这样的奇景中行走。
他们很少交谈,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这场沉默而庄严的攀登中。只有在找到一处相对宽阔的、如同空中阳台般的平台时,他们才会停下来,做片刻的休息,让急促的呼吸得以平复。
随着他们越爬越高,周围的景象也在发生着宏大而壮丽的变化,如同一场由造物主亲自导演的、关于世界构造的戏剧。
他们穿过了厚重的、属于大地基石的古老岩层。那里的岩石呈现出一种深沉的、带着紫色和金色矿脉的结晶状。他们能清晰地看到,白根之树的巨大根须,是如何以一种无可阻挡的、温柔而又坚决的力量,穿透了这些比钢铁还要坚硬的岩石。那断面处光滑得如同镜面,仿佛不是被暴力撕裂,而是被更高层次的法则“说服”而让开的道路。
在这片古老的岩层中,他们看到了更多令人敬畏的奇景。他们看到一条完整的、由纯净水晶构成的地下河,被凝固在岩壁之中,里面甚至还封存着一些散发着微光的、不知名的矿物晶体,像一条被时间琥珀封存的银河。他们还看到了一些巨大的、镶嵌在岩壁里的生物化石,那些生物的形态狰狞而奇诡,有着数不清的触手和复眼,仿佛是从某个被遗忘的、属于噩梦的纪元中挣扎而出的造物。看着它们,芬恩和莱拉都能感觉到一种源自生命最本初的、混沌的恐惧。
在一次休息中,他们坐在一根如同巨蟒般盘结的树根上,莱拉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芬恩,”她的声音很轻,在这片只有树根光芒流淌声的寂静中,如同叹息,“你说……如果我没有坠落,如果你没有许下那个誓言。我们两个,会有任何相遇的可能吗?”
芬恩愣了一下。他看着身边的莱拉,她的侧脸在白色光晕的映照下,轮廓柔和得不可思议。这个问题,他也曾在心里问过自己无数次。
“我想……不会。”他诚实地回答,“我会一辈子待在静水镇,修理钟表,为了一个不爱我的女孩而烦恼,最终可能会娶一个我不爱的女孩。而你,会在那片遥远的、我永远无法触及的夜空中,继续你那永恒的舞蹈。我们的世界,就像钟表的时针和分针,虽然在同一个表盘上,但永远行走在不同的轨道,每年只会相遇寥寥数次,却又立刻错过。”
他说完,自己都觉得这个比喻有些伤感。
莱拉却摇了摇头。“或许你说得不对。”她看着下方那已经变得遥远无比的、如同星河般璀璨的地下溶洞,“钟表的指针,至少还在同一个表盘上。而我们……甚至不在同一个宇宙里。我们的相遇,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一个由你的渴望和我意外的‘不幸’共同造成的、违反了所有法则的错误。”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怅然。
“也许所有的相遇,都是一个美丽的错误。”芬恩轻声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一句话,这不像他平时会说的话。“也许……正是因为这个错误,我们才有机会看到一些,在自己原本的轨道上,永远也看不到的风景。”
他指了指他们身处的这棵神话般的巨树,指了指下方那片属于往事之魂的静谧巢穴。“如果不是这个错误,我永远不会知道,世界之下,还有这样的地方。我也永远不会……有机会,去修复一段属于天空之民的悲伤。”
莱拉看着他,那双蓝色的眼睛里,倒映着白根之-"树"的柔和光芒,也倒映着他那张真诚而认真的脸。她没有再反驳,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们继续向上。
穿过古老的岩层后,他们进入了“土层”。这里的感受截然不同。空气不再是地底那般纯粹而清冷,而是开始带上了属于生命与腐朽循环往复的、潮湿而肥沃的气息。他们看到了无数细小的、如同神经末梢般的根须,从主根上分岔出来,如同一张细密的网,深入到那些漆黑而丰腴的泥土里,汲取着水分和养分。
在这里,他们看到了真正的“生命”。一些在永恒黑暗中演化出的、通体雪白、没有眼睛的奇特生物,在他们带来的光芒下惊慌失措地四处躲藏。芬恩看到一条巨大的、如同手臂般粗壮的白色蚯蚓,缓缓地从他们身边的一块泥土中钻过,它那完全透明的皮肤下,甚至能看到泥土在它体内流动的过程。他还看到一群如同蜘蛛般大小的、会发光的白色甲虫,在感应到他们的靠近后,背上的甲壳会同时亮起,发出有规律的、如同密码般的光信号,然后迅速地消失在黑暗中。
“这里……就像是地面世界的‘负片’。”莱拉看着那些奇特的生物,轻声感叹,“拥有一切生命的形态,却唯独没有色彩。”
“因为它们没有见过太阳。”芬恩说。
这句话,让莱拉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她,曾经也是太阳(恒星)的同伴。而现在,她和这些生于黑暗的生物一样,成了一个失去了自己光芒的存在。但不同的是,她还记得阳光的颜色和温度。这份记忆,究竟是一种幸事,还是一种折磨?
就在这时,芬恩仿佛感受到了她的低落,他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了那只已经停摆的、属于他父亲的黄铜怀表。他打开表盘,将它递到莱拉面前。
“送给你。”他说。
莱拉惊讶地看着他。“为什么?这……这是你父亲的遗物。”
“是它救了我,也是你,用它救了我。”芬恩认真地说,“它现在虽然不走了,但它不再只是一只钟表。它承载了我们两个人的故事。而且……你现在是一个凡人了。凡人,总是需要一些东西,来证明自己曾经存在过。也许,它可以成为你的第一件……‘纪念品’。”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而且,就算它不走了,上面的时间和刻度,也都是真实的。它可以……帮你记住‘时间’的样子。”
莱拉看着那只安静的怀表,表盘上的指针,永远地停留在了那个她救了芬恩的时刻。她心中涌起一股无法言喻的、温暖而酸涩的情绪。她伸出手,接过了那只怀表。那沉甸甸的、属于黄铜的质感,和那冰凉的触感,是如此的真实。
她没有说谢谢,只是将它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紧贴着身体。仿佛那样,就能感受到那只怀表里,还残存着的一丝属于“秩序”和“守护”的余温。
他们继续向上攀登。
终于,在又一次不知疲倦的攀爬之后,他们感觉到了一样东西——风。
一股带着地面世界气息的、潮湿的风,从他们头顶的根须缝隙中,强劲地吹了下来。那风里,有他们已经阔别许久的、属于腐烂落叶的味道,有不知名野花的奇异香气,有……属于低语之森的、那股独特而又危险的、充满了旺盛生命力的味道。
他们知道,旅途的终点,就要到了。
他们精神一振,几乎是同时加快了速度。他们顺着那些越来越密集的根须,向着风来的方向攀去。光线,也开始从上方渗透下来。不是白根之树自身的光,而是另一种,更强烈的、更温暖的、金黄色的光。
是阳光。
当他们从最后一层厚厚的、被巨树根须拱起的松软泥土中钻出来时,一道无比灿烂的、金色的阳光,毫无遮挡地照在了他们身上。习惯了地下世界那柔和光芒的眼睛,瞬间感到了强烈的刺痛,让他们同时闭上了眼睛,抬手遮挡。
温暖,无比的温暖,包裹了他们。那是属于生命、属于太阳的温度。他们贪婪地呼吸着地面上那充满了花粉、孢子和活物的、复杂的空气。
他们……回来了。重返人间。
第二节:重返森林的陌生感,大地之息的指引,与邪恶的余烬
当刺痛感渐渐消退,他们的眼睛终于能够适应这片充满了光与影的世界时,芬恩和莱拉才有些茫然地环顾四周,试图将自己的感知重新与这个久违的地面世界校准。
他们正身处一片密林的深处。参天古木如同沉默的巨人,伸出无数枝桠,将天空切割成一片片破碎的蔚蓝。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在铺满了厚厚腐殖质的地面上投下无数摇曳的光斑,像是谁随意撒下的一把碎金。空气中充满了浓郁的、属于旺盛生命的复杂气息——潮湿泥土的腥味,正在腐烂的落叶的微酸,不知名野花的甜腻芬芳,以及蕈类植物那独特的、带着一丝泥土和阴影的味道。
这里的一切,都与地下世界那纯粹、静谧、单调的美截然不同。这里是喧嚣的,是生机勃勃的,也是……混乱和危险的。
莱拉下意识地握紧了胸前那枚由守巢人赠予的、黑色的“遗忘”吊坠。重返这片曾经带给她无尽痛苦和恐惧的森林,让她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绷紧了。她能感觉到,自己这具凡人的身躯,正在对周围环境的变化做出最诚实的反应——她的心跳在加速,呼吸变得急促,一种属于弱小生物面对未知时的警惕感,让她不由自主地向芬恩身边靠了靠。
芬恩也感受到了这种“陌生感”。尽管他是在森林边缘的小镇长大的,但在经历了地底那场超乎想象的旅程后,再次面对这片看似熟悉的森林,他竟也觉得有些格格不入。那些树木的私语声,似乎又在耳边若有若无地响起,提醒着他这里潜藏的恶意。
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试着不去对抗这种感觉,而是像在修复记忆时那样,沉静下来,去“倾听”。
然后,他感觉到了。
一种全新的、前所未有的感知,在他的意识中苏醒。他感觉到,自己的双脚,正与脚下的大地,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共鸣。他能感觉到大地沉稳的、如同巨人酣睡般的呼吸。他能感觉到地底深处水分的流动,感觉到远处一棵老树的根须正在缓慢地、艰难地挤开一块岩石。
他甚至能“闻”到周围每一棵树、每一株草的“情绪”。它们不再是充满恶意的窥探和毫无逻辑的混乱。在他的感知里,这些植物的意志变得清晰可辨。他面前那棵巨大的橡树,正散发着一种“庄严而慵懒”的气息,像一位饱经风霜的老者在午后打盹。旁边的一片蕨类植物,则传递出“活泼而潮湿”的意念,充满了对水分和阴影的喜悦。
这就是守巢人的祝福。他与“大地”之间,建立起了一条看不见的、善意的连接。他不再是这片森林的入侵者,而更像是一个被森林所接纳的、虽然陌生但并不排斥的客人。
他睁开眼,眼神中的迷茫和不安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稳的自信。他对莱拉露出了一个让她安心的微笑:“别担心,我想,我们在这里,会比之前安全很多。”
为了验证自己的感觉,他试探性地向前走了几步。当他路过一丛看起来极其茂密、并且长满了尖锐倒钩的荆棘时,他并没有去拨开它们。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在心中传递出一个温和的、“我想过去”的意念。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那丛荆棘,仿佛听懂了他的心思,所有带着尖刺的藤蔓都像是害羞的触手一样,主动地、缓缓地向两边收缩,为他让开了一条刚好足够一人通过的小径。
莱拉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这已经超出了她对魔法或自然法则的理解。
芬恩自己也感到非常新奇和兴奋。他又向前走,脚下是一片被厚厚落叶掩盖住的地面,他感知到下面是一片松软的泥潭。就在他犹豫该如何绕过去时,旁边一棵白桦树的树枝,突然轻柔地垂了下来,像一只友善的手臂,搭在了泥潭的另一端,形成了一座天然的、摇摇晃晃的独木桥。
芬恩感激地拍了拍那棵白桦树光滑的树干。他能清楚地感觉到,从树皮之下,传来了一种轻快的、如同少女哼歌般的“愉悦”回应。
“这……真是不可思议。”莱拉走到他身边,轻声感叹,“森林的意志……竟然会对一个凡人如此友善。”
“或许它友善的,不是我这个凡人。”芬恩若有所思地说,“而是那位修复了它古老伤痕的‘工匠’。”
有了“大地之息”的指引和庇护,他们在这片危机四伏的森林里,就如同拥有了一张最精准、最可靠的活地图。但一个更现实的问题摆在了眼前:他们身处森林深处,该往哪个方向走,才能找到静水镇,离开这片无边无际的绿海?
