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海

锈海

那片玻璃,不是屏障,是时间固化的切片。我看着它,或者说,我透过它,看着自己被稀释在另一个维度的空气里。光尘,那些宇宙的浮屑,记忆的孢子,在斜射进来的、唯一被恩准的阳光中起舞,每一颗微粒都拖拽着一个业已死亡的下午。它们的轨迹毫无逻辑,如同我的思绪,在脑海的真空中做着布朗运动,时而碰撞,时而湮灭。钟在走,不,是钟在噬咬,用它那恒定不变的、淬了毒的秒针,一小口一小口地吞食着房间里凝固的氧气。墙皮剥落,像一幅褪色的、绘制着未知大陆的古地图,每一道龟裂的纹路都通向一个无法被命名的过去。你在哪里?这个问题没有主语,也没有预期的回答者,它只是一个回声,从我被凿空的胸膛里发出,撞向四周的墙壁,然后碎成更细小的、带着锈迹的问号。

锈。是的,空气里有锈的味道。是窗框上老旧的铁栏,还是我血液里流动的疲惫?我说不清。味觉和嗅觉早已混淆,如同色彩与声音在我这里失去了它们各自的疆域。我能尝到那抹灰蓝色窗帘的忧郁,像含着一枚清晨时分的金属纽扣;我也能听到那盆枯死的文竹正在无声地尖叫,它的频率只略低于蝙蝠的超声波。你曾经说,我的世界是一座精巧的钟楼,但里面的齿轮全都不再啮合。你错了。它们在啮合,只不过是用一种疯狂的、自毁的方式,彼此研磨,火花四溅,最终化为细腻的、无人问津的铁屑。这些铁屑,就是我的思想。

我想起了水。不是河流,不是海洋,而是你手腕上那道脉搏之下,那条纤细血管里奔流的、带着微弱腥甜的液体。我曾将耳朵贴在你的手腕上,仿佛一个窃听者,企图破译你生命最原始的电码。那声音,那汩汩的、不绝如缕的律动,比任何交响乐都更宏大,比任何情话都更私密。它告诉我,你在这里,你真实不虚。现在,我只能听到水龙头里那滴迟疑的、悬而未落的水。它积攒着整个世界的重量,积攒着地心引力的全部恶意,然后,以一种近乎酷刑的缓慢,坠落,在不锈钢的水槽里炸开一朵小小的、银色的、绝望的花。嗒。一个宇宙诞生了。嗒。一个宇宙又毁灭了。我的存在,就在这两声“嗒”之间那无限拉长的、真空的寂静里。

你的名字。我不敢念出声。它像一只玻璃做的蝴蝶,一旦暴露在空气里,就会被声波的振动震碎。我只能在舌苔上描摹它的笔画,用最轻柔的气息去呵护它的每一个转折。那是一个圆润的,带着植物清香的音节,一个本应在春天被唤醒的词语。可是在我这里,它被浸泡在福尔马林溶液里,和我那些被肢解的记忆一起,成为了一件苍白的标本。我端详着它,试图从它已经失去血色的轮廓里,找回一丝曾经的温度。你的笑,记得吗?它不是一种表情,而是一种光线。当它出现时,整个房间里的尘埃都会停止漂浮,它们会安静下来,像一群被圣光感召的信徒。你的睫毛,像两把精致的羽毛扇子,每次眨眼,都会在我心湖里扇起一阵细微的、却足以致命的涟漪。

如今,这湖早已干涸,湖底龟裂,露出盐碱化的、白惨惨的土地。上面散落着一些无法被风化的贝壳,那是你留下的词语。零碎的,不连贯的,失去了语境的词语。“也许”,“后来”,“鸢尾花”,“那片海”。它们像海难后的漂浮物,每一个都指向一场巨大的灾难。我试图将它们重新拼凑起来,就像一个笨拙的孩童在玩着他无法理解的拼图游戏。鸢尾花,是的,我想起来了,是那次在郊外的山坡上,你说它的颜色像“一个即将被遗忘的梦境”。我当时不懂,现在懂了。我活在这个梦境的废墟里,每天都在捡拾那些褪色的碎片。那片海呢?是我们唯一一次的远行。你说,海的尽头不是另一片大陆,而是时间的起点。我们站在那里,听着潮汐用亘古不变的节奏朗诵着一首关于生与死的史诗。你的头发被海风吹乱,有几缕粘在了我的嘴唇上,咸涩的,带着海洋最深处的秘密。我吻了你,感觉像在亲吻整个宇宙的起源。