就在芬恩准备再次沉静下来,去感知森林外那个人类小镇特有的“秩序”能量场时,一直安静地趴在他肩上打盹的叮叮,突然精神了起来。
小家伙猛地站起身,它那对金色的眼睛里闪烁着警惕的光芒。它耸动着它那个黑曜石般光滑的小鼻子,在空气中仔细地、反复地嗅闻着。然后,它的喉咙里,发出了一串充满了威胁和……极致厌恶的低沉咕噜声。
它伸出那只小小的爪子,指向了森林的东北方向。它全身的绒毛都微微炸起,摆出了一副如临大敌的姿态。
芬恩立刻明白了它的意思,心也随之提了起来。“那个方向,有危险吗?”
叮叮用力地点了点头,它的眼神里充满了不安。
“是木缚者吗?”莱拉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紧张地问。
叮叮摇了摇头。它那张没有嘴巴的脸上,周围的绒毛都因为极度的厌恶而微微抽动着,仿佛闻到了世界上最腐烂、最令它作呕的气味。芬恩知道,它只有在面对那两个幽林女巫时,才会露出这种无法掩饰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憎恶。
是那两个女巫。她们还在这里。
芬恩和莱拉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凝重和困惑。他们本以为,在经历了那场惨烈的、与木缚者的冲突后,那两个女巫就算没有被当场杀死,也应该已经像受惊的老鼠一样,逃回她们那阴暗的巢穴里去了。没想到,她们竟然还在附近游荡。
“她们……难道还在找我们?”芬恩低声猜测,这个想法让他不寒而栗。
“是在找我。”莱拉冷静地纠正道,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那枚冰凉的吊坠。“不过,只要戴着它,她们就不可能通过魔法感应到我的气息。对我来说,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
“那她们为什么还留在这里?”芬恩皱起了眉头,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深,“如果找不到目标,她们没有理由冒着再次遇上木缚者的风险,留在这片区域。”
一个冰冷的、令人不安的念头,在他心中闪过,他没有说出口,但莱拉似乎也想到了。
“也许……”莱拉的声音变得有些艰涩,“她们不是在‘找’我们。她们只是……根本没能逃掉。”
就在他们两人为这个可能性感到一阵恶寒时,一阵若有若无的声音,顺着风,从叮叮所指的那个方向,隐约飘了过来。
那不是鸟鸣,也不是风声。那是一声凄厉的、扭曲的、不似人声的惨叫。那声音充满了无法言喻的痛苦和无尽的绝望,在静谧的森林里显得格外突兀。它只持续了一瞬间,就戛然而止,仿佛是被什么东西强行掐断了。
森林再次恢复了寂静,但那一声惨叫,却像一块石头,在芬恩和莱拉心中激起了层层的涟漪。
“我们……要过去看看吗?”莱拉轻声问,她自己都对这个提议感到有些惊讶。她本应是那个最想远离这一切的人。
但芬恩从她眼中,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一种复杂的情绪。那不仅仅是好奇,更是一种想要亲眼见证“因果”的冲动。他们想知道,那些曾经将他们逼入绝境的、代表着邪恶与贪婪的存在,最终迎来了什么样的结局。
“去。”芬恩做出了决定,他的声音不大,却很坚定。“但我们不靠近。有森林的帮助,我们可以不被发现。”
他向周围的树木,传递出一个“请帮助我们隐藏”的念头。
几乎是立刻,他们身边的几棵巨大的蕨类植物,无声地舒展开它们那如同羽扇般的叶子,巧妙地调整了角度,形成了一道天然的、移动的绿色屏风。阳光透过这道屏风,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驳的、不断变化的阴影,使他们的身形与周围的环境完美地融为一体。
在“大地”的掩护和叮叮的指引下,他们如同两个幽灵,小心翼翼地,向着惨叫声传来的方向摸索过去。他们的心中,都带着一种即将见证一场审判的、庄严肃穆的心情。
第三节:林地主宰的审判,最后的怨毒与舍身的守护
在森林意志的无声庇护下,芬恩和莱拉如两个潜行于阴影中的灵魂,悄无声息地向着那片充满了死亡气息的林间空地靠近。越是接近,空气中那股混合着腐朽魔力与浓重血腥味的气息就越是刺鼻。最终,他们躲在一棵树干宽大、布满了如同人脸般扭曲纹路的古老橡树后,透过枝叶的缝隙,望向了空地中央那幅宛如地狱绘卷般的景象。
那是一场迟来的、却又无比威严的审判。一场由这片古老土地本身,对那些胆敢违逆其法则的寄生者,所执行的、冷酷无情的处刑。
空地的中央,两具高大的木缚者,如同两尊从太古时代遗留下来的、由黑曜石和愤怒构成的审判官雕像,一动不动地矗立着。它们身上散发出的,不再是追击时的那种纯粹的机械性,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代表着“森林意志”本身的、漠然而又不可动摇的威严。它们的存在,仿佛改变了这片区域的法则,光线在这里变得凝重,风也在此地静止,万物都为这终极的“秩序”而屏息。
在它们脚下,蜷缩着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幽林女巫——赫卡忒。她的惨状,远比任何酷刑都更令人心惊。她仿佛被抽干了所有构成“生命”的要素,只剩下一个可悲的、仍在微微抽搐的空壳。她那身由无数碎布拼接而成的魔法长袍已经化为齑粉,露出下面那具衰老到极致的躯体。她的皮肤已经不能称之为皮肤,而是一张干瘪得如同风干了百年的树皮,上面布满了龟裂的纹路和深褐色的老人斑,紧紧地包裹着她那嶙-峋的骨架。
她那只曾经引以为傲的、长着真菌指甲的手,现在整条手臂都彻底变成了某种恶心的菌类共生体。一丛丛灰白色的、不断蠕动着的、如同肿瘤般的菌毯覆盖了她的手臂,甚至还在向她的脖子和脸颊蔓延,那些菌毯上还长着一些细小的、如同眼睛般的黑色孢子,正随着她每一次痛苦的呼吸而微微张合。她正趴在地上,浑身剧烈地抽搐着,口中发出无意识的、如同被扼住喉咙的野兽般的呜咽,显然正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
而在她不远处,则更直接地展现了死亡的最终形态。
那是莫温娜,那个更强大、也更冷酷的姐姐。她的尸体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态躺在地上,胸口处,是一个巨大而狰狞的、由木质利爪一次性贯穿而留下的空洞。她的心脏,那颗充满了黑暗魔力和恶毒计谋的心脏,早已不见了踪影。她那双曾经闪烁着贪婪与精光的眼睛,此刻瞪得大大的,里面凝固着最纯粹的、对自身命运的难以置信和对所有事物的无尽怨毒。
最恐怖的是,她的尸体,正在成为森林“回收系统”的一部分。无数漆黑的、如同细蛇般的根须,从被鲜血染黑的地面下钻了出来,如同活物般刺入了她的血肉之中。那些根须的顶端微微搏动,仿佛在贪婪地吸食着她体内残存的、那点可怜的黑暗魔力,以及她那充满了怨恨的灵魂本身。她的身体,正在以一种非自然的、肉眼可见的速度腐化、分解,与脚下的泥土融为一体。
芬恩和莱拉躲在树后,屏住呼吸。眼前这幅景象,既血腥又恐怖,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属于自然法则的庄严与公正。这不是单纯的杀戮,这是一次生态系统的“清理”。森林,在用它自己的方式,清除那些已经癌变的细胞,将它们重新分解,化为最原始的养料。
就在这时,其中一具木缚者,有了新的动作。它缓缓地抬起了它那只如同攻城锤般巨大的、由黑色活木构成的脚,脚底沾染着莫温娜那黑色的血液和泥土。它将这只脚,悬停在了还在地上痛苦抽搐的赫卡忒的正上方,准备踩下那终结一切的、仁慈的一击。
赫卡忒似乎也感觉到了死亡阴影的最终降临。那股源自死亡的极致恐惧,竟如同强心针一般,让她从那无尽的痛苦中,榨取出了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她猛地抬起头,那张已经完全脱相的、几乎无法辨认出五官的脸上,一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里,却迸发出了如同地狱业火般、回光返照的疯狂与恶毒光芒。
她的视线,穿过了木缚者的阴影,越过了空地的距离,像两支最精准的箭矢,死死地锁定在了芬恩和莱拉藏身的那棵橡树上。
那枚“遗忘”吊坠,虽然能完美地隐藏莱拉的星辰气息,让她在魔法的层面上变成了一个“凡人”。但它毕竟无法扭曲光线,无法让一个活生生的人凭空消失。赫卡忒那双浸淫在黑暗魔法中千百年的眼睛,在濒死的最后时刻,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那个她梦寐以求、却又给她带来毁灭的“猎物”,正安然无恙地站在那里,毫发无损,甚至……比之前看起来更有生气。
这一瞬间,所有的绝望、所有的痛苦、所有的不甘,都在赫卡忒那颗即将熄灭的心中,剧烈地发酵、浓缩,最终转化成了最纯粹、最恶毒、最不顾一切的嫉妒与诅咒。
“是……你……们……”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那已经开始腐烂的喉咙里,挤出了几个扭曲的、如同砂纸摩擦玻璃般的音节。她的声音,不再是嘶哑,而是尖利得如同鬼魅的哀嚎。
“我……我得不到……你也……别想好过!!”
她那只已经完全变成菌毯的手臂,以一种违反了生理结构的角度,猛地抬起,像一根指向末日的枯枝,直直地、颤抖地,指向了莱拉的方向。
她口中飞快地念出了一段简短、古老、却又充满了自我毁灭气息的禁忌咒语。那咒语的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她的灵魂碎片中撕扯下来的,每一个发音,都让她那本已腐朽的身体加速崩溃。她将自己仅剩的所有生命力、所有魔力、所有怨恨,全部凝聚成了一个最终的、旨在同归于尽的恶毒意念。
“我以我枯萎的灵魂,我以我腐朽的血肉,我以我即将被大地吞噬的永恒痛苦,诅咒你!坠落的星辰!”
“你将永远无法返回你的天空家园!你的光芒将在凡世的尘土中被玷污、被消磨!你将像我一样,在这片污浊的、令人作呕的土地上,无助地感受凡人的生老病死!”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亢,越来越疯狂。
“你将……爱上一个凡人!你将为你那卑微的爱情,付出你的所有!最终,你却会被他那属于凡人的、短暂而又善变的‘时间’所背叛!你将在无尽的等待和希望破灭的绝望中,看着你最后的光芒,彻底熄——灭!!”
随着最后一个充满了怨毒的音节落下,她那只菌毯手臂,猛地炸裂开来,化作一团腥臭的、灰绿色的脓液!
一股无形的、却又无比凝实的、带着浓烈腐臭气息的黑绿色诅咒之力,从那团脓液中激射而出!它不再是魔法,而是一种纯粹的、由恶意和生命终结时的怨恨所构成的“概念武器”。它像一支看不见的、无法躲避的灵魂毒箭,无视了空间的距离,也穿透了森林意志对芬恩和莱拉的无形庇护,瞬间就跨越了整个空地,直奔莱拉的心脏而去!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快到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
莱拉只感觉到一股冰冷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恶意将自己完全锁定。她的身体本能地想要躲避,但她的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地上一样,无法动弹。她甚至来不及去想守巢人赠予她的那枚吊坠,那股诅咒的速度,已经超越了她凡人身躯的反应极限。
芬恩的反应,也超越了他的思考。
在他意识到危险的那一刻,他的大脑还是一片空白。他没有时间去计算,没有时间去权衡,没有时间去想自己能否抵挡。他的身体,被一种更古老、更纯粹的本能所驱动。那种本能,叫做“守护”。
他猛地向前跨出了一大步,张开了自己的双臂,像一头保护幼崽的野兽,用自己那并不算宽阔的、属于凡人的后背,严严实实地挡在了莱拉的身前。
他将她整个护在了自己的怀里。
下一瞬间,那支凝聚了女巫全部怨毒的诅--咒之箭,狠狠地击中了他的后背。
没有巨响,也没有光芒。只有一种令人牙酸的、仿佛热刀切牛油般的“嗤啦”声。
芬恩的身体剧烈地一颤,仿佛被一柄无形的重锤击中。一股冰冷的、带着强烈腐蚀性的、如同亿万只食肉蚂蚁般的力量,瞬间侵入了他的身体,顺着他的脊椎,疯狂地向他的心脏和大脑冲去。
他的眼前一黑,整个世界所有的声音和色彩都在瞬间离他远去。他只感觉到莱拉身体的柔软和温度,然后,他双腿一软,整个人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向前倒去,无力地栽倒在了莱拉的怀里。
“芬恩!!”
莱拉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惊恐尖叫,她下意识地、紧紧地抱住了他那正在变冷的身体。
也就在这一刻,那具木缚者巨大的脚,终于完成了它的使命,重重地落了下来。
“咚!”
一声沉闷的巨响,仿佛是大地发出的一声疲惫的叹息。赫卡忒那凄厉的诅咒和她那腐朽的身体,都在这一脚之下,化作了一滩无法分辨的、与泥土和落叶混合在一起的肉泥。
森林的审判,结束了。最后的邪恶,也化作了最后的尘埃。
第四节:星辰的眼泪与钟表里的生命线
“芬恩!芬恩,醒醒!求求你,看着我!”
莱拉跪在地上,紧紧地抱着怀中那个正在失去生命的年轻人。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属于凡人的、撕心裂肺的“恐慌”。这是一种全新的、陌生的、却又无比真实的恐惧,像是无数冰冷的针,刺穿着她那颗刚刚学会如何感受的心。
芬恩的脸色,正以一种可怕的速度变得灰败,如同被暴雨打湿的灰烬。一层薄薄的、带着黑绿色不祥光泽的死气,开始从他的皮肤下渗透出来。他的嘴唇呈现出一种缺氧的、骇人的青紫色,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每一次抽搐,都仿佛在将他最后的一丝生命力从体内抖落。
莱לה能感觉到,那股黑绿色的诅咒之力,像一种最恶毒的、拥有自我意识的活体强酸,正在他的身体里疯狂地肆虐、腐蚀。它不仅仅在摧毁他的血肉,更在攻击他最本源的生命“秩序”,试图将他那和谐运转的生命节拍,变成一曲混乱而刺耳的死亡杂音。
她将耳朵贴在他的胸口,能听到的,不再是稳定有力的心跳,而是一阵微弱、急促而又毫无规律的颤动,仿佛一只翅膀被折断的鸟,在做着最后几下无望的挣扎。他的意识,正在被无可挽回地拖入一片冰冷而粘稠的、没有光也没有声音的永恒沼泽。
“不……不……你不能死!你不能!”莱拉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变得嘶哑,带着一丝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哭腔。她好不容易才在这个冰冷而陌生的世界里,找到一个可以信赖的同伴,一个愿意为她舍弃生命来守护她的人。他是她在无边黑暗的地下世界里唯一的光,是她在那条充满了悲伤回忆的寂静之河旁唯一的依靠。她不能,也绝不允许,就这么失去他。
她那颗刚刚学会如何去“在乎”的心,正承受着第一次因为“失去”而带来的剧痛。
她的脑海中一片混乱,无数念头闪过。她想到了守巢人赠予她的那枚黑色吊坠。但她立刻就绝望地意识到,那里面封印的“寂静之力”,是用来停滞外界一切活动的,对这种已经侵入体内的、如同附骨之疽的诅咒,根本没有任何作用。它只会让芬恩的死亡过程,也一并“停滞”下来,而无法逆转它。
她该怎么办?她没有了力量,她只剩下这具脆弱的、会感到恐惧的凡人身躯。她该怎么去救一个,为了救她而濒死的人?她感觉自己又变回了那个刚从天上掉下来时、坐在冰冷的土坑里,无助而又愤怒的自己。不,现在的情况,比那时更糟糕。因为那时她只有自己,而现在,她怀里抱着一个正在为她而死的人。这份负罪感和无力感,像一座大山,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就在她即将被绝望彻底吞噬的瞬间,她的手,在抱紧芬恩时,无意中碰到了他胸口的衣袋。她感觉到了一个坚硬的、圆形的、带着一丝微弱余温的物体。
这个小小的、意外的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光,劈开了她脑中那片混乱的乌云。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急忙用颤抖的手指伸进芬恩那破旧的内衬口袋里,掏出了那个东西。
那是一只怀表。一只非常古老的、由黄铜制成的怀表。
当这只怀表被她握在手中时,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感觉,瞬间涌上了莱拉的心头。作为一颗星辰,她曾经对这种由凡人制造的、用来度量他们那短暂得可笑的生命的“小玩具”,充满了不屑。但现在,当她握着它时,她似乎能“听”到,这只小小的、由冰冷金属构成的机械里,所蕴含的一种深沉而又强大的“节奏”。
那不是简单的“滴答”声。那是一种由三代钟表匠,用他们毕生的心血、他们夜以继日的专注、他们对“时间”这个终极概念最纯粹的理解和敬畏,所凝聚而成的、一种无比精确、无比和谐、不容任何差错的“秩序”之力。是芬恩的祖父、芬恩的父亲,以及芬恩自己,赋予这件死物以“灵魂”的声音。
一个疯狂的、甚至比芬恩用苔藓为她疗伤时更疯狂百倍的念头,在她脑中如超新星般爆发开来。
女巫的诅咒,是混乱,是无序,是侵蚀生命的、最恶毒的“杂音”。
而这只怀表,是秩序,是和谐,是度量生命的、最庄严的“节拍”。
她能不能……用极致的、纯粹的“秩序”,去对抗和净化那极致的、纯粹的“混乱”?
这个想法,违背了她所知的一切魔法定律,甚至违背了物理法则。这毫无逻辑,毫无根据。这只是一个濒临绝望的、刚刚成为凡人的星辰,用她那还残存着一丝属于宇宙宏大和谐法则的本能直觉,所做出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赌博。
她不再有丝毫犹豫。求生的意志,或者说,“救他”的意志,压倒了一切。
她用另一只手,以一种几乎是粗暴的力道,将芬恩的身体翻了过来,让他俯卧在自己的腿上,露出了他那已经被诅咒侵蚀得开始发黑的后背。然后,她用指甲,费力地撬开了那只古老怀表的后盖。
呈现在她面前的,是一个令她这位曾经见识过无数星系运转奇景的星辰,都为之屏息的微缩宇宙。
上百个微小的、熠熠生辉的齿轮,像无数相互啮合的行星,以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精准在运转。几颗深红色的、作为轴承的红宝石,在阳光下闪烁着深邃的光芒,如同遥远的红巨星。而在整个机械宇宙的最中央,那根比蛛丝还要纤细的、呈现出一种迷人深蓝色的游丝弹簧,正带动着光洁的摆轮,以一种亘古不变的、令人心安的精准频率,不知疲倦地来回摆动着。
“滴答……滴答……滴答……”
这一刻,这规律的声音,在莱拉耳中,不再是单调的噪音。它变成了一种充满了“法则”力量的、对抗着世界上一切混乱和无序的、最庄严神圣的圣歌。
莱拉将这只开启了后盖的、完全暴露了其内在宇宙的怀表,像按下一枚神圣的印章一样,紧紧地按在了芬恩后背上、那个被诅咒击中的、已经发黑的伤口中心。
然后,她闭上眼睛,将自己全部的、刚刚学会如何使用的、属于凡人的“意志”,都集中在了这只小小的怀表上。她不是在施展魔法,她是在“祈祷”。她向这只怀表里蕴含的三代工匠的“秩序之魂”祈祷,她试图用自己的精神,去“共鸣”和“放大”那只怀表里所蕴含的“秩序”之力,把它变成一把能够净化诅咒的、无形的手术刀。
当怀表那冰凉的黄铜,接触到芬恩那滚烫的、已经被诅咒之力腐蚀得有些发黑的皮肤时,一场形而上的、无声的战争,爆发了。
“滴答……滴答……”
怀表的声音,在接触到诅咒的瞬间,似乎变得比平时更响亮,更急促,也更坚决。它那股属于“秩序”的、精准无误的能量场,像一道无形的净化光环,与那股属于“混乱”的、恶毒狂暴的诅咒之力,狠狠地撞在了一起。
芬恩的身体,在她的腿上剧烈地一震,如同被闪电击中。
他那濒临崩溃的意识,仿佛看到了幻象。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变成了一个被黑色风暴和金色光芒同时占据的战场。一边,是冰冷的、由赫卡忒那怨毒的尖叫组成的、要将他拖入死亡深渊的黑色腐蚀风暴。另一边,则是一种温暖的、无比规律的、由无数齿轮和谐转动的声音和光芒构成的、仿佛是他父亲和基甸大师在他耳边同时低语般的金色守护光环。
怀表的每一次“滴答”声,都像一把由纯粹逻辑构成的、最精细的手术刀,精准地、毫不留情地,切割、粉碎着那些黑绿色的诅咒能量。
而每一次“嗒滴”声之间的短暂沉寂,又像一曲最和谐、最安详的安魂曲,温柔地修复、安抚着他那些被诅咒侵蚀得陷入混乱的生命力。
莱拉紧紧地抱着芬恩,她能清楚地感觉到,从他后背那只小小的怀表里,正源源不断地传来一股稳定而又强大的力量,像一道坚固的堤坝,抵挡住了混乱的洪流,并且正在将那股可怕的诅咒之力,一点一点地、不容置疑地,逼出他的身体。
一些肉眼可见的、带着浓烈恶臭的黑绿色烟雾,开始从芬恩的口鼻和背上的伤口处,丝丝缕缕地冒了出来,然后迅速地消散在阳光普照的空气中,就像阴影遇到了烈日。
他那灰败的脸色,开始慢慢地恢复血色。他急促而微弱的、混乱的心跳,也渐渐地,被那只怀表的“滴答”声所同化、校准,重新变得平稳、有力。
这个净化的过程,持续了很长,很长的时间。仿佛是一个世纪的浓缩。
当最后一缕黑烟从芬恩身体里被彻底驱散出去后,那只古老的黄铜怀表,仿佛用尽了它全部的力量,它内部的齿轮发出了一声轻微的、仿佛是满足而又疲惫的叹息般的“咔哒”声。
然后,它停了。
那根不知疲倦地摆动了数十年的、见证了三代人工匠心血的摆轮,终于缓缓地停止了它的舞蹈。那首属于“秩序”的圣歌,也唱完了它的最后一个音符。
它用自己积累了数十年的、属于一个钟表匠家族的全部“时间之力”和“秩序之魂”,强行逆转了混乱的诅咒,换回了一个凡人的生命。
莱拉颤抖着,将那只已经停摆的、失去了所有光泽,变得像一块普通黄铜般的怀表,从芬恩的背上拿开。她看到,芬恩后背上那片原本已经发黑、溃烂的皮肤,已经奇迹般地恢复了正常的颜色,只留下一个淡淡的、如同被新雪覆盖的火焰般的红色印记。
她再去看芬恩的脸。他依旧昏迷着,但呼吸平稳,面色安详,眉头也舒展开来,就像只是劳累过度后,沉沉地睡着了一样。
她……成功了。
这个刚刚成为凡人的星辰,用一只凡人制造的钟表,从死神的手中,夺回了一个为她而死的凡人的性命。