记忆是不可靠的篡改者。它会给最痛苦的过往打上柔光,会为最平庸的瞬间配上史诗般的背景音乐。我记得的,是真的吗?还是我为了对抗这无边无际的空洞,而虚构出来的美丽泡影?也许根本没有那片海,也许鸢尾花只是我在画册上看到的图案。也许你,你本身,也只是我臆想出来的一个符号,一个用来锚定我这艘即将沉没的孤舟的幻影。不。我能感觉到我的骨头在否定这个想法。我的每一根肋骨,都还残留着你拥抱时的压力;我的指尖,还记得你皮肤下微血管的细腻纹理。这些身体的记忆,比大脑的记忆更诚实。它们是无法被篡改的、刻在石碑上的铭文。

时间是什么?物理学家说它是第四维度,哲学家说它是存在的延续。而在我这里,时间是一种黏稠的、半透明的液体。我浸泡在其中,像一块琥珀里的昆虫。我能清晰地看到我的过去和所谓的未来,它们都以一种凝固的姿态展现在我面前。一切都已经发生,一切又都尚未开始。我抬起手,想要触摸窗外的天空,但我的动作被这黏稠的液体无限放慢。一个简单的抬手,在我这里需要经历一个世纪的挣扎。我的每一个念头,在抵达大脑皮层之前,都要穿越漫长的、充满了阻力的沼泽。这就是我的存在方式:以一种“将死”的状态,永恒地“活着”。

墙角的蜘蛛又开始结网了。它是一位不知疲倦的几何学家,用自己的身体做圆规,用分泌的丝线做半径,一丝不苟地构建着它的八卦阵。它的世界是二维的,由无数的节点和连线组成。任何闯入的飞虫,都会在瞬间被复杂的力学结构所捕获。我的思维也是一张网,但比它的更混乱,更没有章法。这张网捕捞着所有掠过我意识的东西:一句诗,一个旋律的片段,街上一辆汽车驶过的声响,邻居家传来的模糊的争吵声。所有的一切,都被粘在这张网上,成为了我精神世界里颤动的、无法消化的猎物。比如,那首你哼过的歌。我忘了歌词,忘了曲调,只记得其中有一个音符,像一颗冰凉的露珠,滴落在温暖的皮肤上,激起一阵轻微的战栗。这个音符,现在成了我思维网的中心,所有的念头都在围绕着它旋转,被它吸引,被它禁锢。我成了一只被自己编织的网所困住的蜘蛛。

我想到了词语的贫乏。我们用“爱”、“悲伤”、“孤独”这些磨损严重的词汇去概括那些无比复杂、幽深、无法被定义的情感。这是一种亵渎。我的孤独,不是一个词,而是一个具体的场景:是在一个拥挤的地铁车厢里,周围所有人的呼吸声都消失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心脏跳动的巨大回响。我的悲伤,不是一种情绪,而是一种物理性的疼痛:像有一只冰冷的手,从我的喉咙深处,慢慢地、一寸一寸地,把我的脊椎抽离出去。而爱,哦,爱……爱是你离开后,这房间里依旧存在的,你的气息。它不是任何一种香水的味道,而是你身体最本真的气味,混合了书卷气、淡淡的茶香,还有阳光晒过你头发后留下的味道。它像一种稀薄的、无处不在的介质,我依赖它呼吸,却又因为它而感到窒息。

如果我把窗户打开,会怎么样?新鲜的空气会涌进来,驱散这陈腐的、属于我的气味。街道上的噪音会淹没这死寂。一个全新的、我不熟悉的世界会以一种粗暴的方式闯入我的领地。我会恐慌吗?还是会感到一丝解脱?我走到窗前,手指触碰到冰冷的把手。那上面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像一层被人遗忘的誓言。我犹豫了。这扇窗,保护着我,也囚禁着我。它是我与世界唯一的联系,也是我与世界最大的隔阂。透过它,世界变成了一幅流动的、无声的画。人们行走,车辆穿梭,云朵聚散。他们都在一个名为“现实”的剧本里扮演着自己的角色,而我,是唯一的观众,坐在一个被抽离出来的、绝对安全的包厢里。打开它,就意味着我将走上舞台,意味着我要开始念出那些我不熟悉的台词,做出那些我无法理解的动作。