她脱力地瘫坐在地,将那只冰冷的、再也不会走动的黄-铜怀表,紧紧地、如同最珍贵的宝物一般,握在自己的手心。她看着昏睡中的芬恩,看着他那张恢复了血色的、年轻的脸庞,心中那股一直被她压抑、被她否认、被她视为“凡人弱点”的情感,终于彻底决堤。
那双曾经俯瞰过无数星系生灭、见证过宇宙洪荒的、深邃如夜空的蓝色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再也抑制不住地,滑落了下来。
那是晶莹的、温热的、带着一丝咸味的、属于凡人的……眼泪。
一颗星辰,为一个人,为了一份她自己还无法完全理解的、名为“爱”的情感,流下了她成为凡人后的第一滴眼泪。
第五节:谎言的终结与真正的归途
芬恩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一片柔软的、由落叶和苔藓铺成的床上。身上盖着一些宽大的、带着清香的蕨类植物叶子。一缕温暖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照在他的脸上。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些虚弱,但并没有任何疼痛。他动了动身子,坐了起来,感觉后背上有些异样。他伸手摸了摸,只摸到一个模糊的、像是旧伤疤一样的印记。
“你醒了。”
莱拉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她正坐在一棵树下,怀里抱着熟睡的叮叮,膝上放着那只已经停摆的怀表。她看到芬恩醒来,脸上露出了一丝难以掩盖的喜悦。
“我……我怎么了?”芬恩的记忆,还停留在自己挡在莱拉身前,被那股黑绿色能量击中的瞬间。
莱拉将之后发生的事情,简单地告诉了他。她告诉他,是他的那只怀表,用一种她也无法理解的方式,净化了诅咒,救了他的命。
芬恩接过那只冰冷的、再也不会走动的怀表,心中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滋味。这只承载了他父亲和祖父心血的遗物,最终,用一种最壮烈的方式,完成了它的使命。
“它保护了你。”莱拉轻声说。
“不,”芬恩看着莱拉,摇了摇头,“是你,和它,一起保护了我。”
两人相视无言,但他们都明白,经过了这次生死考验,他们之间的那条纽带,已经变得牢不可破。他们不再仅仅是同伴,而是可以为对方付出生命的、真正意义上的命运共同体。
他们在原地休息了很久,直到芬恩的体力完全恢复。
现在,他们终于可以考虑那个最终的问题了:离开森林,回到静水镇。
芬恩站起身,凭借着“大地”的善意,他现在能模糊地感知到森林外,那个人类小镇的方向。那是一个充满了“秩序”和“规律”的、与森林格格不入的能量场。
“我们该走了。”芬恩说,“顺着这个方向,大概走上一天,我们就能离开这里了。”
莱拉点了点头。她站起身,将那只怀表,小心翼翼地放回芬恩的口袋里。然后,她抬起头,看着芬恩,认真地问:“回到镇上以后,你打算怎么做?关于那个誓言。”
芬恩沉默了。
守巢人虽然给了他选择的权利,但这个选择,依旧是一个难题。
如果他不去完成那个仪式,他回到镇上,就是一个彻底的失败者,一个吹牛后无法兑现承诺的小丑。
但如果他真的把莱拉带到伊拉拉面前,哪怕只是走个过场,对莱拉来说,也依然是一种巨大的侮辱。他怎么能把自己拼了命去保护的人,当作一件物品,去献给另一个对他毫不在乎的女孩?
“我……”芬恩刚想说些什么。
莱拉却打断了他。
“芬恩,”她说,她的声音平静而坚定,“去完成你的誓言吧。”
芬恩惊讶地看着她。“什么?”
“你听我说。”莱拉迎着他惊讶的目光,继续说道,“那个誓言,是这一切的开端。它虽然充满了荒谬和错误,但它也是将我们联系在一起的‘线’。我们必须给它一个结局。一个完整的、有始有终的结局。而不是逃避它,让它成为我们之间永远的、一个未完成的疙瘩。”
她看着芬恩,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芬恩从未见过的、属于星辰的智慧和……一丝狡黠。
“而且,我忽然觉得……去参加一场凡人的求爱仪式,看看那个能让你许下如此疯狂誓言的女孩,究竟是什么样子,或许……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她的嘴角,第一次,向上翘起了一个小小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那是一个微笑。一个真正的、发自内心的微笑。
那个微笑,像一颗真正的星星,瞬间照亮了芬恩整个世界。
他看着她,看着她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心中所有的纠结和困惑,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他明白了她的意思。
这不是侮辱,也不是妥协。
这是一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心照不宣的“恶作剧”。他们要去终结一个谎言,同时,也去见证一个真相。
“好。”芬恩也笑了,发自内心地笑了。“那就让我们,去给这个故事,画上一个最华丽的句号吧。”
他向她伸出手。
莱拉将自己的手,再次放进了他的掌心。
肩上,叮叮也睡眼惺忪地醒了过来,它看着紧紧握在一起的两只手,发出了一串愉悦的“叮叮”声。
在明亮的阳光下,在森林的祝福中,一个钟表匠的学徒,和一颗变成了凡人的星辰,手拉着手,踏上了他们真正的、通往静水镇的归途。
他们身后,是充满了危险和奇遇的、正在缓缓沉睡的低语之森。
他们前方,是一场即将被彻底揭穿的、关于爱情的谎言,和一个……即将开始的、全新的故事。
第七章:重返静水镇,市场的交易,与指针的归位
第一节:边界的回归与两个世界的倒影
从森林深处走向静水镇边缘的旅途,是一段充满了奇异宁静的行走。
守巢人的祝福,如同一种无形的庇护,始终笼罩着芬恩。森林不再是那个充满恶意和陷阱的迷宫,反而像一位慈祥而沉默的长者,为他和小径上的同伴提供了力所能及的便利。挡路的藤蔓会自动分开,潜伏在沼泽里的生物会提前收敛起气息,甚至连那些曾经喋喋不休、试图用疯狂低语扰乱人心智的树叶,此刻也只是发出如同微风拂过般的、温和的沙沙声,仿佛在为他们送行。
芬恩从未想过,有一天,他能如此从容地行走在这片禁忌的土地上。他甚至有闲暇去欣赏这片森林的另一面——那种野性的、不羁的、充满了旺盛生命力的美丽。他看到了如瀑布般从高大树干上垂挂下来的、散发着幽香的白色兰花;他看到了一群通体散发着蓝色磷光的蝴蝶,在林间无声地飞舞,如同流动的宝石;他还看到了一头长着苔藓般犄角的巨大麋鹿,在不远处的溪边饮水,它抬起头,用它那双充满了古老智慧的眼睛,静静地看了他们一眼,然后毫无惧意地继续喝水。
这是低语之森从未对任何一个静水镇居民展现过的、它那原始而和谐的内在。
莱拉也在这份宁静中,慢慢地治愈着自己内心的创伤。她不再像初到地面时那样紧张和警惕。她好奇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像一个刚刚降生的孩子,用全新的、属于凡人的感官,去认识这个五彩斑斓的世界。她会为一朵花的奇特形状而驻足,会为一只松鼠的敏捷而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叹。她正在学着,将自己那颗曾经属于星辰的、浩瀚而空旷的心,用这些微小而又具体的、属于凡世的美好,一点点地填满。
他们之间的交流,也变得越来越自然。不再是沉重的、关于生死和命运的对话,而是一些轻松的、琐碎的闲聊。
“那是什么?”莱拉指着一棵树上挂着的、蜂巢般的东西问道。
“那是蜂巢。里面住着很多会飞的小虫子,它们会采集花蜜,酿出很甜的、叫‘蜂蜜’的东西。”芬恩解释道,“不过最好别去招惹它们,它们尾巴上的刺,蜇人很疼。”
“疼?”莱拉对这个词似乎很感兴趣,“和你被诅咒击中时比呢?”
芬恩苦笑了一下:“那可能……就像用一根针轻轻扎了一下。和我替你挡那一下比,不值一提。”
他的话语很平淡,却让莱拉的心头微微一跳。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那只冰冷的、停摆的怀表,没有再说话。
他们就这样走着,聊着,向着森林的边缘前进。叮叮也恢复了它活泼的本性,不再时刻保持警惕,而是在树枝间窜来窜去,不时会叼来一枚不知名的、味道甘甜的红色浆果,献宝似的递给他们。
终于,在又一个日出之后,他们闻到了空气中一丝熟悉的味道。那不是森林里任何一种植物或泥土的气息,而是一种混合着炊烟、木屑和一丝微弱机油味的、属于“文明”的味道。
他们走上一个缓缓的斜坡,穿过最后一片稀疏的树林。然后,他们的脚步,同时停了下来。
在他们面前,出现了一条安静得不起一丝波澜的小溪。溪水清澈见底,水底的鹅卵石依旧色彩奇异,仿佛另一个世界的宝石。
这是静水镇的边界。
溪流的对岸,就是那个他们出发时,一心想要逃离,此刻却又感到无比亲切的、属于秩序和钟表的小镇。从这里望去,他们能看到镇上那些排列整齐的、有着陡峭屋顶的房屋,能看到镇中心那高耸的塔钟的尖顶,在清晨的阳光下反射着微光。
他们回来了。
芬恩看着对岸那个熟悉的世界,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那里有他的家,有他的师傅,也有那个让他踏上这场疯狂旅程的誓言和女孩。他离开了短短几天(或者更久?),却感觉像是过了一辈子。他不知道,当他再次踏上那片熟悉的石板路时,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莱拉也看着那座小镇,她的眼神里,则充满了好奇、警惕,和一丝难以察觉的……不安。对她来说,那片由人造的、充满了直线和规则的建筑组成的“巢穴”,远比身后的这片原始森林,更像是一个未知的、充满了潜在危险的异世界。那里,是芬恩的“家”,却也是她即将要面对的一场屈辱“仪式”的舞台。
“准备好了吗?”芬恩转头看向她,轻声问。
莱拉深吸一口气,然后点了点头。她将兜帽拉得更低了一些,遮住了她那头过于引人注目的、如同月光般的银发。她脖子上那枚黑色的吊坠,散发着一丝微不可察的、冰冷的气息,将她身上最后一丝不属于凡人的特质,也彻底隐藏了起来。
在任何人的眼中,此刻的她,都只是一个长相极为美丽,但除此之外,再无任何特异之处的普通女孩。
他们沿着溪流走了一段,很快就看到了那座连接着两个世界的、古老的石桥。
桥的这一头,守桥的老妇人,依旧坐在她那张矮小的木凳上,借助着晨光,专心致志地编织着她手中那由月光凝结而成的细丝。她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时间的流逝,仿佛他们离开和归来,对她来说,都只是同一个瞬间。
当芬恩和莱拉走到她面前时,她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缓缓地抬起了头。
她那双明亮得惊人的、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先是看了看芬恩,然后,又缓缓地移到了莱拉的身上。她看了很久,久到让莱拉都感到有些不自在。
“有趣。”老妇人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依旧是那么苍老而平稳,像是从地底深处传来,“出去的时候,是一个被誓言驱赶的、迷茫的钟表匠学徒,和一颗愤怒的、正在坠落的星辰。”
她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
“回来的,却是一个找到了方向的男人,和一个……刚刚学会如何流泪的、拥有了凡人灵魂的女孩。”她的话语,仿佛看穿了他们在地底世界所经历的一切。
芬恩和莱拉都有些惊讶,但并没有反驳。
老妇人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芬恩的身上。“你已经付过来时的过路费了。”她缓缓地说,“但是,把一个‘不属于’这里的东西,从森林里带出来,需要支付另一笔、更昂贵的费用。”
她伸出那只如同鸡爪般干枯的手,指向了莱拉。
芬恩立刻紧张了起来,他向前一步,将莱拉护在了身后。“您想要什么?”
“别紧张,钟表匠的孩子。”老妇人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声像是干树葉在地上摩擦。“我不要她的什么东西。这笔费用,需要你来支付。”
她看着芬恩,眼神变得深邃。“你进去时,给了我一个你不喜欢的颜色。现在,你需要给我一样……你曾经无比珍视,但现在,或许已经不那么在乎的东西。”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把你心中,对那个名叫‘伊拉拉’的女孩,那份最初的、最纯粹的‘迷恋’,给我。”
芬恩愣住了。
“把它给我。”老妇人继续说道,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将那份因为距离而产生的美好幻想,那种少年人特有的、对着一个完美偶像的痴迷,从你的记忆里,从你的情感里,彻底剥离出来。从今往后,当你再看到那个女孩时,你只会看到一个……普通的、你认识的、也许漂亮但再无任何光环的凡人。你将再也无法记起,当初为何会为了她的一颦一笑而心跳加速,也无法理解,自己为何会许下那个疯狂的誓言。”
“作为交换,”老妇人看向他身后的莱拉,“我将允许她,这个本不属于此世的‘外来者’,安然地踏上这座桥,走进你们那个充满了‘秩序’和‘规矩’的世界,而不会受到两个世界法则冲突所带来的反噬。”
芬恩沉默了。他看着眼前的老妇人,又回头看了看身边的莱拉。
他想起伊拉拉在灯火下的脸,那张脸曾经是他所有梦境的主角。那份迷恋,虽然现在想来有些可笑和幼稚,但它毕竟是他青春期最重要、也最深刻的一段情感印记。彻底将它剥离,就像是亲手撕下自己生命中的一页。
但是,他又想起了莱拉,想起了她为他挡住木缚者时的决绝,想起了她在黑暗中为他点亮前路的温暖,想起了她为了救他,用那只停摆的怀表对抗诅咒时,流下的第一滴眼泪。
这个选择题,其实,根本没有选项。
他转回头,看着守桥人,眼神无比坚定。
“好,”他说,“我给您。”
老妇人脸上露出了一个深不可测的微笑。她摊开手掌。“那么,用心想。回忆起你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回忆起你为她神魂颠倒的每一个瞬间。然后,将这份情感,这份‘迷恋’,像一件你再也不需要的旧衣服一样,脱下来,放进我的手心。”
芬恩闭上了眼睛。他照她说的做。
他想起了那个午后,伊拉拉穿着白色的裙子,从镇长家的阳台上走出来,阳光洒在她的金发上,让他看呆了神。他想起了他为了能和她说上一句话,而熬了好几个通宵,制造出的一些毫无用处却又精巧的小玩意儿。他想起了他在广场上许下誓言时,那股充满了绝望和孤勇的冲动……
这些画面,这些情感,在他的脑海里,像一场盛大的烟火,最后一次绚烂地绽放。然后,他用意志,将这一切,都汇集成一束温暖而又虚幻的光,从自己的胸口,缓缓地推了出去。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温柔地取走了。一阵空落落的、却又无比轻松的感觉,传遍全身。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老妇人已经收回了手。她站起身,将那盏从未点燃过的油灯,挂在了桥头的石柱上。
“你们可以过去了。”她说。
芬恩回头看了一眼莱拉,莱拉也正用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眼神看着他。他朝她点了点头,然后,率先踏上了那座古老的石桥。莱拉紧随其后。
当他们走到桥的中央时,芬恩下意识地回头,望向静水镇的方向。他看到镇长家的那座三层小楼,和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但他脑海里,再也无法勾勒出那个曾经让他魂牵梦萦的身影。伊拉拉,这个名字,在他的记忆里,变成了一个熟悉的符号,一个他认识的镇长的女儿,却再也激不起他心中任何一丝波澜。
他,自由了。以一种他从未想过的方式。
他们走下了桥,双脚,终于再次踏上了静水镇那片坚实的、属于秩序世界的土地。
在他们身后,守桥的老妇人,重新坐回了她的木凳上。她摊开手,看着掌心那团散发着微光的、充满了少年人纯真爱恋的“能量”,轻轻地笑了一下。然后,她张开嘴,将它,像吃一颗糖果一样,吃了下去。她的脸上,那些深不见底的皱纹,似乎在一瞬间,被抚平了那么一丝丝。
第三节:集市的喧嚣与星辰的光辉
重返静水镇,芬恩和莱拉首先感受到的,是一种扑面而来的“秩序感”和……“喧嚣”。
不知是不是巧合,他们回来的这一天,恰逢静水镇每周一次的集市日。小镇中心那片平日里只用来给居民散步和校准时间的广场,此刻被上百个大大小小的摊位挤得满满当登。空气中,不再是森林里那纯粹的植物芬芳,而是混合着烤面包的麦香、新鲜蔬菜的土腥味、劣质麦酒的酸味,以及无数人身上的汗水和香料混合而成的、属于人间的嘈杂气息。
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子们的追逐打闹声、街头艺人那跑调的手风琴声……所有这些声音汇集在一起,像一股混乱的洪流,冲击着刚刚从地下世界的绝对静默中归来的两人。
莱拉显然对这种环境非常不适应。她下意识地又向芬恩身边靠了靠,拉低了兜帽,那双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对这个充满了陌生人的、拥挤世界的警惕。
芬恩拉着她的手,带着她,尽量沿着广场的边缘穿行,试图避开最拥挤的人群。他一边走,一边快速地观察着周围。他发现,镇上的人们看他的眼神,都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惊讶、鄙夷和……看好戏般的嘲弄。
“看,那不是钟表匠基甸的那个疯学徒吗?他竟然还活着回来了!”
“他还真敢回来!我以为他早就被森林里的怪物给吃了呢。”
“你们看他身边那个女孩!天哪,长得可真美!他不会是随便从哪里拐来一个乡下姑娘,想冒充他抓到的‘星星’吧?”
这些窃窃私语,像无数根细小的针,刺向他们。莱拉的眉头越皱越紧,芬恩则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住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
他知道,他必须先去一个地方。不是回家,也不是去镇长家,而是去他师傅基甸大师的店铺。
就在他们即将穿过广场时,一个嚣张而又熟悉的声音,从旁边的一个大摊位后传来,叫住了他。
“哟,这不是我们伟大的‘捕星者’芬恩先生吗?我还以为,我们再也见不到您那张充满梦想的脸了呢!”
芬恩和莱拉停下脚步,转过头。只见瓦莱里乌斯,那个富商的儿子,正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张椅子上。他穿着一身崭新的、用昂贵的紫色丝绸制成的外套,手指上戴着好几枚镶着宝石的戒指。他的摊位,是整个集市最大、最气派的,上面摆满了从外地运来的各种奢侈品——闪闪发光的珠宝,色彩鲜艳的布料,以及一些看起来很唬人、其实毫无用处的、镀金的机械摆件。
他的身边,围着一群同样衣着光鲜的富家子弟,他们都用一种戏谑的眼神,看着芬恩。
而伊拉拉,正站在他的身边。
她今天穿着一件鹅黄色的长裙,依旧是那么美丽动人。她手里正拿着一串由瓦莱里乌斯送给她的、据说是用南海珍珠串成的项链,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当她看到芬恩,以及芬恩身边那个虽然穿着破旧,却依旧难掩绝色容光的莱拉时,她的眼中,闪过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惊讶和……嫉妒。
“芬恩,”伊拉拉开口了,她的声音,依旧是那么悦耳,却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疏远,“你……你回来了。我还以为……”
“以为我死了,是吗?”芬恩平静地替她把话说完。在献出了那份“迷恋”之后,他现在看着伊拉拉,心中再无任何波澜,就像在看一个有过几面之缘的、长得还算漂亮的陌生人。这种平静,反而让他拥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从容的气度。
瓦莱里乌斯站了起来,他绕着芬恩和莱拉走了一圈,像是在审视两件待售的货物。他的目光在莱拉那张被兜帽遮住大半的脸上流连了许久,眼中充满了赤裸裸的贪婪和占有欲。
“行啊,芬恩。”他轻佻地吹了声口哨,“我还真小看你了。几天不见,竟然真的从森林里……带回来一个这么漂亮的‘星星’。说吧,花多少钱雇来的?还是说,你在哪个偏僻的村庄,用几块糖就把人家骗来了?”
他和他身边的同伴们,都发出了哄堂大笑。
周围的镇民,也都围了过来,准备看这场好戏。
莱拉的手,在芬恩的掌心里,微微收紧了。她能感觉到,从瓦莱里乌斯身上散发出的,是一种比森林里任何一种怪物都更让她感到厌恶的、属于人类的傲慢和贪婪。
芬恩没有理会瓦莱里乌斯的嘲讽。他只是看着伊拉拉,平静地说:“伊拉拉小姐,我按照我们的约定,回来了。而且,我带回了那颗坠落的星辰。”
说着,他轻轻地将身边的莱拉,向前推了一步。
莱拉抬起头,缓缓地摘下了她的兜帽。
当她那头如同月光般流淌的银色长发,和那张不属于凡世的、完美无瑕的脸庞,完全暴露在静水镇的阳光下时,整个嘈杂的广场,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呼吸,都在那一刻停止了。
叫卖声、笑声、手风琴声……所有声音都消失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眼前这个女孩的美丽,所彻底震慑。那是一种超越了他们认知极限的美,一种让他们自惭形秽,甚至不敢直视的美。
伊拉拉手中的那串南海珍珠项链,“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散落了一地。她看着莱拉,脸上那完美的、骄傲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裂痕,那裂痕的名字,叫做“嫉妒”。她一直以为自己是静水镇最美的明珠,但和眼前这个女孩比起来,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块路边的、蒙了尘的普通玻璃。
就连瓦莱里乌斯,也看得呆住了。他张大了嘴巴,眼中那赤裸裸的贪婪,几乎要溢了出来。
“我的老天……”他喃喃自语,“这……这不可能……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
过了好几秒钟,广场上才像炸开锅一样,爆发出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惊叹声和议论声。
芬恩对周围的反应,充耳不闻。他的眼中,只有莱拉。他看到莱拉在面对这么多贪婪和惊叹的目光时,虽然有些不适,但脊背却挺得笔直,那双蓝色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丝属于星辰的、不容侵犯的冷傲。
芬恩转回头,再次看向伊拉拉。“现在,我把它带回来了。按照我们的誓言,你的手……”
他的话还没说完,瓦莱里乌斯已经从震惊中反应了过来。他一个箭步冲到芬恩面前,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他不是在嫉妒芬恩,而是在盘算着,如何将莱拉这件“稀世珍宝”,据为己有。
“等一下!等一下!”他大声喊道,试图重新掌控局面,“芬恩!我承认,我输了!你确实带回了一个……一个不可思议的‘东西’!但是,你配得上她吗?你看看你,一个穷得叮当响的钟表匠学徒!你能给她什么?粗布衣服?黑面包?你甚至连一件像样的首饰都买不起!”