我退了回来,回到我的椅子上。那把椅子,已经被我的身体打磨出了一个专属于我的凹陷。它像一个子宫,包裹着我,给我以虚假的安全感。我闭上眼睛。黑暗中,世界开始重新显影。但这一次,它不是由光构成的,而是由声音。我听见血液在耳蜗里冲刷,发出海潮般的声音。我听见骨骼在轻微地生长和磨损,像遥远地层深处的板块运动。我听见我每一个细胞在进行新陈代谢时发出的微弱的、濒死的呻吟。我的身体,原来也是一个喧嚣的宇宙,充满了诞生与毁灭,充满了战争与和平。我以前从未如此仔细地倾听过它。是你,是你教会了我如何去感知这些细微的存在。你说,“你要学会像一棵植物那样去生活,把你的根深深扎进你自己的身体里,去感受每一丝水分的流动,每一缕养分的输送。” 我试着这么做。我把自己想象成一棵树。我的双脚是根,扎进这冰冷的地板,汲取着这栋建筑的孤独。我的躯干是树干,上面布满了时间的年轮。我的手臂是枝桠,无力地伸向那片虚假的天花板。我的头发,是枯黄的落叶,在每一次呼吸的微风中,簌簌发抖。

可是,植物是向光而生的。我的光在哪里?是窗外那片被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吗?还是记忆深处,你回头一笑时,眼角泛起的那一点星芒?我不知道。我是一个失去了趋光性的生物。我在我自己的影子里盘根错节,自我繁殖,自我缠绕,最后变成一团无法被辨认的、扭曲的植物。有人从门缝底下塞进来一张账单。我能从那纸张的重量和边缘的锋利度判断出来。它躺在那里,像一片白色的、带着审判意味的雪花。它提醒我,在我的这个封闭的世界之外,还存在着一个需要用数字和规则来维系的系统。我必须支付水费、电费、煤气费,才能维持我这个与世隔绝的茧房的运转。这真是绝妙的讽刺。我用一个我鄙夷的世界的规则,来保护我对抗那个世界的权利。

我又想起了那个蓝色的花瓶。是你买的。你说它的蓝色,是“深海里一条鲸鱼的梦境”。它一直放在窗台上,现在里面空无一物。但我的眼睛,总能看见里面插着一束白色的、正在缓缓凋零的满天星。这是记忆的幻视。花瓶是存在的,满天星是不存在的。但对我来说,那虚幻的满天星,比那真实的花瓶,更具有分量。因为满天星连接着你,连接着那个买花瓶的下午。我们从花店走出来,阳光很好,你抱着那束花,走在我前面。你的白色连衣裙在风中像一朵盛开的蒲公英。我看着你的背影,突然有了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就这样一直跟着你走下去,走到路的尽头,走到时间的尽头。

可是所有的路都有尽头。我们走到了。尽头不是悬崖,不是大海,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十字路口。红灯亮起,你停了下来,转过身,对我说:“就到这里吧。” 没有解释,没有争吵,没有眼泪。你的表情平静得像一块被冰封了千年的湖面。我的世界,在那一刻,崩塌得无声无息。红灯,绿灯,行人,车辆。世界依然在运转,只有我,被永远地定格在了那个瞬间。那个瞬间,就是我后半生的全部。我不断地回到那个十字路口,像一个迷路的幽灵。我研究你当时的每一个微表情,试图从你瞳孔的细微收缩里,找到一丝不舍。我分析你那句话的每一个音节的起伏,试图从那平稳的声线里,听出一点颤抖。但我什么也找不到。那是一个完美的,没有任何破绽的告别。