他一边说,一边从自己的摊位上,抓起一把又一把的珠宝首饰——红宝石的项链,蓝宝石的耳环,镶满钻石的手镯——像献祭一样,堆到了莱拉的面前。
“但是我不一样!”他指着自己,神情激动而又狂热,“美丽的女士,你看,我能给你这一切!我能给你穿最华丽的丝绸,住最大的房子,我能让你成为静水镇,不,整个王国最令人羡慕的女人!嫁给他,你什么都得不到!但是跟着我,你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
他这番赤裸裸的、用金钱来衡量一切的宣言,让周围的很多镇民,都露出了羡慕和认同的神情。在静水镇,财富,确实是衡量一个男人价值的最重要标准。
芬恩看着他这副丑态,只是冷冷地笑着,没有说话。
而莱拉,从始至终,都没有看那些闪闪发光的珠宝一眼。她只是用她那双冰冷的、如同看着一只可笑爬虫的眼睛,静静地看着瓦莱里乌斯。
然后,她开口了。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股冰冷的清泉,瞬间压过了广场上所有的嘈杂声。
“你说的‘一切’,是指这些吗?”她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纯粹陈述的语气问道,她那修长的、属于星辰的手指,轻轻地拿起了一串红宝石项链。
“是的!是的!”瓦莱里乌斯以为她心动了,激动得满脸通红,“这只是开始!我还有更多!更好的!”
莱拉看着手中的项链,歪了歪头。
“在我还是……我的时候,”她缓缓地说,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遥远的、古老的回响,“这种被你们称作‘红宝石’的石头,不过是某些恒星在衰变时,因为引力坍缩而产生的、毫无价值的副产品。我们通常用它来……给那些初生的、不会自己发光的小行星,当做磨牙的玩具。”
她说完,轻轻地一捏。
在所有人惊恐的、难以置信的注视下,那串由坚硬的红宝石和贵金属链条组成的项链,在她的指尖,如同被捏碎的饼干一样,悄无声息地,化作了一堆红色的、闪着微光的……粉末。
她吹了口气,那些粉末,便随风而散。
整个广场,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眼前这超乎常理的一幕,惊得魂飞魄散。
瓦莱里乌斯的脸,瞬间变得和死人一样惨白。他看着莱拉那只纤细的、洁白的手,仿佛看到的不是手,而是死神的镰刀。他“噗通”一声,双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浑身筛糠般地颤抖着,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莱拉甚至没有再看他一眼。她那双冰冷的、没有任何波澜的蓝色眼睛,缓缓地移向了那个从始至终,决定着这场闹剧走向的女孩——伊拉拉。
“现在,轮到你了。”她说,“他的誓言,是为了你。那么,你的选择呢?”
第四节:两个女孩的对峙与一枚硬币的价值
广场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伊拉拉的身上。
她站在那里,脸色苍白,嘴唇微微颤抖,完全失去了平日里那份作为镇长之女的从容与优雅。她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衣服,置于所有人的审视之下,尤其是莱拉那双眼睛的审视之下。
莱拉的眼神,很奇怪。那里面没有挑衅,没有胜利者的炫耀,甚至没有鄙夷。那是一种更纯粹、更可怕的东西——纯粹的“探究”。她就像一个来自异世界的学者,在观察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有趣的昆虫,想看看它在特定的刺激下,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这个认知,比任何羞辱都更让伊拉拉感到难受。
她看着芬恩,那个曾经在她眼中不起眼的、甚至有些可笑的学徒。他现在静静地站在莱拉身边,表情平静,眼神里再也没有了过去那种混合着爱慕和自卑的复杂情绪。他只是在等,等她给出一个答案,了结一件与他已经无关的旧事。
他又看向瓦莱里乌斯,那个她曾经认为可以托付终身的、富有的追求者。他此刻正像一条被抽掉了脊梁骨的狗一样,瘫软在地上,眼神涣散,口中喃喃地念着一些“不可能……不可能……”之类的胡话。他所有的财富和地位,在莱拉那轻轻一捏之下,都显得如此的可笑和脆弱。
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在这一刻,都以一种她从未预料过的方式,离她而去。而导致这一切的,就是眼前这个神秘的、美得不像真人的银发女孩。
所有的困惑、嫉妒、羞恼和恐惧,在伊拉拉的心中,最终汇集成了一种属于凡人的、自我保护式的“愤怒”。
“我……我凭什么要选择?”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尽管因为激动而有些尖锐,“这整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一场荒唐的闹剧!是芬恩他自己,像个疯子一样,当着所有人的面许下了那个可笑的誓言!我只是……我只是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谁会当真呢?”
她试图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芬恩身上。
“哦?”莱拉歪了歪头,似乎对她这个反应很感兴趣,“你的意思是,凡人的誓言,是可以随意说出口,而不需要承担任何后果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伊拉拉有些语无伦次地反驳,“我只是觉得……芬恩应该为他自己的冲动负责!他凭什么把我们所有人都卷进他那可笑的幻想里?他以为他是谁?一个英雄?他只是一个连自己下一顿饭在哪里都不知道的穷学徒!”
她的话,虽然是在攻击芬恩,但眼睛却死死地盯着莱拉。她试图用这种方式,来维护自己最后那点可怜的自尊。
芬恩听着她这些话,心中没有一丝波澜。他只是觉得有些……可悲。他终于看清了,伊拉-拉那美丽的皮囊之下,包裹着的,是一颗多么渺小、自私、又充满了恐惧的灵魂。
而莱拉,听完伊拉拉这番话,却露出了一个思索的表情。
然后,她做了一件谁也意想不到的事。
她松开了芬恩的手,独自一人,缓缓地走到了伊拉拉的面前。她比伊拉拉要高挑一些,这让她在气势上,形成了一种天然的压制。
“你说得对。”莱拉平静地开口,她的声音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寂静的广场,“一个人的价值,确实不该由一个冲动的誓言来定义。那么,就让我们换一种方式吧。”
她伸出手,摊开掌心。她的手心,空无一物。
“现在,”她对伊拉拉说,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蛊惑人心的魔力,“把你身上,你认为最能代表你‘价值’的东西,放到我的手上。可以是一件珠宝,可以是一句承诺,也可以是……别的什么。然后,我也会拿出一样东西。”
“我们来做个交易。”莱拉的嘴角,再次浮现出那个微小而又神秘的弧度,“让芬恩,在我们两人给出的‘价值’之间,做出选择。他选择谁,谁就赢了。而输的人,就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承认是自己,配不上对方的‘世界’。怎么样,这很公平吧?”
这番话,瞬间就将局势,从一个关于“芬恩的誓言”的闹剧,变成了一个关于“两个女孩价值”的、更直接也更残酷的对决。
伊拉拉被逼到了悬崖边上。
她看着莱拉那张完美无瑕的脸,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不服输的火焰。她不能输!尤其不能在自己最引以为傲的“价值”上,输给这个来历不明的野丫头!
她下意识地摸向自己身上最昂贵的首饰,但随即又想起了刚才那串被捏成粉末的红宝石项链。她知道,在物质财富上,自己不可能打动眼前这个神秘的女孩。
那么,她还有什么?
她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了自己最大的依仗——她的身份,她的地位。
她冷笑一声,从自己那件鹅黄色长裙的腰带上,解下了一枚小巧的、由纯金打造的、刻着她家族徽章的胸针。那是镇长之女身份的象征。
“好。”她说,她的声音里,重新找回了一丝傲慢,“这就是我的‘价值’。它代表了静水镇最高的权力和地位。拥有它,就等于拥有了在座所有人的尊敬,拥有了在这个镇上为所欲为的资格。芬恩,只要你选择我,凭借这个,和我父亲的关系,我能让他立刻从一个学徒,变成拥有自己店铺的钟表大师。他再也不用过那种穷困潦倒的生活。”
她将那枚金色的胸针,“啪”的一声,放进了莱拉那洁白的手掌里。那枚胸针,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沉甸甸的,充满了世俗的诱惑力。
她相信,没有任何一个像芬恩这样出身卑微的男人,能够抵抗得了这种诱惑。这是一条通往成功的、最快的捷径。
广场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莱拉的手上。他们都想看看,这个神秘的女孩,能拿出什么东西,来和这枚代表了权力和财富的胸针相抗衡。
莱拉低头看了看手心中的金色胸针,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仿佛那只是一块普通的、有点分量的黄色石头。
然后,她抬起头,看向了芬恩。
她缓缓地伸出了另一只手,也摊开了掌心。
她的手心里,静静地躺着一枚东西。
那不是珠宝,也不是任何有价值的物品。
那是一枚最普通不过的、在静水镇随处可见的、用来计时器校准的小砝码。一枚小小的、几乎没有任何重量的黄铜硬币。
看到这枚硬币,广场上的人群,都发出了困惑的、不解的骚动。有些人,甚至忍不住发出了低低的嘲笑声。
“她疯了吗?用一枚破铜币,去跟镇长的金徽章比?”
“我就说她是个什么都不懂的乡下丫头吧!”