从此,我开始怀疑语言。语言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也是最虚伪的谎言。它可以用最华丽的辞藻去掩盖最丑陋的真相。它可以说“我爱你”,也可以说“我们到此为止吧”。它在表达的同时,也在遮蔽。你走后,我开始减少说话。最后,我几乎不说了。我发现,沉默比语言更接近本质。在沉默中,我可以更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可以更直接地感受到这房间里空气的流动。我和这个世界,通过一种更古老,更原始的方式交流。我用我的呼吸,和那棵枯死的文竹对话。我用我的体温,和这张冰冷的椅子共鸣。

桌子上有一本书,摊开着。是我很久以前读的,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我一直停在某一页。上面有一句话:“唯一真实的乐园是我们已经失去的乐园。” 是的。因为失去,它才变得完美。因为无法回去,它才成为永恒。我们的过去,就像这部永远也读不完的小说,充满了无数的细节,无数的气味,无数的感受。我可以随时翻开任何一页,沉浸其中。我可以回到那个充满阳光和鸢尾花的山坡,可以回到那片海风咸涩的沙滩。我可以一遍又一遍地,在我的脑海里,重温那些已经被现实判处死刑的瞬间。这是一种自虐,也是一种慰藉。我用记忆的吗啡,来麻痹现实的剧痛。

雨开始下了。起初是试探性的,几滴,敲打在玻璃上,发出清脆的、类似疑问的声音。而后,像是得到了某种许可,雨势骤然变大。整个世界都被一张巨大的、灰色的雨幕所笼罩。玻璃上的景象开始变得模糊、扭曲。路灯的光,被雨水晕染开来,变成了一团一团的、流动的、印象派的色块。汽车驶过,像一艘艘幽灵船,在混沌的水域里潜行。雨声,填满了房间里的每一寸空隙。它不再是单一的“嗒嗒”声,而是一种复杂的、多层次的交响乐。有雨水敲打窗台的急促鼓点,有雨水顺着排水管流下的沉闷的号角声,有风裹挟着雨丝撞击墙壁的尖锐的弦乐。我被这宏大的音乐所包围,感觉自己像一颗沉入海底的石子,感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深海的压力。

这雨,像一场迟来的洗礼。它在清洗着这个城市,清洗着这肮脏的空气,清洗着我这颗积满了尘埃的心。我把手贴在冰冷的玻璃上,感受着外面世界的温度。雨水,透过这层薄薄的介质,传递给我一丝寒意。这寒意,让我感到清醒。它像一根针,刺破了我昏沉的、由记忆编织成的茧。我突然意识到,我不能永远这样下去。我不能永远躲在这个时间的琥珀里,扮演一个活着的标本。

可是,然后呢?走出这个房间,然后呢?融入那片流动的、陌生的、嘈杂的“现实”?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任何一根漂浮的稻草?去认识新的人,去制造新的记忆,然后用新的记忆去覆盖旧的记忆?这就像用一张新的墙纸去遮盖已经发霉的墙壁。你知道那霉菌依然在那里,在黑暗中,无声地、顽固地生长着。你只是看不见它了而已。

你走了,但你又无处不在。你是我呼吸的空气,是我思考的背景音,是我判断一切事物的坐标原点。你已经内化成了我的一部分,像一种无法治愈的慢性病。切除它,意味着连同我自己的一部分也一并切除。我将不再完整。或者说,正是因为你的离开,你的“不在”,我才成为了现在的我。这种“不在”,定义了我的存在。就像一个黑洞,它的强大引力不是因为它“有”什么,而是因为它“没有”什么。我是围绕着你的缺席而旋转的、可怜的星辰。

雨渐渐小了。天空出现了一抹诡异的、病态的亮色,像是发烧病人的脸庞。云层被撕开一道口子,几缕稀薄的、金色的阳光挣扎着投射下来。尘埃又开始在光柱中舞蹈。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点。一个循环。一个没有出口的、自我封闭的莫比乌斯环。我站起身,走到那盆枯死的文竹面前。我伸出手,轻轻触摸它那干枯的、针状的叶子。它们很脆,一碰就碎了,化为齑粉。在它还活着的时候,你每天都会给它浇水,和它说话。你说,植物也是有灵魂的。那么现在,它的灵魂去哪里了?是和它干枯的身体一起死去了,还是变成了一种我无法感知的存在,依然飘荡在这个房间里?