就连伊拉拉,看到那枚硬币时,也露出了胜利的、轻蔑的笑容。她觉得,自己已经赢定了。
但莱拉,没有理会任何人。她的眼睛,从始至终,都只看着芬恩。
“这是我的‘价值’。”她说,她的声音,清晰而又温柔,只有芬恩一个人,能听懂其中真正的含义。“它没有重量,也没有价格。但是,它里面,藏着一个被修复了的、关于天空之民的悲伤故事。”
“它也藏着,我们一起走过的那条,充满了往事回响的寂静之河。”
“它还藏着,我们在这棵白根之树下,那个关于‘未来’的约定。”
“最重要的是,”她的声音,变得无比的轻柔,如同叹息,“芬恩,它是我给你的选择。一个让你……不必为了我,而与整个世界为敌的选择。”
她的话,像一把最温柔的钥匙,瞬间打开了芬恩心中最后一道枷锁。
他明白了。他全明白了。
莱拉拿出这枚硬币,不是在和他做交易。而是在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方式,告诉他:
你可以选择那枚金徽章。你可以选择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钟表大师,拥有财富和地位。你可以选择,回到你原本应该属于的、那个安稳而又光明的世界里去。你不需要为了我,这个给你带来无数麻烦的“错误”,而放弃这一切。这是我,给予你的,最后的“自由”。
芬恩看着莱拉的眼睛,那双曾经冰冷如宇宙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比天上所有星辰都更温柔、更明亮的光。
他再也无法抑制自己心中的情感。
他没有去接那枚金色的胸针,也没有去接那枚黄铜的硬币。
他走上前,当着所有人的面,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将那个愿意给他整个世界来换取他自由的女孩,拥入了自己的怀中。
这个拥抱,无声地,却又无比响亮地,向所有人,宣告了他的选择。
第五节:基甸大师的到来与指针的归位
当芬恩拥抱莱拉的那一刻,整个广场,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但这次的寂静,与之前的任何一次都不同。那里面没有震惊,没有嘲弄,只有一种……无法理解的、却又让人隐隐感动的茫然。
没有人能听懂莱拉那番话的真正含义。他们只看到,一个穷困潦倒的学徒,放弃了唾手可得的财富和地位,选择了一个只给了他一枚破铜币的、来历不明的神秘女孩。
在静水镇所有居民那套以“价值”和“实用”为核心的价值观里,芬恩的行为,是终极的、不可理喻的“疯狂”。
伊拉拉的脸,在一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她输了。输得莫名其妙,输得彻彻底底。她那枚代表了权力和地位的金徽章,被一枚毫无价值的铜币,击败得体无完肤。她感觉自己所有的骄傲、所有的依仗,都在芬恩那个拥抱中,轰然坍塌,碎成了粉末。
她失魂落魄地后退了两步,最终,掩着脸,在一片死寂中,狼狈地跑开了。
就在这片尴尬而又奇妙的静默中,一个苍老而又威严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打破了僵局。
“让开。”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围观的人群,如同摩西面前的红海,自动地分开了一条道路。
钟表大师基甸,拄着一根由各种珍贵木材拼接而成的、如同法杖般的手杖,缓缓地走了进来。
他的脸上,依旧是那副严肃而又专注的表情,那副多层镜片眼镜的背后,是一双洞悉了一切的、睿智的眼睛。他的目光,没有去看那些议论纷纷的镇民,也没有去看瘫软在地的瓦莱里乌斯,甚至没有去看那个跑开的镇长之女。
他的目光,直接落在了芬恩和莱拉的身上。
“师傅……”芬恩看到基甸,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也有一丝愧疚。他松开莱拉,恭敬地低下了头。
基甸大师走到他们面前,他先是看了看自己的徒弟。他看到,芬恩虽然衣衫褴褛,神情疲惫,但他的眼神,却比离开前,要明亮、沉静了百倍。那是一种经历过真正风浪后,才有的眼神。
然后,他的目光,转向了莱拉。
他看着这个银发的女孩,看了很久。他的眼神里,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的惊叹或贪婪,只有一种……像是看着一件失传已久的、最完美的艺术品时,那种充满了敬畏、了然和一丝微不可察的悲伤的复杂情绪。
“你就是……那颗坠落的星辰。”基甸大师缓缓地开口,他的声音,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莱拉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位老人。他是除了守巢人之外,第一个一眼就看穿她身份的人。
基甸大师并没有等她回答。他转回头,看向了芬恩。
“芬恩,”他说,“还记得你走之前,留在我的店门口的那只……不会唱歌的机械鸟吗?”
芬恩点了点头。
“你走之后,我把它拿了起来。我研究了很久,我发现,你把它所有的零件,都做得完美无缺。它的每一个齿轮,都啮合得天衣无缝。理论上,它应该能唱出最美妙的歌声。但它就是不唱。”
基甸大师顿了顿,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了莱拉的身上。
“直到……几天前的某个夜晚。”他缓缓地说,“我正在工作间里打磨一个摆轮。那只放在桌上的机械鸟,它……突然自己,唱起歌来了。”
芬恩和莱拉,都震惊地看着他。
“它唱的,是一支我从未听过的、非常古老、非常悲伤的曲子。那歌声,不像是机械发出的,倒像是……有一个真正的灵魂,被困在了里面,在哭泣,在诉说。”
基甸大师看着莱拉,眼神变得无比的深邃。“那歌声,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然后,就再也没有响起过。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才明白,芬恩,你为什么造不出会唱歌的鸟。因为你,从一开始,就选错了你的‘发条’。”
“一个机械,需要一个与之匹配的动力源。一个关于‘天空’的故事,自然也需要一个来自‘天空’的灵魂,来为它上弦。而现在……”
基…甸大师的目光,在芬恩和莱拉之间,来回移动。
“那只鸟的发条,已经找到了。而那个上了发条的工匠,也终于找到了他那根一直在寻找的、能让他的生命之钟,重新和谐走动的‘指针’。”
他的话,充满了钟表匠特有的、玄妙而又精准的隐喻。
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云里雾里。
但芬恩和莱拉,却听懂了。
他们看着彼此,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个全新的、充满了无限可能的……未来。
基甸大师不再多言。他只是用他那布满老茧的手,轻轻地拍了拍芬恩的肩膀。
“回家吧,孩子。”他说,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显而易见的、属于长辈的温柔。“店里,还有很多坏了的钟表,在等着你。而你的房间,我也一直为你留着。”
他看了一眼莱拉,补充道:“也……为你旁边的这位小姐,准备了一间。”
说完,他便拄着他的手杖,缓缓地转身,向着人群外走去。人群再次自动为他让开了道路。
芬恩看着师傅那苍老而又稳健的背影,眼眶再次湿润了。他知道,他回来了。这一次,是真正的、回到了那个属于他的、温暖的家。
他转过头,看向莱拉。
“我们……回家吧。”他说,这个“家”字,他说得如此的自然。
莱拉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温暖的、真诚的邀请。她那颗属于凡人的、刚刚学会了如何跳动的心,在这一刻,被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名为“幸福”的情感,彻底填满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将自己的手,再次、也是永远地,放进了他的掌心。
他们手拉着手,在所有镇民那依旧充满了困惑和不解的目光中,跟随着基甸大师的脚步,穿过了喧闹的广场,向着那间充满了机油味和“滴答”声的、属于钟表匠的小小店铺,走去。
他们的身后,是那个关于“星辰”和“誓言”的、已经终结的、荒唐的谎言。
他们的前方,是那个关于“工匠”和“凡人”的、即将开始的、真实而又温暖的未来。
静水镇中心的塔钟,在这一刻,恰好敲响了。
“当……当……当……”
浑厚的钟声,响彻整个小镇,为这对归来的旅人,为他们那段刚刚校准好的、独一无二的“时间”,谱写下了第一段,和谐而又悠长的序曲。
尾声:时间的河与星尘的回响
莱拉最终也没有学会如何去修理那些由黄铜和钢铁构成的、脆弱而又固执的微缩宇宙。她对此毫无天赋,那些需要极致耐心与精确计算的微小零件,在她那双曾经习惯于拨动星云的手中,总像是一群急于逃跑的、惊慌失措的银色小虫。芬恩曾试图教她,他会坐在工作台前,将她圈在怀里,握着她的手,让她去感受擒纵叉那细微的跳动。但她总是会在听到窗外第一声鸟鸣时分神,或者因为一缕穿过窗格的、带着花香的微风而陷入长久的沉思。芬恩最终笑着放弃了,他意识到,有些灵魂,天生就是用来感受世界的,而非度量世界。
于是,她学会了别的东西,一些对静水镇的居民来说,毫无“价值”,却对她自己而言无比珍贵的技艺。她学会了在清晨的薄雾升腾于边界溪流之上时,闭上眼睛,单凭空气中湿度的变化,就能分辨出那是林地白芷的清香,还是月见草那即将凋零的、最后的叹息。她学会了在夏日最慵懒的午后,躺在基甸大师店铺后院那片被岁月滋养得无比柔软的草地上,看高天之上流云的变幻,在她眼中,那些云朵不仅仅是水汽的凝结,而是天空写下的、转瞬即逝的诗篇,她能从中读出远方海洋的怒涛和雪山之巅的寂静。她也学会了在入冬的第一场雪悄然落下时,不再感到被冰冷放逐的孤独,而是会像镇上所有的孩子一样,仰起脸,伸出舌头去迎接那片冰凉的、独一无二的六角形晶体,去品尝那份属于凡世的、纯粹而又短暂的甜美。
她那颗曾经只容纳得下宇宙洪荒与永恒孤寂的心,被这些微小、具体、却又充满了生命质感的美好,一点一点地、温柔地塞满了。在那些繁星满天的静谧夜晚,她和芬恩会并肩坐在屋顶上,她会为他指出那些遥远星辰的名字,讲述那些只属于天空的、古老的神话。她会感觉到体内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与那些远方的光点遥相呼"应,一丝微弱的、属于星辰的共鸣,如同潮汐般在她的血脉中起落。但那不再是撕心裂肺的、被连根拔起的乡愁,而更像是一种聆听着远方故乡传来的摇篮曲般的、宁静而又温暖的怀念。她知道,她身体里的那颗星星并没有真正地熄灭。它只是放弃了那种高高在上的、照耀整个宇宙的璀璨,选择用一种全新的方式,在这片坚实的、属于凡人的大地上,为一个值得它去爱的人,发出安静、专注、却又无比持久的光。它不再是天空的太阳,而是大地上的月光。
岁月,是静水镇最公平、也最无情的神祇,它从不因为谁的故事更动人而稍作停留。它在芬恩的眼角,用最精细的刻刀,刻下了与他师傅基甸如出一辙的、因为常年专注地凝视微小世界而形成的细密皱纹。它也将他那头曾经如黑夜般浓密的头发,染上了如同星尘般的、璀璨的银霜。他成了一位传奇,一个比基甸大师更出色的钟表匠,他的作品被富有的商人们不远万里地带往最遥远的国度。传说他能造出封印着“幸福一刻”的怀表,无论外界的时间如何流逝,只要打开它,就能重新感受到生命中最美好的那个瞬间。但他自己从不这么说,他只是笑着解释:“我修复的不是时间,我只是努力让指针,能更诚实地走过它该走过的每一寸悲欢。”