也许死亡不是终结,只是一种形态的转换。就像水会变成蒸汽,冰会变成水。你离开了我,也许只是从一种我能感知的形态,变成了另一种我无法感知的形态。你化作了这房间里的光尘,化作了窗外那不知疲倦的雨声,化作了我耳边恒定的、背景噪音般的耳鸣。如果这样想,我是不是就不再孤独了?我被你包围着,只是我看不见你,摸不到你。

这是一个危险的念头。它美丽,诱人,像一朵开在悬崖边的罂粟花。它会让我更加沉溺于这个封闭的世界,让我彻底放弃与外界和解的可能。我会变成一个对着空气说话的疯子,一个在灰尘里寻找你影子的傻瓜。但我无法抗拒这个念头的诱惑。因为它给了我一种虚假的、却是致命的希望。

桌上的那杯水,已经放了很久。水面平静无波,像一面镜子,倒映着天花板上那道丑陋的裂缝。我端起杯子,看到水中的倒影,那个模糊的、扭曲的、陌生的面孔。那是谁?那是曾经和我分享同一具身体的另一个人吗?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我无法理解的荒芜。我喝了一口。水是凉的,有一种淡淡的铁锈味。它流过我的喉咙,像一条冰冷的蛇,唤醒了我沉睡的、麻木的身体。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一件被我遗忘在记忆最深处的、无关紧要的小事。有一次我们吵架,原因早已忘记。我摔门而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天也下着这样的雨。我没有带伞,很快就浑身湿透。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孤独、最悲惨的人。我走进一家通宵营业的咖啡馆,点了一杯最苦的黑咖啡。就在我对着窗外的雨幕自怨自艾的时候,你推门进来了。你也没有打伞,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样子有些狼狈。你径直走到我面前,什么也没说,只是从口袋里掏出一方干的手帕,开始笨拙地帮我擦脸上的雨水。你的手指冰凉,但那块手帕,却带着你口袋里的温度。那一刻,我所有的愤怒、委屈、孤独,都烟消云散了。我们没有和好,没有道歉,只是坐在那里,沉默地喝着各自的咖啡,听着外面的雨声。但我们都知道,一切都过去了。

为什么我会突然想起这件事?在这无数宏大的、被我反复咀嚼的记忆碎片中,为什么是这样一个平淡无奇的、甚至有些温馨的片段浮现出来?它像一根小小的楔子,打进了我那看似坚不可摧的悲伤的堡垒。它告诉我,并非所有的记忆都指向痛苦,并非所有的过去都沉重得无法背负。有一些东西,它们是轻盈的,是温暖的,像那块带着你体温的手帕。

我放下水杯。钟还在走,墙皮还在剥落,窗外的世界依然与我无关。一切都没有改变。但是,有什么东西,在我内心最深处,最坚硬的那个内核里,似乎发生了一丝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松动。就像冰封的河面,裂开了一道细小的、 几不可见的缝隙。阳光,也许,也许有一天,能够从那道缝隙里,照进来那么一小束。

我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也许我还会坐在这里,继续我的沉思,继续我的追忆。也许我会试着把那扇窗打开一条缝,只打开一厘米,让外面的空气,外面的声音,进来那么一小会儿。我不知道。未来,像玻璃上被雨水模糊的街景,看不真切。但我不再像之前那样恐惧了。因为,我想起了那块手帕的温度。那是一种真实的、存在过的、无法被任何虚无所吞噬的温度。

光线重新爬进来,沿着地板,缓慢而坚定地移动。它照亮了那些飞舞的尘埃,赋予它们金色的、短暂的生命。我看着它们,不再觉得它们是记忆的亡魂。它们就是尘埃。仅此而已。而我,依然坐在这里,与我的废墟共存,也与那道裂缝,与那份残存的温度共存。外面,雨停了,一辆车的喇叭声,尖锐地,像一句生硬的问候,划破了长久的寂静。我没有动。只是静静地听着。听着那个我早已隔绝的世界,正以它自己的方式,笨拙地,试图与我重新建立联系。钟声,或者说秒针的每一次跃动,在這一刻,不再是噬咬,而仅仅是……时间罢了。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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