而莱拉,时间的流逝似乎遗忘了她。岁月之河在她身边只是温柔地、近乎虔诚地绕了个弯,仿佛不忍心在她那张曾属于天空的、见证过宇宙诞生与毁灭的脸上,留下任何凡俗的痕迹。赫卡忒那恶毒的诅咒,像一个潜伏在岁月深处的幽灵,似乎正在以一种最残酷、也最诗意的方式,慢慢地应验——芬恩是凡人,他会老去,他的生命之钟,总有发条走尽、摆轮停歇的那一刻。他们都知道这一点,却从未谈及“恐惧”,只谈论“完整”。
在无数个宁静的、只剩下满屋钟表和谐共鸣的夜晚,他们会手拉着手,坐在窗前,看窗外那棵老橡树的叶子,从翠绿到金黄,再到凋零。芬恩的手,已经不再像年轻时那般稳定,带着一丝轻微的颤抖,但握住她的时候,依旧是那么温暖而有力。他会转头看着她依旧年轻如昔的容颜,轻声问:“你会害怕吗?当我最终停摆,将你一个人留在这漫长的时间里。”莱拉会用另一只手,覆盖住他那布满老茧和光阴痕迹的手,将脸颊轻轻贴在他的肩上,看着他那双因为深爱而变得如同深海般温柔的眼睛,用一种比星光更确定的语气,轻声回答:“我曾经在没有你的、永恒的孤寂中度过了亿万年。与那无边无际的虚无相比,能拥有和你在一起的、哪怕只是凡人短短一瞬的时间,已经是我所能想象的、宇宙间最仁慈的馈赠。时间的流逝,不是背叛,芬恩。它是我们故事里最诚实的讲述者。你的老去,你的死亡,都不是终点。它只是我们共同走过的这条时间长河里,一个用来标记‘我们曾在这里相爱过’的、永恒不变的坐标。”
当芬恩的技艺和声望都超越了镇上所有人之后,基甸大师便如同所有完成了使命的钟表一样,心满意足地选择了“停摆”。他将那间承载了他一生心血的店铺,连同所有的工具和秘密,都郑重地交给了芬恩。老人不再碰触那些精密的零件,而是将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他那个谁也不允许进入的、位于店铺顶楼的、尘封已久的储藏室里。他会一整天一整天地待在上面,镇上的人们都以为,他是在整理自己一生的收藏,或者是在撰写一本关于钟表制造的传世巨著。
在一个深秋的、下着连绵冷雨的夜晚,芬恩因为要寻找一本关于古老擒纵系统构造的图纸,那是他记忆中父亲曾提起过的、基M师的珍藏,无意中,他用一把旧钥匙,打开了那扇通往顶楼储藏室的门。房间里没有点灯,只有冰冷的月光,透过满是灰尘的天窗,洒下几道惨白的光柱。空气中弥漫着陈旧木头和干燥纸张的味道,以及一丝……芬恩无法形容的、如同高山之巅的风一般的、孤高的气息。
他没有找到图纸,却在一只被遗忘在角落里的、雕刻着奇异云纹的巨大木箱里,找到了一样东西——一片巨大的、边缘有些残破、却依旧闪耀着象牙般圣洁光泽的羽毛。那羽毛轻得几乎没有重量,但芬恩将它捧在手中时,却感觉自己仿佛托举着一个文明的全部重量。一股微弱的、却又无比熟悉的、属于天空之城“埃忒里亚”的悲伤与荣耀的气息,从羽毛的每一根纤维中散发出来。在木箱的底层,他还找到了一幅用特殊颜料绘制的、即使历经万年也未曾完全褪色的肖像画。画上,是一个长着灰色羽翼的、眼神沉静而忧郁的翼人。他身披长老的长袍,背后是云端的城市和一颗正在被吞噬的太阳。他名叫乌瑞尔。
在画的背面,用一种早已失传的、如同鸟类爪印般优雅的天空文字写着一行小字,芬恩看不懂,但莱拉在他身边,用颤抖的声音,为他轻声翻译了出来:“致我唯一的孩子,基甸。原谅我将你送离那场注定的毁灭。天空的秩序已然崩塌,或许,在凡人的时间里,你能找到比‘法则’更重要的东西。活下去,记住我们。”芬恩这才终于明白,他的师傅,这位在静水镇隐居了一生、与钟表为伴的孤独老人,原来是那场万年悲剧中,幸存下来的、最后的翼人,是智者乌瑞尔唯一的血脉。他用凡人的一生,去学习如何度量、修复和创造“时间”,或许并不仅仅是出于对技艺的热爱。他是在用一种最执着、也最痛苦的方式,去试图理解那场导致了他家破人亡的“宿命”,以及如何去修复一个伟大种族所留下的、最破碎的记忆。而他将芬恩带在身边,或许从一开始,就并非偶然。他是在等待,等待一个能够听到时间背后故事的人,来完成他自己永远也无法完成的救赎。
芬恩用“工匠”的技艺修复“往事之巢”的行为,像一颗投入了那片永恒静默之海的、带着温度的石子,造成了深远而又无声的“涟漪”。往事之河不再仅仅是一条冰冷的、汇集着世间所有悲伤与遗憾的终点,它的流动,似乎多了一丝旋律。它的黑暗,也似乎多了一丝深度。传说,一些迷失在地底世界的、善良而又迷茫的灵魂,偶尔能在那条漆黑的河水中,听到不再仅仅是支离破碎的悲伤低语,而是会听到一首首完整的、虽然依旧悲伤但却温柔和解的歌谣——那是天空之民与大地之子最终和解的安魂曲,是一个小男孩埋藏了秘密后终于释然的独白,是一位老妇人对报春鸟最后的祝福。
守巢人依旧在河边,进行着他那永恒不变的、孤独的编织工作。但他的姿态,似乎不再像过去那般绝对的漠然。他编织出的“巢穴”,似乎也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人情味”。他那张巨大的、由无数记忆光点构成的网,变得更加和谐与明亮,像一片真正拥有了内在秩序的星空。
偶尔,他会从那川流不息的河水中,用他那黑色的岩石手指,极其轻柔地,捞起一些特别的、只属于静水镇那间小小钟表铺的“回音”——比如,芬恩和莱拉第一次在后院的草地上,因为一只笨拙的蝴蝶而相视而笑的那个瞬间;又比如,基甸大师在那个雨夜,看着那片巨大的白色羽毛时,无声滑落的一滴混杂着思念与释然的眼泪;再比如,莱拉第一次成功烤出一个虽然外形丑陋但味道还不错的面包时,芬恩那充满了惊喜和宠溺的眼神。
他没有将这些温暖而又微小的、充满了“当下”气息的碎片,编入那张承载着万古悲欢的宏大之网。他将它们,如同收藏着几枚只有自己知道的、无比珍贵的秘密一样,让它们在他的掌心,化作几点永不熄灭的、温暖的微光。
世界的宏大法则,依旧如同最精密的钟表般,冰冷而又准确地运转着。但在它最深邃、最不为人知的那个角落,一个凡人工匠的善意与爱,为那冰冷的、不容更改的法则,注入了一丝属于人间的、不可量度的、温暖的变数。
芬恩再也没有踏足过那条边界溪流,再也没有回到过那个曾经让他险死还生的低语之森。他的生活,回归到了工作台、放大镜和那些需要修复的精巧机械之间。但他与森林的连接,却从未真正断开过。那份来自“大地”的善意,像一根看不见的、长长的根须,跨越了世界的边界,延续到了这个属于秩序的小镇。
每年春天,当第一缕饱含着生命气息的暖风,从森林的方向吹过边界的溪流时,总会有一些奇特的、外界从未见过的植物种子,被风如同信使般,精准地带到基甸大师店铺那个小小的后院里。于是,在第二年,芬恩和莱拉惊喜地发现,院子的墙角下,长出了一片会在夜间发出幽幽蓝光的、如同地下星空般的苔藓。又一年,一株奇特的藤蔓,沿着墙壁攀爬,最终结出了几颗如同水晶般晶莹剔透、里面仿佛有液体在流动的果实,那味道,让他们想起了在地下世界第一次分享的食物。
木缚者们再也没有在森林边缘出现过,它们早已回到了那片“静默之心”,重新陷入了那漫长而又无梦的沉睡。但那些最古老的希尔梵们,在它们那以千年为单位计量的、浩瀚的梦境之中,偶尔会“看”到一个模糊的、反复出现的影像:一个渺小的、属于凡人的工匠,用他那双灵巧而又充满创造力的手,将无数破碎、黯淡、充满了怨恨的光点,重新组合成了一片和谐而又明亮的星辰。这个影像,让它们那古老而又绝对漠然的、只遵循最基本生态法则的意志中,产生了一个全新的、它们自己也无法完全理解的、微小的概念。
那个概念,它们没有名字去称呼它。但如果翻译成凡人的语言,那或许可以被称之为——“希望”。一个证明了即便是在最彻底的破碎与混乱之中,也能诞生出新的秩序与和谐的、微小而又坚韧的希望。
叮叮在静水镇过上了它一生中最幸福、也最安逸的生活。它彻底爱上了这里。它最喜欢的事情,不再是于丛林间飞跃,而是每天都霸占着芬恩工作台上最温暖的那个角落,沐浴着透过窗户洒下的阳光,打着小小的哈欠。它会像一位最严格的监工,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看着芬恩在放大镜之下,用精巧的镊子,组装那些比米粒还要微小的齿轮和螺丝。它从不捣乱,只是安静地看着,那双纯金色的眼睛里,充满了令人费解的专注和宁静。
没有人知道它到底是什么,它似乎也不需要任何食物,只需要阳光和陪伴。直到很多很多年后,一位来自遥远东方国度的、皓首穷经的、研究世间一切奇异生物的大学者,在听闻了“能制造出封存幸福的钟表”的传说后,不远万里前来拜访芬恩。当他走进那间充满了“滴答”声的店铺,看到蹲在工作台上的叮叮时,他震惊得几乎要将自己手中的珍贵卷轴都掉在地上。
他用颤抖的声音,向芬恩讲述了一段记载于最古老神话残卷中的传说。在那些传说里,这种生物,被称为“心灵伴侣兽”或“情感的守护投影”。它们并非由血肉构成,而是更高层次的、拥有强大情感力量的存在,在面对离别或无法逾越的阻碍时,从自己灵魂中分离出的、一部分最纯粹的“守护”与“爱”的意志投影。它们没有自己的独立意志,它们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代替那个无法亲身陪伴的本体,去守护、去陪伴那个“被爱之人”,直到生命或使命的终点。
学者不知道,也不敢去猜测,叮叮究竟是谁的“投影”。芬恩和莱拉,在听完这个传说后,也只是相视一笑,他们也从未深究。或许,那根本不重要。他们只知道,在每一个被工作填满的宁静午后,在每一个共享晚餐的温馨黄昏,这个毛茸茸的、温暖的小家伙,都会跳到他们的腿上,用它那黑曜石般光滑的嘴巴,轻轻地蹭他们的脸颊,发出那串如同风中精灵在歌唱般的、清脆悦耳的“叮叮”声。
那声音,在提醒着他们。爱,有时候并不需要语言。它只是一种恒定的、无声的、永远都在的守护。
那一天在集市广场上发生的一切,最终被静水镇的居民们,加工、扭曲、并演变成了一段充满了各种离奇细节的、可以用来吓唬不听话小孩的民间传说。故事的版本有很多,有的说芬恩被森林里的女巫变成了恶魔,有的说那个银发女孩其实是活了上千年的树精。但无论哪个版本,都无法解释最后那个拥抱的意义。
伊拉拉在那之后不久,便匆匆地嫁给了一位邻镇的、年长的富商。她如愿以偿地过上了她一直渴望的、被无数珠宝和华丽衣饰所包围的生活。她成了上流社会宴会中一道亮丽的风景,只是所有人都说,镇长家那个最美丽的女儿,在那场闹剧之后,就再也没有真正地、发自内心地笑过。她的笑容,变得像她身上那些钟表一样,精准、华美,却没有任何温度。瓦莱里乌斯则彻底疯了,他散尽了万贯家财,雇佣了无数冒险者,余生都在疯狂地寻找着那个传说中能“徒手捏碎红宝石”的银发女神,最终潦倒地死在了一个不知名的酒馆里。
静水镇,依旧是那个以“秩序”、“规律”和“精确”为最高信条的小镇。镇上的居民,依旧每天都在工作台前,与那些冰冷的金属零件打交道,制造和修理着各式各样的钟表。
但是,一些微小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改变,正在如同最细微的灰尘般,悄然地,渗入了这个小镇的灵魂深处。
一些年轻的、最有天赋的钟表匠学徒,在前辈们教导他们如何将误差精确到一秒之内时,会开始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望着窗外的月亮,思考一个以前从未有任何钟表匠想过的问题:时间的真正价值,究竟是在于它走得有多么“精准”,还是在于,它陪伴着我们,走过了哪些虽然短暂、虽然不完美、却又“无法被度量”的、值得被灵魂永远铭记的瞬间?
这个问题的答案,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任何一本关于钟表制造的教科书能够解答。
但所有人都知道,在静水镇最古老、也最受尊敬的那间钟表铺里,住着一位技艺已经登峰造极、却依旧谦逊和善的钟表大师,和他美丽的、总是微笑着的银发妻子。
他们的店铺里,挂着一只早已停止了走动的、式样古朴的黄铜怀表。它不被出售,也不再具备任何计时的功能。
但来访的客人们,在看到它时,总会产生一种奇妙的错觉。他们会觉得,那对安静地、永远地停留在了某个特定时刻的指针,才是整个店铺、甚至整个静水镇里,所有那些日夜不息、滴答作响的钟表们,最终想要寻找和回归的、真正的“归宿”。
因为,它所指向的那个瞬间,不是过去,也不是未来。
它就是爱本身,即是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